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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问,一边伸手到桌边摸索棍状物。
程策见我要揍他、而他爹手掌半抬跃跃欲试,男子单打秒秒钟都有可能演变成男子双打,一会抱头,一会捂屁股,惊慌失措地向餐厅外开溜:“不是,你们听我说!”
程奔一个跨步将门堵住:“你给我站住,说清楚再走!”
程策告苦不迭:“我没有?我没闯祸!我……”我们三个此时已做起追击运动,程奔程策两个块头又大,不消一会程策便腹背受敌,被堵在了中间。
“你从实招来!”程奔说。
程策一跺脚,委屈地说:“我真没有闯祸!这是为了庆祝你们两个和好了!”小声埋怨“结果好心没好报,被当成地鼠追着打。”
程奔目光扫上黄伯,以求证实。黄伯圆场地一笑:“坐下吃吧,他是好心。”
这下我跟程奔都下不来台。我:“是……”
程奔:“是吗。”脸上升起慈爱的微笑。
入座后,他把最大的那份烤脑花推到程策面前,温和地道:“多吃点,长脑子的。”我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他便改口:“更加身强体壮。”又补充道“我们策子要是在古代,必定是能举鼎的将军。”
程策倒没当回事,只要挨夸他就高兴,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盘脑花干完了。
程奔一头看着他吃,一头吩咐黄伯:“晚饭少几个菜,就做点素的吧,我们今天就吃策子带的这些。”
程策听了乐得脖子都像装了弹簧似的摆动起来。
这几年经营饭店,我养成了特有的职业习惯,凡是桌上进食的人,我都会顺便观察他们的颜色,而且这种分心并不会影响我的食欲,我可以嘴巴管嘴巴,眼睛干眼睛的活。
我留意到程奔全程十分享受,像个从战场上余生、吃到安全后第一顿饭的战士,而晚餐越接近尾声,程策便愈加拘谨,眼珠子越转越快。程策一思考,他眼珠子就会跟着乱转,转得越快,说明他脑子里的结头越多。
不但程策,黄伯也是一副有话要禀的样子。
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爸,金哥……”程策瑟缩的口气听着就十分不妙。
程奔凝重地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吧。”
“威廉它……”程策却说起了家里的狗。“它今天在院子里……它不是故意的!”
程奔起身就朝院子里走。
前院鸟语花香,完好如初,案发地在后院。那里有座小凉亭,边上植了几大片竹子,我私心认为那是整间院子意境最美的地方,林黛玉来了都要坐上一会。家里叫此地为小竹林。
到了小竹林的碎石甬道口,我“卧槽”地惊呼出声:“玉娇龙和李慕白在这里打过了?”
威廉在凉亭台阶下坐得笔挺,等候发落,夜色中钛合金狗眼发射出害怕的绿光。
外面黑,看不清程奔的脸色,我猜应该跟他刚吃下的烤韭菜差不多。他指着那条狗:“程策,我让你养条狗,没指望你养出个熊猫?”
“它是做警犬的。”程策勇敢地挡在他煤气罐兄弟身前,一力辩解道。“你们听我说,它是今天不小心吃了一小块榴莲突然上头的。他平常很温顺很听话的,连只鸟都不会伤害。”
“啊是。”程奔从地上捡起段竹枝,在手上转动着。“都改吃素了。”他回身责怪黄伯“我多早回的家?你也不跟我说,和这小子里应外合的。”
黄伯一看就是老共犯,不咸不淡呵呵笑了两声说:“您下午不是有要紧的事忙么,家和万事兴,这点竹子比起来算什么。”
黄伯跟程奔玩了这么多年中译中,一两句话就哄在了点上,程奔也笑了:“你口气比我还阔。”
正说话,扭头一看凉亭前狗不见了,接着就听闻脚下一阵呜呜的叫声。威廉绕着程奔的腿团团打转,不叫他靠近程策。
程奔突发玩心,装模作样拍打了程策两下,狗焦急得直叫唤,尾巴朝下抽打着,叼起程奔的裤脚,把他往程策站着的反方向拖,险些让程奔摔了一跤。
重修竹林的任务最后落在程策头上,程奔指派了黄伯打下手,他对程策说:“我看你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狗都看不住,这就安排点事给你做。”
程奔先进屋去了,晚上天气清和,月亮弯弯的像眯起来的笑眼,我和程策给威廉上了牵引绳和狗嘴套,出门溜狗。威廉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主人不要它了,给它拿了点零食,它才终于止住长嗟短叹。
狗的长嗟短叹和人不一样,它们长嗟是“嗷——”,短叹“呜!”。
返程拿零食前,程策还给狗表演了个挽弓动作,原因是有天我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们人白天出门,家里的动物就以为我们捕猎去了。你要是活着回来,它敬你是条汉子,要是再带点吃的,那你就是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
溜完狗回到家,程奔伏在楼梯栏杆上,手里举着一面球拍,“打会球吗?”他问我。
虽然晚饭吃得死饱,可这对父子是一点脂肪都不给我囤,眼见就要过冬了……打吧,反正我也闲不住。
乒乓球是我除了打架之外最喜爱的运动,它亲民,不需要多大的场地,器材也不难获取,而且有助于思维活跃,乒乓打得好的都不会太笨。更重要的是,我这个灵活的小个子在球桌前占有优势。
程奔动作相当标准,就是反应慢了点,战况一激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球滚下去,让我耍了好一通威风。
“你那个削球怎么打,教教我。”他说着上来我这边,宽厚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发红的脖子冒出一道道汗。
我绕到他身后,和他手把手,悬殊的身量差距造成的效果却是程策进来时我几乎趴在程奔背上,视线完全被程奔一堵墙似的后背挡住,两人胸贴着背扭来扭去。
他有一双大得出奇的手,我连包都包不住,无力帮他纠正握拍。
我:“别乱动!看球,球呢?”
