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后拍摄, 演员们循序渐进渡过剧情。电影里,柴郁已经接受小镇时间循环的设定,明白就算文西选择深夜远离自己的家, 也会在零点被送回家中遭受攻击。
而柴郁走不出这座小镇,无法和文西以外的任何人进行沟通。
无事的清晨, 柴郁开口问文西:“为什么整座小镇,只有你的样貌是清晰的?”
“或许因为, 你进入小镇后建立的第一个联系, 是我。”文西说, “也有可能因为我是小镇里唯一一个脱离秩序的‘活人’……”
柴郁倾向于后者。她问:“什么时候开始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记不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有意识以来……日复一日,就是这样疼痛地醒来,又在快要逃离的时候回到家中,周而复始……”
太可怜了。
柴郁于是脱口:“为什么不把他杀掉呢?”
“他?谁?”
“打你的那个人——”好像是灵魂深处有谁在替柴郁说话, 不假思索, 破口而出, “也就是你的爸爸。这里的生命也会循环吗?如果他今夜死了, 明天会复活吗?会打破循环吗?就算仍然陷在循环里,没了他, 你之后也会好过一点。”
文西像是被吓到了,懵了好久才说:“我没想过杀人……”她盯着柴郁,语气平平, 不知是赞叹还是反感, “你好狠。”
“你对自己也挺狠的,一直挨打,不还手, 都进时间循环了还在怕杀人呢, ”柴郁耸耸肩, “而且他对你更狠,也没见什么报应。”
文西沉默了一下。她瞧起来十九岁,还陷在循坏里,不知道心智年龄几何。
终于柴郁看着她,稍稍作出让步。“我那些话并非针对你,只是我们曾经的境遇太过相似。”她说,“我的家里有过酗酒的父亲,打完人第二天醒来又痛哭流涕道歉,我年纪小,以为他真的会改,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十九岁时,我费了好大力气逃离,越远越好。约是两三年前,我得知他的死讯,酗酒脑梗,一瞬间的事,走的时候并不痛苦。他没有葬礼,我远远瞧了一眼墓碑。我以为自己会释然或悲伤,事实上,我心里非常不愉快。”
柴郁顿了顿,“真是便宜他了。我做梦都想亲手杀了他。”
文西还在沉默,显然这样的话题让她觉得太过沉重。
柴郁拍拍衣服:“不聊我了,说回小镇。你自甘陷在循环里我管不着,但我不想滞留在这里。但话说回来,你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吗?”
文西如实:“有点好奇。”
“不如我们今夜尝试一些过激举动。比如……把这里烧了?路口加油站有汽油来着。”
“……你反社会型人格啊?”
柴郁哈哈了一下。这几天的循环让她神经质,隐约有被异化的迹象,无法理解循环几年的文西如何保证良好精神状态的。
零点即将到来前,柴郁下定决心,对文西说,“抱歉。”
话音落下,熊熊烈火燃起,文西眼睁睁看着自家房子火光连天。
男人还在里面。
柴郁不是文西,对男人没有亲情感情,对这栋布满垃圾的房子也是。
“喂——”文西大骇,“要是零点的时候,我们又被循环送进屋中怎么办?也会被烧死——”
“要是零点回到屋中,说明循环没有打破,那这场火也会消失。”柴郁轻笑,“三,二,一……”
零点到来,柴郁牵着文西,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大火烧穿零点时分,烧毁了这场时间循环。
突破循环原来这么简单?文西不敢置信。
柴郁乐观得很,以为大功告成,一屁股坐上车,给副驾的文西系好安全带,脚踩油门冲出小镇。公路景色飞速倒退,逃离的喜悦消减了观察力,柴郁没意识到周身景色逐渐变得熟悉——隐隐见到前方有城镇,她以为到了新的城镇,一回头,副驾人不见了,眼前身影闪烁,猛踩急刹,见到木然躺倒在车前的文西。
“Vinci——?”
