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nilla Class晚宴之后, 荀烟回到洛杉矶。
秋末,洛杉矶大雨冲刷,枫叶如熟透了的果实, 从枝头坠落,藏进泥土, 独自腐朽糜烂。
宋汀雪消失了一段时间,其间没有一点消息。
荀烟乐得清闲。她照常上下课遛狗, 做一些仅能维持生命体征的黑暗料理, 偶尔也在伊娃对着无人的主卧乱吠时, 宽慰一句,“啦啦啦,新房东不要你啦。”
伊娃当然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好话。
再见到宋汀雪是隆冬。
宋汀雪一身白, 出现在黄昏的街道, 比这一地白雪更加皎洁明亮。
她身后跟着科瑞尔。
荀烟在遛狗, 手里抱着一堆圣诞夜食材, 看她们两眼,也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
下一秒狗绳脱了手, 伊娃兴奋地冲上去。
宋汀雪的视线越过伊娃,落在荀烟身上,盯她两秒, 惬意一笑。“圣诞夜, 不请房东吃个饭吗?”
*
荀烟没有厨艺,做出来的东西勉强果腹。想着圣诞夜要点儿仪式感,特地买了火锅食材, 毕竟这东西热腾温暖且不要求厨艺, 丢进锅按时捞起来就行。
既然是火锅, 一个人吃也没意思,看着宋汀雪递出要约邀请,荀烟不说话,但把手里食材一股脑儿抱过去,意思是:食材给你,你看着办吧。
“好呀,不过,”宋汀雪接过,顺势问,“圣诞节不和女朋友一起过吗?”
“……”
荀烟没回头,“她放假回国了。”
“啊呀,君度老师没接受你呀?”宋汀雪追着问,“不然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回国。”
荀烟:“……”
……能不能别提这茬儿了?
看她不爽,宋汀雪得逞似的再说:“看来你们也不是很和谐。”
荀烟知道,宋汀雪其实并不在意她和君彦己是否在一起了,更不在意她说的话。她只是想激她。荀烟露馅儿,尴尬难堪,宋汀雪就高兴。
一路上宋汀雪没话找话,荀烟一概不搭腔,只在走近平房时,摸出钥匙,眼神扫过同样沉默的科瑞尔,幽幽问:“那你们呢?消失的这两个月,是去度蜜月了么?”
科瑞尔没忍住,“我和二小姐很清白……”
说完,她第一个走进屋,开了灯,不敢看宋汀雪,为了掩饰尴尬开了桌边一瓶水,尽数倒入口中。
荀烟哦了下,面无表情:“好奇怪,科瑞尔医生也很漂亮呀,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科瑞尔才喝进去的水瞬间喷了大半。
她盯着荀烟,痛苦地用眼神示意:饶了我吧!
宋汀雪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像个局外人。
荀烟一番话激到了科瑞尔,却对宋汀雪毫无杀伤力。
没意思。
这么想着,荀烟忽然没了吃饭的心思。她转身回去房间,“困了,你们自己吃吧。”
科瑞尔“诶?”了一声,宋汀雪快步跟上,在房门即将合上的前一秒,手攀着门缝伸进来。
荀烟险些夹到她的手。
“嘶……”
荀烟眼皮一跳,握着门把手与她僵持,“放开。”
宋汀雪没松手,仅仅沉默。
荀烟一咬牙,“松手,然后滚。”
“……别这样,荀烟,”宋汀雪居然挤出一个笑,“我有事找你。你先把我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还有微信,加回来。”
荀烟只说:“我数到三,松手。”
“……”
“荀烟……”
“一,二……”
“——你想不想去拉斯维加斯?”
倒数没结束,十分突然地,宋汀雪这么问她。
荀烟顿了下,不置可否,反问:“这就是你要说的事情?”
