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也不是次次都有精力来解决。
这次齐寻依旧打算冷处理,他想不到自己对于张因扬而言,还有什么值得被大张旗鼓写匿名帖操控舆论的事情。
无非就是因为黎旭,齐寻想不到别的,可一想到这个走向就压根不想管,过眼云烟的人,到底还是让自然风给吹走才好。
他做得越多,烟雾会越大。
以他目前的情况,这种事揪得越紧事情越复杂。
可莫名的,齐寻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态好像变了。
他最近格外疲惫,不止是因为齐茗婚礼的事情,在与管嘉明短暂分别后,他的安全感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张因扬的手段他的确不会在意,齐寻怎么会不知道其用意?
他不得不承认,他被恶心到了。
这一天齐寻没有给管嘉明打电话,一整天他都在试穿齐茗寄过来的衣服。
他偶尔回了几条王珂发来的微信。
“阿寻,现在学校里都在传你的谣言,你要不要再写点什么反驳一下?他们先入为主,我怕你被造谣得太过了,这样会对你的名声不好。”
齐寻没有回复这条。
他不知道怎么说,也没有力气回答。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着呆,盯着黄浦江的风景,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回忆铺满了大脑,齐寻很多次想把自己拉回现实,可当他看到自己袖口被抓得变了形,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害怕了。
转眼就到了齐茗婚礼当天。
齐寻九点的时候到的,宴会场所离他的酒店不远,只有三公里的距离,齐寻打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齐寻穿着正装,用后视镜打量了好几眼,忍不住问:“小伙子,你是去相亲的吧?”
齐寻恍神,说:“不是。”
“那是去参加婚礼的吧?”司机师傅笑眯眯地说:“我女儿昨天刚结婚,这年头小年轻结婚可不容易咯,不像我们当年,只要看对眼了就去扯证,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齐寻微微一笑,有点尴尬,他也没回答,不过还在司机师傅说了几句之后就开车载广播了,也没继续说。
车子开得很平稳,上海的交通不像其他城市,这里看起来总是拥堵的,往来的车辆都好像被按下了加速键。
齐寻一直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就在他总算把注意力移到自己车内的时候,车载广播正在播报一条简短的新闻。
“据悉,昨日在静安区的某个别墅内发生了一起幼童性侵案,作案者已被警方捕获,根据记者走访调查,该事件定性为熟人作案,嫌疑人为男性,是幼童家中的补习老师……”
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大声说:“这畜生真是造孽,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案件,这些人都该坐牢!判个十几年才行!”
齐寻没有搭腔,只察觉到手有些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他开始坐不直,心跳紊乱,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压榨干净了。
他开了窗,声音扩散出去,广播还在熙熙攘攘地响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却丝毫没有存在感。
拥堵的路段依旧不见好转,三公里的车程慢如龟速,齐寻等不及了,让司机在路口停了车,提前从车里下来。
他往前走,喇叭在后头生硬地响过来。
“小伙子!你还没付车钱呐!”司机高声呼喊,齐寻慌乱地从包里掏出钱夹,往副驾驶丢了一张一百块的纸钞,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机嚷嚷:“莫名其妙。”
车水马龙离得远了,他总算得到了一丝宁静,车载广播的声音经久不散,齐寻抓着背包带子,旁若无人地往宴会地点走。
他一路低着头,谁也不看,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感到视线模糊,就这么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行人。
他没看清人,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往导航指的方向跑。
还没到,齐茗的电话先来了,齐寻停了很久,想等电话自动断了,结果电话一直打过来,他踌躇好一会才接通。
“你现在到了哪里?”
“快了。”
“九点钟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来接你?”齐茗像在克制自己的语气,“齐寻,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明所有的路我都给你铺好了,你偏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你跟我说你能够把控自己,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你说的把控好?”
齐寻没有说话。
齐茗:“齐寻,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一点?”
齐寻越走越慢。
他其实已经看到了宴会地点,也看到了周围挂着的,五颜六色的装饰,可他突然一步都走不动了。
电话还没挂,齐寻说:“今天你结婚,我来了。没其他事的话,我明天回去。”
“你在乱说什么?!”
