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历史军事>猛卒【完结】>第二百章 回纥翻脸

  南面数十里外便是天山,郭宋他们对这一带并不熟悉,没有人来过这边,好在他们出发之前做足了功课,事先详细了解了地形,沿着山麓向西走,一路都是坦途,虽然中间有不少森林、河流,但并不会影响唐军前行。

  只是后面的沙陀军追赶甚急,唐军一直摆脱不掉,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前面出现一处狭窄的谷口,峡谷长不到一里,右边是突兀的岩石,左边是一座陡峭的小山,峡谷很窄,只容几人并肩而行。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退敌之处,郭宋对李季喊道:“你带弟兄们速走,在这里挡他们一阵。”

  郭重庆勒住战马道:“我来陪你!”

  李季有些犹豫,郭宋厉声道:“这是命令,你要违抗军令吗?”

  李季无奈,只得大喊道:“快走!”

  他率领骑兵疾奔而去。

  郭宋见谷口还矗立着一块巨石,便对郭重庆道:“我来阻杀敌军,你在巨石后放箭!”

  郭重庆的武艺和箭法不能和郭宋相比,但他毕竟是郭家的外聘武士,武艺和箭法都不俗,也使用一把一石五斗的硬弓,他立刻闪身到大石后,抽出了一支箭。

  郭宋站在谷口,横戟立马,冷冷地望着远处追杀而来的沙陀骑兵队伍。

  奔在最前面的沙陀骑兵忽然发现了郭宋,纷纷勒住战马,不敢上前。

  随即一名千夫长追至,这名千夫长便是之前中计之人,被朱邪金海大骂一通,令他颜面丢尽,此时千夫长见谷口只有一名唐军骑将拦住去路,他立功心切,挥动长柄铁锤向郭宋杀来。

  郭宋冷冷笑道:“这人留给我,不要放箭!”

  游牧将领在枪法和刀法等技巧方面远远比不上中原将领,不过他们力量普遍较大,控马能力极强,所使用的兵器大多属于力量型,如狼牙棒、长柄铁锤、独脚铜人、铁棒等等。

  这名千夫长使用一杆五十斤重的长柄铁锤,来势凶猛,战马疾奔,他高高举起铁锤,一个泰山压顶之势便要向郭宋砸去。

  郭宋冷哼一声,根本不理睬他的大锤,长戟一挺,戟尖瞬间到了千夫长胸前。

  千夫长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的长戟这么快,他大吃一惊,本能地想收回铁锤,但已经来不及,‘噗!’长戟刺穿了他的胸膛,千夫长惨叫一声,当场毙命,铁锤从半空中落下,重重砸在他自己的肩膀上。

  郭宋将千夫长尸体高高挑起,甩出数丈外,用草原铁勒语大喊道:“还有谁要过来送死?”

  这时,大队沙陀骑兵赶到了,朱邪金海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千夫长,他顿时大怒,喝令道:“放箭射死他!”

  沙陀骑兵一起放箭,乱箭齐发,郭宋挥舞长戟拨打着箭矢,一步步后退,他对郭重庆喊道:“看见那个头戴金盔的敌将吗?那就是主将,射杀他!”

  “我知道!”

  郭重庆冷静地抽出一支箭,耐心等待机会,这时,郭宋已退到谷口,沙陀骑兵停止放箭,近百名骑兵杀了上来。

  郭宋又从谷口杀出,长戟翻飞,一连挑翻二十余人。

  郭重庆也等到了机会,他拉弓一箭射出,狼牙箭闪电般直射对方主将左胸,但他的箭没有郭宋的箭快,朱邪金海发现眼前之箭,他急向右闪身,这一箭躲过了要害,却正中他的左肩,朱邪金海疼痛得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这时,郭宋已杀了五十余人,被他杀死的骑兵都死得极为惨烈,肢体四散,头颅乱滚,其余士兵吓得胆寒心颤,纷纷调转马头逃回。

  郭宋大笑一声,对郭重庆道:“我们走!”

  两人调转马头,一前一后,沿着峡谷疾奔而去……

  沙陀骑兵不再追击,郭宋和郭重庆在三十里外和李季一行汇合,李季不得不停下,两名伤兵还是因伤势过重而死。

  一条小河边,士兵们在河边休息,军医和几名士兵正忙碌给伤员调治伤情。

  郭宋一边查看伤兵,一边听取李季的伤亡报告,他脸色阴沉似水。

  “我们伤亡有三十余人,其中阵亡十八人,伤十三人,阵亡的士兵中,有五人是因为伤重不治。”

  停一下,李季又道:“我想让伤兵去金满县养伤,这样下去,他们也活不成。”

  郭宋点点头,“可以,这件事你和重庆商量,安排一下吧!”

  郭宋随即又召集将领商议,六名队正现在只剩五人,但士兵也剩下两百四十余人。

  郭宋对众人道:“可以看得出,敌军歼灭我们的决心很坚定,这还是庭州,到了伊州,那就要面对数万沙陀军,现在的办法有两个,一个向北去沙漠,一个便是返回安西,从原路去敦煌,绕过伊州,大家的意见呢?”

  李季沉吟一下道:“向北走是沙陀人的老巢,就算突破过去,也是薛延陀人的地盘,那里完全就是九死一生,我主张还向南走,趁土谷浑被我们重创的机会从原路返回。”

  众人纷纷表态,都愿意向南走,毕竟南面比较熟悉,吐谷浑士兵也远不如沙陀骑兵强悍。

  郭宋点点头,“既然大家一致同意,那就向南走!”

  唐军休息了半天,李季派两名士兵送伤兵去金满县治疗,队伍再度出发,向西而去。

  郭重庆低声道:“恐怕这次回纥人不会再让我们从乌孙古道过去了。”

  郭宋苦笑一声道:“先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就先回金满县,然后再等待时机。”

  三天后,唐军骑兵再次抵达了乌孙古道,果然被郭重庆猜中了,回纥人在乌孙古道入口处屯下了重兵,足有上万人,将乌孙古道内外全部封锁。

  就算唐军弃马翻山,也难以逾越白雪皑皑的天山。

  他们距离山口还有两里,便被回纥暗哨发现,几支鸣镝射向天空,不多时,一支巡哨骑兵从大营处奔来,远远停在数百步外。

  李季请缨道:“让卑职去和他们交涉吧!”

  郭宋摇摇头,“你和他们语言不通,怎么交涉,这里除了我和重庆外,没人再懂他们语言,还是我亲自去交涉吧!”

  他一催战马奔了上去,郭重庆连忙跟上,他长年跟随郭子仪,也会一点回纥语言。

  距离骑兵队还有数十步,郭宋用铁勒语高声大喊:“我们是长安过来的唐朝使者,借道去安西,请容我们通过!”

  为首百夫长半晌道:“你们等着!”

  他调转马头回大营去了。

  过了不到一刻钟,一名回纥文官跟了出来,他在马上向郭宋行一礼,“很抱歉,是我们可汗下的命令,不准任何人再从乌孙古道通过,包括你们!”

  “可我们并没有敌意,只是想借道而已!”

  文官摇摇头道:“之前你们已经走过一次,就是因为你们没有伤人,所以现在才好好和你们说话,否则我们早就把你们包围全歼,你们回去吧!可汗下的命令,没有人敢违背,如果你们要强行突破,与回纥为敌,那么庭州的唐军我们也不会再容忍,请你们三思。”

  郭重庆低声问道:“他怎么知道之前是我们?”

  “他们应该盘问了山谷中的牧民,算了,先回去再说。”

  郭宋抱拳行一礼,调转马头返回临时驻地,一支巡哨骑兵跟着他们,远远地进行监视。

  回到驻地,李季迎上来问道:“如何?”

  郭宋摇摇头,“回纥人已经明确拒绝了我们的借道请求,还是他们可汗亲自下的命令,应该没有谈判余地了。”

  “要不我们在夜间强行冲过去?”

  旁边郭重庆反对道:“他们有上万人,防备森严,我们冲不过去,就算冲过去也是死伤惨重,而且还会连累庭州唐军,强攻不是上策!”

  “那怎么办?”李季有点急了,南下的路也堵死了,难道他们只能向北边绕道?

  郭宋沉吟片刻道:“先回庭州再说!”

  众人调转马头,向庭州方向奔去……

  第二百零一章 生死之战

  伊州沙陀王帐内,朱邪金海从庭州赶来,向沙陀可汗朱邪金顶请求增兵。

  朱邪金海是沙陀可汗的亲兄弟,年纪却比兄长小十五岁,几年前朱邪未明死后,朱邪金海便成为继承汗位的最大热门人物。

  他左肩虽然挨了一箭,但没有伤及筋骨,他心中恨极,发誓要将这支唐军全歼,一个不留。

  朱邪金顶年约四十五六岁,但他因酒色过度,身体很糟糕,时常染病,所有人都说他最多只剩下三五年的时间。

  朱邪金顶望着神情焦急的兄弟缓缓道:“我不太明白,你为何把这支唐军看得如此之重?”

  “可汗,这是唐军是唐朝天子的使臣队伍,一旦他们平安回到京城,他们必然会怂恿唐朝天子攻打河西走廊,对我们会形成巨大的压力,不利于我们应对葛逻禄人,必须把他们全歼,才能使唐朝死了这条心,这关系到以后十几年的格局,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朱邪金顶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担忧,可葛逻禄在北方的压力很大,我恐怕抽不出太多兵力给你对付这支唐军。”

  “那兄长能给我多少军队?”

  “最多三千人!”

  朱邪金海想了想,他还可以从西州调兵,便道:“三千人也够了,但兄长一定要保证在伊州囤积重兵,不能让他们从伊州突围。”

  朱邪金顶笑了起来,“伊州是沙陀的王帐所在,如果唐军能从伊州过去,那就真是笑话了。”

  “就怕士兵们大意!”

  “放心!既然你特别提醒了,我会吩咐下去,没人敢怠慢我的命令,倒是你自己当心点,我不想再听见你受伤的消息。”

  “臣弟不会再大意了!”

  朱邪金顶取出一支金质狼牙,递给朱邪金海,“第五帐三千骑兵,你带走吧!”

  “多谢兄长!”

  朱邪金海告辞回到自己大帐,他令手下副将墨都率五千军队封锁庭州北上的道路,又下令调两千西州骑兵来庭州和自己汇合,他率领五千骑兵封锁唐军东去的道路,这样一来,唐军只能向南而去,这是唯一留给唐军的去路。

  ……

  郭宋一行返回金满县休整了三个多月,始终没有等到回纥从乌孙道撤军的消息,看来这不是回纥人的临时部署,而是长久措施。

  从乌孙道返回安西的想法彻底断绝了。

  这天下午,郭宋来到都护府,找到了李元忠,正好副都护杨袭古也在。

  “郭使君还是决定要走吗?”

  “这样等下去也不办法,我已考虑清楚,还是决定离去。”

  李元忠和杨袭古对望一眼,李元忠点点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阻拦,你打算怎么走?”

  郭宋沉吟一下道:“向正东走恐怕不现实,我打算要么向北,要么向南,想听听两位将军的意见?”

  李元忠淡淡道:“从我掌握的情报来看,你向北走恐怕也不太可能了,朱邪金海的一万军队已封锁了北路和东路,事实上你已没有选择,只能向南。”

  杨袭古在一旁接口道:“向南就是走银山道,银山只有一条山道可以走马,最险要处修建了一座关隘,叫做银关,两边都是万丈悬崖,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上有五百沙陀守军,但只要你们过了银关,另一面就是焉稽镇。”

  郭宋点了点头,“我的手下也倾向于向南走。”

  李元忠又道:“其实我和杨将军也都倾向你向南走,我们都有经验,向南走你们还有一线希望,可如果选择向北,那几乎就是一条没有希望的路,你们闯不过沙陀人、葛逻禄人和薛延陀人的三重封锁,还有大沙漠流沙的威胁。”

  “多谢提醒,我决定向南!”

  ……

  又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唐军再度出发了。

  银山道位于西州境内,距离金满县约六百余人,军队要走四天才能抵达。

  尽管郭宋为了懈怠沙陀人而在金满县足足等候了三个半月,但他还是小看了朱邪金海的意志,能够成为沙陀可汗的继承人,朱邪金海也有常人难及之处,那就是意志坚韧,不达到目的绝不善罢甘休。

  几个月来,他一直派暗哨昼夜监视金满县,当唐军一行夜里从金满县出来,便立刻被潜伏在城外的沙陀暗哨发现了。

  三更时分,朱邪金海接到了消息,他顿时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全军集结。

  这一次,他也吸取了上次唐军逃脱的教训,不再操之过急,而是远远尾随着唐军。

  三天后,唐军进入西州境内,他们有一名向导,是李元忠手下的唐军士兵,对这边非常熟悉。

  “郭使君,要不要稍微准备一下,攻打银关可不是那么容易。”

  向导叫做李双,就是西州高昌县汉人,非常机灵的小伙子。

  “需要准备什么?”郭宋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主要是防备上面的滚木礌石,就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峭壁,滚木礌石砸下来,根本没地方躲,哎!走乌孙道多好,偏偏选择了银山道。”

  郭宋笑了笑问道:“这里距离银山还有多远?”

  “就是前面那座有白雪的大山!”

  李双一指前方,“银山道就是中间的一条山坳。”

  郭宋搭手帘向南望去,果然看见了远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看似不太远,但他知道,要走到山脚下,至少还有一百里。

  “西州这边的沙陀军多吗?”李季在一旁问道。

  李双挠挠头,“有几千沙陀军,没有庭州多,主要集中在高昌县,也归朱邪金满统领。”

  李双的最后一句话忽然让郭宋有一种不祥之感,两次打交道他便知道朱邪金满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他会放过自己平安离去?

  郭宋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这一带是丘陵草地,军队很容易在四周埋伏。

  郭宋吹响了骨笛,不多时,猛子从东面飞来,郭宋又急促地连吹几声,这就是告诉猛子,要它查看四周的情况。

  猛子在四周盘旋一圈,忽然急促的鸣叫起来,这下连李季都懂了,他脸色一变,问道:“是不是有埋伏?”

  郭宋脸色十分严峻,缓缓点头,“猛子发现了敌情!”

  他当即下令道:“停止前行,准备战斗!”

  “呜——”

  四周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只见四面八方的低缓丘陵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骑兵,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敌军人数不会低于八千人,郭宋深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我们必须突围,大家跟着我!”

  郭重庆大喊道:“我负责殿后!”

  郭宋点点头,“给你五十名弟兄!”

  他又对李季道:“你带好士兵,紧跟随我!”

  “弟兄们,生死就在此一战,跟随我杀出去!”

  郭宋大吼一声,双腿一夹战马,战马疾奔冲出,唐军士兵纷纷大吼,紧紧跟随着郭宋,郭重庆率领五十名士兵跟随在后面作为后军。

  两百余名唐军像一把锋利的战剑,向南面的敌军狠狠刺去……

  朱邪金海等了整整三个月,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足足部署了八千沙陀骑兵,利用他们熟悉地形的优势,抢在唐军前面布下天罗地网,这一战,他志在必得。

  朱邪金海拔出战剑,满脸狰狞喊道:“杀死一名唐军,赏羊百只,杀死一名唐将,赏羊千只,杀死主将者,赏羊一万只!”

  重赏之下,沙陀骑兵更加疯狂地向唐军杀去。

  第二百零二章 智取银山

  面对层层敌军的疯狂围攻,郭宋第一次有了一种无力感,他周围横尸遍地,鲜血已汇成小溪,他已杀了数百人,但沙陀骑兵依旧不顾一切地疯狂围攻上来。

  郭宋大喝一声,方天画戟横扫而过,两颗人头飞起,无头尸体内血浆飞溅,他抽戟刺杀,刺穿了一名百夫长的胸膛,对方惨叫而死,郭宋双臂用力,将他挑飞上天。

  就在这时,郭宋左腿一痛,一支冷箭射中了他,这已经是第二支冷箭射中他。

  郭宋也有点急了,他纵马跳过高高的尸体堆,长戟翻飞,郭宋已经杀红了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横扫一切,披靡一切,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这时,跟随在他身后的唐军只有梁武率领的三十余人,郭宋大喊道:“你们先走!”

  他翻身又杀了回去,沙陀骑兵也有点畏惧他了,见他杀回来,呐喊一声,纷纷掉头逃跑。

  只见前方三千余人围住了李季、郭重庆和他们的近百名手下,长矛密集如林,向唐军士兵刺杀,后方的沙陀骑兵不断放箭,密如雨点般的冷箭防不胜防,不断有唐军士兵惨叫着落马。

  郭宋眼中喷射着怒火,长戟横扫刺杀,沙陀骑兵俨如麦子一般纷纷倒下,郭宋杀出一条通道,嘶哑着声音喊道:“快走!”

  唐军士兵们绝处逢生,一群群飞奔而过,郭宋却见郭重庆率领十几名士兵依旧在和敌军鏖战,没有退却之意,他急得大喊:“快走!”

  郭重庆惨笑一声,指一指自己的小腹,郭宋这才发现他的肠子已经流出来了。

  “你快走!我给你们拖住敌军,快走!”

  郭宋的眼泪涌了出来,他一咬牙,调转马头再度杀出重围,疾奔而去。

  郭重庆大喊一声,“兄弟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杀啊!”

  “杀啊!”

  十几名唐军士兵齐声大喊,跟随着郭重庆向敌军奋勇杀去。

  他们的人越战越少,最终被汹涌的敌军吞没了。

  但正是郭重庆和手下拖住沙陀骑兵一盏茶的时间,给唐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唐军一路狂奔近百里,终于抵达了银山脚下。

  郭宋将士兵聚集起来,只有九十三人了,而且还有十几名重伤士兵,都已先后重伤不治。

  “长史,你去看看吧!唐大郎找你。”李季指了指伤兵之地。

  郭宋快步走上前,蹲在火长唐大郎面前,沉声道:“你没事,一定要活下来。”

  唐大郎伤势极重,身中数箭,还被一支长矛刺穿了小腹,已经活不成了。

  他轻轻摇头,抓住的郭宋的手,将一块玉塞进郭宋手中,声音低微道:“把这块玉给我儿子,告诉他,是爹爹留给他的美玉……”

  话没有说完,他头一歪,就此逝去,郭宋痛彻入骨,他仰头慢慢闭上眼睛,泪水扑簌簌落下。

  李季扶起郭宋,“长史,现在不是伤感之时,追兵很快杀来,我们还要杀过银关。”

  郭宋抹去眼泪,点点头道:“烧化来不及了,直接掩埋,总有一天我郭宋会杀回来给你们立碑!”

  士兵们迅速掩埋了十二名重伤死者,又将另外三名伤者驮上战马,牵马向山上而去。

  此时唐军只剩下七十八人能作战,都或多或少带一点轻伤,连李季也中了两箭,好在他们甲胄厚实,箭射得不深。

  除了七十八人外,另外还有三名伤势较重的伤兵。

  “长史,你的伤情怎么样?”李季问道。

  郭宋摇摇头,望着山顶上微光下的关隘道:“都是皮肉之伤,问题不大,银关咱们不能强攻,必须智取。”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边还有有点余晖,正是天色将黑未黑之时。

  这时,远处出现一条长长的火龙,数千沙陀骑兵追来了。

  虽然沙陀骑兵杀死了一百多名唐军,但他们也付出一千五百人阵亡的代价,朱邪金满恨极,率领大军穷追不舍。

  奔至山脚下,朱邪金满一摆手,止住了手下,对他们道:“射火箭提醒关隘士兵注意敌情,我们天亮后上山给敌军收尸。”

  朱邪金满经验丰富,如果他们追杀上山,山上的滚木礌石砸下,不仅会伤着唐军,他们自己也会死伤惨重。

  只要山上守军警惕,数十名唐军无论如何攻不下险关。

  三支火箭腾空而起,向山顶的五百沙陀守军警示敌情。

  在距离关隘约三百步外,郭宋已经收拾停当,他穿一身黑衣,后背弓箭和黑剑,腰间有六把飞刀。

  他身上还有伤情,一箭在后背,这一箭射得不深,只是略有点疼痛,问题不大,但腿上那一箭却流了不少血。

  但他没有选择,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在悬崖峭壁上攀登。

  他对李季道:“生死关头,除了重伤者和看马者外,其他都要杀上去,看见火光便是信号!”

  “卑职明白,长史自己小心。”

  李季很担心,恨不得自己也跟长史一起去,但他也知道,这件事只有长史一人能完成。

  郭宋轻轻一纵身,跳上了悬崖,攀住一块凸出的岩石,士兵们都屏住呼吸,望着他们首领在山崖上迅速攀爬,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郭宋的伤情还是有影响,腿上伤口迸裂,鲜血再次流出,他不得不强忍剧痛奋力向上攀爬,同时也加快了速度。

  不到一刻钟,他便攀上了山顶,藏身在一块大石后,用刀挑开裤子,重新上药包扎,止住了箭伤流血。

  他是在关隘的另一面,距离关门还有近百步距离,但关城内的情形他却看得很清楚。

  这座关隘不大,不到十亩,空地上扎了数十顶帐篷,但数百名士兵基本上集中在关城上以及下面的城门处。关城上堆满了滚木礌石。

  守城的士兵都被山下的警告惊动了,他们纷纷进入战备状态,有的张弓以待,有的准备随时向下投掷滚木礌石。

  这还有点不好办,但郭宋的目标很快便明确下来,他抽出一支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去。

  他的目标是一名正在城头上指挥士兵部署防御的将领,除了此人之外,关隘内再没有看见别的将领。

  这名沙陀千夫长正是银关主将,他正站在垛口怒骂两名士兵,却做梦也想不到已经有敌人从悬崖爬上了关城。

  他毫不提防,这一箭正中他的太阳穴,‘噗!’一箭射进了太阳穴,沙陀千夫长惨叫一声,一头栽下关城,尸体骨碌碌滚下山道。

  所有士兵都大吃一惊,以为是下面敌军放箭了,城上守军顿时乱箭齐发,一名士兵高高举起了滚木。

  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的脖子,士兵晃了两下,滚木坠落,重重砸在他头顶上,他一头栽倒在地。

  郭宋再度一箭射至,这一箭却射中一名正在搬大石的士兵后颈,箭射穿了咽喉,士兵一头栽倒。

  郭宋不找那些射箭士兵,却专门射杀负责滚木礌石的士兵,这些沙陀士兵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只片刻,郭宋连射十箭,便有十名士兵被他射杀。

  沙陀士兵终于发现箭竟然是从关城内射来,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城头上的士兵无处藏身,顿时惊慌失措,纷纷蹲下。

  郭宋躲在大石头,点燃了一支火箭,一箭射向敌军营帐,他随即一纵身,跳进城内疾奔,向另一边奔去。

  火箭暴露了郭宋的藏身之处,数十名士兵向他藏身处杀来,但此时,郭宋已经离去,大帐内点燃了,烈火迅速连成一片。

  城头上起火,李季低喊一声,“跟我上!”

  他带着七十名士兵向山上弯腰疾奔而去,他们用马鞍当盾牌,低头疾奔。

  城头上沙陀守军也发现了他们,顿时大喊起来。

  箭如雨下,五名士兵举起滚木礌石正要投下,几把飞刀从侧面射来,五名士兵纷纷中刀,举起滚木礌石重新翻滚落地。

  一名百夫长气得大吼,“不要射箭,用滚木礌石砸下去!”

  他话音刚落,郭宋从天而降,黑剑一挥,百夫长的人头立刻飞了出去。

  郭宋挥剑劈砍,如虎入羊群,瞬间劈翻了十几人,控制住了山道上方的城墙,滚木礌石都在他脚下。

  射箭的士兵们纷纷调转弓箭向他射来,他劈飞了数十支箭,大吼一声,如一头猛虎扑进了人群中,长剑翻飞,所过之处一片惨叫哀嚎。

  李季率领七十名唐军士兵也杀到了关城下,一根根长索套住了城垛,十几名武艺高强的唐军率先爬上城头,跟随主将杀进了人群之中。

  其他唐军士兵也纷纷攀索爬上城头,攻进了银关城。

  第二百零三章 重回安西

  在山腰处负责监视唐军的沙陀军士兵忽然发现了山上关隘出现火光,唐军似乎也开始向上攻城,但并没有滚木礌石砸下。

  沙陀士兵意识到不妙,立刻奔下山去禀报朱邪金满。

  朱邪金满眼睛瞪大了,唐军攻打银关没有遭到滚木礌石打击?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有唐军杀进关隘,也应该有少量的滚木礌石砸下,不可能一个都没有。

  除非是城头上的守军没有发现唐军攻城。

  朱邪金满顿时心急如焚,“立刻上山!”

  ‘呜——’

  低沉的号角声吹响,正在休息的沙陀士兵纷纷起来集结,队伍很快汇集成一条长龙,举着火把向山上奔去。

  一刻钟后,沙陀军队奔到了山顶,距离关城还有数十步,上面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投掷!”

  山上的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下,沙陀士兵措不及防,纷纷被滚木礌石砸中,顿时骨断筋折,惨叫着在台阶上翻滚。

  山道太狭窄,沙陀士兵无法躲避,一时间伤亡十分惨重。

  在后面督战的朱邪金满心知不妙,却着实无奈,只得下令道:“全军撤回!”

  沙陀士兵如潮水般撤下,伤亡了近千人。

  天亮后,沙陀军终于进了银关关隘,却见关城内尸横遍地,五百名守关士兵全部被杀,营帐被烧毁,储存粮食的库房内也空空荡荡,唐军早已不见了踪影。

  朱邪金满恨得心中滴血,狠狠一拳砸在石墙上,左肩的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名将领低声道:“唐军必然是从原路返回,走敦煌进河西走廊,如果我们赶去瓜州和肃州,说不定还能截住他们。”

  朱邪金满摇摇头道:“我的军队不能去河西走廊,会引起沙陀内部不必要的纠纷,不过可以通知河西走廊上的沙陀军拦截住这支唐军。”

  ……

  郭宋一行唐军抵达焉稽镇时,只剩下七十名唐军以及五名重伤兵,三百名士兵伤亡大半,三个旅帅只剩下梁武一人,六名队正全部阵亡,就算剩下的七十名唐军士兵也是个个带伤。

  郭昕闻讯,连忙带着一支骑兵赶到了焉稽镇。

  郭昕大步走进军营,只见郭宋负手站在大帐前,目光久久地望着天山,一只苍鹰在他头顶上盘旋。

  “郭长史!”

  郭昕走上前沉声问道:“怎么会如此惨烈?”

  郭宋淡然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事实上,绝大多数唐军将士都长眠在边疆,又有几人能平安回家?”

  郭昕点点头,“既然走上了这条西行之路,就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郭宋目光变得黯然,半晌,小声道:“郭重庆也阵亡了!”

  郭昕浑身一震,他后退两步,过了好一会儿,郭昕慨然长叹道:“好一个大唐男儿,他没有让我失望。”

  “都护进帐来坐吧!”

  郭宋带着郭昕走进大帐,两人坐下,郭昕问道:“还要继续回长安吗?”

  “回长安复命是我的职责,否则我留在北庭了,也不会强行突围,伤亡如此惨重。”

  “长史误解我的意思了!”

  郭昕连忙道:“我是说最好好好休整一段时间,等明年开春后再返回长安。”

  郭宋沉默良久道:“我犯下的一个最大错误,就是离开庭州太急,以至于敌人还在耐心等着我们,士兵们伤亡惨重,我负有最大的责任,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了。”

  他抬头注视着郭昕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沙陀人一定还在瓜州和肃州等着我,如果我再仓促离去,还是会落入敌军的包围圈,所以我决定接受都护的劝告,明年开春后再离去,就在安西再呆上半年。”

  郭昕微微笑道:“这是明智之举,安西虽然粮食不多,但还是养得起你们。”

  郭宋摇摇头笑道:“其实这次我们攻下银关,也收罗了上千石粮食和上百头骆驼,还有不少冰冻羊肉,应该足够我们生活半年,我不想给安西增添负担,我们就留在焉稽镇,这里去蒲昌海打听消息,更方便一点。”

  郭昕也不勉强郭宋,都是安西军人,没有那么多客气,他立刻答应了,“龟兹也好,焉稽也好,其实都一样,随便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客气。”

  “多谢都护,我不会客气。”

  郭昕又安慰他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去了。

  郭宋将郭昕送出了军营,一直望着郭昕带领士兵进了城,他对李季道:“让士兵们好好休息吧!等明年开春后,我们再返回长安。”

  ……

  十二月初,一场大雪沸沸扬扬笼罩在长安城上空,李豫缓缓走出大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球俨如扯絮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不远处的宫殿已经变得模糊了。

  一名宦官连忙将一件狐皮大氅给李豫裹上,担心地说道:“陛下,外面寒气太重,赶紧回房吧!”

  李豫轻轻叹了口气,“去年的这个时候,郭宋率军离开了长安,一晃一年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真的令朕担心吧!”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李豫点点头,转身返回了内殿,麒麟殿书房内点着炭盆,温暖如春,李豫脱去外氅,坐回龙榻,就在这时,外面有人禀报:“公孙副总管有急事求见!”

  “让她进来!”

  片刻,公孙大娘匆匆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参见陛下!”

  李豫放下朱笔问道:“是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三个月前,有御史弹劾岭南节度使路嗣恭,指责其前年平定岭南哥舒晃叛乱时,贪墨了哥舒晃勒索海商的数百万贯钱财,这个消息令李豫十分震惊,元载却认为这个弹劾言过其辞,并没有依据,冒然弹劾会寒了功臣之心。

  李豫便密令公孙大娘派藏剑阁精锐去岭南调查此事。

  “正是!”

  公孙大娘取出一份调查报告呈给了李豫。

  李豫看完报告,顿时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桌子,铁青着脸负手走到窗前。

  报告中不仅证实了路嗣恭贪墨赃财的事实,还列出了具体数据,折合五百四十万两银子,不仅如此,藏剑阁派出的高手还在路嗣恭的书房内发现了他和元载的秘密往来书信。

  “陛下,元载贪赃成性,路人皆知,他替路嗣恭说话,微臣一点都不奇怪。”

  “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宰相了!”李豫冷冷道。

  李豫转身又问道:“有郭宋的消息吗?”

  公孙大娘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请放心,他应该平安无事,主要是安西和北庭路途遥远,任务艰难,肯定是需要很长时间,现在又是冬天,大雪封路,他一定会等到开春时才回来。”

  李豫点点头,“朕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交给大娘去做。”

  “请陛下吩咐!”

  李豫低声道:“派藏剑阁高手去监视元载,尤其要关注他和鲁王的往来。”

  “微臣遵旨!”

  公孙大娘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帝王人家,亲情还真是淡如白纸。

  公孙大娘走了,李豫负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左右权衡着各种利弊关系。

  ……

  在朱雀酒楼后院一间雅室内,卢杞和程振元觥筹交错,相谈正欢,程振元见时机已经成熟,便取出一张柜票放在桌上推给卢杞,“听说令堂大寿,这是我的一点贺礼,请卢使君笑纳!”

  卢杞眼一挑,心中一阵暗喜,连忙假意退却,程振元不肯收回,卢杞只得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卢杞又呵呵笑道:“我就常常给鲁王殿下说,日久见人心,程公公跟随鲁王殿下这么久,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程振元叹口气,“这还不是鱼朝恩害的吗?我们都是本份的宫里人,我们的职责就是伺候天子起居,可他却野心勃勃,坏了我们的名声,要洗刷这个污点,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精力?”

  程振元原本对大内总管是志在必得,不料天子却任命另一个宦官孙孝忠为大内总管,让程振元倍感失落,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丝危机。

  为了挽回颓势,他便转头在鲁王李适身上下血本了。

  卢杞是李适身边的重要任务,把他的关系弄好,对自己获得李适的信任至关重要。

  卢杞听说对方说自己是‘本份的宫里人’,他不由暗暗鄙视,鱼朝恩死了,程振元这条大龙便开始蜷缩身子装小蛇了,不过看在一万贯的份上,卢杞决定还是帮他一把。

  更重要是,随着李适的地位逐渐稳定,卢杞也要开始构建自己的盟友,程振元无疑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既然他主动屈身结交自己,卢杞当然愿意和他达成某种利益共识。

  卢杞便微微笑道:“程公公放心,鲁王殿下身边也需要一些能干而且信得过的人,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替公公敲敲边鼓。”

  “那就太感谢卢使君了,来!这杯酒我敬卢使君。”

  第二百零四章 雪夜东进

  大历十年的最后一天,在漫天飞雪中,一支七十余人的队伍悄然离开了焉稽镇,沿着赤河向东进发。

  这是敦煌向导给郭宋的建议,冬天沙陀军几乎不会出门,春天才是他们的活跃期,而且冬天河西走廊大雪封路指的是甘州和凉州,瓜州和肃州下雪并不多。

  冬天出发就是稍微艰难一点,但一般不会遭遇沙陀军。

  郭宋在权衡利弊后,最终决定在冬天出发。

  大雪纷飞,七十三人携带战马,乘坐着骆驼在凛冽寒风中疾行。

  他们带了一百多头骆驼,这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便利。

  “郭长史,我过来时,蒲昌海没有牧民,倒是有不少鹿群,士兵们可以猎鹿补充粮食。”

  他们的向导依旧是之前从敦煌过来时雇的汉人向导,他经郭宋介绍,和安西都护府搭上了关系,常常替安西都护府去敦煌买一些物资,赚了不少钱。

  风雪很大,他们说话基本靠吼,郭宋高声问道:“蒲昌海不是结冰了吗?怎么还会有鹿群?”

  “靠湖边的积雪下面还有青草,鹿群可以找到吃的。”

  “那好!去了蒲昌海再说。”

  队伍一路东行,十天后,唐军抵达了蒲昌海,这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一望无际的白雪平原上,闪烁着晶莹瑰丽的光泽,远处的湖边,一群群马鹿扒开积雪,悠闲地吃草。

  唐军顿时激动起来,郭宋对梁武笑道:“你带五十名弟兄去猎鹿!”

  “遵令!”

  梁武换乘战马,带着五十名骑兵疾奔而去,他们这半年时常出去打猎,练就了一身高明的打猎手段。

  他们兵分两队,一队驱赶,一队埋伏,数十支射出,瞬间倒下了十几只大鹿,其他鹿群受了惊吓,没命地向远方逃去。

  当天晚上,唐军在蒲昌海湖畔燃起了篝火,炙烤鹿肉,鹿肉烤得焦黄细嫩,撒上盐和香料,喷香的美味扑鼻,士兵们举杯畅饮奶酒,欢声笑语不断。

  两天后,唐军抵达了沙漠,他们将用十天时间穿过这片大沙漠,抵达敦煌。

  和第一次来相比,唐军准备得十分充分,携带了足够的水和食物,还有一百多头骆驼,尽管黄沙肆虐,风沙漫天,流沙四溢,杀机重重,但唐军依然能艰难地一步一步向东行走。

  大历十一年的正月二十日,这支历经艰难的唐军终于抵达了敦煌。

  敦煌县也下了大雪,士兵们在大云寺烤火休整,方丈智光大师合掌对郭宋道:“阿弥陀佛,三百骑兵只剩七十五骑归还,贫僧愿为战死的将士们超度亡魂!”

  郭宋合掌道:“那就麻烦大师了!”

  这时,一名僧人上前低声对智光大师道:“敦煌城来人了。”

  智光大师点点头,对郭宋道:“张施主和曹施主都来了,请公子随我去方丈房。”

  “辛苦大师了!”

  郭宋合掌感谢,跟随智光大师来到方丈房,一进屋,三名男子站了起来,郭宋认识其中两人,曹庆云和张枫,曹氏家族和张氏家族的家主,之前郭宋已经见过了。

  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相貌俊秀,目光沉静如水,他紧紧抿着嘴唇,有点好奇注视着郭宋。

  曹庆云和张枫显得很兴奋,之前他们不知道郭宋哪年才回长安,所以有点不太重视,但现在郭宋回来了,显然是要回长安,那就可以把他们的消息带回长安了。

  曹庆云和张枫连忙迎上前躬身施礼,“参见郭长史!”

  “两位家主又见面了,不必多礼,请坐!”

  三人坐下,郭宋瞥了一眼年轻人,笑问道:“这位是……”

  曹庆云笑道:“这是犬子曹万年,是个读书人。”

  曹庆云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男子,对他道:“还不快给郭长史见礼!”

  曹万年虽然有点惊讶郭宋的年轻,但还是坦然自若地给郭宋行礼,“学生曹万年,参见郭使君!”

  “不必客气!”

  郭宋对曹庆云笑道:“令郎儒秀于内,风度飘逸,将来必前途无量。”

  “过奖!过奖!”

  曹庆云显然是对自己的儿子非常满意,他捋须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郭长史能否答应?”

  “曹家主请说!”

  “是这样,我想让犬子去长安太学读书,能不能让他跟随郭长史的队伍去长安?”

  郭宋一时间沉吟不语,曹庆云以为郭宋怕增加负担,连忙道:“在长安我有人情,曹家在长安也有宅子,钱财之类不是问题,关键是他去不了,所以请长史带他去。”

  郭宋苦笑一声道:“我也不瞒曹家主,去年我率三百人去安西和北庭,可现在只剩下七十五人了,我不知道朱邪金满会不会在瓜州和肃州继续阻击我们,主要是不能保证令郎的安全问题。”

  曹庆云有点难为,旁边张枫小心翼翼问道:“听说郭长史在安西休整了大半年,难道朱邪金满还会在瓜州和肃州苦等半年不成?”

  郭宋摇摇头道:“我不是说一定会遭遇沙陀精兵,否则我也不会这个时候回京,只是说有一定的风险,我不能保证令郎平安无事。”

  “一切风险我自己承担!”

  旁边曹万年忽然开口道,他上前给父亲行一礼,“父亲,这是孩儿去长安的唯一机会,再有风险,孩儿也愿意承担。”

  “好吧!”

  曹庆云终于点头答应,其实他也知道,真的遇到危险,郭宋也不会丢下儿子不管,他便对郭宋恳求道:“我们愿意自己承担一切风险,恳请郭长史帮这个忙。”

  郭宋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自己并非唯一的机会,有粟特商人也会经过河西走廊前往长安,而且粟特商人和沙陀军队关系不错,和他们一起走更安全,所以,曹庆云让儿子跟自己去长安,一定还有另一层深意。

  郭宋也不说破,这个曹万年看起来人不错,教养很好,很有可能他将来会是敦煌的主官,能帮一把卖个人情也不错。

  ……

  郭宋在敦煌休整了三日,第三天,曹万年带着一名老仆骑马来到大云寺,不等郭宋开口,他便对郭宋解释道:“我家忠叔对河西走廊的地形了如指掌,他能带我们走小路,避开沙陀人的巡哨。”

  “令尊考虑得很周到!”

  郭宋向老人行一礼,“那就麻烦老丈带路了。”

  老人连忙回礼道:“不知郭使君准备白天走,还是晚上行军?”

  “我打算晚上行军,白天休息。”

  “这样最好,晚上走除了当心狼群外,其他都比较安全。”

  天刚擦黑,郭宋随即率领军队出发了。

  从敦煌到甘州有一千余里,这一段路沙陀人部署了一万五千军队,之前还有一支专门在夜间行动的马匪,马匪已经被郭宋他们全歼了,要再组建起来也没有那么快,所以郭宋基本都是夜行昼伏,他赌沙陀军不会在夜间出来。

  曹万年的老仆果然很懂路,他没有带郭宋走官道,而是沿着甘泉水往南走,绕一个大圈子走另一条人迹罕至的荒道,这让郭宋松了口气。

  他其实也担心敦煌县外围有沙陀军探子,专门等自己抵达敦煌,要知道朱邪金海在沙陀的地位很高,他的命令一般沙陀将领都不敢不从,虽然时间过去了半年,还真不能保证沙陀人就放弃了猎捕他们。

  “这条道是苦行僧们走的修行道,路上没有任何城池和村庄,我们会走到大雪山脚下,然后沿着大雪山向东走,路途比较艰难,但距离晋昌县至少有六百里,近千里荒无人烟,连唐军也没有在那里修建守捉城,鹿群多,狼群也多,很多僧人刻意往这条道走,最后大都葬身狼腹。”

  “老丈好像很熟悉?”郭宋笑问道。

  “谈不上很熟悉,就是走过几次,如果是我家公子单独一人,我绝不会带他走这条路,但你们人多嘛!可以对付狼群。”

  郭宋点点头,如果遇到狼群倒是小问题。

  两天后众人抵达甘泉水上游,这里地势很高,也格外寒冷,前方数十里外便是大雪山,也就是祁连山,大雪山的另一面就是青藏高原,这里有一处二十几里的山谷缺口,吐谷浑骑兵就常常从这处缺口杀出来骚扰敦煌城。

  再向上走便是大片针叶林了,老仆带着唐军折道向东,沿着针叶林边缘向东面而去。

  第二百零五章 人狼之战

  唐军昼伏夜行,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向东行军,毫无阻碍地过了瓜州,这天清晨他们抵达了肃州,前面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曹万年马鞭一指大河道:“那就是冥水,水很深,传说通往阴曹地府而得名,这里是最上游,其实也没有那么深,这条河最后流入大泽。”

  郭宋笑着点点头,“三千流沙河,就是指它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天色已经亮了,要不要就地驻营?”

  郭宋点点头,随即令道:“大家原地休息!”

  唐军士兵们纷纷从马上下来,他们都骑马,骆驼则是用来负担给养。

  士兵们砸开了河冰取水,随即围石烧火,煮奶茶、烤冻肉,这么寒冷的天气喝一大杯热腾腾的奶茶,确实是一种享受。

  曹万年在一块羊皮上坐下,他取出画板继续绘图,他并不是在绘画山水,而是在绘制地图,他要把这条路线绘制下来,以后可以成为敦煌通往甘州秘密通道。

  郭宋一边咀嚼干饼,一边笑着问曹万年道:“曹公子是长安出生的吧?”

  “郭使君如何知道的?”曹万年停住画笔,有些惊讶道。

  “从你的名字上猜的。”

  “一点没错,我就是生在长安万年县,所以才起名万年,我还有个叔父在长安为官,官任都水少监,这次去长安就是去投奔他。”

  “曹公子这次是长安就是为了读书?”郭宋又问道。

  “差不多吧!”

  曹万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沙州太小,已经无人能教我,只能去长安向大儒求学,我读书有太多的疑问,恨不得明天就到长安请教名儒。”

  这时,郭宋见老仆曹忠四处张望,神情有点紧张,便笑问道:“曹老丈发现狼的踪迹了吗?”

  曹忠低声道:“昨晚听见了狼嗷,说明狼就在我们周围,像我们这支队伍肯定被它们盯上了。”

  “就算出击,也应该是在夜间吧!现在天已经亮了。”

  “难说!现在天冷难以觅食,狼群饥肠辘辘,就怕它们熬不住。”

  曹忠话音刚落,郭宋的火龙王忽然稀溜溜暴叫一声,郭宋脸色微变,立刻喝令道:“大家拿起兵器!”

  他随即吹响了骨笛,片刻,猛子从远处飞掠而来,它忽然长鸣一声,向山麓上的树林冲去。

  士兵们都熟悉猛子的警告了,也顾不得收拾物品,纷纷翻身上马,一百多头骆驼也不安地站起身。

  “大家向沿着河撤退!”

  郭宋又对梁武喊道:“梁武,你负责保护曹公子和曹老丈!”

  “遵令!”

  梁武上前道:“两位请跟我走!”

  曹万年急忙收起画板上马,曹忠也上了马,两人跟随梁武先一步北撤。

  这时,狼群终于出现了,它们从两里外的树林内缓缓走出,足有数百头之多,目光狰狞地盯着唐军一行。

  郭宋对李季喊道:“你率领五十名弟兄拦截狼群,掩护其他弟兄撤退,我负责斩杀狼王!”

  “卑职遵令!”

  李季当即令道:“第一火到第五火跟我杀狼!”

  五十名唐军士兵跃跃欲试,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另一种打猎,只是比较危险一点而已。

  这时,一只体格庞大的狼仰头发出长长的嗷叫,数百头狼从森林内疾奔而出,向两里外的唐军猛扑而来。

  郭宋的目光盯住了那头仰天长嗷的巨狼,他在阴山杀过狼,知道狼王的特点在于体格最大最强壮,具有领导气质,这种气质就表现在发号施令,只有狼王才能命令其它狼,所以刚才那头仰天长嗷的巨狼一定就是狼王。

  狼王异常狡猾,并没有跟随其他狼群扑向唐军,而是站在高处,冷冷地盯着郭宋。

  两里的路程,狼群转瞬即到,郭宋张弓搭箭,率先一箭射去,奔在最前的一头黑狼被一箭射穿狼头,翻了几个跟斗,当场毙命。

  唐军士兵纷纷放箭,狼群左右躲闪,但还是被射杀三十余只。

  李季大喊道:“奔跑起来,刺杀它们!”

  唐军士兵迅速奔跑起来,他们挥舞着长矛迎着狼群奔去,他们胯下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勇气,它们不再畏惧,奋勇奔跑。

  唐军士兵和狼群瞬间相遇,一只只野狼低吼着跳起扑向士兵,却被唐军士兵的钢矛毫不留情地刺穿身体。

  郭宋挥舞着长戟,一连劈翻了十几头野狼,大多将它们斩为两段,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狼血气息。

  这时,他听见一名唐军士兵大吼大叫,一回头,只见一头野狼扑上了一名唐军士兵的士兵肩膀,正伸长脖子拼命向他颈部咬去,士兵拼命抗拒,却甩不掉这头狼,眼看要被狼咬上脖子。

  张弓搭箭已经来不及,郭宋随手抽出一把匕首,挥手射去。

  只见寒光一闪,匕首刺穿了野狼的头颅,野狼终于摔落下地,唐军士兵恨极,挥手一刀将狼劈为两段。

  郭宋的武艺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远用长戟劈刺,近用黑剑劈杀,他身边的野狼被杀死已超过百只,连同其他唐军的发威,野狼群已被斩杀过半。

  这时,狼王忽然又一次仰天长嗷,狼群纷纷掉头向森林内狂奔。

  唐军士兵正要追赶,郭宋喊道:“停止追击!”

  士兵们停止了追击,狼群迅速逃窜,不见了踪影,郭宋只得暗暗叹口气,狼王实在太狡猾,它不会给人类一点机会杀它。

  五十名士兵没有一人阵亡,这时军医薛长寿骑马飞奔过来,大喊问道:“谁被狼咬伤或者抓伤?举起手来!”

  有七八名士兵举起手,薛长寿喝道:“你们赶紧跟我走!”

  他带着七八名有伤的士兵疾奔而去,士兵们不解。

  郭宋点点头笑道:“我的命令可以犹豫,但军医的话却不能不听,狼携带了狼毒,必须立刻用马奶酒清洗伤口,然后上药,否则会感染的。”

  “长史,狼群还会来吗?”士兵们问道。

  郭宋望着飞远的猛子,淡淡笑道:“应该不会了,你们看猛子,它追踪狼群,越飞越远了!”

  ……

  解决了狼群的骚扰,队伍继续沿着既定路线向东行军,二月初一,历经千辛万苦的唐军远远望见了一座军城,那就是唐军最西面的军堡祁连戍,他们一年多以前就是从这里离开了大唐的控制地盘。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抵达了甘州,士兵们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欢呼起来。

  戍堡的镇守使叫做吴确,他听说一年多以前去西域的鹰击军终于回来了,他亲自出来迎接唐军一行。

  去时有三百人,回来却只有七十五人,着实令人伤感,一个个又黑又瘦,可以想象他们西行的艰辛。

  “卑职参见郭长史!”吴确单膝跪下行礼。

  郭宋连忙扶起他,“吴将军免礼!”

  “能平安看见郭长史回来,真是令人欣慰啊!相信赵都督也一样高兴。”

  郭宋淡淡笑了笑道:“我们都有点疲惫了,想休息一下。”

  “快请进军城!”

  军城占地约五亩,有三百名士兵驻守,郭宋一行进了堡城,士兵们纷纷列队向他们行礼,吴确急让人收拾营帐给鹰击军将士们休息。

  郭宋却走上城头,远远眺望着西方,他隐隐看见了雪地里有几个小黑点。

  “那是沙陀军的探哨!”

  吴确在一旁低声道:“估计他们发现了长史一行,所以特来查看!”

  “这次我们多亏有个好向导,走了一条冷僻之路,没有被敌军斥候发现。”

  说到这,郭宋又问道:“南面大雪封路很严重吗?”

  吴确点点头,“去年雪少,但今年降雪异常强烈,大雪厚达六尺,让人寸步难行,我们已经和张掖城断了联系,不过好在给养充足,只要沙陀人不大举进攻戍堡,问题不大。”

  “那岂不是还要等二十天?”郭宋有些焦虑道。

  吴确心中有些惊讶,郭长史怎么会知道河西走廊冰雪融化的时间,确实是二月下旬开始融雪。

  “那没有办法,只能耐心等待。”

  吴确笑道:“其实不仅是郭长史难以东去,就连召王殿下也被困在张掖城,也回不了长安。”

  郭宋一怔,李偲在张掖城做什么?

  这时,他看见一个小黑点从远方天空飞来,郭宋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招招手,猛子在他头顶盘旋两圈,矫捷地落在他肩头,钢一般的爪子牢牢扣进他的甲胄之中。

  在吴确的目瞪口呆中,郭宋转身走下了城墙。

  第二百零六章 城门风波

  郭宋和他的手下足足在祁连戍堡呆了近一个月,三月初,河西走廊上的积雪终于全部融化,郭宋一行也抵达了张掖城,在张掖城外,郭宋便看见前来迎接他的甘州都督赵腾蛟和召王李偲。

  他连忙迎上前抱拳道:“微臣参见召王殿下!参见赵都督!”

  李偲微微笑道:“本来我是计划十天前返回长安,却听说郭使君回来了,所以特地留下迎接郭使君归来!”

  “多谢殿下厚爱!”

  郭宋又将手下将士们介绍给李偲,望着一张张黑瘦的脸庞,想到三百人出征,才回来七十五人,李偲双眼有些红了,他哽咽着声音对众人道:“各位将士置生死于度外,不计荣辱,慷慨赴边,你们是大唐的英雄,我一定会禀报天子,为你们争取应得的荣誉!”

  众人一起躬身行礼,“多谢殿下赞誉!”

  赵腾蛟连忙派人将郭宋的手下带去张掖城军营内休息,郭宋跟随李偲前往都督府。

  “殿下怎么会在张掖?”郭宋不解地笑问道。

  李偲淡淡笑道:“我去年被封为河西节度使,当然只是遥领,一个虚职而已,正好在京城过得不顺心,便向父皇请旨来河西巡视,没想到遭遇到暴雪被困在张掖城。”

  虽然李偲说得轻描淡写,但郭宋却明白他遭受的打压,三个争皇位的皇子最终是李适胜出,郑王李逸更是被一贬到底,变相软禁在府内,李偲虽然没有像李逸那样和李适激烈竞争,但皇位争夺岂能容情,李适绝不会放过李偲,李偲跑到河西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避难。

  这时,赵腾蛟对郭宋笑道:“这个月晚些时候是我父亲六十大寿,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到时去我府坐坐?”

  郭宋点点头笑道:“赵大哥的面子我怎么能不给,我一定去!”

  “好!到时我给你请柬。”

  一行人向甘州都督府而去……

  郭宋和他的手下在张掖城只呆了一夜,次日一早他们便出发返回长安,同行的还有召王李偲一行。

  李偲的随从足有三百余人,他们一路结伴而行,朝行夜宿,三月中旬,他们终于抵达了长安。

  他们原来出发地的灞上神策军已经解散,大营改为万骑营驻地,他们一时还没有地方可去。

  有人把这个情况报告了李偲,待分手之时,李偲拉开车窗对郭宋笑道:“我王府旁边有座小军营,可驻扎五百人,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只有三百护卫,还有两百空缺,要不你们暂时驻扎到我的军营去吧!”

  郭宋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便对李偲笑道:“多谢殿下好意,我去晋昌坊清虚宫暂住,那边地方很大,足够我们驻扎。”

  “也好!回头我给军器监打个招呼,让他们送一些营帐过去,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来帮你们解决。”

  郭宋点点头,“若有困难,我一定会请殿下帮忙!”

  李偲笑了笑,放下了车帘,他们在距离长安一里外分道扬镳,李偲一行去召王府,而郭宋则率领军队掉头向南,前往明德门。

  一行人来到了明德门,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阳光明媚,风清气爽,城外的行人特别多。

  官道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很多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这支奇怪的军队,这个军队身上盔甲不再光鲜,变得十分黯淡,如果细看,却发现那些都是变成了深褐色的斑斑血迹,每个人又黑又瘦,但目光却十分坚毅明亮。

  人们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军队?

  郭宋带着队伍来到城门前,早有士兵看见了他们,当值校尉带着十几名士兵拦住了去路。

  “是哪里的军队?”校尉高声问道。

  郭宋催马上前抱拳道:“在下郭宋,奉天子旨意去安西的使者,现在返回长安,请让我们进城!”

  “可有兵部的进城令?”

  郭宋一怔,“什么进城令?”

  “朝廷有令,凡二十人以上士兵进城必须有兵部颁发的进城牌或者进城令!”

  郭宋眉头皱成一团,“这是什么时候的命令,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去年八月朝廷下达的命令。”

  郭宋着实不满道:“可我们去年一年都在安西,我们是天子特使,这道命令应该和我们没有关系才对。”

  校尉冷冷道:“郭使君尽管进城,但你的军队不能进城,这是规矩,恕我不能放行!”

  郭宋心中大怒,他正要发作,李季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既然二十人以上进城要进城令,那我们拆分一下,分成七队,从不同的城门进城吧!”

  “不是这么回事!”

  郭宋怒道:“应该是天子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将士们归来,而不是让我的士兵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进城!”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大喊:“元相国进城,闲人让道!”

  只见数十名黑衣武士护卫着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过来,后面还跟着十几名随从。

  路人纷纷闪开,马车很快便来到城门前,李季连忙将郭宋拉到路旁。

  守门校尉立刻变了一副模样,上前点头哈腰,又高声喊道:“相国进城,速速放行!”

  马车里坐的正是相国元载,今天是休日,春光明媚,他特地和妻子出城逛了一圈回来。

  马车缓缓启动,准备进城,元载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他忽然一怔,立刻喝令道:“停下!”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自己看错了吗?那个身材高大的唐军将领不就是一年多未见的郭宋,他……他从安西回来了?

  马车停下,元载拉开车帘,一眼便认出了郭宋,正是他,他从安西回来了。

  “呵呵!郭贤侄。”元载挥手大喊道。

  郭宋催马缓缓上前,抱拳道:“卑职参见元相国!”

  “郭贤侄这是从安西回来了?”

  “正是!”

  “那为何不进城?”

  郭宋淡淡道:“守城官需要进城令,我们进不了城。”

  元载故作恍然道:“是有这么回事,这还是我亲自制定的规章,今天正好是休日,兵部也没有人,要么,我让守城士兵给我一个面子,让你们先进城去。”

  “多谢元相国,但不必了!”郭宋一口回绝了元载的‘好意’。

  “贤侄要公事公办,那就麻烦了。”

  元载眼中充满了得意,又叹息一声道:“这样吧!你们今晚就在城外委屈住一夜,我明天让兵部给你们补一个进城令。”

  “不必烦劳相国,元相国有事请先进城吧!”

  元载心中冷哼一声,脸上依旧笑眯眯道:“那就不好意思了。”

  “进城!”

  他喝令一声,马车向城内驶去,这时后面传来郭宋冷冷的声音,“相国叫我贤侄,有违辈分,以后还是不要这样称呼。”

  元载浑身一震,脸上笑意瞬间消失,变得阴沉似水。

  他旁边妻子王韫秀不解地问道:“老爷,这个年轻人是谁?他怎么说叫他贤侄有违辈分?”

  元载异常恼火道:“他就是你那个出家父亲的关门弟子!”

  “啊!”王韫秀也大吃一惊。

  “老爷,你怎么会认识他?”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你就别问了,但就是此人间接害死了我儿,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

  元载一行走远了,这时郭宋从怀中取出天子金牌,放在校尉眼前,“天子金牌在这里,你若再敢阻拦我的军队,我必以欺君之罪斩掉你的脑袋,不信你就试试看!”

  守门校尉认出了金牌,吓得脸色都变了,结结巴巴道:“小人……不敢!”

  他回头大喊道:“放行!”

  郭宋重重哼了一声,向李季和士兵一挥手,“进城!”

  骑兵们缓缓催马进了城,李季低声笑问道:“你给他看了什么,竟把他吓了哪样?”

  郭宋冷笑道:“这是出发前天子给我的一面金牌,在河西走廊上若遇到危机,可用它调张掖的唐军来救援,没想到它唯一发挥的作用,竟是让我们进城!”

  “那个元相国好像不太对劲,按理,他是相国,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们进城,可他还要一本正经去找兵部,是不是有点故意针对我们?”

  “连你都看出来了,他就是一只笑面虎,我最该防备的就是他!”

  ……

  第二百零七章 天子病重

  虽然离开京城一年多,但大街上感觉不到多少变化,一样的繁华,一样的人多,晋昌坊内依旧一样的贫穷,但直到见到了新清虚观,郭宋才意识到已经变了,变得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原来的老道观已经拆除,变成一座颇大的广场,门口的大树还在,依旧郁郁葱葱,不远处便是北坊门,从北面也可以进晋昌坊,首先看到的就是清虚宫牌坊式大门。

  大门从原来向南移到了东面,一座用厚重花岗岩修建的牌坊式三联大门,三面刻着三个大字清虚宫,这是他们师父的手迹。

  进了大门后便是广场,广场北面是用红墙黑瓦包围的三层金身阁,里面应该供奉着师父的肉身像。

  广场西面是一座宽敞的白玉小桥,小桥对面便是清虚宫的正殿,占地近二十亩的道观,高大的院墙,飞檐斗拱,建筑规模宏大,天子题字的三清主殿,还有老君阁、财神院、焚香炉、钟楼、鼓楼等等,后面还有上百间道士修行房间。

  这让郭宋想起了崆峒山的玄虎宫,新的清虚宫甚至比玄虎宫还要气派宏伟,这就是他当年第一眼看见玄虎宫时的夙愿啊!总有一天要建一座比玄虎宫还要气派的清虚宫,这个夙愿终于在京城实现了。

  “师弟,是你吗?”郭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郭宋回头,只见师兄甘风快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十几名衣着考究的富贵乡绅,他们似乎刚从金身阁里出来。

  范宁翻身下马,上前和师兄拥抱一下,见甘风头戴紫金道冠,身披白鹤大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和当初的白云真人有得一比了。

  甘风见师弟打量自己,有点不好意思道:“现在来的施主都是豪门大户,名望之士,不得不穿好一点,要不会被他们瞧不起的。”

  郭宋笑眯眯道:“这才是清虚道宫观主的气度,师父也会同意的。”

  甘风见师弟支持自己,不由精神一振,又问道:“师弟这是……”

  “我们刚从西域回来,暂时没有地方住,想在师兄这里住几天,食宿钱照付。”

  “后面空房多得很,我让清风带你们去。”

  郭宋用马鞭一指最北面笑道:“坊墙那边不是有几亩空地吗?我们暂住那边,不住道观了。”

  “那边……也不错,都是很干净的草地,只是道宫里没有帐篷。”

  “帐篷我们自己解决,另外还要麻烦师兄帮我们这一百多头骆驼卖掉。”

  一百三十几头骆驼是从安西带过来的,现在没有用了,郭宋便打算把它们卖掉,卖得的钱分给手下将士。

  “没问题,去骡马行可以卖掉,骆驼的价格可不便宜,我让大弟子去卖,他比较擅长这个。”

  甘风连忙叫来徒弟们帮忙,又让清风和明月两个知客弟子带着将士们去后院喝茶休息。

  下午时分,召王李偲派人送来了二十顶大帐和二十张地毯,又送来不少上好的生活用品。

  士兵们开始忙碌地搭建大帐,这时,曹万年前来和郭宋告辞,在路上相处了一段时间,郭宋对他的性格也算了解,曹万年话很少,经常是一天一言不发,但他却是内秀,什么事情心里明白,也不需要唐军多说什么?他便把自己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如果曹公子进不了太学,可以找我,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多谢!”

  曹万年又取出一幅图递给郭宋,“这是我绘制的地图副本,请长史收下!”

  “太感谢了!”

  曹万年微微一笑,向郭宋施一礼,便带着老仆忠叔飘然而去。

  就在曹万年刚走不久,老四杨雨便赶到了清虚宫,郭宋正在大帐内收拾东西,帐帘一掀,杨雨走了进来。

  “老五,你总算回来了!”

  郭宋和杨雨轻轻拥抱一下,杨雨叹口气道:“你怎么变得这么黑瘦?”

  “走了上万里路程当然黑瘦,你还以为我是出去度假?”

  “我知道你做什么去了,只是师姑正好不在京城。”

  杨雨又继续解释道:“师姑亲自带了一批高手出去执行任务了,可能过段时间才会回来。”

  郭宋微微一怔,居然要师姑亲自出马,这会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雨又道:“另外还要告诉你的一件事,就是天子病倒了。”

  一个消息接着一个消息,郭宋完全愣住了。

  “天子是怎么回事?”

  “应该冬天受寒,身体开始不适,到了春天就彻底病倒,已经两三个月了,天子封鲁王为监国,令他临时掌管朝政,现在朝政都由鲁王代理。”

  “天子没有册立他为太子?”

  杨雨摇摇头,“暂时还没有,现在朝廷内比较诡异,朝中五名相国,元载、王缙和杨炎联手,排挤韩滉和刘晏,鲁王也比较支持元载,元载大权在握,可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还公开表态,要追查儿子的真正死因,连鱼朝恩死了还不肯善罢甘休,估计他的矛盾是对准你和刘晏,你千万要当心。”

  郭宋笑了笑,“对付刘晏还差不多,我只是个小人物,他要对付我,岂不是抬举了我?”

  杨雨有点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他要动刘晏,很可能就会从你那里下手,而且还有我们师父的缘故。”

  郭宋淡淡笑道:“其实我心里明白,元载对我的不满早就开始了,但我会让他知道,我郭宋也不是好惹的,大家明着来没关系,可他若敢伤害我的亲人朋友,那我一定会让他痛彻心扉!”

  ……

  元载回到府中,刚在书房里坐下,侄子元文庆在门口道:“伯父,侄儿有要事禀报!”

  “进来吧!”

  元载有三个儿子,长子元伯和,现任扬州兵曹参军,次子元仲武被鱼朝恩安排惊马撞死,三次便是元季能,任秘书省校书郎。

  侄子元文庆,目前是宫廷侍卫,同时也是元载重要的耳目。

  元文庆躬身道:“侄儿刚刚得到明确的消息,召王殿下回京了。”

  “他回京后,有哪个大臣去迎接他,或者拜访他吗?”

  “暂时没有,不过听说他是和出使西域的特使一并回京的。”

  “郭宋?”元载顿时反应过来。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元载缓缓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郭宋和召王一起很正常,不过这件事倒可以做一做文章。

  想到这,他对侄子道:“这个郭宋很重要,你要花点精力监视他,但他武艺很高强,不能做得太明显,被他发现了,记住了吗?”

  “侄儿记住了!”

  元文庆匆匆走了,元载负手走了几步,随即令道:“传令备马车,去朱雀酒楼。”

  ……

  朱雀酒楼的牡丹院是鲁王李适的长包院落,就在元载抵达牡丹院没多久,卢杞也接到消息赶到了牡丹院。

  “让元相国久等了!”

  卢杞刚被封为正五品太子中允,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他可以说是鲁王身边第一红人,每天求他办事的人不计其数,这不,连相国元载也请他来牡丹院一聚。

  元载呵呵笑道:“我也是刚到,来!卢中允先坐下来喝杯茶。”

  卢杞欣然坐下,元载亲自给他倒了一盏茶,淡淡笑道:“最近卢中允很忙啊!”

  “哪里!哪里!监国殿下只是把我当做听取大臣意见的一个渠道,我多接触大臣,鲁王殿下也就知道了更多大臣的想法。”

  卢杞的狂言妄语令元载心中一阵反感,不过现在卢杞还有利用价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现在只能强忍不满。

  “上次我们提到了刘晏,其实要扳倒刘晏,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

  卢杞因为刘晏向鲁王李适建言,不要过多和东宫官员接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非议,这让卢杞对刘晏十分不满,认为刘晏就是在针对自己。

  但要扳倒刘晏又谈何容易,刘晏一生清廉刚正,根本就没有任何把柄在别人手上,让卢杞无从下手。

  元载忽然提到了关键人物,令卢杞精神一振,他连忙问道:“不知相国指的是谁?”

  元载淡淡笑道:“不知卢中允熟不熟悉郭宋这个人?”

  第二百零八章 再进谗言

  鲁王李适最忌讳的人便是兄弟召王李偲,也是因为他的父皇曾经明确表态过,李偲比其他儿子更适合继承大统。

  父皇或许只是说说而已,但为什么鱼朝恩已经灭了一年多,父皇还是迟迟不肯立太子,不就是因为还有一个选项吗?

  李适站在窗前,目光冷峻地注视着院子,但卢杞的话一个字不漏地落进了他的耳中。

  李偲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相信关陇贵族中的好几家已经被其收买,还有几名资深老将也支持他,相国韩滉对李偲多次表达出同情的态度,那还有谁?还有谁会去烧李偲的冷香?

  “你是说郭宋?”

  李适一怔,回头问道:“你为什么说郭宋是召王的人?”

  “殿下,郭宋和召王的交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两年前在草原他们就认识了,臣之前调查过,郭宋的宅子就是召王从前的官宅,这次又一起从河西回来……”

  “够了!”

  李适打断了卢杞的话,“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猜测,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本王不想凭猜测来决定一个人归属,郭宋的宅子本王知道前因后果,你就不用再说了。”

  卢杞碰了一个钉子,心中着实沮丧,不过他毕竟了解李适,他知道怎么样才会让李适相信自己的话,或许今天还不是时候。

  “另外微臣想汇报一下召王之事。”

  这个话题李适很感兴趣,他立刻道:“他的情况怎么样?”

  “召王回京后立刻去了皇宫探望天子,但我们密探发现,是一个小宦官先来通知了召王,然后召王才去皇宫。”

  “这个小宦官是谁派的?”

  李适意识到,这才是重点,召王在宫中有人。

  “回禀殿下,是大内总管孙孝忠所派。”

  李适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大内总管孙孝忠是召王的人,自己竟然不知道。

  “这个消息确切吗?”

  “消息确切!”

  李适心中有点乱了,他很清楚大内总管的份量,相当于一个宰相啊!

  而且他也想到了,孙孝忠是肃宗皇帝提拔的人,当然是偏向于召王李偲,只是自己在宫中的势力就弱了。

  卢杞抓住了这个机会,低声道:“能对付孙孝忠的人,除了程振元,还真没有别人,殿下在宫里必须有自己人才行啊!”

  李适终于认可了卢杞的建议,他点了点头,“安排一下吧!什么时候我在朱雀酒楼见一见他。”

  ……

  郭宋晚上见到了三师兄张雷和李温玉,李温玉已经怀了六个月身孕,脾气非但没有怀孕母亲的温柔,反而更加火爆。

  “别提了!”

  李温玉将水杯重重往桌上一顿,一脸恼火道:“剑南烧春的蒸酒秘技去年泄露出去了,就有人猜到我们眉寿酒的酿酒秘方也是这样,还真有酒坊酿出了类似我们眉寿酒的好酒,现在市场上除了眉寿酒外,还出现琼浆酒、碧液酒、杏花酒和我们竞争,连酒瓶都仿造我们的,生意一下子被抢走了很多。”

  张雷连忙解释道:“其实生意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火爆,我们的眉寿酒还是供不应求,不过有很多大酒楼都想让我们送眉寿酒,老五,你觉得呢?”

  “你们有没有送?”

  “还没有,你嫂子说这件事一定要听你的意见。”

  郭宋点点头道:“很多百年老店之所以长盛不衰,就在于它们坚持品质,坚持原则,虽然扩大酒楼送货能短期带来销量上升,但假的眉寿酒也一定会因此泛滥,大家也不知道孰真孰假,最终眉寿酒这个牌子就毁了。

  我们之所以坚持只售给十大酒楼,就是因为十大酒楼爱惜名声,不会卖假酒砸自己的店牌,所以酒客在别的酒楼喝到眉寿酒,一定会说酒是假的,而不会说眉寿酒不好,这就叫美誉,你们明白了吗?”

  李温玉瞪了丈夫一眼,“听见你师弟怎么说没有?就你整天脑子发热。”

  张雷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我知道了,不会再胡思乱想。”

  李温玉打了个哈欠,有点疲惫地起身走了。

  张雷又给郭宋斟满一杯酒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郭宋摇摇头,“我暂时还不知道,天子居然病倒了,师姑也不在长安,我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明天一早我会向兵部上交报告,看朝廷怎么安排吧!”

  “连我们这些商人都知道朝廷现在很乱,你自己要多个心眼,不要轻易被人抓住把柄。”

  “这些我都明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们,我不是建议让你们多做几门生意吗?”

  张雷吞吞吐吐道:“我们现在在东市还有一家店,做珠宝生意,叫做多宝阁,其实就是原来的多宝阁被我们买下来了,不过份子怎么分配还没有确定下来,等你回来商量。”

  “那就一人一半。”

  郭宋很爽快地定下了持股比例,他有点惊讶地笑问道:“怎么会想到做珠宝生意?”

  张雷心中十分欢喜,虽然酒铺他们只占了三成份子,但他们夫妻都希望珠宝铺能多得一些份子,最好就是他和五弟一人一半,他原本有点担心五弟不答应,没想到五弟竟这么痛快地答应了,让张雷心花怒放。

  张雷连忙道:“买下多宝阁还是和安叔有关系,这家珠宝店安叔有三成份子,他不想要了,跑来问我们要不要?然后他替我和其他几个东主谈,大家都同意转让给我们,前后一共花了十三万贯钱,买下了这家店铺。”

  “那生意如何?”

  “生意还不错,虽然没有酒铺赚钱,但比较稳定,店铺里有最好的珠宝匠人,我们的客人都是皇亲国戚和各大权贵,一些大商人也会来惠顾。”

  这时,郭宋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多宝阁收不收玉石?”

  “收倒是收,但一般只收品质好的珠宝玉石。”

  “品质肯定没有问题,我手下将士从安西带回来很多美玉,你明天一早安排两个管事去清虚观收玉,必须按照公道价格,让我的士兵们都有点赚头。”

  ……

  次日一早,他带着西域报告来到了位于大明宫城内的尚书省,他确实留了一手,将报告录了副本,自己辛辛苦苦写出三万字报告,若被某些朝廷官员不负责任的销毁了,那些大量的数据自己去哪里找?

  尚书省是一座建筑规模极为宏伟的建筑,近一里长的红墙上开辟了七座官衙大门,包括六部官衙和尚书省衙,每一家大门前都有士兵站岗,左右各有两座气势威严的石狮子,七座官衙从右到左,分别是尚书省衙、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

  郭宋穿着五品官服,腰挂银鱼袋,直接走进了兵部大门,兵部有两层楼,中间是一座很大的庭院,院子里有假山池鱼,有楼台亭阁,然后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和库部司分别位于庭院两边,庭院尽头是两座小院,分别是兵部侍郎和兵部尚书的官房。

  郭宋是天子的特使,按理,他的报告应该直接交给天子,但天子李豫病重,由鲁王李适监国,郭宋便打算把报告交给监国李适。

  但召王李偲却特地派人来提醒他,他虽然是西域安抚使,但同时也是安西都护府长史,如果他的报告无法交给天子,那就必须以安西都护府长史的名义交给朝廷,而不能直接交给监国,不能把监国和天子混为一谈。

  所以今天郭宋便来到兵部,按照朝廷的规矩,他必须将西域调查报告交给兵部职方司,再由职方司一级级报上去。

  “请问职方司郎中可在?”郭宋在门口问道。

  “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官员迎上前问道。

  “在下是安西都护府长史郭宋,有一份西域调查报告是要交给贵司吗?”

  官员心中有点奇怪,朝廷什么时候任命的安西都护府长史,自己竟然不知道?

  但他没有质疑,点点头道:“报告就是交我们,郭长史把报告给我吧!我是职方员外郎,来自天下各州的地图以及报告都是先交到我这里,我审阅后再提交郎中。”

  郭宋心中着实有点不太舒服,至少应该由兵部侍郎才接自己的报告才对,最后却是一个员外郎和自己打交道。

  “这可是安西和北庭的军情调查报告!”

  员外郎感觉有点受轻视,他的语气也变得冷淡下来,“不管是什么报告都必须交给我,这是规矩,莫说只是一个长史,就是安西都护写来的报告,也要先到我这里。”

  郭宋心中不满,脸一沉道:“我要见你们侍郎!”

  “很抱歉,崔侍郎今天不在,我最后再说一遍,郭长史请把报告给我,然后你可以走了。”

  第二百零九章 老姜弥辣

  “你这是什么态度?”郭宋终于有点恼火了。

  “你想要什么态度?我很忙,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磨叽,你要么就把报告给我,要么就拿走!”

  “你——”郭宋气得七窍生烟。

  这时,从里面屋子走出一人,一眼看见郭宋,顿时惊喜道:“郭老弟,你怎么在这里?”

