等在手术室外的时间像在梦里一样, 周围景色陷入幻觉的漩涡,荀烟瞌睡,浅眠又惊醒, 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什么,只看着手术室外的灯。
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结束。
荀烟忘记自己也死里逃生, 脱水、休克、昏迷, 每一项都威胁生命。清晨惊醒, 发觉自己不在走廊,眼前两瓶吊空的葡萄糖,她眨了眨眼,路语冰坐在病床边, 手机响了, 是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前奏, 琴弓摩擦荀烟的大脑神经, 摩擦的间隙蹦出几个字:宋汀雪……病房……手术……医疗……
荀烟挣扎着坐起来:“宋小姐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路语冰挂了电话,闭上眼想安慰, 但也只叹了口气,“宋汀雪的姥姥来了,她想见你, 我说你还在昏迷。”
荀烟哆哆嗦嗦地说:“我醒了, 我可以去见她……”
路语冰制止她:“不想去可以不去,你身体也不好。”
“我想去!”荀烟有些激动,“让我去见她。”
和姥姥宋知明对视的一刹那, 荀烟的心口强烈震颤起来, 她忽然有点后悔, 身体蜷缩,想要躲藏,因为没办法承受老人那种悲戚又绝望的眼神。
宋知明扬起手,大概想打她,但是忍住了,于是那只手悬在半空,像一份欲言又止的哭诉。冷静下来,年迈的老人放下手,盯着荀烟,盯出一颗硕大的泪珠,砸在苍白的病床上,啪嗒一声,砸得空气都阵痛。
“怎么又是你呢?怎么又是你呢……”老人眼角的皱纹很深很深,“你把我们家,搞得七零八落了……”
老人哭起来,没有撕心裂肺,但哭得抽痛,苍老的身架一颤一颤,仿佛一棵枯树,一夜冬风,枝叶散尽。
次日黎明,宋凭阑来了,带了几个医生,提出把宋汀雪带回明尼苏达州。
“至于你,荀烟,就在珀斯好好养着,”宋凭阑没什么情绪地说,“在西澳的电影是拍完了吧?等身体好了,你回你的法国去,别说你和我们宋家……”
忽然有人轻声打断:“可能还无法割断荀小姐与宋家的联系。”
她的声音像一颗石头,砸中病房里一潭死水,其余几人都半愣半呆地侧身去看。
荀烟认识她,是宋汀雪身边的助理,姓倪,三十岁出头,是个律师。
倪律师说:“宋小姐在去年拟了一份转让合同,说在二〇二七年二月三日,把自己名下的所有可变现财产都转赠给荀烟小姐,在商行里的商客资源也是,”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她心里发怵,但还是继续说,“现在距离二七年二月还有半年,但宋小姐也叮嘱我,倘若她出了什么意外,这份合同提前生效。”
病房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先站起来的是宋知明。
昨天没打下来的那个耳光终于还是落下来了,她一巴掌推在荀烟肩膀上,把病中的人推得几分趔趄。
“你到底是个什么……”
教养所致,更难听的话没骂出来,但眼底流露的恨意足以把荀烟吞没。
所有人满心绝望。
这哪里是什么转让合同?这分明……
是遗嘱。
荀烟浑浑噩噩地想,预知自己的死亡,提前处理后事……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
她想到四年前洛杉矶,房东伊利斯预料了自己的死亡,提前清理屋子,把几个月的房租退还给荀烟,又和花草小狗说再见。
那个时候,宋汀雪接替伊利斯成为她的房东,死皮赖脸追着她跑,又被她用恶劣的语言和态度驱赶。
二十三岁的生日,宋汀雪与她最后告别,二十六岁的生日,宋汀雪与她重逢,带她去看旷野的星空,又在山顶被恶劣地报复,多荒唐的一个晚上。
只是,这次的转让合同上……为什么又是二月三日?
如果宋汀雪能清醒,荀烟真的好想问一问她:宋小姐,二月三日,这个日子,对你也很重要吗。
荀烟却做不到了。
因为直到离开珀斯,宋汀雪都没有睁开眼睛。
她是被下过诅咒的睡美人,指尖是纺锤的血,躯体停留在苍白的病床上,不受时间流动的制约,永远是同个模样。
医生说,手术还算成功,但病人仍未清醒,生命体征微弱,随时都有可能……
离开。
离开。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吹得荀烟也头重脚轻,随时都要归去了。
*
次年初春,荀烟照常走向梧桐大道,走进剧团公司。
几个朋友早就埋伏在舞台边,就等她靠近才爆发出掌声和礼花炮。
“生日快乐!”