齐寻整理好心态,站起身说:“我已经到了,你不用再找理由数落我,你放心,我没有迟到,包括你以后组织的任何活动,我都会准时到场。”
他挂断了电话,心里乱乱的,阳光把他照得有点晕眩。
他突然很想见到管嘉明。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怼回去,好像那些话,都是某一瞬间的事情,他能够转眼就忘,也能够记得很久。
或许从坐在出租车的那一刻,在他听到车载广播播报那则新闻的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
齐寻被工作人员领到了婚宴最靠近台席的位置。
婚礼是西式的,齐茗不爱铺张,婚礼简单又低调,除了那个七层高的蛋糕,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哦,当然,齐寻的父母也在场。
父母比齐寻早到,齐寻入座时,就只是简单地跟父母打了声招呼,他尽量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也挡不住父母的一阵嘘寒问暖。
而这些话齐寻大概率能猜到,诸如“最近怎么样?”“课业怎么样?”“钱够不够花?”。
再往深一点的,便是“不要跟你姐姐吵架,她也是为你好。”
齐寻的回应很简单,简单的几个字,简单的颔首,以及毫无神色的表情。
齐寻的父母从美国回到上海已经小半个月了,在这期间,齐寻只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而那通电话里的内容似乎和今天的交流一模一样,他们不厌其烦地问,齐寻装作不厌其烦地回答。
婚礼还没开始,这一桌的位子还没坐满。
齐寻看着表,父亲突然起身,随后带来了一个人。
父亲满脸的善意,他笑得礼貌又灿烂,跟那人介绍齐寻:“white,这是我小儿子齐寻,你们有多久没见了?”
齐寻面色微滞,眼波失了色,记忆再次回笼,如海浪般侵蚀着他的大脑。
他没动,父亲又喊了他一声,他才看到一个不高的中年男人。
与他浅短又深刻的印象相比,男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脸上也长了几条遮盖不掉的皱纹,令齐寻忘不掉的,依旧是他那张略带笑意的嘴角,仿佛万事皆可商量。
他操控全局,十几年前就是如此,正统又和蔼。
如果不是那件事,齐寻差点也会被他面带笑颜的面具骗过去。
父亲催促着他:“阿寻,快叫人。”
齐寻没有吭声,抓紧了椅布。
white说:“没事,估计是太久没见,忘了。”他笑意不减,脸上留着被岁月洗礼的皱纹。
场面的平和让齐寻有种错觉。
好像只有十几年,好像刚刚认识,好像一切都是过去式,什么都没发生过。
父亲佯装恼怒道:“阿寻,不可以没礼貌!”
white及时阻止了父亲还要说的话,他碰了碰齐寻肩膀,道:“还记得阿寻小时候……”
他刚说一句,齐寻就站了起来,移开身躯。
“我去下洗手间。”
父亲叫住他:“你刚刚怎么不去?阿寻,你怎么在国内这几年越发不听话了?”
齐寻没有动,他站在那里,也没有坐下去。
父亲终于生气道:“齐寻,我是真不该把你放在国内,你这几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你要再这样下去,明天我就给你办理出国的手续。”
white:“别生气。”
父亲:“这小孩子太不懂礼貌了。”
婚礼在这一刻开始。
管弦乐震耳欲聋,周围一切喜庆的色彩变得模糊起来,幻影没有把他期望地带走,而是旧人重逢,旧事重回,一切都显得格外戏剧性。
在white落座在齐寻身边的空位的那一刻,齐寻大脑一片空白,他转身去了洗手间。
身后的响动异常大,他却听不真切了,无数的声音传进耳朵,犹如蚁虫般撕咬着他残存的意识。
面对镜子,他旁若无人地脱掉了外套,流水冲洗着自己的手,外套被他丢在了盥洗台的水池边,心中的情绪宛如拉闸泄水,一股又一股的回忆将他强行扯了过去。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样子很憔悴,嘴唇发白,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死神关里走了一遭。
他翻出背包找到药瓶,手指发抖地拧开瓶盖。
他动作很僵直,药丸倾落而出,倒出了一大堆,顾不上别的,直接就往嘴里塞。
药效来得慢,齐寻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冰冷的温度从四肢袭来,水柱哗哗流着,声音在这一瞬似乎被放大了,水流形成了一道漩涡,将他卷进了深渊里。
齐寻极慢地走到隔间,肩膀很沉,那股触碰好像怎么都抽离不了。
他额上都是冷汗,无力感遍布全身,现实把他拉进了那个昏暗漆黑的洞穴里。
*
齐寻幼时在美国长大。
从他记事起,他见到父母的次数就很少。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将他送到了纽约最好的私立学校,入学当前,母亲牵着他说:“这里是你以后要经常待的地方了,爸爸妈妈没有时间,阿寻要听话知道吗?”