  郭宋也微微一怔,里面屋子走出之人竟是刘基,刘晏之弟,在灵州梁府里认识的,他不是在楚州任长史吗?怎么在兵部?

  郭宋连忙拱手行礼,“原来是刘使君,好久不见了!”

  “郭老弟是来办事?”

  郭宋点了点头,不满地瞪了一眼职方员外郎。

  刘基立刻明白了,对员外郎笑道:“这位是我老朋友,你去忙,我来接待他。”

  员外郎转身走了,刘基把郭宋带到自己官房,郭宋笑问道:“刘使君升官了嘛!”

  “没有升官,还是正六品下阶,只是从楚州长史调为兵部员外郎,刚才接待你的是左员外郎蒋谦,我是右员外郎,蒋谦家里有些烦恼之事,所以态度不太好,请你见谅!”

  “这和家里的事情没关系吧!”郭宋质疑道。

  刘基笑了笑,“你自己明白就行了,朝廷就这个风气,朝官看不起地方官,地方官来朝廷办事也大多恭恭敬敬,一般都会带点地方特色礼物,你这样空着手来,态度又不够恭敬,朝官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你也别放在心上,现在到哪个部寺办事都一样。”

  郭宋心中着实不满,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他把报告递给了刘基,“刘使君这里可以收吧!”

  “当然可以!”

  刘基接过报告翻了翻,对郭宋道:“这份报告居然和安西有关,应该很重要,明天一早我就交给崔侍郎,你留一个住址,有什么事情兵部或许找你。”

  郭宋愣住了,半晌他才问道:“我出使安西和北庭,难道兵部不知道?”

  刘基摇摇头,“至少我是一无所知,按理说派使臣去安西,这可是大事,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有这件事。”

  “会不会是由你的同僚负责此事?”

  “应该不可能,兵部会有记录的,你等等,我去帮你查一查。”

  刘基起身出门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回来道:“我查过了所有的记录,也问了几名同僚,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好像连我们侍郎也不知道,大家都很惊讶,不知道这件事是哪里出现了遗漏。”

  郭宋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不满,对刘基道:“我们虽然是秘密出发,但我们毕竟得到了全新盔甲和补给,而且天子封我为安西都护府长史,居然连兵部都不知道?”

  刘基摇摇头,“要是我知道你是安西都护府长史,我刚才就不会叫你郭老弟了,你的任命和任务兵部确实一无所知,应该是被上面某个环节卡住了。”

  郭宋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元载那张苍白虚伪的笑脸,天子交代的事情,除了他,没有人敢卡住。

  郭宋点点头,“好吧!既然兵部不知道这件事,我就不向兵部汇报了,回头我还是直接向天子汇报。”

  ……

  从兵部出来,郭宋很快离开皇城,郭宋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他们历经艰辛,伤亡了那么多弟兄,最后朝廷居然没有任何记录。

  他不敢说一定就是元载在里面搞鬼,但他的嫌疑最大。

  郭宋随即来到了郭子仪的府宅,说实话,他不想见到郭子仪,他没法向郭子仪交代郭重庆的阵亡。

  但他又不能不来,这是他的责任。

  在府门前等了片刻,一名老管家把郭宋领进了府中。

  一直来到后花园,只见一名头戴草帽的老农正在花坛前修剪花枝,老管家上前躬身道:“老爷,他来了!”

  郭宋这才认出来,这名头戴草帽的老农竟然就是郭子仪,穿一身粗布短衣,脚下是一双布鞋,哪里有半点大唐元老的感觉,分明就是一个老花匠。

  “我昨天听说西征军回来了,我还在想,郭小哥几时才会来探望我这个糟老头子?”郭子仪笑眯眯问道。

  郭宋上前单膝跪下,垂泪道:“郭宋特来向老令公请罪!”

  郭子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疑惑地问道:“难道是任务失败?”

  “不是!是重庆,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郭子仪浑身一震,他呆呆地望着郭宋半晌,良久,他惨然一笑,长长叹息一声,“好啊!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我为这个孩子骄傲。”

  他布满沧桑的脸上终于滚下一颗泪珠,老管家连忙扶他坐下,郭子仪又摆摆手问道:“你们最终回来多少人?”

  “一共回来七十五人,其他人都长眠在西域。”

  郭子仪长叹一声,缓缓道:“伤亡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我也知道重庆不一定能回来,但是……你们完成了任务,对不对?”

  “是!卑职最终不负天子重托,完成了任务。”

  “这才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将士的牺牲才有价值。”

  “可是……朝廷的态度却令人齿冷。”

  郭宋便将今天去兵部的事情告诉了郭子仪,他十分痛心,“我这个安西都护府长史做不做我根本不在意,但为国立功的将士们怎么办?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又该怎么办?什么时候朝廷才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郭子仪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公道自在人心,你不要急,相信天子一定会给将士们一个说法。”

  “听说天子病重?”

  郭子仪点点头,“天子一直身体不太好,病倒是常事,他现在卧病在床榻,确实没有精力过问安西之事,但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只是大家都希望他能安心养病,暂时不想把你们回来的事情告诉他,至于朝廷那边,有些事情确实让人痛心,某些人为了自身小团体的利益,不惜损害大唐的利益。”

  “老令公说的是元载吧!”

  郭子仪不否认,只是摇摇头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天子一直在尽力容忍,可鱼朝恩伏法后,他们自以为是功臣,更加嚣张狂妄,营私结党,任人唯亲,贪财受贿,在朝政上更是为所欲为,你奉命出使西域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们居然敢隐瞒朝廷。”

  “老令公的意思说,不是一个人所为?”

  郭子仪点点头,“是一个团体,朝廷叫做元党,五个相公中占据了三个,朝廷很多重要职务也被他们把持,你出使安西之事,涉及吏部、兵部、少府寺、军器监、鸿胪寺等等,光靠一个人是隐瞒不住的,必须是一个团体。”

  “可为什么要隐瞒?”

  郭宋质疑道:“隐瞒我出使安西之事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郭子仪沉默片刻道:“要不要收复安西几十年来一直就是朝廷争论的焦点,以至于出现了靖边派和安内派,靖边派便是由大量边疆将领支持,比如我、仆骨怀恩、李嗣业、白孝德、马璘、段秀实等等,我们主张夺回河西走廊,安西以及北庭,恢复大唐对西域的统治。

  而安内派主要以一部分关陇贵族以及大量文官为主,他们主张暂时放弃边疆,集中财力物力消除藩镇割据,最后他们占据上风,太上皇支持了他们,所以朔方军为什么一直兵力不足,其实就是这次两派争论的结果。

  现在靖边派的重要人物死的死,退的退,几乎都从朝廷中消失,朝廷大权完全是由安内派主导,但天子却表现出了收复西域的意图,自然就遭到了元载、王缙等安内派的强烈反对,你出使西域之事自然就被他们抵触隐瞒,这倒不是他们对你个人不满,而是对天子企图收复西域的意图不满。”

  “那鲁王的态度呢?”郭宋又问道。

  郭子仪淡淡道:“鲁王殿下现在的态度肯定是支持元载,等他登基为帝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一定要明白,现在对他而言,究竟什么最重要?”

  郭宋当然明白,鲁王李适现在最重要是登基,为了获得元载等重臣支持,他就算有开疆拓边的雄心壮志,现在也会选择隐忍。

  郭宋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有等天子康复,没有别的办法了。”

  郭子仪点点头,“这也是我给你的建议。”

  停一下郭子仪又缓缓道:“如果你想给将士们争取公平公正的待遇,那我劝你最好不要草率行动,被某些人当叫花子一样打发,一旦成为朝廷正式决定,以后连天子也不好改变了。”

  姜还是老的辣,郭子仪的最后一番话让郭宋幡然醒悟,他差点失算了,若不是郭子仪提醒,他再去找朝廷,很可能就会被元载用最低的赏赐和抚恤打发了,最后形成朝廷定案,连天子都不好随意更改,那时他们怎么向弟兄们交代?

  “多谢老令公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

  从郭子仪府中出来,郭宋随即又来到西市,找到了张雷。

  “我现在需要一笔钱,你们最多能给我多少?”郭宋把张雷拉到大街僻静处,便开门见山问道。

  张雷挠挠头,“这得去问一下娘子,我真不知道,你等一下。”

  张雷跑回了店铺,不多时,他气喘吁吁跑回来道:“二十万贯左右,够不够?不够再从珠宝铺那边抽一点,我们大部分钱都积压在十年清酒和珠宝翠玉上了。”

  郭宋心中算了算,“不用这么多,拿十三万贯钱给我就够了。”

  朝廷暂时无法给予阵亡将士们抚恤,但他郭宋却不能不管,一共二百二十五人阵亡,每个阵亡将士家人给五百贯钱抚恤。

  至于七十五名健在士兵的奖赏,只有等天子身体康复再说了。

  第二百一十章 高陵报丧

  郭宋回到清虚宫已经是下午时分,他着实有些疲惫了,但还得强打精神把李季和梁武叫到自己的大帐来。

  他把今天在兵部遭遇的事情和郭子仪给自己的建议都告诉了二人。

  李季有些担心道:“现在的七十五名弟兄可以等一等,问题不大,但阵亡将士的抚恤怎么办?我们计划明天开始去各家报丧,把部分将士的骨灰送还家人,那时我们怎么向他们家人交代?”

  “要不阵亡士兵也等一等吧!”梁武道。

  “不等,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报丧。”

  郭宋对二人道:“抚恤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我个人会拿出十二万贯钱,给每个阵亡将士家属五百贯钱抚恤。”

  李季和梁武同时吃了一惊,郭宋竟然能拿出十二万贯,两人对望一眼,李季连忙道:“抚恤用不着这么多,朝廷有明确规定,凡阵亡将士,都尉给绢三十匹、果毅给二十匹,校尉十匹,给棺材一副,队副以上,给绢两匹,士兵给绢一匹,送殓衣一领,棺一口,尸体送还家中。”

  郭宋摇摇头,“朝廷的规定我知道,但两百五十五名将士跟随我去安西而阵亡,最后却给他们家人一匹布就打发了,你们觉得合理吗?我对得起那些阵亡的将士吗?五百贯钱,可以把他们的子女养大,可以给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这是我郭宋必须要做的,这样我才不会愧疚,死后也才能坦然面对那些阵亡将士。”

  李季点点头,“长史的决定我能理解,我也支持,另外,我还要提一个建议,烦请长史给每个阵亡将士写几句挽言,给他们一个评价,长史不可能每家都去,最好让士兵们一起帮忙,这样可以尽快把这件事做完。”

  郭宋想了想便同意了,“你们先把阵亡士兵的详细名册整理出来,他们家乡和家人的情况,我来负责写挽言,给他们一个评价。”

  郭宋自己掏钱给阵亡将士家人重金抚恤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军营,令士兵异常感动,很多人都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一刻,就算让士兵们为了郭宋慷慨赴死,他们也心甘情愿。

  ……

  次日上午,郭宋选出六十名将士,将他们分成十个组,分别赶赴关中、关内以及河东各地去报丧,阵亡的士兵们主要来自关中地区,但也有少部分来自关中北面的延州、同州、鄜州等地,还有十几名来自河东。

  郭宋从长安五家柜坊中取出了十三万两银子,一部分作为士兵们差旅以及生活费,其他则作为特别抚恤给每个阵亡将士的家人,每家五百两银子。

  郭宋虽然也很不舒服,最终是用钱来安抚阵亡将士家属,这对那些在安西为国捐躯的将士而言是一种不尊重,但这又是现实,钱可以让他们家人有尊严的生活,可以让他们不在九泉之下为家人担忧。

  下午时分,郭宋带着两名士兵来到了高陵县,高陵县属于京兆府,县城颇大,人口密集,三人进了城,郭宋问一名摆小摊的老者,“请问这位老丈,东槐巷在哪里?”

  老者指着远处两棵大槐树,“看见那两棵大槐树了吗?位于两条巷子口,西面叫做西槐巷,东面就是你问的东槐巷。”

  “多谢老丈!”

  郭宋带着两名士兵向大槐树方向而去,路上往来行人很多,郭宋三人牵着马一路来到了小巷口,只见小巷口一大群孩子在玩耍,郭宋上前问道:“你们谁知道唐大郎家住在哪里?”

  众孩童嘻嘻哈哈对旁边一名头梳总角孩童道:“小螳螂,有人找你爹爹!”

  郭宋见那孩子大约六七岁样子,眉眼间还真有几分唐大郎的模样。

  “你爹爹就是唐大郎?”

  小男孩胆怯地点点头,郭宋又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来看看你们。”

  “我知道,我爹爹和你们一样,穿军服,专门打坏人。”

  小男孩带着郭宋蹦蹦跳跳向巷子里走去,“你叫什么名字?”郭宋笑问道。

  “我叫唐小郎,他们都叫我小螳螂。”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我还有一个阿姊。”

  唐小郎带着郭宋三人来到院子深处,走进一间小院子,院子很小,只有三间屋子,其中一间大概是厨房。

  院子里,一个八九岁的小娘正给一群小鸡喂谷糠,院角一口水井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挽着袖子洗衣服。

  她忽然看见儿子带进来三个人,很惊讶道:“小郎,他们是谁?”

  “娘,他们是爹爹的朋友,来看看我们的。”

  妇人连忙起身,甩掉水上的水珠,不好意思道:“家里很乱,你们随便坐,妞妞,去拿几个凳子出来。”

  “你就是……唐嫂?”郭宋问道。

  “我是,大郎现在怎么样,一年多没他的消息,他说调到河西去了。”

  郭宋沉默片刻道:“我是他的统帅,我特地来告诉你们,大郎……他为国捐躯了。”

  唐大郎的妻子猛地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她忽然转身跑进房间,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姐弟二人也在门口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郭宋一阵心酸,站在院子里耐心等待,院门外来了不少邻居,在门口窃窃私语。

  “大郎阵亡了,哎!去年公婆病死,今年男人又战死了,这家人不幸啊!”

  “以后他们母子怎么活?房租还欠了半年没付,这下要被房东赶出门了。”

  过了好久,在几名邻居的再三劝慰下,唐嫂才止住泪水,红着双眼走到院子里,‘扑通!’给郭宋跪下,泣道:“我家大唐在哪里战死的,他的后事怎么处理了?”

  “大郎在北庭和沙陀人作战时不幸阵亡,他的尸体安葬在银山脚下,还有十三名战友和他安葬在一起。”

  唐嫂又悲戚地哭了起来,“大郎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郭宋回头给两名手下使个眼色,两人提了一只沉重的箱子放进了屋里,外面人太多,五百两银子太扎眼。

  郭宋对唐嫂道:“箱子里是大郎的抚恤钱,可以让你抚养孩子们长大,你们要收好,另外大郎还给儿子和女儿各留了一块美玉。”

  他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两块美玉,他在安西得到的,特地留给儿女作为纪念,他临终前托我把它带回来。”

  唐嫂接过美玉,紧紧靠在脸上,再次失声痛哭,两个孩子抱住母亲,三人哭成一团。

  两个士兵将院门拦住,郭宋蹲下低声道:“屋里的箱子里是五百两银子的抚恤,你们好好收起来,尽量不要让外人知道,还有这两块美玉都价值三百贯以上,实在不行可以去京城多宝阁卖掉,但最好还是留作纪念。”

  听说有五百两银子的抚恤,还有两块很值钱的美玉,唐嫂心中的害怕稍稍缓解,她抹去泪水对儿女,“快给这位叔叔磕头,感谢他替你们安葬了爹爹。”

  两个孩子跪下给郭宋砰砰磕头,郭宋连忙扶住他们,“你们长大后要好好孝敬母亲,有什么困难可以去京城找我,我在信里留了地址,明白了吗?”

  “我们记住了!”

  郭宋站起身道:“你们暂时不要搬家,回头朝廷可能还会有一些抚恤,说不定还会给大郎一个名份,大郎虽然死了,但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样大郎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感谢将军特地来看望我们,将来小郎长大后一定会报答将军对他父亲的知遇之恩!”

  唐嫂当然也知道阵亡将士的抚恤,就是几匹布而已,怎么可能有五百两银子,不用说,一定和眼前这个年轻的将领有关。

  郭宋将士兵把一卷挽言挂起来,又在门头上缠上白幡,这才把一封信交给唐嫂道:“这封上有我在京城的地址,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去京城找我,我们先告辞了。”

  唐嫂带着一对儿女将郭宋一行送出院子,千恩万谢地望着他们远去,他们回头望着门上缠的白幡,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召王夜宴

  一连几天,郭宋都在关中各地给阵亡将士家属送信,面对悲痛万分的阵亡将士家人,他的心情也格外沉重。

  这天傍晚,郭宋回到了清虚观,牵马刚走进大门,师兄甘风迎了上来,“师弟,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师兄,有什么事?”

  甘风取出两封请柬,“都是今天上午送来的,你自己看看。”

  “麻烦师兄了!”

  郭宋接过请柬,一份是赵腾蛟送来的,他父亲左卫大将军赵关山过六十大寿,特邀请他出席。

  郭宋问道:“师兄,朋友父亲过六十大寿,一般送什么礼?”

  “要看你朋友父亲是什么身份,然后交情怎么样?”

  “身份是左监门卫大将军,交情也就一般吧!”

  甘风想了想道:“说实话,长安人家过寿都很现实,送银子是最让人喜欢的,但你朋友父亲有点身份,送银子不妥,你可以去买个预祝长寿的吉利之物,我建议物品价值不要低于三百贯。”

  郭宋忽然想起多宝阁内有一对白玉寿桃,拳头大小,价值五百贯左右,送它作为寿礼最好。

  寿辰就安排在后天,自己还得去买件衣服,好在他手上的任务都差不多解决完了,最后一个士兵家属在长安城,明天一早就去送信。

  郭宋回到自己大帐,坐下闭眼休息片刻,他才取过第二份请柬,是召王李偲送来的请柬,竟然是请他今晚在太白酒楼赴宴。

  坦率地说,郭宋并不想去赴这个宴,一是他没有心情,其次他也不想被卷入皇位的争夺漩涡中。

  但考虑到李偲雪中送炭,送来了二十几顶大帐和很多生活用品,这么大的人情放在这里,他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到了,无奈,郭宋只得换了一身衣服,走出了大帐,临时军营内很安静,大部分士兵都派出去了,李季去了河东蒲州,梁武去了延州,大帐内只有十几名士兵看家。

  “长史要出去?”一名随从跑上前问道。

  郭宋点点头,“我有点私事,你们就不用跟随了,你们好好吃饭休息,明天咱们再去最后一家。”

  郭宋索性也不骑马,出门雇了一辆牛车,前往平康坊太白酒楼。

  一名酒保领着郭宋上了三楼白玉堂,只见门口站着几名侍卫,一名侍卫问道:“可是郭长史?”

  郭宋点点头,“正是!”

  “殿下已等候多时了,请进吧!”

  郭宋推门进了房间,房间很宽敞,被三扇精美的屏风隔成里外两间,外间几名琵琶女在弹琴低唱,里面放着一张很大的坐榻,上面摆放了一圈低矮的桌子,五六人围着在桌前。

  只听李偲呵呵笑道:“郭长史来了。”

  郭宋走过屏风,歉然抱拳道:“我刚刚才回长安,来晚了!”

  坐榻上除了李偲外,还坐着四人,年纪都不小了,看样子都是朝廷官员,郭宋只觉其中一人依稀眼熟,其他都比较陌生。

  “郭长史请坐,这里不方便,我们就不站起身了。”

  李偲笑着请郭宋坐下,郭宋身旁正是郭宋看着有点眼熟的官员,好像在天子御书房门口有过一面之缘。

  郭宋忽然想起来了,“你是……韩相国?”

  男子捋须微微笑道:“老夫韩滉,郭长史,我得向你道歉!”

  郭宋坐下笑道:“韩相国何出此言?”

  “老夫身为吏部侍郎,才刚刚得知郭长史出任安西都护府长史之事。”

  “天子的任命,传到吏部也会脱节吗?”

  “有时候会出现,但这种情况很少,至少在我出任吏部侍郎的这两年还是第一次,这是我的失职,我向郭长史道歉。”

  郭宋淡淡道:“这应该不是你的责任吧!”

  旁边另一名年纪颇大的官员愤然道:“朝中都知道,元载才是真正手握吏部大权之人,吏部里的要害职务基本上都是他安插的人,任人唯亲,蔑视天子圣谕,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此人就是奸相国贼,他一日不除,大唐就一日不宁。”

  郭宋对此人顿时刮目相看,这位是谁啊!指名道姓炮轰元载,朝中还真没有几人能做到。

  “这位前辈是——”郭宋问道。

  韩滉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也是刚调回京的大唐名臣,以书法名动天下,颜真卿听说过吗?”

  郭宋肃然起敬,起身行礼道:“久闻鲁郡公大名,小子失礼了。”

  颜真卿已年近七旬,刚从荆州刺史任上被调回京城,还没有任命官职,他嫉恶如仇,最看不惯元载的贪赃枉法,今晚是韩滉邀请他来赴李偲的宴席,他也毫不犹疑答应了。

  颜真卿笑着摆摆手,请郭宋坐下,目光赞许道:“郭长史置生死于度外,悲壮西征,令人敬佩,大唐有此慷慨赴义之士,大唐之幸也!”

  召王李偲又给郭宋介绍另外两人,他指着身旁的一名老将道:“这位是军中元老,扶风郡王马璘,曾任尚书左仆射,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又是一位重量级人物,不等郭宋起身行礼,马璘却给他跪下行一大礼,吓了众人一跳。

  “老郡王,这是为何?”

  马璘含泪道:“我听说安西都护府尚在,令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领军杀回去,可惜我已有心无力,多亏郭长史率军西去,联络了安西驻军,老夫不胜感激,唯有大礼相谢!”

  马璘是安西军老将,对安西的感情极深,他多次上书要求朝廷西征,但都没有结果,令他深为遗憾。

  李偲连忙道:“今天是本王请客宴会,大家都随意一点,以后有时间再交流,我再给郭长史介绍最后一人。”

  他指着一名最年轻的官员道:“这位是杜黄裳,也是朔方军出来的,现任侍御史,和本王私交很好。”

  又是一个名人,杜黄裳是唐宪宗时的宰相,他曾是郭子仪帐下从事,用今天的话说,他曾是郭子仪的秘书,最早在秘书省任职,陪召王李偲读书,所以两人私交很好。

  众人一一见礼,李偲拍了拍手掌,美味佳肴立刻如流水般端了上来,还上了三瓶眉寿酒。

  众人斟满酒,李偲举杯笑道:“今天本王有一点雅兴,特请诸位一起饮酒,同时也将郭宋小友介绍给大家,虽然朝廷某些人对郭长史的功劳视而不见,但公道自在人心,这第一杯酒,我建议敬郭长史。”

  众人一起举杯,笑道:“恭贺郭长史圆满完成任务,凯旋归来!”

  众人一饮而尽,侍女又给众人斟满了酒,郭宋心中感动,起身举杯道:“感谢召王殿下和各位前辈厚爱,郭宋这杯酒敬召王殿下,也敬各位前辈!”

  说完,他举杯一饮而尽。

  ……

  书房内,李适负手站在窗前,黑着脸听取卢杞的最新报告。

  “消息确实可靠,在太白酒楼的白玉堂内,召王宴请了五名大臣,韩滉、颜真卿、马璘、杜黄裳和郭宋。”

  “他们谈些什么?”李适冷冷问道。

  “具体谈什么不太清楚,但我们的人说,隐隐听到他们谈及西域。”

  “我猜他们一定会谈到西域。”

  李适重重哼了一声,“不知好歹,亏我还想重用他,太令我失望了!”

  卢杞暗暗得意,他终于成功地改变了李适对郭宋的观感,他低声道:“他尽管毕竟年轻,但不可能不懂去赴召王的宴席意味着什么?殿下,这是他的选择。”

  李适黑着脸半晌道:“本王知道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赵府寿宴(一)

  次日一早,郭宋去了最后一户阵亡士兵家中,这是一名年轻的士兵,还没有成婚,父母和兄长住在长安城外,务农为生。

  这名士兵也是幸运的,他是在龟兹和吐谷浑军队作战中阵亡,骨殖被带回了长安,交给他父母兄嫂。

  两个老人在屋里抱头痛哭,但兄嫂在短暂的难过后,却忍不住喜笑颜开,五百两银子对他们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他们要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这笔钱,现在这笔钱可以让他们还清所有的债务,还能买下上百亩农田,使他们再也不用承受佃农之苦。

  郭宋这几天尝尽了人生百态,对阵亡将士家属的悲喜交集他也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个时代人命轻于鸿毛,死亡却是常态,一匹布、一件敛衣,一副棺材就是一名士兵阵亡的抚恤,而五百两银子对于绝大多数百姓都是一笔庞大的财富,让阵亡将士的家人怎么能不在万分悲痛的同时又欢喜无限。

  尽管郭宋付出了天价的抚恤金,但他并不后悔,至少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无愧于二百多名阵亡将士的牺牲,至少他还收获了七十五名将士的忠心。

  回到京城,郭宋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又去东市多宝阁内买下了一对白玉寿桃,写一封贺贴,派一名士兵给赵府送去。

  送贺礼是有讲究的,小户人家讲究人和贺礼一起来,而官宦人家或者豪门则是先把礼送到,贺寿当天,客人就不用大包小包地拎着贺礼上门了。

  也有不少大户人家是客人上门时带一份礼单,然后有司仪会高声宣读贺礼,贺礼送得多,主人欢喜,客人也会洋洋自得,倍有面子,贺礼送得少,主人不高兴,客人也暗自惭愧,这种情况一般会在乡绅或者商人大户中出现,权贵豪门并不太看重贺礼,多少会给客人留几分面子。

  赵家在关陇贵族中属于中间阶层,这也和他们祖先赵贵的大将身份有关,他们没有西魏皇室元家高贵的血统,也没有独孤氏、窦氏、长孙氏与大唐皇族李氏代代联姻的关系。

  从一开始起点不高,赵家在关陇贵族中便一直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位子,随着大唐立国已过百年,尤其武则天严厉打击关陇贵族,并迁都洛阳后,关陇贵族在大唐的地位渐渐衰落了。

  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关陇贵族才重新在军队中找回了地位,又重新开始崛起。

  赵氏家主赵关山在太上皇李隆基的夺门之变中立下大功,被李隆基封为左监门卫大将军,这个位子他一坐就是十几年,他儿子赵腾蛟也在河西表现优异,被破格提拔为甘州都督,赵家复兴有望。

  所以今年适逢赵关山六十大寿,赵家便想借这次机会风风光光办一次大寿,再次提高赵家的地位。

  赵府位于太平坊,是一座占地八十亩的巨宅,一大早,赵府便张灯结彩,摆出长长的桌子,准备迎接贵客。

  数十名赵家子弟开始忙碌起来,赵府大门颇为宽敞,他们又向左邻右舍借了空地,用来给客人停车。

  上百名请来的歌姬舞姬也在府内进行彩排,厨房内也热闹异常,几家最有名的酒楼请来的主厨在比拼厨艺。

  连西市的眉寿酒铺也受了影响,赵家特地订了一千瓶眉寿小瓶酒,他们送出了五百张请柬,按照每家坐一张小桌子算,每张桌子摆两瓶酒。

  寿堂设在中庭主堂内,墙上挂了一个巨大的寿字,桌案上摆着寿桃、白果、芝麻等等吉利之物,两边还有两根大大的寿烛。

  寿堂内摆了三十张独坐小席,这里都是地位崇高的朝廷高官所坐,上面有名字,比如右首第一个位子便是监国鲁王殿下,接下来是相国元载等等。

  而大部分坐席都安排在中庭院子和东西两个大院内,搭建了几座大棚。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客人能都享受单独坐席,还很有不少联席,一个回字型的桌子四周至少可以坐十人,居然是聚坐在一起,但酒菜却是严格的分餐。

  尽管酒宴是傍晚才开始,但从中午开始,便有不少客人陆陆续续来了。

  一辆辆豪华马车停在府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不断有客人谈笑风生出现在大门处。

  这并不是客人们性急,而是一种传统,在自古以来的寿席、婚宴以及各种请客吃饭,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一种社交平台,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都会很珍惜这种机会。

  有人想攀附权贵,有人想做成生意,也有人想官场某位,还有很多人是想给儿女寻找合适的姻缘,就算什么想法都没有,也会想着自己有一根新买的簪子,戴出来炫耀一番,或者自己做了一套名贵的服饰,穿出来压倒其他女人的气场。

  所以在前来赴宴的客人中,男人都穿得大同小异,头戴纱帽,身穿襕衫,腰束革带,区别也只是在各自襕衫的颜色,或者腰间革带上挂的各种小玩意。

  但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们竭尽所能来装扮自己,从发型、头饰、胭脂、衣着,甚至仪态,赵府大门前一片粉白黛绿,这大都是年轻的小娘子,个个打扮得清丽脱俗,楚楚动人。

  对于稍微年长的贵妇,则打扮得浮翠流丹,丰容靓饰,光是满头的名贵珠翠就十分夺人眼球。

  就连一些年老的贵妇也是打扮得风鬟雾鬓,雍容华贵。

  下午时分,郭宋也骑马来到赵府,他今天换了一声浅蓝色襕衫,头戴纱帽,腰束革带,虽然脸上略显得黑瘦一点,但他身材高大挺拔,更显得他器宇轩昂,英姿过人。

  郭宋今天骑的是黑金刚,一般在京城活动,他大部分时间都会骑稍微普通一点的黑金刚,他的火龙王太引人瞩目,会引来一些居心不良者的窥视。

  郭宋来到赵府门前,一名赵氏子弟上前拱手道:“公子可是来参加寿宴?”

  郭宋点点头,“赵都督给我送的请柬!”

  “原来如此,马匹给我,公子请去登记一下。”

  郭宋翻身下马,将马匹递给赵氏子弟,对方给了他一块小铜牌,“这是取马的凭据,公子收好!”

  一般这种小牌子都给随从,只是郭宋没有随从,那牌子只能给他本人了。

  郭宋接过牌子随手揣进怀中,快步来到大门前,大门口站着十几人,估计是几家熟人相遇,几个男子相谈甚欢,几个女人也聚在一起,一边眉飞色舞谈论着什么,却一边暗自打量对方的服饰。

  旁边却站着几名身穿半袖罗裙的少女,头梳望月环髻,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当郭宋走过来时,几名少女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唐朝以高胖为美,男子尊崇高大健壮,女子则偏向丰满,虽然唐朝男子身高普遍在一米七五以上,但身高一米九的郭宋出现,还是显得格外卓尔不凡。

  郭宋把手中请柬递给了负责接待的赵氏子弟,几名赵氏子弟都吃了一惊,他们还以为郭宋是跟随父母同来,没想到人家就是正客。

  赵腾蛟的二叔赵云海连忙上前拱手行礼,“失礼了,正好腾蛟陪几个客人进去了,公子先签到,然后我马上派人去找他。”

  一般而言,谁发的请柬就由谁来接待,主要怕不了解情况怠慢了贵客,在豪门权贵人家,这种礼仪是很注重的,唯恐稍有怠慢,会得罪人。

  郭宋笑道:“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正好赵腾蛟在接待几个重要的军方高官,还真不一定能抽身出来,既然对方这样说,赵云海也顺水推舟道:“公子先签个到吧!”

  郭宋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云海又指指旁边的空白处,“公子可有什么爵位、勋官之类?或者在朝廷担任什么职务?”

  郭宋想了想,提笔写下了‘灵武县侯’四个字。

  赵云海微微一怔,县侯可是从三品高爵,虽然不能和从三品高官相比,但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一般只有远房皇族、外戚、或者功勋权贵的嫡子,才会有这么高的爵位,眼前这个年轻也就二十出头吧!他莫非是某个权贵的子女?

  ‘郭宋’?这个名字隐隐有点耳熟,赵云海猛然醒悟,莫非是郭子仪的子侄?

  “冒昧的问一下,郭公子和郭老令公是什么关系?”

  郭宋淡淡一笑,“他是我长辈!”

  赵云海更加坚信郭宋是郭子仪的孙子了,他连忙招呼一名子弟,“老七,你带郭公子进去,给他找个地方休息!”

  一名年轻子弟点点头,上前对郭宋笑道:“郭公子请随我来?”

  “麻烦了!”

  郭宋跟随年轻子弟进了赵府,赵云海沉吟一下,又忽然自言自语道:“不对!”

  他刚刚才想起,给郭家只有一份请柬,不可能单独请郭子仪的孙子,这是比较无礼的举动,这个郭宋应该不是郭子仪孙子。

  那他又会是谁家子弟?

  第二百一十三章 赵府寿宴(二)

  这时,几名女客走了过来问道:“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郭宋的气质和形象确实很引人瞩目,几个贵妇虽然在闲聊,但目光却没有放过四周的亮点,郭宋的到来立刻引起她们的瞩目。

  赵云海苦笑一声道:“他是我侄子的朋友,叫做郭宋,好像还是县侯,具体是哪家的孩子,我还真不清楚。”

  几个贵妇反应极快,“会不会是郭淑妃家的孩子?”

  她们想到的不是郭子仪,而是太上皇的淑妃,一般外戚封高爵是很有可能的。

  “郭家已经过气了,除非他姓独孤,那才是良配。”

  几个贵妇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赵云海脸上肌肉直抽,这几个女人还真敢说话,独孤家的嫡子轮得到她们?那是要娶公主或者县主的。

  不过赵云海心中也疑惑起来,如果这个郭宋不是郭子仪的孙子,难道他真是郭淑妃家的子侄?

  ……

  郭宋进了赵府,赵府内客人已经不少了,到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官员,这个时候就是搭上人脉,建立关系的机会了,一些年轻官员趁机和权官搭讪,认识了以后,为下一步上门拜访做铺垫。

  “郭公子,我带你看看坐位,等会儿人太多,不好找!”

  “多谢了!”

  赵氏子弟很客气,带着郭宋一路来到东院,东院也搭了一座巨大的棚子,有数百名宾客在这里用餐,位子并不是随意而坐,每个位子上都写有名字。

  “在这里!”

  赵氏子弟很快给郭宋找到了座位,还不错,正好在走道边上,位子比较宽敞,如果夹在中间就难受了。

  赵氏子弟又让一名侍女给郭宋上一盏茶,歉然笑道:“公子先休息,我还要去大门口迎接客人,就先失陪了。”

  “赵公子尽管随意!”

  赵氏子弟抱拳行一礼,便匆匆走了。

  郭宋坐在榻上慢慢喝了几口茶,大棚里也有五六名和他一样的单身官员,都独自坐着喝水,赵家对自己还不错,还是一杯煎茶。

  郭宋喝了几口茶,身后忽然有人叫他,“郭公子!”

  郭宋一回头,顿时大喜,叫他的人竟然是皇商大管事李安,他连忙起身行礼,“安叔,好久不见了!”

  李安在长安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不是朝廷官员,但他人脉深厚,朝廷权贵基本都认识,甚至连天子也和他私交不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看看我?”李安笑道。

  “回来有一阵子了,一直在忙碌阵亡将士的事情,直到昨天才忙完,这不,又接到了赵家的请柬。”

  李安和郭宋坐下,微微笑道:“你自掏腰包十二万贯给阵亡将士家属发抚恤,在长安已经传开了,贤侄,大部份人都说你蠢啊!”

  郭宋摇摇头道:“我自求问心无愧,管别人怎么说我!”

  “但我觉得这却是一个好买卖,在商言商,贤侄莫怪我言语不敬。”

  郭宋笑了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安叔怎么想,我当然不会干涉!”

  “贤侄听说过千金买骨的故事吗?你这个举动就是千金买骨,说明你重情重义,钱算什么,在大唐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郭宋苦笑一声,他可没这样想过,他只是希望将士们能安息。

  郭宋不想谈这件事,便岔开了话题,“说起来还要多谢安叔把多宝阁让给我们,安叔一直很照顾我的生意。”

  李安呵呵一笑,“那件事其实和你无关,我和你师兄很投缘,多宝阁虽然赚钱,对我来说,赚钱的路子太多了,我无儿无女,也不需要那么多钱,那次你师兄来找我,求我介绍一条生意路子,我正好多宝阁想放手,就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了,另外几个东主都是皇亲,听说我不做了,也跟着把份子一起卖给了你师兄,其实也是师兄的运气。”

  “他的运气一向不错!”

  李安沉吟一下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或许你不会在意,但我不能不说。”

  “安叔尽管说!”

  李安压低声音道:“我劝你尽量少和召王往来,不要在关键问题上站错队。”

  “安叔听到了什么吗?”

  “有些事情在官场上传得很快,像你和召王一起从河西回来,还有召王给你送帐篷,这些朝廷都已经传开了,一旦打上了召王的烙印,对你不利啊!”

  郭宋倒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传得这么快,那自己和召王吃饭的事情会不会被人知道了?

  郭宋从怀里摸出一块羊脂籽玉,递给李安,“这是我在安西得到的,这块玉送给安叔了。”

  李安嗜玉如命,连忙接过玉细看,只见这块玉细白如脂,毫无一丝瑕疵,上面有点点洒金,顿时大喜过望。

  “贤侄,你在安西是不是得了很多玉?”

  郭宋没好气道:“我在安西的玉再多,也没有你老收藏得多,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多宝阁看看,他们从我手下士兵们手中收了不少玉。”

  “好!我明天就去多宝阁看看。”

  这时,有人在帐外喊道:“老安,走了!”

  李安对郭宋笑道:“有人约我去听曲,要不要一起去?”

  郭宋摇了摇头,李安呵呵一笑,“年轻人,要多接触一下女人,你才会觉得生活其实还是很美好的。”

  “安叔去吧!我想去逛逛园子。”

  “那好,我先去了,回头再来找你。”

  李安笑着拍拍他肩膀走了,郭宋又喝了两口茶,坐着也觉得有些气闷,他便起身向外面走去。

  赵府的客人越来越多,东院、西院和中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官员,各个楼台亭阁都已经坐满,唐朝女人也不用专门回避,她们也集中在一起闲聊。

  郭宋走了一圈,索性向后院花园而去,后宅不对宾客开放,但花园可以,东西两院各有一条长廊可以走过去。

  赵府的后花园呈一条狭长型,大约有二十余亩,实际上就沿着一条穿府而过的小河布置,此时正值仲春,花园里姹紫嫣红,份外妖娆,但进了花园,郭宋便后悔了,这里几乎都是年轻少女们的世界,足足有一百余名少女在花园里结伴赏花。

  她们大多穿着各色罗裙,双臂环绕轻纱,肌肤粉白,充满了青春活力,但花园里也有不少年轻男子,但他们明为赏花,实为看人。

  各种宴席同时也是年轻人见面了解的机会,唐朝没有相亲的风俗,年轻人大多通过各种活动认识,然后请父母求亲,如果门第差异不是太大,父母一般都会成全儿女的请求。

  当然,权贵官宦子弟也有很多为了某种目的而联姻,尤其是关陇贵族,婚姻就是他们彼此之间联系的一种纽带,基本上都是政治联姻。

  郭宋感觉不远处有好几个少女在窃窃议论自己,他有点尴尬了,他可不是为了赏美而来。

  他连忙转身向回走,穿过一座小桥,小桥上也有一座亭子,却见一名少女正扶在栏杆上望着随风而飘的柳絮。

  她穿一条浅绿色长齐胸罗裙,外披一件半袖襦衣,双臂上绕一条黄色丝帛,头梳单环望月髻,斜插一根步摇簪子,由于背对着郭宋,看不到她的容貌,但觉她肌肤晶莹如雪,雪白的脖颈优美而颀长,身材苗条,大概在一米六左右。

  郭宋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却听见她低低吟诗道:

  二月杨花轻复微。

  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

  一向南飞又北飞。

  第二百一十四章 赵府寿宴(三)

  郭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一下还是笑问道:“这是写柳絮吗?”

  少女慢慢回过头,郭宋的目光一下子凝滞住了,他竟然看到了一张无比娇艳的脸庞,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张美若天仙似的俏脸,看她年龄虽然才十四五岁,但那种清丽脱俗,仿佛不带一点人间气息。

  “有感而发,让公子见笑了!”

  她盈盈行个万福礼,转身要走,郭宋心念一动,笑道:“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少女停住了脚步,她细细咀嚼一下郭宋念的诗,回头好奇地看一眼郭宋,又问道:“下面应该还有吧!”

  郭宋笑着又继续道:“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很有特色的长短句,文辞精妙,是公子自己写的?”

  郭宋淡淡笑道:“假如姑娘找不到它的出处,那就算是我写的吧!”

  “好大的口气!”

  少女微微冷笑道:“我再出一题,若你写出一诗,那我就承认刚才的长短句是你写的。”

  郭宋走进亭子坐下道:“姑娘出题吧!我洗耳恭听。”

  少女沉吟一下,她忽然嫣然一笑道:“刚才我写的诗确实是柳絮,我不考你别的,就让你再写一首柳絮诗,或者是长短句。”

  这个题出得好,在同一物上写出两首诗,才是见真章。

  郭宋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他故作思索片刻,缓缓道:“那我就再赋一首长短句,请姑娘斧正!”

  “公子请!”

  郭宋缓缓吟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少女眼中闪出异彩,脱口赞道:“好一个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然后呢?”

  郭宋继续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少女有点急了,连忙道:“公子请稍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

  她匆匆去了,郭宋坐在桥亭上,心中却有点好奇,这个少女文才极高,在唐朝应该很有名才对,郭宋却一时想不起中唐的女诗人有哪些?

  不过这个少女却长得和唐朝少女大不相同,唐朝年轻女子大多长得珠圆玉润,而这个少女的脸庞却有一种后世女子的精美轮廓,充满了质感。

  郭宋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少女拎着一只书袋匆匆回来,歉然笑道:“让公子久等了。”

  她取出白纸和笔墨,将纸铺在石凳上,笑吟吟道:“烦请公子把刚才的两首长短句写下来。”

  “为什么要写下来?”郭宋故作不解地问道。

  少女狡黠一笑,“我才疏学浅,见识寡薄,这两首长短句我要拿给高人鉴别,看看是不是他人所写?”

  郭宋提起笔,一会而就,想了想,又落了自己的名款,‘灵州郭宋’。

  少女暗暗赞叹,这一笔字写得苍劲有力,直透纸背,看来是有几分才学。

  “郭公子是灵州人?”

  “是在灵州出身,不过现在混迹于长安。”

  少女淡然一笑,“能进赵府为客,可见混得还不算差,多谢公子赐字。”

  “写得不好,献丑了,不过诗不好吗?”

  “这个要鉴定后再说了。”

  少女收起郭宋写的字,抿嘴一笑,转身便离去了。

  “等一等!”郭宋连忙喊道。

  少女停住脚步,回眸笑道:“莫非公子灵感未尽?”

  郭宋抱拳道:“还未请教姑娘的芳名?”

  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郭宋,“我姓薛,京城人。”

  郭宋心念一动,竟脱口而出,“你是……薛涛?”

  少女也愣住了,“公子知道我?”

  郭宋一拍额头,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刚才少女吟的柳絮诗自己读过的,薛涛的诗啊!

  这个少女十四五岁,年纪也对上了,她父亲应该就是这两年得罪元载而被贬去巴蜀,没多久病死在云南,母女因此陷入贫困,薛涛被生活所迫,才卖身为乐籍,成为了历史上的名妓,也是唐朝著名的女诗人。

  少女更加好奇,歪着头看了郭宋半晌笑道:“公子竟然知道我,可我从未听说过公子之名。”

  这时,郭宋见一妇人快步向这边走来,估计是薛涛的母亲,他不想惹出是非,便抱拳笑道:“认识薛姑娘,郭宋深感荣幸,我们有缘再见!”

  他躬身行一礼,便转身匆匆走了。

  少女正是薛涛,她父亲薛郧官任礼部郎中,和赵云海交情很好,他接到了请柬,便带着妻女来赵府赴宴,没想到薛涛竟然无意中认识了郭宋。

  不过薛涛也并不感到惊讶,她八九岁时就被长安文人誉为小才女,很多人都听过她的名字,这个年轻知道自己也不足为奇。

  倒是这个年轻人,诗不错,书法也不错,自己却从未听说。

  薛涛望着郭宋远去的背影,她对这个才学颇高的年轻人倒真有了一丝好奇。

  “涛儿,他是谁?”薛涛的母亲韩氏走上前问道。

  薛涛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像风一样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去?”

  韩氏大为不满,“你和他聊了半天,聊到最后还是陌生人,有什么意思?”

  薛涛叹口气,无奈道:“依母亲的想法,什么才算有意思?”

  “至少要知道他是什么背景,他父母是谁?做什么官职,家境如何,他本人在做什么?这些才是重点,你已经不小了,别再整天悲风叹月,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才是正经!”

  薛涛的脸腾地红了,“娘,你在胡说什么?让别人听到会笑话我们!”

  她一跺脚,转身快步离去了。

  韩氏却不肯放过她,追着她问道:“你只要告诉我,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别的我就不问了。”

  薛涛无奈道:“我只知道他姓郭,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她加快速度离去,韩氏没有再跟随她,而是站在那里喃喃自语,“姓郭?这又会是谁家的公子。”

  ……

  郭宋走到后园大门处,却隐隐听见几名男子正在点评后园的少女们。

  “论美貌,还是薛姑娘当仁不让,我阅女无数,堪称倾国倾城者仅此一人……”

  郭宋听见有人在评论薛涛,不由放慢了脚步。

  “薛才女家境不行,她家连房子都是租的,做个知己还不错,娶妻门第不般配,我倒觉得独孤之女和窦氏之女不仅有国色天香之貌,而且家世深厚,上品门第,那才是娶妻的良配。”

  “算了吧!关陇贵族之女岂是我们能想念的,还是现实一点,能娶上世家之女就不错了。”

  郭宋摇摇头,这些年轻人都很现实啊!对他们而言,娶妻是一门学问,关系到自己前途未来,一个个把门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一名年轻男子飞奔而来,高声道:“大家快去,元相国来了!”

  几名亭子里的年轻男子都跳了起来,向前院飞奔而去。

  赵府大门前一阵骚动,相国元载来了,官员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连今天的寿星赵关山也亲自到大门处迎接。

  元载的权势滔天,甚至连监国李适都要看他脸色,任何朝廷官员任命都要由他过目初审,三品以下官员任命甚至直接由他决定,不用上呈天子,除非是吏部侍郎和户部侍郎这样的关键职务。

  这就是他否决了天子任命郭宋为安西都护府长史的原因,从法理来说,他的做法并没有违规,安西都护府长史是正五品文职,天子无权直接任命,应该是吏部根据考核提出名单人选,然后几名宰相讨论后决定正式人选,报天子朱批后通过。

  天子有低品官员的任免建议权,几名相国商量后可以反驳天子建议,但必须拿出书面理由,天子接受后才能作罢,但像元载这样专横独断,直接否决了天子的任命建议,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藐视皇权,和之前的鱼朝恩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元载飞扬跋扈的一面,只有少数人能感受到,大部分中低层官员看到的却是元载礼贤下士,关心下属疾苦,和蔼可亲的另一面。

  “元相国亲自来鄙府拜寿,老夫担当不起啊!”赵关山满脸诚恳道。

  元载呵呵一笑,“大将军寿辰,元某自然前来祝寿,另外,我同时还代表元家给大将军贺寿,家主身体感恙,不宜出门,专门托我前来,祝大将军长寿万福,子孙昌盛。”

  “太感谢了,相国请!”

  元载笑着点点头,提笔签了自己名,便跟随着赵关山进了府门,两边早已挤满了朝廷官员,纷纷鼓掌欢迎元载到来。

  元载笑眯眯向众人挥手问候,郭宋双手抱在胸前,倚靠在东院大门旁冷冷看着元载,历史上,元载就是今明两年被拿下,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时,元载忽然看见远处的郭宋,郭宋脸上那种挑衅的冷笑让他心中一阵不舒服。

  元载笑呵呵向郭宋招招手,“贤侄,原来你也在这里!”

  郭宋点点头,“元相国,几天不见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赵府寿宴(四)

  众人一片哗然,元相国竟然主动给一个年轻人打招呼,更重要是,这个年轻人还对元相国带着冷意,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是谁啊?

  无数双眼睛投向了郭宋。

  元载没想到郭宋当面不给自己面子,心中恼火,脸上却笑呵呵对众人道:“是我岳父的小徒弟,少年轻狂嘛!可以理解。”

  众人恍然,原来是这层关系,不少人心中羡慕郭宋,和元相国有种关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郭宋却不屑一顾,冷冷道:“元相国当年不是公开和王忠嗣断绝翁婿关系了吗?哪里还有什么岳父?”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震惊之色,还第一次看见有人敢这样对元相国说话,这是当众打脸啊!

  元载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怒火,脸上的笑容消失,重重哼了一声,快步向大堂内走去。

  赵关山脸上也挂不住了,赵家要得罪元相国,他低声恼火问道:“那个年轻人是谁发的请柬?”

  “好像……是大公子!”

  “去告诉大公子,有些客人我们不欢迎!”

  说完,他急追着元载的背影而去。

  郭宋已经转身去了东院,客人们还在窃窃议论,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赵府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幕,权倾朝野的元相国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毫不留情揭短,这绝对是轰动京城的大事,这个年轻人的身份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兴趣。

  郭宋刚回到东院,却被人一把抓住胳膊,郭宋回头,却见李安气急败坏瞪着自己,“你在干什么?你在毁掉自己前程啊!”

  郭宋挣脱他的手,淡淡道:“得罪元载就是毁掉自己前程?”

  “你以为呢?元载掌握着吏部大权,他一句话就能将你贬官出京。”

  郭宋笑了起来,“我这个安西都督府长史还只是天子口封,吏部根本就没有备案,他打算贬我什么官?不是很滑稽吗?”

  李安叹口气,“你真的不该这么任性,公开羞辱元载,彻底把他得罪了。”

  郭宋摇了摇头,“元载公开羞辱天子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不等李安再说,郭宋又抢先道:“在关键时候站队很重要,安叔这两年最好离元载越远越好。”

  李安一下子愣住了,郭宋转身离去了,留下李安独自在那里咀嚼郭宋的话。

  他心中倏然吃惊,难道元载要出事了吗?

  郭宋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努力让自己怒火平静下来,事实他并不想公开打元载的脸,倒不是因为元载,而是他得给赵府面子,这其实也在削赵家的颜面。

  但听得元载无耻地称呼岳父,郭宋心中的愤怒再也忍不住,他曾经那样诋毁师父的名声,现在居然又称岳父,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这时,赵腾蛟出现在郭宋身边,他心中暗暗叹口气道:“我居然不知道贤弟和元相国矛盾很深,能否给我说一说?”

  郭宋知道,赵腾蛟对自己说什么不重要,他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才重要,这代表着赵家的态度,自己给赵家惹了麻烦,赵家要赶自己走了。

  郭宋点点头,“我和元载是有些私人恩怨,也不便多说,另外,我军营那边还有点事,只能先告辞了。”

  赵腾蛟也是左右为难,郭宋是自己请来的,赵家却要把他赶走,自己会彻底得罪朋友,还坏了名声,他心里很清楚,只要郭宋出了赵家大门,他们关系就彻底破裂了。

  赵腾蛟一咬牙道:“贤弟不要走,有什么事情我来扛,我去给父亲说,这件事和你无关,赵家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

  郭宋笑着拍拍他胳膊,“赵兄是仗义之人,不过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给赵家惹了麻烦,我不会连累赵家,等会儿我就离去。”

  “不!不!不!”

  赵腾蛟连忙摆手,“你千万别走,我再和父亲商量一下,应该能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你稍等我片刻,我再去和父亲谈一谈!”

  郭宋点点头,“好吧!我等赵兄片刻。”

  这时,外面又一阵骚动,有人喊道:“监国殿下到了!”

  官员们纷纷向前院奔去,郭宋坐着喝茶,他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赵腾蛟匆匆赶到前院,正好他父亲赵关山亲自把监国李适迎了进了中堂,正在陪同李适和元载说话,赵腾蛟进退两难,只得站在堂外给父亲使眼色。

  赵关山看见了堂外儿子,便道了一声歉,起身走了出来。

  “处理好了吗?”赵关山问道。

  赵腾蛟半晌道:“客人是我们请来的,不能赶走别人。”

  赵关山顿时急了,“我已经向元相国保证,不欢迎这种客人,你让我怎么向相国交代?”

  “父亲,还是要请元相国理解,要是我们把客人赶出去,赵家的名声怎么办?”

  “你说得容易,那你为什么不去解释?”

  ……

  父子二人在堂外争论,李适看见了,笑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元载心知肚明,他冷冷道:“应该和我有关系吧!”

  “什么?”李适一怔。

  大堂顿时雅雀无声,十几名官员的目光都投向元载,元载不露声色道:“今天我被一名年轻宾客公开羞辱,赵家父子应该在为怎么处置这名宾客而争论吧!”

  李适更加疑惑了,“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公开羞辱元相国?”

  “其实这个人殿下也认识,郭宋,殿下不奇怪吧?”

  李适呆了一下,“郭宋?”

  元载淡淡道:“或许是我坚持原则,不同意圣上授他官职,所以他恼羞成怒,公开对我出言不逊,年轻人嘛!我不想和他计较。”

  这时,赵氏父子走进来,向元载行礼道:“这次是赵家安排失当,责任在我们,我们向元相国道歉,我们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之事。”

  赵氏父子争执不下,便打算含糊处理此事,赵关山也意识到,把客人赶走,确实对赵家名声会有影响。

  元载喝了口茶,微微笑道:“我刚才就说,这是小事一桩,我不会放在心上,大将军不必为此大动干戈,更不要为此感到为难。”

  旁边卢杞接口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元相国自然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大唐的宰相就可以随意羞辱,这样吧!把郭宋找来,当众给元相国道个歉,这件事就算了结。”

  卢杞又问李适,“微臣这样建议可好?”

  李适点点头,对赵氏父子道:“卢使君的建议很好,就说是本王的意思,请郭宋过来,大家把事情讲清楚,该道歉就道歉!”

  赵腾蛟暗暗叹息一声,以郭宋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向元载道歉,还不如刚才就让离去,事情恐怕要闹大了。

  但赵腾蛟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匆匆向堂下走去。

  监国殿下要求郭宋公开向元相国道歉的消息传开,大臣都纷纷向大堂涌来,堂下站满了人,既然是要求公开道歉,自然就不会阻止大家旁听。

  此时在东院大棚内,赵腾蛟还在劝说郭宋,“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毕竟是宰相,向他道歉也不会丢面子,在众目睽睽下,他也只能大度地接受道歉,这件事就算了结,他不敢继续在背后给贤弟穿小鞋,免除了后顾之忧,其实这对贤弟是好事。”

  郭宋一摆手,“兄长不要再劝我,我会给兄长一个面子,去和元载好好谈一谈,他如果能说服我,我向他道歉也无妨!”

  他站起身便向中庭走去,赵腾蛟顿时有点着急道:“贤弟千万要冷静,千万莫要意气用事!”

  郭宋淡淡一笑,“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冷静。”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赵府寿宴(五)

  众官员纷纷闪开一条路,默默注视着这个敢怒怼相国的年轻人,有人佩服他的勇气,有人却在心中嘲笑这个愣头青。

  现在大家都知道他叫郭宋,也耳闻了他和元载的结怨,这个年轻人好像和元载有某种亲戚关系,但他的任职却被元载否决了。

  听起来似乎是元载坚持原则,不徇私情,又似乎是郭宋资历太浅,不配出任安西都护府长史,但真相信这种说辞的,恐怕只有街巷里的愚公蠢妇,这些围观的朝官哪个不是在朝廷中混迹多年人精。

  这个郭宋既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关陇贵族,更不是高官子弟,天子会无缘无故地授他五品高官?这里面必然隐藏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况且很多老资格的朝官还记得当年元载是怎么公开和岳父王忠嗣断绝关系,并发檄文揭发王忠嗣有造反之心,死有余辜,这个王忠嗣不是早就被处死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年轻的徒弟?难道当年的王忠嗣并没有死?

  就算王忠嗣没有死而留有徒弟,元载也必定会恨之入骨,怎么可能还关照他。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很快被朝官们理得清清楚楚,大家心里有数,这里面肯定藏有精彩的故事,这个年轻人也未必肯道歉。

  郭宋走上了大堂,他看了一眼里里外外的宾客,随即向李适躬身行一礼,“参见监国殿下!”

  李适见他不理睬旁边的元载,心中暗暗有些恼火,便缓缓道:“郭宋,本王刚到不久,听说你当作这么多宾客的面公开羞辱元相国,可有这件事?”

  郭宋淡淡道:“谈不上羞辱,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天宝八年,元相国公开发表声明和我师父王忠嗣断绝了翁婿关系,他刚才又口称岳父,我有必要提醒他,他已经没有岳父了,请问元相国,你认为这是羞辱吗?”

  元载闭上眼睛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解释什么,他作为堂堂右相,和郭宋这样的小官争论,为这种事情解释,只会让他更加有失身份。

  但元载不愿丢失身份和郭宋辩论,并不代表他会隐忍,旁边他的铁杆盟友,相国王缙反驳道:“元相国和他岳父的恩怨是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倒是你,虽然有个定远将军的散官,但也不容你公开羞辱、诋毁大唐宰相,你必须要向元相国道歉,否则大唐朝廷也不会容你。”

  郭宋冷笑一声道:“好大的口气,请问阁下是何许人,是否能代表大唐朝廷?”

  王缙语塞,旁边不少官员都笑出声来,闹半天,这位郭宋连相国王缙都不认识。

  元载见王缙一开口便被郭宋抓住语病,他不得不开口了,元载缓缓道:“不过是个无知狂妄的年轻人罢了,你连堂堂的王相国都不认识,何以担任五品高官?

  郭宋,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不同意你出任安西都护府长史而记恨我,我有理由的,你的资历不足,你连个九品小官都没有做过,怎么能担任正五品高官,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郭宋目光一凝,注视着元载缓缓道:“那就请问元相国,天子为什么要授我安西都护府长史,难道就是为了让元相国这样的人笑话?”

  旁边李适重重一拍桌子,“放肆!”

  郭宋不再理睬元载,又转身对李适道:“我需要把前因后果给监国殿下说一下,然后由监国殿下来做判断,首先是天子接到消息,安西和北庭两个都护府并没有消失,依然有唐军在坚守,所以天子需要有一个人能自愿请缨去安西和北庭联系,去安西和北庭九死一生,活着回来的希望很渺茫,于是我主动向天子请缨,愿为天子特使,去安西和北庭安抚那些为大唐的尊严而苦苦坚守的大唐将士,天子封我为西域安抚使,又任命我为安西都护府长史,并赐我天子金牌。”

  大堂内外鸦雀无声,都在静静聆听郭宋的述说,郭宋深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道:“从前年十二月我率领三百名士兵出发,到半个月前返回长安,足足用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其中遭遇无数坎坷,和数万吐蕃、吐谷浑、回纥、沙陀军队激战,将士们大半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三百名将士最后只有七十五人回来。

  但等待这些将士的,却是兵部不知道有这回事,不知道我郭宋是何人,这就意味着三百大唐将士的鲜血白流了,监国殿下,各位大臣,三百唐军将士面对数万敌军的残酷围剿,无人退却,无人投降,死战到底,杀敌数千人,两百二十五人慷慨就义,他们的勇烈爱国精神没有被敌人摧毁,最后却被大唐朝廷打断了脊梁骨。”

  李适的脸色也和缓下来,叹口气道:“朝廷不会忘记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只是这件事比较隐蔽,是天子亲自部署,朝廷确实不知道,郭将军,你不能责怪兵部不知,本王一定会厚厚抚恤为国阵亡的将士,一定会重赏七十五名活着回来的勇士。”

  “感谢殿下主持公道,但这里面有点麻烦,朝廷要重赏这些大唐将士,首先就要承认这件事,那就要承认天子的任命,可某位重臣说我郭宋没有资格出任安西都护府长史,不承认天子的任命,这件事很矛盾,请问元相国,该怎么处理呢?”

  堂内堂外宾客们越来越佩服郭宋的胆量,他哪里是来道歉,分明是来声讨元载,而且还当着监国殿下的面,试问朝中谁有这样的胆识?

  李适在一旁喝茶不语,他也是聪明人,连他也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元载反对郭宋出任长史恐怕不是郭宋资历的问题,这里面很可能存有元载的私心。

  从小的严格教育要求李适慎行慎言,不能轻易表态,至少不能轻易公开表态。

  郭宋为什么被封为五品长史,别人不知道原因,李适却比谁都清楚,别人封官是靠资历,而郭宋封官是靠功劳,难道元载会不知?

  面对郭宋的诘问,这会儿李适却沉默了。

  但元载不愧是在朝堂打滚几十年的人,郭宋的诘问还难不住他。

  元载淡淡道:“派特使去安西是天子的安排,你是天子的使者,不是朝廷的使者,西域安抚使只是一个临时职务,天子可以任命,和朝廷官制无关,朝廷承认这次出使没有一点问题,但你出任安西都护府长史我不会同意,这是我作为宰相的封驳权。”

  “好一个宰相的权力!”

  郭宋冷笑道:“宰相是有反对天子任命的封驳权,但必须是经过政事堂讨论,然后以书面形式上呈天子,说明反对的理由,待天子朱批同意后封驳意见才能生效,从前年十二月至今一年半的时间,这些朝堂规矩你做了吗?你没有做,韩相国告诉我,他对此事一无所知,元相国,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在行使宰相的封驳权,但事实上,你根本就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你就是在欺君罔上!”

  大堂上下一片哗然,这个罪名太重了,这个郭宋胆大妄言到了极点,元载终于暴怒,一拍桌子站起身,喝骂道:“老夫堂堂宰相,岂容你如此欺辱,来人,给我拿下他!”

  赵关山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相国息怒!相国息怒!”

  这时,李适重重咳嗽一声,他对几名准备上前的侍卫使个眼色,几名侍卫又退了下去。

  李适又对郭宋道:“郭将军,你对元相国太无礼了,还不赶紧向元相国道歉!”

  郭宋向李适行一礼道:“感谢殿下对出使将士的关心,明天微臣会把出使报告呈给殿下,看来我在这里已不合适,先告辞了!”

  他又向赵关山行一礼致歉,便转身大步离去了,他也不回头,直接离开了赵府。

  元载恨得牙齿咯咯直响,心中暗忖道:“此仇不报,我元载誓不为人!”

  ……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速之客

  宾客们也三三两两散去了,今天他们算是开了眼界,一个年轻人押上自己的前途和相国元载对抗,此事明天必然会传遍长安。

  礼部郎中薛郧官回到座位上,他妻子韩氏好奇地问道:“夫君,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在议论?”

  薛郧摇摇头笑道:“刚才有个年轻人当众怒斥元相国欺君罔上,目无天子,勇气可嘉!”

  “是谁家的孩子,给父母惹祸啊!”

  “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好像姓郭。”

  “姓郭?”

  韩氏一怔,连忙问道:“是不是一个长得很高的年轻人,皮肤稍黑,穿一件……淡蓝色的襕衫。”

  薛郧想了想,“好像是的。”

  韩氏顿时急了,对旁边女儿道:“这是个惹祸精,你以后不准再理会他了。”

  薛涛不满道:“娘,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好不好。”

  薛郧笑了起来,“涛儿认识这个年轻人?”

  “爹爹,你别听母亲瞎说,女儿在后花园就和他说了两句话,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会有交集,你看看娘,她自己想得太多了。”

  “我都是为你好!”

  韩氏眼睛一瞪道:“你年少不懂事,你提醒你有什么错?”

  薛郧呵呵一笑,“有些事情还真说不清楚,那个年轻人也是个硬岔子,他无意中泄露了一句,他有天子金牌,可见他的背景不简单,否则监国殿下也不会一再容忍他,大家都说他会倒霉,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旁边薛涛忽然道:“他只是得罪相国,又不是得罪天子,他还那么年轻,怕什么?”

  薛郧很赞许女儿的话,他捋须笑道:“涛儿说得有道理,别看现在元载权倾朝野,我估计也快了。”

  说到这里,薛郧忽然若有所悟,这个姓郭的年轻人似乎在故意和元载作对,这里面的事情或许还藏着更深的意义。

  ……

  郭宋在赵府寿宴上怒斥元载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这种以弱博强,平民斗权贵的故事一向吸引人关注,长安街巷都在津津乐道谈论着这件事,各种版本也在京城内层出不穷。

  大明宫内,坐在病房内的天子李豫平静地听完了内侍的汇报,他脸上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目无天子,欺君罔上’,这八个字刺中了元载的要害啊!

  李豫沉思片刻,提笔写一张纸条递给内侍,“去务本坊,把这张条子交给皇商大管事李安。”

  ……

  天刚亮,正盘腿坐在床榻上吐纳练功的郭宋被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

  “启禀长史,兵部来人了,要见长史。”

  这么早就来了,会是带来李适的消息?

  郭宋来到道观客堂,只见客堂内坐着两名官员,其中一人正是刘基,见郭宋进来,刘基抢先迎上来道:“请问可是郭宋郭将军?”

  郭宋微微一怔,却见刘基背对着另一个官员,向自己连使眼色。

  郭宋连忙抱拳道:“在下正是郭宋!”

  “我来介绍一下,在下职方司员外郎刘基,这位是兵部司于郎中,我们奉监国殿下之令特来拜访郭将军。”

  郭宋点点头,“先请坐吧!”

  三人分宾主坐下,这一回是兵部郎中坐在前面,刘基坐到郎中下方,一名道童给他们上了茶,兵部郎中于征远这才缓缓道:“监国殿下很关心西征将士的情况,特地关照兵部把这件事办好,阵亡的将士要重重抚恤,幸存的将士也要重重奖赏,所以兵部谢侍郎特地让我们来拜访郭将军,一是看看将士们有什么困难,其次是需要一份郭将军的西征报告,我们呈给监国殿下,第三是要将士名册,包括阵亡将士和幸存将士的详细资料,烦请郭将军提供给我们。”

  郭宋迅速瞥了一眼刘基,见他手掌慢慢张开,手掌上有一个字:‘元’,郭宋顿时明白了,不是监国殿下李适,而是元载要他们来,是想把名册弄到手吗?

  郭宋淡淡道:“感谢兵部对我们的关心,兵部是不是已经将出使之事正式立项?不知打算给我郭某人什么名份?”

  “这个……兵部还在研究立项之事,但要把一些前期情况准备好,尤其我们要向监国殿下汇报,需要相关资料。”

  郭宋笑了起来,“出使都结束了,立项只是补办罢了,还有什么可研究的,这样吧!我拿一份报告的抄件,烦请两位转交给监国殿下,至于正式报告和名册,我要交给天子,是天子给我下达的使命,作为天子特使,我必须向天子汇报。”

  “可以理解,那名册是否也给我们一个副本?”

  郭宋摇摇头,“很抱歉,名册不能给!”

  “为什么?”郎中于征远惊愕问道。

  郭宋心里已经明白了,对方来其实就是想要名册,难道元载想对自己的部下下手?

  他心中冷笑一声,淡淡道:“我没有看到兵部正式立项的文书,也没有看到兵部给我什么说法,只想一味索取,令我无法接受!”

  于征远的脸色阴沉下来,“郭将军口口声声说朝廷对你们不公,可现在兵部关心你们了,你却又不配合,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

  郭宋语气依旧很平淡,却毫不退让,“凡事有先有后,先立项,朝廷做出决定,明确职务,然后我提交正式报告和阵亡名册,就这么简单!”

  于征远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的。”

  郭宋取过一份报告抄件给他,“这份报告的副本烦请于郎中转给监国殿下。”

  于征远接过副本,给刘基使个眼色,两人便快步离开了客堂,甚至连一声告辞都没有。

  离开客堂之时,刘基背着手,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将一个纸团扔到了角落里。

  ……

  郭宋走到道观门口,望着两人和几名随从骑马远去,这才展开纸团,里面草草地写了一句话,‘元载欲遣散士兵回乡。’

  这时,昨晚才回来的李季上前问道:“兵部来说什么?”

  “他们借口是受监国殿下委托,但实际上是元载派来的,要我们士兵的详细名册。”

  “长史如何知道是元载派来的?”

  “其中一人和我在灵州认识,其实你应该也听说过,从前的盐州司马刘基。”

  李季恍然,原来是此人,他确实听说过,但不是很熟。

  郭宋把纸条递给他,李季眉头一皱,“元载为什么要遣散我们士兵?”

  郭宋冷冷道:“这是元载在报复我,立功将士被遣散走了,什么都没有得到,这等于是毁了我的名声,也让我背上沉重的负罪感,这就是元载想要的。”

  李季有点担忧道:“就怕兵部从别的渠道搞到名册,据我所知,神策军那边就有一份我们详细名册,现在应该就放在兵部。”

  郭宋点点头,“难怪那个于郎中没有强迫我拿出名册,我估计他手中已经有名册了,他只是想知道哪些士兵阵亡,哪些士兵幸存,神策军的名册上可没有区分。”

  “不行!”

  李季果断道:“我去和士兵们好好谈一谈,这件事决不能让元载得逞!”

  李季转身回去了,郭宋见清风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便笑道:“想说什么?”

  清风上前躬身行一礼,“启禀师叔,刚才有人来报信,说皇商管事李安请你中午去务本坊一趟,有很重要的事情。”

  郭宋微微愣了一下,李安找自己有什么事?

  第二百一十八章 挂印去爵

  元载负手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兵部侍郎谢南山的汇报,只有在听到郭宋这个名字时,他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郭宋竟然当值数百名重要宾客以及监国殿下的面直斥自己目无天子、欺君罔上,偏偏还言辞凿凿,有理有据。

  恐怕自己的政敌要为郭宋这番话欢欣鼓舞了。

  元载心里清楚郭宋这番指责对他的名声影响有多大,大家都不是傻子,只要细细品味郭宋的话,都会发现郭宋说的是事实。

  元载终于意识到他已面临入仕三十多年来最大的政治危机,如果他不处理好,那么欺君罔上的罪名都背定了,连监国殿下也不会容他。

  如果他不用最狠手段厉处罚郭宋,如果高举轻打,就此放过郭宋,那将是一种暗示,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起来抨击自己,他元载必须杀一儆百。

  半晌,元载冷冷道:“他不肯给名单吗?”

  “是!他很精明,坚持要我们先给说法,他最后只给了一份西域报告的副本,正本不肯给,而且就算副本也指明给监国殿下。”

  “你们手上的名单全吗?”元载又问道。

  “应该是全的,是他的全部手下,只是不知道哪些阵亡?哪些幸存?”

  “那就不要管那么多,把这支军队按照神策军的处理办法就地解散,收回他们的兵甲武器,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了!”

  元载打了一个擦边球,当初十万神策军,有三万人转到其他军队,其他七万人全部解散,而郭宋的手下并不属于转到其他军队的士兵,那么就属于解散之列。

  郭宋不是为手下鸣不平吗?自己就成全他,让他的手下彻底一无所得,让他在士兵面前威信丧尽。

  这时,旁边王缙低声道:“解散他的手下,会不会让监国殿下不满?”

  元载冷冷瞪了王缙一眼,“你还真想让我承认郭宋的安西都护府长史吗?告诉你,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事情,只要承认了其中一环,那我就会满盘皆输,还真会背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难道这是你的希望?”

  王缙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可以以别的名义稍微给他们一点点奖励,比如护卫天子特使有功,按照最低的数额,每人赏赐他们几贯钱,既可以完成监国殿下的嘱托,又能恶心郭宋,这岂不是一举二得?”

  这还差不多,元载点了点头,“那就每人赏赐一匹布,不能再多了。”

  “还有惩处郭宋,你们可有什么好的方案?”元载又问道。

  几名大臣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倒不是没有办法,而是这件事太敏感了,大家都不想惹事上身。

  元载见众人不肯回答,便不满哼了一声道:“难道以下犯上,连对上司不敬的罪名都没有吗?”

  兵部侍郎谢南山小心翼翼道:“这件事要不要和监国殿下商量一下?”

  “不用了,我向监国殿下请示过,监国殿下的态度很明确,按照朝廷法度,秉公处理,所以我才问你们。”

  既然监国殿下有了表态,事情就好办了,王缙道:“郭宋的安西都护长史既然没有生效,就不用考虑,他现在有两个头衔,一是灵武县侯,二是散官宁远将军。

  以下犯上如果罪行严重,包括杀人、杀伤、重殴等等,那就可以剥夺爵位,革除一切官职,发配岭南,但郭宋的罪行好像又到不了这一步,卑职建议剥夺爵位,革除其宁远将军之衔。”

  “杨相国的意见呢?”

  元载转向尚书左仆射杨炎,杨炎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表态,令元载有些不满。

  杨炎喝了一口茶道:“革除散官问题不大,这本身就在元相国的权力范围内,关键是剥夺爵位,这至少要监国殿下同意才行,我建议由知政堂出一个决议,剥夺爵位,革除宁远将军之衔,然后报监国殿下,如果监国殿下批准,那就顺理成章执行,如果监国殿下不批,就采取第二个方案,直接革除其宁远将军的散官。”

  杨炎的慎重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同意。

  就在这时,吏部郎中黄耀宗匆匆赶来,在堂下高声禀报,“元相国,卑职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情?”元载眉头一皱,他这个时候可不想被打扰。

  “启禀相国,就在刚才郭宋来到吏部,他辞去了爵位和宁远将军头衔。”

  “啊!”众人都呆住了,郭宋竟然自己辞职了。

  元载忽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郭宋竟然主动辞职了,不给他留一点机会。

  ……

  吏部侍郎官房内,郭宋将官印、鱼符、官服、银鱼袋,连同正式辞职报告书一起放在韩滉面前。

  韩滉半晌苦笑道:“这又是何苦?”

