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人意料,他没提早上那点噪音,而是讲起了舒怀意。
“舒哥送你回来的。”
我挖了块蛋糕,送进嘴里,说哦,改天谢他。
他突然伏下身,从下面看上来。“知道你回到家干什么了吗?”津津乐道的口气。
我停下咀嚼动作,“干什么了?”我自认酒品不坏,至少从不霍霍人。
“李元留舒哥喝了会茶。你呢。”他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就站在那喊嗓。”
这有什么,高歌一曲是我酒后保留节目。“好听吗。”
“耳朵要流产了。”
这是什么形容?“你脑子原来还有生育功能啊?”
“姓金的!”
闹了一天的不愉快,我本无意说这些挑起争执的话,无奈我的嘴巴和拳头有它们独立于大脑的反击机制,常常不听使唤。
我切了块蛋糕,端到他面前,姿态放低半截,好声好气地和他说:“听说你要搬回来住,要说高兴,那肯定是假话,只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来为难我这个乡巴佬,我也不给你添堵,行吗?”
他没吃那块蛋糕,也没接受我的求和,空着肚子走了。
桌上留着他吃剩的大半碗粥和蛋糕,我看了觉得浪费,又拿过来吃。我其实早吃饱了,就硬吃。剩菜剩饭下辈子是要当乞丐的。
见我吃得勉强,阿姨上前拦住我,耐心劝解道:“好啦,吃不下就算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再接着吃。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笑着偷偷瞄我,搞得我越发上脸了。为了掩饰害臊,我起身跟随她进厨房收拾碗碟。
她洗了两个碗,突然想起什么,半侧过头,慢慢悠悠地说道:“你跟李先生他姐姐性格很像。”隔了会,又说“李先生跟他姐姐感情很好,很听她的话。不过她嫁出去,忙着管那家的事,来往不那么多了。”
对此我理解为:李元就喜欢有个人能管住他。
接下去几天,李沫陆陆续续搬回来一些物什,少量衣物,和一大堆我也看不懂的非必须品。按四大名著里一句话来说,叫做精致的淘气。
李家终于有个三口之家的模样了。李元心里是美得不行,三人一同上桌吃饭,他满脸飘飘欲仙,吃口饭都跟吞徐福仙丹似的。
我呢,黑眼圈都给熬出来了。
李沫这才住了不到一礼拜,他的生活习惯就深深震撼到了我。
他每天凌晨一点多睡下,五点准时起床,到院子里打一小时网球,有时游一小时泳。冲过凉,又要打一小时电话——我也不知道哪路神仙能做到每天早上六点半接他电话的。打完电话,他开始温习功课。他一天就花这一小时看书。八点半他要吃早饭,吃完早饭,整理一番仪容再去上学。
妈耶,这是什么西八作息,中国人怎么会长出这么卷的生物钟。
卷也没卷出个人样来。
他卷也就算了,还总闹出一堆动静,生怕别人对他体内深藏的洪荒精力一无所知。李元早就习以为常,睡得雷打不动,我被带得也是凌晨一点合眼凌晨五点睁眼,再下去头顶都要稀了。
吃早饭的时候,李沫两眼不停瞟我,跟他爸各乐各的,两脸美滋滋。
我也实在没力气跟人唇枪舌剑,连说话声音都小了很多,嗡嗡嗡,蔫得像只拍扁了的蚊子。
只有我受伤的世界,终于被李沫达成了。
老店多招了些员工,又配了副店长,所以我现在八点半吃完早饭才随李元的车一起出门。管完老店的中饭,就去新店监督装修。生意好,看完新店还得两头跑,有时晚饭留在店里吃。客人少的时候能赶上家里的晚饭。
李元公司里加班文化深入骨髓,员工加,老板加得更晚。从前李元最多在家吃个早饭,其余两顿不是应酬就是吃公司里的盒饭。如今家里多了个人,晚饭他尽量抽空回家来吃,中午有时会去我店里。即便如此,他一周也有三四天要缺席。
他不在,匆匆吃过晚饭我就去医院看我妈。
医疗上超支的费用,我都是问李元借的。向李元借钱比向银行和亲戚借要好些,不用还利息,也不用看脸色。虽说如此,这么大数目,我还是把毕生的别扭和心虚都用上了。
李元倒很大度,立刻转了一大笔钱给我,让我有什么先进的项目就让老人家做,想吃什么补品尽管买。还帮忙找了最出名的大夫。
现在母亲病房换了大的,账单秒付,吃最贵的营养品,还有两个专门的护士照顾着。
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看在眼里,起初没问,隔了一个月终于问了出来。“你发财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小声:“不是,我谈了个有钱朋友。”
她微微吃惊,“傍了个富婆?”
