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音知晓月华过来,便暂且没去看三清维之。等到他瞧见月华和小祈音出海游玩,他才趁着机会去看看三清维之。
若是正常进去,少不了要层层通报,等得麻烦,也怕惹来其他人,所以祈音索性隐身进了三清维之的寝殿,想着见到三清维之再现身。
他隐去了身形,悄声走进去,穿过房间门,看见九方陶陶的时候,祈音心下微跳。
九方陶陶正趴坐在床边,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正闭眼沉睡的三清维之。
祈音犹豫了一下,现下三清维之还睡着,他不便打扰。他正欲转身,却蓦地顿了顿,眼睛微微睁大地看过去。
九方陶陶坐了起来,缓缓靠近三清维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然后在三清维之的唇角亲了亲。
祈音震惊得三魂没了七魄。
没人告诉他九方陶陶对自己的义父有这心思啊!
不对不对,九方陶陶不准别人说三清维之是她义父……更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九方陶陶到底什么时候对三清维之生出这种可怕心思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所以当年最单纯懵懂无知的真的只有他?!
祈音神情恍惚地转身走了出去,因为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仙宫,到了海滩。
此时的天气正好,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海滩上有仙民准备出海捕鱼,也有仙民在晾晒捕鱼网和海货,来来去去的仙民都没注意到海滩边多了一个长相平平的人。
祈音坐在礁石上,盘起腿,海风将他如墨的长发轻轻掀起,碎发轻抚面颊,他微微眯起眼睛远眺湛蓝宽广的海面。
他想起了十万年后三清维之死的时候,那时候他是隔了好几天才知道了这个消息,等他赶到瀛洲的时候,九方陶陶正呆呆地坐在三清维之的尸身边,面颊消瘦,双目空洞,心口流着血。
那时候祈音以为她是丧父之痛,如今看来原来是丧夫之痛。
三清维之为何突然自戕,他真的会因为活得太久,便想死吗,他真的对这世间没有丝毫留恋吗,他真的没想过九方陶陶会怎么样吗。或者想过,但并不在意?
而问现在的三清维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无法阻止三清维之的未来之死,毕竟离他自戕还有五千年。
祈音眉头轻拧,觉着心里有点烦闷,想找个人说说话,但身边也没人可说。
正胡思乱想着,远处海面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海浪掀起数十仗水墙,一头巨大的鲲从水下冒出了头,两个鼻孔上喷出两条粗壮水柱,再仔细看,鲲的脑袋上还坐着两人,其中一人一袭青衣,正抓着鲲的须,驾驭着这头巨鲲,而另一个踉跄着抓着青衣人的胳膊。
“稳一点!稳一点!我要让你颠下去了!”月华无奈喊道。
“让你稳一点听到了没有!”小祈音扯了扯手上的须须道。
月华:“我是让你稳一点,祈音!”
然而原本在水下还温顺听话的巨鲲,却突然不听话了,疯狂摆动自己庞大的身躯,小祈音和月华站在上面就如同站在正在发生剧烈地震的地面,差点被甩了出去。
“怎么回事?这鲲怎么突然发狂了?”月华问。
“不知道啊!”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月华问。
“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就是扯断了他的须!”
月华:“……还说你什么都没做!”
巨鲲狂性大发,势要把脑袋上的这两个人给摔下去,将整个海面的水位拍得忽上忽下,还在海上的仙民们惊恐大叫,在海边的仙民们纷纷快速逃离,生怕巨浪拍上岸把他们卷进水里。
“祈音,别玩了!”月华脚尖一点,就腾云驾雾离开了巨鲲。
“该死的鲲,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给我老实点!”小祈音眉头一扬,非要制住身下的这头神鲲。
“祈音!”月华蹙眉喊道,“快下来,别再惹它了!”
“不!”