  郭宋淡淡笑道:“与其让别人罢官,还不如自己出动辞职,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韩滉也知道元载确实有权罢免郭宋的散官,但郭宋却连爵位一起辞去,未免有点可惜了。

  “爵位再考虑一下吧!元载无权剥夺你的爵位,朝廷也有章程,非大罪不可夺爵,就算元载权势滔天,也至少要监国殿下批准才行!”

  郭宋摇摇头笑道:“我放弃爵位,监国殿下也可以不批,不是一回事吗?”

  韩滉无奈道:“你这是把监国殿下架在火上烤啊!”

  郭宋沉默一下道:“我相信元载一定会向监国殿下申请剥夺我的爵位,监国殿下也不会因为我而得罪元载,他批准的可能性很大,这个爵位对我其实并没有意义,我还是主动放弃吧!至少让监国殿下不难做人。”

  韩滉点点头,“既然你心意已绝,我也不阻拦了,你辞去宁远将军,我现在就可以批准,至于你放弃爵位,这个需要监国殿下审批,我会给你递上去。”

  “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走吧!我带去办理辞职手续。”

  韩滉带着郭宋向大堂外走去。

  ……

  从吏部大门出来,郭宋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自由,就像他离开崆峒山之时,那种天高任鸟飞喜悦,又重新在他心中滋生。

  舍弃功与名,换取自由身,这一刻,他没有任何负担,也没有任何担心,元载权倾朝野又如何?能拿他郭宋怎样?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郭宋加快马速向务本坊奔去,今天李安有要紧事找他,郭宋当然也知道,在这个敏感时刻,李安绝不是找他谈风花雪月的,必然是李安知道了某个信息急着要告诉自己。

  进了务本坊,很快便来到皇商的商行前,只见李安正站在门口张望,见郭宋按时到来,李安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迎上来道:“我还以为你来不了。”

  “安叔找我,我怎能不来?”

  郭宋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李安的随从,又笑问道:“安叔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告诉我?”

  “是有一件大事,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请随我来!”

  李安带着郭宋向后院匆匆走去,皇商后院郭宋来过两次,两次都是见天子,那时郭宋才知道,皇商商行一直是天子李豫外出的秘密据点。

  “那今天呢?会不会也是……”郭宋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

  走进一间院子,院子里站着八名侍卫,他们就像八座雕像,一动不动,但郭宋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强烈杀机,这八人都有着极为高超的武艺。

  这时,郭宋已经明白了,今天还是天子李豫秘密接见自己。

  李安走进房间片刻,出来对郭宋道:“进来吧!”

  郭宋暗暗叹口气,好容易才获得自由,又被盯上了,难道这就是天意?

  郭宋走进房间,只见天子李豫头戴纱帽,身穿青色襕袍,半倚躺在软榻上,显得精神不太好,面带病容。

  郭宋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微臣郭宋参见皇帝陛下!”

  “郭长史,辛苦了!”

  李豫轻声说了一句,郭宋的鼻子里竟感到了一阵酸楚。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又见金盒

  郭宋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微臣不负陛下重托,历经坎坷和血战,终于完成了任务。”

  李豫点点头,“朕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郭长史已经回京了,只是朕的身体感恙颇重,一直在修养中,最近两天才有点气色,朕也听说你和元相国有些矛盾,所以朕觉得还是应该见一见你。”

  “陛下可容许微臣回去一趟,把西域报告的正本取来交给陛下,微臣确实不知道今天陛下会接见。”

  “去吧!朕正好稍微休息片刻。”

  郭宋行一礼,匆匆赶回去了。

  李豫喝了口茶,这时,李安走进来低声道:“陛下,老臣刚刚得到消息,郭宋在今天上午辞去了宁远将军一职,并放弃了侯爵爵位,监国殿下已经批准了。”

  “什么!”

  李豫顿时一拍桌子,“他怎么能这样?”

  李豫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一会儿才止住,气喘吁吁道:“事态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

  “陛下,老臣听说元载已经决定免去郭宋宁远将军散官,并提请监国殿下剥夺郭宋的爵位,只是郭宋抢先了一步,自己主动辞官。”

  李豫闭上眼睛,半晌恨恨道:“这个元载,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李安又道:“监国殿下估计也不想夹在中间为难,才批准郭宋放弃爵位。”

  李豫冷冷道:“朕封的安西节度府长史朝廷不承认,朕封的侯爵和散官说剥夺就剥夺了,难道在他们眼中,朕真的就那么好欺?谁都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元载飞扬跋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以前还有一个鱼朝恩,他多少还有点忌惮,不敢做得太明显,自从鱼朝恩被铲出后,他基本就把持朝政了,王缙和杨炎两个相国都是他的人,这样就能保证每次知政堂投票他都能获胜,他徇私枉法,任人唯亲,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李安对元载也是积怨已久,趁今天这个机会,他将心中对元载的不满都倾述出来。

  李豫轻轻摆了摆手,“元载的品性朕比你清楚得多,他犯下的罪行朕同样也清清楚楚,你不用再多说,赶紧去把郭宋领进来,朕有事情找他。”

  “遵令!”

  李安行一礼出去了。

  片刻,李豫仿佛自言自语问道:“你怎么看郭宋此人?”

  身后传来的一个略微低哑的声音,“此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极富谋略,连元载也被他玩弄在手掌之中。”

  李豫点点头,“你也看出来了。”

  “陛下,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豫笑了起来,“一点没错,他发现自己被召王圈住了,必然会被鲁王所忌,为了洗清自己身上召王党的烙印,便故意向元载发难以创造机会,辞去了所有官职爵位,很漂亮地脱身了。”

  “还是陛下目光深邃!”

  “不是朕的目光深邃,是他自己做得太明显了,故意辞官去爵,或许是他想借此向鲁王表达某种态度吧!”

  不多时,李安在门口禀报,“陛下郭宋回来了!”

  “进来!”

  门帘掀开,郭宋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躬身将一份正式报告呈给天子李豫,“这便是微臣出使西域的正式报告,请陛下过目!”

  李豫接过报告放在一旁,笑道:“这份报告太长,等朕回去后慢慢细看,郭宋,朕想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郭宋沉吟一下道:“微臣想出去走走,看一看大唐的壮丽山河。”

  李豫微微笑道:“走之前再帮朕一个忙,可以吗?”

  郭宋心知肚明,李豫召见自己,绝不会只是想安抚一下自己那么简单,必然还有深意。

  他连忙躬身道:“微臣愿为陛下效力!”

  李豫满意地点点头,取出一个金盒子放在桌上,“朕需要你做的事情在盒子里,你回去自己细看,另外,朕赐你的金牌还在吗?”

  郭宋刚要取出金牌,李豫笑着摆摆手,“不用拿出来,朕只是想告诉你,那面金牌有很多作用,比如你可以组建一支不超过三百人的精锐卫队,完全由你自己指挥,像公孙大娘,她凭什么可以创建藏剑楼,就是因为这面金牌。

  还有你统率的鹰击军,为什么只有三百人,为什么兵部没有记录,但它却能存在,同样也是因为这面金牌?你组建卫队的所需钱财物资,由皇商支出,明白了吧!”

  “微臣……明白了!”

  郭宋现在总算明白了,李安所谓的皇商,实际上就是天子李豫在民间经商募财的机构,根本没有别的股东,像藏剑阁各种人员费用支出,都是由李安这里拨付。

  李豫又意味深长地对郭宋道:“有的时候,隐忍和等待比快意恩仇更有意义,你现在还年轻,或许体会不到,等有一天,你会终会明白!”

  说完李豫起身要离去,进来两名宦官搀扶起他,郭宋忽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灰衣人,就像鬼影一样紧紧跟在李豫身边,让郭宋愕然。

  就在李豫离开房间的瞬间,灰衣人忽然回头看了郭宋一眼,露出半张极为惨白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身影便消失了。

  郭宋立刻认出来,他们较量过,就是刺伤梁武的那个黑衣人,如果自己没猜错,此人就是被誉为京城第一高手的窦仙来。

  天子李豫走了,李安轻轻拍了拍郭宋的肩膀道:“天子虽然身体不好,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关注,所有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让你隐忍,但隐忍并不代表忍气吞声,并不代表无所作为,你要明白天子的深意?从古自今,没有哪个皇帝会容许自己的任命被人漠视,被人推翻。”

  郭宋点点头,“安叔说得有道理,我想问一问,多宝阁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安哑然失笑道:“你很聪明,不是一般的聪明,多宝阁确实是天子的产业,转给你们,是天子对你的奖赏,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掌管的所有产业都是天子的,这是个很大的隐秘,知道的人不多,你切不要告诉张雷。”

  “我心里有数,不会泄露,安叔,我就先告辞了。”

  李安将他送出大门,又对他道:“天子准许你成立一支卫士营,所有开支皆由我这里承担,你自己好好策划一下,给我一份清单。”

  “承担了藏剑阁的支出,又要承担我这里,安叔的负担会不会太重了?”

  李安哈哈大笑,对郭宋道:“你太小看天子的财力了,你知道我前年去了一趟草原,一共赚了多少钱吗?前后一共十万贯,更不用说我手上还有二十几家店铺,还有七八座皇庄,每座皇庄占地都有数千顷,会支撑不起你那几百人?”

  这时,随从将战马牵来,郭宋翻身上马道:“多谢安叔,我就先回去了。”

  李安笑着向他挥挥手,郭宋催马离开了商行……

  一路缓行,郭宋慢慢冷静下来,回想李豫今天的状况,虽然面带病容,精神确实不太好,但要说他已经病到无法理朝政,必须交给鲁王监国,似乎又太过份了一点,郭宋基本上可以判定,李豫是在以退为进,所谋甚深。

  以至于他对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公也保持了沉默,冷眼旁观,元载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在打击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

  郭宋忽然对天子给他的金盒充满了兴趣,金盒里会藏在什么样的秘密?

  郭宋一路返回了道观,离道观还有一段距离,只见十几名官员向李季拱手告辞,调转马头疾奔而去,他们不认识郭宋,从郭宋身边擦肩而过。

  第二百二十章 面临选择

  郭宋回头望着一群官员走远,这才催马上前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兵部的!”

  李季冷冷道:“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

  郭宋眉头一皱,“什么最后通牒?”

  李季叹口气,“去驻地再说吧!这里说不清楚。”

  郭宋和李季来到驻地,走进自己大帐,郭宋坐下问道:“说吧!他们来做什么?”

  李季取出一份调令,递给郭宋,“这是兵部给我的调令,长史看看吧!”

  郭宋打开,顿时吃了一惊,“去岭南?”调令上竟然调任李季为雷州都尉,免去他朔方军斥候果毅都尉的职务,即日起生效!

  雷州就是今天广东湛江,紧靠海南,在唐朝是极为荒凉偏僻之处。

  “其他将士呢?”郭宋又问道。

  “梁武调去云南,还是当旅帅,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其他将士就地解散,三天内将所有兵甲和军牌上交兵部,他们给出的名单很有意思,竟然是全名单,包括阵亡将士也一并解散。”

  郭宋点点头,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今天上午两名兵部官员过来,就是元载的安排,元载已经开始对自己动手了。

  李季问道:“长史已经辞职了吗?”

  郭宋点点头,“我已经辞去了所有的职务……”

  停一下,郭宋又淡淡道:“不过今天中午,天子又秘密接见了我!”

  李季精神一振,“天子怎么说?”

  “天子知道发生了一切,又劝我隐忍,并且准许我组织一支三百人的卫队……”

  说到这,郭宋心中一动,李豫准许自己组建军队显然是有所指,难道他已经知道兵部要解散自己的队伍吗?

  李季也呆住了,天子竟然准许个人组建军队,这得多么信任才行。

  郭宋微微一笑,“在以前或许是严禁,但现在嘛!你看天下各地的藩镇还不多吗?哪个不是自己组建军队?包括鱼朝恩,他不是也组建了十万人的神策军?我这三百人算什么,毛毛雨都谈不上!”

  李季心中却不以为然,这可是京城,一支军队被解散后还继续保持集结状态,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有造反之嫌。

  郭宋说中午见到了天子,让李季也意识到天子这个特殊批准来得非常及时,显然就是针对兵部要解散他们军队的安抚之策。

  李季心中也感慨,难怪天子说要隐忍,堂堂的天子都无法取消兵部的决定,而只是换一种应对之策,看来朝廷局势之复杂,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李季缓缓道:“朝廷居然把我调去雷州,这个都尉我不做也罢!我明天也去兵部辞职,长史,我还是继续跟着你。”

  郭宋也没有矫情,对李季道:“尽管天子让我组建的只是临时军队,但我相信不远的将来必有翻身的一天,你去弟兄们谈一谈,如果想回家,我郭宋奉送白银三百两,如果不想回家,继续跟随我郭宋,我决不会亏待大家,让大家自己选择。”

  李季点点头,“我现在就去!”

  这时,外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郭宋望去,竟然是小道童清风。

  郭宋走出去问道:“清风,怎么了?”

  清风附耳对郭宋说了两句,郭宋点点头,“我这就去!”

  他又嘱咐李季几句,随即快步向前面三清殿走去。

  走进偏殿一间屋子,这里是观主甘风真人做功课的地方,却见大师兄甘风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来回踱步,郭宋走进房间问道:“大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甘风叹口气道:“今天县衙把我叫去,说我们改变了老道观背后那边的土地用途,擅自把树林推倒,建成了金身阁,县衙限我们十天内恢复原状,若逾期不拆,他们过来拆除,我据理力争,那里本来就不是林地,但县令的态度相当强硬。”

  郭宋点点头,元载的报复已经开始波及自己的亲朋好友了,不用说,张雷那边肯定也遇到了麻烦。

  郭宋淡淡道:“他们想拆就让他们拆,怎么拆的,他们就得原封不动地给我建起来,少一片瓦我都会找他们麻烦,另外,大师兄把三清殿的大牌子挂在金身阁上,我倒想看看他们怎么砸烂这块牌子。”

  甘风吓了一跳,居然把天子的手迹挂出去,这倒是一个办法,可是……是不是太大胆了一点?

  郭宋看出了甘风眼中的畏缩,便直接了当道:“师兄尽管听我的安排,一个小小的县令,就算给他一千个熊心豹子胆,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吧!我听师弟的安排。”甘风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索性豁出去了。

  ……

  安抚了大师兄,郭宋随即赶往西市,元载不放过清虚观,肯定也不会放过西市酒铺,这是要把自己彻底踩死的节奏。

  这也倒符合元载的风格,全面压制,不给对手一点喘息之机。

  郭宋刚刚赶到西市大门,却迎面看见张雷骑马奔出,“三哥!”郭宋大喊一声。

  张雷也看见了郭宋,连忙勒住马匹,他焦急道:“老五,我正要去找你!”

  郭宋催马上前,平静道:“官府在为难你们吗?”

  张雷一怔,“你怎么知道?”

  郭宋冷笑一声,“县衙已经对清虚宫下手了,要求清虚宫拆除金身阁,我想元载肯定不会放过眉寿酒店。”

  张雷点点头,他刚要开口,又警惕地向两边看看,指指旁边的财神酒楼道:“这里人太多,我们去酒楼坐下说。”

  两人把马交给酒保,上二楼找了一个靠窗位子坐下,张雷给郭宋斟满一杯酒道:“今天下午来了两名市署官员,告诉我们,市署决定停止租给我们店铺了,限我们三天之内搬走。”

  “态度很恶劣?”郭宋问道。

  张雷摇摇头道:“态度很好,平时我们关系就不错,我经常和他们一起喝酒,市署的官员告诉我,他们也没有办法,这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必须把眉寿酒店赶出西市,上面的命令很强硬,他们只能服从。”

  说到这,张雷低声道:“西市有传闻,说你和相国元载杠上了,说你公开羞辱元载,说你们水火不容,这是真的吗?”

  郭宋点点头,“元载恨的是我们师父,恨屋及乌,也恨上了我,他一直在给我穿小鞋,在赵府寿宴上,我当着众人的面和他翻脸了,不瞒三哥说,我现在已经辞去了所有的官职。”

  “啊!你怎么斗得过元载?”

  “难说!我背后也有人支持,所以最后是谁死还真不一定?”

  “可是酒铺怎么办?”

  张雷忧心忡忡道:“市署只给我们三天时间,我们去哪里找店铺?”

  郭宋想了想道:“三哥也别急,我有个方案可以应对一下。”

  张雷连忙道:“你说!”

  “你们先找到一个储藏酒的地方,我觉得你们买的新宅子下面的地宫可以存酒,然后你们去十大酒楼内开店内店,每家酒楼开一座眉寿小店,专卖小瓶眉寿酒,然后在平康府内开一家总店,地方让安叔帮你找,他会帮忙的。”

  张雷想了想,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在酒楼内卖酒一向是传统,十大酒楼应该不会反对。

  “只是……我们客人都知道西市酒铺,我们搬走,会损失很多老客户的。”

  郭宋微微笑道:“酒客是很忠诚的,只要你们在店铺门口贴上告示,给大家说清楚,再安排一个伙计在店铺门口专门解释这件事。”

  “就怕市署把店铺租给别人冒充眉寿酒铺。”这才是张雷最担心的事。

  郭宋淡淡一笑,“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你就明着告诉市署官员,‘眉寿酒’三个字是天子御笔题写,看他们谁敢去摘这块牌子,谁敢转让这块牌子?”

  张雷点点头,“估计把这句话放出去,再没有人敢打眉寿酒铺的主意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连夜离去

  郭宋安抚住了张雷和甘风,这才回到了驻地,他却意外看见正在替士兵写家信的曹万年,曹万年不是要去太学读书吗?怎么又来了。

  “是我把他请来的!”

  李季走到郭宋身边道:“我觉得我们这里很需要一个文职军官,从敦煌回京的路上,我发现他很能干,帮我们处理各种军务都井井有条,当时我就希望他能留下来。”

  郭宋呆了片刻道:“我也知道他很能干,重庆阵亡后,他确实顶起了重任,但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还有,他本人愿意吗?”

  李季微微笑了起来,“长史还真以为他是来读书的?”

  “难道不是?”

  “他本人或许有这个想法,但他父亲曹庆云未必,他父亲可是指望他在长安走上仕途。”

  “跟随我能走上仕途?”

  “这就看他怎么想的,长史,我得告诉你,我和大伙儿都谈过了,所有弟兄都愿意跟随你,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家。”

  郭宋点点头,“曹万年这件事先不急,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

  回到自己大帐,郭宋取出天子李豫给他的金盒,把玩了片刻,这才拔出匕首缓缓切开了金盒。

  里面有一枚指环,还有一卷白绫,白绫上是天子亲笔手书,但上面只写了一句话,“速赶去历城县宝丰酒楼,你师姑求援,以白玉指环为凭!”

  具体是什么事情李豫没有写,这也符合天子的风格,凡事不言明,让臣子自己去寻找答案,不过已经不错了,至少还告诉郭宋在历城县宝丰酒楼,还给了他一个凭据,否则只留一个‘速去历城’四个字,就让他抓瞎了。

  郭宋将白绫烧掉了,沉吟片刻,起身走出大帐道:“速让李季来见我!”

  不多时,李季匆匆赶来,抱拳道:“长史有什么吩咐?”

  郭宋指了指破开的金盒道:“我接到天子密旨,让我速去齐州历城县,估计我师姑公孙大娘遇到了什么困难,我考虑了一下,我们分三批走,我先率五名精锐立刻出发,然后梁武率第二批士兵出发,你负责安排后军营后事,再率剩下的士兵出发,盔甲和兵器都还给兵部,你们需要的物资去务本坊的乐游居,去找李安解决,你认识李安吗?”

  李季点点头,“马球比赛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我记得你叫他安叔。”

  “对!就是他,你就说是我让你过来的,他知道你,我们所需的一切物资和钱财都由他解决,你不用客气,他的财富不是你能想象的。”

  停一下,郭宋又道:“如果有什么变故需要你们留下,你可以自行决定。”

  “卑职记住了!”

  郭宋写了一份名单递给李季,“这五人第一批跟我走,让他们收拾一下,一个时辰后出发。”

  一个时辰后,夜幕刚刚降临,郭宋便带着五名士兵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长安,骑马向东疾奔而去。

  ……

  驻扎在清虚宫的郭宋以及他的部下早已被严密监视,郭宋刚刚离去,立刻被周围监视的暗哨发现了,消息迅速上传,首先传到了相国元载的耳中。

  自从郭宋主动辞去全部官衔和爵位,元载就感到有点被动了,如果是政事堂免去郭宋的官衔,还可以给他安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但郭宋主动辞职,却让人感到郭宋是被逼辞职,舆论对他元载不利。

  不过元载在官场打滚几十年,他岂会被郭宋这点伎俩吓倒,如果不能让郭宋身败名裂,那就直接要他的小命,就在元载考虑如何给郭宋罗织罪名之时,郭宋再次出手,竟然连夜离开了长安,再次让元载陷入被动。

  元载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郭宋的武艺他是知道的,就怕派出的武士杀不死他,他反过来回头把自己给干掉了。

  元载着实有点焦虑,他又怕郭宋一走两三年,自己心中的一口恶气不出,非把自己憋出病不可。

  沉思良久,他心一横,轻轻拉动了一根绳索,叮当作响,片刻,两名黑衣人出现在门口,一起单膝跪下道:“请元公指示!”

  两名黑衣人是元家豢养的顶级武士,武艺高强,刺杀经验丰富,元载从桌上取出一张画像递给二人,“此人刚刚出城向东去了,你们务必在千里之外斩下他的首级。”

  “遵令!”两人接过画像。

  元载又嘱咐道:“此人武艺不在你们之下,切不可轻敌。”

  “一定不会让元公失望!”

  两名黑衣武士迅速消失了,元载负手走到堂下,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似乎哪里出了纰漏,但他一时又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

  就在元载派出武士去斩杀郭宋的同时,鲁王李适也接到了郭宋离开京城的消息。

  这个消息却是卢杞告诉他的。

  “殿下,郭宋没有了官爵约束,他必将成为召王手中一把利剑,绝不能放他离去,斩草除根方是上策!”

  李适负手站在一幅西域地图前,半晌没有表态,卢杞忍不住又道:“事关皇储之争,关键时刻,殿下不能手软啊!”

  李适回头看了卢杞一眼,冷冷问道:“郭宋离开长安的消息,是元载告诉你的?”

  卢杞呆了一下,他连忙道:“消息虽然是从元相国那里传来,但我们的利益和元相国无关,我们要阻止召王获取一切资源,包括郭宋这样的人才。”

  “你也承认郭宋是人才?”

  卢杞一时无语,李适又道:“我今天批准了郭宋放弃爵位,到现在还在后悔,这是父皇封赐的爵位,哪里轮到我来剥夺?是我失策了。”

  “这不是殿下失策,这是……”

  “行了,不要再说了。”

  李适不高兴地打断了卢杞的话,从郭宋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根本就不是召王的人,如果他是召王的人,他用得着这样断臂求生?自己一时被蒙蔽,竟然被元载利用,想想李适就恼火,他还不知该怎么向父皇解释这件事。

  有消息说父皇今天中午出宫了,郭宋随即在晚上离去,这两者间很可能有关联,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一点,竟成了元载玩弄权术的工具。

  越想越窝火,李适狠狠瞪了卢杞一眼,走出房门道:“准备马车,本王要出门!”

  卢杞知道监国殿下醒悟了,他心中着实有点忐忑,他也意识到自己言多必失,郭宋这件事自己根本不该管,到最后,李适被天子斥责,最后肯定会怪在自己头上。

  卢杞心中也暗恨元载,他自己做的龌龊事,眼看收不了场,却让自己给他擦屁股。

  卢杞一时间心烦意乱,指着堂下几名侍女大骂:“统统给我滚出去!”

  几名侍女吓得跌跌撞撞跑了。

  ……

  李适来到崇仁坊,找到了国子监祭酒赵宽,赵宽也是他的师父,教他读了十年的书,两人彼此都很信任。

  赵宽年近七十,须发皆白,长得又瘦又小,他请李适在书房坐下,让侍女给他上了一盏茶,笑眯眯问道:“殿下已经很久没有来我这里了吧!”

  李适微微欠身,“这段时间朝政太忙,没有时间来看望师父。”

  “那今天怎么又会有时间?”

  李适犹豫一下道:“学生这些遇到一些烦心事,有点迷茫,恳请师父指点迷津。”

  赵宽呵呵一笑,“那就先说说看,殿下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李适便将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告诉了赵宽,赵宽微微点头道:“虽然我也姓赵,但我却没有参加赵关山的寿宴,不过寿宴上发生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事实上,元载已经大祸临头了,他却茫然不知,当然他一向骄横惯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

  第二百二十二章 醍醐灌顶

  “师父是指元载欺君罔上,目无天子?”李适问道。

  赵宽点点头,“看来殿下也意识到了,郭宋这件事是一面镜子,把很多事情都照出来了,天子任命郭宋为安西都护府长史,是因为个人喜好吗?

  并不是,收复安西的国策岂能靠个人喜好来决定?是因为郭宋是最佳人选,事实证明天子的选择没有错,他完成了任务归来,但元载非但不肯改正自己的错误,还变本加厉的打压,不承认郭宋任职,不承认他出使安西的成果,不承认天子的国策,他元载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吗?”

  李适有点坐立不安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居然接受了郭宋的辞职。

  赵宽没有给他留面子,又继续毫不客气道:“郭宋辞去一切职务,就是给天子看的,他要让天子知道,他为大唐社稷殊死奋战,却落得这个下场,殿下,你觉得天子还会坐得住吗?如果天子还是保持沉默,那又意味着什么?”

  李适额头上的汗出来了,他满脸羞愧道:“我竟然替元载做了帮凶!”

  “殿下,其实老臣早就想劝你,但又怕伤及你的自尊,所以一直沉默,但今天你既然来找我,就说明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为什么鱼朝恩死了,郑王被彻底贬黜,圣上还不立你为太子?说句实话,召王李偲在某些方面做得比你好,可圈可点,所以圣上还想再看一看。”

  李适一惊,连忙问道:“我不太明白,请师父明言。”

  赵宽叹了口气,“你是被身边人蒙蔽,天天耍权谋手段,不顾大局,召王做了什么,首先大唐和思结部结盟,思结亲自来朝觐天子,这是谁的功劳,没有召王前年秘密出使思结,会有这个成就?

  还是三个受降城重新启用,又是谁的功劳?还是召王,召王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按理只是一个虚职,可他却真的跑去河西慰问士兵,郭宋从安西归来,也是他代表天子去迎接,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些天子都看在眼里,而殿下做了什么?

  恕我直言,殿下太在意元载等人的想法了,殿下,召王以不争为争,事实上他已经在夺嫡之争中占据上风了。”

  李适再也坐不住,起身长施一礼道:“请师父教我!”

  赵宽缓缓道:“颜真卿来长安已经很久了,却没有任何安排,被元载等人压制着,你作为监国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知政堂内韩滉和刘晏被打压,所有的政令都是元载的意思,你是不是该有所行动?

  恢复科举已经喊了几年,却始终没有落实,天下才能之士却被藩镇笼络,你作为监国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圣上给了你机会,你自己想想,监国半年你做了什么大事?整天就和一帮奸佞之臣厮混在一起,圣上能把社稷交给你吗?”

  李适大汗淋漓,如雷轰顶,他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赵宽的府宅。

  该去哪里?何去何从?

  ‘你自己想想,监国半年你做了什么大事?整天就和一帮奸佞之臣厮混在一起,圣上能把社稷交给你吗?’

  赵宽的话字字诛心,像刀一样剜着李适的内心,令他痛苦万分。

  李适让车夫不要回王府,带着自己在大街上来回兜圈,最终他的马车在皇宫前停下,他进了皇宫,长跪在父皇寝宫前,向父皇请罪。

  ……

  三天后,郭宋过了蒲津关,进入蒲州,他没有走中原,而是先进入河东,再穿过王屋山进入怀州,沿着黄河北岸而行。

  这天黄昏,他们抵达了绛州的一座小镇,小镇叫做含口镇,由于这里是官道必经之地,小镇客栈和小酒馆都不少。

  一路上的食宿打尖都是由薛长寿负责,薛长寿是军医,三十余岁,是生活在京城的灵州人,他父亲曾是朔方军军医,家传医术,薛长寿武艺不行,也不会骑射,当初是作为特殊人才召入鹰击军,但他最后却得以幸存,在千军万马的激战中居然能逃生,不得不说他命大。

  薛长寿不仅医术高明,人情世故也很老练,这次,郭宋带着他,也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事实上,郭宋想把他培养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长史,就前面那家店吧!”

  薛长寿指着镇子口一家挂着红灯笼的客栈笑道:“长史,那家客栈好像食宿连在一起的,不如就去他家投宿。”

  郭宋点点头,“可以!”

  六人催马向客栈奔去,听到马蹄声,一名伙计跑了出来,笑嘻嘻道:“六位爷来我们家投宿吧!”

  “可有晚饭?”

  “有!有!小店前面是酒馆,后面就是客栈,上房都有的,马交给我,各位先去吃饭。”

  众人翻身下马,一名士兵牵马跟着伙计去了后院,郭宋进了酒馆,小酒馆里颇为热闹,有六张桌子,五张都坐满了客人,只有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空着,众人在剩下的一张桌前坐下,薛长寿招手将酒保找上前,小声地和他点酒菜。

  郭宋打量一下这座酒馆,酒馆很破旧,不知多少年了,桌子上层层叠叠积了厚厚一层油,墙壁上大片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泥草芯,地上的泥土被踩得乌黑油亮,是一座典型的乡村小酒馆。

  这时,负责安顿战马的士兵快步走进来,低声对郭宋说了几句,郭宋眉头一皱,“你没看错吧!”

  “错不了,就是他们!”

  旁边薛长寿笑问道:“又看到那两个人了?”

  士兵点点头,“我看见他们在斜对门的一家客栈投宿了。”

  他们在华州遇到两名官差,在蒲津关过黄河时,又看见了这两名官差,现在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镇,结果再次遇到这两名官差。

  一连三次遇到同样两个人,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薛长寿笑道:“或许他们也是去河北南部公干,去提取重犯,这种情况比较普遍。”

  郭宋也知道京城公差常常去各地州县提取重刑犯人的传统,或许真的只是巧合碰到,郭宋便不再想这件事。

  吃罢晚饭,他们来到后面客栈,房间已经订好了,他们订三间上房,郭宋单独一间,薛长寿和一名士兵一间,另外三名士兵一间。

  “大家早点休息,明天五更起床,吃完早饭就出发。”

  众人拿着油灯去了自己房间,郭宋的房间在二楼尽头,房间很宽大,虽然陈设一般,但还算比较干净。

  这次出门,郭宋没有带长兵器,只带了他的黑剑和弓箭,另外还有一只马袋,他把马袋放在门口,把黑剑和弓箭放在床头,这时,一名伙计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洗漱。

  “生意好像还不错吧!”郭宋笑道。

  “这段时间还不错,对面张氏客栈关门了,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生意一下子好了很多。”

  “对面客栈怎么关门了?”

  “半个月前失火,烧了一半,不得不关门。”

  郭宋心中有些奇怪,既然对面客栈关门了,那两名官差怎么不过来?

  “除了你们,小镇还有别的食宿之地吗?”

  “镇东头还有一家,得走一段路,所以东面来的客人去他们家,西面过来的客人到我们家,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郭宋更加疑惑,又问道:“今晚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投宿吗?”

  伙计摇摇头,“没有了!”

  他行一礼,又出去端热水了。

  郭宋一边洗脚,一边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感觉蹊跷,这两名官差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就是不来这边客栈,他们就像在躲着什么人一样。

  一个念头悄然从郭宋心底闪过,三次遇到这两名官差,难道真是巧合吗?

  这两名官差长手长脚,步履矫健,目光都十分锐利,一眼便是武艺高强之人,正因为他们是官差,所以郭宋没有起疑心。

  但现在他们一些有违于官差的举动,终于让郭宋起了疑心,按道理他们应该在西面二十里外的绛县过夜,县里有官方驿站,官差投宿,吃住都不要钱,省下的盘缠就是自己的,几乎所有的官差都会占这个便宜。

  偏偏这两个官差居然没有在绛县过夜,而是跟着自己来到了含口镇,还不肯在镇口的酒馆客栈投宿,完全不合常理。

  想到这,郭宋起身来到隔壁,把五人都召集在一起,低声道:“那两名官差有点不对劲,今晚大家都睡在一起,不要睡在床上,打地铺睡,警惕一点。”

  五人连连点头,薛长寿问道:“长史和我们一起吗?”

  郭宋冷笑道:“今晚我还是睡自己的屋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仙降临?”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宝丰酒楼

  两名官差正是元载派出的两名杀手,他们一路跟踪郭宋,经验也很丰富,没有打扮成商人之类,而是装扮成和他们体格比较吻合的官差,前面两次在郭宋面前露面只是想确定目标,而今晚就是他们动手的机会。

  他们根本没有去对面的客栈,而是隐身在郭宋他们住的客栈对面,等待着机会到来。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对面客栈停业了,暴露了他们反常举动。

  时间到了两更时分,两名黑衣人飞奔过了路口,纵身跳上屋顶,他们在对面的大树上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目标郭宋住在最西面的一间客房内,隔壁是他的几名手下居住。

  两人快如狸猫,在屋顶上飞奔,厚厚的软靴底使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两人很快便靠近了西面的上房,他们紧贴着窗户两边,隐隐听见房内传来打鼾声。

  两人点点头,分别取出了致命的杀手兵器,一人是短剑,另一人是手弩,无论短剑,还是弩矢上都闪烁着蓝光,显然是淬了剧毒,即使杀不了对方,只要割破对方一点皮肉,对方都会中剧毒而亡。

  一名黑衣人轻轻划破了窗纸,透过窗纸的缝隙,可以看见他们的目标侧身睡在床上,正睡得酣。

  ‘咔嚓!’一声轻微声响,窗户被划断,轻轻拉开,两人黑衣人一起跳进房中,他们配合默契,手弩射出短箭,正中床上之人,另一人扑上,短剑猛地刺入。

  两人立刻感觉不对,拉开被子,床上哪里有人,有一只六尺长的衣架。

  “上当了!”

  两人转身向窗外掠去,屋顶横梁上却飘然落下一人,黑剑闪电般挥过,快得无与伦比,‘咔嚓!’一颗人头飞了出去。

  另一人吓得魂不附体,手中短剑向后一掷,身体却跳出窗外,郭宋躲过短剑,他迅速取下弓,抽出一支箭,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出。

  另一名黑衣人已经奔到二十几步外的屋檐边缘,纵身向下跳去,只要他落地,他就安全了。

  但他双脚刚离开屋顶,身体还悬在半空,一支狼牙箭‘嗖!’地射来,力量强劲,速度比一般弓手射出箭快两倍,一箭射穿了黑衣人的后脑,箭尖从前额透出,黑衣人落地时已变成一具尸体。

  五名士兵纷纷奔了过来,郭宋淡淡道:“不会找到什么线索,把他们尸体掩埋,马匹带上。”

  确实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但收获却颇丰,从他们马袋里搜到上千两白银和百两黄金,还有两匹好马和两把好剑,手弩打制得十分精巧,毒短剑也削铁如泥,甚至连他们的靴子也是特制,在屋顶上奔跑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郭宋战利品分给了众人,白银黄金正好作为盘缠,两具尸体掩埋在小镇外的树林里,天不亮,众人又继续出发。

  ……

  郭宋一行从绛州南部穿过了王屋山,进入怀州,又沿着黄河一路东行,十天后,郭宋一行在博州渡过了黄河,进入齐州。

  齐州是淄青节度使、饶阳郡王李正己的地盘,他控制了整个山东半岛,是大唐实力强劲的割据藩镇。

  又走了大半天,他们终于抵达了历城县,出乎他们的意料,历城的商业相当繁华,商人云集,济水码头上各种货船一眼望不见头。

  城内秩序也相当不错,不断有士兵来回巡逻,维持秩序。

  这时,一辆宽大的豪华马车从北面疾速驶来,竟然是三匹马拉拽,前面有骑马随从大喊:“各位乡亲,借道!借道!”

  路人纷纷向两边闪开,士兵也催促行人让开一条路,数十名带刀随从护卫着这辆宽大的豪华马车疾速驶过。

  行人们议论纷纷,“崔员外的新马车真是奢华,听说里面的器皿都是黄金做的。”

  郭宋一头雾水,问一名老者道:“这个崔员外是谁?”

  老者呵呵笑道:“小伙子,你是外乡人吧!连崔员外都不知道,他可是大唐最大的布商之一,作坊里有织机数千台,是老王爷的坐上嘉宾。”

  郭宋这才明白,原来崔员外是个商人,旁边薛长寿叹息道:“不敢想象,商人居然能坐马车,而且还这么豪华?”

  郭宋也深有感触,长安是绝不允许商人乘坐马车的,更不用说还是三匹马拉拽的马车,在长安这样高调早就被抓了,可在齐州却能堂而皇之上街,这在商人地位低下的大唐倒是一件稀罕事。

  郭宋很快便问到了宝丰酒楼,是齐州三大酒楼之一,郭宋很快便找到了宝丰酒楼。

  酒楼在县城玉泉坊内,这是历城县十坊中最大最繁华的一座街坊,酒楼占地约十亩,前面一座三层红楼,后面又有二十几个小院,从飞檐上垂下十几个巨大的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宝丰酒楼’四个大字。

  郭宋一行抵达酒楼时,正好是中午,生意还不错,人来人往,两名酒保在门口热情地迎客。

  一名酒保看见郭宋一行,连忙迎了上来招呼道:“几位爷,进来小坐喝杯酒,小店有正宗的兰陵酒,绵甜悠长,绝不让几位失望。”

  大唐日食两餐主要是指中下层百姓,大户人家可没有这个限制,大部分酒楼中午也会开业,很多百姓就算不吃饭,也会进去喝上两杯。

  郭宋对薛长寿道:“你带着几个弟兄进去好好吃喝一顿,回头我来找你们。”

  薛长寿点点头,郭宋对酒保道:“你带他们进去吧!我找你们掌柜有事。”

  “好咧!五位爷请随我来。”

  酒保将五人领进酒楼,郭宋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柜台内的掌柜。他走上前笑道:“掌柜,生意还好吧!”

  “还行,大伙儿捧场,生意一直不错,这位公子有事?”

  郭宋轻轻拨弄一下手上的指环问道:“掌柜认识这只指环吗?”

  掌柜这才看见了郭宋手指上的白玉龟指环,他脸色微微一变,点点头道:“公子请随我来,这边请!”

  他推开旁边一闪小门,郭宋跟随他走了出去,后面是二十几座酒楼独院,巷子很狭窄,弯弯曲曲像迷宫一样。

  掌柜带着郭宋一直来到最后一座院子,推开院门,“公子请!”

  郭宋走进院子,却见一名老妇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熟悉的身影使郭宋心中一热,笑道:“师姑,你怎么在这里?”

  老妇人正是一年半未见的公孙大娘,她一抬头看见郭宋,顿时大喜过望,“我还在担心,天子会派什么人过来,没想到竟会是师侄,你什么时候从安西回来的?”

  “回来不到十天就被天子抓了壮丁,让我来历城协助师姑,路上也花费了十几天时间。”

  郭宋的到来令公孙大娘喜出望外,有郭宋到来,她的很多难办之事都能迎刃而解了,公孙大娘连忙将郭宋请进屋子里,让一名侍女上了茶。

  郭宋笑道:“师姑得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再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圣上没告诉你?”

  郭宋摇摇头,“天子只是让我来帮助你,然后我一头雾水。”

  公孙大娘轻轻叹口气道:“事情比较复杂,得从头说起,三年前,岭南爆发了兵变,大将哥舒晃杀死岭南节度使反叛,自立为王,大将军路嗣恭出任岭南节度使,率两万军镇压哥舒晃的叛乱,不到数月,哥舒晃的叛乱就被镇压,哥舒晃本人被诛杀,天子为此封路嗣恭为冀国公,原以为事情结束了。

  但一年后,不断有广州海商跑进京告状,说他们被哥舒晃抢走的财物,路嗣恭并没有还给他们,路嗣恭上书解释说,这些钱财都被哥舒晃用来招募士兵了。

  就在年初天子接到一份密报,说哥舒晃从海商那里抢走的六百万贯钱财其实全部被路嗣恭贪墨了,天子震怒,令我派高手去岭南调查,调查的结果属实,而且路嗣恭不仅贪墨了六百万贯钱财,这几年又从广州海商手中巧取豪夺了数百万贯钱财,他积累的钱财已有上千万贯。

  天子便将他调为汴宋节度使,同时封他为陈留郡王,以表彰他平息岭南叛乱的功绩,但路嗣恭没有想到这是天子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便上路了,一共三十艘战船,满载着他在岭南收刮的全部财富,我们得到最新情报,他准备从海上进入黄河,直接前往汴州。”

  郭重迟疑一下道:“在汴州再抓他不行吗?”

  公孙大娘摇摇头道:“在汴州抓他恐怕就来不及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巡哨旅帅

  郭宋没有提出疑问,他知道公孙大娘会给自己解释清楚。

  沉默片刻,公孙大娘缓缓道:“这件事其实和元载有关!”

  “元载?”

  公孙大娘点点头,“路嗣恭在岭南肆无忌惮地捞取钱财,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从岭南发来的告状信如雪片般飞往长安,全部被元载扣下藏匿了,很多去京城告状的人也不明不白死掉,大家都怀疑被元载派人暗杀。”

  “师姑是说路嗣恭和元载有勾结。”

  “正是!据说元载开出的条件便是路嗣恭贪墨的财产分一半给他,还有传闻说,元载劝说路嗣恭割据岭南,成为岭南藩镇,当然,这些都只是传闻,我们没有证据,天子交给我的任务就是找到元载勾结路嗣恭的证据,并且控制路嗣恭和他的财物。”

  郭宋这才明白天子告诉他要隐忍的真正含义,天子已经秘密调查足以使元载致命的证据,路嗣恭便是最好的切入口,看来天子不仅仅是想罢黜元载,而且还要彻底铲除他。

  天子罢黜元载的相位很容易,但要安一个彻底让元载难以翻身罪名,或者是直接除掉元载的罪名,那就需要让百官信服的证据了,尤其是年轻官员,元载在年轻官员中的威望还是相当高。

  郭宋精神一振,又笑道:“完成这个任务可不容易。”

  “确实很不容易,关键是要找到元载的证据,又不能打草惊蛇,路嗣恭带了一千名士兵,防卫十分严密,目前我的手下还没有人能办到,就算是李十二娘也办不到。”

  郭宋沉吟一下道:“黄河南岸是淄青节度使李正已的地盘,黄河北岸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地盘,他们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大笔财富从他们眼前走过?”

  公孙大娘轻轻摇头道:“那是你不了解情况,路嗣恭没有走长江,然后再从汴河北上是有原因的,淮西节度使李忠臣手中有水军,会在水面拦截他,而李正已和田承嗣都还没有建立起水军,各自只有几十艘哨船,如果在黄河上打起来,他们还真不是路嗣恭的对手,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你在博州和齐州遇到过检查关卡吗?”

  郭宋摇摇头,“一路都很顺利,没有任何关卡。”

  “李正已和田承嗣都不允许设立关卡,他们鼓励商业,商人在这里的地位很高,也极为自由,使魏博各州和淄青各州的商业十分繁荣,李正已和田承嗣也由此获得了大量商税,成为他们重要的军费来源。”

  郭宋默默点头,他这才明白那个崔姓大商人为什么能乘坐豪华马车,关键就是他每年能提供大量商税给李正己,李正己当然把他视为坐上嘉宾。

  公孙大娘又道:“黄河上的船只往来如鲫,李正已和田承嗣从不会去盘查,比较安全,所以路嗣恭才会选择走黄河水道。”

  郭宋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问道:“现在路嗣恭的船队到哪里了?”

  公孙大娘缓缓道:“我今天上午得到的最新鸽信,他们的船只昨天在登州补给淡水,最迟四天后抵达齐州。”

  这个任务确实非常棘手,路嗣恭有一千水军护卫,要得到路嗣恭勾结元载的证据,还要逮捕路嗣恭,还要保证一千万贯钱财的安全。

  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要战胜一千士兵,这于对公孙大娘的藏剑阁,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难怪公孙大娘要向天子求援。

  莫说对于公孙大娘,就算是他郭宋,这个任务也很难完成。

  郭宋沉默片刻,又问道:“路嗣恭身边应该有我们的人吧!”

  这也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如果路嗣恭身边没有人,公孙大娘又怎么知道如此多的情报,还知道路嗣恭和元载有勾结?

  公孙大娘点点头,“他身边确实有一个我们的人,是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偶然听到一星半点的情报。”

  郭宋随即告辞而去,公孙大娘将他们安顿在隔壁的宝丰客栈内,宝丰酒楼和客栈的女东主是公孙大娘的徒弟,非常安全,各种条件也很舒适。

  下午时分,郭宋和军医薛长寿出门闲逛,这是郭宋第一次来到藩镇割据的地盘上,之前他接触的藩镇信息大多比较负面,今天他想亲眼看一看。

  他们所在的坊叫做玉泉坊,历城县就是后世的济南,以泉水多而著称,唐朝的历城泉眼确实比较多,大大小小的泉眼上百处,其中名泉有二三十座,几乎都被豪门大户圈入私家花园内,大多数普通泉眼则成为百姓们的洗衣洗菜之地。

  玉泉坊内商业很繁荣,主坊街两边店铺密集,酒楼、客栈、妓馆、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各种店铺招牌令人目不暇接。

  “长史,我还以为藩镇的百姓生活水深火热,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错嘛!”薛长寿感叹道。

  郭宋淡淡笑道:“这些只是表象,李正己的十五万大军都要靠这些百姓养活,每个月光军俸、吃穿开销,还有数万匹战马,这些开支加起来至少要百万贯钱,还有他们的兵甲装备,投入的钱财都不可想象,钱从哪里来?朝廷拨钱微乎其微,只能靠自己,贩卖私盐、发展商业,这是来钱的便捷之路,只要能给军队提供财税,商人都能被供到天上去。”

  说到这,郭宋忽然有一种明悟,宋朝的商业之所以比历朝历代都要发达,恐怕起源就来自于各个藩镇的做法。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郭宋回头,只见宝丰酒楼门口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正在发酒疯,大吵大闹,隐隐听他大喊:“欺负老子没钱吗?老子随便在黄河上拦几艘船,大把大把的银子就来了……”

  郭宋心中一动,快步走了过去,几名酒保劝说这名军官,军官挣脱他们的手,往大门处一坐,“再拿一壶酒来,否则老子今晚就睡在这里了!”

  “马将军,你醉了,不能再喝!”酒保劝道。

  “醉个屁啊!拿不拿酒来?”

  酒保无奈,只得向掌柜禀报,掌柜走出来看了看,眉头一皱,“去给他拿一坛酒,记在他帐上。”

  “可是他已经欠了很多……”

  “快去!”

  酒保无奈,只得跑去拿酒,郭宋走上前低声问掌柜道:“这是什么人?”

  掌柜苦笑一声道“他叫做马英,是水上巡哨营的一名旅帅,好酒好赌,到处赊帐,光我们宝丰酒楼就欠了三十几贯酒钱,听说还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连婆娘都被他卖给妓院了。”

  “这样烂的人品,李正已会容他?”

  “这种小事李正己不管,除非他真的去拦截商船敲诈财物,被商人告到军衙,李正己才会拿他开刀,一般事情不管。”

  这时,酒保抱来一坛酒,郭宋对掌柜道:“这坛酒算我的,我请他喝酒!”

  “你为什么要……要请我喝酒?”军官瞪着郭宋问道。

  “交个朋友吧!”

  “和我交朋友?”

  军官哼了一声,“你有钱吗?”

  郭宋取出几锭黄金托在手上,黄澄澄的金子足有两三百两,军官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笑眯眯问道:“请问贤弟贵姓?”

  旁边几名酒保直翻白眼,这个混蛋根本就没有醉,刚才是装着喝醉酒赖帐。

  ……

  二楼靠窗处,郭宋点了七八个菜,又要了两壶好酒,请这位马英喝酒,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两杯酒下肚,马英便把李正已的水面军队情况全部泄露出来。

  淄青军一共有四十艘巡逻小船,四百名士兵,分为四队,负责巡视黄河和济水,而这个马英便是负责巡视黄河的第三队,他出任旅帅,手下有一百名士兵,十艘五十石的巡哨船。

  他们的任务和济水巡哨不同,济水巡哨负责维护水面秩序,保护商船,而黄河巡哨则负责监视对岸的田承嗣军队,相比较而言,黄河巡哨就没有什么油水了,济水巡哨的油水却很多,商船都会多少塞一点给他们,令马英十分眼红。

  “郭老弟,你就明说吧!需要哥哥帮什么忙,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尽力帮忙。”

  看起来很爽快,实际上就是为要钱埋下伏笔,他只说自己愿意帮忙,可没有说免费帮忙。

  郭宋端起酒杯微微笑道:“我还真有件事需要兄长帮个小忙!”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截航船

  宝丰酒楼的后院内,公孙大娘将最新的情报告诉了郭宋。

  “三十艘战船已经进入黄河,从时间上算,将在明天晚上过齐州,你这边准备好了吧!还需要什么,可以告诉我。”

  “我不需要什么,但我想知道,藏剑堂的人怎么行动?”

  公孙大娘叹口气道:“我们原计划是控制住路嗣恭,逼他下令船队在濮州靠岸,但路嗣恭身边有十几名极为厉害的护卫,我的手下没有这个能力控制局面,所以藏剑堂将协助你行动,几名高手将和随同你一起上船。”

  郭宋毫不犹豫地摇摇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协助,他们帮不了我,反而会成为我的负担,会打草惊蛇,导致行动失败。”

  公孙大娘想了想也对,以郭宋的身手,自己派出的人还真跟不上,十二娘武艺高强一点,但她性格太强势,她一定会抢着主导行动,会导致郭宋和她反目,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我知道了,我会安排,另外,听说你认识了一名水军巡哨旅帅,你觉得他有作用吗?”

  郭宋点点头,“他的作用很重要,他会在关键细节上给我提供帮助。”

  “可是……他会不会告发你?”公孙大娘有些担忧道。

  “告发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郭宋淡淡笑道:“此人为了还赌债,甚至把自己妻子卖到妓院去了,这种人只要给他钱,他可以跪下来叫我爷爷,我根本不担心他会告发我。”

  公孙大娘恼火道:“这种卑劣无耻之人以后少和他来往。”

  “我没有和他往来,我是在利用他,同样,他也是想要我的银子,仅此而已!”

  郭宋又和公孙大娘商量了各个细节,他这才回了客栈。

  他刚到客栈,便发现客栈非常热闹,他看见了十几名自己的手下,又看见了梁武,梁武带着第二批四十名士兵赶到了历城县。

  郭宋大喜,连忙问梁武,“京城情况怎么样?”

  梁武笑道:“长史走的第二天,鲁王殿下亲自来我们营地,他向我们道歉,同时带来兵部最新的命令,我们不再被解散,而且每一个士兵都得到了云骑尉的勋官,包括阵亡将士,而且可以继承,然后每个士兵赏上田三百亩,李都尉被升为中郎将,封男爵,赐田十顷,我也被升为校尉,封骑都尉勋官,赐田三顷。”

  郭宋点点头,“鲁王应该是见过天子了,才开始亡羊补牢,那我有什么好处?”

  “监国殿下没有提到你,不过李季特地问了此事,鲁王殿下回答很含糊,只是说你的任命比较特殊,他不能过问。”

  连监国也不能过问,那只能是天子来决定了。

  郭宋也不再多问,便对梁武道:“正好有任务交给你,你随我来!”

  ……

  次日傍晚,十艘巡哨船在黄河上游弋,旅帅马英兴致盎然,他从郭宋那里得到了五百两银子,让他还清了赌债,所欠宝丰酒楼的酒钱也一笔勾销,而他需要付出的,无非是拦截一支商船队,替郭宋讨债。

  这笔交易令马英心花怒放,他一直以为郭宋是个商人,来齐州要债,必须要借助地头蛇的力量才能要回欠款。

  “郭老弟,欠你的钱那帮龟孙子,今晚会来吗?”

  郭宋点点头,“他们一定会来,可能会稍晚一点。”

  郭宋穿一身黑衣,拎着一口箱子,目光深邃地望着水面,水面上没有船只,但公孙大娘却能肯定,路嗣恭的船队一定会趁夜间穿过李正已的地盘,绝不会靠岸停留,郭宋也深以为然。

  马英却在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窥视郭宋,他心中却悄然升起一个恶毒的念头,郭宋是外乡人,如果他要回债,肯定是一笔不小的钱财,自己是不是可以吞掉这笔钱?

  “郭老弟,你的几个朋友怎么没来?”马英关心地问道。

  “他们去青州了,回头再来找我。”

  “那你岂不是一个人在齐州?”

  “目前是只有我一个人。”

  马英心中暗暗得意,等拿到钱,就干掉这个姓郭的商人,自己就发了,真是时来运转,天降横财啊!

  时间渐渐到了一更时分,夜空无云,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天空,给黄河和大地洒满了一层银色,波光粼粼。

  巡哨船的士兵们都不耐烦地打起长长的呵欠,马英也有点不耐烦了,问郭宋道:“会不会搞错了?”

  郭宋轻轻摇头,注视着河面道:“不会搞错,他们应该来了!”

  马英和士兵们精神一振,一起向河面远方看去,片刻,有士兵喊道:“好像是船队!”

  不多时,一支庞大的船队出现了,风帆挂满,借着夜间的东风疾速航行,每一艘船都是三千石的战船,士兵们都低低惊呼,“我的天啊!”

  马英干咽一口唾沫,颤声道:“兄弟,你没开玩笑吧!”

  “就是他们,你替我拦住他们,要回的钱我分你一半,至少一万两银子!”郭宋继续给他提供勇气。

  马英终于被贪欲冲昏了头脑,他大喊一声,“弟兄们,跟我上!”

  他率领十艘哨船冲了上去,紧紧跟随着第一艘大船,他们很有经验,并不分散,只盯着第一艘大船。

  “我们是巡哨军队,停船检查!”马英大喊道。

  郭宋则注视着大船的桅杆,这时,为首大船的桅杆上亮了两盏红灯,郭宋特地询问过,白天船队之间联系靠旗语,晚上联系则靠点灯,而且灯光都有的深意,比如两盏红灯亮起,就表示有点麻烦,麻烦程度中等。

  但郭宋关心的不是对方会不会停下,而是关心是哪一艘船发出指令,这才是关键,他必须知道对方主船究竟是哪一艘,就算他爬上船去逼问,一般士兵也未必知道,而这恰恰是一个十分关键的细节,马英起到的作用就是这个。

  这时,第三艘船的桅杆上亮了两盏绿灯,这表示直接冲过去。

  为首大船毫不停留,直接向前面拦截的哨船冲去,马英的船只调头不及,被拦腰撞上,轰然被撞翻,包括马英在内的船上十几名士兵纷纷落水。

  其余哨船吓得纷纷躲闪,庞大的船队乘风破浪,毫不停滞地继续航行,不多时,三十艘大船渐渐远去。

  巡哨船这才开始寻找落水的人,风高浪急,看不见水面情形,士兵们捞了一夜,最后也只捞起五名幸存士兵,包括马英在内的其余十名士兵都失踪了,十有八九葬身于鱼腹。

  有人忽然想起来,那个年轻的商人也落水了,估计也遭遇了不幸……

  郭宋当然也落了水,不过他不是被撞落下水,而是他确定第三艘船是主船后,便直接跳下黄河,他紧紧贴在第三艘侧面,脱去了外套,只穿一条短裤,将木箱子背在身后,他的木箱子是特制的,不会渗水进去,两边还有皮带,可以直接背上肩膀。

  郭宋依旧靠两把锋利的凿子上船,难度很大,船板不容易刺穿,他只能刺入船板之间的缝隙中,缝隙非常细,对眼力和准头要求极高。

  但对于郭宋问题却不大,‘咚!’一声,一根凿子插进了船板,紧接着又是一声,第二根凿子也插进了船板。

  郭宋在船尾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最后一把抓住了船锚,慢慢探头上去。

  视线很好,甲板一览无余,两侧船舷各靠坐着十几名士兵在睡觉,每个人都裹着毯子,甲板前端有几名士兵在巡逻,估计是刚才打灯,惊动了他们。

  甲板以上有三层楼,楼梯口上也靠坐着两名侍卫,裹着毛毯入睡正酣。

  船尾四周都没有人,郭宋观察了片刻,轻轻一纵跳上了船,拉开船尾一扇小门,里面堆满了扫帚和擦布,他将小门关上,打开箱子穿上一套紧身黑衣,将黑剑和弓箭背在身后,将几样必要的装备揣入怀中。

  郭宋整装完毕,探头看了看外面,外面依旧无人,很安静,他闪身出了小屋,将箱子扔进黄河,一纵身向二楼攀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绝密信件

  楼船的二层也很安静,楼船分布也有讲究,一般甲板下是船员和普通士兵的宿处,而楼船一楼是接待大厅以及护卫们的宿处,二楼则是主人的寝房了,比较安稳,而三楼视野开阔,一般都作为官房或者书房。

  但元载和路嗣恭的通信究竟是放在书房内,还是贴身放,这就难说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路嗣恭绝不会轻易毁掉这些证据,这可是元载的把柄。

  郭宋犹豫一下,刚要继续上三楼,忽然前方拐角处出现一抹灯光,郭宋连忙后退两步,贴身在船壁上。

  灯光渐渐向这边走来,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娘子,手挑一盏灯笼,一边走,一边向河面张望。

  她走到转弯处,郭宋的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捂住她的口,灯笼失手坠落,不等它落地,郭宋伸脚托住,又将它勾了回来,风太大,灯笼倏地熄灭了。

  “别嚷,否则杀了你!”郭宋在小丫鬟耳边低声道。

  这时,下面有侍卫问道:“上面是哪位?”

  灯笼熄灭惊动了下面的士兵,郭宋慢慢放开捂住小丫鬟嘴的手,低声道:“敢乱说话,扭断你的脖子。”

  小丫鬟却很冷静,她平静地对下面士兵道:“是我,风太大,吹灭了灯,我没事!”

  “原来是桃儿姑娘,你自己当心,需要帮助,可以叫我们一声。”

  “我知道了,你们睡吧!”

  侍卫走开了,小丫鬟低声问道:“你是大娘派来的?”

  郭宋忽然想起公孙大娘说的话,路嗣恭身边有一个丫鬟是藏剑阁的人,看来就是她了。

  “我是!”

  小丫鬟推开旁边一扇舱门,指了指,自己先进去了,郭宋看了看左右,一闪身也跟进去了。

  小丫鬟反锁了门,又重新点亮了灯笼,船舱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这是一间空船舱,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扇小窗,郭宋见小丫鬟也就十一二岁,长得眉目清秀,身材娇小,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就是公孙大娘安插的人?”郭宋有点怀疑地望着她,这丫鬟太小了一点。

  小丫鬟笑嘻嘻道:“你也觉得我长得小是吧!其实我已经十四岁了,四年前就跟在夫人身边。”

  郭宋忽然有一丝明悟,藏剑阁的功能很庞大,不仅是刺客或者保护后宫安全那么简单,它其实还是一个秘密特务组织,遍布各地和各府。

  宝丰酒楼就是一个监视李正已的据点,还有这个小丫鬟,四年前就被派进路嗣恭的府中了,那时路嗣恭还只是一个掌握军权的重臣,天子李豫接到了秘密报告恐怕就是她写来的。

  “你叫桃儿?”郭宋笑问道。

  “我叫春桃!”

  小丫鬟春桃有点恨恨道:“你想想春天的桃子会是什么样?一点点大的小毛桃,分明是在羞辱我,其实我的本名叫做小鱼娘,我生下来就是孤儿,大娘把我们养大,就像她孙女一样。”

  “你会武吗?”

  春桃摇摇头,“只会一点点,但我会水,我能在水下潜一炷香,在水中比鱼还灵活,我的名字因此而来。”

  “说说任务吧!”

  郭宋盘腿坐下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什么吧?”

  春桃想了想道:“昨晚老爷在书房里呆了很久,我给他送茶的时候,他是在看信,桌上还好多信,但公子要找的信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他的书房在哪里?”

  春桃向上指了指,“头顶上就是,里外两间,不过都有锁,钥匙在老爷身上。”

  郭宋看了一眼船窗,摇摇头道:“我自己去,等会儿我怎么找你?”

  春桃道:“最尽头的一间小船舱是我的,门上方挂着一面铜镜,公子敲三下门,我就开了。”

  郭宋点点头,他走到船窗口,试试了窗口,一纵身便出去了。

  春桃连忙上前,探头出去,只见一片衣袂已经闪进了上方窗内,她暗暗咋舌,大娘是从哪里找来的高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她摇摇头,吹灭灯笼,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郭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板上,他进的是里间,窗比较大,看风景很好,透过皎洁的月光,船舱里看得很清晰,船舱宽敞,身边是一对价格昂贵的紫檀木坐榻,中间是一座雕龙茶几,左边舱壁上有一排书架,正面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子,后面是一张百鸟朝凤的雕花紫檀高榻,屋角还有一只兽头铜香炉,镶嵌在甲板上。

  书房布置得相当奢华,不过书架上却没有书,只有十几件瓷器,固定在架子上,船只摇晃也不会摔落。

  郭宋在书架上仔细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文书,他又在书桌里寻找,拉开抽屉,最上面一只抽屉里放着一只玉盒,玉盒里有近二十颗宝石,下面两只抽屉里却空空荡荡,连笔墨纸砚都没有。

  但郭宋很快发现端倪,抽屉很短,和宽大的桌子完全不符,他趴下去仰面细看,果然被他发现了,下面还有一只暗抽屉,准确说是一只朱漆木匣镶嵌在抽屉里面的格子里。

  郭宋小心取出了这只暗匣,放在桌上,又趴下去看了看两遍,再没有其他匣子,他这才站起身,仔细打量桌上的木匣子。

  匣子长一尺,宽半尺,厚四寸,是用名贵的黑檀制作,四边镶金,非常漂亮,上面还有一把黄金小锁锁住,郭宋稍稍用力一拧,金锁‘咔吧!’一声断了,他却退后几步,抽出黑剑挑开了盖子。

  里面没有任何机关暗器之类,他这才收起剑走上前,只见匣子里是厚厚的一叠信,都是朝中文武给他的回信。

  郭宋找到了王缙和杨炎的信,却没有发现元载的信,他又找了一遍,却意外发现了田秉嗣给路嗣恭的回信,这倒有趣了,要知道路嗣恭可是坚定的削藩支持者。

  郭宋抽出信,借着月光细看,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冷笑,好一个削藩的坚定者,竟然私下向田秉嗣购买一万套兵甲。

  郭宋收起信,又仔细找了一遍,确认没有元载的信,他王缙、杨炎和田秉嗣的信收入怀中,二十颗宝石也一并笑纳了。

  这才把匣子放回原处,又四处仔细搜寻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郭宋悄然离开了书房。

  郭宋刚从窗子跳入二楼船舱,只觉一股冷风从旁边袭来,快疾无比,郭宋大惊,本能地向前猛冲,躲过了要害,只觉右肩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把锋利的长剑刺过,郭宋一个翻滚,黑剑出手,‘当!’一声响,挡住了对方刺出的第二剑。

  郭宋一个鹞子翻身,稳住了身体,他才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穿一身黑色武士服,年约三十余岁,目光冷厉,脸上有一块长长的伤疤,显得相貌狰狞。

  这应该是路嗣恭的一名侍卫,他想抢独功,便没有惊动别的侍卫。

  郭宋心念一动,立刻单膝跪下,用手捂住后肩伤处,表情异常痛苦,显得有点支持不住。

  “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刚才劫持了桃姑娘,想瞒过我,做梦!”

  侍卫中计了,他以为郭宋已经受伤不支,必然会死在自己剑下,这个时候他更不会惊动别的侍卫。

  他长剑一挥,刷刷三剑向郭宋刺来,郭宋左右躲闪,他忽然抓住了一个空档,长剑如一道黑色闪电。

  男子忽然呆住了,‘当啷!’手中长剑落地,他后退一步,咽喉处鲜血喷涌而出,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郭宋,眼中闪过一丝悔意,轰然仰面倒地。

  他或许在死的一瞬间才明悟,自己没有叫喊其他同伴,失策了。

  郭宋在他尸体上搜出一块牌子,又剥掉他的衣服,将尸体扔进了黄河。

  他按住伤口,出门疾步而行,片刻找到了春桃的住处,敲了三下门,门吱嘎一声开了,郭宋一头栽了进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丫鬟春桃

  春桃关上门,一回头顿时惊呼道:“公子,你受伤了!”

  她看见了郭宋血肉模糊的后肩,鲜血湿透了他的衣服,郭宋感到头一阵眩晕,向她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防水筒,从里面倒出几袋金创药。

  “帮我上药!”

  郭宋坐下脱去了上衣,春桃脸有点发红,但也顾不上羞涩,连忙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郭宋带的药是藏剑阁秘制,春桃很熟悉,动作也十分熟练,她先将白色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痛得郭宋一阵阵皱紧眉头。

  “公子,你运气不错,剑上没有淬毒。”

  春桃一边说,一边用温水化开黑色的药膏,将它调制成糊状,小心翼翼将它糊在伤口上,郭宋顿觉一阵清凉舒适,赞道:“这个好,这是什么药?”

  “这叫黑角膏,是用黑犀牛角和其他药物研磨而成,非常名贵,止血有神效,刚才的白色药粉是化毒粉,也是极好的金创伤药,但比不上黑角膏,你瞧,血已经止住了。”

  迟疑一下,春桃低声问道:“公子被发现了吗?”

  “被一个家伙发现了,已经被我干掉,没有惊动其他人。”

  郭宋取出牌子递给她,牌上写着,‘乙三’。

  “是贾金昌!”

  春桃一眼认出牌子,“就是刚才问我的侍卫,他是乙组三号,所以大家又叫他贾老三。”

  “乙组是什么意思?”郭宋问道。

  “就是路老爷花大价钱请的十三个侍卫,个个武艺高强,其中武艺最高的四人编为甲组,就在他身边护卫,其余八人编为乙组,在外围护卫,贾老三和另一个杨青负责把守楼梯,不知为什么,杨青没有上来。”

  郭宋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桃给他包扎好伤口,又端了一杯水递给他,“两更已经过了,三更还没有到!”

  郭宋接过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沉声道:“我先休息半个时辰,到时你叫我!”

  春桃点点头,郭宋盘腿坐下,闭上眼睛,用师父教的独特呼吸方法打坐,他的失血稍多,一阵阵眩晕,元气有点伤了。

  这种打坐其实起到一种深度睡眠的作用,能使他元气迅速恢复。

  春桃坐在一旁,很担忧地看着他,没由地关心起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他受伤了,等会儿遇到四个顶尖高手,能敌得过吗?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郭宋慢慢睁开了眼睛,“什么时候了?”

  “公子,还不到半个时辰,再休息一会儿。”

  郭宋摇摇头,“差不多了,我感觉很好,你先背过身去,我要换一身衣服。”

  春桃俏脸腾地一红,连忙转过身去。

  郭宋脱去武士服,换上了贾老三的衣服,把牌子挂在腰间,学着贾老三的声音,“桃儿,转过身吧!”

  春桃‘噗!’地笑出声来,捂着嘴道:“不太像,贾老三声音很沙哑,你把嗓子捏扁起来。”

  郭宋压着喉咙道:“我是贾老三!”

  “有点像了!我再给你易容一下。”

  春桃打开屋角的箱子,取出一些易容材料,笑道:“闭上眼睛,我给你装扮一下。”

  郭宋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细嫩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摸索着,他脸上有些发热。

  “你还会易容?”郭宋连忙岔开话题道。

  “这是藏剑阁的基本功之一,每个小娘子都要学的,我学得不精,只会一点皮毛。”

  “那你还会什么?”

  “可多了,会易容,会疗伤包扎,会一点武艺,会厨艺,会煎茶,会裁衣服,会游水,除了游水比较精通外,其他都只会一点点。”

  “好了!”

  春桃揽过一面镜子,笑嘻嘻道:“看看像不像?”

  镜子里郭宋长方脸变成了刀削脸,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眉毛粗糙浓密,乍一看,还真像被他干掉的贾老三。

  郭宋长身而起,笑道:“凭这个装扮,至少可以不露声色干掉两人。”

  他向春桃招招手,附耳对她说了两句,春桃连连点头,这个办法还真不错……

  路嗣恭住在二楼朝南,也是里外两间,里间是路嗣恭的寝房,外间则是四名贴身护卫的住处,外面有窗,里间却没有窗。

  路嗣恭的妻子提前一个月进京了,这次就只有他一个人,再加上一个伺候起居的小丫鬟。

  路嗣恭的四名护卫武艺都十分高强,更不用说下一层还有八名同样武艺高强的护卫,这艘船上还有一百多名士兵。

  只要刺客被发现,所有侍卫都会蜂拥而至,根本就没有抓捕路嗣恭的机会,路嗣恭一定会抢先毁掉信件,这里面只要一个环节出现纰漏,或许武艺稍微逊色一点,就会满盘皆输,这也是公孙大娘自知无法完成任务,而向天子求援的缘故。

  她原本是希望窦仙来过来协助,没想到天子把郭宋派来了。

  其实郭宋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贾老三的出现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郭宋干掉了坐在楼梯口熟睡中另一名乙组侍卫杨青,等会儿防止他醒来,又用衣服将尸体盖上,就像正在熟睡中。

  郭宋站在十步外,向春桃点了点头,春桃鼓起勇气上前拍拍门,“我是春桃!”

  “什么事?”房间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春桃立刻向郭宋竖起两根指头,郭宋明白了,当值的是甲二陶群,春桃继续道:“陶大叔,贾老三好像有什么事情。”

  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随即探出一个头向外看了看,这是一个黑面虬须男子,他看了一眼春桃,春桃往前面指指,只见贾老三站在前面拐角处,指了指楼梯口。

  “二哥,麻烦帮个忙!”郭宋声音嘶哑,学着贾老三说话。

  陶群眉头一皱了,走了出来,十分不满道:“他娘的,半夜三更折腾什么?”

  郭宋合掌哀求一下,指了指楼梯下面。

  虽然他化妆得比较像,在月光下更是难以分辨,但细节上还是有破绽,比如他比贾老三高了一个头顶,体型也没有贾老三那样宽,他只能微微曲腿,同时微侧身子。

  其实陶群并没有意识到对方会是假冒的贾老三,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走到楼梯口向下看了看,“杨青怎么了?”

  “他死了!”

  郭宋快如闪电,从后面捂住陶群的嘴,同时一刀刺穿了他的后心,陶群闷哼一声,当即毙命。

  郭宋将他拖进屋,又将杨青拖上来,向春桃点点头,春桃刚走进屋,另一名侍卫已经迷迷糊糊醒了,“春桃,怎么了?”

  “唐大叔,杨青好像出了什么事,你去看看吧!”

  “老陶呢?”

  “他去厨房了,让你也去帮忙。”

  “你小声点,别吵醒老爷,我去看看。”

  唐侍卫站起身,自言自语嘟囔道:“屁大点事,叫这个叫那个,就不能自己解决吗?”

  他走出舱门,只见贾老三正在拍打杨青的脸,低声叫喊,“快醒醒!”

  唐侍卫走过来问道:“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贾老三声音嘶哑道。

  “让我看看!”

  唐侍卫蹲下来,翻了翻杨青的眼皮,顿时大吃一惊,这不是死了吗?

  他猛地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晚了,一把锋利的黑剑狠狠劈在他的后颈上……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下了楼梯,脖腔里的血浆喷出数尺远,郭宋没有丝毫犹豫,提着黑剑杀气腾腾向房间里走去,春桃见他俨如杀神,吓得掩口失声惊呼。

  “跟我来!”

  郭宋冲进了船舱,一名侍卫刚刚惊醒,还没有反应过来,黑剑瞬间斩断了他的咽喉,郭宋直扑另一人,另一人已经惊醒,从席边拔剑,挥剑向郭宋杀来,剑势极为凌厉。

  郭宋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此人,他却不躲闪,双手握剑,集中力量向对方剑刃劈去,‘当!’刺耳声响,对方的剑竟被斩为两段,侍卫大惊,转身去抢拔壁上短矛,郭宋却不给他机会了,黑光一闪,便从他身边飞掠而过,转身扑向里间。

  最后一名侍卫呆立片刻,人头‘咕咚!’落地,尸体随之扑地。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从选择

  春桃吓得心惊胆战,她忽然听到了激烈的脚步声,一转头,只见一群侍卫从楼梯口冲上,挥剑向这边杀来。

  唐侍卫的人头滚落下甲板,被另一名侍卫发现,这才惊动了下方的其他几名侍卫,侍卫们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有刺客!抓刺客!”

