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渐渐聚集起来, 却没有人敢上前。
这是宋家的别墅,而此刻,宋家的两位继承人扭打在一起, 全然不复往日矜贵与傲慢。
扭打的缘由是什么?宋姥姥拄着褐色权杖走上露台,看着这两个小辈, 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姥姥望见露台边缘,安伽小跑着去, 给一位跪坐在地上的女孩披上外套。
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 生得异常惊艳, 气质纯澈如夜露白栀。
对上视线,女孩匆忙移开眼。
但宋姥姥定定看着她——确切而言,是看着她胸前的翡翠扳指——显然怔在了原地。
老人向荀烟走去。
露台上,宋汀雪和宋折寒被管家制止, 所有人知趣地后退。多一双眼, 多一副碎嘴, 她们也不想惹事生非, 自然知道该回避。
不一会儿,宾客空了一片, 露台清场。
与此同时,宋姥姥在荀烟身前停下脚步。她拄着拐,颤巍巍俯下身, 半跪着, 与荀烟平视。
眼神落在荀烟身前,姥姥伸手,指腹摩挲在扳指上。
仅仅, 一瞬。
老人平淡的面容尽数被冷漠覆盖。
她指节使力, 狠捉着那枚翡翠扳指向前拉扯!!
项链顿时成了绞索, 绞着荀烟的颈,逼迫她向前倾倒。
安伽傻眼。
四下哗然无措。
荀烟伸出手,拍打着老人的手腕,可是逐渐攀升的窒息感让这些动作变得很无力。
一个走路都要拄拐的老人,此刻恨意冲顶,怒红了双眼。
在场无一不被吓得气短。
却没人敢阻拦或靠近。宋汀雪猝然缓神,抹一把鲜血淋漓的脸,想上前,却被母亲反扣住。
宋凭阑怒视她:“还嫌不够丢脸吗?!”
宋汀雪张了张嘴,刚要反驳,电光石火间,是一个扎着马尾的人从人群里冲出来。
君彦己。
她红白礼服,面上是还未卸的舞台妆,一抹冰蓝色的挑染散在夜风里,一闪而过。
君彦己一把撞开老人,仓促上前,抱紧荀烟,“你没事吧!?”
荀烟摇头,伏在她怀中,惊魂甫定地咳嗽。
纤白脖颈上,一道赫然红痕。
君彦己盯紧宋家姥姥:“你差点儿杀人了知道吗!!?”
君彦己把老人吼得一愣。正是在场所有人感慨初生牛犊不怕虎,君度姗姗来迟,满面愁容地拦住宋凭阑,又拦住宋家姥姥。
“……都看着呢,”君度为难地眯起眼,“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指着这一个女孩儿撒气。”
宋凭阑冷不丁问:“认识她?”
“当然,”君度下意识移开眼,“都是一个圈子的……”
宋凭阑呵呵两声,“行。”
她扫一眼荀烟,视线回到露台下聚集的宾客,“闹剧好看么?”
立刻有人讪讪回:“宋老板您说笑了……今夜商行拍卖大获成功,哪有什么闹剧呢?”
她们附和起来,宋凭阑皮笑肉不笑。闹剧,默剧,哑剧,都在此刻一并封口,缄默如别墅山外诡谲的夜。
*
宋折寒和宋汀雪分别被送往医院。
一个是被打得皮外伤累累,一个是气急攻心,五脏六腑咯血。
内伤到底比皮外伤难调理,直到几天后,宋汀雪才在病房里缓过来。
她睁开眼,由病房里刺眼的苍白色一映,面上更无血色。
明明是夏季,窗外翠绿渐深,但温暖的阳光被隔菌玻璃遮挡,仿佛照不进来。
见她清醒,床边的老人丢下一个嫌恶的眼神,“宋汀雪,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好事儿吗?”