祈音站了起来,看着海面上的小祈音与神鲲较劲,心里无语,他才发现以前的自己精力这么旺盛。
又见附近还在海面上的仙民因为海面太过颠簸,而像下饺子似地落了海,祈音太阳穴突突,正想出手制止与发狂神鲲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祈音,却见一道神光划过天边,然后听到小北昊清冷的嗓音道:“阿音,别玩了,已经有人落水了。”
“哥哥,它不听话!”小祈音告状道。
小北昊落到鲲的脑袋上,手掌向下,释放神力,直接用威压压制,神鲲迅速安静了下来,甚至有点瑟瑟发抖。
水面渐渐平静,落下水的仙民们都爬上了自己的船,朝小北昊致了致礼。
“不是它不听话,是你不听话。”小北昊道。
小祈音嘁了一声道:“我就想给它一点教训。”
“那你的教训谁给。”
小祈音拉了拉他的袖子,撒娇道:“我知道错了。”
“你凫水都不会,就敢在海上海里到处跑。”小北昊眉目凝了凝,训道。
“我会避水咒不就行了。而且月华也在。”小祈音指了指月华本来在的地方,结果一抬头,月华已经不见了。
“会避水咒就可以了吗,你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大,有些地方根本就……”
一听这话,小祈音就知道小北昊又要训话了,他垂眉敛目,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
月华落到地面,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走得早,否则他也要被北昊说一顿。他正想着,转头随意一瞥,就瞧见不远处礁石上有个人,正望着祈音和北昊的方向,神色微妙。
“你是?”月华直接走近来问,“你就是三清维之的贵客?”
祈音心下微跳,没注意到月华已经回来了,否则他早就避开了。
“额,是啊。”祈音道。
“你在看什么?”月华明知故问。
“没,随便看看。”
祈音正欲收回目光,却见小祈音抱上小北昊的腰身,好似在撒娇。
祈音瞳孔巨震!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这么无法形容的时候。
“我真的知道错了~哥哥,我好累,你看我身上还湿哒哒的,好难受。”小祈音埋头在小北昊身上撒娇道,“哥哥背我回去好不好?”
小北昊停下滔滔不绝的训话,无声叹了一口气,手上运起灵力在小祈音身上拂过,烘干了他的衣服,道:“刚才这么有精力大战巨鲲,这会儿又累了。”
“就是累嘛,哥哥背我~”
“好~背你。”小北昊拉开他,背对他蹲下道,“上来,小懒虫。”
“嘻嘻。”小祈音美滋滋地爬上他的背,用下巴磕了磕他的肩膀,道,“要不是你都没时间陪我玩,我才不去和这些海怪玩呢。”
“我这几日不就是来陪你玩的吗。”
“可你明明还在处理神界的事,我找你都找不见。”
“刚处理完就来找你。这几日我真的就只陪你,好不好?”
“你要说话算话!”
“好。”
小祈音伸过手来,竖起拇指,道:“打个印。”
小北昊犹豫了一下,小祈音就嚷嚷:“你是不是又骗我!”
“没有。”这下小北昊就没敢犹豫了,竖起拇指在小祈音的拇指首节上印了印。
“哼。”
“哼什么,还在生气?”小北昊眼眸含笑道。
“哼哼哼。”小祈音故意凑在他耳边哼了好几声。
小北昊侧过耳朵,笑出了声。
祈音的视觉和听觉都极佳,将两人的互动都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也正是如此,他才觉得惊怪。
原来他真的会和北昊撒娇。
原来他曾经会因为北昊不陪他玩而生气。
原来北昊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原来他和北昊也有这么亲密无间的时候。
“你怎么看着有些迷茫?”月华问。
“嗯?”祈音回过神来,才发现月华竟然还在。
“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他们一直都这样吗?”祈音问道。
月华看向已经上了岸的那两人,道:“这样是什么样?”
祈音说不出形容来,月华道:“黏黏糊糊?”
“啊,算是吧。”
“一起长大的,很正常,一直都这样。”月华笑道,“羡慕吗?”
