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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骑着小摩托,后车座带着程奔,朝前路飞奔,车把上还挂着那两节甘蔗。
飞奔的是心,心比轮胎跑得快。
只是程奔坐上来的一刹那,座位明显陷了下去,他坐惯了八抬大轿,还问了句“什么动静?”
我说没什么,就是一个王位上坐不下两个皇帝,现在江山塌了。
这牌子的摩托体型本就偏于轻巧,在两个男人的共同压迫下,宛若一头艰难奔跑的小猪。
程奔中枪的部位我留意了眼,也问了,打得不深,没进内脏。但子弹留在里面,口子开着,血依旧止不住地流。
他一直隐隐抽气,想来疼得难受,可还是坚持说冷笑话。他对我的小摩托喊“驾!”
我其实心里很急,恐怕比他着急。
程奔其人,总给人以安然若素的感觉,冷峻又优雅,到哪、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维持着自己的做派。
夜市里的人,各个穿短裤凉鞋,他却仍旧我行我素地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纽扣还都扣上。这样的他更应该出现在山岗上,铁路边,牧场上,拍着深沉的特仑苏广告。
可这样的他,还不是跟我骑在一辆粉红小摩托上。
我尽量挑人流密集的地方走,这样对方车开不进来,只能徒脚追逐。
我的车不快,比不过四轮的车,但甩脱人还是绰绰有余。
从后视镜看,追车的人有三个,皮肤黝黑,身材中等,铆足了劲地跑,红黑黄三头秀发跑成了三把绚烂的扫把。
刚让程奔上车时,我还怪难为情的。程奔见到我这辆坐骑,脸上就写着:啊?
最后说的却是:“妙啊。”
但此时把人远远甩开的我骑车骑出了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的恣意味道。
如果马背上紫薇和尔康的爱浓烈到从心口满出来,那我此刻的信心也快满出来了。
老天对我很公平,我趴下去,它抬我一把,我骄傲地翘起尾巴,它就给我一巴掌。
脸色已经白了两个色号的程奔张口正要说话,就听见摩托车突然发出“嘟突突突”的哀鸣。
“什么声音?”程奔问。
也没什么。不就是熄火了。
我当前心情就如以父之名的前奏。
对着仪表盘思索了几秒钟后,我向这位大佬诚心建议:“我觉得警察局比较安全,反正你有本事把自己捞出来。”
“我还有事要办,警察局还是改天再拜访比较好。”他犹豫了下,说。
他忙的事能有好事?我不想做帮凶。可当背后的人冲上来,我还是诚实地捞起把手上的甘蔗,给了对方一点朴素的物理教训。
火又打上了,车继续闯荡。
“去医院?”我问。
“不用。”程奔虚弱而又不失沉着地答,“找个地方,我会处理。”
我不吭声,他又解释:“去医院会引起骚动,为其他病人着想。”
我说好的,那您保重。
可这只移动的裂口西瓜我能搬去哪?表哥家肯定不行。我脑中转了转,“找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你看怎么样?”
“请便。”他慢悠悠地说。
“喂!”我听得有点呛火了,“你自己的命,怎么让我动脑筋?”
他和蔼地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你行的。”
然后他进入了待机状态,闭嘴沉默的那一瞬我都听见锁屏声音了。
算了,没人想办法,我自己拿主意。我在隐蔽的居民区里找了家不起眼的小旅店,车停进弄堂里,特意夹在一辆三轮和一辆摩托之间。中途到药房买了急用医药箱。
店里还有空房。到前台付账,仅管已经直不起腰,程奔还是翩翩抬手。“我来刷卡。”
刷什么卡,用支付宝。
我用手机付了账,让他事后结算给我。“装得精神点。”上楼时我提醒他。
“遵命,老大。”他微笑着回应,流着汗笑得勉强。
他又买了瓶白酒。
一到了房间,程奔脚下立刻显出踉跄。我忙去扶他,手只搭了会背,就揩了一手的冷汗。
他指了指床边的单人沙发,“去那里。”声音却很平,不带抖。
我搀着他,把他安顿进沙发,又把医药箱搬到茶几上打开。
由于从小挨打,挨完打又不能让我妈知道有多严重,我会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皮外伤。但枪啊子弹啊还是离我太遥远了,我只在片子里看见过。
唯一一次见到实物,还是在程策那里,那还是把空枪。
谁能想到他爸真挨了一枪。
程奔抚摸过箱子里的药品和用具,继而指了指自己的伤口,问我:“要上手试试吗?”
我说行啊,如果你想入了这门直接入土的话。
他笑了笑,嘱咐道:“让远点,场面会不好。”
我就挨着床头柜坐下。这位置显然还不够远,他瞄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管自己剥开纽扣。
等衬衫一扒开,我都吓了一跳。他腹部全是血,都渗到裤腰里去了。还在流淌的颜色鲜红,凝结的颜色暗红。
程奔虽比李元大,两人也是同载出生的人。李元讲究保养,又是显年轻的底子,看起来也就三十五岁左右。程奔据说年轻时就是少白,如今双鬓两抹霜发,因此模样更多些风雨。
不过这位叔身材却练得很有料,肚子一看就硬梆梆的,很费拳头,即使在血液的遮盖下线条依旧分明。如果程策的肚子像条沙发面包,他爸就是颗剥开的玉米。
程奔是个老手,沉稳不迫地操起剪刀,先剪开弹孔,再拿镊子取出子弹,白酒冲洗消毒后再拿线把伤口缝好。一套操作极其熟练,手都没哆嗦一下。
此时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让我避开。
整个过程中,他把脱下的上衣卷成一团,堵住嘴巴,边发出闷吼边踢了两脚床。
踢得我弹起好几下。
处理完伤口,他吐出口中的衣服,扬起头猛喘了会气。
“你的人呢。”待他气稍缓,我问他。
他把剩下来的白酒凑到嘴边,闷了两口。“我手机摔坏了。”
我拿出自己的,“号码告诉我。”
他一愣。“临时的接应人,存完就没记。”
果然科技一进步,连程奔这种人都退化了。
这下我也愣了。“那怎么办?”