宋汀雪语速飞快:“我曾经的老师,普林斯顿的高缇女士,在拉斯维加斯有一场内部会议。她邀请我去,我想邀请你。”
上一百节商务课,不如和龙头巨鳄面对面坐着,听一次财商内部会议。宋汀雪的邀请可谓定点打击,针对性极强。
同时,讨好之意也溢于言表。
荀烟沉默片刻,开口:“松手。”
“荀……”
“宋汀雪,松手,”荀烟说,“我把你微信加回来。”
宋汀雪这才松了手。
荀烟如愿关门,回头打开微信,添加了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好友申请点击发送的瞬间,宋汀雪通过申请。
从前的聊天记录都不见了,聊天背景一片雪白,如同宋汀雪那个纯白的头像。
好奇心驱使下,荀烟点开她的朋友圈。
还是和从前一样,仅仅展示近一年的动态,但近一年里什么都没发。
没有个性签名,朋友圈背景也是一片白。好像哪日消失了,也没人会注意到。
一片雪花落在地表,还未见过世界,已然消融。
存在仅仅一毫秒。
好悲哀。
荀烟被自己这些想法吓到了——她在可怜谁?宋汀雪?
倏然,屏幕出现弹窗,时间地点会议背景,信息条列,拉斯维加斯。末尾,宋汀雪小心翼翼问她:“一起去,好吗?”
*
高缇女士的会议很顺利,荀烟混在坐席里,顺着她思路听讲,摸到点儿门路。
世间万物离不开一字钱。谋生赚钱,营生为钱,七九在Z城孤苦伶仃是要被卖作钱,逃亡的第一步是攒钱;去到A城,荀烟拍戏是为了赚钱,宋汀雪能压制她也是因为她有钱,比任何人都更有钱——钱堆砌出阶级,拉开鸿沟。
而荀烟在离开宋汀雪时,决定去读MBA,也不过是想触碰金钱里最核心的部分。
钱生钱,利滚利,钱母生钱子,钱归钱堆。能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死让人活的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从高缇的公司里出来,荀烟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不自觉转着笔。
随波逐流与大部队走,身后有人猛地扯一把她,“去哪儿?”
宋汀雪一身黑色职业装,难得低束马尾,瞧着极干练。
“人家几个老总是要去赌城散财,”她问,“你也去?”
荀烟有点发懵,眨眨眼:“我能去吗?”
“你想去?”
荀烟呢喃:“去看看吧。”
长这么大,没见过赌场呢。
宋汀雪拉一把她,“跟紧我。”
赌城Shuttle载着人群进场,车身破旧,油漆却崭新,让荀烟有一种不适的割裂感。下了巴士,人头攒动,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外侍者鞠躬迎客。
城外没有月亮,夜色漆黑。
骰宝赌桌旁,小钱散户在吆喝,另一桌在玩牌,一半年轻人一半老人家,初出茅庐对决老眼昏花,筹码噼里啪啦躁动。
荀烟听见有人在骂脏话,此起彼伏,用的西语。她费劲儿听了下,学了几个音节,身边宋汀雪倏尔驻足,盯着她,表情一言难尽。
荀烟问:“怎么了?”
“你刚刚那句骂得很脏。平时别用。”
荀烟有些尴尬。
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二手烟,糊了她一脸,迅速捂住口鼻,顺便也转移话题。“好臭。”
宋汀雪未听见,不搭腔。
她们没下筹码,没去包间,只在大厅闲逛。
“投资也是一种豪赌,”宋汀雪忽而悠悠说,“别碰,但学着点。”她侧身问荀烟,“风投是风险的风,也是风口的风。风口浪尖,要勇敢还是要稳妥?”
荀烟思索两秒,答:“勇敢?”
毕竟是风口。
“……课白上了。”宋汀雪摇头,嫌弃道,“你肯定学过巴菲特的逆向投资理论,市场低迷,旁人悲观,你才能勇敢。”
边走着,宋汀雪同她讲了很多。不同的赌桌赌客,丧气或激动,面前筹码蓝色红色黑色金色,骰子铃铛作响。“这是赌城,也是股市。虚拟的情绪带不回现实世界,却能让你在现实世界里彻底遭殃。”宋汀雪说。
可能是赌城太过金碧辉煌,周遭的赌徒又太吵闹。
荀烟静静地听,静静地跟,总觉得今夜的宋汀雪有点不一样。这样亦步亦趋的状态让她恍惚,仿佛一晃回到很久以前。
久到,一切还没发生,一切才刚开始。
经过一桌时,人群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有人打起来了,为某些失之千里的差错。大片的纸牌散在空中,其中几个铁质的圆盘,危险如刺客的刀片。
趁着乱,宋汀雪从后抱紧荀烟,护住她的头。
指尖却掠过耳尖,再顺着脖颈向下。
“小栀……”
荀烟清晰地听见,扑通、扑通——是自己惊慌失措的心跳。
相比之下,宋汀雪冷静如常。一夜的蛰伏,一瞬的意外,毒蛇伺机,撕开伪装,回到她最初的目的。
最初的目的,让她做回她的小猫。
意识到这一点的荀烟难堪到极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装一晚上矜持端庄,不累吗?”