  春桃心中着急,跟着郭宋跑进了里间,里间一名六十余岁的男子正坐在榻前,手中一只匣子刚刚打开,里面有四五封信件,郭宋的长剑顶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动弹不得。

  老者正是路嗣恭,他被外间的打斗声惊醒,他立刻意识到不妙,从枕下抽出匣子,准备毁掉里面的信件,但还是晚了一步,刚打开匣子,郭宋便杀进来了。

  郭宋从他手中夺过匣子,递给春桃,“你看看是谁的信?”

  路嗣恭顿时怒视春桃,骂道:“贱人!”

  郭宋眼角余光向后一扫,手腕一翻,路嗣恭的半只耳朵被削掉了,顿时痛得他惨叫起来。

  这时,一群武士涌入外间,大吼道:“放下剑!”

  郭宋不为所动,冷冷对路嗣恭道:“不想死,就叫他们出去!”

  路嗣恭捂着血淋淋的脸大喊道:“你们退下!”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只得退下去了,这时,士兵们也杀上来了,一百余人挤满了船舷过道。

  “公子,是元载的信,一共四封!”一旁春桃道。

  郭宋点点头,他动作迅速,立刻取出一根绳索将路嗣恭反绑起来,又在他的耳朵上洒了一些止血粉,从靴中拔出一把锋利的淬毒匕首递给春桃,对她道:“看着他,他敢乱来就刺他一下,让他尝一尝万蚁噬心的滋味。”

  路嗣恭畏惧地看了一眼蓝汪汪的匕首,低下头,眼露凶光,却不敢乱动。

  郭宋收起信件,提剑走到门口,大喝一声,杀了出去。

  士兵不足为虑,关键要杀死几名侍卫,才能完全控制住局面。

  郭宋如猛虎杀入羊群,瞬间砍翻三名侍卫,另一名侍卫被斩断右臂,仓惶逃走。

  郭宋担心士兵从窗口翻入,不敢走远,又迅速退回船舱。

  剩下的三名侍卫和士兵不敢靠近,都站在两边尽头呐喊。

  郭宋手中兵器换成弓,抽出一支箭,刚探头,数十支箭同时呼啸射来,郭宋让过对方箭雨,猛地拉开弓,一箭射出,箭快如闪电,东面一名侍卫正在指挥士兵,箭已到身前,他发现时已躲闪不及,一箭正中前胸,射穿了心脏,侍卫惨叫一声,仰面栽倒。

  郭宋一箭射出,立刻转身向西,抽出三支箭,连珠箭射去,西面侍卫却很专注,他挥剑劈开一支箭,震得他的手臂略略发麻,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几乎同时射到眼前,侍卫闪身躲开第二支箭,后面一名士兵被射中,摔滚下楼梯,而第三支正好向左偏了一点,捏拿得分毫不差。

  侍卫再也无法躲过第三支箭,‘噗!’一箭正中面门,直透大脑,侍卫闷叫一声,当即毙命。

  士兵们吓得纷纷躲闪,郭宋也退回了回来,十三名侍卫已经被他杀了十二人,还有一人被斩断胳膊,威胁已不大,剩下的都是士兵了。

  为首都尉大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只有死路一条,只有你保证路大帅安全,我们可放你平安离去!”

  郭宋冷哼一声,居然还有这么蠢的人。

  “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人?”一直沉默的路嗣恭终于开口了。

  他毕竟是独镇岭南多年的地方重臣,他一直在猜测郭宋是谁派来的人,田秉嗣、李正已、天子李豫还是相国元载。

  他基本上已经排除了田秉嗣和李正已,如果是他们二人之一,应该就有大量船只和军队来逼自己靠岸了,从郭宋抢夺信件来看,他如果不是李豫的人,那就是元载的人。

  “这个问题,你还需要问我吗?”郭宋嘲讽地看着他。

  “没错,你肯定是天子派来的。”

  路嗣恭心念一转,便排除了元载,刚才春桃直呼元载大名,显然不是元载派来的人。

  路嗣恭沉吟一下又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郭宋看了他一眼道:“我估计你也能猜到,我就不妨明着告诉,天子派我来就两个目的,一是收回你的不义之财,二是拿到元载和你勾结的证据,元载的信我已经拿到了,下一步就是夺回你的不义之财。”

  路嗣恭不屑哼了一声,“三十艘船,你以为就凭你一人,就能夺取?”

  郭宋淡淡道:“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

  “交易?”

  路嗣恭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不妨说说看,我听一听有没有交易的必要?”

  郭宋缓缓道:“我在你书房桌下找到一个木匣子……”

  郭宋刚说到这,路嗣恭猛地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郭宋察言观色,冷笑道:“看来你应该想到了,没错,我拿到了田秉嗣给你的信件,就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这封信件交到天子手上,对你和你的家族意味着什么?”

  路嗣恭面如死灰,他竟然把田秉嗣的信件忘记了,当然,就算他没忘记,随身携带,现在也一样落在郭宋手中。

  但路嗣恭心里清楚,这些信落在天子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抄家灭族啊!

  一时间,他整个精神都枯萎了,嘴唇哆嗦起来,“你……你的交易是什么?”

  “军队集结上岸,把船队交给我,我把田秉嗣的信烧了。”

  路嗣恭沉默不语,郭宋又冷冷道:“你心里很清楚,你现在的罪名最多是坐赃,以你平定哥舒晃,保住岭南的功劳,你说不定还能功过相抵,保住性命,能安度晚年,退一万步说,就算天子不容你,逼你自杀,但你家人应该无事,但如果田秉嗣落在天子手中,你不光是坐赃,还有图谋造反之罪,不光你死,你的子孙都活不了,满门抄斩,这一点你心里应该很明白。”

  良久,路嗣恭嘶哑着声音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没有选择余地,不相信也得相信,相信我,至少你还有一线希望。”

  说完,郭宋转身一箭,船窗上一名士兵中箭,惨叫着摔下船去,郭宋拔出黑剑,冲杀出去,如砍瓜切菜一般,十几名企图冲进船舱的士兵纷纷被斩杀,郭宋拒守舱门,开弓放箭,一连射杀了七八人,士兵们又吓得逃回两边。

  这时,郭宋后肩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有迸裂的迹象,他不得不停下,高声喝道:“再敢有小动作,别怪我误伤你们大帅!”

  路嗣恭终于接受了现实,他叹息一声道:“好吧!我答应你的交易,我该怎么做?”

  “通知你的船队在濮阳码头停泊,军队集结上岸。”

  “然后呢?那三封信你什么时候给我?”路嗣恭追问道。

  “只要军队集结上岸,船只重新启动,我就烧毁信件。”

  “可那时,船只和我都已经被你们的人控制了,你还会把信烧毁?”路嗣恭不相信地望着郭宋。

  郭宋冷冷道:“事实上,你没有选择余地,我现在就可以离去,信件反正我已经得到了,你和三十艘船怎么办?不管往哪里走都是死路一条,田承嗣和李正已首先就不容你,你在京城的家人也活不成,我刚才就说了,选择相信我是你唯一的出路,如果你还没有老糊涂,就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春桃听说郭宋要走,顿时吓得小脸苍白,郭宋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她读懂了郭宋的意思,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位郭公子并没有把自己丢掉不管。

  这时,路嗣恭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我只有选择相信你了。”

  郭宋也稍稍松了口气,笑道:“这是路帅明智之举。”

  郭宋押着路嗣恭走到门口,路嗣恭高声喊道:“陈都尉请过来,本帅有话要说。”

  不多时,军队首领都尉陈克快步走进了外舱,问道:“大帅怎么样?”

  路嗣恭道:“我和对方达成妥协了,船队在濮阳县靠岸。”

  “大帅,他是何人?”

  都尉陈克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郭宋,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对手,以一人之力便干掉十八名武艺高强的侍卫,杀死数十名士兵,控制着整个局势。

  “他是天子派来的特使,听他的命令吧!”

  陈克吓得浑身一震,竟然是天子特使,这时郭宋取出金牌,对他展示,“认识它吗?”

  金牌上写着‘如见朕面’四个字,陈克虽然对路嗣恭忠心耿耿,但他也不想和天子对抗。

  他默默点点头,“卑职遵令!”

  陈克出去了,船队打出灯语,船队在下一个南面码头靠岸,而下一个南面的黄河码头就是濮阳码头。

  船队加快速度,列队向两百里外的濮阳码头驶去。

  ……

  第二百二十九章 理解错误

  次日中午时分,三十艘大船缓缓在濮阳县黄河码头靠岸,一千名岭南士兵纷纷下船集结,码头上已经有上万军队在等候,主帅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辛京杲,他也是奉天子旨意来濮阳接管船只和岭南军队。

  公孙大娘带着两百余名藏剑阁武士也连夜赶到濮阳,公孙大娘望着船队缓缓靠岸,心中感慨,对旁边辛京杲道:“大将军,这就是天子最信任之人,我的师侄,就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控制了三十艘大船。”

  辛云杲笑道:“我听说过他,敢跟元载对抗,确实是个有胆识的年轻人,他应该是控制住了路嗣恭,不过也很不容易啊!”

  这时,一名将领跑上来,单膝跪下禀报:“启禀大将军,对方军队已集结完毕。”

  “带他们去军营,安抚住他们,就说朝廷会尽快送他们回岭南。”

  “遵令!”

  将领转身翻身上马,飞奔而去,不多时,一万唐军兵分两路,五千人带着一千岭南水军向濮阳城而去,另外五千士兵开始登船,接管了三十艘大船。

  辛云杲笑道:“公孙总管,我们也上船吧!”

  公娘大娘一挥手,她的手下向第一艘主船奔去。

  此时,就在主船二楼的船舷边,路嗣恭绝望地望着他的军队远去,他回头对郭宋道:“我已兑现了承诺,下面该你了!”

  郭宋淡淡一笑,“路大帅真的相信我?”

  “我并不相信你,但我没有选择余地。”

  郭宋取出三封信,递给路嗣恭,路嗣恭一把接过,仔细看了一遍,正是田秉嗣写给他的信,是原件,没有被掉包,他颤抖着手‘刷!刷!’撕得粉碎,走到船窗前扔了出去,望着纸片纷纷扬扬落进黄河,路嗣恭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了。

  郭宋对春桃笑道:“让他休息一会儿,我们走吧!”

  郭宋带着春桃离开了船舱,把门带上反锁,春桃低声问道:“公子为什么要把信还给他?”

  郭宋摇摇头道:“做事要留三分余地,路嗣恭在军方的影响力也很大,如果路嗣恭因为我的出尔反尔而导致满门抄斩,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恨我入骨,我在大唐也很难立足了。”

  春桃也小声道:“公子做得对,他一个人死不足惜,但家人若被连累就太可怜了,尤其夫人对我很好,我不希望她因此被杀,谢谢公子的遵守诺言!”

  说完,春桃向郭宋施了一个万福礼。

  郭宋笑道:“这件事结束后你怎么办?”

  春桃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们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做主,藏剑阁会安排的。”

  郭宋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这时,一队士兵飞奔而来,为首校尉抱拳道:“请问可是郭长史?”

  郭宋点点头,“我是!”

  “我们是辛大将军部下,奉命来接管路嗣恭,他现在何处?”

  “他就在船舱里,你们派人看守住这扇门和后面的窗子就行了,把他软禁在里面吧!”

  为首校尉推门看了看,看见了坐在床榻上的路嗣恭,他立刻吩咐士兵道:“把里面的窗户装上铁条!”

  士兵们早有准备,立刻进舱将窗户安装上铁条,路嗣恭的寝舱变成了囚舱,这时,郭宋远远见公孙大娘和一名金盔老将带着大群人走过来,便转身离开了。

  春桃连忙上前给公孙大娘行礼,“小鱼娘参见大娘!”

  公孙大娘摸摸她的头笑道:“几年不见,我还能认出来,这几年辛苦你了。”

  “这是小鱼娘的职责!”

  公孙大娘点点头,却发现不见郭宋,便问道:“郭公子呢?”

  “刚才还和我在一起,这会儿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算了,等会儿再找他。”

  公孙大娘对辛云杲道:“大将军去看看路嗣恭吧!宣读天子的旨意。”

  辛云京取出旨意,快步进去了。

  这时,郭宋在岸上遇到了梁武和一群手下,见到自己兄弟,郭宋顿时心情大好,笑眯眯对众人道:“大家怎么垂头丧气的?”

  梁武苦笑一声道:“我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根本没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嘛!”

  “都是唐军弟兄,有什么可打打杀杀的?你们就当出来散散心,等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好!我们在岸上等长史。”

  这时,一名藏剑阁的武士匆匆跑来,向郭宋抱拳道:“大娘有请郭公子!”

  郭宋点点头,又嘱咐梁武他们几句,随即上船了。

  此时船上士兵正在清点财物,一旦财物清点结束,船队就会立刻起航西去。

  在一楼的大船舱内,郭宋和公孙大娘相对而坐,郭宋将一只木匣放在桌上,推给了公孙大娘,这是郭宋从书房取出的木匣,他对公孙大娘道:“包括元载、王缙和杨炎的信件都在木匣里,还有别的官员信件。”

  公孙大娘打开木匣看了看信件,又合上盖子道:“听说你受伤了?”

  郭宋淡淡笑道:“一点皮肉之伤,问题不大,最多十天就好了。”

  公孙大娘轻轻叹息道:“这次我带了三百藏剑阁武士过来,都没有发挥作用,还是多亏了你。”

  “也不是,你们的情报很准确,也多亏了春桃,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你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郭宋摇摇头,“我从不认为这是什么功劳,我的功劳在安西,那才是我应记的功劳,坦率地说,这种事情我以后不想再做了。”

  “让你做这些事情确实有点浪费你的才能,我会给天子去说,但该要的功劳还是要,你不必谦虚。”

  郭宋想了想道:“如果师姑一定要给我功劳,我就提一个要求,希望师姑能答应。”

  公孙大娘见他十分固执,只得无奈道:“好吧!你说,什么要求?”

  “彻底给春桃自由!”

  公孙大娘一愣,“你是说小鱼娘?”

  郭宋点点头,“就是她,这次她对我帮助很大,我希望她以后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她从小就是孤儿,藏剑楼就是她的家,你让她去哪里?”

  “这个我不管,但不准再派给她任务,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公孙大娘笑了起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宋一眼,微微笑道:“难得你对一个小丫鬟这么关心,好吧!我答应你。”

  郭宋站起身道:“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走了。”

  “你……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和手下一起走,他们还在岸上等我,可能我们会先一步抵达京城。”

  “也罢,这个随你了。”

  郭宋向公孙大娘,行一礼,转身离去了。

  公孙大娘望着他的背影,吩咐左右道:“去把小鱼娘给我找来!”

  ……

  郭宋带着数十名手下离开黄河码头前往濮阳县,他们需要在濮阳县买一些路上物品,然后再出发前往长安。

  濮阳县距离黄河码头约十余里,濮阳其实是一座小县,它并不是濮州的州治,濮州州治是鄄城县,不过鄄城县距离黄河较远,使得濮阳县成为黄河最大的码头之一,也使濮阳县成为中原著名的商业物资集散中心。

  从码头到县城有一条笔直的官道,往来行人颇多,众人也不好纵马疾奔,只能放慢马速徐徐而行。

  这时,郭宋忽然听到后面大喊:“郭公子!”

  似乎是个小娘子的声音,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娘子正骑着一匹稍小的胭脂马向这边奔来,她不停挥手喊道:“郭公子等一等!”

  郭宋愣住了,这声音不是小鱼娘吗?她怎么来了?

  郭宋调转马头迎上前,片刻,小鱼娘追上了他,她气喘吁吁道:“郭公子怎么不等等我,我差点找不到你们。”

  郭宋有点糊涂了,“你找我们做什么?”

  小鱼娘有些害羞地低下头道:“不是公子给大娘提出来,让我以后伺候公子吗?”

  第二百三十章 不妙之讯

  郭宋愕然,不等他解释,梁武立刻抢先道:“没错,我们郭长史是提出了这个要求,老薛,是不是?”

  他用胳膊肘撞一下军医薛长寿,薛长寿含含糊糊道:“好像是有这回事!”

  梁武又回头给士兵们眨眨眼,士兵们一起大笑道:“没错,确实有这回事。”

  小鱼娘满脸通红,眼睛里却是十分欢喜。

  “梁武!”

  郭宋狠狠瞪了一眼梁武,“你这个混蛋在说什么呢?”

  梁武连忙把郭宋拉到一边低声道:“你现在不承认,让小娘子怎么办?船队已经走了,你让她去哪里?你先别一口回绝,等到了长安,再和你师姑谈这件事,那个时候再安排她,小娘子也不会太难受,你信不信,你现在拒绝她,她肯定会哭着跑掉,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从未见过梁武这么能说,不过梁武说得也有一点道理,回京城后再找师姑算账,他什么时候让小鱼娘跟着自己了?

  虽然梁武说得有道理,但他的动机未必如此,郭宋又瞪了一眼梁武,“回头再收拾你!”

  梁武知道郭宋认可自己的建议了,他心中大喜,连忙上前对小鱼娘笑嘻嘻道:“郭公子已经承认了,你就跟着我们吧!”

  小鱼娘心中欢喜,连忙催马跟在郭宋身后,把梁武丢在一边,众人顿时哄堂大笑,梁武挠挠头,干笑两声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嘛!”

  “走了!别耽误时间了。”

  郭宋喊了一声,众人骑马继续前行。

  这时,小鱼娘却放慢了速度,跟在梁武旁边,小声道:“刚才谢谢梁大哥!”

  “没事!郭长史虽然脸皮薄一点,但他不会不承认的。”

  梁武又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前叫做春桃,现在恢复本名,叫小鱼娘。”

  “还是小鱼娘好听,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小鱼娘点点头,又问道:“郭公子是做什么的?”

  “你不知他做什么,你又怎么会认识他?”梁武好奇地问道。

  “我们在船上一起抓住了路嗣恭,郭宋在船上很强悍,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就是个杀神,在安西杀的人更多,不过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告诉你,这位郭公子官名叫做郭宋,是安西都护府长史,我们刚从安西回来没多久,以后估计也不会去了。”

  梁武又低下头小声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独家秘密,郭公子以前是个道士,两年前还俗,还是我帮他还俗的,我在灵州第一次见到他,他就穿一身道袍。”

  小鱼娘捂着嘴偷笑,郭公子以前居然是个道士。

  进了濮阳城,郭宋对薛长寿道:“老薛,去找个客栈,我们先落脚,然后买东西吃饭,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郭宋昨晚一夜未睡,他着实有些困倦了,他知道小鱼娘昨晚也是一夜未睡,对她道:“你也是的,好好睡一觉,明天五更起来,收拾出发。”

  小鱼娘红着脸小声道:“麻烦公子明天上午叫我一声,我怕睡过头。”

  “行!明天上午我敲门叫你。”

  ……

  次日一早,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了,郭宋还有点不自在,虽然小鱼娘让自己叫她,但实际上她起得比自己还早,给郭宋端水洗漱,又替他收拾行装,本来她还准备替郭宋梳头,但被郭宋以时间来不及为由婉拒了。

  开玩笑,她还真以为是自己的丫鬟了,郭宋几次想给她说清楚,但见她开心的笑容,最终还是不忍,只能等回长安再说吧!

  客栈外面,数十人纷纷上马,郭宋见小鱼娘也上了胭脂马,别看她身材娇小,但动作异常灵活,让郭宋怀疑她的武艺其实并不低,没有几个女孩子愿意承认自己武艺高强的。

  “出发!”

  郭宋一声令下,率先催马向城门奔去,众人纷纷跟上,此时天还没有大亮,街道上人不多,众人一路奔行,冲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向西疾奔而去。

  ……

  长安,这几天元载心中十分烦躁,尤其当监国李适进宫请罪,在第二天火速前往清虚宫,安抚驻扎在那里的郭宋部下后,元载便意识到天子出手了。

  但天子的出手仅限于监国殿下,而对他和朝廷依旧保持沉默,这种引而不发的势态让元载十分难受,坐立不安。

  元载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郭宋一事上犯下了大错,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没有按照规则驳回天子对郭宋安西都护府长史的任命,而是擅自压下了这个任命,他对外口口声声说是行使相国的权力,但天子承认吗?

  天子对此事保持了沉默,看来并不是他已默许,而是他对自己十分不满。

  尤其郭宋不久前主动辞去定远将军的散官以及灵武县侯的爵位,明显是在给天子施压,连元载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十分漂亮,夺得了主动权,使自己变得被动了,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候元载才蓦然醒悟,大唐的主宰是皇帝而不是相国。

  监国李适请罪后立刻改变了姿态,否决了兵部解散郭宋手下士兵的命令,也否决了兵部武选司对李季和梁武的调动,只是在郭宋之事上,李适还保持着沉默,但这个沉默恰恰说明了郭宋之事由天子决定。

  在官房踱步良久,元载最终决定,他必须要和天子谈一谈郭宋之事,实在不行,自己可以认错,恢复郭宋的官职和爵位,这个时候再死硬不退让,对自己没好处了,该低头还得低头,以后再找机会收拾郭宋。

  想到这,元载令道:“给我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元载上了宫内马车,前往内宫面圣。

  马车里,元载还在考虑着路嗣恭之事,路嗣恭愿出百万贯钱买一个平安退仕,这个价格着实让元载感到震惊,看来传闻不假,路嗣恭真把哥舒晃的数百万贯财物弄到手了。

  不过让路嗣恭平安退仕还真不容易,他贪墨大笔不义之财的消息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想必天子也有耳闻,怎么处理这件事,还得好好费一番考究。

  马车进了朝阳门,前面就是麒麟殿,天子在内宫接见大臣的场所。

  元载下了马车,对迎出来的当值宦官道:“烦请通报天子,就说元载求见!”

  “元相国稍候,我去通报圣上,圣上不在麒麟殿。”

  “我知道,我就在这里等候!”

  宦官飞奔去了,元载负手在台阶前来回踱步,心中还在想着怎么对天子解释郭宋之事,用鱼朝恩之子鱼令玄被刺杀比较好,正是那件事导致自己儿子被惊马撞死,就算是自己和郭宋之间的私人恩怨吧!

  还有王忠嗣之事也可以提一提,这是郭宋对自己仇恨的根源。

  大约过了一刻钟,宦官回来了,抱拳对元载歉然道:“圣上身体不适,不能接见大臣,还望元相国理解!”

  天子竟然不肯见自己,元载只觉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淋下,令他彻底凉透了。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又见薛涛

  五天后,郭宋一行抵达了东都洛阳,洛阳在隋炀帝时代和武则天时代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大城,可惜在安史之乱中遭遇重创,不仅被叛军摧残,也被回纥人抢掠,掠走了大量财富和人口,战乱后期变得十分破败。

  经过十余年的慢慢恢复,洛阳也渐渐重现生机,重新变得热闹繁华,当然,现在的繁华已远远无法和安史之乱前相比。

  郭宋前年从扬州回京时经过一次洛阳,不过当时他没有进城,而是直接绕城而过,这一次他倒想在洛阳好好休息两天,有时间逛一逛洛阳城。

  众人一路风尘仆仆,但兴致都不错,尤其队伍中多了一个乖巧的小娘子,小嘴又甜,每个人都认识了,都叫大哥,连军医薛长寿也叫薛大叔,而且人很勤快,在路上茶棚吃饭时她会用热水替每个人的碗都洗一洗,也会替士兵们缝补一下衣服。

  正是这些细节上的聪慧乖巧,使众人都十分喜欢她,队伍中正是有她的存在,枯燥的旅程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这天下午,众人来到了洛阳东城外,郭宋用马鞭一指远处的洛阳城墙笑道:“小鱼娘来到洛阳吗?”

  “来过,来过好几次呢!前后大概住了有一个月的时间。”

  “洛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旁边梁武也笑问道。

  “洛阳南面好玩,城南有龙门山,北面还有邙山,风景都很好。”

  “那城内呢?”

  “城内也就和长安差不多吧!人很多,也很热闹,逛逛街,买点东西什么的。”

  郭宋在前面对众人笑道:“我们在洛阳休息两天,大家都可以结伴出去游玩,好好放松一下,大后天一早我们出发。”

  众人大喜,纷纷加快马速,向建春门奔去……

  建春门处比较拥挤,进城和出城的人都很多,光队伍中的十几辆大车就使城门处变得格外拥堵,大家只能排着队耐心等候进城。

  郭宋正探头望着城门,这时,过来一名老家人,抱拳行礼道:“请问公子是不是姓郭?”

  郭宋随即点点头,“我是!”

  老家人笑道:“我家小主人在前面一辆马车内,和郭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请公子过去一叙。”

  郭宋有点奇怪,自己在洛阳没有认识的人啊!

  他随即催马上前,老家人指了指一辆马车,“那就是我家小主人的马车!”

  只见车帘拉开,露出了一张娇美之极的俏脸,笑盈盈地看着他,“公子还记得我吗?”

  “你是……你是薛涛!”

  郭宋顿时认出了她,正是在赵府有过一面之缘的薛涛,虽然郭宋已把她淡忘了,但此时还到她,还是让郭宋十分欢喜。

  “薛姑娘怎么在洛阳?”

  薛涛浅浅一笑,“我外祖父家在洛阳,我陪同母亲前来探望两位老人。”

  说完,她指了指前面一辆马车,她母亲韩氏就坐在前一辆马车内。

  “原来如此,我是经过洛阳,很巧啊!没想到能在洛阳遇到认识的人。”

  薛涛的笑容格外令人心动,她又嫣然一笑道:“公子写的诗很好,我鉴定过了,确实是公子的原作,我为上次的唐突向公子道歉。”

  “小事一桩,哪里需要道歉,薛姑娘言重了。”

  这时,前面路通了,马车开始缓缓开动,薛涛挥挥手笑道:“那我先走了,有机会我们长安再见!”

  郭宋向她抱拳行一礼,望着她的马车向城内而去。

  这时,郭宋的队伍也跟了上来,梁武笑嘻嘻凑上前问道:“红颜知己?”

  郭宋伸手在他头上敲个暴栗,恼火地骂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正经点?”

  梁武吐下舌头,不敢再多问了,他们和小鱼娘怎么说说笑笑,郭宋都不会生气,偏偏这个小娘子他却不容人开玩笑,看来在他心中的分量完全不同啊!

  小鱼娘也忍不住问道:“公子遇到熟人了?”

  郭宋点点头,“也谈不上熟人,认识而已,很巧,居然会在洛阳遇到了。”

  小鱼娘捂嘴笑道:“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虽然小鱼娘也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但郭宋却没有在她头上敲一记,后面梁武忿忿不平,为什么我开玩笑就要挨打?

  队伍进了城,郭宋忍不住又四处寻找刚才的马车,马车已经找不到了,郭宋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洛阳城内十分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一辆辆马车和驴车交错而行,一支长长的骆驼队从他们身边经过,这是来自西域的商队,货主是几名粟特人。

  由此可见,西域的商道还没有被掐断,粟特人和回纥人的关系不错,回纥人和沙陀人都没有断他们的商道,历史上,直到吐蕃军完全占领安西后,河西走廊的商队才彻底被掐断。

  军医薛长寿在洛阳住过几年,对洛阳很熟,他现在实际上是后勤总管,他对郭宋笑道:“去嘉善坊吧!那里面有不少大客栈,又在南市对面,很方便。”

  郭宋点点头,“行!你给大家带路吧!”

  薛长寿向众人招招手,“大家跟我走,别走散了,我们去嘉善坊!”

  薛长寿一路给众人介绍嘉善坊的情况,嘉善坊位于城南,是洛阳十分有名的商坊,相当于长安的平康坊,酒楼密集,客栈众多,还有很多妓馆、乐坊和教坊,嘉善坊的对面便是南市,又叫利人市,使得嘉善坊内大量商人云集,昼夜灯火通明,喧嚣热闹。

  其实郭宋不太想住在这种太热闹的地方,不过见士兵们目光中都十分向往,他也就保持了沉默。

  众人进了坊,只见坊内果然是商铺密集,人流如织,热闹异常。

  “就这家!”

  薛长寿来到一家占地颇大的客栈门口,对众人笑道:“我五年前在这里住过一个月,感觉很好,还给这家东主看过病。”

  这时,一名伙计跑了出来,热情招呼道:“各位爷,欢迎来小店!”

  薛长寿笑道:“丁三,还认识我吗?”

  “你是……”

  “你忘了,五年前我在这里住店,你们东主后背长了一个毒疮,是我替他医好的。”

  伙计恍然大悟,指着薛长寿道:“你是……你是薛神医!”

  “呵呵!神医谈不上,就是一个军医而已,今天我们又来住店了。”

  “快请进!快请进!我们有空房间,还有独院。”

  伙计热情将郭宋一行迎进院子,高喊道:“掌柜,来客人了。”

  片刻,一个胖胖的掌柜跑出来,他的眼力比伙计好,指着薛长寿惊讶道:“你是……薛神医!”

  “我是薛军医,你们东主身体可好?”

  “好!好!不过东主正好去成都府了,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身体好就行,我们这次路过洛阳,住三个晚上,要三间院子,两大一小。”

  掌柜欣然道:“没问题,院子有,我马上安排!”

  掌柜和几个伙计一起忙碌起来,收拾出三座院子,还不错,士兵们住在最大的两座院子里,另外一座院子也不小,郭宋加上小鱼娘以及薛长寿住在一起。

  梁武其实已经被监国李适任命为校尉,算是从六品武官,只差兵部的正式文书,不过他毕竟年轻,喜欢人多热闹,跑去和士兵们住在一起。

  郭宋随即放假两天,准许士兵们结伴出去游玩,不过他有言再先,不准寻衅滋事,不准烂醉如泥,不准千金买笑。

  次日一早,士兵们纷纷结伴出去游玩,郭宋也闲得没事,索性带着小鱼娘以及薛长寿一起前往南市闲逛。

  第二百三十二章 缘来如风

  洛阳南市相当于长安西市,主要以各种大宗货物为主,但也有很多特色货物,有店铺三千多家,丝帛布匹堆积如山。

  “小鱼娘,我给你买几匹绸缎,你自己裁衣服。”

  郭宋见小鱼娘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布包,连洗换的衣服都没有,前些天在濮阳县忘记给她买了。

  小鱼娘摇摇头,“我现在不需要,回京城再说吧!”

  小鱼娘上个月刚满十四岁,这还是虚岁,周岁才十三岁,正是喜欢漂亮的时候,她怎么会不喜欢衣服呢?

  薛长寿抽了一个空,低声对郭宋道:“她身上没钱,不想让公子破费。”

  郭宋点点头,对小鱼娘笑道:“去估衣店吧!我也想买身洗换的衣服。”

  估衣店就是二手衣店,但也有新衣服出售,小鱼娘没有吭声,跟着郭宋来到了一家估衣店。

  说是估衣服,但店铺里卖的几乎都是新衣,男女都有,琳琅满目,一名女店主迎上前笑道:“三位客人要买衣服,我们这里有新衣,旧衣也有,但在后面。”

  郭宋指指小鱼娘道:“给我这个小妹挑几身新衣服。”

  小鱼娘往后退缩一步,小声道:“我不要!”

  郭宋立刻沉下脸道:“我给你买点东西也不要,你再继续客气,回京城后你就去找大娘吧!”

  小鱼娘低下头半晌道:“好吧!就买两件。”

  “三件!”

  郭宋瞪了她一眼,对女店主道:“带她去选,买三件好的。”

  女店主点点头笑道:“小娘子跟我来!”

  小鱼娘乖巧地跟随女店主走了,薛长寿望着她的背影笑道:“长史打算怎么安置她?”

  郭宋叹口气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原打算是把她送回藏剑阁,现在看来,好像又不太可能了,那天我只是随口说,其实藏剑阁更适合她,结果她哭了一夜。”

  “那就留下她呗!长史身边也需要一个小丫鬟照顾起居。”

  郭宋摇摇头,“我从小就是在清贫中长大,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还真不习惯有人伺候。”

  薛长寿笑道:“身份不同,生活方式也会随之改变,打个比方说,长史出去做客,肯定是去高门大户,那衣服就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理好,不能再像打仗时候,蓬头垢面就出发了,对人家主人也不尊重,这就需要一个小丫鬟来替你打理,小鱼娘乖巧能干,肯定对你生活有很大帮助,长史不会连个丫鬟都请不起吧?”

  “那倒不至于!”

  郭宋笑了笑,他忽然想起连张雷府上也有十几个丫鬟仆妇了,他又笑问道:“薛军医家中有丫鬟吗?”

  “有!还有三四个丫鬟,不过在灵州,加上其他仆人,我府上大概有十个下人。”

  郭宋无奈,只得苦笑道:“回京城再说吧!”

  这时,女店主带着小鱼娘回来了,拿着三套衣裙,还有几件零星内衣之类,女店主笑道:“一件绸缎,两件细麻,加上一些小衣,一共三贯钱。”

  郭宋眉头一皱,“为什么不全是绸缎?”

  小鱼娘连忙解释道:“细麻的穿上舒服,我在岭南都是穿细麻的。”

  郭宋想了想又问道:“有她穿的武士服吗?”

  “有!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还有黑色的,都很齐全。”

  “给她每一种颜色来一套,要绸缎的,另外给我们两个男的也各来一套襕衫,要蓝色的。”

  女店主大喜,连忙跑去取衣服,郭宋对小鱼娘柔声道:“长裙不方便骑马,还是穿武士服方便点。”

  小鱼娘眼睛一红,低声道:“谢谢公子!”

  很快,女店主拎一只衣箱出来,算下来十两银子,郭宋付了帐,三人走出估衣店。

  郭宋看了一眼天色,距离吃饭时间还早,郭宋便笑道:“我们去珠宝店看看吧!”

  珠宝玉石是郭宋最大的爱好,走到哪里他都想去看一看,遇到令他心动的宝石,他就会收入囊中。

  南市的珠宝行位于市场东部,是一条长长的大街,这里聚集了数十家店铺,高中低档都有,一般看店铺大小就能分辨出档次。

  “我们去那家店!”郭宋指着中间一家最大的店铺笑道。

  “公子想买什么?”小鱼娘笑问道。

  “不一定买,先随便看看,有喜欢的再考虑。”

  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在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走下来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个年轻的白裙少女从马车里走下。

  郭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了她。

  白裙少女若有所感,一回头,一眼便看见了郭宋,她美眸一亮,连忙向郭宋微微欠身,眼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笑意。

  郭宋快步走过来,抱拳笑道:“薛姑娘,真是巧啊!”

  “郭公子,还真是巧,你也来看珠宝?”薛涛俏目一转,迅速瞥了一眼小鱼娘。

  “我就瞎逛一逛,薛姑娘来买珠宝吗?”

  薛涛嫣然一笑,“和你一样,也是无聊出来逛逛。”

  这时,一名伙计热情地迎了出来,“小店是洛阳最好的珠宝铺,童叟不欺,信誉极高,欢迎几位选购。”

  郭宋笑道:“薛姑娘要不要一起进去看看?”

  薛涛欣然笑道:“郭公子请!”

  郭宋见她并不忸怩作态,心中好感顿生,回头对薛长寿和小鱼娘笑道:“一起进去看看。”

  小鱼娘乖巧地和薛涛的丫鬟走在一起,两个小娘年纪一样,很快便说说笑笑起来。

  伙计请他们到偏堂坐下,躬身笑道:“这位姑娘喜欢哪方面的首饰?”

  薛涛想了想道:“看看簪子吧!我正好想给母亲买件小礼物。”

  伙计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了,本想给他们上茶,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思了,便无精打采道:“姑娘稍坐,我去取簪盒来。”

  伙计接待过无数顾客,他一眼便看透了薛涛的心思,这个小娘子把他们奇珍斋当做地摊了。

  薛涛吐一下舌头小声笑道:“这里的东西是不是很贵?”

  郭宋哑然失笑道:“若价格贵不买就是了,看看又无妨!”

  这时,伙计拿着一只精美的大盒子走了过来,放在薛涛面前打开,只见盒子两边的绒布上放着数十支各式各样的簪子。

  薛涛看了半晌,抽出一支白玉簪子,上面镶嵌着金丝和珍珠,她笑问道:“这支白玉簪多少钱?”

  伙计道:“这是最便宜的一支,上面没有雕刻花纹和人物,可以优惠一点,一支三百贯钱。”

  薛涛愣住了,半晌摇摇头道:“我买不起,太贵了。”

  伙计再也忍不住,把盒子一关,十分不满道:“出门沿着街道向前走百步右拐,有个小摊子,那里有卖铜簪子,姑娘请吧!”

  薛涛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郭宋却淡淡笑道:“我这里有几颗宝石,贵店能帮我鉴定一下吗?我可以出鉴定费。”

  伙计愣了一下,半晌道:“小店是可以帮人鉴定,公子稍等,我去请掌眼!”

  他看了一眼薛涛,便匆匆去了。

  薛涛低声道:“郭公子,这里的人都是势利眼,我们走吧!”

  郭宋冷冷道:“我就是要把他们的势利眼挖出来,姑娘耐心等着,我会让他向你磕头赔礼道歉!”

  薛涛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心,有点坐立不安。

  倒是薛长寿在一旁看热闹,他心中好笑,长史似乎对眼前这个小娘子很有好感,小鱼娘也看懂了几分,她对这个薛姑娘十分好奇,便在一边悄悄向小丫鬟打听薛涛的情况。

  不多时,一名身材高胖,年约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被伙计领了过来,他就是珠宝店的首席鉴定师,被称为掌眼,他很客气地拱手笑道:“在下吴栋,请问哪位要鉴定宝石?”

  郭宋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来,里面是十八颗蓝宝石、黄宝石和红宝石,大小皆如鸽卵。

  小鱼娘一下子捂住嘴,她认出来了,这是路嗣恭最心爱之物,一共有十八颗宝石,红黄蓝各有六颗,好像是从海外大商人那里得到,怎么会在郭公子手中?

  小鱼娘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路嗣恭的宝石盒被郭公子得到了。

  吴掌眼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连忙坐下,拾起一颗红宝石细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一拍桌子惊呼道:“这绝对是世间罕有的极品红宝石!”

  他连忙回头对伙计道:“速去把大掌柜叫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有缘再见

  红宝石的颜色太浓郁,红得极为艳丽,竟是掌眼从未见过的好品相。

  其实郭宋的见识比大唐人高多了,他知道这是什么红宝石,这就是后世著名的鸽血红。

  而蓝宝石也是深蓝无比,他最初猜测是矢车菊蓝宝石,矢车菊蓝宝石产自吐火罗,也就是今天的克什米尔,但唐朝还没有发现这个矿,即使发现,也不应该从海路出现。

  郭宋便推断这种蓝宝石是后世著名的皇家蓝蓝宝石,和红宝石一样,都产自骠国,就是今天的缅甸。

  片刻,珠宝店的大掌柜匆匆赶来,掌眼将手中红宝石递给他,“大掌柜看看这个!”

  大掌柜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红宝石,眼中也露出震惊之色,他又拾起一颗蓝宝石细看,足足看了一炷香时间,他慢慢放下两颗宝石,眼睛里对郭宋充满了敬畏。

  “这是公子的宝石?”

  郭宋摇摇头,“是我身边这位姑娘的宝石,你们有什想法,可以和她商量。”

  薛涛刚要开口否认,郭宋却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薛涛白了郭宋一眼,不再说话了。

  伙计的脸色开始变了,他已经意识到对方是在针对自己,他恨不得给自己几记耳光,自己简直蠢透了,这个小娘是否买得起簪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旁边的男子,他的腰包才是决定这场交易是否成功的关键,自己竟然看走眼了。

  伙计心中懊悔万分,掌柜却向薛涛恭恭敬敬行一礼,“姑娘能不能把这十几颗宝石转让给小店?价格绝对从优。”

  薛涛脸又红了,她瞪了郭宋一眼,示意他赶紧这件事接过去。

  郭宋笑道:“这宝石很好吗?”

  “当然很好!”

  掌柜连忙道:“我从十五岁起在珠宝店当学徒,接触各种宝石迄今四十年了,我敢说这是天下最好的红宝石,比布哈拉的红宝石不知好多少倍,蓝宝石也是世间罕有。”

  “我看未必吧!从贵店出门沿着街道向前走百步右拐,有个小摊子,那里摆满了各种宝石,更适合贵店。”

  郭宋笑眯眯地问伙计道:“我没说错吧?”

  伙计扑通跪下,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给薛涛磕头道歉:“小人有眼无珠,言语得罪了姑娘,恳请姑娘大人大量,不要和小人一般计较!”

  薛涛摇了摇头,对郭宋道:“这又何苦呢?”

  郭宋淡淡道:“我觉得很有必要,我郭宋的朋友,岂能任由别人侮辱?不管是谁。”

  掌柜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宋收起宝石,起身道:“大掌柜自己问伙计吧!薛姑娘,我们走。”

  薛涛早就想走了,她顿时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跟在郭宋身旁向外面走去,走出珠宝店,薛涛长长松口气,“以后再不来这种地方了。”

  “薛姑娘,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薛涛面露难色,低下头小声道:“我答应母亲中午回去的,很抱歉!”

  郭宋挠挠头,“没空就算了,下次吧!以后有机会我再请姑娘吃饭。”

  薛涛咬一下嘴唇,登上了马车,她坐在窗前小声道:“多谢公子今天维护我的尊严,我心中十分感激!”

  郭宋笑了起来,他把一包宝石托在薛涛面前,“挑一颗,我送给姑娘!”

  薛涛连忙摆手,“不!不!这宝石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在我看来就是好看的石头而已,这种宝石我有很多,送给姑娘一颗,留个纪念吧!”

  “我不能要,多谢公子心意!”

  郭宋却坚持不肯收回去,薛涛望着郭宋真诚的目光,她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伸出玉手从布包里取了一颗蓝宝石,“谢谢公子!”

  马车缓缓启动,向南市大门驶去,薛涛不时回头,见郭宋笔直地站在路口,微笑着目送自己远去,她忍不住挥了挥手,低声道:“有缘再见!”

  ……

  两天后,郭宋在打坐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只听小鱼娘在外面喊道:“公子,稍微收拾一下吧!出发时间要到了。”

  郭宋起身开了门,见院子里梁武正在井边洗漱,一脸坏笑望着自己,郭宋没好气道:“出发时间到了吗?”

  小鱼娘端着一只朱漆木盘进来,盘子里是三张胡饼和一杯热腾腾的茶,她笑嘻嘻道:“我没说时间已经到了,我是说时间快要到了。”

  她一转身,发现郭宋头发已经梳理整齐,盘好了,不由一愣,“公子起来过了?”

  “我五更就起来了,梳好头发后打坐,梳头就不劳驾你了。”

  小鱼娘无奈,只得悻悻道:“好吧!公子先吃早饭,我去打水。”

  她端着铜盆出去了。

  郭宋坐在桌边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考虑着自己的前途选择,这次回去,元载倒台是必然了,自己将重新平反,天子李豫一定会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那自己会选哪里?

  正想着,小鱼娘端水进来了,郭宋忽然问道:“小鱼娘,你觉得我在那里做官比较好,是留在朝廷,还是去地方上做官?”

  小鱼娘眼皮都不眨一下,毫不犹豫回答道:“宁为鸡首,不做牛后!”

  郭宋一怔,“这是你想的?”

  “不是我,所有人都这样想,大家都说,在京城受够了窝囊气。”

  郭宋大笑,“好!我知道了。”

  ……

  众人休整了两天,个个精神抖擞,加快速度向长安奔去,从洛阳到长安就不太远了,两天后进入潼关,到第五天中午时,长安城已经在望了。

  郭宋倒不急着进城,他让薛长寿去长安打探消息,自己带着其他士兵在长安城外找一间客栈住下。

  入夜,李季跟随薛长寿找到了郭宋。

  房间里,李季向郭宋汇报道:“这些天朝廷里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元载好像病倒了,监国殿下四处游说,听说朝廷已达成共识,明年开始恢复科举,还有天子,天子没有正式临朝,但已经在宫中接见大臣,据说这个月底鲁王就要结束监国。”

  “召王有消息吗?”郭宋又问道。

  “好像召王去巴蜀了。”

  郭宋一怔,“去巴蜀做什么?”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好吧!说说我们,我们有什么变化。”

  “我们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监国殿下已经几次要求我们进驻修文坊的一座军营,但我说无法做主,我们一直没有搬,兵部已经撤销了之前针对我们的一切命令,卑职升为中郎将,梁武升为校尉,所有士兵都得到了优厚的封赏,除了长史外,这是由天子任命。”

  郭宋点点头,这些消息他已经听梁武说过了,李季也知道,所以才简单说两句。

  “那最新的消息呢?”

  “最新的消息,就是眉寿酒铺又重新搬回了西市,听说市署为了赔罪,又给他们一间酒铺,免租金五年,再有就是张雷妻子昨天生了个儿子。”

  郭宋听说张雷生了个儿子,也忍不住替他高兴,“这是好事情啊!我师兄终于如愿以偿了,道观这边呢,不是要他们拆掉金身阁吗?”

  李季笑道:“说起来很有意思,万年县令确实是带着一帮衙役气势汹汹来拆阁,我带着弟兄们和他们对峙,后来监国殿下闻讯赶到,当场摘掉了知县的乌纱帽,还下令重打县令五十棍,其他衙役每人打三十棍,那个痛不欲生啊!现在想起来还过瘾,听说京兆少尹也因此被免职。”

  郭宋心情舒畅,看来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了。

  次日一早,李季带着士兵们返回军营,郭宋则来到了皇宫,这一次他不再隐藏,直接用天子金牌进了皇宫,在午门外求见天子。

  郭宋负手在午门外来回踱步,不多时,一名宦官匆匆奔来,躬身施礼道:“郭长史,天子召见,请随我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五龙玉佩

  郭宋跟随宦官快步来到了麒麟殿,这里是天子的内书房,李豫已经得到对路嗣恭收网的消息,他的身体也随之康复,开始坐镇麒麟殿处理一些重大政务。

  鲁王李适还没有卸任监国一职,不过他有专门的事情要做,一是恢复科举,其次是解决朝廷中低级官员的住房问题,这两件事都不好做,尤其是第一件事,恢复科举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切身利益,哪有那么容易恢复,但再不容易他也得做,这是他的政绩,关系他能否入主东宫。

  郭宋在内书房外稍等了片刻,宦官进去通报,很快出来道:“郭使君请进,天子宣召。”

  郭宋稍稍整理一下衣冠,便快步走进书房,只见天子李豫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郭宋连忙上前躬身施礼,“微臣特来向天子交令。”

  说完,他将天子金牌放在桌上,这一次李豫不再交还给他,而是直接收了令牌,郭宋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他的天子特使的使命终于结束了,即将开启新的生涯。

  李豫微微笑道:“朕已经接到你师姑的快信,她信中大大夸赞你一番,说你仅凭一人之力就完成全部任务,其他人都成了摆设,有这么夸张吗?”

  郭宋摇摇头道:“微臣并不否认师姑的夸赞,大部分确实属实,但其他人也不是摆设,比如收集情报,确认船队到来,再比如藏剑阁在路嗣恭身边的卧底,帮了我的大忙。”

  李豫背靠软榻,显得十分放松,他笑了笑道:“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郭宋也笑道:“如履陛下对微臣没有了期待,那微臣也只好归隐山林了。”

  李豫哈哈大笑,指了指郭宋道:“你这个臭小子啊!还跟朕玩心眼,那朕就直接问你,你是想留在朝廷,还是想去地方?”

  “陛下,微臣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受人管束的,在朝廷我呆不下去,还是让我去地方吧!”

  李豫点点头,“其实朕也是这样认为的,你的安排朕已经想好了,先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会有消息。”

  说完,李豫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玉佩递给郭宋,“你抓捕路嗣恭不能作为任命官职的功劳,这是朕私人给你的赏赐,拿着它去找李安,他知道的。”

  郭宋接过玉佩,竟然是一块五龙玉佩,他不明白其意,也不便多问,只得躬身道:“感谢陛下赏赐,微臣告退!”

  “去吧!好好休息,不要再有什么压力。”

  郭宋行一礼,退下去了。

  刚从麒麟殿出来,却迎面遇到了鲁王李适,郭宋之前从梁武口中得知,李适连夜进宫长跪请罪,然后开始大刀阔斧纠正之前的失误,现在看他的气色不错,精神饱满,郭宋便知道,李适还在这一局中赢了,至少天子原谅了他,难怪召王去了蜀中,应该是放弃和李适争夺皇位了。

  郭宋连忙施礼道:“微臣郭宋参见殿下!”

  李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郭宋,既让他感到意外,又令他十分欢喜,连忙笑问道:“郭使君几时回来的?”

  “微臣昨天下午返回京城!”

  “这次任务不容易吧!我也看了公孙副总管的详细报告,郭使君的胆识和勇烈令我叹为观止,以前我真不知道,这样吧!傍晚我在朱雀酒楼置酒给郭使君赔罪。”

  郭宋摇摇头笑道:“若是赔罪微臣担当不起,我也不会去,如果是接风洗尘,微臣会欣然应约。”

  李适哈哈一笑,“好,那就是接风洗尘!”

  郭宋抱拳行一礼,先告辞走了。

  从皇宫出来,郭宋直接去了务本坊,他很好奇,天子究竟给了自己什么赏赐?

  很快,他来到了位于务本坊的皇商商行,只稍等了片刻,李安亲自迎了出来,“贤侄终于回来了!”

  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性,李安一直称呼郭宋为郭公子,当他发现郭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后,他对郭宋的称呼也随之更改。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郭宋也从未放在心上,他微微笑道:“安叔去了聚宝阁吗?”

  “怎么能不去,收了一百多块美玉,真是好东西,问问你的手下还有没有了,直接卖给我,比聚宝阁的收购价高一倍。”

  “好!我回去再问问大伙儿,不过我有言在先,不能打我收藏的主意。”

  李安大笑,带着郭宋进府去了。

  两人在外书房坐下,郭宋先取出三颗宝石,红黄蓝各一颗,放在桌上推给李安,“这是给安叔的!”

  李安连忙拾起宝石细看,不停赞道:“好东西,罕见的宝石啊!”

  他欣赏完,又把宝石退还给了郭宋,笑道:“宝石我不收藏,你若真有心,还不如送我三块玉。”

  郭宋无奈,只得笑道:“我回头再给你三块玉,这宝石安叔还是收下吧!”

  李安还是摇摇头,“这么好的宝石如果你没有人送,我倒可以给你指点一个去处。”

  郭宋一怔,“安叔的话我不太明白。”

  李安压低声音道:“鲁王妃酷爱宝石,你把这三颗极品宝石送给鲁王,你可能不知道,鲁王很快要封雍王了。”

  长安就在雍地,雍王便成了一个特殊的王爵,封雍王就是册封太子的前兆。

  郭宋点点头,“多谢安叔指点。”

  郭宋收起宝石,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李安,“这是刚才天子给我的,让我来找安叔。”

  李安一下子张大嘴合不拢,半晌惊呼道:“居然是给五龙玉佩,你小子做了什么,居然得这么厚的重奖?”

  “安叔,五龙玉佩是什么意思?”

  “是天子私人赏赐的等级,从一龙到六龙,窦仙来卧底鱼朝恩身边五年,天子才给他一个三龙赏赐,还是最高的一次,而天子居然给你五龙赏赐,你大发了。”

  “五龙的赏赐是什么?”郭宋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地问道。

  “六龙赏赐是一万顷皇庄一座,五龙赏赐则有两个选择,长安城内三十亩美宅一座,要么就是曲江池畔五十亩园林官宅一座,你选哪个?”

  郭宋挠挠头问道:“选曲江池畔宅子是不是晚上就不能出城了?”

  “不完全是!”

  李安给他解释道:“曲江池畔的宅有三种类型,一是皇家园林,比如芙蓉园,其次便是官宅,再其次是民宅,民宅晚上确实不能出城,但官宅不一样,官宅有水路通行牌,你只要不走陆路,而是乘船走水路,你就可以凭着水路通行牌每晚进出长安城各一次,长安的城禁就几乎对你没有影响了,但曲江池畔的官宅很少,能享受这个优待的人也屈指可数。”

  听完介绍,郭宋便欣然道:“那我就选曲江池畔的园林官宅,对猛子有好处。”

  李安点点头,“我这两天要准备一下,你后天来找我,我带你去看宅。”

  郭宋沉吟一下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安叔,召王殿下出什么事了?”

  李安摇摇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安叔还是告诉我吧!”

  李安望着郭宋叹口气道:“李逸去年忽然暴病身亡,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并不奇怪。”

  李安关了门,这才低声对郭宋道:“李逸暴病身亡一直没有对外公布,李适迟迟册封不了太子就是这个缘故,圣上对他十分震怒。”

  “但天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对吧!”

  李安叹息一声道:“在李适长跪请罪后没有多久,他们父子三人便坐在一起,开诚布公谈了一夜的话,李偲正式表态支持李适为太子,李适也承诺善待李偲,圣上做出决定,李偲长住成都府,非宣召不得进京,他也是煞费苦心,不想再出现儿子自相残杀的一幕,这件事极为隐秘,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再提到它。”

  郭宋点了点头,告辞离去了。

  从李安府中出来,郭宋望着天空中蓝天白云,他忽然想起了好久未见的猛子,自己该去曲江池看看它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容乃大

  回来第一天,一个上午就安排了三件大事,中午时分,郭宋见到了师兄张雷,张雷明显瘦了一大圈,累得精神憔悴,但言语神态中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喜悦。

  “生了个胖儿子,我这辈子算是心满意足了。”

  张雷给郭宋斟满一杯酒感慨道:“接下来我会拼命挣钱,给儿子挣一个厚厚的家底,我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郭宋端起酒杯笑道:“那师兄学武做什么?”

  张雷笑容有些尴尬,自嘲地摇摇头道:“我学武就是浅尝则止,吃不了苦,除了飞刀是我自己感兴趣外,其他哪一样能过关?师父就说我小富而安,做不了大事。”

  郭宋点点头,“这样也好,我们也就这二三十年时间,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就行,上次我劝师兄去成都买宅,师兄考虑过吗?”

  “我就是蜀人,当然要考虑给自己和孩子留条后路,不瞒师弟说,我们已经在成都买了一座十亩宅,还买下一座铺面,租给了别人,万一发生战争,我们就往成都跑。”

  “那还要多做几个生意,你们不要管我,把你们自己的一份投出去,做一些和生活资料相关的生意,比如布匹、粮食、油料、茶叶等等,这些东西是永远需要的。”

  “我也想啊!可就是没有那么多精力。”

  张雷叹口气道:“现在蒸酒和调酒都是我的事情,你嫂子又在坐月子,店里的事情交给了掌柜,我还得听掌柜报帐,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哪有心思考虑别的事情。”

  郭宋喝了口酒笑道:“我教你个办法,你组建一个商行,多招募一些账房,你买下的店铺就交给大掌柜负责经营打理,然后每个账房负责去查账审核,最后账房向嫂子汇报,这样有专门的人经营打理,有专门的人审核,你们也轻松了。”

  张雷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自己怎么没想到。

  “师弟,你说得对,专门人做专门之事,我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要不要我帮你的份子一起投出去,咱们兄弟一人一半。”

  “也可以,师兄看着办吧!”

  郭宋又笑问道:“师兄了解曲江湖畔的园林宅院吗?我可能也有一座。”

  ‘噗——’

  张雷一口酒喷出来,眼睛睁得跟鸡蛋般大,“师弟,你没吓我吧!你会有曲江园宅?”

  “天子赏赐我一座,也可以选崇文坊的一座宅子,但我不知道该选哪一座好,师兄教教我?”

  “废话!”

  张雷把酒杯望桌子重重一顿,“城内的宅子有钱就能买到,曲江的园宅有钱也买不到,都是权贵的宅子,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当然要园宅,我高兴了还能带着你嫂子和侄儿侄女去住几个月。”

  “没问题啊!我拿到钥匙就交给师兄,师兄帮我照看。”

  张雷听出郭宋话中有话,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要我照看宅子?难道你不在长安?”

  郭宋点点头,“我可能要外派,目前还不知道去哪里?但肯定不在长安。”

  说完这,郭宋从怀中摸出两颗宝石,一红一蓝,放在桌上推给张雷,“红宝石给侄儿,蓝宝石给侄女,让聚宝阁的玉匠做个漂亮首饰。”

  “这宝石……”

  张雷是聚宝阁的大东主,没事也研究宝石,郭宋的两颗宝石令他叹为观止,聚宝阁最好的宝石也比不上,他也不客气,直接收了起来,嘿嘿笑道:“这种好东西若错过了,老天都不会饶我!”

  ……

  李温玉还在坐月子,孩子呆在她身边,不方便郭宋去探视,喝完酒两人便分手了。

  郭宋回到了清虚宫,他的手下还驻扎在清虚宫后面的空地上,不过待遇已经好了很多,他们不肯搬去修文坊的军营,兵部还给他们派了一队后勤士兵,包括厨子、马夫和仓头,又送来不少果蔬肉食。

  郭宋回到自己大帐,却见小鱼娘正忙碌地给他收拾衣物,郭宋笑道:“回头我让他们给你搭一座帐篷。”

  小鱼娘吓了一跳,转身拍拍胸脯道:“吓了我一跳,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你如果住不惯大帐,或者你就直接住在道观里去,这是我大师兄的道观。”

  小鱼娘摇摇头,“我喜欢住帐篷,住在道观里感觉怪怪的。”

  “随便你吧!”

  郭宋取出一包银子放在桌上道:“这些银子你拿着,看看需要什么,自己去买。”

  小鱼娘刚要拒绝,但转念一想,公子这是让自己管钱呢!她便高兴地接过了银子,“公子的鞋有点坏了,我去给公子买双鞋。”

  郭宋连忙摇头,“我不需要,军队有专门的皮靴,不用在外面去买。”

  小鱼娘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明天去看看,再给公子买两件襕衫,买顶帽子和平巾,这些都是需要的,还有文房四宝什么的。”

  郭宋拿她没法子,也随她去了……

  傍晚时分,郭宋换了一件蓝色的襕衫,头戴纱帽,腰束革带,革带上挂了两块美玉,骑马向位于崇善坊的朱雀酒楼而去。

  朱雀酒楼实际上就是李适的资产,在长安十大酒楼中排名第七,也是长安的顶级酒楼之一。

  郭宋刚走到酒楼门口,早有李适的随从在大门处等候了,他见郭宋到来,连忙上前道:“郭使君,殿下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郭宋将马匹交给酒保,便跟随着随从向后院走去。

  李适请客的院子还是之前的青玉堂,郭宋曾经来过,让他忽然想起了在安西阵亡的郭重庆,郭宋心中一阵黯然。

  “郭使君请吧!”

  郭宋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房间,房间里坐在五个人,中间一人正是鲁王李适,其他四名客人都是老者,出乎郭宋意料的是,其中三人他很熟悉,一个是相国刘晏,一个是相国韩滉,还有一个竟是颜真卿,最后一个他不认识,但也是清朗矍铄的老者,一看便是饱学之士。

  郭宋立刻意识到,李适今晚并不是专门请自己,今晚的宴席早就安排好了,只是临时增加自己而已。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时辰未到,没想到还是晚了。”

  李适微微一笑,“郭使君是准时到来,没有来晚,我来介绍一下吧!”

  他给郭宋介绍道:“两位相国想必郭使君都认识,还新任的礼部颜侍郎,郭使君应该也认识。”

  三人中倒有两人在召王的宴席上见过,不过大家都坦然自若,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家都是官场上打滚了几十年的人,当然都懂得顺应大势的道理,既然召王已经出局,那么转而为李适效力也很正常。

  郭宋倒点佩服李适的胸襟,这三人他并不视为异己打击,反而加以笼络,而且颜真卿还任命为礼部侍郎,这也是极为重要的官职,重用加笼络,连颜真卿这样刚直的官员也会为之感动。

  郭宋连忙和三人见礼,李适又给郭宋介绍第四人,“这位是我的师尊,国子监祭酒赵使君。”

  老者捋须向郭宋点点头笑道:“老夫赵宽,早已久闻郭使君的大名了。”

  郭宋笑道:“我恐怕是恶名远扬吧!”

  “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至少在我看来,郭使君敢做敢当,这一点就值得赞赏。”

  “来!来!来!大家请坐下。”

  李适招呼众人坐下,这时进来几名西域乐师,敲响了激烈而富有节奏的鼓声,一名身穿长裙的胡人女子开始在大堂上旋转起来。

  她跳的是著名的胡旋舞,踩踏着节奏鼓声,长裙飞舞,十分优美动人,胡旋舞今天还能在西班牙舞蹈上看到几分影子。

  一队侍女端着酒菜进来,开始给他们上菜斟酒。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郭宋笑问道:“殿下,听说明年要恢复科举,是真的吗?”

  李适点点头,“已经确认了,朝野取得一致意见,明年春天恢复科举。”

  韩滉喝了杯酒道:“恢复科举知政堂完全赞成,但各州秋试怎么办?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李适缓缓笑道:“这个就要问我们国子监赵祭酒了,看他是什么意见?”

  第二百三十六章 杀人灭口

  赵宽端起酒杯微微笑道:“恢复科举宜早不宜迟,虽然第一次有点仓促,但不能再拖下去,我建议今年各州的秋试可以不用举行,然后把名额分配给各州,让各州直接举荐士子来京城参加明年春天的省试,然后从明年开始各州在九月举行州试,不过那就不是国子监的事情的了,应由礼部来负责实施。”

  李适叹息道:“明年是恢复科举第一年,圣上决定由国子监主导,礼部辅助,明年三月京城将恢复多年未有的盛况了,很令人期待啊!”

  众人纷纷应和,一起举杯畅饮,酒桌上谈性渐浓,变得热闹起来。

  抽了一个空,李适和郭宋来到院子里,李适对郭宋道:“今天父皇谈到了你的安排,我给父皇提出改封你为文散官,出任武职,父皇说你资历还不足,一下子改封文散官,会引起朝中诸多大臣不满,还是慢慢来,从恢复你的宁远将军开始,你觉得如何?”

  郭宋笑道:“感谢殿下厚爱,不管封我什么官职,我都会欣然接受!”

  郭宋的态度让李适很满意,他微微点头道:“其实东宫极缺人才,我的本意是想把你留在东宫为官,但父皇的意思还是把你外放,有点令人遗憾。”

  “殿下,外放为官其实是微臣本人的要求,微臣自由惯了,不太习惯受朝廷的各种条条框框约束,在朝廷中做官会感到很憋屈。”

  “倒也是,你太年轻,资历又欠缺一点,在朝廷里做官肯定会有很多人看不惯,出去了反而自在,我能理解!”

  说到这,李适又笑问道:“你有没有才能卓著的朋友推荐给东宫?”

  郭宋心中一动,微微笑道:“微臣倒真有一个人想推荐给殿下!”

  李适顿时有了兴趣,笑道:“推荐谁?你说说看。”

  “微臣推荐礼部郎中薛郧,此人为人正直,才能出众,是堪用的大才。”

  李适点点头,“此人我知道,很坚持原则,前不久还向我上书,要求制定严密的科举规则,防止第一次科举就出现严重舞弊情况,还是比较有见地,不过他不该越过上司直接向我上书,这样很容易得罪人。”

  历史上,薛郧就是因为喜欢上书而触怒了当权者,现在即将恢复科举,礼部将成为风暴中心,郭宋就是想让薛郧离开风暴中心,以免被牵连,东宫虽然暂时无权,是个清闲之地,远没有礼部有实权,但有失就有得,薛郧至少不会被贬,那么薛涛就不会沦为乐妓。

  在某种程度上,郭宋还是希望自己能改变薛涛的命运,他不愿看到这么美丽的女子沦落风尘。

  李适是想找这个机会好好笼络一下郭宋,既然郭宋提出了要求,正好东宫缺人,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留意此人。”

  郭宋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李适,“这是几颗不错的宝石,是微臣抓捕路嗣恭的战利品,听说王妃酷爱收集宝石,这就算微臣的一点心意。”

  李适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王妃喜欢收集宝石?”

  郭宋挠挠后脑勺道:“是李安告诉我的,让我讨好王妃,以后王妃吹吹枕边风之类,对我仕途有好处。”

  李适顿时哈哈大笑,“你倒是坦率得可爱啊!好,这个讨好王妃的机会就留给你了,宝石我收下。”

  李适着实心情愉快,郭宋的率直和朝廷官员的虚伪完全不同,他直接告诉自己,宝石从路嗣恭身上抢来的,送给王妃是为了讨好她,这让李适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清新之气,使他对郭宋充满了兴趣。

  ……

  三天后,李豫恢复了正式临朝,同时下旨封鲁王李适为雍王,并责令礼部和太常寺着手部署册封太子的仪式。

  这时,路嗣恭被秘密押送进京,李豫下旨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组成大三司会审,严审路嗣恭贪污赃款,事实上,路嗣恭在路上便完全交代了一切,这次大三司会审只是为了程序上的合法。

  消息传到元载府中,这下子元载从装病变成了真病,元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种不安的惶恐之中。

  王缙忧心忡忡来探望元载的病情,他也牵连进了路嗣恭的案子,前前后后他接受了路嗣恭不下十万贯钱的贿赂,为路嗣恭说尽好话,这次路嗣恭在归途中被抓,就不知道他有没有及时毁掉自己写给他的信件,一旦这些信件被搜到,自己就完了。

  元载躺在病榻上,听着王缙哀求自己出面保他,元载心中顿时充满了厌烦,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王缙?

  元载缓缓道:“老夫病成这样子了,哪里还有精力去过问路嗣恭之事,求人不如求己,该怎么办难道你还想不到吗?”

  王缙哀求道:“现在属下心乱如麻,什么都想不到,望元公明示!”

  元载冷笑一声道:“路嗣恭为了脱罪迟早会全部交代,最好的办法是你收买狱卒在天牢里除掉他,让他永远闭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你回去就安排,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会有狱卒愿意接手。”

  这确实是个办法,但绝不是好办法,甚至是个馊主意,路嗣恭被看管森严,哪里是这么容易下手的,一旦下毒失败,王缙必然会罪加一等,元载为了保全自己,决定让王缙来做这件蠢事。

  元载很了解王缙,虽然王缙和他兄长王维虽然都以写诗作文而名动天下,但这个王缙却会在大事上犯糊涂,做下蠢事,利用他来减轻自己罪行倒是一个好办法。

  夜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带着一丝凉意,大理寺天牢前来了一个手提食盒的中年男子,牢头迎了出去,两人在拐角黑暗中说了几句,牢头便拎着食盒回天牢了。

  在一字号地牢旁的一间屋子里,五名当值的狱卒正赌博在兴头上,大声叫喊。

  牢头走上前,将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把食盒打开,最底层是五锭黄金,每锭重约二十两,所有狱卒都呆住,咽着唾沫,望着黄澄澄的金子。

  “每人一锭,然后闭上眼睛睡觉去,天亮前不准醒来!”

  狱卒们都明白牢头的意思,但黄金的诱惑让他们难以拒绝,相当于两百贯钱,他们不吃不喝三年才能挣到,反正出了事由牢头扛,他们最多打一顿板子,一顿板子换来二十两黄金,无论如何都值了。

  五名狱卒不约而同地伸手取了一锭黄金,随即转身各自离去,至少今天晚上他们不会再露面。

  牢头随即将几样好菜和好酒放入食盒,自言自语道:“吃吧!吃完老子就送你上路。”

  ……

  “什么!”

  天子李豫重重一拍桌子,怒不可遏道:“朕并没有说要杀他,他怎么可能悬梁自尽?”

  刑部侍郎崔文调和大理寺卿王驾鹤满头是汗,狼狈不堪,王驾鹤擦擦额头上的汗道:“牢头承认他们酒喝多了,没有看好路嗣恭,路嗣恭把衣服撕成布条,在牢里悬梁自尽,但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勒死后造成的假象,现在还在调查,臣目前不敢妄下结论。”

  “好一个不敢妄下结论,既然如此,你怎么敢说它是悬梁自尽?”

  “这……”王驾鹤一时哑口无言。

  旁边刑部侍郎崔文调连忙道:“陛下,悬梁自尽只是表象,如果我们真的认为是悬梁自尽,就不会深入调查了,只是我们还没有证据,但又必须尽快禀报陛下,所以只能暂时用悬梁自尽这个说法。”

  李豫半晌才按住心中的怒气道:“不是他怎么死的问题,而是他不应该死,这是严重的失职,大理寺要承担责任。”

  王驾鹤更不敢吭声了,就在这时,一名宦官在门口道:“陛下,大理寺传来消息,调查结果已出来,有狱卒举报是牢头王乐勒死了路嗣恭,王乐已逃亡,各方正在全力缉拿此人!”

  李豫冷冷道:“现在原因已经明白了,朕再给你们一个机会,三天内查出幕后真凶,朕就不追究你们责任了,若查不出,朕拿你们试问!”

  “微臣遵旨!”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新的任命

  牢头王乐已经在荒野里走了一天一夜,他不敢骑马,也不敢搭乘牛车,只是沿着小路向西南方向逃窜,他家在蓝田县,妻儿都在那里,他不能不去。

  王乐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为了一千两黄金,肥差丢了,还被通缉,可那是一千两黄金啊!自己一辈子也赚不到,人生的机会就这一次。

  一千两银子太重,他无法携带,而是埋在他租的房子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官府挖出来。

  他一路担忧,走了一天,鞋子磨坏了,又饥又渴,这时他看见远处官道上有一座茶棚,他摸摸口袋里的几两碎银子,他再也忍不住,一瘸一拐向茶棚走去。

  茶棚里食客还不少,谈天说地,十分热闹,王乐刚走到茶棚口,忽然发现十几名官差就坐在几张桌子前喝茶,他大吃一惊,转身便逃。

  官差也发现了他,大喊道:“他在那里,抓住他。”

  十几名官差狂追而来,王乐跑出不到百步,一跤摔倒在地上,几名官差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摁倒在地上。

  王乐万念皆灰,绝望得惨叫起来,他的一千两黄金,他尚未开启的富贵生活,他的妻儿,一切都变成了梦……

  下午时分,上千士兵包围了相国王缙的府宅,王府的二管家被士兵抓了出来,王缙的儿子王孝年追出来大喊道:“这是相国的府宅,你们不能在相国府宅内随意抓人!”

  为首官员是大理寺丞赵毅,他抱拳对王孝年道:“贵府管家涉嫌谋害朝廷钦犯,案情重大,请王公子不要妨碍我们,也请贵府中人不要随意离去,随时准备接受调查。”

  他一挥手,“带走!”

  士兵们将王府管家押走了,王孝年意识到情况严重,连忙跑去皇城向父亲汇报。

  此时,王缙正端着茶盏和几名官员闲聊明年科举之事,一名心腹随从匆匆走上堂,附耳对王缙说了几句,王缙顿时脸色惨白,手剧烈哆嗦,茶盏也当啷落地,几名官员目瞪口呆望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更衣!”

  王缙扶着随从起身,艰难向堂下走去,但还没有走到门口,只见御史中丞杨昊走了进来,目光严厉地盯着他,手中托着一卷圣旨,王缙只觉裤管一热,小便已经失禁了。

  当天下午,天子李豫下达旨意,以纵容佛寺侵田占地之罪,罢免王缙相国之位,剥夺其爵位,但念其参与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不追究其罪责,免职为民。

  李豫心如明镜,虽然王缙收买牢头害死了路嗣恭,恐怕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元载。

  当然,没有严惩王缙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河东王氏家族,长子李适的王妃就是来自河东王氏,有这层姻亲关系,李豫不得不有所顾忌。

  御书房中,李豫负手来回踱步,他在考虑如何处置元载,虽然元载也有一些功劳,比如参与剿灭恶宦鱼朝恩,但元载对朝廷的危害比起鱼朝恩来说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不严惩,让他东山再起,恐怕会更加危害到大唐的社稷。

  李豫最终下定了决心。

  大历十一年八月,元载被金吾大将军吴凑率军逮捕,吴凑随即宣读了天子旨意,元载以巨额坐赃之罪被赐死,他全家也一并被赐死,关陇贵族元家随即宣布,元载并非元家血统,不再承认元载为元家子嗣,他的名字从元氏家庙中革除。

  元载全家被赐死轰动京城,但影响并没有结束,李豫随即下旨清理元载党羽,包括相国杨炎、兵部侍郎谢南山、吏部三个郎中以及各部寺的诸多重要官员,共计一百余人,贬职的贬职,罢官的罢官,一直到十二月初册封太子时,元载一案的风波才告以结束。

  黄昏时分,郭宋正坐在帐中看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道:“长史,宣旨官来了!”

  郭宋连忙起身,只见一名宣旨宦官带着十几名随从快步走来,宦官走上前高声问道:“郭宋可在?”

  郭宋连忙上前道:“我就是!”

  “圣旨到,可摆香案接旨!”

  士兵们连忙抬上香案,铺上地毯,郭宋跪在香案前听旨。

  “宁远将军、西域安抚使、安西都护府长史郭宋,奉旨前往安西、北庭安抚孤军,九死一生,历经磨难,不负圣望,终于完成朕之重托,其胆识过人,其勇烈绝伦,其忠心可嘉,当应破格提拔以示嘉奖,升其爵位为灵武县公,封明威将军,并令其出任朔方节度副使、受降城三镇兵马使,钦此!”

  郭宋心中激动,磕头道:“臣郭宋谢天子隆恩!”