我声音更小了,“不……不是。”
她审视了我一会,恍然大悟。“我说呢,你明明跟姑娘们混那么好,怎么一个对象都处不上,敢情都处成姊妹了。”
在老家,比起那帮男孩子,我确实跟女孩们关系更好。邻家有两个姐姐看我家吃不饱,常带我去她们家开小灶。学校里也是,一下课女生都喜欢来我课桌边上,让我帮她们修文具袋拉链,打飞虫。穗穗的小名还是她们先叫出来的,因为我比同班同学小一岁,在家我妈只称呼我后面的单名。
我受女生的欢迎,其他男生就酸得要死,以为我是个段正淳,说我“见到女的就是另一副嘴脸,乖犊子似的”。
那能比吗,她们随身又不揣两个拳头,她们随身都带好多零食。
……
我无从接话,母亲又嘱咐道:“卫生要注意,别乱来。”
我还能说什么,我说一定一定。
她吃着我帮她片好的苹果,吃着吃着又露出担忧的神情,一本正经地确认道:“确定是谈朋友吧?你可别骗我。”
她是怕我把自己送给有钱人去玩,但含蓄地没直接问出口。
我忙向她保证:“是正经谈朋友,我住他家里去了。他对我很好。”
她迟疑地点头,没再聊下去,等吃完苹果,脸上忧色依然不减,连早就坏了的左眼都仿佛染上了情绪。
我妈左眼看不见,眼珠颜色淡浊。听舅舅说她生我前得过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怪病,最先起于脑部,因为在脑部,差点连命都保不住。治疗费用很贵,以家里的条件只能等死,后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笔钱治好了,那毛病最后只进了左眼。
我明白她在想钱和人情,就摸了摸她的手。“妈,我会处理好的,你就好好养病,别的什么都别想。”
我心里有愧,出此下策,也怪我自己没混好。
病人都睡得早,探完病,李元还没回家,等他回家吃夜宵的功夫里,我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李沫一到夜里比白天还活跃,要么出去花天酒地,要么就在家打游戏,听手机发出的声音,也不知道充了多少钱。
我读书。
当初放弃进大学,为了说服我妈,我表现得无比坚决,好像上大学没什么了不得。可即使白天再嘴硬,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通知书拿出来看。
果断不代表没有遗憾,只不过那点遗憾很快就被后来谋生的艰苦掩盖了。
如今每天看着李沫上下学,心里又不觉发痒。
说出来或许丢人,我虽是个学渣,但我爱学习。我只是脑子没长在这上面,技能全点活着了。
对李沫,我是既羡慕又叹息。羡慕他无牵无挂地拥有,叹息拥有的人不会珍惜。
投胎的参差。
开第二家店,由于资金相对充裕,我打算上也便活络很多,总想弄点新花样。想法一多,就感觉自己眼见和本事跟不上,该修两门课学点什么,给自己充充电。
具体选哪些课,我又非常迷茫。我从学校脱节太久了,这些年摸爬滚打,学会的也全是实用性的本事。比如算账,看人招人,跟供应商杀价,跟外卖平台的人打交道。更高层的手段因为用不着,我从没摸索过。我的营销手段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小小的店又没必要拉赞助,更别说追随潮流搞概念了。
李元对此很热心,帮我物色了各类课程和书籍,又从大饭店里挖来厨子,我搞定了新的供应商,他特意去那家供应商郊外的农场上考察。
重新学习虽是好事,可这么多年没读过书,无论状态还是学习能力,跟学生时代完全不能比。我学得很费力。