荀烟对她们疲惫一笑,道谢,径直走开。朋友知道她最近情绪不佳,也不多追问。
二十七岁,从冬入春,枯枝泛出新芽。倪律师给的合同早就生效了,荀烟却没主动去拿,除去变现资产,宋汀雪余留的几个项目荀烟也没有去了解,只僵持着,待宋凭阑把它们分给一些亲信,重新运作脉络。此外,宋汀雪还留下了很多东西,说是送给她的,都放在A城的别墅,荀烟曾去过一次,在书房哭得昏天黑地,踉跄跑去二楼露台,垂丝海棠映照月光,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
就像十六岁时的夜晚,荀烟自噩梦惊醒,惊惧的情绪把她拉进深海。少女急于寻找一块浮木,于是撞进露台,撞进宋汀雪怀里。
那时的宋汀雪太温柔了,荀烟无法抑制地沉沦。
而今,她抗拒去看那些宋汀雪写下的笔记,抗拒她留下的礼物和书籍。
年初她回到巴黎,接下了病后的第一部 戏。
戏名《赫拉王国》,她在其中饰演藤萝发色的小美人鱼。
而在剧团和片场里,荀烟才深切意识到,但凡灵魂空虚,肉.体必定变得病态,染上瘾症。烟瘾,毒瘾,性.瘾……
而她患上的大概是戏瘾。
身边的人都说她变成戏痴了,在剧团的舞台上演戏,在片场演戏,演尽了角色,唯独不做她自己。
她无法做自己。
只有身处角色,她才是“活着”的,即便借用了别人的灵魂。
一旦脱离角色,肉.体就成了真空,如同行尸走肉,魂魄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也许是珀斯的病房,也许是某个冬日,也许是望不尽的沙丘,也许是还没去过的明尼苏达……
剧团里,新人换旧人,舞台上年轻的少年们饰演那些经典的角色。
“否认你的家族,抛弃你的姓名吧……”
“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
舞台上的新人正在考核,考核的题目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朱丽叶》和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玫瑰》。
“她说,她想要一朵红色玫瑰——”
听到台词时,荀烟毫无征兆地落下一颗眼泪。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她说,她想要一支白色蔷薇——”
电光石火,荀烟擦干净眼泪,奔向机场。
这是荀烟第一次去北美明尼苏达州看望宋汀雪。偌大的病房窗明几净,病床上的人睡颜苍白,窗边的花束却喧宾夺主,尽态极妍,争奇斗艳。
宋二小姐喜欢白色蔷薇花是众所周知的,那么有谁送来几支,也无可厚非。
但看到花束里某一朵白蔷薇,荀烟鬼使神差伸手,把那支花从瓶里抽出,折断,揉碎花瓣。
太恶劣了……怎么可以送这样的花给她呢?就好像她真的……
不在了一样。
指尖碾出细碎粉末,眼泪急促地滚落下来。
身后有人进入病房,荀烟回首,对视的电光石火,二人都是一愣。
科瑞尔放下报告单走向她,沉默几秒,没话找话:“新发色,很好看的。藤萝啊……二小姐也很喜欢这个颜色。”
荀烟扯了扯嘴角,把沾满花瓣粉末的手背到身后,没搭腔。
科瑞尔莫名问:“你知道依存症吗?”
“那是什么?”