  宦官宣读完旨意,笑眯眯道:“恭喜郭使君了!”

  郭宋接过圣旨,连忙吩咐小鱼娘拿一百两银子感谢宣旨官,宣旨官再三道谢,这才满意地回去了。

  这时,李季众人纷纷向郭宋表示祝贺,小鱼娘不懂,悄悄问梁武,“梁大哥,我家公子封的什么官?”

  “你家公子令人嫉妒啊!”

  梁武一脸酸溜溜道:“不仅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啧啧!爵位到县公了,我连县男爵都没有呢!还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居然还是朔方节度副使,连我爹爹都成了他的下属。”

  “节度副使是不是仅次于节度使?”小鱼娘一脸兴奋地问道。

  旁边薛长寿笑道:“不能这么说?节度副使和节度使还差得远,节度使一般都是正三品高官,节度副使一般从四品或者正五品都可以出任,节度使下面是长史,长史下面才轮到节度副使、司马等等官员,比较虚,没有实权,你家公子真正值钱的官职是受降城三镇兵马使,也就是说东、中、西三座受降城都归他管了。”

  “受降城又在哪里?”

  这时,郭宋走过来笑道:“受降城在北方的大草原上,传我的命令,弟兄们收拾东西,我们后天一早出发!”

  郭宋自己也没有想到,天子居然让自己去坐镇受降城,不过也并不奇怪,受降城荒芜多年,刚刚才恢复驻军,而自己和思结部的关系很好,派自己去坐镇受降城是再合适不过。

  只是郭宋没想到自己会重回朔方,或许天子早有此意,把自己的爵位封到灵武县,就已经预示了这一点,他还真把自己当成灵武县人了。

  ……

  次日,郭宋带领众人离开了京城,一路北上。

  “啾——”

  雄鹰在天空长鸣,猛子在郭宋头顶上盘旋两圈,展翅向北方飞去。

  小鱼娘欢喜得直拍巴掌,“猛子好像还听懂我在说什么呢!”

  梁武吹嘘道:“猛子还能探查敌情,决胜千里,我们就叫它斥候大将军!”

  郭宋在后面笑了笑,他最终没有能等到公孙大娘回京,只能带着这个小丫鬟赴任了,事实上他也明白,就算公孙大娘回来又能怎么样,这个小娘子恐怕自己甩不掉了。

  “使君打算长驻哪座受降城?”

  问话的是曹万年,他最终决定接受郭宋的聘任,成为郭宋的幕僚从事,替他整理各种文书,他同时也想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准备,参加后年的科举。

  郭宋想了想道:“这个要和段节度使商议,不过我个人倾向于西受降城。”

  曹万年更加不解,“不是说三个受降城直接受兵部管辖吗?”

  “话虽这么说,但它毕竟名义上属于朔方节度府管辖,而且后勤之类都要依靠朔方节度府供应,所以还是要尊重段节度使。”

  “属下明白了!”

  郭宋看了他一眼又笑问道:“曹公子怎么不参加明年春天的科举?”

  曹万年苦笑一声道:“明年的科举名额必须由各州推荐,我问过了,第一次恢复科举不能变通,必须都按照规矩来,我还得由沙州推荐,时间上来不及。”

  郭宋眉头一皱道:“你不早说,我给鲁王殿下说了一下,你的情况特殊,沙州已经没有官府了,怎么推荐?”

  “算了,关键是我自己没有准备好,我读的书和科举考试内容不是一回事,给我一年时间准备,也是一件好事。”

  郭宋点点头,“既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干涉了,不过我会想办法让你参加明年灵州的州试,你不可能再回沙州去参加州试,这件事礼部会理解的。”

  曹万年大喜,连忙施礼道:“那就太感谢使君了!”

  众人加快速度,向西北方向而去。

  ……

  第五卷 漠南长烟

  第二百三十八章 灵州上任

  灵州的秋天也是极美的季节,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黄澄澄的麦浪,充满了丰收的喜悦,满城瓜果飘香,巨大的甜瓜宛如一颗颗白玉,晶莹的葡萄俨如一串串多彩的玛瑙。

  这几天朔方节度使段秀实极为忙碌,自从朝廷充实了两万军队到朔方节度府后,使朔方节度府的兵力一下子到了两万六千人,增加三倍不止,段秀实就忙得脚不沾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前段时间他又得到兵部的快报,郭宋要来朔方出任节度副使,领受降城三镇兵马使,这让段秀实惊讶万分,这才短短两年多时间,郭宋便成从一个年轻道士,一跃成为四品明威将军,还封爵灵武县公,除了皇族和外戚,谁还会有这样的境遇?

  当然,段秀实也知道,郭宋能走到今天绝不是运气,一定是他立下了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大功,才能得到天子的青睐。

  尤其郭宋率三百勇士前往安西和北庭,简直就是勇闯龙潭虎穴,那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任务,光靠勇气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胆识和谋略,以及足够强悍的武艺,才可能完成任务。

  大唐出现这样胆识过人的年轻人也着实令段秀实深感欣慰,这几天他也在期待郭宋的到来。

  这时,录事参军梁蕴道在官房门口敲了敲门,“使君找我?”

  “梁参军来得正好,请坐下说话!”

  段秀实请梁道蕴坐下,这时长史李慧也来了,三人在小桌前坐下,段秀实笑道:“郭宋要来朔方任职的消息想必两位都知道了,尤其梁参军,你侄子要回来了,你应该很高兴才对。”

  梁道蕴故意一板脸道:“我不高兴,要好好揍他一顿,才混到一个校尉,让我很失望。”

  李慧摇摇头笑道:“梁参军知足吧!梁武从军还不到三年吧!就已经升到校尉了,和他一起的林森现在还是一个旅帅呢。”

  段秀实呵呵一笑,“李长史还真以为他不满意?梁参军的心中早就笑开花了。”

  三人一起大笑,段秀实又道:“说实话,令郎是跟对人了,郭宋前途不可限量,令郎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梁蕴道点点头,“这是他的选择!”

  这时,段秀实拍拍手笑道:“我们说正事,郭宋虽然封朔方节度使副使,但他不会过问朔方军的事情,他的职责还是坐镇三座受降城,我最近有个考虑,能不能趁这次机会把丰州也一起搞起来,让郭宋坐镇丰州九原县,这样也同时顾及到了中受降城和东受降城。”

  李慧眉头微微一皱,“但郭宋的官职是三镇兵马使,应该不包括丰州,把丰州给他,会不会违规?”

  “我当然知道!”

  段秀实微微笑道:“郭宋正好同时兼任朔方节度副使,以节度副使的名义让他兼管丰州,我觉得没有违规,两位怎么看?”

  梁蕴道沉吟一下道:“我看可以,就把节度副使的官衙设在九原县,他坐镇九原县也就名正言顺了。”

  李慧见两人都同意,便道:“梁参军的方案很好,我也同意!”

  段秀实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暂时这样决定,回头我再和郭宋商议一下,尽量说服他。”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跑到门口禀报道:“启禀使君,城外传来消息,节度副使郭使君到了!”

  段秀实起身对两人笑道:“我们一起去迎接这位灵州的年轻俊杰吧!”

  ……

  时隔两年,郭宋再一次来到了这座和他纠缠了无数关系的西北重镇,他的前身出生在这里,他自己的户籍落在这里,和他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郭姓家族也生活在这里,虽然他的实际坐镇之地还要在北方一千余里外,但在未来的岁月里,他和灵武县必然还会有更多的交集。

  一行人在宽阔的官道上行走,两边的麦子已经转黄,微风吹过,麦浪起伏,俨如初黄的波浪,格外壮观。

  郭宋用马鞭指着麦田对众人笑道:“最多再过半个月,麦子就该收割了,不知薛延陀人会不会来抢麦子?”

  李季笑道:“两年前的一场大火,薛延陀人损失惨重,去年和今年都没有来灵州。”

  郭宋摇摇头,“和那场大火没有关系,应该是思结部吞并了阿布思部,对薛延陀人产生了威胁,再有就是朔方军兵力扩充到两万六千人,不用再苦守城池,这两个原因使得薛延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梁武立刻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兵马使高明,看问题透彻,令卑职敬佩得五体投地!”

  郭宋瞥了他一眼道:“你就算把马屁拍穿,我也不会让你独镇一方,你的资历不够,难以服众。”

  梁武的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他小声嘟囔道:“某些人的资历还不如我,还不是一样高高在上?”

  众人无不莞尔,小鱼娘在一旁捂嘴偷笑,郭宋也懒得理睬梁武,指着前方道:“前方好像来人了!”

  只见前方黄尘滚滚,一支队伍正向这边疾速驶来。

  众人勒住战马,片刻队伍奔至郭宋面前,黄尘散去,为首之人正是段秀实,后面还有长史李慧,梁武的大伯梁蕴道,段秀实大笑道:“一别两年,郭使君令人刮目相看,恭喜高升。”

  郭宋上前拱手笑道:“能重新在大帅帐下听令,郭宋之幸也!”

  “你太谦虚了,郭使君现在可是朔方军以及灵州的英雄,大家都盼着你到来。”

  郭宋一怔,他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梁蕴道微微笑道:“你前年为朔方军队夺得马球大赛第五名,创造了朔方马球队的历史,相信大伙儿一定会敲锣打鼓欢迎你的到来。”

  郭宋汗颜,他连忙摆手,“这种事情最好免了,实在不习惯以这种方式来灵州。”

  段秀实忍不住笑道:“郭使君放心吧!现在大家都在城外看守麦田,灵武县是一座空城,如果听到敲锣打鼓声,那一定是在驱赶鸟雀,而不是夹道欢迎郭使君。”

  众人大笑,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李季和梁武上前给众人见礼,连士兵们也受到了感染,众人就像回家一样,跟随着郭宋向县城内而去。

  进了城,李季带着士兵去军营休息,小鱼娘不方便去军营,梁武便带着她来梁家堡,把她交给了妹妹梁灵儿。

  梁灵儿本想带着一群灵州豪门子弟前去迎接郭宋,被她父亲梁蕴道怒斥一顿,禁足三天,正呆在家里不高兴,小鱼娘的到来,两人有了共同的话题,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连梁武也为她们之间的神速友谊目瞪口呆。

  朔方节度府的大堂上济济一堂,所有重要官员和将领都赶来了,基本上都是认识的老朋友,郭宋和他们一一见礼。

  众人纷纷坐下,段秀实坐在上首,笑着问郭宋道:“郭使君领三镇兵马,有没有考虑过把治所放在哪里?”

  郭宋欠身道:“我想听听段使君和各位的意见。”

  段秀实微微笑道:“这个治所问题按理应该是郭使君自己决定,但因为涉及到朔方的后勤供应,如果治所放在三座受降城,距离都有点远了,而且一旦有敌军来袭,朔方军接应也不方便,我们建议郭使君把治所放在丰州。”

  “丰州?”

  这个建议有点出乎郭宋的意料,梁蕴道连忙解释道:“三座受降城加上灵州,能够各方面都顾及到的,唯有丰州,去西受降城不远,去中、东两个受降城也不远,更重要是,灵州可以通过水路运送后勤物资,如果把治所放在西受降城,确实比较耗费人力畜力。”

  郭宋摇摇头笑道:“各位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三镇兵马使,并不管辖丰州,能把治所放在丰州吗?”

  李慧微微笑道:“郭使君是作为朔方节度副使坐镇丰州,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样子众人已经达成共识,郭宋也意识到丰州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想了想,便欣然点头道:“既然大家都这样认为,我也能接受,就这么决定吧!治所放在九原县。”

  在众人见证下,段秀实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郭宋正式就任朔方节度副使一职,这时李慧对郭宋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在灵州酒楼摆了几桌酒宴,为郭使君接风洗尘。”

  第二百三十九章 郭家之悔

  灵州酒楼是灵武县最大的酒楼,具有官方背景,今天朔方节度府包下了酒楼,为新到任的节度副使郭宋接风洗尘。

  夜幕初降,酒楼内喧嚣热闹,来自灵州八大家族的士绅以及节度府、刺史府的一众官员以及将领,共一百余人欢迎副使郭宋的到来。

  各大家族代表轮流向郭宋敬酒,气氛十分热烈。

  郭氏家主郭阳春心中尤其苦涩,同时还有深深的懊悔,早知道当初听儿子的劝告,把郭宋迎入家族,今天最荣耀的就是郭家堡,郭家堡也会因为郭宋而成为灵州第一豪门,可惜自己目光短浅啊!他更恨郭世昌这个混蛋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误了郭家的前途。

  望着坐在主座坦然自若的郭宋,郭阳春一阵难受,他再也忍不住,把儿子郭峙拉到一旁,他嘴唇动了两下,话却说不出口,郭峙立刻明白了,他心中深深叹息一声,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呢?

  郭峙摇摇头对父亲道:“父亲,恐怕不现实,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提出让他回归郭家,只会自取其辱,而且还会让别的家族耻笑,我建议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郭阳春心中沮丧,但儿子的话又给了他一线希望,他连忙道:“你是说,以后会有机会?”

  郭峙苦笑一声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郭世昌一天在郭家,让郭宋回归就不会有任何希望。”

  “如果我让郭世昌去赔礼道歉呢?”郭阳春急道。

  郭峙还是摇摇头,“父亲,你觉得郭世昌会去道歉吗?”

  郭阳春沉默了,郭世昌这两年也开始瞄准了家主的位子,积极拉拢郭家子弟,让他去给郭宋道歉,那绝对不可能。

  这时,梁会河走过来对郭峙笑道:“三郎,我们去给郭使君敬一杯酒吧!”

  郭峙点点头,对父亲道:“一切顺其自然,毕竟他父亲还在郭家族谱中,或许会有那么一天。”

  郭阳春叹口气,只得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们两个敬郭使君一杯酒!”

  梁会河笑道:“我得声明一点,如果郭使君还要做外援,必须是我们梁家的外援。”

  众人大笑,李慧笑眯眯道:“规则马上要改,校尉以上不能参加灵州武会,郭将军就别指望了。”

  旁边郭蕴道也感慨道:“说到改规则,听说万骑营也要求改变马球大赛规则了,六品以上武将不能下场参赛,以前从未这种说法,现在突然增加这一条,这明显是针对我们朔方军马球队,不想让郭使君参赛。”

  郭宋摆摆手笑道:“听说去年马球大赛朔方军也杀进前十六名,没有我和李季,一样能办到,以前军队人数太少,现在朔方军兵强马壮,我相信以后会一直是大唐马球场上的劲旅。”

  段秀实点点头,“关键是要选拔和培养人才,我已决定在朔方军内部每年举行马球大赛,这样各军都会重视,郭使君,包括受降城三镇也要参加。”

  郭宋哈哈一笑,“看来我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组建马球队啰!”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郭峙举杯对郭宋笑道:“郭家堡祝贺郭使君高升,我敬郭使君一杯!”

  郭宋虽然对郭家堡无感,但他要给死去的郭重庆一个交代,他举杯笑道:“郭家堡人才辈出,我记得郭亮就非常优秀,他已经十八岁了吧!”

  郭亮就是郭重庆的唯一徒弟,当初武会郭峙部署他为奇兵,击败了梁武,郭重庆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郭峙连忙道:“他今年也以备将身份作为后备军,如果郭使君看得上他,那是他的荣幸。”

  郭宋点点头道:“那就让他跟我一起北上吧!”

  郭峙大喜,“我回去就安排。”

  梁会河不甘落后,也连忙道:“郭使君能不能把梁文和梁驹儿也带上?”

  这两人郭宋对他们也很有好感,他笑道:“只要梁武不反对,我就没有问题。”

  “他敢反对,我就剥了他的皮!”

  众人一阵大笑,很多家主都在考虑,要不要在郭宋身边安插一个自己家族的子弟,郭宋这么年轻就成了朔方节度副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跟着他一定也会有前途。

  ……

  兵部的公函已经提前到了灵州,兵部已经将受降城三镇的总驻扎兵力从原来的三千人提升到六千人,之前的三千人是兵部派出,而新增加的三千人则必须由朔方节度府派出,作为对受降城三镇的兵力补充。

  军营仓库内,梁蕴道陪同郭宋参观朔方军的粮食仓库,两人一边走一边交谈。

  “我给你提个建议!”

  梁蕴道笑着对郭宋道:“朔方军的三千军队就放在丰州,不管哪个受降城出事都可以随时救援,你觉得呢?”

  郭宋点点头,“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让梁武出任东受降城镇将,伯父觉得怎么样?”

  梁蕴道笑道:“你觉得合适吗?”

  郭宋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解释道:“从官阶上没有问题了,梁武是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和上镇将同级,在职务上没有障碍,唯一不足就是经验,但我想了想,这个问题应该也不大,毕竟他参加过很多场大战,比很多混日子的将领要强得多。”

  梁蕴道沉吟一下道:“首先感谢郭使君这么看重梁武,但军队中有一个大忌,叫做任人唯亲,主将一旦背上这个名声,会严重他影响在将士心目中威信,但任人唯亲又不可避免,哪个主将都想用自己的人,所以这就需要一点技巧,郭使君一上任就换自己人,这显然有点不妥,我建议还是等上一两年,梁武本身的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然后镇将也到期离任,那时任命梁武也就顺理成章,没有人再说郭使君任人唯亲。”

  郭宋暗暗佩服梁蕴道的慎密与老道,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虽然两世为人,但考虑问题还是没有这些久历官场者成熟。

  “多谢伯父建议,郭宋受教了。”

  梁蕴道笑着点点头,“有时间到我府上吃顿便饭,灵儿想见见你,这丫头越来越野,我都有点管不住她了。”

  郭宋也听梁武说过,梁灵儿已是灵州的大姐大,只不过她的一群手下不是地痞混混,而是一群十二三岁的豪门子弟,有近二十人,号称锄奸团,到处打抱不平,灵州百姓既喜欢他们,但又对他们十分头大。

  郭宋欣然道:“我也想见见灵儿,伯父安排时间吧!”

  梁蕴道捋须想了想道:“那就今晚吧!梁武和李季一起过来,大家聚一聚。”

  这时,一名将领上前单膝跪下禀报:“卑职参见梁参军,参见郭使君!”

  郭宋一愣,这声音好熟,他低头看了看,顿时认出来了,“你是施小胖?”

  将领站起身,果然是小胖施童,但他模样变化很大,个子至少长了十厘米,原来又白又胖,现在却是又黑又壮,声音似乎也低沉了一点,而他神态中明显多了几分军人的刚毅。

  梁蕴道笑道:“施童现在是后勤军旅帅,已经不是厨子了,武艺不错,还能写能算,节度使很器重他。”

  施童躬身道:“感谢参军夸奖,施童不敢当!”

  郭宋在旁边看得稀奇,这个还是从前那个整天自怨自艾的施小胖,看来军营真是一座熔炉,把施小胖重新锻造了。

  “施童,要不要跟我一起北上?”郭宋笑问道。

  施童犹豫一下,目光中露出期盼之色,但他还是恭恭敬敬道:“卑职一切听从调遣!”

  郭宋笑着问梁蕴道,“节度使肯放人吗?”

  “难说,能读书识字的武将实在太少,节度使很看重他,还准备调他为牙门将,你带走他,会耽误他前程的。”

  郭宋明白了,他便对施童道:“那就安心留下来,总会有机会的。”

  “卑职……遵令!”施童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百四十章 九原县城

  入夜,梁家堡内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梁蕴道特地设家宴宴请郭宋,他还特地把一群年轻将领请来作陪,包括李季、梁武、梁武、林泰、林凤、郭绛、曹万年等等二十余人,梁灵儿当然也坐,她显得有些扭捏,众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对。

  主要是她化妆太离奇了,堆云秀发上插了三组六把梳子,而且梳子形状是金刀银剑玉长矛,颇有点杀气腾腾。

  这还是小问题,她脸上贴着桃花金箔,别的小娘是额头上贴两三个,她是从额头到下颌,贴了一圈,关键是她的眉毛,原本的眉毛被她修成峨眉式的绿眉,峨眉式就是两簇眉毛竖在两边眉头,又短又粗,而且染成了绿色。

  梁武一拍桌子,十分不满道:“小妹,你化的是什么妆,乱七八糟的,还不快去卸掉!”

  梁灵儿一脸不屑地撇撇嘴,小声道:“说你就是土包子还不承认,这是长安最流行的黛眉桃花妆,亏你还刚刚从长安过来。”

  她不理睬梁武,又满脸期待问郭宋道:“郭大哥,你觉得呢?”

  说实话,郭也觉得这种妆很难看,小娘子清清爽爽不好吗?但梁灵儿现在正是青春叛逆期,还真不能当众伤她的自尊。

  郭宋打了个哈哈道:“确实是黛眉,又叫翠眉,杜甫有诗云,翠眉萦度曲,云鬓俨分行,说的就是这种绿色翠眉,只要灵儿自己喜欢就行,我们不要管那么多?”

  郭宋想含混过去,梁灵儿却不干,追问道:“郭大哥,你还没说它好不好看呢?”

  “这个……我们都是粗人,不太懂得欣赏,不过说实话,你头上的六把梳子倒很有特色,刀剑齐鸣,我很喜欢!”

  梁灵儿心中又高兴了,她摸摸头上的梳子笑道:“这还是我托人在京城聚宝阁打造的,它们东主还真是个白痴,只收了我一文钱,哈哈!天下这还有这种便宜事。”

  ‘咳!咳!’郭宋被酒呛住了,心中暗暗埋怨张雷,这是何必呢?白做了人情还挨骂。

  梁武和李季都知道聚宝阁是郭宋和师兄的产业,梁武眉头刚刚竖起要怒斥小妹,郭宋连忙摆摆手,“不提这件事了,我们喝酒!”

  ……

  三天后,郭宋率领三千朔方军北上了,河套平原自古便是西北的最重要产粮基地,也是游牧民族窥视中原王朝的桥头堡,对长安的防御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唐王朝安史之乱结束十年后,又重新加强了对河套平原的控制,恢复朔方军兵力,重新控制三座受降城,加强对丰州的掌控,这一切都是这次郭宋出任受降城三镇兵马使的背景。

  朔方节度府也深知朝廷的用意,更知道目前灵州防御的薄弱点在哪里?那就是丰州。

  三座受降城、丰州和灵州是整个朔方军防御的一条线,如果丰州被薛延陀或者其他游牧民族攻占,那么这条线就被从中剪断了,所以这次郭宋出任三镇防御使兼朔方节度副使就成了加强丰州防御的一个契机。

  跟随三千军队北上的,还有一百余艘大型皮筏,运载着粮食、食盐、生铁、兵甲等等各种军事物资,十几支拉纤队伍喊着号子,拉拽皮筏子前行。

  灵州的造船技术还是比较落后,造不出大型船只,他们便采用了皮筏子的方式来运输物资,这也是游牧民族普遍使用的水上运输工具,在风平浪静的河套平原黄河上航行,倒也勉强能使用,不过比起货船,还是差点太远。

  大军一路北上,五天后抵达了中套平原,也就是黄河‘几’字型最上方的一条横线处,黄河在这里分成南北两股,流淌数百里后又合二为一,继续东流,这里便是大唐的丰州。

  和两年多以前郭宋第一次来中套平原相比,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荒凉、肥沃、人迹罕至,但在东汉时期,这里却是沃野千里,到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随处可见村落和城廓,汉朝这里建立了数十座县城,近百万汉族农民在这里生活。

  数百年的两晋南北朝,这一切都被摧毁,而隋唐以来刚刚才有的一点点繁盛,又被一场安史之乱彻底颠覆了。

  目前丰州就只剩下两座县城,一座九原县,位于丰州中部,南黄河北岸,有百姓一万余人,另一座丰安县,位于丰州东部,只有人口两千余人。

  薛延陀人也曾经三次想攻打丰州,但都因为丰州的战略地位远远不如灵州重要,使薛延陀可汗三次改变计划,没有攻打丰州,同时也使丰州三次侥幸逃过灭顶之灾,否则只有数百士兵守卫的九原县在强大的薛延陀骑兵面前,只能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这天上午,郭宋率领三千军队抵达了九原县,‘啾——’猛子在天空一声长鸣,向县城方向飞去。

  距离县城还有数里,郭宋便远远看见了九原城墙,城墙不高,只有两丈,不过它是用大青石砌成,迄今已有百年,依旧十分坚固,郭宋用马鞭一指远处城墙,笑着问李季道:“李将军认为这座县城能抵御住薛延陀人的进攻吗?”

  李季对郭宋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犹豫,他摇摇头道:“坦率地说,我认为不能,太矮了,如果薛延陀人多点进攻,会在一个时辰内攻下城墙。”

  郭宋点点头道:“所以我在考虑,我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要加宽加高城墙。”

  李季一怔,“使君觉得薛延陀人会攻打丰州?”

  郭宋笑了起来,“莫非李将军真以为是我两年前的一把火,使薛延陀人害怕了?不敢南下了?”

  “我不至于这样幼稚,应该是朝廷加强了朔方军,同时思结部吞并了阿布思部,使薛延陀人有了忌惮,不敢轻易南下了。”

  “不敢打灵州,那丰州呢?一万多人口啊!这么大块肥肉放在这里,薛延陀会熟视无睹?”

  李季沉思片刻道:“薛延陀人已经两年没有南下了,很可能明年春天会再次南下,抢掠丰州。”

  郭宋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他缓缓道:“秋高马肥,我担心今年秋天薛延陀人就会杀来。”

  李季也知道郭宋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游牧民族发动南下入侵时间大多是春天和秋天,其实秋天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李季也担忧起来,他连忙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所准备?”

  郭宋点点头,“不管薛延陀人秋天会不会来,但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立刻行动起来,全力以赴备战。”

  “卑职明白了,卑职会立刻安排斥候在丰州边缘巡视敌军探哨情况。”

  ……

  军队抵达了九原县,县令谢长治,县丞王辽,县尉张文龙以及一名驻军校尉出城迎接郭宋的到来,还有数十名长者也一并出城迎接。

  郭宋缓缓停下战马,谢长治连忙上前躬身施礼,“县令谢长治参见郭使君!”

  郭宋翻身下马,抱拳回礼道:“谢县令不必多礼,我奉朝廷旨意出任受降城三镇兵马使兼朔方节度副使,所以我准备将军衙放在九原县,谢县令应该知道这件事了吧!”

  “下官已经知晓。”

  “那就好,大家立刻回城,我有重要事情和大家交代。”

  众人简单地见了礼,就跟随郭宋匆匆回城了,九原县城周长有三十余里,占地不小,县城内也有一种不小的军营,可容纳士兵五千人,但平时只有五百人驻扎。

  李季先带士兵去军营内驻扎休息,校尉姜平也想一起去,却被郭宋叫住了。

  “姜校尉,我有重要事情安排你,请先到县衙商议!”

  “卑职遵令!”

  姜平连忙让副手去安排远道而来的士兵休息,他自己则跟随着郭宋。

  众人来到县衙,郭宋坐在大堂上首,他对众人道:“我想问一下,大家有没有担心薛延陀军队会杀至九原城?”

  县令谢长治道:“确实很担心,薛延陀人已经两年没有骚扰灵州了,我们真担心明年春天薛延陀人会入侵丰州。”

  郭宋看了一眼众人,缓缓问道:“谢县令以及在座各位为什么不担心今年薛延陀人就杀来呢?”

  这个问题让在座所有人都呆住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未雨绸缪

  半晌,谢长治结结巴巴道:“现在就是……就是秋天,还有半个月就要收麦子,难道这个时候……薛延陀人会来?”

  “我也希望他们不要来,但有粮食和人口的诱惑,很难保证他们会不动心。”

  说到这,郭宋看了一眼众人道:“各位,我们不能等到薛延陀人杀来,才举城出逃,我们必须做到未雨绸缪,做好充分的迎战准备,相信我们能击败敌军。”

  众人纷纷起身表态,“愿听郭使君调遣!”

  郭宋欣然点头,“我确实有些想法,必须立刻着手实施,姜校尉,首先是你的任务。”

  “卑职在!”姜平站起身道。

  “你立刻率本部五百人赶赴丰安县,将丰安县的百姓全部迁到九原县城来,最好现在就出发!”

  “卑职遵令!”

  校尉姜平匆匆去了,郭宋又随即对县令谢长治道:“九原县最大的防御薄弱点是城墙太矮,必须要尽量加高。”

  谢长治眉头一皱道:“恐怕现在筑城墙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来不及了,但可以用沙袋加高城墙,我想知道县城内有多少麻袋?”

  “估计能凑足二十余万个。”

  郭宋点点头道:“这次我带来了四十万个麻袋,有六十余万个了,勉强可以用了,谢县令要动员百姓,一起参与沙袋垒墙。”

  “使君,九原县城周长三十余里,恐怕六十万个也不够!”

  郭宋果断道:“不要想得太多,只把东西两座城墙垒高就行了,至于南北两面,我另外想办法。”

  “卑职明白了,今天就召集长老商议。”

  丰州和灵州一样,也有四大豪门家族,包括冷家、王家、李家和高家,只要四大家族动员起来,那么全城百姓都动员起来了。

  除了城墙太矮之外,九原还另外一个重大不足,那就是兵力太少,这个问题郭宋也考虑到了。

  他立刻派士兵赶往西受降城和中受降城,将这两座受降城的两千军队调来丰州,同时又派人赶赴灵州,向段秀实请求必要的支援。

  整个九原县都动员起来了,数千男女青壮在城外挖土装袋,用牛车和驴车运入城内,士兵们则将一只只沙袋堆放在城头上,让城头增高了三尺,可别小看这三尺,攻城的难度往往就会增加一倍不止。

  但垒沙袋分为里外三层,城墙高了,士兵的脚下也要垫高,所以六十万个沙袋看似很多,但实际上只能勉强够东西两面使用,南北城墙就不够了。

  所以郭宋还得另想办法解决南北两边的防御问题。

  郭宋从九原县民间以及军队中征集了五十余名铁匠和三十几名陶匠,令众铁匠和陶匠全力打造蒺藜刺。

  郭宋又让全城老弱以及少年用树枝削成尖刺,这种木尖刺两头都削尖,然后挖一个洞,将一头插入土中,另一头尖刺朝上,上面覆盖上一层土,这是对付敌军的利器,一脚踩进洞中,木刺就会刺穿脚底,使士兵彻底失去战斗力,对付战马也同样有效。

  靠近军营的几个大院子里,铁匠和陶匠们都在忙碌打造蒺藜刺。

  陶匠的主要事情是做模子,用泥土做成三尖半圆的模子,然后烧制成陶模,铁匠们则将生铁和铜熔化,一个个浇铸在陶模中,敲掉陶模,稍微打磨一下,就变成了一个个蒺藜刺,这种蒺藜刺扔到地上,总会有一个尖刺朝上。

  但这样并没有结束,房间里还有几名医师在熬制砒霜,将蒺藜刺倒进去淬毒。

  在短短数天时间内,工匠们便打造了数万枚淬毒蒺藜刺,在战争来临前撒在南北城外的草地里,这样敌军就不敢轻易从南北两个方向攻城。

  匠人们还在继续打造蒺藜刺,如果数量足够,郭宋当然也希望在东西两面城外也撒上。

  蒺藜刺沿用了一千多年,实用性很高,就在于它会对敌军产生巨大的心理威慑,极大削弱敌军的作战士气。

  ……

  时间一天天过去,西受降城和中受降城的两千士兵赶到了九原县,丰安县的两千三百余名男女老少也被士兵们接到了九原县,九原县内的空地颇多,给他们搭建了数百顶帐篷。

  沙袋垒墙已经完成,铁蒺藜的打造还在继续,但薛延陀并没有杀来丰州的迹象,为此,九原县内出现不少流言,大多是抨击这位新任三镇兵马使过于草木皆兵,甚至有人指责郭宋是为了沽名钓誉,争夺权力。

  县城大街上,县尉张文龙低声对县令谢长治道:“县君,现在县里很多流言对郭使君不利啊!”

  谢长治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蠢夫愚妇之言,你理他们作甚?”

  张文龙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解释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是担心薛延陀人不来,大家岂不是白忙了一通?”

  谢长治沉默片刻缓缓道:“每年春天我们要防范虫灾和风灾,但我们并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灾害,我觉得兵灾也一样,做好防范是应该的,万一真的杀来了,你我连同这一万多百姓都得掳到草原去当奴隶了,这就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张文龙脸上露出惭愧之色,小声道:“卑职知错!”

  这时,一名士兵跑了过来,躬身施礼道:“启禀县君,郭使君有请!”

  谢长治连忙问道:“他人在哪里?”

  士兵躬身道:“郭使君在西城头上等候。”

  “我知道了!”

  谢长治嘱咐县尉几句,一催马,带着几名随从向西城头方向奔去……

  西城头上,郭宋注视远方,李季派出的斥候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但真让郭宋担心的是猛子,猛子也去西面探查敌情了,它也至今未归,这说明了它一定看到了什么?

  事实上,他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既使薛延陀人不是来攻城,他们也一定会来抢粮食。

  “使君,谢县令来了!”

  郭宋回头,只见县令谢长治快步走来,便笑问道:“听说县里有很多传言,谢县令听到了什么吗?”

  谢长治摇摇头道:“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张嘴,在意这种传言,日子就不要过了。”

  郭宋呵呵笑道:“谢县令看得很开啊!”

  “事实如此,若被传言所困扰,那只能是一事无成,相信郭使君也不会在意这些传言。”

  郭宋点点头,“谢县令说得对,做了而没有派上用场不可怕,可怕是敌军杀来了,我们却没有任何准备!”

  说到这,郭宋指着城外麦田道:“通知城内百姓,从明天开始抢收麦子,务必在五天内把麦子全部收完。”

  谢长治连忙道:“麦子至少还要十几天才能完全成熟,现在收割还不到时候。”

  “我当然知道还没有完全成熟,但形势已经等不了十天了,明天就开始收割,我会派军队协助。”

  谢长治有些迟疑,别的事情白做了,也就浪费点劳力,但麦子提前收割,民众会有损失的。

  “使君,恐怕提前收麦,大家的抵触会很大。”

  郭宋看透了谢长治的担忧,他冷冷道:“无非就是一点损失罢了!你传令下去,如果麦子收了,薛延陀人却没来,所有的损失我个人掏钱赔偿。”

  谢长治更加迟疑了,“这……这怎么可以,让使君个人赔偿。”

  郭宋语气中开始带着一丝不满,加重语气道:“我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会言而有信,谢县令只管把我的话说出去,然后组织民众收麦,明天官田的麦子,开始由士兵收割。”

  谢长治无奈,只得答应了,他从未听说过掏自己腰包赔偿民众的官员,或许就是这位郭使君的个性,关键是百姓买不买帐还是一回事。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不计前嫌

  次日天不亮,五千士兵全部出城抢收麦子,九原县周围的麦田大概有三千顷麦田,其中一半是官田,丰安县百姓的麦田也集中在九原县。

  事实上,当谢县令将郭宋的命令告诉县中百姓时,整个县城都沸腾了,反对者多,支持者少,几乎是群情激愤,虽然麦子没有完全成熟,影响并不大,但民间已经对郭宋产生了太多的质疑,所以当郭宋提出立刻抢收麦子之时,很多人都本能地对他产生不满。

  麦子是自己的,你不肯收,官府也不能强迫,郭宋不再勉强百姓,而且命令军队先去抢收官田。

  数千名百姓远远地看着士兵们抢收麦子,开始大家都冷眼旁观,但没多久,便开始有民众动摇了,万一薛延陀人真的杀来怎么办,如果自己不收麦子,岂不是全被薛延陀人抢走?

  冷静想一想,百姓们也意识到风险太大了,而提前十天收麦其实损失也不大,很快就有百余人动摇了,也投入到收割小麦的抢收之中。

  到第四天时,已经有一半的百姓投入到收割小麦的队伍之中。

  就在这天下午,李季的斥候带回了一个重要情报,他们在河套西部的黄河分岔处发现了薛延陀的探哨,约有一百余人。

  这个消息在九原县城内迅速传开,满城百姓顿时恐慌起来,他们都知道出现敌军探哨意味着什么,那些没有参与割麦的百姓都开始互相埋怨,他们也顾不上天黑,都拖家带口跑去麦田里抢收麦子。

  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头上,将九原城染上一层金色,郭宋手执长戟站在城头,望着远处麦田里无数小黑点,那些都是在抢收麦子的百姓,而官田已经收割了大半,应该能在敌人来临前收割完成。

  但今天才跑去割麦子的百姓就难说了,除非士兵去帮他们割麦,但士兵要进行战备,恐怕很难再分身了。

  “使君,别管他们,谁让他们自以为是,不听劝告,他们有损失也是活该!”梁武在一旁忿忿不平道。

  郭宋摇了摇头,“事情不能这样想,若他们的麦田真的被薛延陀人糟践了,就会在民众中造成分裂,引发民心不满,而守城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众志成城,我们不帮他们收麦,他们又怎么会帮助我们守城?”

  郭宋说完,便回头对士兵道:“去告诉谢县令,一旦官田的麦子收完,我就会安排三千士兵协助百姓收麦。”

  “遵令!”

  士兵答应一声,飞奔而去。

  就在这时,远方天空出现一个黑点,有士兵大喊,“斥候大将军回来了!”

  斥候大将军便是士兵们对猛子的爱称,一趟西域之行,使士兵们都对猛子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郭宋也看见了冉冉飞来的猛子,他心中升起一丝担心,一般没有什么情况,猛子就会盘旋飞行,逐渐向这边靠近,而现在它是直线飞行,那就说明它发现敌情了。

  唐军斥候发现敌军探哨只是一个先兆,而猛子一旦有所发现,那必然是大队骑兵向这边杀来。

  猛子在郭宋头顶上盘旋两圈,收翅落在他的肩头,郭宋爱怜地抚摸一下猛子的后颈,当年的无毛小鸡变成了翱翔万里的雄鹰,他轻轻向上一推,“去吧!”

  猛子振翅飞起,向城内一棵最高最大的油松飞去,那是先秦时代栽种的树木,迄今已近千年,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松枝,高达二十余丈,就像一棵神树,猛子的新家就在那里,霸占了一只鹰巢。

  旁边,梁武有些紧张问道:“敌军还有多远?”

  “从猛子的焦急程度看,敌军很可能就在黄河边缘了,也就是上次他们后勤军队驻扎之处,他们一般不会晚上渡河,应该会在明天一早渡河,那时我们的斥候也该发现了。”

  梁武迟疑一下道:“会不会他们是去攻打灵州?”

  “不可能!”

  郭宋断然否决了梁武的猜测,“既然我们斥候发现了他们前哨探子,那他们的目标一定就是丰州。”

  “那到我们这里需要几天?”

  郭宋想了想道:“算上他们渡河的时间,他们全速前进,到我们这里大概会在三天后。”

  郭宋当即下令道:“发轻级警报!”

  警报是针对军队和普通百姓,分为缓、轻、急、紧急四种,缓就是预警,之前发现敌军探哨时郭宋已经发了预警,而一旦明确有敌军杀来,时间在两三天左右,那就发轻级警报,如果敌军距离城池只有一天,那就要发急报,如果敌军杀进了百里内,那就需要发紧急警报了。

  城内钟楼上响起了钟声,“当!当!当——”

  钟声全城皆闻,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果然被郭宋猜中,薛延陀人真的杀来了。

  ……

  县衙内,谢长治正式向郭宋道歉,“下官目光短浅,没有尽全力去制止民众对郭使君的非议,有损郭使君的名声,下官有责任,向郭使君道歉!”

  郭宋摆摆手,“在事实面前,这些谣言损害不了我的名声,反而会证明我的先见之明,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找县令是想商议怎么军民一心,共同战胜薛延陀人的入侵。”

  谢长治想了想道:“这件事牵涉面太大,不如下官明天上午召集四家大户,大家一起坐下商议,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

  郭宋还是很欣赏这位谢县令,很有头脑,考虑问题稳妥周全,就是因为出身贫寒,没有后台背景,所以一直没有升迁的机会,在丰安县做了八年县令,去年又调来九原县继续当县令,最起码还得再做七年县令。

  郭宋点点头,“就按照谢县令的提议来办,不过明天有点迟了,能不能今天晚上大家坐下来商议。”

  “好吧!那就今天晚上。”

  ……

  入夜,县衙后堂内灯火通明,二十几名军、政、民三方重要人物聚集一堂,商议抗击薛延陀人入侵的防御方案。

  军队方面除了郭宋外,还有郭宋新任命的录事参军薛长寿,幕僚曹万年,三个重要的军方将领,李季、马蔚和鲁明博,马蔚和鲁明博分别是西受降城和中受降城的镇将,都是原来神策军的将领。

  这两人在郭子仪接管神策军的那天晚上见过郭宋,他们都知道郭宋是天子的心腹,和郭子仪的关系很深,也是这个缘故,两人对郭宋十分恭敬,接到郭宋的调令,他们立刻率军赶到九原县。

  郭宋缓缓对众人道:“根据最新的情报推测,薛延陀人应该在明天上午渡过黄河,然后再奔行两天半左右抵达这里,很可能会在大后天中午前后抵达九原县。”

  四家豪门的族长面面相觑,冷氏家族的族长冷谦不安地问道:“那城外的麦田怎么办?”

  “还有多少麦田没有收割?”郭宋问道。

  “大概还有一千顷左右?”

  郭宋又问道:“正常收割需要几天?”

  “如果日夜抢收的话,需要五到六天!”

  四个家族族长都紧张地望着郭宋,毕竟他们有点理亏,他们之前不相信郭宋,郭宋完全可以一口回绝。

  郭宋回头问薛长寿道:“官田的麦子什么时候能收完?”

  “回禀使君,明天上午就能结束了。”

  郭宋随即道:“官田结束后,所有士兵都全力帮助百姓收麦,争取用两天时间全部抢收完成!”

  四名族长大喜,一起起身感谢郭宋,“感谢使君不计前嫌,全力相助我们。”

  郭宋轻轻摆摆手笑道:“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定要众志成城,军民共同守住九原县城。”

  “郭使君说得对!”

  四大豪门之首的冷氏族长冷谦率先表态了,“如果城破,我们谁活不成,妻女也会被薛延陀人掳走,我们只能背水一战,全力协助郭使君共同守住九原县!”

  其他三个族长也纷纷表态支持。

  郭宋微微笑道:“既然大家达成了共识,那我就说一说我的守城方案。”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全面动员

  按照郭宋的计划,首先组建民团后备军,由九原、丰安两县百姓中,十七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男子组成,一些特殊的人物可以排除,比如县里的官员等等。

  按照县丞王辽提供的数据,大概能召集到三千八百余名符合条件的男子。

  装备由军队提供,主要是皮甲、头盔、长矛和战刀,但他们主要的任务是搬运各种兵甲武器上城,如果形势危急,他们也将投入战斗。

  然后年轻妇女组成后勤队,她们的任务主要是提供一日三餐的饭食以及照顾护理伤兵。

  有士兵的全力相助以及满城百姓的拼命抢收,男女老幼全部上阵,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将城外的麦子全部抢收完毕,这时,唐军斥候用信鹰发来了最明确的情报,薛延陀大军已杀到百里之外,约有两万余人。

  九原县敲响了紧急警报。

  四更时分,九原县城门紧闭,五千五百名士兵已全部就位,枕戈以待,不过此时士兵都裹着毛毯靠在城墙上沉沉入睡,连日的抢收麦子已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需要用沉睡来恢复体力。

  城外的旷野里,一百多个身影在悄悄的忙碌着,他们在撒布蒺藜刺以及挖坑布刺,唐军以及百姓已不再出城,把城外的风险留给了薛延陀人。

  ‘呜——呜——’城头上的号角声长长吹响。

  东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九原县城开始苏醒了,刚从收麦疲惫中稍稍恢复的军民又一次碌起来。

  一队队民夫用肩挑手扛,用毛驴驮运,将各种作战物资送上城头,一捆捆的箭矢,大量滚木礌石,九原县南面数十里外有一座大青山,以盛产青石而出名,城墙以及百姓们的房屋大多是用大青山的青石修葺,在县城的西南角就有一座青石废料场,那些都是建城和修造房屋废弃的石料,大多数十斤一块,像一座小山似的堆放在一起。

  现在这些青石废料却成了守城的最好武器,一辆辆牛车和骡车满载着石块向东西城头送去。

  城头下面五六十斤的大石已堆积成山,民团士兵格外忙碌,梁武嘶哑着声音大喊:“间距不要太大,稳一点,慢一点!”

  东西两侧的甬道上,各站了两百多名青壮民团,他们用传递的方式,将一块块大石搬运上城头。

  远处,数十名妇女赶着驴车,将热腾腾的早饭送来了。

  士兵们站在城头上,尤其西城头是防御重点,相对于民团青壮而言,作战士兵则更需要保存体力。

  目前九原县一共有五千五百名唐军士兵,加上青壮民团三千八百人,可投入战争的士兵也高达九千余人,加上有城池为依托,唐军居高临下,两军对垒,尽管人数比对方少一半,但并不落于下风。

  从灵州带来的三千士兵都是郭宋挑选的精锐将士,而且旅帅一级的将领,全部换成郭宋的心腹,也就是他从安西带回来的七十五名士兵,他们都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战斗意志更为顽强。

  而民团青壮则由灵州的豪门子弟担任底层将领,如梁文、梁驹儿、郭亮、林晖等人,他们虽然大多武艺高强,但毕竟没有经历过实战,不能把他们放在作战第一线。

  城头上层层叠叠码放着泥土袋,地上也垫着泥袋,虽然显得有点脏乱,但城池的防御能力却提高很多。

  在一处泥土堆前,郭宋和十几名将领正在看一名士兵的发明创造。

  “卑职昨晚就在想,如果能从泥土袋缝隙里一矛刺出去,城墙外面的敌军士兵措不及防,就会被一矛刺穿,令他们防不胜防。”

  “可是缝隙太小,长矛刺进去不方便!”李乐在一旁道。

  郭宋想了想笑道:“办法可以有两个,一个是泥土袋之间的缝隙拉大一点,这个办法最简单易行,另一个办法则是中间塞一段木筒,把松树中间掏空了就可以使用。”

  镇将马蔚道:“把树干掏空这个活不容易,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那么多,我倒有一个办法,用两片圆瓦上下一扣,中间就有一个圆孔了,而圆瓦还比较长,又坚固不怕压,我看城内家家户户房顶上都有。”

  郭宋大喜,这个办法不错,比自己想的办法更便利可靠,他立刻对薛长寿道:“去找谢县令,征集一批圆瓦来。”

  郭宋又下令奖赏这个发明矛刺孔的士兵十两银子,并记功一转。

  ……

  就在唐军积极防御的同一时刻,两万薛延陀大军也杀到了九原城二十里外,正如郭宋的猜测,朔方军恢复到近三万人,使薛延陀生出了忌惮,不敢再轻易南下。

  这个时候,他们的目光便转到了远离灵州的丰州身上,虽然丰州大部分是荒芜之地,但这里毕竟有两座县城,有近一万五千居民,年轻女子有四五千人,还有家家户户积累的财物。

  虽然从前他们看不上丰州,但现在好东西已经捞不到了,丰州的肉虽少,但骨头上的二两肉也可以啃一啃,他们等不到明年春天,估计丰州的麦子已经成熟,薛延陀的两万掳掠大军便出发了。

  按照薛延陀人的惯例,主将必然是薛部落的贵族,而副将则是延陀部的贵族,这支薛延陀大军也毫不例外地采用了惯例,主将叫薛察柯,副将则叫延陀漫山。

  薛察柯年约三十岁,身材极为高大雄壮,身高近两米,使一根六十斤重的狼牙棒,号称薛延陀第一勇士,官封万夫长。

  薛察柯性格比较暴烈,所以薛延陀大酋长又派了一个性格稳重的万夫长给他当副将,延陀漫山遇事就比他冷静得多。

  “延陀将军,我感觉有点不对头!”

  薛察柯用马鞭一指两边的麦田道:“你看麦子已经收了,会不会对方知道我们杀来了?”

  延陀漫山翻身下马,在路边一块麦田里找到一株麦穗,他仔细观察片刻,对薛察柯道:“将军说对了,对方很可能知道我们到来。”

  “怎么看出来?”

  延陀漫山走上前把麦穗交给薛察柯,“麦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大概才九成熟,这里的农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还有满地的麦穗。”

  他指着两边麦田道:“可见他们收割麦子是多么仓促,应该是发现我们到来了。”

  薛察柯冷冷哼了一声,“我倒很感激他们替我把麦子都收割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骑兵从前方疾奔而至,抱拳禀报道:“启禀将军,城头发现很多唐军士兵,大约有几千人。”

  薛察柯一下子愣住了,他和延陀漫山面面相觑,“怎么会,不是说丰州没有什么守军吗?”

  延陀漫山也很吃惊,半晌道:“应该是唐军刚刚才增兵,灵州的兵力大增,丰州不可能再继续不设防。”

  “他们几时增兵我不关心,但现在是我们麻烦了,明显误判了对手,我们没有携带攻城武器,也没有携带足够的粮食,这一战该怎么打?”

  薛察柯语气中充满了不满和愤怒,显然,薛延陀长老会那帮老家伙误判了形势,他们只想把丰州的人口、财产和粮食掳掠到薛延陀部落,却没有想过唐军已经在丰州增兵了。

  延陀漫山叹口气道:“还是我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薛察柯极为恼火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辛辛苦苦杀到这里,就这样回去?”

  延陀漫山想了想道:“现在就回去也不现实,我建议还是先去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强的实力?如果容易攻城,我们就攻打城池,如果攻城伤亡太大,那我们就撤军回去!”

  薛察柯也知道这是比较好的建议,他只得点点头,“那就这样决定吧!先看一看再说。”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守城初战

  中午时分,远处尘土飞扬,沉重的马蹄声俨如闷雷滚滚,使大地为之颤抖。

  两万薛延陀大军拉出一条长长的黑线,在三里外停住了战马,旌旗招展,杀气滔天。

  城头上长矛如林,大旗翻飞,士兵们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个个紧握刀柄矛杆,严阵以待。

  郭宋站在高处注视着远方的敌军,他回头对身边众将道:“似乎没有看见攻城武器?”

  旁边李季接口道:“斥候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辎重后勤队伍,莫说攻城武器,甚至连帐篷都没有携带。”

  中受降城镇将鲁明博冷笑一声道:“估计他们的情报是两个月前拿到的,还以为城内只有五百守军,他们可以一鼓而胜,所以没必要携带辎重。”

  郭宋对众人高声道:“各位,没有携带辎重,就意味着他们的粮食只能支持几天,这对我们来说是好消息,但也意味着攻城战会非常惨烈,只要我们熬过三天,那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

  说完,郭宋振臂高喊:“杀敌!”

  城头上所有士兵都振臂高喊起来,“杀敌——”

  喊声直冲天际,士兵们士气高涨,摩拳擦掌,期待着和敌军决一死战。

  ……

  薛延陀人没有发动攻势,他们没有攻城武器,副将延陀漫山率领五千士兵在附近松林内采伐木头,他们特地选择又长又直的木头,砍掉枝蔓后便将树干拖回营地。

  数百名士兵负责制造最简陋的攻城武器,他们做不出榫卯结构的梯子,也没有钉子,他们只能简单地用牛皮带将一段段木条捆绑在两根笔直的树干上,两根树干都截成三丈长,捆上十几根木条后,便造出了一架架最简陋的攻城梯,简陋到甚至连树皮都没有剥掉。

  夜晚,薛延陀大营内灯火通明,军营没有大帐,甚至连围栅和长矛阵都没有,两万士兵裹着毛毯席地而睡,每个人都怨声载道,原本以为杀到九原县就能冲进县城抢财物抢女人,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要攻城。

  他们的粮食也不多,每人只带了一袋面饼和干肉,就只能坚持十几天,去掉路上耗费的时间,他们在这里最多只能呆三四天。

  薛察柯目光严峻地在造梯现场巡视,不时伸手拉了拉攻城梯的档子,他的原则就是粗糙可以,但一定要结实,不能让士兵踩断档子掉下来。

  这时,他来到一根巨大的攻城槌面前,这是一棵长了至少三百年的大松树,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薛延陀人将它锯断,制成一根长达五丈长的尖头攻城槌,重达数千斤,上面钉满了铁抓手,至少需要一百名士兵抬着它撞击城门。

  副将延陀漫山走到薛察柯身边忧心忡忡道:“我刚才调查了一下士兵手上的干粮,恐怕我们攻打城池的时间不多,最多三天后就必须撤离。”

  薛察柯目光投向三里外的城墙,城墙的阴影在夜色中清晰可见,他半晌缓缓道:“我打算用两天时间,用最猛烈的攻势夺取九原城。”

  “恐怕我们伤亡会很大。”延陀漫山担忧道。

  “这不是伤亡的问题!”

  薛察柯怒视身边的副将道:“这是我们的尊严,拿不下丰州,回去怎么向大酋长交代?会让草原其他部落耻笑我们!”

  延陀漫山心中叹口气,他太了解薛察柯,性格暴烈,又认死理,想劝他放弃攻城几乎不可能了。

  ……

  次日天不亮,薛延陀军队宿地鼓声大作,士兵们纷纷起身列队,很快便排列成队伍,他们以千人为一队,一共有二十支千人队。

  数十名骑兵举狼头旗在奔跑中高喊:“传主将命令,第一千人队到第五千人队攻城西城,第六千队到第十千人队攻打北城,天亮后开始攻城!”

  第一天攻城,薛延陀人便出动了一万大军,但其他军队也没有闲着,而是继续去伐木造攻城梯。

  一夜的时间,薛延陀人便打造出两百架攻城梯,主要集中攻打西城和北城,薛察柯也发现了西城头要比北城高出五尺,唐军似乎用沙袋加高了城墙。

  就是五尺高度却也大大增加了薛延陀军队攻城的难度,但西面攻城却又是最有利的,地面平坦,杂草极少,不像其他三面都地面坎坷不平,不是麦田就是杂草地。

  所以薛察柯还是选择攻打西城,同时也攻打北城,分散城头上唐军的兵力。

  晨曦破晓,进攻的战鼓便敲响了,‘咚!咚!咚!’激烈的战鼓震天动地。

  一万薛延陀士兵发一声呐喊,他们扛着攻城梯,俨如汹涌的海潮,从西、北两个方向向九原城狂奔而来。

  城头上,郭宋平静地注视着敌军的冲锋,他作为主帅并不参与指挥某一处的防守,他需要统筹全局,并率领三百精锐士兵,准备随时支援危急之处。

  他手执弓箭,两名士兵替他提着长戟,旁边一名士兵紧张地盯着冲上前的敌军道:“使君,他们要进入死亡线了!”

  士兵所说的死亡线就是距离城墙三百步这个距离,唐军在三百步到一百五十步之间布下了大量的淬毒蒺藜刺和陷坑,南北两面最多,东西两面也有不少。

  郭宋点点头,他没有重型守城武器,只能剑走偏锋。

  北面士兵率先冲进了三百步线,这个距离唐军弓箭射不到,还是一个安全距离,薛延陀士兵没有任何担忧。

  忽然,近百名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纷纷摔倒,抱着脚哀嚎,他们大部分人都踩到了淬毒蒺藜刺,还有十几人踩到陷坑,一脚踩下去,下面的尖木刺瞬间刺穿了脚背,受伤之重甚至超过了踩中蒺藜刺,若不及时把木刺拔出来,一只脚就废了。

  又奔跑出数十步,被淬毒蒺藜刺刺中以及踩中陷坑的士兵的越来越多,进攻的士兵一片片倒下,瞬间超过了五百人,薛延陀人恐惧了,前面士兵调头向回撤退,而后面的士兵却不知情,依旧向前猛冲,双方交错撞击在一起,战场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负责北面战场指挥作战的千夫长大惊,急令道:“收兵回撤!”

  ‘当!当!当!’收兵的钟声响起,北面攻城士兵如潮水般后撤了,数百名受伤士兵也在同伴的扶持下,一瘸一拐返回后方。

  与此同时,西面攻城战场上也出现了异常,不少士兵踩中蒺藜刺和陷坑,造成了近百人受伤,不过西面撒布的蒺藜刺数量要比北面城外少得多,对士兵进攻影响不大,并没有阻挡住薛延陀军队进攻的狂潮,不过还是多少影响了一点士兵的战斗意志,很多士兵都担心脚下,唯恐自己也一脚踩空惨遭刺穿脚背的噩运。

  这时,薛察柯忽然听到了北城方向撤军的钟声,他顿时大怒,“谁在下令撤军!”

  不多时,负责北城指挥的千夫长奔来禀报道:“启禀主将,北城外的蒺藜刺太多,而且淬毒,已经超过一千士兵受伤,丧失了战斗力,卑职不得不撤回进攻军队。”

  竟然超过了一千人,这么多人数就值得商榷了,薛察柯点点头,“既然北城进攻不利,那就集中兵力攻打西城!”

  “卑职遵令!”

  千夫长立刻奔去调兵,这时,西面的薛延陀大军已经攻到了百步线,负责指挥西城作战的大将正是李季,他手下有两千人,另外还有五百名冷枪手,冷枪手就是士兵的创新发明,躲在泥袋下面,专门从瓦孔中冷刺攻城敌军的下三路。

  李季大喊一声,“放箭!”

  两千士兵先充当弓箭手,他们人人手执步弓,将兵箭搭弓上弦,步弓射击都是抛射,而且使用大型兵箭,兵箭要比一般箭更加粗重,从数十米高处落下,自身的重力加上锋利的箭矢,摧破力十分强大,一般的皮甲根本抵挡不住,薛延陀人的小木盾也同样难以抵挡。

  两千支犀利的兵箭如雨点般落下,射入密集的士兵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惨叫声,近三百余人中箭倒地……

  城头的箭矢难以阻挡薛延陀军队进攻的势头,他们继续奔跑,在奔跑中不断有人摔倒,这是踩中了蒺藜刺和陷坑,第二轮两千支兵箭射出,数百名士兵倒下,但薛延陀大军已经攻到城下了。

  一架架攻城梯搭上城头,数千薛延陀士兵疯狂地向上攀登……

  李季大喊道:“换长矛,所有士兵就位!”

  两千士兵放下了弓箭,纷纷冲上泥袋上方,举起一块块滚木礌石向城下砸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血战九原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对唐军而言,他们没有退路,一旦城池被攻破,就是死路一条,他们就是背水一战。

  而对于薛延陀士兵,他们渴望着城内的财富和女人,人为财死,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时,原本攻打北城的近四千薛延陀军队也投入到攻打西城的战事中,郭宋也随即下令,北城只留五百人,其余一千五百人前来支援西城。

  一百多架攻城梯一字排开,头顶上箭矢如雨,一块块大石和巨木如冰雹般砸下,梯子上的薛延陀士兵被砸得骨断筋折,死伤惨重。

  ‘咚!咚!咚!’

  催战的鼓声如雷,主将薛察柯发出重赏通令,第一个杀进城内士兵,赏羊一万头,奴隶十人,就算他本人战死,赏赐也会给他家人。

  在重赏的激励下,攻城的士兵一浪接一浪向前猛冲,不断有士兵踩到蒺藜刺和陷坑摔倒,但在近万人的攻势大潮中,这只能属于撞上细小的礁石,改变不了进攻的势头。

  薛延陀士兵被砸翻下梯子,后面又有士兵紧接着冲上去,奋力向上攀爬。

  双方的战场也在不断移动变化,先是三百步线的蒺藜刺,紧接着又是一百步线的弓箭,再接着变成了城下的乱石砸顶,在付出惨重的伤亡后,薛延陀士兵攻到了城墙边缘,形势变得严峻起来。

  双方在城墙边缘厮杀,唐军士兵站在泥袋上,居高临下,占据了优势,但同时又把身体暴露出来,不断有唐军士兵被城下冷箭射中,惨叫着摔下城去。

  唐军的冷枪刺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它总会在敌军和城头上唐军士兵激战之时,冷不防地从下方刺穿敌军下身,令薛延陀士兵防不胜防,它极大的减弱了薛延陀军队进攻的势头。

  这时,靠城门不远处的一处防守出现了危机,几名唐军连续被冷箭射中,防御出现一个空缺,两名体格强壮的薛延陀士兵跳上城头,几名唐军士兵大惊,从四面八方挺矛疾刺。

  两名薛延陀士兵一边用盾牌格挡,一边寻找跳下的机会,这时,两支箭一前一后射来,箭力强劲,快如闪电,两名士兵躲闪不及,一人被箭射穿额头,一人被射中咽喉,先后滚翻下城。

  众人才发现远处主将郭宋手执弓箭,冷视着这边,众军士气大振,连杀三名敌军士兵,重新守住了缺口。

  西北角方向也同时出现了危机,一处防御点失守,数十名敌军杀上了城头,防守校尉急派人向李季求援,但李季此时却在西南角指挥作战,求援士兵看到了郭宋,急奔上前禀报:“启禀使君,西北角两个防御点出现危机,敌人已经攻上城头,韩校尉请求支援!”

  郭宋对身边三百士兵喝令道:“跟我走!”

  他接过长戟,带着三百士兵向西北角方向奔去……

  已经有七八十名薛延陀士兵冲上了城头,百余名唐军士兵拼死抵抗,双方竭尽全力厮杀,地上躺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交战场面极其惨烈。

  在城头薛延陀士兵的配合下,眼看第三个防御点又要被突破,唐军校尉竭力大喊:“顶住,不能让他们杀上来!”

  形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程度,就在这时,郭宋率领三百援军杀到了。

  郭宋大吼一声,一跃跳进了敌军人群中,长戟横扫,十几名士兵躲闪不及。被劈翻砸倒,死伤一片,郭宋长戟翻飞,无情地刺杀劈砍,一片片的敌军被杀得人仰马翻,他们的阵型瞬间崩溃了。

  主将的勇猛带动了其他唐军士兵,唐军士兵士气大振,杀得敌军节节败退,不断将薛延陀士兵逼到墙边,一矛刺穿坠城。

  不到一盏茶时间,数百名唐军又重新夺回了两个防御点,将攻上城头的七十余名敌军屠杀殆尽。

  这时,郭宋用长戟顶住了一架攻城梯,奋力向外推去,攻城梯制造粗陋,没有铁钩钩住城头,只是直接搁放在城头上,长长梯子渐渐离开了城头,向外推去,梯子上的数十名薛延陀士兵发出了绝望的惨叫,梯子终于轰然向外倾倒,上面的士兵纷纷跳下逃命。

  郭宋一口气推翻了三架梯子,唐军士兵们得到启示,可士兵手中没有铁叉,忽然有士兵机智大喊道:“可以用叉麦秆的铁叉!”

  不多时,城下送来了数百把长铁叉,前面是铁叉头,后面是长长的木柄,三名士兵使用一把铁叉,两把铁叉各叉中梯子的两端,六名唐军一起用力,梯子开始离开城墙向外倾斜,在一片叫喊声中,一架架的攻城梯重重倾翻倒地。

  这时,薛延陀主将薛察柯见形势十分不利,便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当!当!当!’

  撤军的钟声响起,攻城的大军如潮水般撤下了,这场大战从清晨打到中午,足足激战了两个半时辰,薛延陀死伤近四千人,唐军也伤亡五百余人,双方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薛延陀军队撤回三里外的大营,士兵们士气低迷,坐在地上默默喝水吃干粮,很多踩中蒺藜刺以及被木刺刺穿脚背的士兵则呼天抢地,毒性发作和剧烈疼痛令他们难以忍受,几名草原医师忙得满头大汗,熬制解毒草药汤,毒性或许可以解除,但被木刺刺穿脚背几乎肯定会留下残疾,甚至截肢。

  军营内唯一的一顶大帐内,薛察柯焦躁地来回踱步,回到大帐,他才意识到伤亡了三千八百余人,这个伤亡太惨重了,甚至他无法向大酋长交代。

  他的两万军队是从薛延陀的十几个部落中拼凑出来,大家愿意出兵,当然是要分一杯抢掠的羹,最后连一颗麦子都没抢到,却伤亡了那么多人,这些部落长老会饶过他吗?

  这时,副将延陀漫山走了进来,他见主将忧心忡忡,便劝道:“将军,趁现在损失不是很大,我们及时撤军吧!”

  薛察柯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一无所获撤军,我不甘心啊!”

  “可是……如果损失扩大,还是攻不下城池,我们回去无法向大酋长交代啊!”

  薛察柯沉默半晌道:“现在我们回去已经无法向长老会那帮老东西交代了,只有攻下县城,或许还能功过相抵!”

  他回头对延陀漫山道:“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我了,你只管全力以赴打造攻城梯,如果攻不下城,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话已经说到这一步,延陀漫山也无法再劝了,他只得躬身行一礼,“卑职会全力以赴!”

  ……

  敌军退却了,城头上也是一片忙碌,民团士兵清理尸体,伤兵都下去包扎调养,由薛长寿亲自给士兵们疗伤,他是从前十万神策军中的首席军医,士兵们基本上都认识他,都深知他的医术高明。

  其他几名军医在他的指点下,快速给士兵们取箭、消毒、包扎,午饭也送上来了,百余名体格强壮的妇女推着饭车,提着汤桶,给士兵们送饭送菜送汤,饭食不错,烙的小面饼配上煎羊肉,每人两份,汤是冬瓜炖蛋汤,熬得非常浓厚。

  尽管士兵都很疲惫了,但还是禁不住美食的诱惑,纷纷强打精神吃饭,然后在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

  郭宋在和几名将领研究铁叉,大家都发现对付敌军攻城梯的大杀器居然是农民用来叉麦秆的铁叉子,这当然和对方的攻城梯太粗陋有关,攻城梯最大弱点就是容易被掀翻,为此,工匠们发明在攻城梯前端装上铁钩,攻城时可以钩住城墙,利用梯子本身和攻城士兵的重量下压,守城士兵就很难掀翻了。

  而这次薛延陀人没有带造攻城武器的工匠,他们只能制作最简单,最粗陋的梯子,自然就把原始攻城梯的最大弱点暴露出来。

  梁武建议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用绳子向左右两侧拉,一样可以把梯子拉倒。”

  “不太妥!”

  李季摇摇头道:“除非你在外面拉,否则梯子被城垛挡住,从里面就很难拉倒,还是用铁叉向外推比较好。不过这种铁叉还是稍微小了一点,如果用大铁叉,效果还会更好。”

  郭宋当即立断道:“那就暂停打造蒺藜刺,现在开始连夜打造大铁叉,争取一个晚上打造出五百把。”

  第二百四十六章 孤注一掷

  入夜,锻打院内的铁匠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打造大铁叉,打造的是三股叉,三股平齐,圆头,重达二十余斤,配上三丈长的枣木杆,要比叉麦秆的铁叉子更加好用,也是因为对质量要求不高,所以打造速度很快,到了一更时分,五百把大铁叉便打造完毕,装上长杆后,便成了一把守城利器。

  城头上,郭宋负手望着远处的军营,那边也插满火把,灯火通明,看得出敌军也全力以赴制造攻城梯。

  “使君,其实我觉得淬毒铁蒺藜是个不错的暗器,停止打造是不是有点可惜了?”镇将马蔚低声问道。

  郭宋淡淡笑道:“毒蒺藜也只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破解它也容易,至少我就想到了好几种办法,我相信明天对方就拿出应对之策了,而且毒蒺藜撒得太多,将来会伤害到城中百姓,所以我才停止打造,还是大铁叉更管用一点。”

  马蔚抱拳道:“卑职明白了!”

  旁边李季又道:“如果卑职没猜错的话,对方明天很可能会用攻城槌撞击城门,我们需要有应对之策。”

  马蔚立刻接口道:“这事容易,用巨石把城内的城门堵住,即使对方撞碎了城门,依旧没有用。”

  郭宋欣然笑道:“这也是一个好办法,可以采用,用巨石攻击也是一个办法,还有用重弩劲射,就算用盾牌也挡不住利箭,今晚我们连夜着手实施。”

  众人商议片刻,便下城实施堵城方案去了。

  甬道上,李季低声问郭宋道:“我看得出使君有心事,可是在担心朔方军的援军?”

  郭宋没有否认,点点头道:“其实朔方军来不来援助我们,问题已经不大了,只是我希望他们在合适的时机出现,不要为了贪功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李季笑道:“其实用信鹰就可以了,我们外围还是数十名斥候,发鹰信给他们,令他们把使君的意见转达给援军主将。”

  郭宋想了想便答应了,“这是一个办法,明天一早我就写封鹰信。”

  ……

  次日天不亮,数千民团士兵便将东西两座城门用巨石从里面堵死,九原县也只有两座城门,这样即使敌军用攻城槌撞碎城门,也无济于事。

  清晨,急促的警钟声便在城头上敲响,士兵们纷纷从梦中惊醒,手握长矛注视着城下的情况,守军意外发现,沙陀军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北城。

  只见数千名沙陀军士兵正用厚厚的松枝铺出了三条通道,这也是郭宋所说的应对蒺藜刺的对策,一般军队是用木板铺路,而沙陀军因陋就简,直接用松枝铺路,虽然简单粗暴,但也非常实用,基本上能避免蒺藜刺和陷坑的暗算。

  沙陀军之所以选在北城攻城,主要是因为北城没有用沙袋增高城墙,这便大大减轻了沙陀军士兵的攀爬难度。

  不到半个时辰,沙陀军便用松枝铺出了三条长达数百步的松枝大道。

  北城头上,两千唐军已严阵以待,马蔚叹口气对李季道:“郭使君说得很对,破解蒺藜刺和陷坑确实比较容易,用松枝一铺,蒺藜刺就失去作用了。”

  李季微微笑道:“我们有了铁叉军,丝毫不惧敌军攻城!”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一千名民团士兵手执五百把长铁叉站在城墙后方。

  今天唐朝出动了三千民团士兵参战,其中一千人负责使用钢叉,两千人则为弓箭手,他们在城下开弓放箭,兵箭飞越城头落入城外敌军人群中,杀伤力依旧很强大,只不过射程不会太远。郭宋站在位于西北城墙转弯处角楼上,注视着北面和西面的战场动向。

  他从敌人的调兵布阵基本上就能判断出对方的作战意图。

  “西城头只留第二营的一千人,其余军队全部集中去北城!”

  郭宋判断出薛延陀军队今天将全力攻打北城,但对方在西城外还是留了两三千军队,极有可能要使用攻城槌攻打城门。

  军队在郭宋的命令下达后,开始迅速调动,除了梁武率领的一千人留在西城头,其余四千军队全部聚集到北城头,另外还有一千民团钢叉士兵,以及两千民团弓箭手,北城头上下已聚集七千军队,就算敌军以一万人进攻北城头,唐军依旧占据上风。

  当然,唐军的兵力调动及其部署对于城下的薛延陀军队而言,他们并不知情,也看不到,他们只能按照自己预先的部署来实施,这也是守城方的一个优势,居高临下,排兵布阵掌握着主动权,可以及时调整对敌部署。

  而攻城方只能在战事对自己不利后才调整战术,往往为时已晚,这就决定了攻城方的兵力要比对方多数倍,才能用全面部署来抵消守城方的布兵优势。

  这个巨大的差异,第一次出任主帅的薛延陀悍将薛察柯显然并不知道。

  薛察柯举刀大喊:“擂鼓出击!”

  “咚!咚!咚!”战鼓声惊天动地,一万两千名薛延陀军队如三股黑色的狂潮奔向城池,他们脚下是松枝,没有了蒺藜刺的担忧,士兵的推进格外迅速。

  薛察柯孤注一掷,他将连夜制作的四百架攻城梯全部投入到今天攻城战中,平均三十人使用一架攻城梯。

  李季厉声大喊:“弓箭手准备!”

  城头上黄旗挥舞,城上两千士兵张弓搭箭,城内两千民团士兵也引弓待命,四千人形成了两道箭矢打击范围,分别是一百步和五十步。

  战争的气氛骤然爆发了,笼罩着整个城头,士兵们都感受了强大的压力,他们牙根紧咬,目光严峻,而民团士兵们都明显变得有点紧张起来,手心里攥出了汗水,不少人双腿打着战栗。

  镇将马蔚厉声对民团士兵喊道:“你们不能害怕,你们房子,你的家人都在身后,就靠你们保护,要想房子不被烧毁,财产和妻女不被抢走,父母不被残杀,你们就鼓起勇气来,和敌人拼命!”

  马蔚的话语重重敲打在民团士兵们的心中,就像一记惊雷,让很多人从懵懂中惊醒,强烈的责任感战胜了心中的畏惧,一千民团士兵渐渐鼓足了勇气,不再被战争气氛吓倒,挺直了腰板。

  薛延陀大军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容,就仿佛无数从地狱里奔出的恶魔,张着血盆大口向城墙冲来。

  “城头放箭!”

  薛延陀士兵杀进了百步内,城头上的两千唐军士兵同时放箭,箭如疾雨,在薛延陀士兵头顶上如雨点般落下,强劲的箭矢‘嗖!嗖!’射进人群中,哀嚎声响成一片,一片片士兵中箭倒地。

  “再催战鼓!”薛察柯红着眼睛挥剑大喊。

  ‘咚——咚——’

  薛延陀军队的战鼓变成沉重有力,一方面在激励士兵作战,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士兵,后退者杀无赦。

  在强劲的鼓声中,薛延陀士兵只得不顾头顶上的箭雨,不顾身边同伴的哀嚎,如潮水般向前奔涌,终于杀到了城墙下,数百架攻城纷纷搭上城头,士兵们如狼似虎向城头上杀去……

  就在薛延陀大军大举进攻九原城的同时,一支由一万人组成的唐军出现在丰州西部的黄河转弯处,黄河便在这里分成两股,一南一北向东流去。

  这里距离九原县还有三百里,唐军却放慢了速度,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赶去支援九原县,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支唐军的主帅正是朔方节度使段秀实,段秀实接到郭宋的求援信,亲自率领一万军队赶来救援丰州。

  不过随着形势的变化,段秀实也并不那么急于救援九原了。

  大将程寒低声道:“节度使,唐军会不会守不住九原县?”