“……还好。”祈音道。
月华笑容不变,道:“反正我是挺羡慕的。”
祈音诧异地看向他,月华又道:“不过有时候也觉得还好我不是背着人的那个。”
“为什么?”祈音愣了一下。
“因为他背着的那个人,”月华想了一下,道,“没有心。”
祈音脸色一沉,道:“什么叫没有心。”你才没有心。
“就是没有感情。他连喜怒哀乐都是学别人的。”月华道,“不是发自内心的。”
祈音心中一滞。
月华看着他,继续道:“他学着喜怒哀乐,学着爱众生,学着什么叫善良大义,什么叫丑恶龌龊,学着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很像是在努力学做人的木偶。”
“他所展现的是他学出来的,而不是他发自内心的。”
“教他的人很希望他能给予感情,但他给不了。以后会很难过的。”
“你说是不是,祈音。”
祈音眸光震颤,望向他。
“许多年后,北昊得到他想要的了吗?”月华平静问道。
祈音沉默了许久,道:“没有。”
月华笑了,道:“但你知道了他想要什么。”
“可我无能为力。”祈音道。
“九方给你的第一颗九间果,你没有用吗。”月华问。
祈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祈音,你才见到我这一次。”
“因为你迷茫的样子,我分外熟悉。”
“许多次,我看见你对要学习的东西露出迷茫的神情。”
“哪怕是刚生出灵智的小精怪都没你这么笨。”
“我觉得你可以闭嘴了。”祈音不客气道。
月华没打听他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又即将做什么,也没问许多年后自己会怎么样,只是同往常一样,和他闲聊了几句,便说要去看看三清维之,两人就这么分开了。
大概是白天想得太多,祈音晚上竟然做了梦。
梦里,他又去了昆仑,似乎他来昆仑很多次了,但他总找不到北昊。
却见到了庚余。
“父神,北昊哥哥还没回来吗?”祈音问。
“你找他做什么?”庚余垂落目光,温和问道。
“我想找他玩。”
“祈音,你该长大了。不要总是想着玩。”庚余叹息道。
祈音歪了歪头,道:“父神,如果我不玩,我该怎么样呢?”
“你该去爱众生。”
“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北昊不是教过你吗。”庚余抚摸着他的头顶,慈爱道。
“可我真的学不会。”祈音茫然道。
“你不会,就模仿。”
“模仿?”
“对,模仿着其他神,去善待众生。去满足他们美好的祈愿,去保护他们。”
“知晓了。”祈音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道,“那北昊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祈音,你不要再来找他了。”庚余仍是和蔼的神情,但祈音却莫名觉得心中一冷。
“他是未来的神尊,是六界共主,你会妨碍他。”
祈音微愕,摇头道:“我不会妨碍他的,父神。我会听话的。”
“不,你会的。你的存在就是妨碍他。”
“为什么?”
“他将会承担很重的责任,不能再陪你玩,你不能再来动摇他。”
“父神……我不会动摇他。”
“你会,他对你有感情。但六界共主不能有情,有情便有私,有私则万灵不公,万灵不公则世道乱,世道乱则生灵涂炭。”
“他需得保持无情无爱,他的情根会被拔掉,他从此以后会失去对你的感情。”
“那他能不能不要做这个神尊了。”祈音着急道。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庚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他理应承受这一切。”
“可父神不是说我最适合神尊之位吗,为何他求就要给他。”
“为何要给他。”
“为何要他断情绝爱,为何要他不理我,为何要他不见我。”
“为何要将他变成冷漠无情的样子,为何要他这么累,身上总是有伤,为何、为何……”
“为何他要抢我的神尊之位!”
梦境忽然扭曲了起来,变得格外凌乱,好像无数画面混杂在了一起。
少顷,画面又平稳了下来,还是在昆仑。
好像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昆仑总是在下雪。
祈音站在昆仑神殿外,一剑将殿门劈开,冷声道:“让北昊出来见本座。”
众神卫不敢动手,皆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眉目冷厉的上神。
“让北昊出来!否则我斩了你们昆仑!”
“上神息怒!已派人去请尊上。”
祈音收起剑,站在雪中,飘落的雪花将他的眉眼和发色染白,良久,北昊才出了来。
“你有何事。”北昊冷漠道。
“你这缩头乌龟终于肯出来了。”祈音剑指他道,“我要与你决斗,谁赢了谁是神尊。”
“无理取闹。”北昊神色冷淡,转身便要走,身前却忽地划来一道凌厉剑光,他的面前被划出了一道深深沟壑。
“你打不打。不打我就砸了你的昆仑神殿。”
北昊转头看向他,道:“你非要如此?”
