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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没毛病,仔细想全是毛病。细节一不关他的事,细节二不关我的事。
最终局面是霍双坚持送我到程家门口,我在门口撞上了程策。两边都没守住,两边扯平了。
程策食指勾着车钥匙,步履匆匆,见面就两句话。
“金哥晚上好!”
“我走我走!”
他身穿休闲夹克,单肩挎着只鼓囊囊的书包,看样子是去上课。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稀奇地叫住他:“这么晚了还读书?”
听我问话,他嗖地刹住脚跟,几步退了回来。“我爸让我考GMAT。”他满脸不情愿。
“G什么?”我露出黑人迷惑表情。
“就是出国留学要用的证书。”
我长长哦了一声。程简上个月就出国适应去了,没想到两个儿子程奔一个都没打算留在身边。
说到考证,程策就怨气冲天,留下来多言了几句。说:“金哥我可苦死了,什么叫度日如年!还是一对一辅导,我连开个小差都不行。你看看我,我是读书的料吗?这几天我是劳心又劳神,瘦成针了都。”
我瞧了瞧他的左半边门,又瞧了瞧他的右半边门。“什么针?定海神针?”
程奔带着老管家出来迎我,我进门,他着意朝门外探了探头。“霍双送你来的?”
“嗯,我们现在住一起。”我说。他张口还欲评判,我在他第一个音节发出来前问他:“你儿子没走啊?”
他硬生生被堵了回去,背手抿嘴,装作四处看风景。
什么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小酌秉持了程奔一贯来讲究造作的作风。喝酒配了几个小菜,份量小来头不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里偷偷摸摸长的,都被他薅到了桌上。每上一道,管家还要做介绍,主料这这这,佐以这这这,点缀那那那。
管家姓黄,我们都叫他黄伯,是位身材斯称清瘦的老人。他那张脸生得颇像年画里的龙,尤其那副眉毛,龙须般又粗又长,稍稍还超过了两边太阳穴。这种长相的人据说都有些命格在身上。
程奔待他十分尊重,随便去哪里都为他多留一张椅子,多留一杯水。自己吃什么喝什么,给他同样的待遇。以上的特殊照顾都抵不过黄伯卷王之王的自觉心,我感觉他每根骨头每分每秒都不曾松懈过。
黄伯常年着装标配是西装三件套,只有在无比严酷的夏日才将外套除去。同人交谈他从不落下一句尊称和敬语,也从不多说一个字。
放下菜品,转身离去前,他按宾主次序分别向我、程奔浅浅鞠躬。他走出餐室关门的声音比我闭嘴的声音还小。
看着他消失在门后,我心里发出惊叹,他活得不累吗?
“他习惯了。”程奔眼睛盯着筷子和筷子上的菜,看也不看我,却知道我在想什么。“几十年都这样,你让他松下来,他反而累。”
比起黄伯的西装三件套,更令人费解的,是程奔在家中还穿着晚礼服。晚礼服的款式当下已很少见,李沫曾教我分辨过西装款式,我能记住的不多,但这种廓形太独特了,学名叫塔士多,放在电影里还好,现实中穿就有些装逼。
“就像我们那里的农民。”我接话,“十岁下地干到八十岁,从来不生病。休息两天反倒什么毛病都来了。”
程奔笑了笑,推过来一瓶酒。“今天刚得的,尝尝。”
这瓶酒正是他刚拍下的那瓶。
“太贵了,换一瓶吧。”我第一反应是推却。这个价格的酒若是给我,我一定把它当作百年后的陪葬品。
他却抢先开了瓶,斟给我一杯。“应该的。你生日快到了吧?我送你什么,你心里估计都犯嘀咕,那就请你喝酒吧。”
我生日在12月25日,正好和圣诞节同天。
酒液醇厚,倾入酒杯时从气味到声音都尤为丰腴。
倒酒时程奔低着眼,但不难看出他眼底下闪烁的细碎的陶醉的光。他在欣赏酒气的芬芳,和酒液像雪白的灵魂涌入杯中。
我只能幻视羊符号后面的数目被一万一万清空,并发出硬币咣啷啷的声音。
干掉一杯酒,程奔直入主题。“罗易勇供出了陆永开,这事难办呐。”
“这不是好事吗。”确实是好事啊?“你想让姓陆的走,我也想让他走。”
“好事?”他哼笑了声,“你家里刚发生的事,那算好事?”他,不出所料,又开始说教了。“枕头都能闷死个人,干嘛非用刀呢。”
“你找我是为了用枕头杀人?那还不如你亲身上阵呢。”酒壮怂人胆,何况我本身也不怂,直接呛他了。“我是风口的猪,让你卷进来了,你还管我吃饲料得用刀叉?”