  段秀实微微笑道:“九原县并不是泥墙茅屋,不堪一击,相反,它城墙是用大青山的巨石砌成,比灵州的城墙还要坚固结实,除非薛延陀人是有备而来,带了充足的粮食和攻城武器,那我才会担心。

  但薛延陀人显然情报有误,以为丰州还是从前那样不设防,可以轻易将人口和财产掳走,居然没有携带后勤辎重,所以我就不太担心了,我现在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把这支入侵的薛延陀军队全歼?”

  程寒犹豫一下又道:“话虽这么说,可卑职就担心郭使君太年轻,没有经验,一时头脑发热,率军出击,或者守城不力,被薛延陀军队攻城得手,满城百姓就遭殃了。”

  段秀实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郭宋有勇有谋,虽然年轻,但他已有名将之风,否则他就无法出使西域成功,连李季都愿死心塌地跟随的人,你还担心他守城不力?”

  程寒满脸惭愧,抱拳行礼,“卑职明白了!”

  这时,有士兵来报,“九原县斥候求见大帅,有郭使君的鹰信要呈给大帅!”

  “带他们上来!”

  片刻,一名唐军斥候被领了上来,将一封鹰信呈给段秀实,“这是我们郭使君给节度使的信,请节度使过目!”

  段秀实打开信看了看笑道:“看来英雄所见略同,你们回信给郭使君,就说我正有此意!”

  第二百四十七章 半渡而击

  丰州的攻城战依然在继续,相对于第一天的激烈交战,今天的战况没有那么血腥,这得益于铁叉对于守城的巨大贡献,以至于薛延陀士兵没有机会登城。

  “杀啊——”

  几名民团士兵大吼一声,奋力推动铁叉,搭在城头上的攻城梯渐渐离开城头,向外倾斜,梯子上的十几名士兵高声惨叫,跟随着攻城梯轰然倒下,被沉重的梯子压在下面,攻城梯制作粗陋,大部分重摔后都出现了损坏,不能再使用。

  但依旧有少部分梯子依旧被竖起,重新投入攻城战,一个上午,四百架攻城梯有近三百架被唐军用铁叉掀翻,薛延陀军队伤亡惨重。

  但很快,唐军又发现了攻城梯另一个弱点,梯子中间的横档易断,薛延陀军队用稍细的松木充作横档,在巨石的猛砸之下,很容易断裂,横档之间的距离是两尺,只要其中一根横档出现断裂,整架攻城梯基本上就报废了。

  唐军大石的目标便不再对准梯子上的士兵,而是直接砸向横档,随着横档断裂,巨石裹夹着碎木继续向下砸去,下方的士兵无法躲闪,纷纷被巨石砸中,惨叫着翻滚下城。

  就在薛延陀军队攻打北城渐渐处于不利状态时,西城的进攻也悄然拉开了序幕,一百名士兵抬着极为粗壮的攻城槌缓缓上前,两边各有一百名士兵高举盾牌保护着攻城士兵,就仿佛一只巨大的千足虫在西城外旷野里爬动。

  为了保护这支攻城槌队,薛延陀军队又出动一千弓箭手护卫着他们,西城外的蒺藜刺和陷坑基本上已经踏平,不用担心脚下的安危,但威胁却来自头顶,城门上方,一千名唐军手执重弩枕戈以待,在城门正上方堆满了七八十斤的重石。

  此时,郭宋也来到了西城门上方,他看得出对方攻打北城门已经没有多少信心,基本上是为了拖住唐军而攻城,为西城的攻城槌做掩护。

  西城攻城槌能否成功已经成为这场战役的关键。

  薛延陀士兵加快了速度,他们距离城池越来越近,一千薛延陀弓箭手奔跑起来,他们奔至城下一起向城头放箭,噼噼啪啪的箭矢射在城垛上,或者飞过城头,落在城内。

  唐军却没有还击,他们躲在城垛之后,冷静地等待着攻城槌队伍靠近,他们也是一千人,但只有五百名士兵射弩,另外五百人则负责上弦。

  唐军用的弩为三石弩,这种弩又叫蹶张弩,一名强壮的士兵躺在地上,双臂拉弓弦,双脚蹬住弓背,手脚同时用力,才能拉弓上弦。

  两名士兵一人射击,一人上弦,两把重弩轮换着使用。

  蹶张弩在百步内可以射穿铁鳞甲,穿透力极为强大,薛延陀士兵的木盾和皮甲在一百五十步外或许勉强能抵挡,一百步到一百五十步之间就挡不住这种强大弩箭的射击,更不用说唐军准备在百步内才发动反击。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梁武忍不住回头向郭宋望去,郭宋点了点头,梁武立刻大喊:“射击!”

  五百支重弩同时出现在成垛口,一起射向‘千足虫’,强劲的弩矢射穿了木盾和皮甲,千足虫内响起一片惨叫声,外围的举盾防护士兵纷纷摔倒,就像剥去了外壳的虫子,巨大的攻城槌以及百名士兵立刻暴露在阳光下,也暴露在唐军的弩矢之下。

  远处的薛察柯气得破口大骂,“一群没用的东西,弓箭掩护在哪里?该死的阿达,我非砍掉他的脑袋不可!”

  薛察柯对弓箭手的千夫长恨之入骨,为什么不能密集射击,非要给唐军有机可乘?

  作为主帅,薛察柯确实不太合格,他不懂箭阵的安排,必须要轮番射击,才能形成无懈可击的密集箭雨阵,让对方无法抬头射击。

  但三段射箭阵需要长时间的严格训练,绝不是这些薛延陀牧民们一上阵就能做到。

  城头上的五百唐军换了另一把上好弦的重弩,当一阵噼噼啪啪的弩矢射过后,他们立刻探身,五百支强劲弩箭射向奔跑中的敌军士兵,抬着巨木的薛延陀士兵纷纷中箭,惨叫着倒地,巨木失去平衡,在距离城门还有三十步时轰然落地。

  这时,郭宋也出手了,他张弓搭箭,一箭射向指挥弓箭手的敌军千夫长,这名骑在马上的千夫长正要派出一百名士兵去接手巨木,郭宋射出的箭矢瞬间到他眼前。

  ‘噗!’这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千夫长捂着咽喉,仰面翻身落马。

  巨木落地,千夫长被射杀,士兵们失去了目标和指挥,开始茫然不知所措,有不少士兵调头奔逃。

  城头上重弩目标转向下方的敌军弓箭手,五百支强劲弩矢射出,薛延陀弓箭手措不及防,顿时被射倒一大片,队伍大乱,士兵们争先恐后向回奔逃。

  薛察柯呆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寄以巨大希望的攻城槌就这样被轻易破解了,这一战他们败得一塌糊涂。

  这时,延陀漫山再一次劝说他,“将军,唐军明显知道我们要攻城门,做好了充分准备,如果卑职没猜到,城门里面应该也被大石堵住,撞破城门也没有用,不要让士兵再做无谓伤亡了,撤军吧!”

  攻城梯起不了作用,攻城槌又被唐军死死防范住,眼看士兵的伤亡越来越大,薛察柯的信心已丧失殆尽,只得长叹一声,“传我的命令,停止攻城!”

  ‘当!当!当!’收兵的钟声敲响了。

  北城外的薛延陀大军如释重负,带着伤兵如退潮一般向本阵撤退。

  今天大战三个多时辰,薛延陀军先后投入了一万三千余人,伤亡超过了五千人,其中阵亡的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一千九百余人,其余三千余人都是受伤,绝大多数都是摔断了胳膊和腿,绑上夹板,修养两三个月后就能痊愈。

  可就算这样,两天的攻城战已使薛延陀军阵亡超过四千人,伤近五千余人,两万大军伤亡近半了,还阵亡了五个千夫长。

  薛察柯这时才意识到后果严重,他们非但没有拿下九原城,还付出了近一万人的死伤,大酋长非要剥了他的皮不可。

  而这时,派去丰安县的数百士兵也回来,带回一些十分粗陋的财物,县城已空无一人,值钱的东西都被民众带走,只有破被褥、烂羊皮,还有一些破烂家具。

  他们从一家大户的地窖里挖到了几百匹粗布,算是他们唯一的收获。

  薛察柯欲哭无泪地望着一堆颜色晦暗、粗糙不堪的布卷,这就是他们死伤近万人的收获吗?

  当天下午,薛延陀大军终于放弃幻想,缓缓撤军了,城头上响起了震天鼓,又叫得胜鼓,鼓声强劲有力,充满全城,它告诉满城的百姓和士兵们,他们胜利了。

  满城欢庆,士兵们在城头上拥抱欢呼,百姓们则冲出家门,敲锣打鼓,在大街上载歌载舞,孩子们在大街小巷里奔跑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整个九原城沉浸在胜利的巨大喜悦之中。

  ……

  薛延陀士兵士气低迷,士兵们心中普遍充斥着不满和愤恨,他们本来都是各部落的牧民,并不是专业士兵,士兵们的粮食、战马和兵甲都是自备的,很多士兵为了得到抢掠丰州的机会,还给部落首领交了不少羊,他们付出了巨大的成本,而获利都是他们抢掠丰州的收入。

  他们满怀希望而来,最后却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很多士兵还带了伤,他们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性格内向的士兵情绪低迷,整天唉声叹息,不知怎么回去向家人交代,脾气暴躁的士兵则天天破口大骂,四处寻衅滋事。

  副将延陀漫山每天安抚士兵,忙得焦头烂额,而主将薛察柯彻底成了甩手掌柜,什么都不闻不问,一停下来休息就喝酒,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如泥。

  这天清晨,他们抵达黄河边,准备渡河了,一只只羊皮筏子吹足了气,他们带了四百只大型皮筏子,一次可以渡河两千骑兵。

  到了中午时分,已经渡过了五千骑兵,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的低矮山坡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唐军骑兵,‘呜——’低沉的号角声吹响。

  一万唐军骑兵铺天盖地杀来,薛延陀士兵顿时大乱,他们士气已经完全崩溃,没有任何人想到抵抗,沿着四散奔逃,不少士兵走投无路,甚至跳进黄河,企图游到对岸,但很快便被黄河吞没了。

  这便是段秀实和郭宋的共识,半渡而击。

  薛察柯是第一批过了黄河,延陀漫山则负责断后,还在对岸。

  薛察柯急得直跺脚,却无计可施,眼睁睁地望着对岸士兵哀嚎无助,最后被唐军一一屠杀殆尽。

  薛察柯犹如万箭穿心,他忽然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仰面摔倒。

  大历十一年秋,薛延陀两万军抢掠丰州,在九原城下遭到了丰州唐军的顽强抵抗,薛延陀军队伤亡惨重撤退,随即在撤退时又遭遇一万朔方骑兵的半渡击杀,两万薛延陀大军最后仅剩五千人逃回,这是薛延陀复兴以来前所未有的惨败。

  第二百四十八章 帝王之术

  时间一晃到了大历十二年的初春,大唐由南向北逐渐有了春天的气息,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大唐朝廷也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正式册立太子,雍王李适在十二月被册立为大唐东宫太子,其次便是元载集团的覆灭和清算。

  元载及其全家皆被处死,抄没家产价值上千万贯,下狱、贬黜、免职官员达三十余人,在韩滉以及刘晏等相国的反复劝说下,天子李豫才减轻了对元载集团的处罚,杨炎等人也只是贬职外放。

  在短短两年之内,先后清算了李辅国、鱼朝恩、元载等权贵高官,没收各种财产房宅价值超过五千万贯,相当于大唐一年的财政收入,大唐财政稍有改善。

  李豫随即加大了对西北诸军的投入,增加兵力,加大资源投入,就在这时,传来了朔方军和受降城三镇在丰州大败薛延陀军队,歼敌一万五千人战报。

  李豫大喜,下旨嘉奖段秀实、郭宋等将帅,封段秀实为张掖郡王,郭宋升一级为宜威将军,并将他的职务由三镇兵马使改为三镇经略使,并任命他兼任丰州刺史。

  李豫同时又赐钱百万贯,绢三十万匹,赏赐朔方军以及受降城将士。

  御书房内,李豫今天兴致不错,特抽出一点时间给儿子指点帝王之道。

  “为帝之道在于平衡,你说这次丰州大胜主要是郭宋的功劳,朕不否认,但为什么朕的封赏却稍稍偏向于段秀实及其朔方军?关键在于丰州是朔方军的管辖范围,郭宋是以朔方节度副使的身份坐镇丰州,所以在封赏时要讲究先正后副,这是一个原则,逾规了对郭宋也没有好处。”

  “儿臣就担心丰州将士不服!”

  李豫笑了起来,“你放心吧!段秀实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分配赏赐,绝不会让郭宋部下吃亏,关键是作为上位者我们不能靠个人喜好来做事情,必须讲究规则,必须把握好平衡之道。”

  “儿臣明白了。”

  停一下李豫又道:“前几天你问朕,怎么安排程振元和卢杞等人,朕听说你的师父赵宽很痛恨他们,恨不得将他们赶尽杀绝,他的想法无可非议,但朕要提醒你,他是从臣子的立场考虑问题,但你不是,你必须要用上位者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

  李适连忙躬身道:“这件事儿臣也很烦恼,恳请父皇教诲儿臣!”

  李豫起身负手走到窗外,望着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腊梅,半晌道:“你要记住民间的一句俗语,叫水至清则无鱼,所谓忠臣和奸臣只是民间百姓和低层官员的是非观,对上位者只有顺臣和逆臣的区别,对我们而言,君权才是第一重要,平衡君权和相权,平衡各大势力集团之间的利益,牢牢控制军权和朝政,这才是上位者要考虑的首要大事,任何人在朝廷中都有他的作用,关键是你要能控制他们,若朝廷官员个个都是贤臣良相,那天子就无事可做了,所以有时候放几条黑鱼在池塘里,池塘才会更有生机,大家才会指望天子来抓捕黑鱼。”

  “儿臣明白了,卢杞和程振元都是这样的黑鱼。”

  李豫点点头,回头注视着儿子李适道:“朕需要再提醒你,卢杞和程振元这样的人可以用,关键是你要能控制住他们,像程振元,你若控制不住他,他就会是第二个鱼朝恩,明白了吗?”

  “感谢父皇指点,儿臣明白了!”

  李豫又微微笑道:“至于郭宋,你不用太关注他,他是一匹野狼,更适合在遥远偏僻的边疆生存,或许有一天,他会给你一个惊喜。”

  ……

  二月初的丰州依然是一片冰雪世界,不过和一个多月前的大雪覆盖相比,积雪已经少了很多,河面上的冰层也在变薄,不能再走上去了,动物们也重新活跃起来,天空中到处是一群群欢快的鸟雀。

  ‘啾——’天空中一声长鸣,一只硕大的黑影盘旋而至,下方的鸟雀吓得四散奔逃,树林里瞬间变成鸦雀无声,它收翅落在最高一棵大树上,俨如王者一般地用锐利的目光俯视着大地,它忽然振翅飞起,向东面飞去。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队骑兵疾奔而至,人人手执弓箭,为首之人正是郭宋。

  在九原县城闷了一个冬天,终于等到春天来临,虽然还是早春,春寒料峭,但众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出城打猎了。

  丰州地势平坦,地域辽阔,植物茂盛,曾经的万顷良田现在荒芜,却成了动物的乐园,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活着数量众多的野兔、野猪、黑熊、狼、马鹿、野羊、狐狸、豹子等等。

  虽然是春寒料峭,动物都普遍偏瘦,但打猎的乐趣在于收获,这队百余人的队伍从早上出来,仅仅半天时间,就猎获了二十几只山鸡和数十只野兔,大猎物还没有猎到,在丰州最多就是野兔,可以说已经快到泛滥的程度,九原百姓的肉食也是以兔肉为主。

  “真没劲,大家伙都跑哪里去了?”

  在一片松林内,众人稍微小憩片刻,梁武望着一堆野兔,嘴中嘟囔着抱怨。

  一名士兵笑道:“梁将军,雪未融化的时候要猎大家伙得去南面,大青山南面积雪偏少,能找到青草,那边鹿群比较多,所以豹子、狼这些野兽也去了南面,我们这一带主要是兔子、狍子、山鸡,或许能遇到野猪。”

  梁武看了一眼远处的郭宋,小声道:“既然南面才有大猎物,那我们来黄河边做什么?”

  另一名士兵笑道:“我知道,郭使君是想猎银狐!”

  “银狐是什么?”梁武疑惑地问道,他就生活在相距不远的灵州,怎么从未听说过?

  “梁将军有所不知,银狐是丰州特有的宝贝,北面的狼山里也有,只有冬天雪地里才能看到,浑身皮毛银光闪闪,但极难猎到,听说一张上好的银狐皮在长安要卖两千贯。”

  梁武眼睛一亮,乖乖,两千贯啊!猎到一只不就发大财了?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猛子一声急促的鸣叫声,郭宋喊道:“大家上马,发现目标了!”

  众人纷纷上马,郭宋已经催马冲出去,众人紧随其后,奔出不到一里,郭宋便已经看见远处雪地上一只银色的狐狸在疾奔,猛子就在它头顶上飞翔,几次伸出利爪要抓这只银狐,却被狐狸巧妙甩掉。

  郭宋纵马疾奔,大喊道:“猛子闪开!”

  猛子振翅飞起,离开了地面,只有那只银狐在和郭宋平行疾奔,相距数十步,这时,郭宋双腿控马,抽出一支箭,拉满弓一箭射去,银狐在雪地里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众人催马追上,纷纷围拢上来,只见一支箭从眼中射入,这样便可以得到一张完整的皮毛,箭法之高明令众人赞叹不已。

  一名士兵惊叹道:“听说前几年有人在狼山中射杀了白狼王,我们都不敢相信会有那样的箭法,今天看了使君的箭法,才知道天下箭术高明者不是我们能想象。”

  郭宋笑了笑,拾起地上银狐,这是一只成年公银狐,体格强壮,皮毛光滑,从头到尾至少长三尺,在雪地映照下显得银光闪闪。

  “两千贯到手了!”

  梁武羡慕地大叫一声,众人都笑了起来。

  “我们继续!”

  郭宋翻身上马笑道:“看看能不能再猎获几只?”

  ……

  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众人都渴望再猎获几只银狐,事实也证明了银狐的珍贵,他们寻找了两天,依然一无所获,只有郭宋猎到的一只,倒是又猎了不少其他猎物,包括一头野猪。

  众人只得结束了行猎,返回九原城。

  下午时分,众人转到了官道上,官道上虽然还有一些积雪,但已经不影响行走,只见前方有一支商队正向九原县方向缓缓而行。

  这是丰州今年见到的第一支商队,郭宋颇有兴趣,催马追了上去。

  商队规模很大,至少有两三百头骡子,两边驮着沉重的货包,队伍一共有十人左右,为首是一名老者,他见有军队上来,连忙令队伍停下,待他看清是一支打猎的军队,他才松了口气,这种军队不会找自己的麻烦。

  “老丈,这是从哪里来?”郭宋笑眯眯问道。

  “我们从太原过来,打算去西受降城。”

  “现在就去西受降城?”

  郭宋摇摇头,“恐怕狼山还被积雪封路,过不去。”

  “我们知道,所以先在九原县住几天,然后再赶去西受降城,早春过去,货物能卖个好价,也能买到便宜货。”

  郭宋想了想又问道:“如果不是因为大雪封路,老丈还会去九原城吗?”

  “还是要去的,要补给一些干粮,还要在丰州交税,拿到税单才能去西受降城交易。”

  郭宋笑了笑,看来自己也该准备去西受降城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述职报告

  郭宋带着士兵们从东城门进了九原县,一场大战已过去了四个月,民众也渐渐从战争的阴影中恢复。

  冬天是九原县最平静的季节,城外的茫茫原野被大雪覆盖,到处是天寒地冻,一万多百姓只能在城内生活,每天各家酒馆都坐满了客人,打一角酒,点两样小菜,吹牛聊天,可以度过一天。

  简单的生活一天天的重复,单调而平静,偶然会有人家办喜事,吹吹打打走过大街,给平静的小县内增色不少。

  郭宋刚进县城,便遇到了骑马过来的录事参军薛长寿,郭宋见他带着个小药童,背着药箱,不由哑然失笑道:“又有人家找你了?”

  一场战争把薛长寿的神医名声也打出来了,经他手抢救的伤兵无一人阵亡,轰动了整个九原县,这几个月,几乎天天都有人家请他上门看病,若不是他不负责配药,城内几家小医馆都要关门大吉了。

  薛长寿苦笑一声,“今天是冷家的老太爷病倒了,他们家人就坐在我的官房门口不肯走,若实在不行,我还是干老本行吧!”

  郭宋微微笑道:“能者多劳,只要不影响公务,你尽管去给人看病。”

  “现在倒不影响,以后会不会影响我也不知道,再说吧!”

  薛长寿叹口气,向郭宋拱拱手,便带着药童走了。

  郭宋回头吩咐道:“把银狐送到我家里去,其他猎物你们自己分了。”

  交代完,他催马向官衙而去。

  郭宋的官衙是原来的丰州刺史衙门,位于县衙对面,之前的丰州刺史是朔方军长史李慧兼任,丰州就两座县,州衙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李慧从不过来,州衙内也没有什么官员,是一座冷冷清清的衙门。

  郭宋兼任丰州刺史后,便将丰州州衙作为自己官衙,将它修葺一新,包括三镇兵马使官衙,朔方节度副使官衙以及丰州刺史官衙,一座衙门,三块牌子,里面官员有十几余人,不光管丰州事务,还管三座受降城的全部军政事务。

  郭宋走进自己官房,他们的官房是一座种有两株大树的小院,小院有三四间屋子,除了他之外,还有记室参军曹万年和录事参军薛长寿的官房。

  记室参军相当于机要秘书这个职务,替郭宋整理文书,写各种报告,不光是对朔方节度府,还要向朝廷交差,每天上午都十分忙碌,但到下午就几乎没事了,曹万年便专心温习功课,晚上,他还要和十几名有志科举的士子一起去九原县一个老举人家中上课。

  郭宋走进院子,便看见曹万年正埋头抄写功课,他笑了笑,没有打扰曹万年,而是进了自己官房。

  官房里宽大而简洁,只有一张坐榻,一张桌子,一个橱子和一排书架,他两天没有回来,房间没有点火盆,十分寒冷。

  这时,两名小厮抬进一只大火盆,里面的炭烧得正旺,郭宋拖过一把小凳子,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翻阅桌上的一份年度报告,每年三月底之前,各州刺史都要向朝廷书面汇报上年的各种情况,然后朝廷会根据情况宣召部分刺史进京述职。

  报告是曹万年写的,按照以前年度报告的格式来写,包括民生、政务、吏情、农业、税收等等……

  曹万年的字写得很不错,文字功底很强,能用最短的几句话把事情讲清楚,内容详实,数据丰富,写得非常不错,郭宋翻到最后,不由微微一怔,还有最后一部分没写。

  他放下报告喊道:“曹参军!”

  片刻曹万年快步走来,歉然道:“使君几时回来的,卑职竟然不知道。”

  “我也是刚回来,正在看你写的述职报告,你拿个凳子坐下,我们一边烤火一边说。”

  曹万年取了一把胡凳在郭宋对面,搓着手烤火,“使君是不是觉得卑职没有写完?”

  郭宋点点头,“前面写得很好,但最后一部分,就是今年的计划,你却没有写,为什么?”

  曹万年挠挠头道:“前面的东西其实都是六曹送来各种报告,卑职只是摘抄,比较简单,但最后的次年计划,那应该是使君来决定,不是卑职能决定。”

  郭宋笑道:“你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嘛!采不采纳是另一回事。”

  “使君稍等,我去取一份建议书。”

  曹万年跑回官房,片刻,他取来一份建议书,递给郭宋。

  郭宋打开建议书,里面写了十条,每一条都写了几百字,他只看了看目录,指着第三条和第四条笑问道:“增加官衙文吏人数,完善职能,还有第四条,建立州学,培养人才,前提都是需要有大量读书人,你觉得丰州现实吗?”

  “卑职为此专门调查过,丰州大概有三百多名读书人,年纪最小的十二三岁,最大的四十余岁,现在我们三府合一,节度使副使可以不提,刺史府的事情也不多,关键是经略使府,朝廷的意图很明确,让使君主管军政,但现在六曹参军只管军,而政务方面基本没有涉及,三个受降城的政务资料我基本上没有。

  西受降城是商业城,有多少汉商,有多少胡商,子女读书情况什么,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六曹参军光六千军队的军务都忙不过来,根本没精力顾及政务,所以招募新的官员就很有必要了。”

  郭宋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去年配备官员是按照兵马使的职能来定人数,只管军不涉政,现在兵马使改为经略使了,职能扩大,人数确实要增加,这样吧!你立个方案,我批准后让薛参军尽快实施。”

  “卑职遵令!”

  郭宋又笑道:“至于办学确实有必要,但要增加蒙学和县学,不能只考虑州学,另外你再加几条,一是恢复丰州村落,二是军队屯田,三是鼓励移民丰州,四是发展畜牧业,把这四条加进去,再加上你的十条,基本就完善了。”

  曹万年想了想道:“移民丰州今年就开始,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年我是想把军队家属迁移到丰州来,六千士兵先来三千户,那也是一万多人口啊!如果今年迁徙来不及,但至少要把前期各种准备做好。”

  “卑职明白了,卑职会详细写进报告。”

  曹万年躬身施一礼要走,郭宋又道:“你自己也要招募三名从事,丰州麻雀虽小,但五脏也会俱全,以后事情会很忙,多招三人,减轻你的负担。”

  “多谢使君关心,卑职告退。”

  曹万年匆匆回去房了,郭宋又仔细看了一遍报告,提出十几处修改点,这才把报告还给曹万年,他自己先回府了……

  郭宋目前住在刺史府,刺史府原本也是空宅,已经修葺完成,占地约十亩,是一座三进院子,还有东西两座侧院,目前府宅有十几个家仆,除了小鱼娘是郭宋从京城带来以外,其他十几人都是从灵州奴隶市场买回来的官奴。

  唐朝的人身依附还是大量存在着,卖身为奴,没为官奴,庄园蓄奴等等现象都很普遍,一直到宋朝实行平民制度,严格限制奴隶存在,情况才略有好转。

  买回来的官奴包括三名年轻男子,七名年轻妇女和四名孩童,事实上,这里面有三户人家,三对夫妻和四个孩子,都是因为家人犯罪而被连累没为官奴。

  郭宋对他们很不错,给他们房子,包吃住,另外还有月俸,让他们在府中各施其职,有马夫、车夫、厨娘,有杂工,另外还有一个老管家,老管家也姓梁,是梁会河介绍给郭宋的,五十岁,丰州本地人,在梁家做了二十年管事,想回家乡丰州了,梁会河就把他介绍给了郭宋。

  虽然人不多,但房宅不显得那么冷清了。

  郭宋回到府中,直接来到自己后院书房,后宅有四座院子,郭宋独自住一座院子,小鱼娘和另外两名丫鬟住在隔壁院子,不过有小门相连。

  小鱼娘负责伺候郭宋起居,但她可不是奴隶,她是自由身,随时可以离开丰州回京城,郭宋给她开了每月二十贯钱的高俸,虽然小鱼娘刚开始有些不情愿,她不愿把自己和郭宋的关系变成雇佣关系,但最终她想通后,还是很高兴地接受二十贯的高俸。

  “公子回来了!”

  小娘鱼笑着迎了上来,给他脱了外袍,笑道:“那只银狐的皮毛很漂亮,该怎么处理?”

  “你把它交给梁管家,让他找一个上好的店铺鞣制。”

  郭宋坐下喝了口热茶,又问道:“这两天我不在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就收到一封信,可能过些天灵儿姐要来丰州,梁大哥的意思是,让她住在我们这里。”

  郭宋点点头,梁武住在军营,总不能让梁灵儿也住在军营吧!

  “可以,你给她收拾一间屋子,让她和你住在一起好了。”

  第二百五十章 视察废城

  郭宋刚喝了口茶,这时,梁管家在院门口禀报,“启禀公子,李季将军来了,在客堂等你。”

  “我这就去!”

  郭宋起身快去向中庭客堂走去。

  李季目前的官职是丰州都尉,掌管丰州的三千军队,这三千军队有三名校尉,三十名旅帅,都是当初跟随郭宋去安西的士兵,其他三十名士兵也都分别在三个受降城的军队任旅帅,另外还有十名士兵也出任旅帅,不过他们负责掌管民团士兵。

  正是这个七十余名心腹出任军队中最重要的百人队统领,才使郭宋即使为文官,也能从底层牢牢控制住六千军队。

  就算某一天李季不服从郭宋的命令也没有用,郭宋能轻易地将他架空。

  郭宋走进房间笑道:“是不是没叫你一起去打猎,心中不满,跑来声讨我?”

  李季微微笑道:“打一堆山鸡野兔回来,我宁可不去。”

  “那你跑来做什么,不让我歇一会儿?”

  李季没好气道:“我都等了你三天,好容易才等你回来,你觉得我会放过你?”

  郭宋白了他一眼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关于军队屯田,马上要开春了,我们屯田的地方还没有正式明确,你说我能不急吗?”

  “等一等!”

  郭宋连忙止住他,“你不会今年就想种麦子吧!刚开垦出来是生田,不是要积肥一年后才能耕种吗?”

  李季着实有点无奈道:“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了,亏你还是丰州刺史,连丰州最起码的情况都不了解,丰州土地那么肥沃,还需要堆肥吗?当然是开垦出来马上就能耕种了,这是连丰州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郭宋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不好意思道:“我还真不知道,惭愧!惭愧!好吧,我亡羊补牢,你说我该做点什么?”

  李季笑了起来,“既然你这样说,那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出城,去把军队屯田的土地划出来。”

  ……

  九原县距离位于南黄河的北岸,距离黄河不到十里,九原县从汉朝以来就充分利用黄河水资源,修建大大小小河渠数十条,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使丰州和灵州一样,也是著名的粮食产区。

  目前九原县的官田和民田主要位于城池东西两侧,沿着官道两侧分布,数量有数千顷之多,而西北面主要以森林为主,大片松林延绵百里,而正北面数十里等待开垦的肥沃土地。

  所以考虑军队屯田,要么向北面要地,要么向县城南面发展,李季最终选择了南面。

  天刚亮,郭宋便被李季抓了壮丁,前来县城南面陪同他确定军队屯田范围,李季也是有点急了,最迟二月下旬就要春耕,现在他们连土地都没有定下来。

  军队屯田是惯例,包括朔方、河西、陇右等地军队都必须就地屯田,解决军粮问题,丰州有得天独厚的土地和灌溉条件,这方面更不能落后。

  郭宋之前已经向朔方节度府备案,第一期的军屯土地为三千顷,节度府也很快批准,但土地范围则需要他们自己决定。

  郭宋催马奔上一座低缓的高岗,用马鞭指着山岗下方的大片草地道:“我一开始就考虑把这片土地划给军方作为军地屯田,你可以估计一下面积。”

  李季搭手帘看了片刻道:“这一片过去有十几里,四五千顷土地是有的,但好像灌溉设施缺乏。”

  郭宋微微一笑,催马奔了下去,李季连忙招呼随从一声,众人跟随着奔了下去。

  奔出约两里,前面是一条沟壑,里面长满了杂草,约有两丈宽,郭宋指着沟壑对李季道:“这里便是从前的人工河渠,年长日久,河道淤塞,河水干涸后就变成了旱沟,只要把两头数十丈长的淤塞部分挖开,让河水流过来,这里立刻会成为一条非常好的灌溉河渠,然后还要挖支渠河沟,修建水车,我觉得你们可以忙起来了。”

  “可是三千顷的范围怎么界定?”李季犹豫一下问道。

  郭宋摇了摇头,李季最大的特点就是循规蹈矩,小心谨慎过头,不敢轻易突破某些条条框框。

  “你管他三千顷、四千顷,你们能开垦多少算多少,开垦少了明年我慢慢增加,开垦多了我再申请二期,要丈量出几千顷的土地,至少需要半个月,你们有那么多时间等吗?”

  李季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束手束脚了,他笑了笑道:“那我今天就组织士兵清淤,另外使君是不是要任命一名有经验的屯田使?”

  郭宋一阵头大,又是要招募人手,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先找几个有经验老农请教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至于屯田使,你就先兼任一下吧!州衙最近会临时招募一批文吏,我给你招几名从事,具体事情你让从事做。”

  “我兼任没问题,但总需要找一些有经验的人来做事,屯田也是一门学问啊!”

  “你说得对,做任何事情都是一门学问,屯田也不例外,不过经验也不是天生就有,人才还是要我们自己培养,我可以请灵州的屯田官员来传授经验,再招募一些脚踏实地的文吏,几年就可以培养出来,其中优秀者还可以提拔。”

  郭宋有感而发,丰州和三座受降城基本上都是一张白纸,需要很多人才,是引进外来人才,还是自己培养,其实这个倒不重要,关键是人才在哪里?

  这二十几年大唐民间重武轻文,导致有才能的读书人基本集中在各大世家,可各大世家的人才都削尖脑袋往朝廷里钻,谁愿意来丰州这种条件恶劣的边疆之地?

  好在灵州和丰州还是有一点点读书人,只能从他们中挑选,才是现实之举。

  郭宋和李季明确了军屯之地,便调转马头返回九原县,李季问道:“听说使君打算把军队家属迁到丰州?”

  郭宋点点头,“事实上在去年下雪前我就已经向朝廷提出申请了,朝廷还没有批准,丰州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人数太少,立刻从内地大量移民显然不现实,把军队家属迁移过来便是最好也有效的措施,这也是边疆惯例。”

  “可他们不愿意来怎么办?”李季又问道。

  “那就拿出优厚的条件吸引他们前来,给他们土地,压低税收,让他们能安居乐业,相信他们会过来。”

  “这个……朝廷会同意吗?”

  郭宋胸中城竹,笑道:“朝廷会不会同意我不知道,但天子一定会同意!”

  李季心有所悟,看过这个问题郭宋和天子有过沟通,得到了天子的认可。

  李季其实只猜对了一半,郭宋和天子李豫确实就这个问题进行过沟通,但并不是得到天子的认可,而是这个方案本身就是天子李豫提出来的。

  用土地和优惠税收来吸引军属扎根边疆。

  两人带着随从一路向西北疾奔,中午时分,一座城池出现在他们眼前,也是用青石砌成的县城,周围河道纵横,却一片荒芜,看不到一户人家。

  城墙爬满了藤蔓,城上城下都被积雪所覆盖,当他们奔近时,一群乌鸦飞起,在天空盘旋,发出的‘嘎!嘎!’刺耳叫声。

  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县城,叫做永丰县,二十年前,城内还有一千余户人家,七八千人,随着唐朝从三座受降城撤军,丰州百姓大举内迁,这座县城也被放弃了。

  城门完全破败,一半落在地上腐烂,另一半则挂在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落。

  众人催马入城,城内房舍还算比较完整,也有部分坍塌了,长满了杂草,因为被白雪覆盖,还看不出破败,但等冰雪融化后,这里就是一片破败的景象。

  这时,士兵回来禀报,“启禀使君,启禀李将军,城内已无一人。”

  “使君不会是想把随军家属安置在这里吧!”李季忽然有点明白郭宋的意图了。

  “为什么不能?”

  郭宋笑道:“这里的城墙很高大坚固,县城也不比九原县小,只要把城内清理干净,房舍修葺一新,这就是一座很不错的县城,四周灌溉河渠纵横,土地田埂还在,只要把杂草清除,就可以耕种了,总比我们从头开始,重新建立一座县城要容易很多吧!”

  李季想想也对,这里是去西受降城的必经之地,恢复这座县城对于联系西受降城有很重要的意义,这个方案确实不错。

  他沉思片刻又道:“就怕原主人见县城恢复,又跑来争夺房产土地,使君,这是一个隐患。”

  郭宋淡淡道:“只要官府不支持,再闹也没有用,这座县城的户籍已经销毁,我们重建后也不会再叫永丰县,一切都重新开始。”

  第二百五十一章 巡视西城

  次日一早,九原县城南的草地上便开始忙碌起来,三千军队全部出动,疏通两边淤塞的河道,一般而言,疏通河道最好安排在夏天,那时泥土松软,比较容易疏通,而冬天因为结冰的缘故,土地被冻得像岩石一样,现在气温稍稍回暖,比天寒地冻时要容易一点点。

  但时间已经不给军队选择的余地,再过大半个月就要开始耕种了,他们必须要尽快修通河道,翻耕土地。

  工地上热火朝天,士兵们用土办法,将雪水烧开后浇入土地中,虽然夜里会结冰,但白天却能融化里面冰泥,效果很不错,三千士兵肩挑手抬,仅仅一天时间便挖了二十余丈,照这样的进度,最多五天就能疏通河渠。

  郭宋只在第一天参与劳动后,第二天他便离开九原县,带着数十名骑兵前往西受降城,虽然丰州百姓在平静中度过冬天,但作为身兼二职的主官,郭宋却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一旦天气转暖,他就要前往三座受降城巡视了。

  西受降城要穿过北面的狼山,距离九原县约有三百余里,郭宋去年在击败薛延陀军队不久便去过了,后来大雪封路前又去过一次,而这次是开春后的第一次前往。

  跟随郭宋一起前往西受降城的,还有大大小小数十支商队,约有五六百人,数千头骡子或者骆驼,满载着各种货物,他们是去赶春市。

  每年初春时节,草原牧民从四面八方蜂拥来到西受降城,带来一个冬天储存的物品,主要以羊皮、药材、干酪、染料、皮毛、宝石和马匹为主,货物丰富,价格便宜,他们同时也要采购大量的生活用品,商人们从中原带来的货物能卖个好价钱,又能低价买回草原货物,中间的利润很高。

  所以每年一开春,他们便会不辞辛苦地从关内、河东、关中各地赶来。

  利润虽高,但路程却十分艰难,尤其渡过北黄河,所有人都必须要淌过齐腰深的河水,河水还没有完全解冻,但又不能走冰面,必须破冰而行,河水冰冷刺骨,体弱者根本就承受不住。

  渡过北黄河,队伍又继续北上,前面是依旧被大雪覆盖的狼山,不过向阳处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可以穿过长达数十里的山中峡谷。

  五天后,队伍终于抵达了西受降城,西受降城目前有一千唐军驻守,镇将正是去年一起并肩作战的马蔚,听说经略使到来,他亲自出城迎接郭宋。

  “马将军,数月不见,一个冬天养得如何?”郭宋见到马蔚便笑问道。

  “哎!别提了,最难熬的就是冬天,闷得快疯掉了。”

  郭宋微微笑道:“你可以找点事情做嘛!比如组织士兵打马球,练习武艺和箭法,去年我不是教过你们一套刀法,弟兄们练得如何了?”

  马蔚脸上一红,经略使说得都是积极向上的东西,可事实上,士兵们在冬天更热衷于喝酒赌博,或者逛妓馆,西受降城内有不少酒楼和妓馆,士兵们的大部分军俸都花在这上面了。

  马蔚吱吱呜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郭宋心知肚明,也懒得多问,便笑道:“今年我恢复丰安县,把士兵们的家眷都接来安置在那里,冬天士兵们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呆在一起。”

  马蔚大喜,这是个好办法,冬天基本上没有防备任务,士兵们可以回家,开春时再回来,这便是长久之计了。

  他连声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那有没有可能把家眷直接接到西受降城来?”

  郭宋摇摇头,“西受降城的农耕条件不行,必须安置在丰州,永安县是最近的县城,士兵们除了冬天回家,其他时间可以回家一个月,这已经比那些数年见不到家人的戍边士兵好多了,这次我来,就是要落实此事。”

  “卑职明白了!”

  众人进了城,此时城内已经变得十分热闹起来,今年的第一批唐朝商人到来,打破了城内沉闷的气氛,近千家坐商纷纷跑到大街,欢迎行商们到来。

  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春市那一天,就算到了春市,牧民们也不一定来买你的货物,他们几乎都有自己的渠道,所以有经验的老行商们都不会等到春市那一天,只要店铺出的价格不错,就会早早清货,要么买货返回唐朝,要么手握银子等待春市。

  西受降城内有一处交易广场,行商们首先要去税所验证税单,没有交税则补税,然后才有资格去交易广场交易,这是行规,坐商若收购了没有交税的货物,一旦被人举报查证,就会被逐出西受降城,就算胡商也不例外。

  西受降城的税所之前是由朔方节度府管理,现在朝廷成立了三镇经略府,那么三座受降城的一切军政事务都归经略府管,包括税务所。

  郭宋在军营稍微休息片刻,便饶有兴致地去交易广场巡视。

  交易广场大小如一座足球场,数百名行商已经将自己的货物放在地上铺开,原本冷冷清清的广场上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不仅是汉人坐商,很多粟特商人也跑来选购货物。

  事实上,数百名行商运来的几乎都是中低档货物,在这里能卖高档货物的价,主要以丝绸、瓷器和茶饼这三大类为主,其他都是针头线脑、银铜首饰等等日常用品。

  交易广场上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货物卖掉了,便欢天喜地收拾摊子去找客栈住下。

  这时,郭宋看到了他打猎归来时遇到的那几个商人,老者已经把百余担茶饼卖掉了,正在清点白银。

  “老丈卖得不错嘛!”郭宋笑眯眯问道。

  老者抬头看了看郭宋,连忙躬身行礼,“托郭使君的庇护,这次收获确实不错。”

  郭宋看了一眼旁边的一堆货物,不解地问道:“我记得老丈的货物有两百多担吧!怎么感觉少了很多?”

  老者呵呵笑道:“在九原县已经卖掉一半,这里再卖另一半,一般都是这样,有些货物,像布匹、药材之类,这里不好卖,但九原县城好卖,再比如我这个茶饼,在九原县城就没有利润,只能拿到这里卖。”

  郭宋点点头,像茶饼这种生活必须品,一般是朝廷供给朔方节度府,再由朔方节度府分配给丰州,一般是供应军队,多出来的部分则低价卖给当地居民,实行配售制度,每家有定额,所以茶饼这种生活物资在九原买不了价格,但草原上却能卖高价。

  “老丈打算什么时候回太原?”郭宋又笑问道。

  “等到二月底春市吧!我打算买一批上等羊皮回去,直接从牧民手中买会比店里便宜三成。”

  郭宋笑了笑道:“那就祝老丈买卖顺利,有什么困难可以到丰州找我。”

  “多谢郭使君关心!”

  郭宋又在交易市场逛了一圈,这才返回了军营……

  次日一早,在军营演武场上,一千士兵列队站立,郭宋走上高台,立刻迎来了士兵们热烈的掌声,去年这一千士兵也参加了保卫九原的战争,郭宋在这场战争中的卓越指挥赢得了士兵们的崇拜,在随后的战功奖励分配上,公正公开公平的分配也得到了士兵们的极大信任。

  郭宋摆摆手,笑道:“大家请安静!”

  一千士兵随即变得鸦雀无声,郭宋这才缓缓道:“这次我来西受降城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关系所有士兵的切身利益,我已决定恢复永丰县,县中的居民我希望是大家的妻儿父母……”

  郭宋刚说到这里,下面响起一片嗡嗡声,这个话题太敏感了,立刻引起了大家的一片议论。

  “安静!”

  马蔚厉声大喊:“所有人给我安静下来,听郭使君说完!”

  广场上再度安静下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灵州来客

  一千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郭宋,大家都期待着得到满意的消息。

  郭宋笑着继续道:“事关大家的切身利益,我当然要全力向朝廷争取最大利益,事实上,把家属接到丰州来,对大家都有好处,冬天大家可以回家休息,而且还可以继续领俸,平时春夏秋三个季节,大家可以有一个月的假期,回家和家人团聚。

  至于大家的家人迁徙到丰州,我可以保证每户人家至少有三顷良田,愿住在城里,每家提供两亩宅地,想住在城外乡村,每家享有五亩宅地,至于田税,只要你们还在军队为伍,那你们的家人都可以免税,就算将来大家从军中退役归农,你们的田税也要比中原低一半,土地依旧归自己,作为永业田传给子孙。”

  “如果父母身体不好,无法承受丰州的寒冷怎么办?”有士兵高声问道。

  “我说过了,不会强求大家把家人迁徙而来,我只会用优厚的条件吸引大家把家人迁来,一切都是自愿,我相信大部分士兵都是出身贫寒,家里都是靠租种别人的土地糊口,我也知道很多士兵离家几年了,孩子也记不得自己的父亲,父母年迈,无法在他们身边尽孝,所以把家人迁来,拥有三百亩的良田,土地肥沃,灌溉便利,还可以照顾妻儿父母。

  各位弟兄,食有粮,穿有衣,住有房,行有马,孩子还能读书上学,这样的条件以前没有,将来也不能肯定会有,这是一次机会,我衷心希望弟兄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大家好好考虑,尽快和家人联系,在今明两年内迁徙过来,然后分配土地和口粮,等开春后就能投入春耕了。”

  郭宋的一番话着实将众士兵们打动了,每个人都心情激动,急切地想写信给家人,仅三百亩永业田和免税这两条就将众人彻底打动了。

  要知道唐初实行的均田制,每个男子只有二十亩永业田,只持续数十年后就没有了,府兵制也由此被破坏。

  丰州最大的优势就是土地辽阔,人口稀少,这片肥沃的土地能承载百万人口,但现在才一万余人,丰州官府完全有条件给予士兵优厚的待遇。

  但郭宋也知道,迁徙过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今年不一定来得及,但他希望明年军队的家属就开始陆陆续续过来。

  ……

  就在郭宋去西受降城后不久,他在九原县的家中便来了一位客人,梁蕴道的女儿梁灵儿,这次她来丰州,其实是她父亲的决定,小娘子十四岁了,正好是叛逆期,父亲梁蕴道也管不住她,她整天带着一群豪门子弟行侠仗义,到处打抱不平,令人头疼。

  梁蕴道便想到了这条釜底抽薪之计,让她去丰州兄长那里住一段时间,断绝她和那群豪门子弟的联系,这趟旅程也让梁灵儿颇有兴趣,不过她可不想住在兄长梁武那里,她写信给了小鱼娘,打算住在郭宋的府中。

  三辆马车在十几名随从的护卫下缓缓驶入了九原城,车窗内,梁灵儿东张西望,对九原县的一切都很好奇,她还是第一次来丰州,虽然丰州和灵州气候以及环境都差不多,但梁灵儿还是兴致盎然,让她最高兴的是,来到丰州后就没有了父亲的严厉管制。

  梁灵儿性格开朗外向,感情不够细腻,看似精灵古怪,其实并没有一点心机,属于那种马大哈似的小娘子。

  以前她对郭宋很崇拜,有了一种朦胧的好感,但随着时间流逝,两年多不接触,她这种好感又渐渐消退了,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对郭宋依旧很喜欢,但已经没有了从前那种特殊的萦情,她想来丰州,更多是为了躲避父亲的管束,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她还很喜欢小鱼娘,尤其小鱼娘在藏剑阁的特殊身份和经历,让她心中充满了神秘感。

  马车在郭宋府宅前停下,小鱼娘已经在门口等她了,梁灵儿跳下马车跑上前笑道:“小鱼娘,好久不见了!”

  小鱼娘牵着她的手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在开春才来呢,现在才二月中旬啊!”

  梁灵儿撇撇嘴道:“爹爹天天逼我读书,整天背那些子曰、孟子云之类,每天还要写一千个字,烦死我了,还三月呢,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小鱼娘见随从们从第三辆马车搬出一大堆箱笼,不由惊呼道:“你带这么多东西啊!”

  梁灵儿笑嘻嘻道:“准备住上一年半载再回去,东西当然要多准备一些。”

  小鱼娘有点头大,这小丫头居然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

  “不说了,快带我去看看房间,我住在哪里?”

  不等小鱼娘带她,梁灵儿便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府宅,把一大群人都晾在门口……

  这次梁灵儿带了两个婆子和一个丫鬟同来,得安排她们住下,十几名随从虽然要回去,但总要休息一晚,吃两顿饭再走,小鱼娘只得拜托梁管家安排他们,她自己快步进内宅追赶梁灵儿去了。

  “灵儿,你可以和我住一间院子,或者你可以单独住一间院子,旁边还有两座院子空着的,随便你选择。”

  梁灵儿笑嘻嘻道:“我哪能随便住呢?那两间院子一定是给未来的郭夫人住的,我就和你住一起吧!”

  她又探头从一扇小门看了看隔壁院子,眼前一亮,“这里又是哪里?很不错嘛!”

  “那边是公子住的地方,他不喜欢被人打扰。”

  小鱼娘生怕梁灵儿头脑一热,要和公子住一个院子,连忙解释道:“我本来也想住在那里方便伺候他,结果被他赶过来了。”

  她言外之意就是说,连我都没资格,你就别想了。

  梁灵儿噘着嘴嘟囔道:“谁稀罕和他住在一起,他现在当了官,变得和爹爹一样整天板着脸,没有以前好玩了。”

  郭宋去年从灵州出发来丰州之前,将梁灵儿训斥一通,要她好好读书,不要再带着一帮半大孩子四处闯祸,让梁灵儿心中有了抵触情绪。

  “对了,郭大哥去哪里了?在官衙吗?”

  “他去西受降城了,还要再去中受降城和东受降城,这一圈走下来,至少要三月上旬才能回来。”

  “哈!他不在,我就更自由了。”

  梁灵儿欢喜得手舞足蹈,拉着小鱼娘道:“我刚刚学会烟熏妆,我画给你看看,咦!我的箱子呢?”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箱子什么的都在门口,还没有搬进来呢!

  ……

  郭宋在西受降城呆了三天,随即又前往中受降城,中受降城位于九原县以东三百里,也属于属于河套平原,在丰州境内,也就是今天的内蒙古包头,坐落在黄河北岸,同样土地肥沃,灌溉便利。

  中受降城之前已经废弃,去年春天被朝廷重新启用,驻扎一千军队,中受降城就是一座军城,基本上没有百姓,从前有随军家属生活在这里,所有的居民均已全部南迁,只剩下一些荒凉无人的村落。

  郭宋今天的目标是要重新恢复从前军队家属随军而居的传统,把军队家属重新迁移回来,要么住在中受降城附近,要么住在百里外的丰安县,他需要和士兵们商量,由他们自己决定。

  中受降城的一千士兵也参加了去年的九原保卫战,战后军队也进行了调整,十名旅帅被调回朔方军,或者给优厚的条件退伍归农,由他的心腹接任旅帅之职,从而将这一千军队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这天下午,郭宋抵达了中受降城,镇将鲁明博出城迎接郭宋的到来。

  两人见了礼,郭宋笑问道:“鲁将军应该收到我的信了吧!”

  鲁明博抱拳道:“卑职收到了使君的来信,也按照使君的要求和所有士兵谈过了,九成士兵都表态愿意把家属迁来丰州,还有一成士兵在考虑,不过卑职估计问题不大。”

  “那有没有决定把家属安排在哪里?”

  “意见不太统一,有的想把家属安排在丰安县,有的想更近一点,就住在受降城附近,还得由使君来决定。”

  郭宋微微笑道:“那我再和士兵们谈谈,我的意见都统一安排在丰安县附近,便于互助,如果实在想住在受降城附近,那也可以,那就需要形成小镇或者村落,我会把各种有利和不利给大家说清楚,最后再做决定。”

  “一切听使君安排,请使君先进城休息。”

  两人一边说,便一起进了受降城。

  第二百五十三章 洛阳船匠

  春寒料峭,一支十余人的骑驴队伍正沿着官道向北而行,他们不是军队,而是一支普通的平民,都穿着厚实的布衣,头戴纱帽,腰束革带,正是普通大唐百姓的打扮。

  这支队伍的年龄大概都在二三十岁,个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为首是一名四十余岁的汉子,身材高大魁梧,古铜色肤色,双手粗糙有力,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目光望着远方,格外专注。

  这是一支从洛阳过来的工匠队伍,一共十五人,他们都是技艺高超的船匠,是郭宋拜托李安替他聘请的造船匠,大唐的造船中心主要在扬州、泉州以及洛阳等地,扬州和泉州主要造海船,而洛阳是以内河船只为主。

  这十五名船匠便是来自洛阳,他们实际上是一个团队,为首的汉子叫做耿维正,是中原地区赫赫有名的船匠,他又从洛阳招募了十几名年轻船匠,组成了一支造船队,专门接活给人造船,在中原地区颇有名气。

  不过在中原地区这样的造船队伍比较多,民间需求却不大,导致僧多粥少,竞争十分激烈,工钱不断下压,养家糊口艰难,所以当李安找到他们,尽管是去遥远的丰州造船,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收拾行装上路了。

  对他们而言,只能要接到活就是好事情,他们已经没有挑选东家的余地。

  “耿哥,咱们这趟活儿靠谱吗?”一名长得像猴子似的年轻船匠高声问道。

  耿维正回头瞪了他一眼,“已经快到东受降城了,你才问这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年轻船匠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耿维正见其他手下都有担忧之色,便对他们道:“我告诉你们,这次去丰州造船是我一个老主顾介绍的,我这个老主顾可是京城的大商人,手腕通天那种,我已经收了五百贯钱的定金,给了大伙儿安家费,所以这趟活儿咱们不去也得去,而且如果对方不需要造船,我们的定金也不用退,这不是好事情吗?”

  听说定金不用退,大家一颗心放下,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那名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年轻船匠又问道:“耿哥,丰州需要船吗?”

  耿维正笑道:“当然需要,咱们不是一路沿着黄河走吗?我们接的是丰州官方的活儿,我估计应该是丰州想用船队运输,连接灵州和丰州,据我所知,现在灵州和丰州之间是用皮筏子运输,慢不用说,还需要大量纤夫,还很危险,有船的话就不用纤夫了,比皮筏子安全,运载量也大,而且有了船,还能顺流直接去关中。”

  这时,一名船匠指着远处出现的大城喊道:“耿大哥,那个是不是东受降城?”

  耿维正看了看道:“那个应该是榆林县,东受降城在黄河对岸!”

  众人加快速度向榆林县而去……

  唐朝的榆林县并不是后世的榆林,位置相差几百里,这里是黄河‘几’字型的右转弯处,自古便是北方游牧民族杀入中原的一条重要通道,隋炀帝杨广为了堵住这条通道,便在黄河东岸沿着紫河修筑了长达数百里的长城,唐朝便在长城北面修建了东受降城。

  东受降城对岸的榆林县不属于丰州,而是属于胜州,此时郭宋刚刚视察完东受降城,便渡河来到榆林县,他主要是考虑东受降城驻军家属的安置。

  虽然他很想把东受降城的士兵家属也安置在丰州,但事实上,最合适的地方却是黄河对岸的榆林县。

  可惜榆林县属于胜州,虽然同样归属于朔方节度府管辖,但毕竟州府不同,管理还是不方便。

  郭宋便考虑了两个方案,最好的方案是说服朝廷,将榆林县划给丰州,其实这对榆林县也是最好的归属,榆林县被大沙漠与其他州县相隔,孤悬于北方黄河边,如果能归属丰州,那么河套地区的中套和东套便连为一体,黄河‘几’字型的上横地段都整个盘活了。

  如果朝廷不同意这个方案,那么他便打算用置换的办法,用黄河北岸的一大片牧场换取榆林县旁边的一片农田,这也是可行的,榆林县境内也生活着一支铁勒牧民,他们在榆林县以西占据了大片土地。

  接待郭宋的是榆林县令赵知吾,他是国子监祭酒赵宽的儿子,郭宋认识他的父亲,还在一起共同赴太子宴请,正是这一层关系,使两人相处融洽,县令赵知吾很愿意替郭宋解决东受降城的困难。

  “使君的方案我看是可行的,这支同罗部的牧民原本一百多年前就是在东受降城北面的金河两岸放牧生活,所以他们自称同罗金河部。

  后来突厥人占领了他们的牧场,他们才被迫迁到榆林县,我相信他们做梦都想回到祖先生活之地,这件事我去给他们说,这个土地置换应该可以完成。”

  “他们牧场有多大,能否改为农田?”郭宋又问道。

  赵知吾笑道:“要不我陪使君实地去看看吧!”

  郭宋欣然答应,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十几名随从一路奔驰,来到了西城外,这里距离榆林县只有三里,东面是农田,西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足有四五千顷之多,草地低缓起伏,榆林河从草地中间流过,远处可以看见一群群牛羊。

  郭宋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看了看土地,又挖起一捧闻了闻,土地肥沃湿润,是极好的腐殖土。

  他站起身又眺望远处的榆林河,发现河两岸有不少沟壑的痕迹,“那些是灌溉河渠吗?”郭宋指着远处的河渠痕迹问道。

  赵知吾看了片刻道:“那是汉朝留下的河渠遗迹,这一带曾是大片良田,后来这里被北魏统治,粮田又变成了草原。”

  土地没有问题,郭宋又问道:“如果我把这里作为军属定居点,我分配土地给他们,榆林县能不能给他们出田契?”

  赵知吾苦笑一声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首先这片土地就不在榆林县的土地范围内,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是同罗牧民的部落财产,如果东受降城把金河北岸的土地和他们置换,那么这片土地应该属于东受降城,也就是归丰州管辖,应该由丰州出具田契,我这边问题不大,我一切都配合郭使君,但这个土地置换要经过朝廷批准才能生效,我建议使君尽快上书朝廷。”

  郭宋点点头,“我会把榆林县归属以及土地置换之事一并上报朝廷,尽快呈请天子批准。”

  两人看完了土地,返回榆林县,走到县城门口,只见十几名似乎远道而来的男子在打听什么,守门士兵指着自己这边。

  郭宋立刻回头对属下道:“去问一下,他们是什么人?”

  士兵催马飞奔而去,询问片刻,回来禀报道:“启禀使君,他们是从洛阳过来的船匠,说是来找你的。”

  郭宋想了想,顿时醒悟,他差点把这件事忘了,自己是托过李安帮他找船匠,原来他们已经来了,他连忙催马上前问道:“你们谁是首领?”

  一名四十岁的船匠躬身道:“小人耿维正,是首领,请问阁下可是丰州郭使君?”

  郭宋笑着点点头,“我正是,你们是李安介绍来的船匠吧!”

  “使君说的一点没错,我们是李大员外安排的船匠,从洛阳过来。”

  郭宋回头对赵知吾道:“烦请县令安排他们休息吃饭,回头我派人带他们去九原县。”

  “没问题,小事一桩。”

  赵知吾让随从带他们去驿站休息,郭宋对耿维正笑道:“首先非常欢迎你们到来,现在距离九原县还有好几天的路程,你们先在榆林县好好休整一下,然后我派人带你们九原县,我自己还要去东受降城,就不和你们同路了。”

  耿维正向郭宋深深行一礼,这才带着手下跟随县令随从进了县城。

  第二百五十四章 化妆风波

  郭宋在十天后返回了九原县,这一趟三镇巡视他足足走了一个月,回来时已经是三月初了。

  此时,丰州的冰雪早已完全融化,到处笼罩着生机盎然的春天气息,空气中弥漫着野花和泥土的清香,九原县春耕正忙,农民们赶着耕牛在一片片麦田里翻土撒种,到处是一片勃勃生机。

  郭宋并没有立即回城,在距离县城还有三里时,他转道一条岔路前往城南,他要看一看军队屯田进展。

  距离军屯土地还有一段路,郭宋便看到了一条新出现的河流,河水宽约两丈,平静地向东流淌,流入十几里外的另一条南北向主干渠中。

  这就是清淤后出现新灌溉渠,在丰州属于灌溉支渠,丰州的灌溉主渠有六条,连接南北黄河,其中永丰县两条,九原县三条,丰安县一条,灌溉主渠都是南北流向,然后有无数的支渠将主渠之间连接起来,在丰州大地上形成了网格式的灌溉系统。

  丰州的灌溉系统在东汉时最发达,后来一度消泯,隋朝又重新兴起,一直到盛唐,安史之乱爆发后,它再一次沉寂,不过沉寂的时间不长,灌溉主渠道基本上保持着盛唐时的原貌。

  只是一些支渠干涸淤塞,这条南面的支渠就是二十年前干涸淤塞的,今天再次被疏通,干涸的河床内再一次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水流。

  郭宋带着随从沿着新河道走了数里,终于看见大片新开垦的良田,无数士兵赶着耕牛在麦田耕种播种,还有不少士兵在继续挖掘灌溉小渠,这些小渠便将河水直接引入麦田。

  这时,郭宋忽然看见李季,他带着几名文士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指点耕种情况,旁边还有一名中年男子,正在观察土质。

  郭宋连忙挥挥手,催马过去,李季也看见了郭宋,连忙带着众人迎上来。

  “使君终于回来了!”李季欣然道。

  郭宋微微笑道:“没办法,这次去三镇不是巡视,是要解决问题,所以花的时间多了一点。”

  “怎么样,士兵们愿意迁徙家人吗?”李季关切地问道。

  郭宋点点头,“绝大部分士兵都很踊跃,下面就等兵部和户部批准我们的方案,一旦方案通过,就要着手实施了。”

  说到这,郭宋看了一眼李季身后几人,问道:“这几位是——”

  “我给使君介绍一下!”

  李季拉过中年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张农,是朔方军灵州屯田副使,有十几年的屯田经验,特来指点我们。”

  中年男子上前抱拳笑道:“早已久闻郭使君大名了,今日一见,属下三生有幸!”

  郭宋倒没有见过他,连忙客气道:“张屯田使辛苦了。”

  李季又介绍三名年轻人,“这三人是新招募的屯田文吏,充实屯田司,很快铠曹主事罗亮会出任屯田副使,他现在正在交接,明天就会来屯田司报到,以后屯田司的具体事务就由他负责。”

  三名年轻人已经知道眼前之人便是三镇经略使兼丰州刺史,三人连忙行礼,“参见郭使君!”

  郭宋微微笑问道:“你们都是丰州本地人?”

  三人都点了点头,郭宋又道:“丰州文士不多,所以现在你们有机会,希望你们抓住机会,尽快务实能干,以后才能挑起大梁。”

  “感谢郭使君厚爱!”

  郭宋笑了笑,又问李季,“现在屯田情况如何,开垦了多少土地?”

  李季苦笑一声道:“我们目标是开垦三千顷麦田,但看样子最多只能开垦一半,剩下的一半只能等明年播种了。”

  “慢慢来,把一千五百顷麦田种好,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一亩产三百斤麦子,一年就是三十多万石粮食,不光解决了军粮,还有富余,如果全部开垦,我们还可以向外调粮了。”

  郭宋又笑问张农道:“这里的一亩地能产三百斤麦子吗?”

  张农笑着点点头,“完全没有问题,河套平原的光热和水充足,土地肥沃,土壤墒情好,灵州一亩地能产三百五十斤麦子,丰州也差不多。”

  “那现在我们还有什么不足?”郭宋又问道。

  张农想了想道:“要说不足,主要是灌溉渠没有全部布置好,不过现在已经挖掘,希望在四月之前能全部完工,四月和五月是麦田最需要水的时候,灌溉很重要。”

  郭宋立刻吩咐李季,“这件事你来安排,不行就加派人手,一定要在四月前全部完工。”

  “卑职一定办到。”

  “还有什么不足吗?”郭宋又笑问道。

  “其他大问题就没有了,然后就是仓库修建和明年堆肥的安排,这个相信你们能做好,再有就是一些细节,刚才我也给李都尉说了,水渠里要大量养鱼,鱼不仅吃水草,还能把很多病虫的卵吃掉,这样麦田病虫害的危害程度就会减弱很多。”

  郭宋看了一眼李季,李季连忙接口道:“养鱼没有问题,我已经安排好,会在四月份大量捕捞鱼苗。”

  郭又仔细参观了士兵们耕田播种情况,又询问了张农一些屯田的要点,这才离开军田返回九原城。

  他在军田里呆了一个半时辰,进城时已是中午时分,郭宋没有去军衙,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府宅。

  一进府宅,只觉下人看自己的神情有些古怪,他心中着实有点狐疑,这时梁管家迎了出来,郭宋问道:“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梁管家吞吞吐吐道:“我不好说,公子去内宅看看就知道了。”

  郭宋把马交给他,自己快步向内宅走去,他进了自己院子,却听隔壁院子传来小鱼娘的声音,“灵儿,你没搞错吧!眉毛怎么竖着画?”

  又听见梁灵儿笑嘻嘻的声音,“那你就不懂了,这叫峨眉彩眉,长安很流行的,又红绿黑三种颜色搭配,嘴唇只能在唇尖上涂一点胭脂,这叫点唇,两腮的粉要涂三层,非常均匀,才会有雪白如梨花的感觉,这叫雪梨妆。”

  郭宋只觉得大脑有点短路,他无法想象小鱼娘变成什么样子了。

  郭宋犹豫一下,还是穿过小门,向对方院子走去,刚走进院子,却见小娘鱼和梁灵儿穿着宫装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这种宫装又叫贵妇装,胸前露出大片白肉那种,拖地翠色长裙,双臂环绕着长帛,两人头梳高髻,头发上插满了珠翠,脸上涂得雪白,就像银盆一样,双眉已经剃掉,用三种颜色在眉头画成细三角状,嘴唇尖上涂了一点鲜红的胭膏。

  两人得意洋洋从房间里走出来,小鱼娘却一眼看见了站在院子里,一脸惊愕的郭宋,吓得她尖叫一声,转身便逃回屋。

  梁灵儿也呆了半晌,转身便跑。

  其实郭宋还算是有点见识,这确实是长安后宫很流行的彩妆,身材修长,体态丰满的女子打扮起来确实很漂亮,可这两个才十四岁的小娘,论周岁也才十三岁多一点,尤其小鱼娘长得又瘦又小,她干瘦的小胸脯哪里撑得起来,却想学成熟妇人的打扮,实在是不伦不类。

  郭宋知道她们还要卸妆画眉,便喊了一声,“我去官衙,晚上才回来,你们不急!”

  他转身离开了府宅,走到门口,他问梁管家道:“她们两个打扮成这样子有多久了?”

  “有半个月了吧!不过她们不敢出门,会被小孩子扔石头的,只是在府中行走。”

  郭宋摇摇头,快步去官衙了……

  小鱼娘卸了妆,换了普通的衣裙,趴在床上大哭一场,梁灵儿在一旁内疚地看着她,她虽然有点逆反心理,但她并不傻,她听兄长梁武说过,郭大哥其实并不愿意小鱼娘呆在他身边,只是出于一种感恩才没有把小鱼娘赶走。

  这下自己闯了祸,郭大哥恐怕不会再容忍小鱼娘了。

  “对不起,我收拾一下东西,这就走!”

  她转身默默要离开,小鱼娘擦去眼泪道:“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找兄长,让他安排人送我回灵州。”

  “你现在回灵州做什么,你是客人,主人一回来你就走,这不是待客之道,你实在要走,也应该征询一下主人的意见。”

  “可是……”

  梁灵儿咬一下嘴唇道:“我好像闯祸了,让郭大哥对你不满。”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向他解释,他实在要赶我走,我也没办法,和你没有关系。”小鱼娘低下头小声道。

  泪水从梁灵儿眼中涌了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是我怂恿你化妆的,我去向郭大哥认错,要打要罚随他,就是不能赶你走。”

  小鱼娘低声叹了口气,“公子未必会赶我走,只是我心里难受,我不想让公子看到我今天打扮的样子,偏偏被他看到了,所以我才哭,你不要内疚了。”

  梁灵儿咬紧牙关道:“不行!等郭大哥回来,我替你向他解释。”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造船计划

  郭宋倒没有把小鱼娘和梁灵儿的事情放在心上,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会做各种蠢事,都渴望长大成人,男孩抽烟装深沉,女孩则打扮妖艳成熟,从古至今都一样,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郭宋只是不想让她们尴尬,才来到官衙,他让随从去酒楼买了一份午饭,自己坐在官房里一边吃饭,一边看桌上厚厚一叠文书。

  这时,他从一叠文书找到了朝廷工部的一份批文,批准丰州修建黄河军民码头以及造船工场,这让郭宋大喜,没想到工部这么快就批准下来了。

  倒不是说丰州想修建什么设施一定需要朝廷批准,如果你不向朝廷伸手要钱,除了建城池和宫殿外,其他建筑都随便你怎么修建,朝廷也会不管。

  但修建码头是个大工程,不光要修建码头,还有配套的仓库,还有从县城到码头的道路,还要建造船工场,各项工程没有百万贯钱休想做下来,工部批准后,他们便可以列预算向户部要钱。

  这时,曹万年走了进来,见郭宋在吃饭,便笑道:“使君在吃午饭,那我呆会儿再来。”

  “不用,我已经吃好了,你坐下吧!”

  郭宋将餐盘放到一边,取出手帕擦一下嘴,指指工部批复的牒文问道:“这份工部批复节度府那边知道吗?”

  “他们知道,就是段使君派人送过来的。”

  “那段使君怎么说?”

  曹万年笑道:“段使君说,修建码头很有必要,但造船工场是不是应该放在灵州,说我们这边人手不足,不适合修建造船工场。”

  郭宋也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他们为什么自己不申请,见我申请了他们就眼红,这个不用管它。”

  曹万年苦笑一声道:“这件事不管还不行,使君还是找机会和节度使商量一下吧!要知道钱是经他们的手拨下来的,他们把修建造船工场的钱卡住,我们就没辙了。”

  曹万年说得也有道理,郭宋点点头,“好吧!我找时间去一趟灵州,最好朝廷直接把钱拨给我们,但好像又不现实,求人的日子不好过啊!”

  郭宋摇摇头,又问道:“前几天有十几名船匠过来,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这几天薛参军他们一直在陪着他们,今天薛参军还陪他们去丰安县看木材了。”

  “为什么要去丰安县看木材?”郭宋不解地问道。

  “使君有所不知,丰安县仓库里有一批老松木,原本是准备运去灵武县修建行宫,但后来没有用,就一直存放在仓库里,差不多有十几年了,耿匠头说,造船要用干透的木材,刚砍下来的松木至少要晾晒一两年才能用,所以丰安县的库存木材正好派上用场。”

  正说着,只听院子里传来薛长寿的说话声,“是不是郭使君回来了?”

  郭宋笑道:“正说着你呢!快进来。”

  薛长寿风尘仆仆走了进来,虽然是初春,但依旧满头大汗。

  “我刚从丰安县回来,耿匠头回驿站休息去了,今天收获不错,至少十艘两千石货船的木材有了着落,我们马上要开始伐木晾晒,等他们造完十艘船,木材也该晾晒好了。”

  郭宋想了想问道:“造船应该还需要很多东西吧!油漆、布匹、胶水、绳索,还有工具,还有造船场所,还有人工,当然,更重要的是钱,这些问题你们商讨过吗?”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件事,有些东西灵州那边有,可以从那边调来,有些东西延安府有卖,我已经派人去采购了,工具他们自己带了,我们也可以仿造一批,人工不需要太多,两艘船同时开工,一两百人就够了,至于场地也选好了,麻烦是的钱,造一艘两千石货船,工钱、材料,以及各种开支,至少要八千贯钱,就算我们有一部分主材,那也还要四千贯,也就是说,我们修建十艘大船,需要四万贯钱,我们拿不出来。”

  郭宋沉吟一下问道:“现在能拿出多少?”

  “最多一万贯钱,还是奖赏剩下的一点钱。”

  “那就先用这一万贯钱,等用得差不多了,我估计朝廷的拨款也该到了。”

  郭宋有点头大,他还得抽时间去一趟灵州,和段秀实协商造船工场的事情。

  ……

  下午,郭宋返回了府宅,一进后宅,便见两个小丫头跪在自己院子里,郭宋一下子愣住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梁灵儿带着哭腔道:“是我怂恿小鱼娘的,你要么惩罚我,千万不要把小鱼娘赶走。”

  小鱼娘连忙道:“和灵儿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糊涂,忘了自己的本份……”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也抽抽噎噎哭起来。

  郭宋哑然失笑,他蹲下对两人道:“第一,我没有生你们的气,你们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化妆,喜欢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只要别在我的院子里折腾就行。

  第二,你们化的妆我在皇宫见过,确实在宫女们中间很流行,谈不上稀奇古怪。

  第三,小娘子化点淡妆我不反对,丰州春天风沙大,对皮肤有伤害,化点淡妆对皮肤有好处。

  第四,你们怎么化妆都可以,但不要出内宅,仆人们都没见过世面,他们不懂,会吓着他们。

  第五,你们有时间看看书,实在不想看书,练武也行,小鱼娘,我教你的飞刀,你可以传授给灵儿。

  第六,有时间帮我照看一下猛子,我估计你们这段时间都没有管它。

  第七,赶紧给我准备晚饭去,别跪在这里了。”

  两人见郭宋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顿时心花怒放,连忙爬起身跑出去了,“我们去准备晚饭!”