“是。”
“那便依你。”北昊手中凝出一把冰剑,眸色冰冷,“你若输了,不准再上昆仑。”
祈音只感觉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握着剑的手紧得微微颤抖,他咬牙道:“好,我若输了,就不再用剑。”
北昊不再说话,周身冰雪被他的神力带了起来,整个昆仑顿时变成了冰雪风暴中心。
那一战,是祈音输了。
北昊将剑尖抵在他的胸口,面无表情道:“你输了。以后不准再来昆仑。”
与北昊的冷漠不同,祈音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胸口前的冰剑,继而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泛起了湿意,说出的话咬牙切齿:“你记住,是我不要你了。”
“我不要你了。我恨你,你这个抢了我的神尊之位的卑鄙小人。”
“从此以后,我不周山与你昆仑冰火不容。”
睡梦中的祈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过身,弓起了腰背,他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难受地抱着自己。
忽地,他睁开了眼睛,仿佛做了什么很难过的梦,神色怔怔,眼睛泛着红色,但渐渐地,眼中沉郁的情绪消退下去,换上了茫然和不解。
他曾在梦中觉得酸楚难过,可是一醒来,却再也没有丝毫梦中的感受。
若梦中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话,那说明他曾经有过伤心难过的这种感受。
可他天生无情根,又怎么可能会为了某个人这般伤感忧郁呢。
不对,还有九间果。他吃过九间果,所以才会下凡的时候爱上桑忻。
那么他吃过九间果之后,下凡之前,他还是祈音的时候,有没有动过感情……对北昊有没有动过情。
祈音微微张大眼睛,给自己下了个判断,有的,肯定有。否则他不会忘掉了许多和北昊的记忆——忘尘酒的作用是忘记感情及其与感情相关的记忆。他喝了忘尘酒后,忘记的不仅是凡间的记忆,还忘了在神界时对北昊产生的感情及其记忆。
是什么时候……他吃九间果的记忆还在,祈音想想,似乎就在接近北昊继承神尊之位的那段时间,可那段时间他和北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见面相处了。
而北昊继承神尊之位后,拔掉了情根,他更是没可能再与北昊多接触。
所以在他们很少见面的情况下,在北昊对他冷漠疏离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会爱上北昊这个无心无情的神尊。
祈音的睫毛忽地颤了颤,如同蝶翼展翅般漂亮,他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他吃了九间果之后,靠着他与北昊往昔的记忆,对北昊动了情。
那十万年里,他靠着回忆默默喜欢着北昊,一直努力让北昊再多看他一眼,可北昊从未回过头。直到他渡劫回来——也许是觉得不管在神界还是在凡界都多年求不得,所以死心了,便喝了三大壶忘尘酒。
多么可笑,他那十万年间一直喜欢着北昊,而同时北昊因为屡次爱上他,拔了五十二次情根。在凡间他喜欢了北昊十几年,等到北昊也喜欢他了,北昊却命不久矣,不敢回应。
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弄人吗。
可如今他知道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呢。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遗憾就是遗憾,回不去了。
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他无法产生感情,北昊却又要执着。
祈音无法再入眠,他起了身,穿上外衣,走了出去。
原本随意漫步散散心,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声响,他警惕地转头看去,最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来才看见身上染了不少血色的白衣北昊。
月光将北昊的脸衬得更为苍白,他仍是站得挺秀,可身上却有大大小小的伤,渗出的神血浸透了素白的衣裳。
“怎么还不睡。”北昊看见他,愕然一瞬,又蹙了一下眉。
祈音面无表情道:“采个药这么狼狈,丢不丢人。”
北昊松开眉头,眉眼间带上了一丝柔和笑意,道:“还去了寒冰地狱,把药都收集完了。”
祈音望着他,北昊的眼睛总是墨黑的,深沉的,冰冷的,这时候却亮如星耀,闪烁着明晃晃的温柔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