宋汀雪勉强坐起身,哑声道:“姥姥……”
“还知道我是你姥姥?”宋姥姥想抬手敲打她,想到这是无菌病室才作罢。
她唉了一声,“阿雪,你两年前去加拿大养病,和这个叫荀烟的有关系吗?”
宋汀雪一怔,垂下眼,淡淡说:“我……不记得了。”
“你和她,一起几年了?”
宋汀雪说:“没几年。”
姥姥一皱眉,追问:“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面?在哪里见面的?见面的时候她是什么身份,和你是什么关系?”
“……都不记得了。”
宋汀雪闪烁其词,不愿意多谈及荀烟。宋姥姥默认她是为了维护。
“玩物丧志!!”老人痛骂,“阿雪,就这一点,你远远不如宋折寒做得好!她虽然玩得乱,但她分得清主次!更不会像你现在这样,为了一个不入流的东西喊打喊杀、要死要活……”
“不是……不入流的东西,”宋汀雪喃喃,“小栀没有不入流。”
“我在和你说那个女生!你扯什么雪貂?!”老人气急了,指着女人鼻子,不分青红皂白,“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送你那只雪貂,更不该给你那副扳指!宋汀雪,你知道我在那个女生脖子上看见扳指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宋汀雪,你完了,你完了啊!!”
“……为什么?”
宋汀雪茫然地抬起眼。
宋姥姥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看到小栀脖子上挂着扳指,您会觉得我完了?”
“……”宋姥姥吸一口气,“那是我给你的权力象征——好比拍卖师的金锤,指挥官的礼仪棒,领航员的罗盘——它是有象征意义的!你拿去送给一个外人?”
“不是外人,”宋汀雪理所应当,“小栀是我的东西,自然也是宋家的。她脖子上的东西,当然还是属于我。”
“……”
宋姥姥不可置信。她没理解宋汀雪的话,宋汀雪也没听进去她的话。
仿若两个世界的人,言语不同频,沟通无意义。宋姥姥打心底觉得无力。
她只嘀咕:“妄想你能活成一个正常人,就是我最大的错误。”
这句话宋汀雪听明白了。
她一愣,眸光闪烁,有些脆弱地低下头。
宋姥姥眼里闪过厌恶。
她能接受疯、狠、争、抢,却看不得人懦弱。
更受不了主次颠倒。
洁白的病室里冷气吹拂,宋姥姥拿出一纸塑封的文件,按在茶几上。
她对宋汀雪说,“等好得差不多了,能走路了,自己过来看。”
“是什么?”
宋姥姥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风险投资本就是一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所以,宋汀雪,汁源来自Q裙爸留一齐齐散散零四整理,欢迎加入我不觉得现在的你有继续工作的能力。”
宋汀雪面色一僵,坐在病床上,勉强扯出一个笑。
“姥姥……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姥姥没回答宋汀雪。老人看着窗外绿叶郁郁葱葱,视线随着夏风一落。
过了许久,也只说:“我的意思,都在合同里了。”
“这段时间,好好养病,好好反省。”
*
才走出病房,宋姥姥与宋凭阑正撞上面。
她们异口同声:“怎么样?”
这对母女眉目里是如出一辙的焦急。
“你问的什么?什么怎么样?”宋凭阑率先说,“妈,我问你阿雪怎么样?”
“挺好的,能犯傻,能神游,能顶嘴。”
“你和她说股份的事情了么?”
“直接把合同给她了。闹这么一出,总要长点儿教训。况且她这个状态确实不适合工作。”
宋姥姥汇报完了,立刻再问,“凭阑,你找到那个荀烟了吗?”
宋凭阑无所谓地耸肩:“逃了。”
她们一同向外走,医院走廊宽敞无人,偶尔几个护士经过,低声问好。
走在电梯前,宋凭阑手里把玩着一只雪茄刀,再幽幽开了口。“不过,她至少会回来看一眼的。毕竟哪一个作恶的人不会好奇……自己惩戒的人,此刻该有多悲惨呢?”