  郭宋摇摇头,回到自己书房,他从书柜的盒子里取出几块破碎的石像,把它拼起来,一个小女孩的形象便出现他眼前,郭宋爱怜地抚摸石像,轻轻叹了口气。

  他来大唐已经有十四年了,自己的女儿也应该大学毕业了,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父亲?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连忙将石像放进盒子里,问道:“什么事?”

  只听小鱼娘在门外怯生生道:“公子,晚饭做好了,去吃饭吧!”

  “好!我这就来。”

  郭宋走出书房,见小鱼娘低头站在门口,郭宋忍不住看了看她的眉毛,见眉毛画得又细又长,便笑道:“这个眉毛画得不错,是灵儿帮你画的?”

  “是的,她化妆的手艺很好。”

  郭宋笑了起来,“你在藏剑阁学过化妆的,她的化妆术能和你比?”

  小鱼娘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一回事,藏剑阁是易容术,她是化妆。”

  “在我看来都是一样,你们俩谁大?”

  “她和我同岁,但比我大一个月。”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饭堂,小鱼娘心中的畏惧也渐渐消淡了,她也意识到,公子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真的没有生自己的气。

  不过她又有点失落,这说明公子真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小鱼娘心中患得患失,这顿饭吃得很没有滋味。

  梁灵儿却有说有笑,片刻,她从房间里拿来一瓶酒放在桌上,笑嘻嘻道:“郭大哥尝尝这个酒。”

  郭宋眼睛一亮,竟然是一两装的眉寿酒,“你从京城买来的?”

  “你别问了,尝尝酒再说!”

  郭宋打开塞子,倒了一杯酒,酒呈金黄色,他便立刻知道,这不是眉寿酒,只是用眉寿酒的瓶子装而已,这个死丫头,也敢造假了。

  郭宋端起酒杯品了一口,竟然是葡萄酒,而且是很不错的葡萄酒,郭宋又一饮而尽,还真是好酒,醇厚绵长,入口顺滑,果香厚重而精致。

  “这是……高昌葡萄酒?”

  “才不是呢!葡萄是我们梁家庄园里种的,酒也是我们自己酿的。”

  郭宋眼睛忽然一亮,对啊!丰州和灵州的气候土质差不多,为什么丰州不种葡萄酿酒呢?挂上眉寿酒的牌子,让张雷替自己销售,丰州不就有了一个财源?

  “灵儿,你们家酿酒的匠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第二百五十六章 书香门第

  三月的长安热闹异常,再过几天,中断了二十五年的科举又要重新开始了,朝廷的这个重大决定,牵动了千千万万读书人的心。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大唐的文化在黑暗中徘徊,‘万般皆下品,唯有练武高’的口号在北方已深入人心,武学独领风骚,文学被世家垄断,县学、州学渐渐被家学取代,而家学又带有浓厚的家族政治,使大唐又逐渐出现了魏晋时代的世家苗头。

  重开科举已经呼吁多年,但始终被世家和关陇集团反对,但在太子李适的大力推动下,各方做出妥协,终于使大唐科举在中断二十五年后又重新拉开了序幕。

  不过二十多年的沉寂,还是使普通贫寒子弟难以登上科举的台阶,这次科举实际上是大门阀世家和中小地方豪门的一场竞争。

  七万余名各地州府推荐的士子齐聚长安,他们将争夺一百二十个名额,今年的科举将由礼部和国子监共同主办,国子监祭酒王宽担任主考,礼部侍郎颜真卿担任总监察。

  七万多士子云集长安,也给长安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尤其青楼酒馆聚集的平康坊,昼夜灯火通明,喧嚣欢笑声不断。

  天还没有黑,太白酒楼内便坐满了士子,士子们除了在二楼瞻仰诗仙李白留下的墨宝《将进酒》外,然后就要品一品名震京城的眉寿酒,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论时事,抨击朝廷弊端,猜测第一次科考的题目。

  “听说吐蕃使者要来朝廷了,大家说说这是什么意思?”一名自来陇右的士子高声道。

  “吐蕃不是一直和回纥在争夺吐火罗以及河中吗?怎么又调头转向大唐,会不会是又有什么企图了。”

  “难说,听说吐蕃和吐谷浑关系有破裂趋势,我猜吐蕃兵力收不回来,可能要和大唐联手收拾吐谷浑,借大唐之手干掉吐谷浑。”

  “干掉了吐谷浑,大唐势力不就又控制河湟了吗?吐蕃会干这种事情?”

  “呵呵!你就不懂了,大唐军队无法上高原,最多控制河湟和临洮,但吐谷浑军队却是适应高原的,它们对吐蕃的威胁更大,原本是自己养的一条狗,哪知道这条狗要反噬主人,当然要打死。”

  “最近朝廷对边疆动作很大,还恢复了三座受降城,朝廷是不是要巩固边疆,开始收拾地方藩镇势力?”

  “嘘!别乱说话,喝酒!喝酒!这个眉寿酒还真不错,回头我买两瓶带回家孝敬父亲。”

  酒楼一楼屋角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他听完了士子们的评论,摇了摇头,叫酒保过来结了帐,便起身离开了。

  这名中年男子便是薛涛的父亲薛郧,他原本是礼部郎中,现在调到东宫出任太子洗马,轰轰烈烈的科举基本上和他无关了,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薛郧出身河东名门,不过他不是嫡子,只能算是远房旁支,家境不算太好,他在长安无房宅,只能租住在城西永平坊,每个月的房租都耗费他近一半的俸禄,这也是大部分中低层朝廷官员的困境,长安房租太贵,他们有点承受不住了。

  最近听说太子殿下准备在城南修建一批小户型的官宅,提供给五六七品的中低层官员居住,让薛郧十分期待,他是从五品官员,当官也有十几年了,应该有机会。

  薛郧个性较强,看不惯的事情就要站出来说话,对官场的规矩也不太懂,经常越级上书,抨击朝廷弊端,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个中年愤青。

  薛郧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薛郧从小就把她当儿子养,教她读书写诗,以至于薛涛的性格也十分爽快,很少有女孩儿的扭捏作态。

  不过薛郧的妻子韩氏却稍显市侩,韩氏是他恩师的女儿,恩师韩问道是洛阳有名的大儒,喜欢薛郧才学人品,便将女儿韩氏许给了他。

  薛郧回到家,妻子韩氏替他脱去外袍,眉头一皱道:“又去喝酒了,这个月家里开支紧张,要支付三个月的房租,夫君就稍稍节约吧,要不然我又得去洛阳问爹爹借钱,多不好意思啊!”

  “我知道了,下不为例。”

  “你总是说下不为例。”

  韩氏埋怨一句,又问道:“你去打听一下,是不是官宅分配下来了,我听杨夫人说,好像他们家上名单了。”

  杨夫人是户部郎中杨麟的妻子,两家关系一直很好,韩氏经常和杨夫人在一起聊天。

  “你别听那些小道消息,要等朝廷正式公告才算数。”

  韩氏埋怨道:“就知道等正式公告,人家都在背后找关系通路子,你却什么都不做,会有你的份吗?等公告下来,什么都晚了。”

  “要我找什么路子?”

  薛郧陡然提高了声音,十分不满道:“我是那种钻营拍马的人吗?要我和那些小人一样整天搞歪门邪道,我宁可不要那宅子。”

  “好了!好了!世人皆醉,唯你独醒好不好,我就说两句,你生气做什么?”

  薛郧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妻子发火,又缓和语气道:“其实我现在很满意,以前在礼部得罪人太多,处处受人排挤,现在在东宫虽然清闲一点,但跟随太子,将来的前景不错,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韩氏小声嘟囔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清水衙门,一点油水都没有,要是你在礼部,现在科举,我们家门槛都该被踏破了。”

  薛郧懒得和妻子再说这个问题,他便岔开话题问道:“涛儿怎么样?”

  说到女儿,韩氏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小包,里面是一颗杏子般大小的蓝宝石。

  “夫君,你看看这个,我从涛儿房间里找到的,你看看值不值钱?”

  薛郧瞥了宝石一眼,陡然一惊,连忙接过宝石细看,他眼睛瞪大了,“你说……这是涛儿的?”

  “反正是从她房间里找到的,她放在书柜盒子里,我无意中发现的,怎么,它很值钱吗?”

  薛郧半晌震惊道:“太子殿下的腰坠上也有一颗和这个一样的镶金蓝宝石,他给我们说这是天下最顶级的蓝宝石,一颗这样的宝石可以在长安换一座五亩的宅子,涛儿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韩氏眼睛顿时一亮,这颗宝石居然可以换一座五亩的长安宅子,幸亏自己没有把它贱卖。

  “我也不知道,就放在她书柜盒子里。”

  薛郧叹口气道:“哎!你别乱动涛儿的东西,放在她书柜里的,都是她心爱之物。”

  “能换一座宅子,当然是心爱之物,现在也是我的心爱之物。”

  薛郧拿妻子没办法,只得道:“先把宝石还给她,再问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她愿意给你,你拿去换宅子也无妨。”

  ……

  薛家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子,内外两进,占地七分地,十几个房间,外面是老管家和五六个下人住的地方,里面内宅是夫妻二人和女儿薛涛的住处,这样的院子在平康坊附近的地段,租金至少每月十贯钱,但永平坊都是中低层百姓的聚居地,租金稍微便宜,可一个月也要五贯钱。

  薛郧的俸禄加上各种补贴,一个月才十二贯钱,房租就占掉了近一半,他们家过得比较清贫,不过他们毕竟是官宦家庭,也有几个下人,老管家跟了薛郧三十年了,两个小丫鬟从小就买来,还有一个厨娘,是韩氏陪嫁带过来的。

  薛郧最多的就是书,内宅几个房间都被书籍堆满了,受父亲的影响,薛涛极为喜欢书籍,和别的小娘子不同,她没有胭脂,衣服也不多,但各种书籍却有十几大箱,薛涛正坐在书桌前练习书法,她面前是一幅裱糊好的书法,正是郭宋写的那首《临江仙》,事实上,这首词是《红楼梦》中薛宝钗的作品。

  郭宋虽然不会填词写诗,但他的书法却极好,苍劲有力,颇有大家之气,薛涛正在临摹郭宋的书法呢。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传来她父亲的声音,“涛儿睡了吗?”

  薛涛连忙把郭宋的字收起来,这才道:“没睡呢,父亲请进!”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宝石猜想

  薛涛开了门,门外竟然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很少父母一起来找自己的,她连忙让父母进屋,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们,他们一起来找自己,难道又要给自己说一门亲事吗?

  事实上,薛郧从来不担心女儿的婚事,她现在年龄尚小,谈婚论嫁还早,但母亲韩氏却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本来户部郎中杨麟的儿子很不错,两家是世交,如果再结成儿女亲家,是最合适不过。

  偏偏杨夫人却对此含糊其词,每次提到此事,她总会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久了,韩氏也明白了杨家的心思,觉得双方门第不配,对方是弘农杨氏,至少要娶崔家或者裴家之女,或者和关陇贵族联姻。

  一般的普通家庭韩氏也看不上,好歹她丈夫是朝廷五品官,女儿怎么可能往低处嫁,况且她自己已经吃够了清贫的苦头,无论如何,女儿一定要嫁到富贵人家。

  薛郧和韩氏坐下,薛郧欲言又止,还是韩氏爽快,直接取出宝石摊在手心上,“涛儿,这是你的宝石吧!”

  薛涛一怔,连忙打开书柜,取出盒子,盒子里已经空了,她顿时又气又恼道:“娘,你怎么能随便拿我的东西?”

  要是之前,韩氏还真不知怎么回答,现在她知道了宝石价值,自然变得理直气壮,“娘不是拿你的东西,而是你把昂贵的东西随手乱放,你知道这颗宝石值多少钱?万一被外人偷走了,这个损失就太大了。”

  薛涛也知道这颗宝石昂贵,但具体昂贵到什么程度她也不清楚,况且这是郭宋送给她的东西,和价值没有一点关系。

  这时,薛郧缓缓道:“涛儿,以我们家的财力,是无法拥有这样名贵的宝石,你能告诉父亲,这颗宝石是从哪里来的吗?”

  薛涛不会说谎,半晌道:“爹爹,这是朋友送我的。”

  “朋友?”

  韩氏追问道:“是谁?谁会送你价值几千贯钱的宝石?”

  ‘价值几千贯钱?’

  薛涛也有点被吓住了,她以为最多值百贯钱而已,“娘,你太夸张了吧!怎么可能那么贵重。”

  薛郧叹口气,“涛儿,你娘没有骗你,太子殿下也佩戴了一颗同样的宝石,他亲口说的,这颗宝石价值长安一座五亩的宅子,估计还是宣阳坊、崇仁坊那样的地方,那可不是几千贯钱吗?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到底是谁给你的。”

  薛涛实在瞒不住了,低下头小声道:“真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只是他为人比较豪爽,拿一堆宝石让女儿取一颗,女儿碍不过他的好意,便随手取了一颗,若知道这么贵重,女儿怎么也不会拿。”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薛郧又继续问道。

  “爹爹知道他的,他叫郭宋。”

  薛郧嘴一下子张大了,太子上个月告诉他,把他调去东宫是郭宋推荐的,他还纳闷,自己和郭宋无亲无故,甚至根本不认识,他怎么会推荐自己?原来根子在女儿这里。

  韩氏反应极快,她立刻想起来了,郭宋不就是赵家认识那个年轻人吗?不知天高地厚,敢和相国做对,韩氏对郭宋印象很不好。

  韩氏双眉一竖道:“怎么,你还在和他交往?”

  “娘,女儿没有和他交往,只是上次在洛阳遇到了,萍水相逢,现在他在哪里女儿也不知道。”

  韩氏一阵冷笑,“萍水相逢他会给你这么名贵的宝石,你把娘当做三岁孩童了。”

  薛涛急了,“我说是实话,你信不信由你。”

  她一转身,也不理睬母亲了。

  薛郧却有点明白了,估计郭宋喜欢上了自己的女儿吧!

  他笑了笑道:“这个郭宋可不是一般人啊!”

  听到父亲说起郭宋,薛涛耳朵立刻竖起来了,韩氏不解问道:“他得罪了相国,还会有好日子过?”

  “你说是哪门子的事情了,元载去年就被全家赐死,现在很多人想得罪他都没有机会了。”

  “爹爹,你说他不是一般人,是什么意思?”薛涛忍不住问道。

  薛郧笑呵呵对女儿道:“元载把他官职爵位全部捋干净,但去年秋天元载倒台后,郭宋不仅官复原职,爵位还升为灵武县公,被任命为朔方节度副使,受降城三镇经略使,虽然地处偏僻,但也是独据一方,刚上任就遭遇薛延陀军队的大举进攻,他率军击败了薛延陀军队,被朝廷嘉奖,现在已经是四品明威将军了,还封为丰州刺史,恐怕他现在是大唐最年轻的刺史。”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薛涛也意识到自己露相了,她脸一红,立刻转过身去。

  韩氏却还在震惊之中,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细微变化,她喃喃自语道:“这么年轻,居然是县公,还当了刺史,他到底是什么背景?”

  “夫君,他是郭子仪的子侄或者孙子吗?”韩氏问道。

  薛郧摇摇头,“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感觉应该不像,这个人的背景很神秘,朝廷公告说他作为天子特使去了安西和北庭,立下大功,但又有传闻说,鱼朝恩伏诛和他有关,说他是天子的心腹。”

  “夫君刚才说他在受降城?”

  “准确说在丰州,比灵州还远,他这一去,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回来。”

  韩氏慢慢变得无精打彩,丰州太遥远了,不现实,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宝石,还不如这颗宝石可靠。

  “涛儿,这颗宝石你打算怎么处理?”韩氏问道。

  “女儿准备把宝石还给他,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薛涛毫不犹豫道。

  韩氏吓了一跳,连忙道:“宝石是别人给你的心意,你这样还回去,太伤人了,不行,不能还回去。”

  薛涛知道母亲动了贪念,她眉头一皱,转而向父亲求援,“爹爹,这宝石咱们不能要。”

  薛郧夹在女儿和妻子中间,着实有点难办,他的本意是支持女儿,宝石确实太贵重了,不能轻易收这么贵重的礼物,但他也清楚,真的这样做,妻子肯定难以接受。

  他想了想对女儿道:“这样吧!宝石你先留着,不要急着还回去,等以后找到合适的机会,你再提这件事,如果他实在不肯要,我觉得你收下其实也无妨,你不要用它值多少钱来衡量,就当是朋友给你的小礼物。”

  薛郧确实会说话,居然把女儿说动了,薛涛想起了郭宋说的话,‘在我看来,它就是块好看的石头,送给你做个纪念。’

  薛涛点了点头,“好吧!我收起来就是了。”

  韩氏连忙补充道:“要把它藏好,以后留给你当嫁妆。”

  薛涛没好气地白了母亲一眼,一伸手,“你先把宝石还我!”

  韩氏十分不舍地将宝石摁在儿女手心里,恨恨道:“死丫头,娘白疼你一场了。”

  薛郧起身笑道,“夫人,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让涛儿休息。”

  回到房中,韩氏不甘心地问道:“夫君,涛儿不会真把宝石还给那个姓郭的吧?”

  薛郧反问道:“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了解吗?”

  “没错,她一定会还给人家,这个丫头比牛还要倔!”韩氏恨得一阵咬牙。

  薛郧微微一笑,“不过呢,她想还,别人未必肯收,所以这颗宝石十有八九最后还是在涛儿手中。”

  韩氏松了口气,“夫君,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让我的心吊来,又落下去。”

  “那是因为你的心都放在宝石上,你把心放在女儿身上,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韩氏细细一琢磨,忽然明白了,“你是说,这位郭公子喜欢咱们女儿?”

  “你说呢?一颗可以换长安宅子的宝石随手送给涛儿,若真像涛儿说得那样萍水相逢,你觉得可能吗?”

  韩氏的心再次被吊起来了,她急得团团自传,“夫君,咱们得弄清楚,这位郭公子到底是什么背景,他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家境怎么样,真是急死我了。”

  薛郧哈哈一笑,“你就别担心了,涛儿不到十八岁,我是不会考虑让她嫁人的,这是很多年后的事情,现在考虑它是自寻烦恼。”

  韩氏却不认可丈夫的意见,她坐在椅子上发怔,心中想着,怎么样才能从女儿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

  第二百五十八章 讨价还价

  次日上午,太子李适拿着一份奏折匆匆来到御书房。

  天子李豫的身体确实不太好,精力不够,难以承担沉重的朝务,所以在立太子后,李豫便将一部分政务转移到东宫,交给太子李适处理,他只考虑重大军国政务。

  李适稍等了片刻,便有宦官出来领他进御书房。

  “我父皇这段时间身体如何?”李适关切地问宦官道。

  “回太子殿下的话,圣上精神还好,就是吃得太少,御医很担心。”

  “哎!我得劝劝父皇,这样长久下去,对身体伤害很大。”

  “可不是,我们都很担心。”

  来到御书房门口等了片刻,宦官出来道:“圣上宣殿下进去。”

  李适整理一下衣冠,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李适只见父皇正负手站在地图前注视着什么,李适连忙上前跪下,“儿臣参见父皇!”

  李豫点点头,“皇儿免礼平身!”

  “谢父皇!”

  李适站起身,垂手站在一旁,李豫看了他一眼,问道:“杨相国的情况如何了?”

  杨相国便是去年接替元载右相之位的杨绾,他出任相位才几个月便中风偏瘫了,李适昨天代表父皇前去探望他。

  李适摇摇头,“回禀父皇,杨相国的情况很不好,已经不能说话,给他看病的御医说,他可能熬不过今年。”

  “那有没有考虑重新推荐新相国?”李豫又问道。

  目前依然是五相国制,杨绾、常衮、韩滉、刘晏以及崔佑甫,五人出任相国。

  常衮和崔佑甫取代了王缙、杨炎二人的相位。

  虽然相国最终是由天子来决定,但李豫还是给了儿子相国推荐权,他这两年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如果身体实在不行,他也决定提前把皇位让给太子,自己做太上皇。

  所以李豫也在一点点让权。

  李适躬身道:“儿臣考虑让常衮任右相,刘晏出任左相,本来是考虑崔佑甫,但崔佑甫和常衮关系恶劣,两人在一起无法共事,会影响朝政,另外儿臣想从颜真卿或者李勉中选一人出任相国,请父皇考虑。”

  李豫沉思良久道:“李勉坐镇汴宋,现在中原局势不稳,他最好不要离开,颜真卿忠正刚直,朕觉得可以考虑。”

  李适这才明白,原来父皇早就决定启用颜真卿了。

  李适又将一份奏折呈给李豫,“父皇,这是丰州郭宋上了一本奏折,要求将榆林县划归丰州,他的理由是,可以将东受降城的士兵家眷安置在榆林县。”

  李豫结过奏折笑道:“他这段时间大动作不断嘛!先是申请把军队家眷迁去丰州,朕同意了,这是惯例,有利于士兵安心镇守边疆,前段时间他要提出修码头修仓库修船场,好像工部批准了,现在又要求把榆林县划给丰州,相国们怎么说?”

  “三个赞成,一个反对,韩滉、刘晏和崔佑甫赞成,常衮坚决反对!”

  “常相国反对的理由是什么?”李豫问道。

  “常相国认为,把榆林县划给丰州,不符合制衡的原则,榆林县南面是沙漠和戈壁,一旦榆林县划给丰州,丰州就和其他各州隔绝了,很容易造成割据局面,有榆林县在,便可以制衡住丰州。”

  李豫看了半晌地图,又问道:“那皇儿的意见呢?”

  李适迟疑一下道:“常相国的想法是对的,坚持地域制衡原则也能理解,但儿臣认为,把这个地域制衡原则放在丰州身上,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为什么?你解释一下。”

  李适又道:“首先丰州人口太少,各种物资对朝廷依赖很大,不具备割据条件,其次丰州面临外患威胁,割据只能导致它无法得到朝廷支援而迅速灭亡,儿臣相信,没有谁会想在丰州割据。”

  “皇儿的意思,就是同意榆林县划归丰州。”

  “是!儿臣和其他三个相国一样,都认为把东受降城的家眷放在榆林县最合适,这种情况下,把榆林县划归丰州管辖的要求是合理的,有必要的。”

  李豫把奏折还给李适,“这件事朕不参与,你和几位相国商量决定吧!”

  “谢父皇!”

  李适接过奏折,他知道,父皇其实就是同意了他的意见,把榆林县划归丰州。

  “父皇,另外还涉及到一个东受降城和榆林县同罗部交换土地的问题。”

  李豫点点头,“这个可以同意,当年把同罗部放在榆林县就是临时措施,如果让他们一直留在榆林县,那东受降城就没有意义了,把他们送回金河北岸,朕完全同意。”

  “别的事情就没有了,后天儿臣再向父皇汇报科举的最后准备情况。”

  “科举就不用汇报了,等结束以后,再完整地汇报一次。”

  “儿臣遵旨!”

  李适本来还想劝劝父皇注意饮食,但他发现父皇有点疲惫,便躬身行一礼,退了下去。

  ……

  当天下午,政事堂通过表决,由太子李适批准,正式同意丰州刺史郭宋的请求,将胜州榆林县划给丰州,这样,丰州在黄河南岸又多出五百多里的管辖范围,榆林县的四千户人口户籍也一并划给了丰州。

  这份朝廷牒文是先送到了位于灵州的朔方节度府,无论胜州还是丰州都属于节度府的军事防御范围,各州的军政事务都受节度府节制,对于地域变动这种比较重大事务,朔方节度府有知情权。

  牒文送达节度府之时,正好郭宋就在灵州,他来是拜会节度使段秀实,商讨造船工场之事。

  段秀实当然是全力支持在朔方节度府辖内设立造船工场,这也是他多次上书朝廷请求之事,每次都被朝廷以财政不足为由搁置了,没想到郭宋一次申请便成功了,这让段秀实既高兴万分,同时十分感慨,如果不是郭宋申请,换一个人,朝廷还真不一定能批下来,朝中有人就好办事啊!

  段秀实唯一的异议,就是造船工场究竟放在哪里?他当然认为应该放在灵州,丰州人口单薄,根本就无力承担大型造船工场,而且丰州兵力也不多,对薛延陀军队只能采取守势,修建造船工场不就是让敌人烧掉吗?

  而灵州各方面都要比丰州强得多,能够承担起一座大型造船工场的各种需求。

  若不是因为造船工场是郭宋申请下来的,段秀实才不会给郭宋讨价还价的机会,一句话就把造船工场放在灵州。

  灵武县黄河岸边,段秀实马鞭指着远处一片空地对郭宋道:“我五年前就考虑在那里建一座造船工场,实在是因为财力不足,朝廷又不肯拨钱,所以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这次你你把造船工场申请下来,我觉得终于可以实现我这个多年的夙愿了。”

  郭宋已经解释了两天,段秀实就是不为所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造船工场放在灵州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郭宋决定退而求其次,多少争取一点利益。

  “不瞒节度使,卑职已经在九原县开工造船了,准备造十艘两千石的货船,用于运送物资……”

  “等一等!”

  段秀实打断郭宋的话,瞪大眼睛问道:“朝廷的钱还没有拨下来,你们哪来的钱造船?莫非传言是真的,丰州淘到金砂了。”

  郭宋笑道:“丰州其实只拿出了一万贯钱,还是去年朝廷赏赐剩下的,主要是丰安县有一批木材,正好可以造十艘两千石的货船,然后用一万贯钱买些别的材料,至于船匠的工钱、两百名招募船工的钱,可以等朝廷把钱拨下来再支付。”

  段秀实淡淡笑道:“你是在和我讨价还价吗?”

  “可以这样理解,我答应把造船场放在灵州,但至少等我们造完十艘货船后,这个条件不算过份吧!”

  段秀实也知道,建造造船工场本身花不了什么钱,但后续的造船、募工才是造船工场真正花钱的地方,既然丰州已经囤积了建造十艘大船的木船,也开始了造船,这个时候再叫停造船,把人财物强行迁徙到灵州,就有点不合情理了。

  关键是郭宋已经答应以后将造船工场迁徙到灵州,段秀实也需要作出某种让步。

  他想了想便问道:“你们造十艘货船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时间?”

  “后续的钱只要五万贯就够了,但时间需要两年,当然,这不影响节度使在灵州建造船场,但前提是,必须要先把五万贯钱拨付给我们,我有言在先,不能挤占修建码头、仓库、道路的钱。”

  段秀实冷笑一声道:“你把朝廷那帮吝啬鬼想得太美好了,他们哪里可能会足额拨钱,给一半钱就不错了,另一半还得想办法自筹。”

  停一下,他果断拍板道:“那就一言为定,我把第一批五万贯钱拨给丰州,让你先造十艘大船,造船工场后续的钱我就不给你了,至于造码头、修路和修仓库的钱,朝廷拨来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但你要有大失所望的心理准备。”

  郭宋点点头,“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第二百五十九章 梁氏酒业

  段秀实和郭宋回到灵武县,刚到节度府门口,梁蕴道便匆匆走出来,他对郭宋和段秀实笑道:“我正要去找两位,有关于丰州的消息。”

  郭宋连忙问道:“什么事?”

  “刚刚收到朝廷牒文,朝廷已经批准了将榆林县划给丰州管辖。”

  郭宋顿时大喜,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消息。

  段秀实也笑道:“有所失必有所得,恭喜郭使君了。”

  段秀实指的是郭宋同意将造船工场最终放在灵州,他生怕郭宋反悔,便对梁蕴道说:“我刚才和郭使君已经就造船工场一事达成了共识,烦请梁参军草拟一份协议,我和郭使君签字确认。”

  郭宋苦笑一声道:“协议就不必了吧!”

  段秀实摇摇头,“我认为有必要,我相信你不会反悔,但你的下任呢?没有书面协议,我担心你的下任不肯承认。”

  段秀实做事一板一眼,郭宋也只得随他了。

  中午时分,梁蕴道请郭宋在灵州酒楼小座,他给郭宋斟满一杯酒笑道:“小女在丰州还好吧!给梁武去信他也没有回,说实话,我还是很担心。”

  郭宋笑道:“灵儿在我府上,和小鱼娘玩得很好,还有一个薛长寿的女儿,三人关系很默契,这段时间小鱼娘在教她们飞刀,我发现灵儿对读书好像没兴趣,但对练武却兴趣十足。”

  梁蕴道稍稍放心,又道:“尚武轻文是灵州的风气,也是这十几年薛延陀军队年年入侵逼出来的,她喜欢练武我不反对,我就怕她胡闹,在灵州提到她的名字,没有人不头疼的,我也管束不住,才想到让她离开灵州一段时间。”

  郭宋喝了一口酒笑道:“小娘子在成长过程中都有一段时间比较叛逆,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再说灵儿也不是真的胡闹,她还是很有分寸的,在外面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丰州百姓基本上都是夸赞她长得水灵秀气。”

  梁蕴道微微欠身道:“实在是太感谢郭使君对小女的照顾。”

  郭宋笑道:“我一直把她视为妹妹,照顾她是理所当然,世叔不必客气。”

  梁蕴道也清楚郭宋的为人,才放心让女儿去丰州,但他隐隐又希望郭宋有一天能成为自己的女婿,此时郭宋坦诚相告,他视灵儿为妹,梁蕴道心中略略有些失落。

  当然梁蕴道也清楚,郭宋是人中之龙,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女儿虽然各方面不错,但也只能算是小家碧玉,缺乏那种真正的豪门闺秀的气质,还真配不上他。

  这时,郭宋又笑道:“这次来灵州,除了见节度使商量造船工场之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求世叔帮忙。”

  梁蕴道很高兴能帮到郭宋,让郭宋欠自己的人情越大越好,他欣然捋须道:“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到你,一定会鼎力相助。”

  梁蕴道的态度让郭宋颇为高兴,他连忙道:“是这样,丰州也在考虑建立一个稳定的财源,上次灵儿送我一瓶葡萄酒,说是梁家自产,我觉得很不错,我考虑在丰州种葡萄酿酒,正好我在长安的酒市有些门路,希望能把这个路子利用起来,给丰州增加一个财源。”

  梁蕴道沉吟一下问道:“你打算自己做,还是由丰州官府做?”

  “现在基本上考虑由丰州官府做。”

  梁蕴道淡淡道:“贤侄想听我的一个建议吗?”

  “世叔请说。”

  “我建议你还是自己做,说得难听一点,你若交给官府去做,最终是给别人做嫁衣,下一任或许还不会,但再过几任,你辛辛苦苦创立的葡萄园和酿酒坊,最终会被别人收入囊中。

  其次便是酒的品质,如果由官府做,酒的品质肯定不会坚持多久,各种偷工减料,各种不负责任,你辛辛苦苦创立的牌子也会被砸掉,只有自己做,品质才能持久。”

  郭宋一时低头不语,梁蕴道又道:“一般而言,官府的收入都是原料供应收入,比如种的葡萄,这和当地的水土有关,丰州适不适合种葡萄还难说,就算适合,也要好几年的时间来改良,恕我直言,恐怕最后到贤侄任期届满,葡萄都还不一定能种出来,更不要说酿酒。”

  郭宋点了点头,他知道梁蕴道说得对,除非成立专门的酿酒机构,否则由官府来主导酿酒确实隐患很多。

  就像梁蕴道说的,几任刺史后,酒坊就变成私人的,当然不一定是明抢,但可以暗夺,拿走配方,买走最好的原料产地,把好酒匠高价挖走,酒的名称也弄得和你一样,最后官府的垮掉了,私人酒坊却重新崛起。

  对于官府而言,掌握原材料才是最合适的。

  “那世叔有没有考虑做酒坊生意?”

  梁蕴道沉默片刻道:“不瞒贤侄说,梁家从我父亲那一辈就想做酒坊了,光葡萄园就经营了二十几年,酿酒匠也换了一茬又一茬,积累了无数经验教训,最后还是靠梁家自己人才酿造出来满意的酒,贤侄喝的酒应该是十年前酿的,按照家规是不允许碰的,那小丫头为讨好你,偷偷给你灌了几瓶,后来我才发现这件事。”

  郭宋汗颜,人家梁家弄了几十年的东西,自己居然动心思想把酒匠挖走,这简直太丢脸了。

  “世叔,刚才是我孟浪了。”郭宋连忙道歉。

  梁蕴道笑着摆摆手,“这没什么,如果贤侄想做酒坊,我会把配方给你,也会派人全力帮助你,不过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想法。”

  “请世叔指教!”

  梁蕴道端起酒杯不慌不忙道:“说实话,整个灵州都知道梁家的葡萄酒不错,但灵州还是太小了,我的目标是卖到京城去,但我们在京城没有路子,我知道贤侄的眉寿酒卖得非常火爆,能不能我们合作,梁家负责原料酿酒,贤侄负责贩酒进京,获利我们各拿一半,贤侄有没有兴趣?”

  郭宋微微叹口气,“我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丰州怎么办?”

  “很简单,把酒坊做大,丰州可以种葡萄,梁家有种葡萄的行家,我会派人去指导。”

  “那就太感谢世叔了,份子我就不参与了,回头我写封信,把师兄叫到灵州来,具体怎么做你们可以商量。”

  梁蕴道笑了起来,“那应该是我感谢贤侄才对。”

  话说这一步,郭宋心里已经明白了,恐怕这件事梁蕴道蓄谋已久,梁灵儿带去丰州的几瓶葡萄酒绝不是偶然,就算自己不来灵州,他也一定会去丰州找自己商量开酒坊的事情。

  由此可以看出梁蕴道心机很深,在长安他知道眉寿酒是自己的产业,恐怕那时就有这个心思了,他却不露声色,一直在等待机会。

  虽然梁蕴道的做法无可非议,并没有损害自己的利益,但这种心机还是让郭宋心中有些不舒服,回头他会把张雷叫到灵州来,自己不想参与他们的酒业了。

  ……

  郭宋次日一早便返回了丰州,临行时他和梁蕴道约好,由梁家派人去帮助丰州种植葡萄,不管有没有和梁家合作,郭宋都觉得用葡萄酒作为丰州的一大财源目标。

  当丰州刺史确实很辛苦,他返回丰州的第二天,又率领一班官员赶赴榆林县,在那里他们要和胜州的官员见面,协商将榆林县交给丰州管辖的各种事宜。

  而这时,胜州和夏州春旱连着夏旱,大量百姓逃到榆林县,郭宋又不得不留在榆林县帮助安置灾民,下令从九原县用皮筏子运来两万石粮食救济灾民。

  安置灾民刚刚结束,郭宋则又去了三座受降城视察。

  整整一个夏天,郭宋便是各地巡视中度过,一转眼便到了八月下旬,大历十二年的秋天来临了。

  这天上午,郭宋带着几名官员在南城军田内视察军屯的小麦长势,丰州驻军最终开垦出了两千顷麦田,两千顷麦田相当于二十万亩,延绵足有十几里,仅靠丰州的三千驻军是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开垦量,郭宋不得不下令将三座受降城的士兵也调来参与开垦种地。

  之所以要开垦两千顷麦田,也是为了达到朝廷增兵丰州的一个重要指标,那就是粮食自给程度,目前加上丰州的三千军队,三座受降城系统一共有六千军队,按照每个士兵每年消耗六石粮食,那么一年三万六千石就够了,而两千顷土地每年产麦达五十万石,远远超过了自身需求,还能大量调拨粮食给朝廷。

  朝廷必然会考虑将丰州作为重要的粮食种植基地,事实上,这就是东汉为什么要大力开发河套平原的缘故,近百万人口的移民最终使河套平原成为东汉重要的粮食来源地之一。

  当然,这也是郭宋的政绩,对于朝廷而言,把自己治理地方的政绩吹得天花乱坠,也不如黄澄澄的麦子和白花花的银子更有说服力。

  有了实打实的政绩,他才能理直气壮向天子提出增兵丰州和受降城的要求。

  只有达到一万五千人的军队,丰州驻军才能主动采取攻势,防御薛延陀军队于百里之外,而不是龟缩在城内,任由薛延陀军队在城外为所欲为。

  ……

  第二百六十章 集思广益

  麦子已经抽穗灌浆,呈现一片黄绿色,整个九原城外都是无边无际的小麦的海洋。

  不过再向东是一大片黑豆田,大约有一百余顷,黑豆已经成熟收获,一千多名士兵正在豆田内忙碌地收割黑豆。

  黑豆主要是用来给战马补充食料,每年秋天,北方草原上的牧民会带着大量上等干牧草来丰州换取粮食和盐,但光靠牧草喂战马,不利于战马长膘,必须适当的添加黑豆。

  这时,薛长寿从远处骑马疾奔而来,奔至郭宋面前,他抱拳行礼道:“使君,卑职刚刚听到一个消息。”

  “是什么消息让薛参军焦虑不安?”郭宋笑问道。

  薛长寿忧心忡忡道:“是榆林县传来的消息,胜州和夏州都爆发了蝗灾,灵州那边严防死守,不知道蝗虫会不会到丰州来?”

  郭宋脸色的笑意消失,眉头一皱,“隔着几百里的沙漠,应该不会过来吧!”

  “卑职刚才专门去翻了县志,也询问了一些老人,县志中有记载,天宝十四年的胜州蝗灾确实影响到了丰州,几个老人也证实确有此事,那次蝗灾是九月中旬过来的,导致那年的麦子几乎颗粒无收。”

  “丰州还有蝗灾记录吗?”郭宋又问道。

  “还有,开元十一年秋天,从草原过来的蝗灾也肆虐丰州和灵州,当年粮食减产七成,朝廷后来紧急调运二十万石粮食救济灵州和丰州。”

  郭宋想了想又问道:“蝗灾是不是在南方经常爆发?”

  薛长寿明白郭宋的意思,蝗灾到丰州是不是偶然?

  他摇了摇头,“使君,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胜州也只爆发过一次蝗灾,就是那一次蝗灾飞过几百里到达榆林县,又从榆林沿着黄河侵袭丰州。”

  郭宋的脸色变得有点严峻了,他当即令道:“立刻回军府,召集军政官员商议应对之策。”

  三镇经略府的大堂上,数十名文官武将济济一堂,这时,士兵又带进来数十名长者,他们都经历过天宝十四年的蝗灾。

  郭宋对众人缓缓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胜州和夏州今年春夏发生旱灾,俗话说久旱必蝗,所以今天接到消息,夏州和胜州同时爆发了蝗灾,天宝十四年,胜州的蝗灾严重影响到了丰州,今年的形势也不乐观,如果我们不及早应对,我们的粮食就全完了,所以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就是一起商议如何应对蝗灾。”

  郭宋说完,大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议论声,数十名长者中的冷氏家族族长冷谦站起身道:“郭使君,请让老朽说几句。”

  冷谦也很焦虑,冷家在城外也有三百顷麦田,当年的蝗灾就让冷家损失惨重,他绝不愿看到旧事重来的一幕。

  大堂上安静下来,郭宋点点头道:“冷族长请说!”

  冷谦这才高声道:“各位,天宝十四年的蝗灾我经历了,我也亲自率领数百青壮前去扑打蝗虫,有不少教训和经验,我觉得在灭蝗上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

  “冷族长但说无妨!”

  冷谦点点头,对众人道:“蝗灾非常可怕,几百万只蝗虫像一片一片的乌云一样飞来,所过之处植物和农作物都一扫而光,灭是不可能灭光的,唯一的办法是改变它们的飞行方向,到冬天时,它们就自然灭绝了,这是我们后来才总结出的教训,我们事后才意识到,应该用堵的办法逼它们改变飞行方向,但为时已晚,蝗虫把九原县的农作物一扫而光,然后向北去了。”

  郭宋点点头问道:“冷族长觉得用什么办法来阻挡它们比较好?”

  “首先必须人多,男女老少齐上阵,结成几条长长的人墙,其次是用烟熏,蝗虫怕烟,这也是我们后来才发现的,蝗虫来临时,我们大量燃烧麦秸豆杆,形成一道厚重的烟墙,即使有少量蝗虫冲过烟墙过来,也会被我们人墙及时扑灭,我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郭宋点点头,赞许道:“冷族长说得非常好,很全面很务实,大家还有别的补充吗?”

  九原县令谢长治举手道:“使君,我也说两句吧!”

  郭宋微微笑道:“谢县令请说。”

  郭宋随即摆摆手,请冷谦坐下。

  谢长治这才道:“冷家族其实说得很对,灭蝗的说法不正确,应该改为驱蝗,我们人力灭不了蝗灾,只能等冬天来灭绝它们,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驱赶蝗虫,改变蝗虫的飞行方向,我前几年了解过很多中原地区的灭蝗经验,集中人力驱赶蝗虫是最基本也是有效的办法,第二个办法也是烟熏,但如果用松枝点燃烟熏效果会更好一点,烟中含有松油,蝗虫不喜欢这种气息,正好我们这里松树林很丰富,我们可以利用……”

  众人七嘴八舌,你说几句,我表达几点意见,渐渐达成了共识,一个是集中人力驱蝗,一个烟熏驱蝗,两者并行使用,不过在一些细节上,大家争论不休,比如用人力驱赶,用什么工具比较好,有人提议用松枝扑打,有人提议用盾牌抵挡,各有说法。

  这时,郭宋摆摆手道:“那就让我来说两句吧!”

  大堂上渐渐安静下来,郭宋这才笑道:“首先我要给大家说明一点,蝗虫其实是一种很美味的食物,用油炸得焦黄,撒点盐,用来下酒是最合适不过……”

  郭宋没说完,众人顿时哄堂大笑,有人高声道:“其实郭使君说得对啊!蝗虫就是蚂蚱,小时候我们抓蚂蚱不就用火烧熟了吃吗?确实很美味。”

  郭宋指着薛长寿道:“让我们薛参军说两句,他是军医,最有发言权。”

  上百双眼睛一起望着薛长寿,薛长寿缓缓道:“吃蝗虫确实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这句话一出,大堂上顿时响起一片鼓掌声。

  在随后的商议中,郭宋提出了用松枝驱赶蝗虫,用蚊帐做的网兜来捕捉蝗虫,用大缸来盛装蝗虫,用松枝树木点燃驱赶蝗虫,同时动员所有的百姓和士兵,进行演练,做好充分的准备。

  考虑周全,准备充分,众人都感到信心百倍,任何灾害只要有充分准备,那损失一定会降到最低,这是所有人的人生经验。

  一直商议到下午时分,众人才纷纷散去,这时,李季对郭宋道:“使君有没有考虑过薛延陀军队前来报复?”

  郭宋淡淡道:“我当然考虑过,我准备写封信给思结可汗,请他在薛延陀的边境上大量集结兵力,这样薛延陀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作为回报,我会送一万石粮食给思结部。”

  “这是个好办法,典型的围魏救赵之策。”李季击掌赞道。

  郭宋点点头道:“我和思结可汗有交情,他还欠我一个人情,相信他会给我这个面子,其实我并不太担心薛延陀军队,我现在有点为难是,榆林县百姓怎么办?”

  这也确实是个大问题,刚才讨论没有涉及这个问题,这似乎和大家无关,但作为丰州刺史和三镇经略使,郭宋不能只考虑九原县,刚刚划归丰州的榆林县也是一个重点,而且数百万蝗虫就是从榆林县方向过来。

  “那使君的意思呢?”李季小心翼翼问道。

  郭宋沉吟一下道:“我考虑把榆林县的百姓全部迁徙到丰安县,榆林县的粮食损失,我用军田粮食来补偿,这样,三个县的百姓就能集中起来,在丰安县建立防御网,驱赶蝗虫改道北上。”

  “使君原来是想在丰安县驱蝗?”

  “那当然,你以为我会在九原县?离粮食主产区太近,太危险了,如果丰安县驱蝗失败,我们还可以撤退到九原县建立第二道防御线,所以九原县也要做好准备。”

  李季点点头,“使君就下令吧!把三个受降城的军队也一并集中起来,连同榆林县百姓一起撤来,我相信榆林县百姓会理解使君的决定。”

  第二百六十一章 榆林西撤

  在做出决定的次日,郭宋便给思结可汗萨勒写了一封信,派三名骑兵骑双马赶赴思结部牙帐送信。

  郭宋随即下达了榆林县西撤的命令。

  榆林县是一座大县,有人口近三千户,一万五千余人,不过由于旱灾导致胜州南部的大量百姓逃到榆林县,使榆林县的人口翻了一倍,达到了近三万人。

  榆林县令赵知吾这几天也是坐立不安,他同样得到了胜州和夏州爆发蝗灾的消息,他心里很清楚,胜州官府现在根本无力对付蝗灾,胜州向南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东面是黄河,黄河对岸也是山区,蝗虫群肯定会沿着黄河北岸而上,榆林县就在所难免了。

  天宝十四年,蝗灾就是从夏州到胜州然后沿着黄河到榆林,最后入侵丰州,蝗虫是有记忆的,它们一定还会走这条绿色通道。

  这时,赵知吾接到了郭宋用飞鹰发来的命令,令他带领全县百姓去丰州参与驱蝗,榆林遭受的农作物损失由丰州军田来补偿。

  这个方案很不错,赵知吾完全能理解,与其被蝗虫各个击破,还不如集中人力来一起驱蝗,而且军田肯给补偿,百姓们也能接受。

  但让赵知吾有点为难的是,南面的河滨县县令和县丞都赶来了,想协商两县一起对抗蝗灾。

  河滨县距离榆林县不足百里,是一座小县,人口九百余户,不足四千人,土地比较贫瘠,以旱田为主,只能种粟,亩产量也不大,百姓十分穷苦,在胜州毫无存在感,南部百姓逃灾过来,根本不去河滨县,而是来比较富庶的榆林县。

  县丞李环劝赵知吾道:“河滨县人口太少,起不了什么作用,还不如让他们把百姓召集起来,一起撤去丰州参与驱蝗。”

  赵知吾叹口气道:“就不知道郭使君肯不肯补偿河滨县的损失,毕竟他们是胜州,不是属于丰州。”

  李环微微笑道:“县君别忘记了,郭使君还是朔方节度副使,胜州也是他的军事管辖之地,他是用军田粮食来补偿损失,我觉得补偿河滨县也是情理之中。”

  “但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李环想了想道:“现在是中午,发鹰信的话,天黑之前可以送到九原县,然后明天一早郭使君回信,明天中午我们就能收到了,所以我们安排在明天下午和河滨县的官员商议,时间上就来得及了。”

  赵知吾点点头,“你说得对,就按照你的建议来办!”

  ……

  榆林县驿站内,两位从滨河县赶来的官员不安地等待消息。

  两人一个是滨河县县令王大志,另一个是县丞苗蔚,他们虽然提出两县联合抵抗蝗灾,但事实上,两人心里都清楚,蝗灾根本不是两县联手就能抵挡。

  他们找榆林县的真正目的是想探讨蝗灾后的灾民安置,胜州已经指望不上,榆林县比较富裕,仓库里或许能有点余粮,能接受滨河县的灾民。

  这时,院子里传来县令赵知吾的声音,“王县令在不在?”

  王大志大喜,连忙迎了出去,“在!在!赵县令快请进,李县丞也来了,请进来坐。”

  两个县的县令和县丞聚集一堂,喝了一口茶,王大志试探着问道:“贵县抗击蝗灾的措施已经部署好了吗?”

  赵知吾点点头,“事实上是丰州统一部署,我已经接到命令,榆林县青壮老幼在三天内全部撤到丰安县,集中三县和三镇的全力人力来抗击蝗灾。”

  王大志和苗蔚面面相觑,苗蔚连忙问道:“那榆林的麦田怎么办?不就全完了吗?”

  赵知吾叹口气,“这也没有办法,仅凭我们榆林县肯定抵挡不住蝗灾,还不如集中力量保九原县,我们也认为有道理,当然,榆林县的损失,丰州会用军屯粮食来补偿我们,这叫做一举两得,我们出了力,也能得到补偿。”

  王大志和苗蔚心中异常失落,为什么胜州就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呢?只要肯补偿他们的损失,他们也愿意出力啊!

  赵知吾看出了两人的神情,便微微笑道:“我们两县是兄弟县,百年来一直互相照顾,我昨天特地征询了郭使君,郭使君已经表态,只要河滨县百姓跟随榆林县百姓一起去丰州抗灾,他也会补偿滨河县的损失。”

  王大志和苗蔚顿时喜出望外,王大志连忙表态道:“我们非常愿意跟随榆林县前往丰州抗灾。”

  苗蔚则问道:“具体该怎么做,全体县民都要去吗?”

  赵知吾道:“原则上是十岁以上少年,六十岁以下老人都要参加灭蝗,可以全家一起去丰州,丰州提供帐篷居住,到具体灭蝗的时候,老人和幼儿就不用参加,主要是方便照顾,当然,如果不愿去也可以,不勉强,但粮食补偿就没有了。”

  王大志异常果断道:“灾情蔓延很快,我们现在就回去,立刻动员百姓前来榆林县,大家一起去丰州,赵知县看如何?”

  赵知吾点点头,“尽快吧!能动员多少就动员多少,实在不愿去也不勉强。”

  王大志和苗蔚随即告辞而去,他们连夜返回了河滨县……

  与此同时,榆林县也开始动员起来,衙役们挨家挨户告之百姓,县衙也召集了县里的大户人家以及各个家族的长者前来商议。

  大堂上济济一堂,赵知吾高声对众人道:“经历过天宝十四年蝗灾的人都知道,仅凭一县之力根本抵当不住蝗灾的侵袭,郭使君拿出了一个很好的方案,集中整个丰州的人力抵御蝗灾,然后用保住的麦子来补偿大家的损失,这个方案我完全赞成,但不会勉强任何人,大家自愿参加,给大家一晚上的时间和家人商量,明天和后天为报名时间,大后天开始西撤,大家跟随东受降城的军队一起启程去丰安县,那边会用帐篷安置大家。”

  停一下,赵知吾又道:“我希望大家把情况给家人讲清楚,只有付出才会有得到,如果不去丰州参与灭蝗,那么自身的损失丰州官府也不会补偿,只能得到一点点赈灾的粮食。”

  “请问赵县令,丰州官府能补偿我们多少损失?”

  “按照每亩两百斤麦子来补偿,如果参加九原县的收麦,那就是两百五十斤。”

  大堂上吵成一片,有人高声道:“赵县令能不能出一个正式通告,把情况写清楚,在县城各地张贴。”

  赵知吾点点头道:“完全可以,我们马上会有正式通告,大家回去通知亲朋好友,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没有问题就可以回去了。”

  “请问县令,万一整个丰州的力量都抵御不了蝗灾,官府还会给补偿吗?”

  这也是一个关键问题,赵知吾也不回避,坦然道:“如果九原县的麦田也毁了,那么只能指望朝廷运粮前来赈灾了,补偿的前提是保住九原县的军田,这一点希望大家心里明白,所以我们要全力抗灾,不仅仅是为保住丰州,也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

  ……

  消息很快传遍了榆林县城,在榆林县避难的一万五千多胜州和夏州灾民率先响应,愿意去九原县救灾,其他各家各户也纷纷召集家人商议。

  不少人家果断作出决定,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西撤,还有一些人家则比较犹豫,不过形势的变化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当第一批近万名百姓跟随五百士兵西撤后,剩下的人家便意识到了他们的愚蠢,一个县都未必能抵御住蝗灾,剩下的几千人难道还能保住自己的麦子,如果不走,丰州也不会再补偿他们的损失。

  这时,来自滨河县的数千百姓也抵达了榆林县,他们很果断,所有人家都愿意去丰州,在几名县官的带领下,举县西撤。

  第二批西撤的榆林县百姓和滨河县百姓在五百东受降城士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前往数百里外的丰安县。

  第二百六十二章 蝗灾警讯

  丰安县,大队士兵在丰安县西北方向的松树林内砍伐松枝,大捆大捆的松枝松木由马车拖拽,送往县城。

  此时在县城西面的旷野里搭建了数千顶大帐,整个九原县的百姓和士兵都动员起来,前来丰安县建立第一道抵御蝗灾的防御线。

  第二道防御线设在九原县以东,主要是堆积松枝等各种物资准备。

  妇女们都动员起来,用布匹缝制各种捕捉蝗虫的网兜,还有各种消灭蝗虫的工具,比如滚木碾子,几名士兵拉拽着巨大的滚木行走,地上的蝗虫便悉数被滚木压死。

  还有数百口大缸,大缸下面架火烧烤,上面有盖子,抓捕的蝗虫全部倒入大缸闷烧致死。

  各种事先准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郭宋带领所有的官员和将领来到了丰安县,九原县只留下数百名老幼看守县城。

  官员们也各自分工,有的照顾百姓,有的指挥灭蝗,各种准备很充分,灭蝗进度也进行得有条不紊。

  随着榆林县和河滨县百姓陆续到来,整个丰安县大营内变成异常热闹,李季开始组织两县青壮进行驱蝗演练。

  九月初二,本来有些凉意的天气忽然温度有所升高,南方蔚蓝的天空也变成了灰黄色,正南面是大青山和数百里沙漠戈壁,蝗虫群不可能越过沙漠过来,而是会沿着黄河西岸的绿色通道北上,先到河滨县,再到榆林县,又转道向西侵入中套平原。

  郭宋站在城头上凝视着远方灰黄色的天空,这时,薛长寿走上前,神情有些凝重道:“刚刚得到消息,灵州也出现蝗虫了。”

  郭宋一怔,问道:“灾情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据说只有一小部分蝗虫,整个朔方军都紧急动员了,在回乐县集中灭蝗。”

  说完,他把一份紧急鹰信递给郭宋,郭宋看完鹰信,淡淡笑道:“这应该是好事,替我们分散了一部分蝗虫。”

  薛长寿沉吟一下道:“蝗灾会不会不来丰州。”

  “不来当然最好,不过就算只有半成的可能性要来,我们都要做好十成的准备。”

  “使君说得对,决不能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有士兵忽然指着东方大喊:“狼烟,一柱狼烟!”

  为了及时报警,郭宋又重新了沿途废弃的烽火台,每隔四十里一座,一直延伸到南面胜州,一共有三十座烽火台,如果出现一柱狼烟,那就意味着蝗虫沿着黄河西岸的绿色通道北上了,如果出现两柱狼烟,那就是蝗虫抵达了榆林县,如果出现三柱狼烟,那是蝗虫沿着黄河向丰州进发了。

  蝗虫还是北上了,郭宋立刻令道:“敲响警钟!”

  ‘当!当!当!’警钟声大作。

  有士兵在大营内奔跑大喊:“最新消息,蝗虫已开始北上!”

  形势顿时开始紧张起来,一旦蝗虫北上,蔓延的速度会极为迅猛,在短短数天内就会飞到丰州。

  ……

  长安,勤政殿的朝堂上,数百名官员正在讨论西北蝗灾问题,不仅是朔方各州发生了蝗灾,关内的银州、绥州和延州也相继爆发蝗灾,这一次蝗灾来势凶猛,影响范围大,引起朝野极大关注。

  刚升为相国不久的尚书左仆射颜真卿上奏道:“陛下,这次蝗灾夏天就出现苗头了,有的州准备比较充分,可能损失不大,但大部分州县都没有准备,正好又在秋收前夕,蝗灾后会严重减产,必然会导致饥民涌动,微臣建议立刻运粮北上,尽量在当地赈灾,若饥民涌来长安,一是影响长安秩序,其次会影响明年春耕,务必在当地解决灾民,请陛下明鉴!”

  天子李豫点点头,又朗声道:“颜相国所言有理,各位爱卿还有什么补充?”

  这时,相国常衮出列道:“陛下,老臣要补充几句!”

  “常相国请说!”

  常衮不慌不忙道:“赈灾一向是国之大事,尤其这种涉及范围广的灾害,微臣建议一是要由重臣巡视各地,了解具体灾情,其次要派出监察御史,监督各地赈灾,防止少数地方官员利用赈灾中饱私囊。”

  李豫欣然道:“常相国考虑比较周全,不知常相国推荐何人为安抚巡察使?”

  常衮再次躬身道:“微臣建议由太子殿下来推荐安抚巡察使。”

  李豫目光转向太子李适,李适就坐在下方,他现在还是旁听朝会,没有天子允许,他不能发言参与朝务。

  “皇儿可以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

  李适沉思片刻道:“父皇,儿臣考虑最好是由一名相国代表天子巡视安抚灾区,及时安排救灾,儿臣推荐颜相国为安抚巡察使。”

  颜真卿性格刚直,爱民如子,考虑问题周全,由他代表天子巡察灾区确实比较合适。

  李豫便笑着问颜真卿道:“太子推荐爱卿为安抚巡察使,颜爱卿可愿意代表朕前往灾区巡视灾区,安抚百姓?”

  颜真卿毫不犹豫道:“微臣愿往!”

  ……

  当天上午,天子李豫下旨,任命相国颜真卿为安抚巡察使、御使大夫,赐天子剑,代表天子巡视关内以及朔方诸州的灾情。

  与此同时,太仓紧急调运粮食三十万石,运往延州和灵州等地,准备赈济灾民。

  此时,朔方等地的蝗灾已经造成了严重损失,胜州、夏州、盐州等地满目疮痍,蝗虫群并没有平息,而是向北方飞去。

  ……

  丰州百姓集结在丰安县已经进入第六天,两道狼烟的警报已经在前天出现,近三万百姓和六千士兵都已严阵以待。

  这天清晨,三十里外的烽燧点燃了三道狼烟,黑色的狼烟直冲天际,这意味着蝗虫群已经出现三十里外。

  ‘当!当!当!’警钟紧急敲响,男女老少纷纷从大帐内奔出,下至七八岁的孩童,上至六十余岁的老翁,全部都动员起来,纷纷赶去自己的岗位,六千士兵则站在第一线,从南向北延绵十几里,光松枝都准备了三十余万担。

  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演练了二十余次,都能熟练地操作各种灭蝗工具,但蝗虫真要到来时,所有人都十分紧张,甚至包括郭宋。

  灭蝗战线位于丰安县以东二十里,身后是军民大营,再向后数里便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此时,郭宋站在一座高台上,灭蝗驱蝗需要总体调度指挥,士兵们搭建了一座高达五丈的木楼,最上面是眺望台,除了郭宋外,还有三名眺望手和五名旗手以及两名钟鼓手,负责指挥下方的驱蝗大军。

  这时,东方传来一种奇异的声响,就像一架飞机从远空掠过,紧接着清晨刺眼的阳光消失了,天空变得昏暗起来,远处的天空变成了黄色。

  “我的天啦!”郭宋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不是一片片乌云,而是无数乌云连成一片,遮天蔽日。

  “击鼓,点燃松枝!”

  郭宋一声令下,鼓声敲响,数千士兵将手中的火把扔进了松枝堆,第一道松枝堆宽达二十余丈,长达十五六里,松纸堆便点燃了,燃起了滚滚黑烟,连成了一道黑色烟墙。

  六千士兵和六千青壮男子是驱赶蝗虫的主力,他们站在第一线和最后一线,各站六千人,他们的武器不是网兜,而长长松树枝条,用松树枝条拍打,将空中的飞蝗打下来,然后用滚木碾死,或者留给身后的妇女、老人和孩子抓捕。

  蝗虫群终于来了,第一批蝗虫群铺天盖地呼啸着扑来,就像暴风骤雨中的雨点,它们穿过浓烟时,噼噼啪啪从天空落下,松烟确实很有效果,至少拦截住一半蝗虫,即使穿过浓烟,也明显降低了飞行高度,或者直接落在地上。

  士兵们和青壮男子纷纷大喊,挥动枝条向空中的蝗虫拍去,一场壮观的人虫大战由此拉开了序幕……

  第二百六十三章 驱蝗大战

  蝗虫遮天蔽日,天空一片昏暗,太阳也变成血红色,浓烟弥漫,空气充斥着烟味和烧焦的蝗虫气味。

  数百万只蝗虫一波接一波地扑来,尽管浓烟滚滚,但它们依旧势不可挡,密集地冲过浓烟,噼噼啪啪撞击在人身上,百姓奋勇灭蝗,一缸一缸的蝗虫被烧死后倾倒,地面上的蝗虫尸体堆积了足足一寸厚,不断有孩子和女人发出尖叫声,应该是蝗虫撞到了他们眼睛或者脸庞。

  第一道松枝已烧了大半,但浓烟渐渐熄灭了,蝗虫的尸体堆积太多,把火压灭了。

  高台上,郭宋的神情严峻,他知道蝗虫群势大,却没想到会多到这种程度,蝗虫飞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有停止。

  “使君,蝗虫已经突破防线,进入麦田了!”有士兵大喊道。

  郭宋也意识到如果再不后撤,一旦蝗虫啃食完丰安的县的麦田,就会扑向九原县,如果撤退太晚,他们赶不上建立防御,就全完了。

  郭宋当即下令,“传令士兵和青壮立刻西撤,其他妇孺和老幼也跟着撤退!”

  ‘当!当!当!’

  撤退的钟声敲响,六千士兵和六千青壮男子迅速向西面撤退,这种情况下可以不用顾及妇女老幼,他们要先一步赶去建立九原县的防御阵线。

  第二道防御线位于九原县和丰安县之间,距离丰安县约六十里,赶过去需要一天的时间,而蝗虫吃完丰安县的麦田也需要一两天时间,他们正好来得及部署新的防线,当然,这并不是巧合,而是众人精心计算后的方案。

  数万百姓也顾不上收拾营帐,每人只带一点干粮和水壶便匆匆赶往六十里外的第二道防线,一辆辆大车上坐满了妇孺老人,浩浩荡荡向西面撤离,不过一些体弱的老人就不用再参与了,虽然蝗虫不伤人,但烟熏和刺鼻的气味还是让很多老人承受不住。

  九原县的防线要比丰安县更强大,不仅堆积了几十万担松枝,还有数千根大树直接拖来,丰安县的松枝宽度是十几丈,而九原县的松枝和松树宽度达四十余丈。

  这是丰州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一旦蝗虫再突破这道防线,整个丰州的麦田就彻底没有了。

  当时建这道防线时,还颇有争议,很多人认为在第二道防线上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大,最后还是郭宋拍板,不惜一切代价,最大限度建立第二道防御线。

  只有亲自经历了遮天蔽日的蝗灾后,所有人都意识到,第二道防御线的强化是多么明智。

  六千士兵和六千名强壮男子先一步赶到了第二道防御线,他们迅速进行部署,有士兵从九原县仓库内运来数百担硫磺,现场捣碎成粉,撒在松枝上,这是丰安县防御中吸取的教训,丰安县防御线的火势太弱,根本挡不住蝗虫群,只有让蝗虫群畏惧,它们才会改道。

  九原县的防御人数减少了,十三岁以下孩童和六十岁以上老人都回去了,加上青壮男子,九原县的驱蝗百姓约有两万余人,人数虽然少了,但行动会更加有序。

  指挥高台也取消了,浓烟弥漫中,大家根本就看不清高台上的指挥旗。

  次日中午,有几名士兵骑马疾奔而来,高声向郭宋禀报道:“启禀使君,蝗虫群已经起飞了,但还有一半依然在啃食麦田,估计它们会分两批飞来。”

  郭宋大喜,这是最好的情况,蝗虫分散了,这将大大减轻他们的扑灭难度。

  郭宋当即令道:“后道的松枝不用点燃,留着对付第二批蝗虫!”

  一刻钟后,天空再次传来那种奇异的声响,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那是蝗虫振翅发出的声响。

  天空只是略略变得有点昏暗,从声音和天空变色,大家都能体会到,今天扑来的蝗虫要比昨天上午的蝗虫少得多。

  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他们在丰安县已经消灭了三成的蝗虫,剩下的七成又是分两批过来,他们面临的第一波当然要比昨天少得多。

  “点火!”郭宋下达了命令。

  数千支火把扔进松枝堆内,火势腾空而起,里面撒有硫磺粉,一点就燃,火势燃烧异常迅猛,浓烟滚滚,瞬间便形成一道以为浓密的烟火墙。

  相比丰安县,这里的火势更大,黑烟更浓,阻挡效果也会更好。

  这时,铺天盖地的飞蝗冲来了,密集如雨点,速度疾快,但比起昨天清晨的飞蝗大阵,数量明显减少,气势弱了很多。

  黑烟起到了作用,还没有靠近火堆,密集的蝗虫纷纷掉头向北飞去,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大转弯,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见此情形,士兵和百姓们顿时欢呼起来。

  郭宋看得清楚,蝗群还没有靠近浓烟便转弯了,它们应该不是被烟熏的,而且畏惧某种气味,松树燃烧只能是松脂气味,昨天清晨松脂气味也十分浓厚,但为什么蝗虫不畏惧?

  这时,郭宋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气息,他顿时恍然大悟,硫磺!蝗虫怕硫磺气息。

  他立刻飞奔上前高声问道:“还有多少硫磺?”

  梁武抱拳道:“已经全部碎成粉末,洒在松枝上了。”

  “那仓库里还有多少?”

  “大约还有两百担左右!”

  “全部运来,碎成粉末,撒在第二道松枝上面,蝗虫可能畏惧硫磺气息。”

  其实不仅是郭宋,很多人都发现了,这时,薛长寿飞奔上前大喊道:“使君,蝗虫害怕硫磺!”

  郭宋点点头,“我也发现这个秘密了,我让梁武把仓库所有的硫磺都运来。”

  “百姓家里和商铺里也有不少,我曾经见过。”

  这倒有可能,大青山那边就有一座硫磺矿。

  郭宋立刻命人把县令谢长治找来,对他道:“你去告诉九原县百姓,家里有硫磺的,赶紧拿出来,官府高价收购,蝗虫极可能惧怕硫磺。”

  “卑职明白了!”

  谢长治立刻催马飞奔而去。

  有了烟墙阻挡,士兵们和青壮男子纷纷主动出击,他们绕到两边,驱赶蝗虫,防止蝗虫绕过烟墙过来。

  飞蝗阵持续了一刻钟,近百万只飞蝗留下一地的尸体,向北方飞去了。

  初战告捷,战果鼓舞着丰州军民,但他们没有时间庆祝,啃食完丰安县麦田的飞蝗不久就会杀气腾腾飞来,那将是他们最后的决战。

  两个时辰后,士兵们从县城来运来上千担硫磺,其中一个专卖硫磺的商户就拿出了六百担。

  数千士兵又大量的豆秆一并运来,堆在第二道松枝防御线上,第一批五百担硫磺也来不及捣碎,直接撒在松枝内。

  这天时天色已近黄昏,一里外的第一道防御线的火势已明显减弱了,只剩下数百根松木还在继续燃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号角声,‘呜——呜——’

  第二批蝗虫终于来了,第二批蝗虫比中午那一批蝗虫数量要多得多,遮天蔽日,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声势壮观。

  但丰州军民也全力以赴,第二道防御线上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硫磺气息更浓。

  密集如暴风骤雨般的蝗虫铺天盖地飞来,第一道防御线中硫磺已经没有了,火势也很小,挡不住蝗虫的侵袭,它们穿过火线,密密麻麻扑来。

  数万军民在一里宽的长长空地里扑打着密集的蝗虫。

  丰州军民已孤注一掷,冲过最后一道防线,蝗虫就会飞入无边无际的麦田中。

  近千名士兵不断将松枝、豆秆和硫磺抛洒进火中,保持着火的烈度和浓厚的硫磺气息。

  郭宋和所有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究竟是不是硫磺起作用,就在此一搏了。

  一片片飞蝗呼啸而来,靠近浓烟时,忽然一阵大乱,就像撞在透明的玻璃上,纷纷折道向北,这是蝗虫的天性敏感,南面是茫茫大沙漠,而北面是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青草的气息在诱引着它们,使它们本能地向北方飞去。

  郭宋高举双拳,兴奋得大喊一声,旁边几名官员激动得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硫磺起作用了,浓烈的硫磺气息使蝗虫不敢再向西飞,掉头向北方飞去。

  数万军民一片欢腾,尽管丰州也遭遇了榆林县和丰安县的巨大损失,但他们最终战胜了蝗灾,保住了最重要的九原县。

  第二百六十四章 颜相巡察

  在丰州战胜蝗灾的第二天,段秀实就收到了郭宋的紧急鹰信,郭宋在信中告诉他,蝗虫惧怕硫磺气息,丰州用浓烟、烈火和硫磺战胜了蝗灾,保住了九原县。

  此时,段秀实正在为蝗灾肆虐而焦头烂额,灵武县周围近一半的麦田都进了蝗虫,农民在麦田里扑打,却没有任何作用,眼睁睁看着一片片麦子被啃食殆尽,恨极的农民索性纵火烧麦,将尚未成熟的麦子和蝗虫一并烧死。

  郭宋的来信令段秀实如获至宝,他立刻下令从军仓里取出大量硫磺,令士兵捣碎成粉,撒在尚未进蝗虫的麦田四周以及麦田内。

  效果确实不错,虽然没有完全能阻止蝗虫,但麦田里的蝗虫明显减少了,数日后,灵州的蝗虫飞过黄河,向西面的贺南山脚下牧场飞去。

  段秀实随即写信给朔方以及关内发生蝗灾的各州,向他们推广丰州灭蝗经验,一时间,各地硫磺价格暴涨,商人见到商机,四处采购硫磺运往灾区。

  不能说丰州的经验就一定适合各地,但硫磺确实有效果,各州通过撒硫磺粉驱蝗,至少保住了两到三成的粮食。

  九月下旬,安抚巡察使颜真卿在朔方节度使段秀实的陪同下专程前来丰州,了解丰州的抗蝗经验。

  此时麦田已经转黄,再过半个月就是收获季节了,颜真卿一路过来都是满目疮痍的农田,而到了九原县,看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麦浪起伏,人走在其中格外的心旷神怡。

  “金黄的小麦色真是无比养眼,让我心情一下子好了十倍。”

  颜真卿笑道对段秀实道:“之前我赞扬灵州保粮不错,但比起丰州,灵州还是差了很多,这里根本就没有蝗虫过来的迹象。”

  段秀实也不抢郭宋的功劳,他坦然道:“如果没有丰州的经验,灵州各地农田也同样一片荒芜,事实上据我所知,丰州的经验远远不是发现用硫磺可以驱蝗那么简单。”

  “哦?”

  颜真卿饶有兴致地对旁边的郭宋道:“郭使君能不能给我们简单说说丰州驱蝗经验?”

  郭宋微微笑道:“其实丰州的经验就是三点,非常简单,当然细节很丰富,简单说来第一是准备充分,第二是动员百姓,集思广益,第三是抓大放小,集中人力物力保重点地区。”

  停一下,郭宋又继续道:“这次我们丰州集中了九原县、丰安县、榆林县和胜州的河滨县所有百姓以及所有士兵,光松树枝丫就砍伐了数千亩,丰安县的东面和西面建立两道防御线,第一道防御线我们虽然没有守住,但也至少灭了三成的蝗虫,第二道防御线我们发现了硫磺驱蝗的效果,最终利用硫磺战胜了蝗虫,逼它们向北方草原飞去,保住了九原县的良田。”

  “那是怎么发现硫磺可以驱赶蝗虫?”颜真卿又问道。

  郭宋笑了笑道:“发现硫磺能驱蝗虫其实很偶然,但想想也是必然的,我们最初是点燃松枝驱赶蝗虫,但蝗虫死亡太多,直接把火压熄灭了,我们为了增大火势,便在第二道防御线撒上豆秆和硫磺粉等易燃引火之物,没想到阴差阳错,硫磺燃烧的气息使蝗虫十分畏惧,他们就像撞墙一样不敢越过大火和浓烟,调转方向朝北面飞走了,我们才发现硫磺的驱蝗作用。”

  颜真卿欣然点头道:“说得非常好,烦请郭使君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让我带回朝廷,或许能让朝廷总结经验,向各地推广。”

  “如果相国需要,我们很愿意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颜真卿大笑,“好!我期待你的报告,这样我回去也有交代了。”

  众人来到军田,颜真卿被一望无际的军田震惊住了,半晌问道:“这里有多少亩麦田?”

  “大概有十五万亩麦田,还有几万亩黑豆田早已收割了。”

  “亩产多少?”颜真卿追问道。

  “大概三百斤左右吧!”

  颜真卿心中迅速估算,他大吃一惊,这是有三十七八万石粮食啊!军队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他心中立刻有了一个想法,正好朝廷的粮食调不上来,那就用丰州的粮食去赈济灾民,这不是最好的方案吗?

  郭宋看出了颜真卿的心思,便指着麦田里忙碌的农民道:“这些在军田里忙碌的农民都是河滨县和榆林县的百姓,他们还有大量的妇孺老人在城中剥豆,我之前承诺过他们的,他们所有的粮食损失,都由军田粮食来补偿。”

  “那补偿不了多少,顶多三万人吧!还有民田的几千顷良田呢?你别这么小气,帮朝廷一把,朝廷也不会忘记你。”

  郭宋索性道:“帮朝廷一把可以,但我要实际的东西,我的条件很简单,给丰州增兵到一万五千人,让我们能独立对付薛延陀军队。”

  “那你能拿出多少粮食?”颜真卿问道。

  “民田也有一千五百顷麦田,大概收成三十万石,加上我们仓库的近十万石存粮,我可以支援朝廷四十万石粮食,怎么样,朝廷能给我再增加九千军队吗?”