车前的女孩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空间和时间的双重循环。
流沙公路在传统公路逃亡的基础上增加一些超现实的循环科技元素,公路流动如沙原,道路特效频出。而每次逃亡后,时间空间归于原点。
竹篮打水一场空,没顶的喜悦后是灭顶的清醒,清醒自己再没可能逃出小镇。
柴郁自暴自弃了些许时间,终于在某个契机下决定从自身寻找答案。她拥有两个关键信息,一个是她与文西的过往和家庭背景惊人相似,另一个是……
一段亲密戏。
“我们如此相似,不分你我。我凝视你,如同凝视自己的灵魂。”
换句话——
“啊呀,就是Have sex啊,”导演莱拉哈哈一笑,“荀烟,你还记得《黑天鹅》里的Touch yourself吗?”
《安尔文西》和《黑天鹅》的内核在某种程度上类同,都有自己触碰自己的剧情。超我和本我的融合,不仅要触摸灵魂,也要触摸身体。
因为在后期剧情里,柴郁醒悟,她和文西过分相似,因为文西从来都是她人格形象里的一部分。九岁的柴郁醒悟自己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年迈的奶奶给她读文西的童话故事,如同彼得潘带领孩子们去向梦幻岛,文西是午夜精灵,会在梦里安抚不幸福的小孩。那几乎成了柴郁的精神寄托。然而,当十九岁时奶奶离世,柴郁再次醒悟,世上没有文西,只有她自己。
十九岁的柴郁身体上逃离了小镇,灵魂却永远地滞留在此处。得知男人死讯的一刻,她一把火烧毁了老房子,再次逃亡追捕——纵火可是重罪。暴雨阻拦车辆,短暂的意识溃散里,她进入到解离世界。
在以纵火和死亡为基点的解离世界,柴郁遇到文西,自己的另一片灵魂。
“表现的时候隐晦一点,更趋向精神层面。”莱拉说,“荀烟一开始在下面……”她小声吐槽,“最开始还没有露出灵魂融合的设定,明面上设定柴郁是二十六岁,小文西是十九岁,你比她大了整整七岁,如果你再主动,会显得很像个变态。”
“咳咳,但是荀烟,你的表情要是主动的,这为了后期处于主动方作铺垫。后期你在上方,并且一直持续到末尾,这代表了你在这两缕魂灵里处于主导位置,所以你们是Annervincy,不是Vincy-Ann。”
“理解我的意思吗?这不仅仅是一次sex,也是一场灵魂的交互和融合。”
莱拉说这话时,宋汀雪也正在场。荀烟睇一眼她,忽而轻声:“听到了吗,变态。”
宋汀雪当然反应过来她针对的是哪句话,移开眼,勉强笑一下,没解释。
直到回到房间,宋汀雪闷闷不乐再开口:“非要这样吗?”
“什么?”
“非要和那个叫阿里克谢耶维奇的小孩……”
荀烟无语:“宋小姐,这剧本是您给的,给之前不看清楚戏份吗?”
“看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对这段剧情毫无印象。”宋汀雪抱上来,亲吻她,舌尖一点点向下,感受着荀烟的呼吸,“资方都不记得的剧情,实拍时就不能删除吗?”
荀烟笑了,懒得搭理这句无理取闹的话,翻身抬手,捉住女人足踝向肩骨翻折,让她彻底袒露。“宋汀雪,在意就别看,你也可以学一学古人的智慧,一叶障目。”
“那是智慧吗?”宋汀雪环上来,“那是愚蠢吧。”
“适当的愚蠢能让人快乐。”
宋汀雪嗯哼了一下,不置可否,面色淡淡,身子倒是很急,不停向前递。
她们太熟悉彼此,即便从前欢愉心有隔阂,也熟知对方身上每一处禁.区。
正如宋汀雪肩胛骨尖一颗小小红痣,颜色极淡,荀烟好奇咬过,换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呵斥和一缕过分收缩的气息。
“小栀,别闹。”曾经的宋小姐总这样笑。
此刻的荀烟不再顾及宋汀雪的情绪,圈着她的后背从耳垂往下咬噬,宋汀雪抱住她,皱紧眉头却不出声。
只是,锋利的指甲代替她吟痛,在荀烟颈背留下一道长长划痕。
“嘶……”
疼痛后知后觉,还残留指甲盖的坚硬感,冰冷的空气趁虚而入,让鲜血都凉透。
“……宋汀雪,你故意的吧?”
