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
许艺悠招呼着同伴先回酒店。他们收工早,闲着无事,她独自去了汛江边会见一人。
盯着对话框里的消息,许艺悠挑起眉梢,手不自觉抓紧。她太久没跟管嘉明交流,心里隐有些没底。
来到那座横桥,许艺悠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站在那里,眼里无序,阳光扎眼,跟他一比却显得败落了。整个人散发着矜骄和傲气。
“你们要考察我,犯不着亲自来吧。”许艺悠有恃无恐地说着,话音落得扁,她瞧见管嘉明手里攥着的糖纸,想必是等了许久。
他又掏出一颗,许艺悠问:“烟戒了?”
“嗯。”他慢条斯理地将话梅糖放进嘴里,随即又从口袋掏出一颗,“来一粒?”
“给我吃的?”
他淡淡道:“要不然?”
许艺悠笑,“我以为你的糖都是留给齐寻的。”
立在桥栏边的男人一下子就被阳光比下去了。他手却没动。
良久,他弱不可闻地轻嗤一声:“重要么。”
许艺悠没回答,也没拿走那颗糖。
她那双防水台虽悬,可在正经模特跟前还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管嘉明这几年甚嚣尘上,风头事业彻底压过所有人。若不是本着老同学的关系在强撑着,在他这里,许艺悠觉得自己可能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管嘉明偏斜着身子,打了个格外慵懒的哈欠。
“不要算了。”
许艺悠将簪子取下,问:“说吧,有什么事?”
管嘉明这才错开桥底的风光看向她。
“你们的路没走错。”
“所以你给我送录取通知书来的?”
管嘉明低眉,“我没那么大方。”
他又看去桥下,“延雨负责人在考察你们,我立场在这里,谁拔了头筹谁有谈判资格。”
“我知道。”
“老同学一场,提醒你一句。”
许艺悠眉心微挑,“那出于老同学一场,我也提醒你一句。”
管嘉明无动于衷。
许艺悠正想心直口快地扳回一城,她习惯这样谈条件,对方越是难搞越要尽力掰扯,可她所有的经验到了管嘉明这里,一切都是空谈。
见他毫不动容,她屏息凝神,问:“你知道他回来了?”
“嗯。”
许艺悠插着腰,看着太阳说:“你们这群男人,比女人还难懂。”
“怎么说?”
听着管嘉明的语气,许艺悠忽然意识到,可能是时间跨度太久,他对管嘉明的认知还停留在浅薄的层面。
她没想过他是否还在乎这些事情,所以她有意呛他之后,好像就只剩下可有可无的情面。
他真的不在乎吗?
许艺悠:“我友情汇报一声。齐寻现在就在王珂那个工作室里,他们也报名了比赛,也有意向竞标。”
她一语道尽,手心都是汗。
这男人变得让人看不透了。
许艺悠离开后,管嘉明嘴里只留下淡淡的涩味。
汛江河道窄,一眼望不到尽头。
管嘉明没动身,只有片刻的功夫,他就看见河岸边遥遥走来的行人。
那群人里,他只能看见那一个,隔了太久,许是记忆出现偏差,他觉得他好像没怎么变。一如既往地瘦,可他记得他家境殷实。
齐寻头发长了,穿着一件雪白色的高领卫衣,视线落在相机按键上,好像怎么都琢磨不完。
在记忆与现实间,管嘉明没有找到适合的方式来回答心里的烦闷。
他摸兜,糖早没了,手里头的糖纸拽得稀烂。
戒烟多年,这是他头一次有了复吸的想法。
他看着那群人稳稳当当地上了船,很显然,划船的那人是个新手。船行波折,齐寻面露难色,不过很快,他就平复了下来。
管嘉明一直没动。
他只听到一阵毫无节奏感的划水声,以及叽叽喳喳的谈话。
耐心战胜了烦闷,他只是把身子靠得坦诚了一些,好像在观望一场演出,而嘉宾都是熟人。
那艘木船吃水紧张,不一会儿,船上的人开始惴惴不安——而齐寻一个表情都没有,也没有惶恐。
只是他装得不像,不论唇线抿得多严谨,那股散发着慌张的僵硬感一直都没变。
他没变。
所以船行至桥墩时,他看到了他。
管嘉明这才体觉到身后的太阳,他收回视线,那艘船路过桥墩,从另一侧涌出来。
他没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动,听到底下传来的呼喊,刹那间,轰然的落水声敲醒了他的昏沉。
王珂扯着嗓子嚎:“齐寻!!!”
余波未散,管嘉明从另一边望下去的时候,船上只有三个人了。
蓝又树脱掉衣服,打算下水救人,王珂瘫坐在船上吓得不敢动,还有一个壮硕如牛的人脸色铁青。
管嘉明将所有糖纸揣进衣兜,立在栏边。
他风姿绰约,靠在桥边,眉目不平,表情很淡。
他对蓝又树喊道:“你别跳。”
蓝又树咬唇,仰头看到了管嘉明。
“哥?”
“我不想多救一个人。”
话音还未消弭,他就看到管嘉明跑到了岸边,然后钻进了寒冷的河水里。
还在船上的三人逐渐上岸,他们死死地盯着水面,没一会儿的功夫,管嘉明就抱着齐寻从水里站了起来。
王珂来不及追责,跑到管嘉明面前,盯着奄奄一息的齐寻,心都凉了一截。
他没跟管嘉明寒暄,胆战心惊道:“我来吧。”
管嘉明没动。
他说:“你还有力气吗?”