*
病房里,宋汀雪一身病服,像一个吸血鬼,病态,畏光,脆弱,眼周潮绯,面色却苍白。
她低垂着眼,翻看茶几上的合同。
手里,合同写得很明确,公章也清晰,宋汀雪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宋家商行,将近一半股份握在宋凭阑和宋姥姥的手里,往后宋折寒拿15%,宋汀雪拿14%。
这十四个百分点,有多少是她这几年一点一点向上争来的,多少是她极尽商人狡诈,从别人手里夺来的——只有宋汀雪最清楚。
而现在,合同明示,宋汀雪的股份中6%并还集团,8%置空。
置空期十六个月,期满也未必拿得回来。
前功尽弃。一切回到原点。
宋汀雪看着合同,下唇已经咬出血痕。
人人都说,宋家二小姐是个很好的商人。
从小在国外长大,读着最好的私立学校,二十二岁从普林斯顿毕业。
回国七年,她顺风顺水,从未碰壁,去年拿到的实控比宋折寒还好上一截。
可是姥姥说:宋汀雪,我不觉得现在的你有继续工作的能力。
——问题出在哪里?
宋汀雪忽然有些迷茫了。
恍惚间,余光瞥见窗外,树叶随风沙沙摆动。
狭窄的阳台上,有一支白色的蔷薇花。
花枝末端,一枚翡翠扳指。
宋汀雪倏地愣住,脑子里一根弦断开,耳后病房座机响起急促的闹铃。
叮铃铃——
这铃声似是响在她的天灵盖。
宋汀雪脚步不稳,回身时带倒茶几也没心思去扶,膝盖撞得乌青一块,站稳身子,眼里恨得腥红,捉起听筒开口却又弱了嗓音,“荀烟……”
电话那头,荀烟仿佛怔了一下,才说,“嗯,宋小姐,是我。”
听见她声音,宋汀雪生出一种锥心的痛。
“荀烟,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她控制不住地质问,“为什么呢?为了谁呢?”
荀烟似乎笑了一下,“还能是为了谁呢?”
宋汀雪顿时想到那夜君彦己冲上来拥抱荀烟的景象。
“……小栀,你是为了和君彦己在一起,才这样对我的吗?”
“怎么会?”荀烟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失笑,“宋小姐,你未免太低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
“……什么?”
“爱慕、欢喜、憎恨、厌恶……”荀烟不疾不徐地说,“宋小姐,我对您从来都是发自内里,全心全意的;在我的世界,您向来都是第一位。”
什么意思?
相处七年,宋汀雪第一次觉得看不透荀烟。
她觉得好笑。“荀烟,你想说什么?你为了我,毁灭我?”
“这怎么是毁灭?”荀烟费解,“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惩罚。我曾经非常真挚地爱慕着您,是您不珍惜我的真心,反过来欺辱我。”
“也许在意识到您不爱我的那刻,我就该一走了之。可某一天我恍然,如果我那时离开,只是我单方面的及时止损,于您无关痛痒。”
“那怎么行?”荀烟自问自答地喃喃,“宋小姐,即便以后再不相见,我也不会忘记您。我希望您也如此。”
“宋小姐,怨憎好过无关紧要。”
宋汀雪沉默听着,目光停滞在窗外的白色蔷薇上,夏天的风一点点上升,将花瓣都吹散。
明明是盛夏,她却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了一堵墙。
阳光照不进来,寒气吹不出去。
电话的背景音喧哗,宋汀雪隐约听见航司在播报登机提示。
“尊敬的旅客,您乘坐的……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
嘈杂声里,荀烟再次开口,语气波澜不动,无悲也无喜。
“宋小姐,谢谢您从前的帮助。祝您往后一切顺利,万事如意,天天开心。”
“我们,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说:
宋姥姥叫宋知明,但怕最近姓宋的太多了你们分不清记不住,这章就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