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喆选择适当地安静。
犹记当年,他在签下管嘉明的时候,就问过家庭状况。
一开始管嘉明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告诉他做过什么工作,对模特这行有没有一定的了解。
他只告诉李喆,他欠了很多钱,需要还清。
李喆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管嘉明在对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格外像一个充满干劲的毛头小子,他的眼里基本没有对于社会险恶的认知。
李喆说:“你太天真了。”
管嘉明表情懵懂,似在消化他的评价。
李喆承认,一开始他对管嘉明的期待并没有那么高,他签下他,冲动的成分也占了一大半。
可管嘉明的这番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创立公司的样子。
那时他的公司刚起步,签约的模特和艺人屈指可数。
他没资源没背景,觍着脸应付各种宴会酒局,就为了给旗下的艺人争取到一份工作机会。
可好景不长,公司的营业额一直起不来,到最后,唯一给他贷款的银行都发下了通牒,说他要是下个月不按时缴纳欠款,银行将停贷。
此时正是银行停贷的阶段。
生不逢时,疯狂得没有退路。
李喆硬着头皮,想赌最后一把,而现在,他就等管嘉明发话。
见管嘉明沉默,李喆不淡定了,劈头盖脸地说:“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可管嘉明却没有离开。
李喆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他当时还没戒烟,点了根烟,指着办公室外面的大楼,对管嘉明好言相劝道:“我签你是一回事,你能不能在这个圈子里火,是另一回事。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圈子没那么简单。”
管嘉明的声音比他更坚定:“那我也不走。”
李喆原本还想追问一句“我这都是个坑了你真的确定吗”,可他看着对面少年的眼神,他目光里聚集了一团火。
李喆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他着手给管嘉明找工作机会。
管嘉明很努力,李喆手里头的资源不多,大部分都是些网店的拍摄,管嘉明都来者不拒。
有时还要千里迢迢去北京一趟,他们资金紧张,就为了在北京的模特圈里混个脸熟,搭20个小时的火车参加一个广告试镜。即便试镜失败了,管嘉明也没有一句怨言。
李喆忙得晕头转向,他都累得高烧四十度了,管嘉明仍像打了鸡血似的,只要一有工作,他就觉也不睡,饭也不吃,只有看到转账短信才稍微松弛一些。
李喆挂着盐水,对管嘉明说:“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也得见大夫一面。”
管嘉明没理他,给他付了医药费。
李喆盯着他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看不懂他。
到后来,或许是他们刷脸熟的手段有了成效,工作机会慢慢变多了。
只是这些工作依旧不怎么体面,李喆有时都拉不下脸来,毕竟管嘉明一张帅脸摆在那里,让他去云南玉龙雪山拍赤裸半身写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那天李喆去机场接他,发现他坐在一张冷板凳上看着一本书。
书名他忘了,他对管嘉明说:“你现在恶补模特行业的知识没什么用。”
管嘉明没把书合上,回道:“那总比什么也不懂得好。”
云南这一趟,管嘉明挨了不少骂,摄影师给李喆打电话,言辞激烈,毫不收敛,骂了管嘉明整整二十分钟。
“你上哪找的模特?半点不专业!”
李喆忍了二十分钟,挂断电话之际,他一口恶气痛骂了回去:“呸,是你他爹的不长眼。”
当时管嘉明就在一旁看着,很久没说话。
李喆安慰他:“你别放心上,这个行业的从业者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喆不知道管嘉明到底放没放心上,总之在那之后,他就变了。
李喆几次去探班,很多回行程紧张,赶路早到是常有的事。可在这些碎片的时间,管嘉明并没有浪费。他看书、揣摩大牌模特的眼神站姿,在片场纠正体态,自己学习穿搭学习化妆。日子一久,不知不觉间,李喆发现他气质都变了。
他还是管嘉明,那个认真负责,对待工作来者不拒的管嘉明。
但他明显脱胎换骨了。李喆在某次小刊物广告拍摄后,亲耳听到了摄影师的夸赞。
“你这个艺人,虽然稚嫩,但确实聪明。”
的确,管嘉明就不像是一个蠢笨的人,他用一年时间打好基础,还没耽误工作,简直不像个正常人。
管嘉明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多。
逐渐地,有几个小型刊物的主编主动给李喆打来电话,说是让管嘉明去试拍;还有几家食品厂的营销经理主动加他微信,问管嘉明有没有档期。
只是这些工作机会的到来,并不能说明管嘉明的成功。
离真正的成功,真正的“红”,还差点火候。
李喆全力配合他。
在管嘉明步入行业的第二年,李喆第一次收到了大牌杂志《时尚模块》的试镜通知。
地点在北京,这次他们不用再坐20个小时的火车了。下了飞机,管嘉明预备直接前往试镜地点。
李喆拦住他:“你什么都没准备,现在过去送人头吗?”