王珂感觉自己被指责了。
可管嘉明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先回去。”
“回哪?”
“哪来回哪。”
学弟好可怕!
王珂咬手绢,“好……”
管嘉明偏头看着蓝又树的方向:“你打电话给葛爷,问问还有没有房间。”
蓝又树找到手机,一串号码按得颠三倒四。
熟悉的病房,熟悉的人,不熟悉的时间。
齐寻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蓝又树一人。
“我……”一说话,嗓子哑得不成形,齐寻索性放弃。
蓝又树见齐寻睁眼,一咕噜起身,凳子差点绊倒,“我去叫葛爷过来。”
“不用。”齐寻头痛欲裂,他盯着手背上的针管,问,“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没多久。”蓝又树赶忙说:“齐寻哥,你好好休息吧。”
“王珂他们呢?”
“龙哥和何哥先回去了,王哥很担心你,打包饭菜去了。”
齐寻浑身无力,脸很白,他一呛,感觉五脏六腑里都是汛江水。
“衣服谁帮我换的?”
蓝又树略有犹豫。
“是……是嘉明哥换的。”
齐寻环顾房间一周,直接坐起了身,下床穿鞋。
蓝又树:“齐寻哥你要去哪?你还没好——”他指了指吊瓶,“还有大半瓶。”
又指了指桌上的保温杯,“这是药,还很烫。”
齐寻拧开杯盖,他闻着这股中草药的味道,心里涌出一股冲动。
五年前他就喝过这药。
齐寻拧紧盖子,利落地拔掉针,鞋子还是湿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走到门口,他忽的定住,转身看着满脸担心的蓝又树,问:“他现在在哪?”
“他”指的是谁,蓝又树瞬间意会。
“嘉明哥他……回家了。”
“哪个家?”
面对齐寻的紧紧追问,蓝又树在心里叹了口气。
“齐寻哥要不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
“哪个家?”
蓝又树吞了口唾沫,“就是老家。”
齐寻转身就走。
他顶着寒风一路狂奔,凭着印象里的路一刻也不停。
可当他跑到那座房子外的时候,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爬上了心头。
齐寻很少冲动。
他所有的一切、不曾遗忘的经历,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次,你没有回头路。
所以见一面就好。
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无法挽回,只要能看到他,只有一眼,就已经足够了。
门庭空旷,被打扫得很干净。
临近出口的地方用铁栅栏围了起来,落了锁,锈迹斑斑。
一眼望过去,那棵桂花树也早已枯萎。
桂花树屹立在门庭外,枝丫繁杂,把天空分成几块碎片。他却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
是记忆里的气味。
齐寻捏紧手指,跑得太急,额前都是冷汗,他顾不上这些,鼓起勇气上前喊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没有人。
他去了哪里?
他打了个寒噤,感到身子在发抖,可毫无知觉,寒冷让他更加清醒。
脑子里有一瞬的想法,齐寻立即转身。
他来到了红豆桥。
果不其然,他就站在那里。
齐寻心口一缩,刚走了一步,又停下来。
他个子更高了,穿着一件风衣,衣领很宽,而他却撑得起。齐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比汛江桥上更孑孓,也更傲慢。
天地连成线,齐寻再动身时,管嘉明已经看到了他。
他只轻微扫过他,视线没有停留,然后又撇回原处。
齐寻走过去,他听到管嘉明发出一声低低的哼笑。
齐寻低着眉,忽然不敢看他了,可他明明是为了他才回来的。
“管嘉明。”齐寻哑声,有些磕碜,“是你救的我吗?”
他没回答。
齐寻声音微抖,他道了一声谢。
沉吟片刻,管嘉明说:“回来多久了?”
“……没多久。”
齐寻听到管嘉明从鼻腔里轻轻一哼。
“回来帮王珂管理工作室?”
“管嘉明。”齐寻目光如炬,“我不想跟你聊这个。”
管嘉明的头撇了过去。
半晌,他道:“那聊什么?”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管嘉明一身高奢衣装,他的衣柜里就没有便宜货。
可即便如此,齐寻也知道他这几年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他爬得那么高,站得那么远,足以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云端和底层,从来都不能相提并论。
“你觉得我过得怎么样?”他倏地笑了,“你姐姐说,你们家只准你找个有钱人。没错,我现在如愿变成了有钱人。”
“所以呢?”
他越轴,他越硬。
较量和输赢,竟然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主题。
“所以我不想跟你聊‘当年我们是怎么分手’,这种话题。齐寻,你来找我,是觉得我旧情难忘,所以你笃定我会跟你冰释前嫌?”
他笑,“齐寻,我没那么宽宏大量。”
齐寻想过很多次见到管嘉明的时候,自己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他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也有可能会有出乎意料的回答或者表情。
可四目相对时,他心里的抽痛在提醒,管嘉明早就变了,早就不一样了。
天蓝云涌,太阳被云层遮盖。
周围静得可怕。
“除了工作上的事,其他都没意义。”管嘉明先走一步,起身离开齐寻的视线范围。
牵一发而动全身。
齐寻望着他的背影说:“阿婆不在,你照顾好自己。”
背影立在原地,活生生愣住。
管嘉明蓦然转身,冲到齐寻跟前,咬着牙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五年前你去哪了?”
“对不起。”
“现在说有什么用!”他满是不屑的语气。
“所以,这些都过去了么?”
无声。
可齐寻仿佛听到了他的回答。
“管嘉明,我会赢了这次比赛,项目也会竞标。”
远远地喊过去,没有回复。
管嘉明早已不再看他,消失在午后的余韵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