店马上要开张,前期李元又帮了这么多,我得跟上,我很着急。不看书觉得欠了别人二百五十万,翻开书觉得欠了五百万。
我从小做功课都在餐桌上,我家没有专门的书桌,更别提书房。因此李元的书房我用不惯,学习仍旧在餐桌上进行。
李沫看我在餐桌上读书,他打游戏也非要挪过来跟我面对着面。
这下好了,我抓头挠腮恨不得把自己吊起来的窘态被他尽收眼底。他视线屡屡从手中的平板屏幕扫上来,嘴角像填馅过度的饺子皮随时都要裂开来。
我想这时的他要是挨上一拳,天灵盖都会飞出快乐两字。
我被他看得怒火中烧,没忍住问他:“你想笑什么呢?”想到他刚才手机里不断传出支付的声音,又问他“要给你唱个好运来吗酋长?”
他笑得像一只打嗝的兔子。“天呐金穗,你看上去好绝望。”
不过他心情好时也会帮我,态度极其严厉,多少有点以牙还牙的成分。
“我说金穗,你只会用你的四肢吗,动动脑子行不行?”
“看着我干嘛,看书啊。”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倒霉,金穗?”
“李元还夸你眼神清澈,原来是缺乏知识的清澈啊。”
“脸色这么难看?缺氧了吗?”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热爱学习,是自我折磨吗?”
“这很难评,我祝你成功吧。”
我受人的好,自然不好多言,挨了骂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挨骂就挨骂吧,至少学到了东西,不亏。
我和他之间发生着微妙的转变。
过去,他一眼都懒得瞧我,我的名字像什么脏东西似的,他从来不叫,现在一口一个金穗。
从爱答不理的没礼貌到没大没小的没礼貌,从好的角度看,不可谓不是一项飞跃。
还有只要我抱着电脑和书本到桌边坐下,不出五分钟他就会出现,然后开始乐哉哉地指指点点。他确实教了我一些东西,不算多,但有就是有,这点我承认。
不管怎么说,有转变就是好事。——这个想法维持了不到半个月,就被一通电话打破。
电话打过来时,李沫正好在洗手间。
是看新店的店员打来的,声音很慌张。
“老板,店被砸了。那帮人看样子像黑社会,报了警一直没来人。”
我愣了下。“他们说什么了吗?”
“说……让你们那个姓金的过来。”
我在社会上从没招惹过人,没跟任何人结梁子,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那帮兔崽子想要秋后算账。
这还有完没完了。
李沫会牵涉其中吗?
——他是所有的中心和起始。
不知情,他也帮不上忙,知情,更会捣乱。无论哪种,他都还是在洗手间里呆着比较好。
凭心而论,我照看他的生活起居,偶尔关心他在学校里的情况,都是为了李元,再往大了说,为了这个家。我目前唯一能报答李元的办法,也只有好好经营这个家。但我对李沫没有丝毫感情,他是个麻烦还差不多。
可这一通电话打下来,莫名的失落感还是抽了我一耳光,我被我短暂盲目的乐观打了脸。
我闷闷地按掉电话。此时理智告诉我要少安毋躁,最好先打电话通知李元。上回半夜里发生的冲突,李元表面上说不追究,实则留舒怀意喝茶的时候,他把李沫叫下来敲打了一通,阿姨事后是这么透漏给我的。
李元出面肯定能妥善地解决问题。
李元今晚开会,如果找他,得再等等。
可是几近完工的店面被人砸了,我吞不下这口气,我没法等。再说店员怎么办,万一有危险呢?
我内心在发出另一个声音。
它告诉我,我他妈要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