齐寻不懂“听话”是一个什么概念,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还能记起当时的新鲜感。
学校中央栽种了一棵古老的枫树,下雪时,枫树会带来一节一节的冰,落得像钉子,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在学校,齐寻一直都是个话不多的孩子。
可能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华裔小孩,周围的同学都不怎么愿意跟他玩在一起。
有次数学课的时候,后桌的黑人同学指着他的眼睛,对台上的老师说:“为什么他的眼睛长得跟等腰三角形一样?”
教室里很快笑声肆起,齐寻眨着眼,表情茫然,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
黑人同学也不自打没趣,只不过下了课后,齐寻从洗手间回来时,总会在抽屉里看到几只昆虫。
有时是蚂蚁的尸体,有时是活的能够跳在人脑袋上的蟑螂。
上课铃打响,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碰他。
回头,黑人同学满脸鄙夷地说:“需要我在你的三角眼上画几个圆圈吗?”
齐寻被孤立了。
回到家,他躲在了房间里,门上了锁,他把自己困在一个角落,用镜子照着自己的脸。
他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三角眼,那个黑人为何要说他是。
齐寻的反常很快被齐茗注意到。
那次他放学回来,一声不吭地照常回房间,齐茗彼时才上高中,学校在加州,只有放假的时间才会回来。
她烤了苹果派,敲响齐寻的房门时没有得到回应。
苹果派放在门口,齐茗说了一句我先下去了,齐寻才打开门拿走那块苹果派。
齐寻不知道,齐茗根本没有走,而是在角落里偷看他。
她看到齐寻小心翼翼地将苹果派端起来,抹了一把脸颊边的泪,十分谨慎地咬了一口,很显然,他这个弟弟对甜食不感兴趣,只是干站在那里,擦着抹不干的泪。
齐茗把齐寻叫到身边。
齐寻一开始不怎么愿意分享在学校里的生活,囫囵吞枣地回应,直到有一天放学后,他在教室外面看见了齐茗,与此同时,齐茗也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位黑人同学,正往他的衣服里倒矿泉水。
纽约还是在冬天,教室里暖气很足,可冬天的水温不是开玩笑的。
齐寻被冻得背后僵硬,却不知道怎么反抗。
那天他被齐茗接回去,雪地银白,齐茗走在前头,齐寻弱不禁风的跟在她身后,他戴着厚厚的围巾,只看见齐茗果决又坚定的背影。
回到家,齐茗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锅包肉,齐寻边吃的时候,齐茗边问:“阿寻,姐姐要告诉你一件事。”
齐寻放下筷子。
齐茗的表情很认真,那是齐寻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在这里,你不是能够受到平等对待的人群,你很有可能会被与你肤色不同的任何人歧视。”
齐寻短暂沉默,问“为什么”。
齐茗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们背井离乡,所在的地方是他们原本的地盘。”
齐寻不知道齐茗的意思。
齐茗盯着齐寻的眼睛说:“阿寻,如果你感觉到周围人对你的态度,或者对你所做的事情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不用忍耐,在你保持一定尊重的前提下他们还不以为然,你可以还击回去。”
齐寻咬着肉片,不解道:“怎么还击?”