程奔:“穗穗,你就算再娇小也有120多斤。”
我:“啊?什么意思?”
程奔:“我的腰。”
却是我先哎哟了声。他问:“怎么了?”
“小腿抽筋了。”
“好好的怎么抽筋了?”
“我一直踮着脚!”我咬牙切齿。
“吃、吃夜宵吗?”程策迟疑着插进来。
我和程奔不详地对视了一眼,撂下球拍就往院子里赶。
次日李沫没课,我把店丢给他,和程奔带着程策去家居城看家具。
此次程奔显然怀着不破不立的决心,进门就目光如炬,相中了一把炕形三人沙发,问我:“这个怎么样?有你们东北的风情。”
我:“你们喝咖啡的就是对我们吃大葱的有刻板滤镜是吧?”我老家那里都没几户人家烧炕了。
程奔和程策身材魁梧,在人堆里特别扎眼,程奔指着炕的手上还带着金表,不远处几个销售经理立即迎了上来。
我忙说:“没事,我们随便看看。”
程奔挑了个面善大方的问:“这个什么材质,下面还能点火?”
经理笑吟吟地说:“先生您眼光真灵,一眼就看出它的独特之处了。这把沙发除了坐卧,还兼具取暖,和壁炉一体的,冬天电源一开,氛围感拉满。您再看看配套的茶几。”他引我们来到茶几前,“专门做成北方大灶的样子,全城找不到第二套一样的配置。”
这全国也找不到第二个吧?以后招待客人也用不着茶水了,直接上铁锅炖大鹅。
程奔问我意下如何,我说再看看吧。他轻轻释了口气。
程策却越看越中意,我们移步走了,他还腻在那,恋恋不舍地摸来摸去,一边嘀咕:“这多拉风啊……”
程奔转过身对他说:“那就给你房里弄一套,就怕你上面一坐,火一烧,眼一眯,书更加看不进去了。”
程奔平常极少用方言,尤其照顾到我,程策在家里也只讲普通话。我说了不止一次,我听得懂,只是不会说。程奔很大可能是在方言环境下长大的,普通话在我们北方人听来算不上很标准,翘舌音发音努力而刻意,有股南方特有的官腔。今天他全在讲方言,人一下子世俗了不少,却也亲切了,背着手,像在逛菜市场一样。
我笨拙地拿他们的话调笑他:“你今天很有劲嘛。”
他低到我耳边,“喜欢听吗?”
我很喜欢。“你多说说。”
“小鬼头。”
“骂人可不行。”
最后家具城里订了几件,其余的程奔嫌格调不够,托了他搞装潢的朋友按家人看中的样式做更好的。
上了车,程奔还兴致勃勃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头不时歪过来,下巴点在我耳边。“我们去度假,房子里正好没人,就让他们慢慢装。等我们一家子回来,就不一样了。”他说着,自先神往起来。
“你家的炕怎么样?”他问。
我说都通暖气了,炕早拆了,留了个底。
他说:“我想去瞧瞧。”
临出国前,我和程奔回我老家去给我妈扫了墓。因为只宿两晚,老宅子里又乱糟糟的,住不下人,便只进去看了一看。
我在这个家生活到18岁,感情深厚,这里的每个角落,一桌一椅,一花一木,就像我名字的笔画刻在我脑海中,哪里落了块墙漆,哪块地砖缺了个角,我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
可这次回家,这间屋子的模样却好似起了某种变化,屋里残留下的生活痕迹使我一瞬间感觉到恍惚的陌生。
我的床上并排放了两个枕头,我单独睡觉从来不用两个枕头。浴室里摆了两套洗漱用具,一套是我的,一套显然不是我妈的,而且用的次数不多,从牙刷齿毛翻卷的程度来看还很新。桌上有好几个北大仓的瓶盖子,被顽皮地围成一只鸡腿的形状,这显然也不是我的作风。
屋里乏善可陈的装修没什么好看,我对着那套可疑的酒瓶盖子出神时,程奔就把我拉走了。
这两天我们住在县城最好的宾馆里。最好的宾馆,也只有四星。
即便感情再浓重,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老家发展极其缓慢,长居于此的人不会感觉到,但只要出去过的人,回来再看,总会恨铁不成钢。那植被萧条风尘滚滚的大路,步伐慵懒的行人,沉沉老去的不变的街景……
我坐在车里,手扪着车窗,望向窗外。
等我赚够多的钱……
许许多多与我一般年纪离乡打拼的同乡,他们出落之后便就地安家落户,繁衍后代,但我一直有个或许不切实际的愿景。
我想回来建设我的家乡。
我妈的坟维护得很好,干净整洁,有人洒扫过,供贡品。我虽自小饱受冷眼欺凌,但那是少部分坏人,坏人干的坏事总是引目刻骨,好人还是多。深交的几户邻居都慷慨善良,尤其是陆美怡一家,村里批给我们家的地,他们养得很好,收成我一分没拿,那是应当的;我妈的坟头也是他们家在帮忙照看,一丝不苟。
这回我们也带了贡品。我妈吃甜食,程奔买了许多西点,给她尝鲜。还有当地的冻梨、枣子,也带了两盆。
野外这天零下十多度,程奔戴了顶貂毛帽子,威风凛凛,又贵又横。我开玩笑说:“你这像座山雕。”
他听罢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像来抢媳妇的土匪。”
他在墓前鞠了个躬,对我妈说:“我和穗穗不知能走多远,我希望越远越好,但不管怎样,只要在一起,我会好好陪伴他。”
话音刚落,青天白日里蓦然响起一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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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上回带来的男朋友不是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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