他皱眉拍了下我的小臂,啧了声。“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你都快刀斩乱麻了,我再劝也来不及,说给你听,是让你今后碰到别的事能想起来。”
后半句他语调有个明显下滑的坡度,似在讲和,我便没再多言,说“那谢谢”。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大意是“这人怎么这么难搞?”。
我们和好性地碰了几杯。酒名副其实是难见的好酒,越好的白酒,入喉越甘滑,不攒劲,吞吐间缕缕散开,不伤身。
他夹了块酱牛肉到碟子里,请我道:“尝尝这个,别看它跟平常的酱牛肉长得一样,工序很多的。”
我也夹了块吃,特别好吃倒谈不上,就是有股淡淡的梅子香甜。
我正努力品尝着这牛肉到底比平常酱牛肉优越在哪,他忽然来了句“霍双搬到我那间公寓里住了?”
那间屋他之前都称之为“你家”、“你那间房”,这回却有意强调房产证上的那个名字。
“为了我安全着想嘛。”我斜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你介意的话,他的房子两人也够住。”
我发现我已经能够熟练地和程奔进行对话了!
他目光回过来,有一瞬的警觉,过后又恢复了一惯的镇定。他又夹了两筷子菜吃,又叫我吃。
埋头吃了一阵,他添了酒。这段沉默持续了有相当一会,对着杯中酒,我一声轻叹打断了这段沉默:“花这么多钱,值得么。”
依我的价值观,这么一笔钱换耐耗品才值当,房,车,哪怕修坟呢?那好歹也是房产,虽说属于阴间房产。
“你以为我买的是瓶酒吗?”他抓起半空酒瓶,噔地放到我眼前。“我出50万,人家出60万,到头来这样东西还是人家的。我出120万,这东西就是我程奔的。我买下的是它上面写的名字。”他手指划过瓶腹,“看见没,写着我的名字。”
言至此,他话锋一转。“给你过生日,这点算什么。”人一沾酒,便飘飘然而言多,他意识过来,立刻进行抢救“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补救没起到多大效果,前面那层意义显然于他更重大,是个人都能够听得出来。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重复了遍“生日快乐”,郑重,有讨好的意味。
每个人讨好的方式和出发点都不同,跟心性有关,我想。
李元、李沫的讨好,是“我错了,你饶过我吧”,霍双是“要快乐”。程奔,他是否惯于做出讨好动作?我想不会。但他讨好过我,不止一次,每次都出于不想让场面难看的目的。
这次却是个例外,他朝我眨了眨右眼。他希望我舒服。
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哪怕只享用到一半,这半瓶酒都是我收过最贵的生日礼物了。“谢谢,”我说。“你请我喝酒,我高兴的。”
他放下筷子,“接下来什么安排?”
他偏好高效率交流,我也是,我于是直白地告诉他,我要干了陆永开。
他听罢不作发言,出于思考的习惯,头先侧向另一边。思考完了他把头转回来,看着我说:“为了你那个同乡吧?”
我说是。
他凝望着桌子,片刻后目光抬回来,说:“我找你来帮我解决麻烦,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你认清了形势,认为我坏,是应该的。我该跟你讲明白的。”他喝酒上脸,老脸泛红,眼神茫了下,又重复了遍“应该的。”他长吸口气,接着说道“需要什么帮助,我都可以给,只要你提。我说过我是个不干好事的好人,那我向你保证,我在你这不干坏事,好么。”
说出这一番话的程奔,情深意重,真挚无比,应当与铁树开花列为同等罕见的奇观。而按他一惯的发言思路,理应加设一个“你救你老乡,我解决我的麻烦,我们属于通力共赢”的前提。
我第一反应是问他:“你喝多了?”
这酒度数很高的。
他继续拿那种眼光瞅了我一会,忽而笑了。“拿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补了声“小坏东西”。
我哪里坏了?我怼了句“老坏蛋”,他听见了,只笑说“是,我是老坏蛋。”
加入连城之后,我和程奔交往较之前频繁密切很多,他的脾性,什么时候能交流什么话题,我渐渐摸着了路。
而目前既然他兴致高扬,又没说不谈正务,我认为我可以适当请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于是我告诉他说,我支使不动陆永开手下那几个部门。“你说的没错,老人喜欢拉帮结伙,小朝廷里建小朝廷,底下的人就听上司的话,那就让他们没有固定上司。”
他有意思地嗯哼了声,“没有固定上司?你什么想法?”