在齐茗眼里,齐寻还很小,他所经历的一切不该是他这个阶段应该承受的。
齐寻记住了齐茗的话。
第二天上学,齐寻被黑人同学送了一只蟑螂当做圣诞礼物。
齐寻说:“我也有礼物送你。”
黑人同学一脸鄙夷。
只见齐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白纸,用水彩笔在上面写了一句:FCUK YOU
然后转身来到黑人同学的面前,将纸递给他。
黑人同学看完后脸都绿了,头一抬,齐寻冲他竖起了中指。
齐寻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因为齐茗告诉他可以骂回去的时候,他便在网络上找到了这些用法,尽管他对这些文字的意思还很懵懂。
父母在当天下午就来到了学校,齐寻看着他们对老师弯腰道歉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
从那之后,齐寻便再也没去过那所私立学校。
齐寻也没有多想,在家里他会轻松很多,不用每天都应付那些昆虫,即便他对蚂蚁和蟑螂没什么恐惧感。
一周后的某天,父亲带回来了一个人。
他叫怀特,是个华人,父亲介绍说,他从小就在纽约长大,是纽约大学的尖子生,因为需要赚取学费,来家里给齐寻担任课业老师。
第一次见到怀特,齐寻的印象称不上多好。
他留着一下巴黑黢黢的胡渣,总是笑得很友善,在看向齐寻的时候,他的眼里总是透着一股很精明的光。
对于幼小的齐寻来说,第一印象还算不上评定一个人的全部,他没那个意识,也还不懂得区分。
所以家里的大人帮他做了打算。
父亲准备让怀特给他补充从小学到初中这个阶段的所有知识。
怀特每天都来,除了周末假期,齐寻就没有哪次在早餐之后没见到过他。
他总是到得很准时,身着一套十分工整的装扮,这让父母十分满意。
齐寻对于这个人的课业安排算不上多么喜欢,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课程。
有一次上健康卫生课,怀特带来了一副人体器官的图形。
一副是男的,一副是女的。
怀特介绍得很仔细,他似乎对这节课的内容情有独钟,还担心齐寻不认真听,所以在齐寻开小差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他。
只是他提醒的方式,是捏了捏齐寻的屁股。
那天父母都不在,齐茗也远在加州,保姆打扫完卫生就回去了。
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怀特介绍完人体的构造,开始告诉齐寻男女之间的器官差别。
他告诉齐寻,男生和女生有很多地方的构造是不一样的,齐寻问哪里不一样,怀特突然站起来,摸了摸齐寻的脑袋,随即将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
怀特很快就穿上了裤子,笑着对他说:“下一次上课,老师想看看齐寻的。”
齐寻不明白,只是说:“我也要脱掉裤子给你看吗?”
怀特笑意很深,“可以这么做。”
那时齐寻还不知道这世上有变态这种生物。
他只是按照怀特说的,一切照做。
那段时间,怀特给他上了一周的健康卫生课。
父母和齐茗都很忙,忙工作、忙学业,他们几个月不在家,齐寻早已习惯。
周四的晚上,课程还没结束,天色渐晚,怀特从洗手间出来之后,齐寻发现他是光着身子的。
他不懂怀特为什么不穿衣服,也不懂怀特为何突然擒住他的手,让他无法动弹。
齐寻奋力反抗,可怀特的钳制让他于事无补。
怀特藏起来的眼色终于暴露在外,齐寻撇开头,想躲避他贴来的唇。
那天的夜比往常来得快,外面下着厚厚的雪,好像怎么都不会停。
齐寻被怀特禁锢在房间里,动弹不了,他一动,怀特的力气就大一倍,他想高声呼喊,还没出声,嘴巴就被怀特用胶带绑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健康卫生课。
为什么这个课会上这么久?为什么会让他不自在?甚至让他比被黑人同学霸凌了还难受、还恶心。
他闭着眼,等一切都结束后,听到怀特说:“小寻,这节课我想你一定会有很深刻的印象,你要记住,人体的构造不是这么简单的。”
齐寻没有回答。
怀特穿着衣服说:“老师就不久留了。”
他离开了房间,裹着一身夜色离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齐寻大病一场。
最开始是发烧,然后是不吃不喝,身上起了一堆疹子,吓得保姆连忙给远在异地的父母打了电话,连齐茗也回来了。
被送进医院的当晚,齐寻几度昏迷不醒,他手上都是针孔,整个人陷入虚脱的状态。
齐茗问了保姆有没有给齐寻吃过什么东西。
保姆哆哆嗦嗦地说:“没有,我都是按照先生太太的要求制作餐点的。”
中途齐寻有迷蒙地醒来过一阵,医院的消毒水的气味让他恶心。他浑身僵冷,蜷缩着抱紧自己。齐茗来时,齐寻正在病床上脱掉了自己的病号服,使劲揉搓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感觉不到疼痛,有的地方都红肿了,也一刻都不想停。
齐茗一开始还觉得这是小病,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好像陷入了某种困境,她不知道这种困境从何开始,眼下的状况难以言喻。
她用力抱住齐寻,可齐寻似乎十分厌恶这种接触,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推开,眼眶通红,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盯着她。