她掐住那只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语气里透出嫌恶。
她使出莫大的力气,掐紧那只手,又以一种极其粗暴的形式把那只手折回。
宋汀雪吃痛,美目流转,轻声说:“荀烟,你别这样……”
“不用装可怜。亏我还以为,你在和我好好说话,”荀烟从她身前抽身,冷冷看着她,“宋汀雪,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
走出赌场的一刹,荀烟像是回到现实世界。
稀疏的星,漆黑的夜,身边不断走过唉声叹气的赌徒。
她也是赌徒。
对宋汀雪不断的撩拨和接近做了松懈,险些放下心防。落进赌局,以为能和宋汀雪进入一个相对正常平等的状态。
戒赌是困难的,戒瘾也难。
她曾经陷入一片温柔乡,成瘾似的下坠,沦陷,拆散自我。她舍弃那些过往犹如刮骨疗伤,把所有虚妄但美丽的梦都抛弃——弃如敝履。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可是,如今不过几个月,又有沉沦的征兆。
赌徒是愚蠢的。戒不了瘾的她也是。
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头却仍然酸涩。荀烟缓缓下蹲,抱着手臂。
却在模糊的地面上,看见一张不属于她的影子。
同时,她闻到一片极其陌生的味道。如烟草烧焦,混合汗臭,熏人又恶心。
那气味,甚至不像活人。
不远处,几人不约而同看过来,高矮胖瘦,有女有男。奇形怪状,唯一相同的是,都有一副丑陋扭曲的四肢。
枪声,白色粉末。她们的交易比赌场里小打小闹血腥得多。
她们的手中,是比死亡还恐怖的东西。
荀烟被包围了。
罪恶之城,欲望之都,拉斯维加斯。警力是其余城区二倍有余,仍遏制不住邪恶滋生。
荀烟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那句话:“内华达州的荒原上耸立着一个世界最恶劣的地方。在这里,劫匪、警督、老板平起平坐。”*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
一抹不属于此处的气息侵袭而来,撞在她们之间。
鼻尖嗅到清冷温香,利落的风激荡,女人把她向后一拉,护在身侧,手臂伸直。
宋汀雪面无表情,拿着一把枪。
她和人群里为首者正面对上,枪口都对准对方脑门。
荀烟听见上膛的声音,清脆作响,像赌城内筹码落地。
筹码落地,输赢无定。
砰——
意识短暂地溃散了,分不清是谁先开了枪。
须臾,血色模糊视线,子弹撕裂空气。
意识消退的前一秒,荀烟听见身后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科瑞尔的声音熟悉又焦急。
宋二小姐——
她喊。
*
再次醒来,昏天黑地,荀烟靠在病床上发了会儿呆。
啪嗒,病房灯开,护工匆匆离去,床边站了两人,宋凭阑和科瑞尔。不像医生或慰问者,更像审讯犯人的警官,她们看着荀烟,眼底没温度。
倏然,宋凭阑两手攀在床边,身体前倾,直视荀烟,凑得非常近。
干涩的喉咙让荀烟说不出话,她于是也瞧着她,没动。
宋凭阑年近五十,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纹路的同时,也在她的眼底留下一片阅历的沉淀。
干练,锋利,明锐,黠慧。
她打量荀烟,视线逡巡,欲言又止,眼神有不解和困惑,但算不上仇视。
荀烟于是想:宋汀雪应该没事儿。否则宋凭阑估计要扒了她的皮。
终于,宋凭阑开口。“阿雪是子弹擦伤,还没醒。你就是吓得狠了,陷入昏迷。”她说,“荀小姐,你要是有点儿良心,就去守着看着她。”
荀烟有点恍惚。
身边,宋凭阑走开,又肩膀夹着手机和谁絮絮叨叨。
“消息压了,瞒着没告诉我妈呢。阿雪以前也出过这事儿,妈对这些有PTSD,听了会受不了。”
“啊呀,如果知道宋汀雪休整的这一年还去追人,又惹了这种事,妈会不会也气到吐血啊?……”
“哎!”科瑞尔忽然惊叫,“二小姐醒了!”