知道荀烟后几天要拍裸.露戏,故意在她背部留下划痕,让她拍不成。
“不是故意的,没有故意,”宋汀雪呆坐着,也有些发愣,“对不起……”
眼看着宋汀雪要趴上来——也不知道是观察伤口还是加深伤口——荀烟躲闪,拿肩膀撞开她,匆匆套了件薄外套,翻身下床。
宋汀雪从床上支起身:“你去哪里?”
“处理伤口。”
“我帮你。”
“得了吧,宋小姐还会照顾人呢?”荀烟白眼,捞起一个枕头,“今天我睡客房。”
“……为什么?”
“看到你就烦。”
话音落下,荀烟离开房间,毫无留恋。
房门啪地闭紧。
房内的活气也随之离开了,宋汀雪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指甲,视线聚焦又溃散,飘到远处窗台,窥见一小片月光。
“对不起……”
可惜,这一声道歉实在太轻,没有人听见。
*
“啊呀,荀老师背上怎么搞的?”
次日下午,化妆师提着工具包,一抬眼就被荀烟背上划痕吓一跳。
从耳后深入脊背,没进蝴蝶骨下脊柱与皮囊,红得太深,还未结痂,甚至仍在渗出血液,像一条火痕或者烙印,刻进骨髓,逼迫谁铭记。
从生理角度也足够心惊肉跳,一定很疼。
荀烟喝一口咖啡,含糊回道:“被猫抓了。”
化妆师不解:酒店里哪有猫?
仔细端详了伤口,她思索着说:“荀老师,那要先贴疤痕贴呢,再用遮瑕盖。”
“可以。麻烦了。”
“没事没事,”化妆师拿出剪刀和膏药,“这个很疼吧?”
荀烟想了想,思绪半天回不拢:“没感觉。”
但当膏药贴紧皮肤,她还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半小时后妆造完毕,她们抢天光,在半室内半室外的悬空小楼里完成最后一场灵魂融合的戏。
直到导演喊卡,荀烟愣着眼,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结束了吗?
天光消散了,空气变得吵嚷,周围人员来来往往,忽然有人用中文说了声杀青快乐。
是路语冰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了,和八年前重合,才让荀烟稍稍愣住。
那时她们拍摄《荆棘鸟》,路语冰抱住她,也和她说杀青快乐,荀烟笑着回应,一抬眼被不远处的宋汀雪抓个正着。
“真好,都结束了,”宋小姐扬眉,“不用再见到小栀拿这种眼神看别人了。”
那时的路语冰还没对宋汀雪太敌意,只低声笑:“你的宋小姐真幼稚。”
彼时正满心满意喜欢宋汀雪的荀烟正需要这份幼稚,让她错觉自己对宋汀雪意义深刻,彼此唯一。
时过境迁,路语冰再对她说杀青快乐,荀烟目光一晃,只在硕大的机械后捕捉一只虚影。
虚影余光落下,散尽,宋汀雪没在。
身后的伤口开始发烫,荀烟恍惚地站在地上。安尔文西的拍摄结束了,电影故事结束了,真实的演员站在未撤去布置的片场,却好像走不出这序列,透过电影的叙事,和多年前的自己回望。
文西之于柴郁,是抽离一部分的灵魂。
八年前的荀烟之于此刻,更是最难以割舍的存在——小栀啊,小栀,代替阿吱陪伴在主人身边的小栀,从头到尾至于此刻,还是那么没出息。
漂亮的轿车驶到面包车旁,资方姗姗来迟。宋汀雪抱着一束金丝皇冠,信步走到荀烟面前。
“二位主演,杀青快乐。”她意思意思,也给阿莉尔准备了礼物。
阿莉尔捧过礼物,荀烟却与之错身,把她当空气。
*
晚上八点,剧组几辆面包车把人拉到小镇外。
凯勒贝林实在没什么好吃好玩的,剧团又不想把杀青宴草率了事,突发奇想驶向郊外。
正是夏日入秋,郊外月明星稀,远处沙漠,近处沙尘,剧团成员热热闹闹地摆摊,她们架起铁板,让酒店大厨户外做饭。
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了,荀烟与阿莉尔逛了一圈,实时切换各种语言俚语,脑子都要转不过弯。
宋汀雪坐在一旁,望着月亮,眼里没别人。她不用走动,到了一定位置,只有旁人向她敬酒的份儿。
而拍摄完结,主演总要去资方面前刷一刷存在感,腆着脸说感谢赏识云云。
荀烟偏偏不去。
她怕真对上宋汀雪,会把my pleasure说成your pleasure.