在这个全纽约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齐寻把自己解构了。
他毫无意识地打乱了所有的生活状态,排开所有的人群,掉进了自我保护的世界。
没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哪怕后来父母请来了心理干预师,齐寻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成天做噩梦,梦里一团黑,几乎看不见光亮。
他也不曾睁眼,他开始惧怕周围的一切,用尽全身的力气抗拒,直到累了,困了,又再度陷入梦境。
如此反复。
最后拯救他的时刻,是在纽约的某个艳阳天。
齐寻每天都需要注射一定剂量的营养液和镇定剂,医生会带来一些观测设备帮助他检测生命体征。
他站在窗前,对面是广袤无垠的绿草地,阳光洒下一层薄薄的涟漪,有人在绿草地上嬉笑打闹,医生想让他回病床休息,但是他拒绝了。
他看到草地上三五成群的儿童用相机互相拍照,他们笑意盎然,明明只跟他们有一墙之隔,却仿佛处在两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的,或许是相机快门的声音,抑或闪光灯明亮又刺眼的片刻。
一位白人女医生给他观测时用相机拍了一张照,拍完之后相机被她放在一旁,等她想带走时,却发现齐寻正在玩着那台相机。
一旁的男医生想阻止,女医生拦住了他。
齐寻与相机度过了一下午的时间。
齐茗来探望齐寻的时候,她听到了齐寻在这疗愈的三个月里,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齐寻依旧吃不下东西,他安安静静地抱着碗,挑挑拣拣地看着里面的西兰花和肉糜,低着头,踌躇了很久,才开口。
“姐。”
那一刻,齐茗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喜出望外,连忙回应。
齐寻却把头压得更低了。
“我想要一台相机。”
正是这个契机,才顺势让齐寻的病情得到了控制。
齐茗给齐寻买了一台最新款的索尼相机,齐寻同意了跟心理干预师会面的请求。
毕竟不是外国人,语言交流还是困难,齐茗跟父母商量,决定回国寻找国内的心理干预师。
回国的那天,齐寻给纽约的天空拍了一张照片。
齐茗坐在一旁,问:“阿寻,你做好准备了吗?”
齐寻没有说话,他自顾欣赏着照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飞机最终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落地。
走出航站楼的时候,齐寻把那张照片递给了齐茗。
齐茗接过相机,没看出所以然,只评价了一句:“拍得真好。”
然后她得到了齐寻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齐寻说“谢谢”。
最终他们在上海与许医生取得了联系,齐寻也在国内开始接受教育。
治疗过程很漫长,好在齐寻在回国后出乎意料地配合,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也有所好转。
但是许医生明确告诉齐茗:
“你弟弟的病是需要进行为期5到10年的治疗,甚至更久,在这个阶段,你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证他一切的要求,可以适当引导他,但不能让他再度陷入困境。”
齐茗觉得这个词很熟悉,追问:“困境是什么?”
许医生无奈地回答说:“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有齐寻清楚,病发地既然是在美国,那么他在国内这几年便可以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物理隔离,也就是说,如果他再度碰到令他感到为难、难以解决的根因,他的病情,恐怕就会复发,很有可能会再次控制不住。”
许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齐寻也在场。
许医生离开后,齐寻若有所思,问齐茗:“许医生的意思是,我以后可能还会发病?”
齐茗顿了顿,心疼无比地摸了摸齐寻的肩膀。
“姐姐跟你保证,不会了。”
齐寻短暂沉默,又问:“姐……我是正常人吗?”
齐茗苦笑了一下,立马回答说:“你当然是正常人。阿寻,回到这里,你不用再难受了。”
有那么片刻,连齐寻自己都差点觉得自己快忘了这一切。
可当他的年岁一岁有一岁的增长,那些记忆也越来越清晰,他处在乌托邦的世界,几度以为意外不会再发生。
乌托邦就像一枚蛋壳,许医生说,他终究要往前走,去看看蛋壳外的光景。
蛋壳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齐寻遇到了许多人,也像国内的小孩一般读了大学,也遭遇到了很多问题。
雏鸟破壳而出,一切覆水难收。
是好是坏,一走了之。
他掩藏了很多事,这些事是伤疤,是宿命,是埋在心里的定时炸弹。
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炸弹会悄无声息地引爆,他会悄无声息地遍体鳞伤。
他努力想做好一个“正常人”,可硝烟弥漫的时候,一切又回到原点。
只可惜。
谁也不知道。
没人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
我很心疼小猫,这章写了很久,也很难写。
对不起各位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