一个激灵,荀烟被宋凭阑提着病服后领,一把抓到宋汀雪病房里。她趿着棉拖,轻飘飘像只丢了魂的鬼。
这只鬼被丢进病房,游离地一抬头,还没看清对面人的样貌,就被揽入怀中。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拥抱她的人形销骨立,瘦削得如同一纸蝴蝶,病服宽大,颈部额头都是雪白绷带。
她在颤抖,仿若在哭泣。
“宋小姐。”
毕竟是为了救她才躺上病床。荀烟不打算说太过分的话。XZF
她们在死亡边缘徘徊,一起求生,她救了她。却不意味着荀烟该把之前恩怨一笔勾销。
荀烟轻轻抱着宋汀雪,沉默半晌,又推开她。“谢谢你,可是,有些话我还是想明说。”
她顿了顿。
“宋小姐,我仍然认为,我们极其不合适。”
“如果您只是需要一个床伴,一只小猫,勾勾手指,大批人赶着上来,热切地等待着被您驯服。”荀烟说,“没必要一定是我。”
病床上的女人仰脸看着她,乌发披散,缠绕的雪白绷带让她看起来脆弱又苍白。
唇齿翕动,宋汀雪呢喃地说,“可是,你对我来说……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她低垂下眼睛,重新抱上来,“只是抱一下、让我抱一下吧。小栀,你对我意义特殊,你的拥抱对我而言,也意义非凡。”
“……意义非凡?”荀烟愣怔,失笑,“我对您,有什么意义呢?”
宋汀雪抱着她,似乎在叹息,声音模糊不清。
许久,她说:“那样充满荆棘的噩梦,我也做过。”
“荀烟,我十二岁时被绑架过。所以我特别明白那种走进绝处、堕入漆黑空间的感觉。所以……七年前,我救下你。”
“所以,几天前,我救了你。”
宋汀雪抬起脸,一改傲慢,眼睫微颤。
“——荀烟,我不需要床伴,不需要小猫。但我需要你。”
她的面上划过一道眼泪,一如十几年前,血迹划过白瓷。
“医生说我活不过十五岁,”十二岁的孩子是这么和绑匪说的,“而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比我更健康,更聪明。所以我的家人早就放弃我了。绑匪先生,如果只是等待,你拿不到你想要的。”
贵族学校的小孩,英伦校服扣得一丝不苟。稚嫩的脸上没有受害者的怯弱,倒像是平等地,在与劫匪谈判。
如同一个货真价实的商人。
她的面前是一个刚出狱的抢劫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仅仅想要钱。
兜里揣着枪,蹲守在贵族学校边趁虚而入,然后拨打电话,索要赎金。
“你想要钱,很多很多钱。但不想坐牢。”宋汀雪问,“对吗?”
“可是,我的家人放弃我了,所以一定会无所谓地报警的。那样的话,你拿不到钱,还会再次进监狱。”
“在这个期间,我会受伤,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绑匪盯着她,沉默半晌,比起威胁恐吓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因为震惊或者折服。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发现自己被绑架,不该哭、不该闹吗?
然而,那时的宋汀雪已经学会抽离视角,站在敌对者的角度思考利益与问题,假装友善。
“我帮你吧?”她说,“拿到钱,但不用坐牢。”
绑匪看着她。
——绑匪确实不会有坐牢的苦恼。
因为最后,她比他更先扣动扳机。
宋汀雪从未说谎,她也曾深陷荆棘的噩梦。
梦里荆棘丛生,如她本身。
作者有话说:
mini版二小姐:死了就不用坐牢了
批注:“内华达州的荒原上耸立着一个世界最恶劣的地方。在这里,劫匪、警督、老板平起平坐。”--马克·吐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