他伸出手。“借我用用,我打电话给助理。”
我递给他手机,他打出,对方却不接。他苦笑:“这小子就是死脑筋,除了固定几个号码其他都不接。”
我仰天叹了口气。“要不休息一晚上,我再送你去车站。”
他没作答,把那个助理的号码存进了我手机。“回去我让他加你,万一需要帮助可以找他,算我的一个报答。”说到这,他顿了顿。“我的号码你没存吗?”
他那个助理姓陈。我手机通讯里C一栏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程家人。
那回酒局别过后,李元和我又跟程家碰过几次面,不但程奔程简,程策的号码我也加了。
两兄弟一个叫哈士奇,一个叫“还没起好”。
我窘迫地抓了抓脖子。“往下拉。”
他疑惑地抬眼看看我,听从地往下拉。
“……看到高明远了吗。”
他手指停在那一行,真仔细看了看。“看到了……”然后笑了出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坏?”
吃下消炎药,他爬到床上休息了一会。我趁空吃了盒泡面,边吃边给表哥发了条信息,说今晚不回去了。
他背对我这边躺着,闻到了香味。“吃这么香?”
“要吗,我给你泡一碗。”我说。
“不用了,我不吃这个,谢谢。”他坐起身,略想了想,“我想托你帮个忙,不管办不办得成,事后一定厚谢你。”
我正好吃完,抹了抹嘴。“你说。”别让我杀人放火就行。
“当地电视台正在办一个选秀综艺,这时候还在录制。接头的联络人就在道具组,你到那,找到他,和他对个暗号,让他带人来找我。”
不错,我从芒果台狗血八点档转移进匪帮片了。“什么暗号?”
他停顿了下,随后轻咳一声:“妖孽,还不快现出原形。”
他好像……在说一种很新的语言。
那我该说点什么?我双手把上衣往两边一扯。“变?”
对我的反应,他先也是愣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确认:“刚那个就是暗号。”再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程奔身上有伤,小旅馆又没有保安防护,不能让他单独呆太久。去往电视台路上,我把车速加到最大,一路卡其脱离太。
路上,那句接头暗号不断冲刷着脑海,到后来我都觉得屁股下坐的是根金箍棒。
节目录制在电视台大楼第10层,我乘货梯上去。电梯升到5层,道具组的人押着一车演出服进来。
运上去的演出服密密麻麻几乎堆成一棵树,负责的工作人员有五个。观察完情况,我不动声色步子微微一撇,晃到演出服后面。那几个工作人员精神都不佳,恍恍惚惚的,不曾注意到我。
有时候个子小有个子小的好处。
电梯在录制层停下。我循着推车滑动的幅度紧跟在后边,脸扎进衣服堆,从很多角度看,我也是件衣服,就是长了腿。
前面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证件,或许是深夜的关系,守门的人昏昏欲睡,检查并不严谨,我就跟着车进去了。
但再往前走,场地开阔起来,人也分散了,还有人上来检查服装。见不能再用老办法伪装,在有人注意到之前,我闪身晃进了一个房间。
正巧,是后台预备区。墙边坐着一溜选手,看样子都抽完了签,衣角上贴着号码,紧张难安地等着叫号上场。
这里是后台,那道具间呢?蠢啊我,刚就该跟着那几个人的。可好像衣帽间跟道具间不在一起……
正发愁,一个才高跟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一眼就注意到我。
选手们都化好了妆,穿得都煞是亮眼,我浑身灰扑扑的,头发横歪竖倒,怎么看都像来捣乱的。
“你是……?”她看了看名单,又好奇地打量我。
“我是……”我四下看了看,发现脚下踩着一张掉落的号码牌。我把号码牌拿起来,贴在衣角上。“来唱歌的。”
她盯了眼号码牌,目光回到点名册上。“68号张三对吧?”
好草率的名字。“啊对。”我留了半分钟没作声,没人应,我答应下来。“我就是张三。”
帮了程奔的忙,我怎么不是个法外狂徒了。
她立刻着急起来:“快去预备区,马上上场了。”
什么?我呆住了。本来承认身份就是个权宜之计,我想等张三本人来,把号码牌给他再溜走的。
我身体靠后,扶住墙,感觉被雷劈了一样。我那扭捏磨蹭的样子大约看着十分可怜,因此引起一片弄巧成拙的鼓励声。
“上台就不怕啦。”
“冲呀张三。”
我继续磨磨蹭蹭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她上下又打量我一遍。“准备一下。”
我准备个什么?我整个人透出空洞。
她手上的名册不仅有选手名字,还有大头照。她目光在张三的照片和我脸上来回穿梭。“怎么差这么多……”
我目光也在房间和门口间来回晃。张三人去哪儿了?比赛不比了吗?
我从一旁桌子上摸起一副墨镜戴上。“整了。”我诚恳地说,“温度太高假体有点变形了。”
我怕的倒还不是不像,我怕的是我身上沾了程奔的血。好在位置不起眼,稍微收束下肢体能够掩饰过去。
她隐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马上到你了,调整一下,别紧张。”
我飞快凑过身,视线扫到张三的表演曲目。
是《好运来》。
不错,专业对口。不过歌词我记得不全。没事,记不起可以瞎编。
我戴着墨镜,端起春晚特供的喜庆笑容,走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