管嘉明:“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
他神神秘秘,李喆追问:“所以你准备了什么?”
管嘉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管嘉明没化妆,衣服都没换,扛着个包,直接就去试镜了。
不出李喆所料,第一轮管嘉明就被刷了下来,《时尚模块》杂志社的编辑告诉李喆,“你家的艺人胆子可真大。”
李喆皱眉:“怎么了?”
编辑说:“他当着我们主编的面换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衣服,上面龙飞凤舞的,怪土的,还往脸上抹了一层泥,来吓人的啊?”
李喆无言以对,因为他也不知道管嘉明在搞什么名堂。
管嘉明试镜回来后,李喆已经订好了回上海的机票。
管嘉明对他说:“你先退了。”
李喆:“啊?”
管嘉明:“再等等。”
试镜的照片会经过再度确认,李喆等了一天,还没等到结果。
他对管嘉明道:“管嘉明,有时候自信虽然是一种美德,但是……”
话还没说完,李喆的手机响了,是《时尚模块》编辑的电话。
编辑在那头说:“恭喜你们,入选了。”
李喆惊起眉梢,看向一旁无所事事的管嘉明。
编辑说:“这年头,原生态的东西才能引起共鸣。你家艺人说入选了去他们那里旅游包接送,还管食宿,兑现不?”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李喆匪夷所思了好一阵,才说:“你们主编真是慧眼如炬。”
编辑笑道:“是你家艺人聪明,懂得抓住我们主编的胃口。”
后来李喆才知道,那个月国际上热门的风格,正是管嘉明试镜时的风格。
李喆诧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管嘉明说:“他们国际刊上个月的杂志就是这个风格,最近网络上有个服装设计师在纽约时装周一举成名,那位设计师的成衣,也都是这个风格的。”
李喆掩饰着欣喜,心直口快地说:“你小子撞大运了。”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开始由衷佩服起管嘉明来。
这哪是撞大运。
机会明明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时尚模块》最新一期的杂志发行后,管嘉明红了。
高端刊的封面,高奢品牌的御用模特,甚至还有国内外各类时装周的邀请函,纷至沓来。
管嘉明还完了所有的欠款,李喆的公司也搬进了新的大楼。
管嘉明越来越忙,经常国内外连轴转,李喆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有次在纽约,他强拉着管嘉明去一家咖啡厅休息。
那是管嘉明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来到纽约这座城市。
他很期待这个地方。
李喆理解,毕竟没有哪个模特不喜欢这里。
管嘉明看着手里的冰美式,问他:“我要找一个人,应该怎么找?”
李喆:“找谁啊?”
彼时管嘉明正看着纽约的街景,咖啡厅外面络绎不绝的行人,阳光落在他肩头,李喆第一次看到管嘉明脆弱又无神的一瞬。
“算了。”
原本李喆以为这场对话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管嘉明突然说:“阿喆,回国后,我想休息一阵。”
李喆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不管管嘉明有多忙,他都会在每个月的某一天去往一个李喆陌生的地方。
李喆有次主动问起管嘉明家里的情况,这件事他疑惑很久了,因为他从来没看到管嘉明给家里人打过电话。
一次公司周年庆,李喆主动给管嘉明写了好几封信函,“把你家人都叫来。”
管嘉明看着信函上的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喆,我没有家人。”
李喆呆住了,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跟管嘉明合作无间,任何事情都有得商量,而他却无意中做了令他伤心的事。
管嘉明则是一副平常的样子,对他说:“你别多想,我都习惯了。”
五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不爱抱怨的人,哪怕工作上的问题再多,李喆也不曾见他颓废下来。
所以李喆猜想,管嘉明心里有一根刺,他把这根刺藏得很深,保护得很好。他大概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也许他也无忧无虑过,只是他不愿说,也不与任何人分享。
这么久他一直都忙于事业,不谈恋爱,生活得密不透风,像圈在了一个笼子里。
借着月色,李喆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管嘉明的时候,他眼神里透露出的那种故事感。
转瞬即逝,短暂又充满了神性。
大抵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他觉得,管嘉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他所认识的管嘉明,是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带着遗憾的。
于是李喆说:“代我向你家里人问声好。”
管嘉明这次不再沉默,只有一点迟却的笑,他说:“好。”
“阿喆,这几年谢谢你。”
*
故地重游,五年来,清丰镇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是齐寻在看到这里与印象中无法重叠时,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他在一家门店前站定,店里没人,门口挂着一块“今日休息”的木牌,齐寻透过门往里看,店里开着灯,地面打扫得很干净。
他没久待,很快就移开目光,打算往别处走。
步子未抬,一声呼喊传来。
“齐寻!”