看着阿莉尔和莱拉向宋汀雪走去,荀烟放下酒杯,独自逃离大部队。
旷野的风把酒气吹散了,一瞬清明,她抬眼,对上天际宽广的月亮。
这些年她天南地北地跑,去过热带也去过极地,感受过高空的风,亲吻过深海鱼丛,却总忘了欣赏月亮。
穿梭在所有空间里的相同的月亮,也被时间循环,映照出从前的样子,她的样子,她们的样子,多年不变。
底下是流沙,荀烟停在悬崖边,仰头看月亮。
Z城的月亮,A城的月亮,极点的月亮,此刻的月亮。都是一个月亮。景色浩大,回忆顺着时间缝隙喷涌而来,巨大又莫名的悲哀笼罩她,忽然开始反思: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游走在不同的剧组和角色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交心者有,萍水相逢仅此一面的更多。她尝试和旁人构建联系,可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无尽的回忆激荡如流水,记忆的船在水中落下船锚,定点在十二年前的瞬间——
七九在病房外哭泣,说自己没有家人也没有未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宋汀雪听完轻笑,掐灭一支烟。
“跟我走吧。”她说。
记忆停在这一个瞬间。
原来这是她最怀念的从前。
风吹过,干燥的沙漠里,一滴湿润的眼泪从眼角落下,越流越多,泪水在她衣襟凝成一片小小的洼,也像一只月亮。
许多哭声里,荀烟猛然惊觉身后脚步。夜半三更郊外,是狼是贼都有可能,意识还没多害怕,回身小腿已经发软。
脚下一阵松动,猝不及防坠落,一只手从后方抓来,让她稳稳当当停在平面。
有惊无险。
不用回头看是谁,那抹温柏香味太过熟悉。
几乎刻进灵魂的熟悉。
“小栀,你没事吧?”
“没事。”荀烟自觉出了洋相,她站定,心里发怵,嘴上还逞强,“要不是你吓唬我,我根本不会……”
“我只是看到你离席,又看到你哭了……”宋汀雪低眼解释,“我只是,很担心你。”
“……”
也许真诚真能作必杀技吧,荀烟熄火,偏过脸,别扭地说:“谢谢。”
悬崖有了坠落的插曲,但到底归于平静。天边月亮沉默,宋汀雪却看见远处升起莫名的飓风。
……不,不是飓风,是悬崖下的流沙塌陷,如一道漩涡,在地平面撕开裂缝。
月色绽放,危险随行。
明明只是瞬息之间,荀烟才从坠崖的惊险里抽身,再抬起头,流沙如海浪涌动,急促的风摧枯拉朽,将沙棘连根拔起。
“那是什么?!”
荀烟从未见过那种景象,身体不自觉地战栗,回头去捉宋汀雪衣袖。
“我们先离……”
她们提步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片叶子惊慌失措奔过,划伤荀烟的额角,温热的血模糊视线。身后伤口被冷汗彻底浸湿,发痒发疼。
铺天盖地的陷落声里,有人抱紧她,轻轻捂着她的双眼,低声说,“小栀,不要怕。”
作者有话说:
插画活动上线了,我个人非常喜欢~( ̄▽ ̄)
过几天最大反派也上线了,你们绝对猜不到是谁,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