“我想定期让中层轮岗。”在青峰寺我就在琢磨这事。但话一出口,我立即认识到这里有个漏洞,有个部门我不能让。“财务部除外,钱还是交给专业的人管比较好。”
“你想做实验可以呀,那你手下的人得搞得定事,收得了人心啊。”他说。
并非答应,他还在品这个提议。
“我手下的中层不是你选的吗?”我说。我今天胆子是真大。
他脸稍稍凑近,瞄了我一会。“你越来越会了,金穗。”话又压过来。“他们现在是你手下的人,他们多少能耐,看你培养他们的能力。”
我说好,我一定好好培养,他说那我们干杯。
我的饮酒习惯是吨吨吨,他偏好缓酌,我客随主便,和他对饮到近夜里九点钟。一瓶酒,我喝了六成,他四成,我九分清醒,他少我两分。
他一条胳膊挂过来,礼貌地搭在我座椅后背上。程奔身体的每个部位,随时随地都在谱写着礼貌,我都怀疑他扇人巴掌也能风度翩翩。
他仰起头,朝天花板吐了口气,手指抚摸我后背的椅沿。“你越来越会了,我该高兴才对啊。”
程策下夜课回到家,我还没走,正和他爸在客厅地毯上跳舞。
喝过酒,转到客厅喝茶,程奔看了看壁炉上的钟,说:“时间不早了,你在这里宿一晚?”
我说不用了,才九点呢,我让霍双接我走吧。
“他现在成你管家了,嗯?”他开了句玩笑,“虽然你也不需要人照顾,多个人照应挺好。”
“多个室友,回到家热闹点。”我说。
他嗯了声,主动关心道:“给他发短信了没有?”
“发了,还有一会。”
“既然还要一会,吃饱了刚好起来动动。”他边提议边起身,“我们跳会舞,好不好?”
好不好?这回的邀请可以接受。同上次舞会上相比,程奔的语气,动作,措辞都如黄晓明去过油一般,令人眼前一亮。
我说行,并且提出自己的意见:“咱们跳漫长的季节里面秦昊和范伟跳的那个吧。”
我想跳这个舞很久了!
他愣了下。因为我接受跳舞的邀请后,他拧开的是一支华尔兹。
“看过那个剧吗?”我问。
“……看过。”他哭笑不得,“印象深刻。”
“能跳吗?”我想他和他礼貌而又节制的身体恐怕会说不,于是留有余地地征求了一句。
果然他深吸了口气,目光看去像是在做某个巨大决定。“金穗啊,你的很多主意都像炸弹,我经常后悔等你开口。”但他还是同意了“音乐是Surprise恰恰对吧?”
程策一进门,我和程奔正像一小一大两头喝饱了哈基米的狗熊,扭得是天昏地暗无法无天。
程策吓得狗容失色。以他的视角,我大概像极了泰国鬼片里的反派巫师,通过某种邪恶仪式让他爸恶灵贯体。
程奔捏着两个拳头,挤在胸两侧富有节律地上抡下摇,身体虽已忘记了主人是谁,声音依然坚守底线,威严地喝令程策:“上去!”
程策两脚刨地噌噌噌地就逃上楼去了。
曲子很短,程策上楼没多久就放完了,切回了悠扬的华尔兹。
摆满了隆重家具的客厅里,天花板上却挂着枯枝形状的吊灯,横斜错落的支架上堆着红手掌似的枫叶灯。
程奔走上来,手摸上来,又有分寸地在半中停下。他想邀我跳舞,即便不说我也能够看出来,但他未作直接表达,而是说:“虽然还没到,但生日快乐。”顿了下,又说“真的是给你买的礼物,你这段日子辛苦了。我的表述习惯可以慢慢改。”
吊灯发散的那点红色的光沉入他眼底,像两条搅动冷水的红鲤,连同天花板上展现的秋日意象都好似成了枯木逢春。
空气中的爹味含量正在极速降低,这反而使我一阵晕眩,在这阵晕眩中,我虽粗却并不蠢钝的神经接收到了一个我无比希望是错误的信号。
程奔他喜欢我。
迟到的清醒有如一盆水泼开脑海中的迷雾,从那团消散的迷雾后我却看见另一张脸。
窗外响起喇叭声,霍双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