齐寻转身,看到了钟翊满脸的笑容。
“你回国了?”钟翊主动拉开门,“快进来坐坐。”
钟翊没怎么变。她的穿衣风格依旧很大胆,一套连体皮衣皮裤,黑发披肩,像一朵黑百合。
屋内空调暖气很足,齐寻把围巾摘下,默默地坐在了一张转椅上。
“还好我今天不营业,不然都没机会跟你说话。”钟翊问他:“我这儿只有茶,来点吗?”
齐寻微微颔首。
钟翊倒了茶水过来,递给齐寻:“清丰镇天气湿冷,喝点去去寒。”
“谢谢。”
“别客气。”钟翊忙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齐寻:“昨天。”
“啊,你早说啊,我来接你呗。”钟翊笑了笑,看着齐寻瘦削的脸,叹道:“上次你从国外回来,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太瘦了。”
齐寻不是第一次来到钟翊这里。
他曾在三年前回国办理退学。那时他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手续办理完后,他孤身一人前往清丰镇。
那天下着大雨,他在车站碰到了钟翊。
齐寻未答,钟翊始终笑眯眯的。
“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啊?”
“还不知道。”
“还习惯吗?”
齐寻的表情有些局促。
钟翊乐道:“你别紧张,咱们就当叙叙旧,我是太久没见你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嗯。”
见齐寻点头,钟翊推心置腹道:“这次回来,是来找他的吧?”
齐寻猛地抬起头,看见钟翊的目光,他又将视线防备地垂落了下去。
“是。”
他语气很淡,却格外笃定,钟翊能在他安静的片刻感受到某种决绝。
“太好了,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三年前的那次碰面,纯属偶然。
钟翊见过齐寻一面,那回是第二次。
那次她见到的齐寻,完全不像他。
钟翊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她从齐寻的表情看来,依稀能猜到一点由头。
那天齐寻状态很差,双目无光,看着清丰镇漫天的雨,好像随时能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以前,是哪样的?”
钟翊居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隔了很久才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很高兴,你跟他在一起,表情很轻松。”
“是吗……”
时间太久,日子太长,有很多细节,很多过往,齐寻自己都快忘了。
他或许能浅薄地记起一些事情,可一旦跟管嘉明联系在一起,他就有种不忍揭开的犹豫。
钟翊说:“今天别走了,我请你吃饭。”
齐寻谢绝:“不用了。”
钟翊笑道:“那好吧。”
他们没有聊多久,齐寻很快就离开了。
离开前,钟翊告诉齐寻,今天是管嘉明父母的忌日,他们的墓碑就在君子山脚下,有空的话,可以去拜拜。
齐寻呆呆地点头,他小心接收着钟翊所有的话,一点一点地消化,一点一点地平稳心悸。
半小时后,钟翊店门口走进来一人。
钟翊偏头,露出一副格外不解的表情。
管嘉明纳闷道:“你第一次见到我?”
钟翊摇摇头,沉吟半秒,才说:“没,我只是觉得,我这小小的理发店,今天真是格外热闹。”
管嘉明坐在齐寻刚坐的椅子上,钟翊递了根烟给他,他没接。
“我戒了。”
几个月没见,管嘉明的变化也挺大。
几年前,钟翊大概还想不到一个确切的形容来概括他。
不过这几年,管嘉明越来越成熟,他早已褪去了少年之气,逐渐长成了一个男人。
钟翊还记得管嘉明有次发型是在她这里做的,他坚定地想要剪掉长发,钟翊猜想,他或许是跟过去告别,或许不是。
往事回流,钟翊嗤笑:“你们做艺人的,非要这么自律吗?”
管嘉明没回答。
钟翊:“行,不贫你了。说吧,来找我干吗?”
管嘉明答非所问:“刚才谁来了?”
钟翊眨眨眼:“没谁,一个朋友。”
管嘉明没追问,他偶然看到了椅子旁的一条围巾。
他拿起来,围巾羊毛材质,摸着很软,似有余温,仿佛刚从脖子上摘下。
钟翊回里屋倒茶,管嘉明将围巾凑在鼻尖闻了闻。
钟翊出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你怎么这么变态啊?”
“这是谁的?”
钟翊顿了下,“那位朋友的,他忘记带走了。”
管嘉明没说话。
钟翊:“你喜欢吗?”
“这有什么联系?”管嘉明问。
管嘉明有很多围巾,都是品牌方送的,这条围巾是美国一家纺织公司的高端品牌,他以前参加过这个公司的活动。
“不知道,我瞎说的。”钟翊愣神,很快又道:“他大概会回来拿。”
“哦。”
“你哦什么哦,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管嘉明放下围巾,“没什么,我爸妈祭礼在下午,你有空就过来吧。”
他说完要走,结果钟翊一个抱枕砸过去。
“管嘉明,我他妈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吗?”
人走了,钟翊哼笑一声,“老娘咒你这辈子找不到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