“依存症是一种心障,心理障碍。更科学的解释是,患者因某些既发事实,或过度摄入某些医学药物,必须极度依赖某种事物或某个人。”科瑞尔瞥一眼病床上的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离不开你。从前的七九离不开二小姐,是物质上的离不开,但现在二小姐离不开你,是精神上的离不开。很难把依存症界定为喜欢,但她离不开你,是生理的本能的既定事实。”
“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最后一片叶子》里琼西和叶子的关系吗?琼西靠着那片叶子度过冬天——这也是一种依存症。放在你们身上,她是琼西,你就是那片叶子。依存症下,她靠近你,生机勃勃,远离你,生意凋零。”
荀烟喃喃:“她,她好像说过的,在我之前还有那只雪貂……”
科瑞尔应一声:“二小姐依存症的客体,之前确实是阿吱。十五岁的二小姐会给阿吱布置房间,二十五岁会因为给阿吱举办葬礼,又在位高权重长辈的喜宴上迟到,无所谓地顶撞他。”
“从前,在我们二小姐的世界里,自己是第一位,阿吱是第二位,其余皆下等。”
她看着荀烟,话锋一转,“阿吱之后,则是你。”
“她把宋折寒送进监狱,这就是背水一战。有谁愿意跟着一个罪犯做投资?还是谋害亲人的罪名。如此,她不仅抽干了宋折寒作为继承人的竞争力,也狠心捣碎了宋折寒作为商人的身份。当然,一切宋大小姐咎由自取,我不评价,但我想说的是,荀烟,你以为的将计就计,你以为她在给自己夺权,其实,是时日无多的病人……在给你铺路。”
“二小姐的病,每发作一次都离死亡更近一步。”科瑞尔顿了顿,“滑雪那次腰背损伤,对她的身体又是一次致命打击。荀烟,二小姐是用性命给你铺路啊……”
曾经的宋汀雪会为阿吱布置房间和葬礼,如今也会在垂死之际给小猫建造城堡。
由物质和金钱堆砌的城堡。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于是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荀烟……咳,好歹回A城接受她给你留下的东西吧。”
荀烟沉默良久,久到科瑞尔都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才抬起头,阖眼收拢眼底的雾气。“好,等这部戏结束,我就回A城。”
*
四月天,巴黎香榭绿荫渐深,荀烟结束《赫拉王国》的拍摄。天空的女儿获得了永恒的灵魂,电影也在尾声里落幕。
杀青宴后,荀烟看着自己藤萝色的长发,忽而问起剧团的造型师,这个发色要如何保留。
造型师想了想,给了她几个牌子,又说她的生发速度比常人更快,如果要维持发色,每周都要给发根脱一次色。脱色再补色,对身体健康损害很大,对钱包也很不友好。
荀烟早就无所谓了。
她回到A城,找到品牌造型室,每周六雷打不动地去,风雨无阻,让头发一直保持着藤萝颜色,即便已经下戏半年。
仿佛发色停留在那个春天了,时间也会相应停滞。
一切就没有变化,一切都没有发生。
A城的秋末,荀烟开始穿毛绒睡衣,旧的冬衣没带回国,她利用自己Vanilla Class代言人的特权线上选购。
一连下单许多衣服,唯独在一件外套上犹了豫。
那是一件仿皮草的白色外套,方便穿脱,保暖舒适。
宋汀雪也有件差不多的外套,常常套在绸缎睡衣外,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白狐狸。
那一刻荀烟意识到,她的审美是被宋汀雪塑造的。习惯、爱好、欲望同样如是。
尤其在翻阅订单,发现这些衣服或多或少都会是宋汀雪喜欢的样式,荀烟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可以退单,但她没有那么做。
她清醒地明白,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深刻也太迟钝,深刻到习惯审美都贴合,迟钝到现在才窥见原点。
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边的安伽仅仅半个月就意识到她与宋汀雪的审美贴合。
天蓝色的皮质切斯菲尔德,雪白直筒靴,放在房间外的白金手杖,顶端一支荆棘蔷薇花。身形也过分相似,颀长又清瘦,如果忽视那头藤萝色的长发,安伽一定会把她错认成曾经的宋二小姐。
而这一年,荀烟脱离演员身份,正式成为商行的实务股东,接替宋汀雪出席会议,跟着宋凭阑招标投标竞标,收买脱手盘算,个个不落。帮助她与贸易实务接轨的人,一个是安伽,一个就是高缇教授,宋汀雪在普林斯顿的老师。
接近二〇二七的年底了,各项会议焦头烂额,到处是跨国的项目,线上线下,时差混乱。咖啡压不下黑眼圈,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荀烟却仍不要命似的拼,大有干完这单撒手人寰的架势。
像从前的宋汀雪。
偶尔看着她,连高缇教授也喃喃一句:“越来越像Seher了。”
只是,一单复一单,单单何其多,这样拼命,生病只是时间问题。
二十八岁生日前夕,荀烟大病一场。
下个楼梯的功夫,眼前一明一暗,醒来已是病房,消毒水刺鼻。
“大病好,至少能解决陈年的疾病问题,也给你长个教训,知道不能这么拼。”安伽扶住病床,忧心忡忡看着她,“你想让宋家再多一个躺进医院的人吗?”
荀烟愣了愣,无由来想到偌大宋家,宋折寒手上镣铐,江晔进了精神病医院,宋汀雪昏迷不醒,宋姥姥年老退位……宋凭阑身边没人了。
大树散了枝叶,依然壮阔,却很孤独。
荀烟喝一口维C冲剂,拿出手机,离二月三日的零点还有不到半小时。恍然间又浑浑噩噩地想,这是宋汀雪缺席的第二场生日。
而距离宋汀雪昏迷,也是一年有余。
这些时日里,身边人物景色来来去去,旧燕折新柳,旧房添新瓦。
新人换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