  颜真卿沉思片刻道:“我不能立刻答应你,但我会向朝廷力争,朝廷也是认利的,四十万石的粮食利益,我相信朝廷和天子都会考虑你的要求。”

  段秀实摇摇头苦笑道:“我看够呛,朔方军一直只有六千人,我申请了多少年都没有用,你上任还不到一年,朝廷会答应吗?光靠利益交换是不够的,关键还是你要有充分的理由。”

  “卑职确实有充分的理由,请颜相国和节度使跟我来。”

  郭宋带着两人向南面而去,走了约二十里,众人来到黄河边,颜真卿和段秀实眼睛同时一亮,在黄河里竟然停泊着两艘大船,看得出新造的大船,至少有两千石。

  颜真卿催马上前,发现船只还没有完全下水,工匠们正在忙碌地刷漆。

  “郭使君,你们这是……在造船吗?”颜真卿惊讶地问道。

  “显然是的!”

  郭宋笑道:“颜相国忘记了?朝廷曾经批准我们建造码头、仓库和造船工场,还有修建码头到县城的道路,事实上,我们打算先造十艘船,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木材,另外,仓库和码头也打算尽快动工。”

  郭宋指着远处已经用石灰画好白线的仓库位置,以及准备将木桩打入水底的码头位置,又继续道:“等冬天结冰时,我们会从南面的大青山继续开采石料过来,开春后开始正式修建仓库和码头。”

  说到这里,郭宋对颜真卿道:“丰州的开发力度会越来越大,明年开始,大量军队家属会迁入丰州,但薛延陀军队始终是悬在我们头顶上的一把剑,一旦薛延陀大军突袭而至,朔方军鞭长莫及,我们兵力微小,只能龟缩城内,分布在丰州各地的士兵家属谁来保护,城外码头、仓库以及各种设施物资怎么保护?这是不是我们要求增兵的最好理由?”

  颜真卿半晌点点头道:“至少我这一关你已经过了,相信韩滉和刘晏都比较通情达理,太子也会支持你,唯一难说话就是常衮,不过常衮若反对,那崔佑甫一定会支持,两人永远是意见相左,所以我觉得你的要求很有希望能成功。”

  颜真卿进了城,却意外发现城内数万军民正热火朝天修建城池,这让他不由一怔,问郭宋道:“这是要重建九原城?”

  郭宋摇摇头,“不是重建,而是加高加固九原城城墙,然后再修建一道内城墙,争取在明年开春前修建完成!”

  颜真卿有了兴趣,走上前细看,只见一辆辆马车运载着大型凿好的大青石条前往城下,城头上的工匠和劳力如蚂蚁忙碌着,工匠用石灰和面粉调制成灰浆,用来修砌城墙,等灰浆干透后,连刀都插不进去,格外结实。

  内城墙的地基已经挖好,似乎拆除了不少房子,颜真卿指着内城墙问道:“既然加高加固了城墙,为何还要再修建一座内城墙,有必要吗?”

  郭宋平静地解释道:“丰州虽然土地肥沃,适合屯田耕种,但外敌太多,很容易遭受侵袭,所以必须有一座坚固的堡垒,给百姓们最后的庇护,九原县就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九原县当初建城很大,城墙周长有四十二里,足以容纳数十万人,可实际上百姓不到两万人,所以就算缩小到城墙周长三十里,也能容纳二三十万人,对百姓的影响并不大。”

  “那你们拆了多少房子,他们怎么安置?”颜真卿指着被拆除的房屋遗迹问道。

  “回禀相国,原本靠城墙一圈主要以菜田为主,实际上拆除的房屋只有一百二十户,他们一部分迁去城外乡村,一部分进了内城,都按照拆除房屋的两倍补偿宅地,大家没有意见,至于菜地,我们用城外的土地来补偿,以后内外城之间准备用作军营。”

  “你们哪来的钱修建城墙?”颜真卿一针见血,点中的问题的实质。

  郭宋犹豫一下道:“我们主要是以工代赈,给灾民粮食,但他们必须付出劳动,那就是去采石和修建城墙。”

  颜真卿摇摇头,“你休想糊弄我,光靠一点粮食可以修建城墙?我知道朝廷已经拨了一部分修建码头和仓库的钱给丰州,我却没有看见码头和仓库动工的迹象,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挪用来修建城墙了?”

  郭宋无奈,只得点点头,“码头和仓库可以晚点修,保证安全才是第一重要。”

  “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这样做是严重违规的,如果有人想利用这件事弹劾你,你小子的官帽真的保不住了。”

  郭宋半晌道:“我只想给百姓做点实事,只求问心无愧,至于我个人仕途,我并不是很看重。”

  颜真卿颇为无奈,只得瞪了他一眼,催马向城内而去。

  段秀实拍拍郭宋的肩膀笑道:“放心吧!若真的出了事,我们两人一起扛。”

  郭宋深深行一礼,“多谢节度使厚爱!”

  ……

  第二百六十五章 秋收季节

  颜真卿和段秀实走了,没多久,丰州便进入了秋收季节,修城暂停,所有的士兵都参加了军田收麦,另外来自河滨、榆林、丰安以及九原县青壮男女们纷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收麦大军中。

  这天上午,九原县东城外来了几名骑马之人,他们是梁蕴道派来的果农,负责指导丰州种植葡萄。

  梁灵儿在蝗灾来临前便已经返回了灵州,被他父亲送去长安学习礼仪。

  按照郭宋之前和梁蕴道达成的口头协议,梁家将帮助丰州种植葡萄,成为梁家葡萄酒的重要原料来源地。

  在两个月前,张雷从长安赶到灵州,在品尝了梁家的葡萄酒后,便达成了三方共同投资在灵州酿制眉寿葡萄酒,张雷和郭宋各投三万贯钱,各占三成的份子,梁家负责种植优质葡萄并酿酒,占四成分子,销路由眉寿酒铺负责。

  第一批眉寿葡萄酒约五百石已经在蝗灾爆发前启程前往京城,由梁蕴道亲自押运,梁灵儿就是这次跟随父亲前往京城。

  四名果农进了城,一路打听,很快便找到了郭宋府宅,正好门口遇到了梁管家,为首果农和他很熟,上前笑道:“梁管事,我们好久不见了。”

  “你是张趣,你们几个怎么会来这里?”梁管家奇怪地问道。

  “奉家主的命令来丰州种葡萄,和郭使君约好的,请他在吗?”

  梁管家大概也略知一二,笑道:“我家公子这几天比较忙,你们先进来休息吃饭,他回来会见你们。”

  他带着众人进府去了,一边问道:“马上要到冬天了,能种葡萄吗?”

  “这次来主要是先看土质,找一片适合种葡萄的地方建园子,我们在丰州最多呆几天,还要赶回去,等明天春天我们再过来。”

  ……

  这几天郭宋也特别忙碌,秋收和科举州试都遇到了一起,别的州是秋收结束后再举行科举,但丰州地域偏北,秋收时间比其他州晚半个月,但州试时间大唐是统一的,所以丰州正好是秋收遇到州试。

  好在丰州参加州试的士子只有一百余人,并不算太麻烦,而且也比较宽松,一共有两道程序,先在各州考试,考试成绩中上者即为合格,然后再进行一次面试,面试主要是防止州试作弊的一种矫正手段,只要真是靠自身的本事考试合格,一般面试都会通过。

  然后等明年开春后去长安参加省试。

  州试在九原县的一座军营内举行,一百六十四名士子聚集在两座巨型大帐内参加考试,试卷是从灵州运来,这次科举地方州试,大唐设立了四十几个考点,丰州属于云中考点,试题由云中考点统一命题,然后发往各州。

  原本是准备让考生集中在灵州统一考试,但由于爆发了蝗灾,大量灾民涌入灵州,考试院也被灾民占领,考生们不便前往灵州,考试只得改在各州举行,然后由考官去各州面试。

  今年朝廷只开进士和明经两科,一般而言,北方士子大都选择考明经,南方士子则选择考进士,而丰州的士子全部都是考明经科,主要以熟读经文为主,像进士科中写诗作赋,就不是他们所擅长了,那一般都是名门世家子弟或者江南一带的士子擅长。

  明经主要考帖经和墨义,所谓帖经,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这种题目后世也有,只是名字没这么文气,就叫“填空”,大名鼎鼎,墨义就是名词解释,或者句文理解。

  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考中明经科者最多,大多年纪轻轻就能考上,而进士科则最难考,考生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所以一直便有‘三十老明经,四十少进士’的说法。

  当然待遇也不同,进士考中,直接授九品或者八品官,而明经考中,则去做九品以下的文吏,用今天的话说,考上进士,至少是正处级县长,而考中明经,则去当公务员,从最基层的办事员干起。

  至于乡长,对不起,唐朝朝廷只管到县,县以下的乡村,由乡绅自治。

  大帐内只听见沙沙的写字声,曹万年坐在最后一排,他因为情况特殊,在郭宋上书朝廷后,礼部做出了批复,沦陷区的士子可以在大唐任何一州参加考试。

  郭宋巡视了一圈考场便出去了,考场内各有五名监考官,一百六十四名士子都搜身后才入场,人数又少,基本上能杜绝作弊。

  郭宋在考场外遇到了监考巡视官杜宗文,杜宗文便是杜甫的长子,在礼部当一名主事,他和几名同僚被派到云州监督州试,正好被分到丰州。

  杜宗文的父亲杜甫已经在十年前病逝,两个兄弟也先后去世,只有杜宗文一人奉养着母亲杨氏。

  他虽是杜甫的儿子,但文才一般,远不如其父,好在杜家是名门望族,推荐他进礼部做了一名主事,每个月六贯钱俸禄,要奉养妻儿老母,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这次来丰州监考也是他主动要求的,丰州是边疆,每天有三百文的较高补贴,加上食宿都是地方安排,这一趟州试下来,他能拿到十贯钱的额外补贴,对家里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杜主事在丰州还习惯吧!”

  杜宗文点点头笑道:“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多谢使君厚待。”

  “不必客气,杜主事愿意来条件艰苦的丰州监考,本身就很令人敬佩,加上我个人尤其崇拜令尊的诗文,于公于私我都会善待杜主事。”

  杜宗文长长叹口气,“父亲文学高妙,可惜我这个儿子比较愚钝,未能继承他的才学,甚至连父亲的很多诗文都无钱雕刻印刷,眼睁睁看着纸张霉烂,我这个儿子着实无能不孝。”

  郭宋惊讶,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杜甫留下的诗文竟然无法雕刻印刷?

  他连忙问道:“需要多少钱才能雕刻印刷?”

  “雕刻板子需要三百贯,然后印一卷要一贯钱,主要是人工裱糊贵,如果印一百卷,就便宜一点,印一千卷更便宜,但也要五百贯钱,我实在拿不出来。”

  郭宋点点头,“令尊诗文雕版印刷的钱我来承担,我回头给你写封信,你拿着信去西市眉寿酒铺找张东主,需要多少钱他来支出,先印一千卷,如果不够再印,所有的印刷支出都由我来承担。”

  杜宗文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郭宋淡淡道:“我是在给杜工部印刷诗集,和你没有关系,如果是你自己写的诗,我是不会出一文钱,你明白了吗?”

  杜宗文默然,他当然明白,郭宋是给自己父亲面子,和自己无关,他叹口气道:“无论如何,我还是非常感谢郭使君的帮助!”

  ……

  印刷杜甫的诗集对郭宋而言只是一个小插曲,在这个忙碌的季节里使他很快便忘记了,但对杜宗文却是一件刻骨铭心的大事,压在他心中十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他拿到了郭宋写的信,一夜难眠。

  中午时分,郭宋接到了梁管家托人送来的口信,灵州梁府派来种葡萄的人到了。

  这可是郭宋盼望已久的事情,他在官衙匆匆吃了午饭,便赶回府中去了。

  很快,郭宋在府中见到了四名种葡萄的果农,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梁管事笑着给郭宋介绍道:“为首这位叫张趣,是梁氏葡萄园的管事,在灵州也是种葡萄出名,后面是他的三个兄弟,张二、张三、张四。”

  四人跪下给郭宋行礼,郭宋连忙让他们起身笑道:“辛苦四位了,原以为你们明年春天才会过来,没想到现在就来了。”

  张趣躬身道:“我们现在主要来看水土情况,寻找一片适合种葡萄之地,明年开春我们会带种子过来,那时才开始正式种植葡萄。”

  “你们一路上走过来,觉得丰州的土壤适合种葡萄吗?”郭宋又问道。

  “完全没有问题,丰州土壤和灵州一样,而且白天光照足,昼夜温差大,水源充分,这是出产优质葡萄的条件,我们有信心种出最好的葡萄。”

  郭宋点点头,“丰州的土地很多,但我建议最好还是在九原县附近调查,主要是考虑到人工方便。”

  “小人明白,我们等会儿就出城,去东面看看,找一片比较适合种葡萄的土地。”

  郭宋欣然道:“我会安排一个向导,这几天吃住就在我府上,结束后我会有重赏。”

  四人大喜,一起躬身道:“多谢使君!”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肯回乡

  州试在结束三天后发榜,一百六十四名考生最终有五十七人上榜,虽然只有三成士子州试合格,但和南方各州相比,这个比例已经相当高了。

  曹万年考中第三名,第一名叫冷洋,第二名叫高文旭,都是丰州豪门子弟,另外榆林县也有十二人上榜。

  州试结束后,考生们各自回家继续努力,准备明年三月进京参加省试,不过对于落榜的士子们,他们却有一个新的选择,参加丰州和三镇经略府的文吏选拔。

  开春后不久,丰州选拔过一次文吏,不过那次选拔最后只招到九人,主要是大部分士子都要参加秋天的科举州试,当了文吏就没有时间温习功课。

  所以这次秋试结束后,开始招募第二批文吏,一共招募三十一人,落榜的士子们终于认清了形势和自身条件,他们连州试都考不过,还能指望考上省试吗?

  还不如趁早占一个文吏名额,反正就算考上明经科也是当文吏的命,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想通这一点,几乎所有的落榜考生都报名参加选拔,场面火爆。

  选拔也是分笔试和面试两部分,笔试很简单,就是考书法,用一个时辰时间,默写《孝经》的序和前三章,这是基础,每个考生都必须会背的,背得对不对不重要,关键是字要写得好。

  笔试还是在之前州试的大帐内举行,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考生都交卷了。

  在主考大帐内,郭宋一篇篇看着考生的书法,总的来说,书法都不错,都下过一定苦功,尽管如此,还是能分出一个三六九等。

  这时,县令谢长治把一份试卷递给郭宋,“使君看看这份。”

  郭宋接过瞥了一眼,眉头一皱道:“这份书法虽然看起来字不错,但谋篇太差,你看前面写得很松散,后面纸面不够了,就写得紧紧巴巴,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卑职觉得这名士子最好还是考虑一下。”

  郭宋翻过试卷看了一眼姓名,九原县冷海,他立刻明白了,这是冷家子弟。

  “这个人冷家事先拜托过你吗?”郭宋问道。

  选拔文吏不是科举考试,优秀者固然要录取,但如果是豪门子弟,最好也破格录取,毕竟县里很多事情都要这些豪门乡绅协助。

  谢长治点点头,“他是冷谦的嫡次孙,他兄长冷洋这次考中州试第一,他却落榜了,冷家主说,非常希望他的这个孙子能为州衙效力。”

  郭宋沉吟一下道:“我想知道,究竟有多少像冷海这样的豪门子弟?打过招呼的,你都挑出来,如果不是太差就可以录取,总人数不能超过十人,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文吏是要做事的,想风光又不肯做事,那最好自己放弃。”

  “卑职明白!”

  郭宋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注视着谢长治道:“你没有收取别人的好处吧?”

  谢长治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卑职若收了好处,就不会直接要求使君录取了。”

  停一下,他又解释道:“都是乡里乡亲,收了他们的好处,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这种有损名誉的事情,卑职绝不会做。”

  郭宋点点头道:“我也知道大家辛苦,所以我现在也在考虑做些赚钱的门路,我打算在官田内种植葡萄,然后卖给酿酒坊,这份收入就用来改善大家的住房,提高幕僚补贴,然后逢年过节给大家增加一些肉蛋补贴,夏天有冰钱,冬天有炭钱、绵钱,算下来,一年也有一两百贯,总而言之,我不会亏待大家,让大家安安心心拿合法收入。”

  谢长治连忙起身行礼道:“卑职感谢使君的厚爱。”

  郭宋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了,我之前不太懂,后来才慢慢明白,当一个主官也真不容易,要考虑士兵的粮食军俸,要考虑下属的收入福利,大家都要养家糊口,生活不易,这次灭蝗成功,我已经向朝廷为大家请功,如果朝廷赏赐下来,大家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谢长治叹息一声道:“有使君这样的主官坐镇丰州,是丰州军民和官员之幸也!”

  “好了,我们继续,再看下一份卷子。”

  ……

  次日一早,州衙在大门外发了榜,一共录取了三十一名文吏,另外二十名文吏作为候补,之所以要有候补,是因为三十一名文吏不一定肯去受降城,而在明年要恢复永丰县,也需要一批文吏,如果丰州扩军,也同样需要文吏。

  候补俸禄稍微低一点,主要是作为从事,听从各种临时差遣。

  除非是考中明经科那种朝廷任命的文吏,其他州县自己招募的文吏,朝廷不管俸禄,由各县自己解决,郭宋只要能把酿葡萄酒这条财源做起来,他就不愁解决不了大家的俸禄问题。

  院子里,五十一名年轻士子站满了院子,郭宋站在台阶上对众人高声道:“万般皆下品,唯有练武高,这句话已经流传了二十余年,在北方深入人心,难道学文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这个观念我不赞成,武有武路,文有文道,文武相济才是大唐兴盛繁荣的保证,像各位读书人,丰州一样离不开,你们一样会成为丰州和受降城的基石,你们中有人会留在州衙,有人会去县衙,有人会安排在三镇经略府,也有人会去三镇担任六曹参军,总而言之,不管你们在哪个位子上,我都希望你们兢兢业业,勤勉自律,为了自己的前途好好拼搏一番。”

  ……

  五十一名士子被薛长寿领去具体安排事务,这时,有人上前禀报,“启禀使君,榆林县赵县令求见!”

  郭宋一怔,随即令道:“请他到我官房来!”

  郭宋回了自己的官房,不多时,榆林县令赵知吾被领了进来,他躬身行礼,“参见使君!”

  “赵县令请坐!”

  郭宋请赵知吾坐下,又让茶童上了茶,他看赵知吾面带忧色,便笑道:“难道赵县令担心我言而无信,不肯把粮食补偿给榆林县百姓?”

  赵知吾连忙摇头,“不是这件事,而是……哎!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县令但说无妨,连蝗灾都战胜了,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承受的?”

  赵知吾叹息一声,“当初从胜州逃难到榆林县的一批百姓,还有不少河滨县百姓,他们都不愿回去了。”

  “他们不愿回去是什么意思?想留在丰州?”

  赵知吾点点头,“是这个意思,他们觉得丰州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粮食产量高,而且留在丰州还能获得土地,他们都要留在九原县,怎么也劝不听。”

  郭宋半晌问道:“一共有多少人想留下来?”

  “大约有两千四百户,一万余人。”

  郭宋负手走了几步,其实他倒希望这些百姓留下来,但这样一来,势必会引起胜州官府的严重不满,向朝廷告状,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几年后的移民计划。

  “使君是担心胜州?”赵知吾看出了郭宋的一丝担心。

  郭宋点点头,“胜州本来就人口不多,这一批移民,估计胜州就没有多少人了。”

  “其实使君不用担心,胜州、夏州和盐州都是用来安置党项人,设置官府也是为了管理他们,汉民减少并不影响官府的职能,而且还能减轻官府的压力,他们应该不会反对,其实唯一麻烦的是,他们户籍还在原籍,来丰州是灾民的性质,官府恐怕很难给他们分配土地。”

  “这倒没有关系,朝廷鼓励百姓迁徙边疆,只要开垦荒地三年后,朝廷就承认土地归他们所有,他们的户籍更没有问题,我以后会禀报朝廷迁徙户籍,朝廷肯定鼓励他们迁徙到丰州。”

  赵知吾大喜,“原来使君是欢迎他们留下来!”

  郭宋微微笑道:“当然!丰州人口太少了,我现在正在千方百计引进人口,哪能不欢迎他们留下来。”

  “那使君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郭宋想了想道:“我打算在九原县周围恢复三十个村落,一部分县城内的农民已经愿意搬出来了,这批百姓如果之前是生活在县城,那可以留县城,如果之前生活在乡村,那我也希望留在乡村。”

  赵知吾起身道:“那我就去通知他们!”

  郭宋笑着摆摆手,“先不急,我会和谢县令谈一谈此事,然后让他一起跟你去。”

  郭宋忽然发现招募二十名候补从事还是很明智,现在安置这些灾民正好需要人,他们就派上用场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意外收获

  赵知吾带来了意外之喜,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榆林县和河滨县的麦田已经被啃食殆尽,这些从胜州南部逃来的灾民再回榆林还有什么意义?当然想留在粮食富饶的丰州。

  至于河滨县百姓,主要是那里土地太贫瘠,粮食产量低,看到了肥沃富饶的丰州,河滨县百姓哪里还想回去吃救济粮。

  郭宋带着数十名士兵离开县衙前往县城以东数里外的大营,榆林县的老人和妇孺都已经回去了,大营里剩下愿意留下来收麦的青壮男子,以及想留在丰州的两千四百余户胜州灾民。

  “使君,卑职在想,会不会其他州的百姓也会涌到丰州来躲灾?”曹万年找了一个机会,小心翼翼道。

  郭宋微微一怔,他还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道:“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们帐篷还算充足,官粮也足够,他们要来,可以安置他们。”

  “就怕他们来了也不想走啊!”

  曹万年是有所指,今天去探望的胜州灾民一旦留下来,就给其他地方的灾民树立了榜样,他们很可能也会申请留下来,毕竟河套地区的农业条件要比内陆沙漠边缘地区好得多。

  “他们想留下,我求之不得,留不住自己的百姓,他们还有什么脸向朝廷告状?”

  郭宋不再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他也想开了,只要有百姓想留下来,他们一定会敞开大门欢迎。

  ……

  大营位于县城东南方向,距离军田不远,大营占地广阔,扎下了三千余顶大帐,基本上能做到每户人家一顶大帐。

  九县县县令谢长治已经先一步和赵知吾赶到大营,谢长治带着二十名候补从事在大营前摆下了长桌,开始登记灾民的情况。

  桌前排起长长的队伍,灾民十分踊跃,这是九原县前来登记,意味着他们很有可能留在丰州了。

  谢长治一边翻看登记资料,一边回答灾民的疑问。

  “老丈,你有两个成年儿子,我建议分家,丰州是鼓励分家的,将来授地会有两种,一种是永业田,一种是宅地,授田是五十岁以下丁男百亩,丁女五十亩,如果男子在丰州从军,那么授田还会翻倍,但每户上限只有一百五十亩,无论家中有几口人都一样,像你的两个儿子分出去一个,你们家就能得到两块土地,要不然你们就亏大了。”

  “那税赋会不会也因此增加?”老人问道。

  “税赋只和土地有关,而且按照朝廷的规定,你若是开垦荒地,那么所得田亩将免税五年,其实丰州的土地很肥沃,当年就能种麦,非常合算的,老丈,回去还是赶紧让两个儿子分家吧!”

  这时,郭宋已经出现在谢长治身后,谢长治吓了一跳,正要起身行礼,郭宋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现在最多疑问是什么?”郭宋笑问道。

  “最多的疑问是,他们能分到多少土地?还有人问,丰州的荒地那么多,如果他开垦了五顷土地,是不是五顷土地都是他的?”

  郭宋颇有兴趣地问道:“谢县令是怎么回答?”

  “分多少土地我就按照使君制定的规矩来说,至于想开垦五顷土地那位,我就明确告诉他,不管他开垦五顷土地也好,十顷土地也好,官府给他的田契只有一顷,其他都会视为官田,他可以优先租种,而且免他头五年的租子。”

  “那有没有人问孩子上学的问题?”

  谢长治摇摇头,“目前没有人问,他们更关心眼前的利益,土地、房子,他们都在问住房怎么解决?我就告诉他们,冬天官府会把他们组织起来,去采石伐木,建造房屋,在房屋建好之前,他们可以暂时住在泥草屋内,官府会临时修建房舍安置他们。”

  “可以安置吗?”郭宋问道。

  谢长治点点头,“两千四百余户基本上可以,不过每户只能有两间屋,嫌小就只能继续住营帐,到时官府会给每人发一张羊皮御寒。”

  “谢县令还要考虑到别的州县会有灾民逃来丰州。”旁边曹万年道。

  “会有吗?”谢长治一怔。

  郭宋点点头,“我也认为有这个可能!”

  ……

  事实也证明了郭宋的猜测,灾民大营的百姓还没有登记完毕,榆林县便送来了飞鹰传信,一千余名来自夏州和胜州的灾民已抵达榆林县,正向丰州而来。

  丰州战胜蝗灾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云中以及关内各个饱受蝗灾危害的各州,自然而然便有灾民开始向丰州进发。

  郭宋立刻进行部署,令县丞王辽带领三十名刚招募的文吏以及五百名士兵,携带大量粮食、腌菜、药品以及帐篷等物资赶赴沿途,设立十个赈灾点,这一次各种物资由两艘刚造好的两千石大船运送。

  沿途设立赈灾点非常重要,能保证灾民平安到达丰州,很多灾民抵达榆林后便已是强弩之末,再要他们跋涉数百里抵达九原,恐怕很多人都会病死累死在途中,在没有抗生素的唐朝,一个小小的感冒,一次不算严重的拉肚子都可能致命。

  郭宋在这一点上考虑得很周全,既然有诚意接纳这些灾民,那么就要尽量保住他们的性命。

  新的灾民到来,整个丰州的官员都动员起来,包括三镇经略使、丰州刺史府、九原县衙、丰安县衙的上百名官员一起行动起来。

  增加营帐,准备粮食医药以及各种被褥羊皮,几乎整个丰州仓库都搬空,郭宋又紧急向灵州求援。

  “这是我们的一次机会!”

  黄昏时分,在刺史府内,郭宋对薛长寿、李季等几名重要官员道:“丰州发展不起来,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人,我想尽办法把士兵家属迁来,也是为了增加丰州人口,现在蝗灾后灾民北来,这是一个意外得到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表现出最大的诚意,把这些灾民留下来,成为我们丰州的百姓,至于会不会得罪其他州县,我们不用考虑。”

  众人行礼齐声道:“谨遵使君之令!”

  “大家都说说吧!现在还有哪些事情比较重要。”

  薛长寿道:“其实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住房问题,帐篷还是太单薄,抵御不住冬天的寒冷,必须修建房屋,我都认为使君的建议很好,可以先给每家修建几间泥坯屋,在秋收结束后军民一起动手,最多半个月就能完成,难度并不大,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灾民究竟安置在哪里?”

  众人的目光转向县令谢长治,谢长治半晌道:“这件事我交给县尉张文龙去办了,他目前好像还没有着手。”

  郭宋顿时有些不满地问道:“这件事你交给他多久了?”

  “我早就告诉他了,当时决定一部分百姓迁出城,在城外恢复村落,勘址之事我就交给他,差不多几个月了。”

  郭宋早就知道县尉张文龙名声不好,能力也不行,但他是丰州豪门张氏家族的人,同时也是冷家的女婿,所以郭宋也尽量容忍他,但现在他的不作为已经影响到移民安置了,郭宋便有些忍无可忍。

  “他人在哪里,让他立刻来见我!”

  谢长治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启禀使君,他前两天请假去灵州了。”

  “什么!”

  郭宋顿时大怒,“现在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居然请假去灵州,他去干什么?”

  “卑职也不太清楚,应该是私事!”

  这时,薛长寿猛向郭宋使眼色,郭宋克制住了满腔怒火,冷冷道:“谢县令,这件事就交给你,希望你尽快拿出方案。”

  谢长治连忙回答道:“卑职会在三天内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来。”

  这个态度令郭宋满意,他点点头,又对曹万年道:“曹参军,你也协助谢县令,如果九原县安置不了,可以考虑丰安县。”

  曹万年躬身道:“卑职遵令!”

  第二百六十八章 警告县尉

  从刺史府出来,郭宋和薛长寿骑马并驾而行,薛长寿缓缓道:“张文龙一直在暗中给谢长治穿小鞋,两人关系面和心不合,使君刚来时,有很多对使君不利的谣言,我不敢说,就是张文龙在背后策划,但一定和他有关系。”

  “此人到底是什么心态?”郭宋冷冷问道。

  “说起来也很简单,此人自诩是地头蛇,对外来的官员一向都比较排斥,以前使君没来之时,他就和谢县令明争暗斗,谢县令出身贫寒,他很瞧不起,几次以冷家的名义给谢县令送银子,只要谢县令收了,那就落入他的圈套,好在谢县令比较自律,几次下套都没有成功。”

  “意思是我来了,他的矛头又对准了我?”郭宋淡淡道。

  “在使君大败薛延陀军队后,他便不敢再和使君做对,他表现出的就是消极、懈怠,在九原县几乎不存在县尉一样,他这次去灵州,听说是去灵州寄恩寺烧香去了,根本就没有向任何人请假,谢县令拿他也没有办法。”

  郭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薛长寿苦笑一声道:“我常常去给人治病,所以消息比较广,这些事情是县丞王辽的父亲前天告诉我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会有刺头,你觉得怎么处置这个张文龙比较妥当?”

  薛长寿道:“卑职的意思是维持现状,这个张文龙目前还没有危害到使君的利益,草率拿下他,会引起地方豪门的不满,索性架空他,把维持治安、守卫城门以及缉拿盗匪的职能转给经略府,只要他对县里不闻不问,那就当没这个人存在。”

  郭宋沉吟一下道:“就怕这个人的存在,会是一个隐患。”

  “那在哪里都有这种人,防着他就是了,地头蛇其实也有软肋,他的家族都在当地,如果使君过于强大,他反而害怕使君对他家族不利,这就是他一直比较沉默的缘故。”

  郭宋点点头,“那就有机会薛参军去张家和冷家暗示一下,把我的态度表明清楚,大家相安无事可以,如果他要惹出来事,那就别怪我郭宋心狠手辣。”

  ……

  郭宋回到府中,刚下马,他的侍女小鱼娘便迎了出来,“公子,吃饭没有?”

  “还没呢!”

  郭宋忽然想起自己午饭都没吃,忙得忘记了。

  “肚子还真饿了,先吃饭。”

  小鱼娘神秘一笑道:“已经准备好了,在饭堂。”

  郭宋快步来到饭堂,丰盛的饭菜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郭宋坐下,拾起一张薄饼,卷了厚厚的羊肉沫便大吃起来,只觉美味无比。

  小鱼娘笑嘻嘻给他倒一杯葡萄酒,问道:“公子,味道如何?”

  郭宋正在吃一块烧兔肉,入口香滑,他连声赞道:“不错!今天的饼好菜也好,美味之极,怎么回事?”

  小鱼娘得意之极,“公子还没有问是谁做的?”

  “这不是张嫂的手艺,莫非是李嫂学会厨艺了?”郭宋明知就是眼前这位小娘子做的,故意逗她道。

  小鱼娘的嘴撅了起来,“你怎么不想想是我做的?”

  郭宋哈哈一笑,“如果是小鱼娘做的,我以后就有福气了,可以天天吃小鱼娘做的好菜,以前怎么没见你做过?”

  小鱼娘有些扭捏道:“以前做得不好,这几个月一直在苦练厨艺,今天终于敢尝试一下。”

  “好厨艺!我决定在九原县开一家最顶级的酒楼,就由你来掌厨。”

  小鱼娘吓了一跳,“公子不是真的要开酒楼吧?”

  “你说呢?”

  郭宋腹中饥饿,不再和她开玩笑,便伏案大吃起来……

  吃罢晚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时,梁管家快步走进饭堂道:“公子,李将军来了,好像有急事。”

  郭宋走出饭堂,直接来到前院,只见李季带着两名士兵在影壁前等候。

  见郭宋出来,李季上前道:“使君,去思结的两名弟兄回来了。”

  郭宋这才认出,正是他派去思结部送信的两名斥候士兵。

  他随即吩咐梁管家,“先带这两名士兵去吃饭,然后来大堂见我。”

  两名士兵向郭宋行一礼,跟随梁管家去了。

  郭宋一边走,一边问道:“思结部的情况如何?”

  “两名士兵汇报,思结部已经出兵了,一万思结骑兵陈兵在与薛延陀的边境上,薛延陀很紧张,派人去和思结部谈判。”

  “那薛延陀有没有聚集军队?”郭宋又问道。

  “当然有,在思结部到来之前,薛延陀人就是聚集军队,很可能是准备再次进攻我们,但也可能是别的目的,意图不明,不过思结部兵压边境后,薛延陀人确实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人走进大堂坐下,小鱼娘给他们上了茶。

  李季问道:“上次颜相国来,怎么说和吐蕃结盟的事情?”

  郭宋淡淡笑道:“其实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在安西大败吐蕃联军两万人,吐蕃和吐谷浑就是从那次战役后开始反目,当然,那件事只是引子,真正反目的原因还在于两者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听颜相国说,吐蕃这些年穷兵黩武,国力枯竭,便将重税压在吐谷浑身上,吐谷浑不堪忍受,几次武力抗税,杀了吐蕃税使,又抢夺了吐蕃人的牛羊,吐蕃便感觉到养虎成患,吐谷浑成为威胁,这才有吐蕃寻求唐朝结盟共灭吐谷浑。”

  “那朝廷是什么态度了?”

  “朝廷现在分成两派,一派以相国常衮为首,主张和吐蕃联手灭了吐谷浑,唐朝夺取河湟地区,为恢复河西故土做铺垫,另一派以相国韩滉为主,他主张支持吐谷浑,促使吐谷浑和吐蕃内斗,让他们互相残杀,削弱双方的力量,现在两派争议很大,互不相让,朝廷暂时没有做出决定。”

  “那使君支持哪一派?”李季问道。

  郭宋微微一笑,“其实我支持常相国。”

  李季一怔,“我以为使君会支持韩相国。”

  “局势很微妙,吐蕃来和我们会盟,其实是一个试探,如果我们不肯会盟,那么吐蕃一定会改变对吐谷浑的态度,从打压改成拉拢,吐蕃绝不会给唐朝利用吐谷浑削弱它的机会,我们想得很美,但别人也不是傻子。

  相反,和吐蕃会盟,吐蕃没有了后顾之忧,一定会全力攻打吐谷浑,这时候,某些奸商私下卖兵器给吐谷浑,我想一定避免不了。”

  李乐哈哈大笑,向郭宋竖起大拇指,“我觉得这个奸商非郭某人不可!”

  “这些我都写信给天子,详细阐述了我的思考,最后的决策就让天子和相国们拍板吧!”

  这时,梁管家把两名斥候士兵领了上来,两人单膝跪下给郭宋行礼,“参见郭使君!”

  “两位兄弟辛苦了,快快请起!”郭宋连忙请两名士兵起身。

  郭宋又问道:“你们是怎么得到薛延陀人的消息?”

  为首士兵道:“回禀使君,是思结可汗告诉我们,思结在薛延陀内部有耳目,好像有几个小部落是偏向思结的,薛延陀人稍有什么动静,思结都会知道,思结可汗说,薛延陀军队确实有偷袭丰州的计划,但他们陈兵边境后,薛延陀便取消了计划,思结可汗是这样告诉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思结可汗有给我的信吗?”郭宋又问道。

  “有一个口信!”

  为首士兵道:“思结可汗说,他不需要使君的一万石粮食,但他当年欠使君的五万只羊,由此一笔勾销。”

  郭宋哑然失笑,他自己都把这码事情忘了,没想到思结可汗居然还记得。

  第二百六十九章 颜相提案

  颜真卿还在蝗灾地区处理灾民安置,但他的先期报告已经送到了朝廷。

  关于蝗灾处置在朝廷已经有了定论,朝会便没有再讨论颜真卿,这份报告只在知政堂内小范围传达,很快便送到了太子李适的案头。

  天子李豫已经逐渐放权,这些事情不用他过问了,直接由太子李适签署后生效。

  颜真卿的报告中主要有一个建议大力表彰丰州驱蝗成功的提案,这个需要知政堂表决,李适便来到知政堂,召集除了颜真卿以外的四位相国商议此事。

  “现在有两个问题!”

  李适指着报告对众人道:“一个问题是不是要接受颜相国的提案,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接受提案,朝廷需要拿出多少奖励?大家都说说吧!”

  刘晏举手道:“我先说两句吧!天宝八年,我在淮北经历过一次蝗灾,对灭蝗、驱蝗之难我深有体会,基本上是不可能成功的,千百万只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就算动员全县百姓上阵灭蝗,最终连它们一成都灭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被啃食殆尽,要想驱蝗成功,必须准备非常细致,动员全体军民,大家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成功,所以丰州能成功驱蝗,我深知他们背后的艰辛。”

  韩滉也道:“刘相国说得有道理,丰州不仅驱蝗成功,保住了大片良田,还能救济其他州县灾民,替朝廷排忧解难,仅凭这一点,我就全力支持颜相国的提案。”

  李适点点头,又问崔佑甫和常衮,“两位相国的意见呢?”

  崔佑甫立刻表态,“我支持!”

  常衮沉默片刻道:“五位相国已经有四位表态支持了,我还能说什么,我不反对这个提案。”

  其实就算常衮反对也没有意义,这项提案在韩滉表态支持后就等于通过了。

  李适笑道:“既然同意表彰丰州,那我们就谈谈具体的表彰方案,我个人建议按照其他灾害的表彰方案作为参考。”

  停一下,李适又继续道:“天宝二年黄河决口,博州官府率领数万军民抗击三天三夜,终于堵住了决口,那一次朝廷给了博州表彰,我建议就参照博州的方案来表彰丰州。”

  李适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支持,既然决定表彰已无异议,那么在具体表彰数额和方式上,大家都必须要给储君一个面子,让储君来做主。

  ……

  从中书省出来,李适直接来到了紫微殿御书房,颜真卿一共上书双份,一份是提议表彰丰州驱蝗,另一份比较重要,建议在丰州增兵。

  第二份奏折没有在知政堂拿出来,李适必须要拿给父皇决定,在鱼朝恩被剿灭后,天子李豫把军权收了回去,除非发动大规模战争,否则一般的军队调动和部署,都是直接由天子决定,可以不通过政事堂。

  颜真卿的第二个建议李适显然必须向父皇汇报。

  在御书房门口等了片刻,李适跟随宦官进了御书房,御书房内,天子李豫正在看一份奏折,见长子进来,便笑道:“皇儿有什么事需要向朕请示?”

  “回禀父皇,儿臣刚才在政事堂通过了表彰丰州驱蝗的提案,回头儿臣会写出具体方案给父皇过目。”

  李豫淡淡笑道:“表彰是必须的,既然知政堂已经通过,就不需要再给朕看了,你签署后就直接执行吧!”

  “儿臣遵旨!”

  李适躬身行一礼,又继续道:“第二件事也是颜相国的提案,但必须要通过父皇批准,请父皇过目!”

  说完他将颜真卿的第二份奏折呈上,李豫接过奏折看了看,他放下奏折道:“之前郭宋已经上了同样一份增兵奏折,这实际上是郭宋说服了颜真卿,颜真卿在帮助他提议,增兵不是不可以,但朕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之前朕迟迟没有批准,就是因为郭宋的理由不够充分,他想有足够的兵力攻灭薛延陀,朕认为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既然有朔方军存在,那为什么又要另外建一支军队去攻灭薛延陀人?”

  李适躬身道:“颜相国在奏折中似乎提出了更多的理由,而且很有说服力。”

  李豫又继续细看奏折,颜真卿在奏折里提到了丰州的一千五百顷军田,又提到了丰州沃野千里,完全可以把它建成粮仓,河西、朔方两支军队的军粮就可以丰州提供,但紧靠三千军队是无法保护丰州粮仓,所以建议将驻军增加到万人以上,同时保护码头、仓库等城外设施。

  李豫点点头,“这个理由还比较让人信服,如果真是这样的要求,那朕可以考虑增兵丰州,皇儿的意见呢?”

  “儿臣……”

  李适犹豫一下道:“儿臣还是比较支持颜相国的建议。”

  “好吧!朕会好好考虑一下,另外,这封信是郭宋私人写给朕,朕给他这个权力,你看看吧!他提出的有关和吐蕃会盟的建议,朕觉得非常有道理,我们确实不能把吐蕃逼得与吐谷浑和解,鼓励他们之间爆发战争,才符合大唐的利益,你看完这封信后,再和政事堂沟通一下,尽早决定下来。”

  “儿臣一定回去细读!”

  李适接过报告躬身道:“如果父皇没有别的事情,儿臣就告退了。”

  “去吧!增兵丰州之事,朕这两天就会有结论。”

  李适缓缓退下去了,李豫又细看一遍颜真卿的报告,陷入沉思之中。

  ……

  秋收结束后,很快就进入了十月份,虽然白天阳光明媚,但夜里的寒意却十分明显了,尤其从北方草原来得冷空气不断侵袭丰州,丰州的深秋时节也渐渐要结束了。

  丰州官府上下依然在为安置灾民而忙碌,来自胜州、夏州、盐州、宥州,甚至关内延安府、绥州等地的灾民也纷纷涌往丰州,灾民前后一共来了九批,加上之前在榆林县的灾民以及不愿回河滨县的百姓,一共有近三万灾民涌入丰州,另外,灵州也涌入了数万灾民。

  所有灾民都安置在九原县也不现实,郭宋便将一部分灾民安置在丰安县,丰州在九原近郊建立第一批二十九座乡村,修建了大量的泥坯草屋,每户人家三四间,然后再围一个大院子,百户人家就形成一座村落。

  剩下的百姓就暂时安置在城内,同时分发基本口粮,丰州给灾民的口粮有两种,一种叫基本口粮,每人每天一升麦子,磨成面粉后,只能够孩子和老人吃饭,而成人只能维持半饱,丰州不养懒人,要想吃饱,就必须领第二份粮食,叫做工赈口粮,也就是工代赈换取的口粮。

  所有十七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男子都参加劳动,劳动主要三大项,采石、伐木和筑路,而本地的青壮男子则是集中起来进行军事训练,他们本身就是民团士兵,当然要利用空余时间进行军事训练。

  就在半个月前,李豫批准了丰州增兵的请求,准许丰州增加一万两千军队,其中六千军队从陇右、河西、朔方各军中抽取,另外六千军队只给名额和装备,而士兵则由郭宋自行去招募,这也是中唐以来的惯例,朝廷只能解决一部分兵员,另一部分叫做自募军,由丰州自筹资金和粮食去自行招募。

  事实上,这是一种隐患很大的做法,比如安禄山,就是大量招募了忠于他的自募兵,才最终造反。

  还有各地的藩镇,也是拥有各自的军队,不受朝廷管辖。

  不过郭宋的自募军和各地藩镇不是一回事,这是天子给他的额度,而各自藩镇根本没有任何额度,依旧擅自招兵买马。

  这天上午,郭宋抵达了位于县城东北方向的李盐村。

  李盐村不是新名字,而是从前的老名,这个村子在武则天时代出了一个叫做李盐的神童,而且得到了女皇武则天的嘉奖,村子从而改名为李盐村。

  李盐村有九十七户人家,村民主要来自夏州和胜州,他们是灾民,却在丰州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是泥坯草屋,但明年开春后可以自建为石墙瓦房。

  在几条狗的狂吠声中,郭宋一行人走进了李盐村。

  第二百七十章 巡访村落

  几名长者迎了出来,每个村子暂时没有保正,而是由众人推选出的几名长者成立自治会,一般都称呼长老会,村里各种事务都由长老会协商解决,也算是一种村民自治。

  几名长者跪下行大礼参拜,“拜见郭使君!”

  郭宋连忙扶众人起身,“各位长者请起,郭宋担不起各位的大礼。”

  一名老者道:“郭使君收容我们,让我们吃饱穿暖,还修建房屋给我们遮风挡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感激万分,唯有大礼才能表达出我们内心的感激。”

  郭宋笑了笑道:“我可不光是丰州刺史,同时也是朔方节度副使,照顾大家也是我的职责。”

  “天下官员千千万,能像郭使君这样记民于心的好官实在是凤毛麟角,无论如何,郭使君对我们恩情,我们都会铭记于心。”

  郭宋摆摆手,“这里风大,我们进村里说话!”

  众人簇拥着郭宋来到一座大院内,这是以前留下的一座祠堂,村民们将它修缮后,便将它作为村里商议事情的场所。

  郭宋在院子台阶上坐下,几名老者坐在他身边,村里百姓闻讯都从四面赶来,将大院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我今天来看望各位,一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其次也想知道大家今后的打算,然后根据大家今后的打算,官府会制订相应计划。”

  见众人连连点头,郭宋又笑道:“那么现在就从困难说起来吧!先说说现在还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

  这绝对是一个让大家兴趣的话题,众人一致推荐年纪最长的老者代表大家谈谈想法。

  老者想了想道:“每个人一辈子时时刻刻都有困难,每家每户都有各自的困难,郭使君这个问题让我们一时也难以回答,就说两个比较普遍的困难吧!”

  “老丈请说!”郭宋含笑道。

  “一个是过冬的问题,我们来自夏州,夏州的冬天很冷,大雪覆盖,估计丰州也一样,我们逃难过来,家里的被褥什么的都没有带,眼看一天比一天冷,万一到了天寒地冻之时,我们过冬怎么办?”

  郭宋点点头,“别的村也提出了这个问题,确实比较现实,然后第二个困难是什么?”

  “第二个困难其实不算是困难,而是担忧,万一大雪覆盖,雪地难以行走,我们被隔绝了,官府怎么送粮食给我们?”

  郭宋笑道:“我先回答第二个担忧,大家放心,在入冬后,官府给足各家各户粮食和盐,一般还会有些腌萝卜之类的菜肴,就算大雪封路,我们可以从冰面上拉雪橇过来,给大家看病,过年前会送每户人家一只羊腿和两只野兔。”

  四周百姓眼睛一亮,明显升起了着期待之色。

  郭宋又继续道:“然后再说第一个困难,现在一部分青壮男子去伐木了,伐木主要用作两部分,一是明年开春造房子,其次就是冬天取暖,我相信夏州和丰州一样用火炕过冬,大概明天吧!会有人上门给大家修砌火炕,然后开炭窑烧炭,在冬天来临前,家家户户都会有足够的木炭和木材,然后官府会给每人一张羊皮,男女老幼都有,每户再给两床被褥,然后还有一些生活必须品,基本上一个冬天就能熬过去了。”

  “我们没有冬衣!”一名中年妇人举手喊道。

  几名老者回头怒视她,为首老者连忙解释道:“使君莫生气,总是会有人贪得无厌,你给了她鞋子,她要袜子,给了她袜子,她又要裤子,她就恨不得你再给她一些金银首饰才好。”

  郭宋笑了笑道:“毕竟绵还是比较贵的,要从南方运来,一两绵要两三贯钱,一般人家也买不起,所以丰州百姓过冬都是尽量不出门,如果一定要出去,就得穿上四五件衣服,然后再套一件老羊皮袄子,官府给大家每人一张羊皮,实际上就是给大家用来做袄子,当然,如果不缺冬衣,羊皮也可以用作铺垫。”

  郭宋这里说的绵,不是棉花,而是木绵,在明朝初年棉花大规模推广之前,唐宋一直是用木绵绒来做冬衣和被褥的填充物,或者直接用羊毛填充,但豪门权贵人家一般是用鸭绒和鹅绒。

  郭宋见众人不再有异议,又继续道:“今天过来的另一个目的是想和大家谈一谈大家以后的打算,之所以要谈这个问题,是之前大批灾民都表示愿意留下来长住,成为丰州百姓,所以丰州官府已经在为他们丈量土地,准备建房材料……”

  刚才那个多嘴的中年妇人忍不住又高声问道:“是不是留下来就不用住这种泥草屋了?”

  这下子所有长老都怒斥她,“闭上你的臭嘴!”

  郭宋呵呵一笑,“其实这位大婶倒问得不错,大家住的泥墙草顶屋,官府的名称叫做临时安置房,因为冬天寒冷,住帐篷受不了,所以才临时造了这些泥草屋,如果要留下来长住,那么肯定不会再住这种房子,大家应该都看到,丰州的房子是石墙瓦顶,房子宽大结实,再用灰浆抹平,刷上石灰,看着漂亮,住着也舒服。”

  几名长老终于忍不住了,为首长老小心翼翼道:“听说每人还有土地,是真的吗?”

  郭宋笑着点点头,“肯定会有土地的,十七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每人一顷,女子半顷,每户人家上限一顷半,五年内免税,可如果在丰州从军,土地再翻倍,终身免税。”

  “如果我在丰州住了一两年,又想回家乡,那土地怎么办?”一名老者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原则上,在丰州住十年以上,土地就是永业田了,可以出售,也可以留给子孙,在丰州居住不满十年,那只能算口分田,离开后土地都要收回,如果未满十年便去世,同时儿子没有领到土地,那么土地也可以留给儿子。”

  在一片议论纷纷中,郭宋起身告辞了,他会再给灾民们一个思考的时间,等过几天分配土地时,他相信这些灾民都坐不住了。

  ……

  天还没有亮,在九原县以北的旷野里出现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农民,官府用了一个月时间,已经将第一批三千五百顷土地丈量完成,这片土地延绵三十余里,四周都有汉朝留下来的灌溉渠遗迹,这片土地将分给第一批签署了定居契约的农民,一户人家最多可以得到一顷半的土地。

  三千五百顷土地分成十个区,分别是甲乙丙丁戊……

  所有土地四周用青石条做地界,地块之间留了三尺宽,那是用作灌溉沟渠,在地块中央插着一根尖木桩,木桩上写着地块编号,土地规格有两种,一种是一顷半,叫做夫妻田,一种规格是一顷,叫做单身田,主要看各家的需要。

  从木桩的颜色就能分辨出来,桩头染红的木桩是一顷半,桩头染黑的木桩是一顷,当然,绝大部分都是一顷半田。

  今天便是分配土地的日子,尽管不知道自己能抽到哪一个号,但众人依旧热情高昂,天不亮就赶来查看土地情况,不少人是全家上阵,抱着孩子,带着老人前来查看土地。

  这时,两名农民举着火把来到了一块插着红桩的土地前,这是一对来自胜州河滨县的父子,他们是第一批和丰州官府签署落户契约的农民,儿子叫贺小闷,三十岁左右,父亲贺除夕,今年五十余岁了,按照规定,每户上限一百五十亩,贺小闷和他妻子有领田资格。

  “父亲,这块土地应该是最好的吧!”贺小闷低声问道。

  贺除夕蹲下,抓一把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这才慢慢吞吞道:“其实丰州土壤都差不多,很细很肥沃,比咱们河滨县的土壤要好得多,不过这块田地势比较好,靠主干渠近,水源有保证,而且离路边不近也不远,确实是块好地。”

  “这块地我很喜欢,可惜我们不一定能抽中。”贺小闷有些遗憾道。

  “知足吧!一百五十亩土地,比起咱们河滨县的几亩薄田不知好了多少倍,这种机会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次,咱们能得到这次机会,已经是很幸运了。”

  贺小闷叹息一声,“我就怕薛延陀人杀来啊!”

  贺除夕咧嘴笑了笑,“要是没有薛延陀人,这种机会还轮得到咱们?咱们是赶上了好时代,才会有这种重新发家的机会,依我看,要感谢薛延陀人才对。”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喊声,是贺小闷的妻子在喊他们父子俩。

  “好像是城门已经开了,我们走吧!”

  父子二人连忙收拾一下东西,向九原县匆匆赶去。

  ……

  第二百七十一章 奋勇抢地

  天色还没有大亮,九原县北城的空地里已聚集了上万名百姓,他们在激动中等待,人们窃窃私语,都在谈论着今天抽签大会,谈论着城北的土地。

  丰州官衙内,郭宋神情十分严峻,就在刚才,参与编号的文吏张襄紧急汇报,他发现连续出现三张同样编号的抽签。

  县令谢长治立刻叫停了抽签,紧急向在场的薛长寿汇报了此事。

  产生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抄写编号时失误,出现重复抄写,毕竟是七个人同时抄写编号,有可能是一批编号被两个人各自抄了一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里面藏有猫腻,有部分位置好的土地被内定了。

  这也是郭宋决不能容忍的,薛长寿叹口气对郭宋道:“刚才又一次复查,发现编号比较混乱,重复出现的编号不止三张,要不今天取消吧!我们重新编号。”

  郭宋摇了摇头,“这种言而无信的事情最好不要做,第一次就出现不守信的情况,以后谁还会相信我们?”

  “可是,重新整理抽签至少要一两天时间,还要去现场一个个核对,今天确实来不及。”

  “那就不要抽签了!”

  郭宋转身对薛长寿道:“换另一种方式,更直接,更公平。”

  “使君有什么好的办法?”

  “办法当然有,也保证公平。”

  郭宋随即对谢长治道:“把百姓们都领到地头上去,告诉他们,土地分配改在地头上举行。”

  “遵令!”

  谢长治行一礼,匆匆去了。

  ……

  天光已经大亮,北城外紧靠新田的旷野里站满了百姓,一个新的规则在百姓们中间迅速传播,官方取消了抽签,允许百姓们去选择自己喜欢的土地,以地块上的木桩为准。

  每户人家出一人,信号响起时同时奔跑抢地。

  贺小闷心中十分激动,他终于有机会去抢那块自己喜欢的土地了。

  父亲贺除夕反复叮嘱儿子道:“那块地在十几里外,在地里跑太慢了,沿着官道跑平坦一点,它就在紧靠主渠处,旁边一棵大柳树,你还记得吧!”

  贺小闷连连点头,他已憋足了劲,一名骑兵飞奔大喊道:“大家都在绳子前站好,要开跑了!”

  贺除夕拍拍儿子肩膀,“去吧!那块地没抢到,旁边的也可以,但记住要抢红桩。”

  贺小闷来到白线前,士兵用石灰画了长长一条白线,他紧靠官道而站,官道白线前已挤满了人,大家都知道沿着官道跑要更快一点。

  很多人还在不停地抱怨,怀疑有人得到内幕消息已经先一步去抢地了,就在这时,鼓声骤然敲响,数千人汹涌奔出,撒腿在旷野里狂奔,很多人抢先占住了靠县城最近的土地,更多人是向土地深处奔去……

  贺小闷一路狂奔,他的鞋跑掉了,顾不得穿鞋,将鞋捏在手上,撒开脚丫子奔跑。

  不断有人冲进地里,土地里有人跑得更快,跑在他前面,贺小闷只觉自己腿要跑断了,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前方的主河渠,他一掉头向右手方向奔去。

  数里外,他依稀看见了那棵大柳树,这时,他心中忽然一沉,只见有两名男子从南面奔来,也是冲向那棵大柳树,几乎是和他一样距离。

  贺小闷焦急得大叫起来,脚底被木茬子戳了个洞,血肉模糊,他忽然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向那块地奔去,另外两人也几乎到了土地边缘。

  贺小闷竭尽全力冲进了土地内,终于看见红色木桩子,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那是我的!”另外两人也大喊起来。

  贺小闷双眼已经模糊了,他再一次摔倒,却连滚带爬扑过去,一下子把木桩子死死压在自己身下,他咧了咧嘴,声音嘶哑地哭泣起来……

  另外两人都晚了一步,没有抢到这块最好的土地,皆大失所望,只得去占掉旁边的两块土地。

  整个原野里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喜剧,抢到自己心仪的土地,高兴得手舞足蹈,来晚一步,自己想要的土地被人抢走,则顿足捶胸,懊恼万分。

  中午时分,抢到土地的农民开始陆陆续续返回起跑点,每人手中都抱着一根木桩,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却无精打采。

  贺除夕眼都望穿了,才终于看见儿子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急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贺小闷点点头,嘶哑着声音道:“抢到了!”

  贺除夕高兴得大叫一声,一把抱住儿子,儿子太能干了,居然把他们最喜欢的一块土地抢到了,贺除夕真想对几名抱怨不公的人大吼一声,‘谁说不公平了!’

  这时,他才忽然发现儿子裤子上全是血,他心中一惊,连忙问道:“脚是怎么回事?”

  “踩到一根木茬子,被刺伤了,现在不碍事了,血已经止住了。”

  贺除夕抬起儿子的脚看了看,只见血肉模糊,伤得很重,他连连摇头,“不行!你赶紧坐下,我去登记土地,让你婆姨去找医师,要上药才行。”

  他把儿媳叫上来,让她去找医师,他刚才看见有一名军医的。

  贺小闷妻子见丈夫伤势较重,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跑去找医师了。

  贺除夕则拿着木桩子去登记土地。

  官府已经摆下了长长一排桌子,十几名官员正在有条不紊地给农民登记,桌前排出了长长的队伍,每个人手中抱着木桩,还拿着一块铜牌,铜牌相当于是他们户口簿,每户都有一块这样的铜牌。

  贺家也不例外,贺除夕手握铜牌,抱着木桩缓缓向前走。

  旁边有人忽然问道:“老贺,你们家抢到哪一块地?”

  问他的人是河滨县同乡,现在又是住在一个村,叫做夏老槐,贺除夕挠挠头笑道:“在第一总渠南面,紧靠着总渠,距离官道约两里。”

  “那一带位置不错,离咱们村比较近,水源不愁,是一块宝地,我家运气差了一点,看中的土地被人抢走了,只好去第一总渠的北面寻了块地,可总觉得差点什么?”

  贺除夕安慰他道:“其实说句话老实话,丰州的土地都差不多,都很肥沃,又不是靠天吃饭,等支渠一挖,水源都充足,我靠总渠选地,主要是考虑以后用船方便。”

  “说得也对,用船的话,渠北渠南都一样。”夏老槐心中平衡了。

  其实贺除夕只是在安慰同乡,靠不靠总渠太重要了,因为水需要通过水车从河里抽出来,别人抽水,水肯定要从贺除夕家田边流过,等于是先帮他家打水灌溉了,他们家就省了很多力。

  靠总渠还有很多好处,再比如晚上看田甚至不用搭茅草屋,驾一条乌篷船,直接住在船上就行了。

  贺除夕心中着实得意,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下一个!”

  官员喊了一声,贺除夕才发现轮到自己了。

  他连忙上前把牌子递上。

  “老丈家是下白村,姓贺?”官员确认道。

  “正是!小人贺除夕,儿子贺小闷,儿媳韩氏,一家六口人。”

  官员点点头,“按照规定,你们家最多能得到一顷半的土地,另外还有十亩菜地,没错吧!”

  “没错!我们拔到的就是红桩子。”

  官员取过红桩子,按照上的编号,找到了土地登记簿上相应的地块,把他们家的户籍情况登了上去。

  “你核对一下,没错的话,在后面按一个指印,然后就可以了。”

  贺除夕只认识自己和儿子的名字,他确认名字没错,又拿着木桩子和登记簿上的编号仔细核对,丁一百七十五号地块。

  “没错!”贺除夕点点头。

  “没错的话就按个手印吧!”

  贺除夕将自己的大拇指涂满朱泥,重重摁在登记簿上,他一颗高悬的心落地了,他们家终于有一大片土地,从曾高祖时候开始他们就是佃农,自己家的土地从来不超过十亩,到他儿子这一辈,他们贺家终于翻身了。

  “爹爹,好了吗?”贺小闷一瘸一拐走上来问道。

  “已经登记好了,你脚怎么样?”

  “医师说问题不大,休息三天,结痂后就能下地走了,只是暂时不能碰水。”

  贺除夕心中豪气万丈,他拍拍胸脯道:“那你就在家休息,明天我来负责挖沟渠。”

  第二百七十二章 强换土地

  分配土地的第二天,原野上变得热火朝天,全家老少都出动了,孩子们在自家的土地上玩耍,大人们一起挖沟渠,打田埂,赶在冬天来临前把土地翻耕一遍,灾民们迸发出使不完的力量,从早干活到晚上,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自己的地头上。

  分田效应带来的影响极其巨大,其他灾民纷纷赶到县衙和州衙,强烈要求签署移民契约,这个时候,对薛延陀人的担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一百五十亩广阔的土地将所有灾民刺激得眼红,谁家不渴望拥有这么大的土地,还可以留给子孙。

  丰州官府顺应民情,开始和灾民们签署移民协议,不过分配土地已经来不及了,丈量土地需要时间,丰州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临,只能等到明天春耕前分配。

  贺家位于县城东北方向二十里处的下白村,整个村里的人都是从河滨县过来的,约五十余户,算是一个中等村落。

  村外有条小河,直通灌溉主渠,贺除夕就想造一艘船,坐船就能到达他们家的地块。

  傍晚时分,一家人都从地回来了,坐在小桌前吃饭,虽然挖沟渠很劳累,但一家人都十分兴奋。

  贺除夕敲着碗对大家道:“我打听过了,我们土地如果精耕细作,一亩可产小麦三百五十斤,我们一百五十亩,算下来一年就是四百多石,官府也承诺收购,收购价格是六百文一石,可以卖两百四十贯钱,相当于我们一个月收入二十贯钱,这可是我们在河滨县时的十倍啊!”

  贺除夕的妻子也笑道:“在河滨县还要去做小工,冬天也不能休息,才能赚到一月两贯,现在只要种地,平时就可以休息了。”

  贺小闷喝了两杯酒,平时闷声不吭的他也变得兴奋起来,他抢着道:“最让人高兴的是,这里没有旱灾、水灾,虽然有蝗灾,当蝗灾也可以战胜了,可以说年年都是风调雨顺,根本不用看老天的过日子,每年的两百多贯钱可是稳定收入。”

  一家人有说有笑,开始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就在这时,院子门忽然被推开了,走进来七八名大汉,为首是一名穿黑衣的中年人。

  “这里是贺小闷的家吗?”黑衣中年人问道。

  贺家连忙走出来,贺小闷道:“我就是贺小闷。”

  “昨天抢地,丁一百七十五号地块是你们家抢到的吧!”

  贺除夕点点头,“是我们家的土地。”

  黑衣人中年人道:“是这样,那块土地本来是我看中的,我能保证自己抽中那块土地,不料官府改变了抽签办法,使我失之交臂,我想让你把那块土地换给我,我的地块紧靠秋风桥,也是一顷半的红桩地,然后我每亩补给你们一百文,一共补给你们十五贯钱,怎么样,你们白白赚了十五贯钱。”

  “放屁!”

  贺小闷胀得满脸通红,大吼道:“我不换!”

  贺除夕连忙止住儿子,对方带来七八名大汉,可不是一般人,而且还能保证自己能抽中土地,这种人不能得罪。

  他上前一步,抱拳陪笑道:“这位爷,不是我们不肯换,而是我们已经在官府备案,官府已经登记我们的地块,恐怕不好再换了吧!”

  中年黑衣男子摆摆手,“这个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只问你们答不答应?”

  贺小闷怒视对方道:“答应怎么样,不答应又怎么样?”

  “很简单,如果答应,我们现在就写一份土地交换契约,我立刻奉上十五贯钱,如果不答应,哼!这里可是丰州,不是你们河滨县,你们是怎么来的,我就让你们怎么回去!”

  这时,从外面涌进来大群人,都是同村的百姓,夏老槐高声问道:“老贺,出什么事了?”

  黑衣中年男子见对方人多,便冷冷道:“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不答应,那就等着瞧!”

  他一挥手,“我们走!”

  黑衣中年男子带着一群大汉推开众人,快步离去了。

  “老贺,他们是谁?”众人问道。

  贺除夕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害怕,他抱头蹲下,长长叹了口气。

  贺小闷却不怕,他把事情告诉了众人,众人也十分愤怒,纷纷出主意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去找郭使君告状去,郭使君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贺小闷犟牛脾气上来了,这块土地他绝不让,打死他也不让。

  次日,天还没有大亮,贺家父子便顶着一张状子,跪在刺史官衙门前大喊道:“我们要找郭使君,我们冤枉啊!”

  恰好此时,李季从刺史官衙内快步走了出来。

  ……

  中午时分,郭宋正和李季讨论贺家的遭遇,这个案子被嫉恶如仇的李季接下来了,他派士兵送贺氏父子回去,自己则找到了郭宋。

  “我去查过了,这件事确实属实,贺家抢到一块好地,有人眼红了,现在我在追查到底是谁敢做这种事?”

  郭宋喝了口茶道:“依我看,索性将计就计,让他们签合约,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谁想强迫他们换地。”

  李乐道:“其实我查到了,秋风桥北面只有一块红桩地,应该就是这块地,是一个叫罗栓儿的胜州人抢到的,但奇怪的是,这个罗栓儿在最初的登基册上没找到名字,但是在正式登基簿上有他的名字,写在胜州灾民的最后一行,但和前面的人不是一个笔迹,就像是有人特地补写的。”

  郭宋眉头一皱,问道:“这个罗栓儿安置在哪里?”

  “安置在丰安县。”

  郭宋让李季继续去调查,他自己则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件事愈加蹊跷了,直觉告诉他,这和昨天发生的编号重复事件有关系,有人想作弊,但被自己改变分地方式破坏了,贺家抢到一块好地,这块地肯定也是事先有人看中了,在抽签中做过手脚,保证能中签,这就和黑衣中年人说的话吻合上了。

  黑衣中年男子显然是丰州地头蛇,但这个罗栓儿又是胜州灾民,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县令谢长治的声音,“郭使君在吗?卑职有要事禀报。”

  郭宋忽然想起,自己让谢长治去调查编号重复事件,肯定是有结果了。

  “请进!”

  谢长治匆匆走进来,他是受了郭宋的委托,调查昨天抽签编号出现重复的事件,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郭宋眼睛里却揉不得砂子,他可以不追究责任,但他一定要知道原因,不能这样糊里糊涂揭过去。

  才短短一天时间,谢长治就拿到了线索。

  “这封信是昨晚有人扔到我家院子里,这封信的笔迹我见过,今天上午我特地去核实了一下。”

  郭宋打开信细看,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下来,信上揭发县尉张文龙利用府中奴隶冒充移民,套取良田十五顷……

  郭宋的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石火,那个罗栓儿会不会就是张文龙府中的奴隶?冒充胜州灾民,所以在原始记录上没有找到这个名字。

  李季调查的强买田事件和谢长治提供的线索渐渐吻合上了,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这封信是谁写的,你查到了吗?”

  “查到了,是张文龙的族侄张襄。”

  “等一等!”

  郭宋连忙止住谢长治,“张襄不就是我们年初录取的文吏,军屯参军主事,是他吗?”

  谢长治点点头,“就是他,我特地找出他的文书,确认这封信是他所写。”

  郭宋负手走了几步,张襄也是军屯写文书的七名文吏之一,很有可能重复的编号就是这个张襄所为。

  “昨天多出来的编号复核出来了吗?”

  “复核出来了,一共找出三十三份重复的编号,把重复编号去掉,发现实际上少了十份抽签土地,这十份抽签土地都紧靠主干渠,是最好的十块土地,显然,有人这十块土地的抽签事先拿到了。”

  郭宋缓缓点头道:“去通知张襄,我现在要去视察军屯麦田,请他做好陪同视察准备。”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冷氏求情

  城南军屯地,郭宋带着十几名随从正在视察明年准备扩地的情况,由军团参军主事张襄陪同,张襄年约二十七八岁,是丰州四大豪门之一的九原张氏家族的子弟,不过他不是嫡子,而是偏房庶子,没有得到张家的荫护,而是靠自己的才学考上丰州文吏。

  张襄颇有才干,短短一年时间不到,他便从三名新招募的文吏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屯田主事。

  “屯田现在是两个士兵负责一顷土地,五顷土地配一头牛,到明年有批耕牛出栏,我们打算降到一头牛耕两顷土地,这样可以精耕细耕,粮食产量还能再提高一成……”

  张襄业务很熟练,给郭宋介绍得头头是道。

  郭宋笑了笑道:“还是要算一算本钱,精耕细作、耗费的各种本钱,与最后每亩增产一成的收益来对比,是做的亏本生意还是盈利,你们考虑过吗?”

  “启禀使君,我们仔细算过帐,包括考虑了人力支出,精耕细作后会略有盈利,但更关键是,对土壤有好处,能够长久地保持高产量。”

  郭宋点点头,“我只是随口问一问,你们有这个考虑就好,我想去看看明年准备扩增的土地情况。”

  “使君请!”

  众人一路向东奔驰,奔出十几里,前面前面大片尚未耕种的空地,张襄指着空地介绍道:“从这里开始,明年我们打算再扩增一千五百顷。”

  “全部用来种植麦子?”郭宋问道。

  “目前是考虑全部种麦子。”

  郭宋沉吟一下道:“明年春天,我打算开始种植葡萄,我特地请灵州最好的果农来看过土地,他们看中的就是这片土地,我准备过两天再谈这件事,正好今天你说到扩田一千五千顷,我就给你提一提此事。”

  张襄犹豫一下问道:“是使君私人种植葡萄吗?”

  郭宋摇摇头,“不是我私人种植,是官府种植,我在考虑由官府和军队置换土地,在这里开辟葡萄园。”

  “卑职觉得应该问题不大,事实上,现在这些土地还不属于军队,属于丰州官府,要明年才正式移交,应该很好解决。”

  郭宋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张主事是张校尉的侄子吧!”

  “回禀使君,是族侄!”

  郭宋又意味深长地问道:“既然是族侄,为何想到要检举他?”

  张襄脸色大变,颤声道:“卑职不明白……使君在说什么?”

  郭宋取出检举信,“这封信不是你写的吗?”

  张襄如雷轰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宋又淡淡道:“现在只有你知,我知和谢县令三人知道,如果你坚决不承认,那只好把张文龙找来对质,那就是四个人知道了。”

  张襄长叹一声,“没错,这封信是我写的,希望使君不要对质,否则家族不会容我。”

  郭宋见他承认,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要举报自己族叔?”

  张襄半晌道:“我若说是出于正义感,这件事和家族内部的斗争有关,我无法回答,恳请使君不要让我为难。”

  “好吧!我不问这件事,那你信中所说之事是否属实?另外,我还需要别的证据。”

  “回禀使君,卑职的举报完全属实,这十户人家前天已经拿到了土地,名义上是他们的土地,实际上是张文龙的土地,这十户奴隶变成了张文龙的佃农,至于使君要的证据,我可以把张府的奴隶清单拿一份给使君,上面有这十户奴隶的名字。”

  “这份名单中,有一个叫罗栓儿的吗?”郭宋又问道。

  “是有这个人,是张府庄园的佃奴。”

  郭宋眼前豁然开朗,所有线索都连成了一条线,变得清晰起来。

  他欣然道:“很好,你把名单交给谢县令,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了,也不需要你对质,我和谢县令都不会提及你。”

  “多谢使君!”

  “还有一事。”郭宋继续问道:“抽签编号出现重复,是你做的吧?”

  “确实是卑职所为,也是卑职及时发现,目的是为了阻止张文龙作弊,同时希望使君在调查编号这件事时,一步步发现张文龙作弊事件。”

  和郭宋之前所料一样,编号出现混乱的背后,必然是藏有更深层次的秘密。

  现在终于被揭发出来了,郭宋沉思片刻道:“你回去把名单交给谢县令,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去吧!”

  张襄躬身向郭宋行一礼,骑马匆匆去了。

  郭宋望着辽阔的旷野,有些事情他不想去碰,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自己已经通过冷谦通知了张家,凡事不要做得太过份,但张文龙依旧置若罔闻,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要怪自己翻脸无情了。

  ……

  次日上午,城北的新分配土地上依旧热火朝天,一道道沟渠已见雏形,官府开始在河边安装水车,丰州的风力资源丰富,一座座大型水车都是用风力来驱动,像大风车一样自动旋转,将河中的水流提入沟渠中。

  大风车上还有一根像开关一样的木楔子,平时不用时,插上木楔子,水车就不会转动,需要用水时,拔掉木楔子,水车就随风转动,一夜就能将沟渠灌满水。

  当然,风力不足时也可以人力踩踏,非常便利。

  风车就矗立在贺家地块旁边,这也是大家都公认贺家地块是块好地的其中一个缘故,官府已经预先把水车的位置都留好了,水车灌溉十分便利,同时又不遮挡阳光。

  贺家父子心事重重地挖掘沟渠,他们今天上午跑去告状,结果士兵把他们护送回来,还有几名士兵在他家附近站岗,但如果事情不解决,这也不是长远之计,难道士兵一直会替他们站岗?

  其实贺除夕有点后悔了,对方明显是丰州大户人家,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地头蛇,他们跑去告状,真的就把人得罪了,以后他们在丰州怎么呆下去?

  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如果对方肯再来找他们,他肯定会立刻答应交换土地,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贺小闷小声嘟囔道:“这些人欺软怕硬,你越怕他们,他们越要欺负我们,这块土地是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将来会留给孩子,我绝不会交换。”

  “你懂个屁!”

  贺除夕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得罪了地头蛇,人家现在不收拾我们,等过十年二十年再来收拾我们,那时谁还管我们的死活?”

  “谁敢动我儿子,我就和他拼命!”贺小闷恶狠狠道。

  贺除夕刚要骂儿子,忽然听见远处官道方向有人大喊,他奇怪向官道望去,却只见数百名士兵杀气腾腾奔来,奔至主渠道时,却没有上桥,而是沿着河边向这边奔过来。

  贺家父子都愣住了,他们感觉这队士兵怎么像是冲自己来的。

  片刻,数百名兵分五路,冲进田地里,将正在挖河渠的几名农民强行带走。

  贺家父子面面相觑,他们左右两边几块地的农民都被带走了,唯独他们却没有什么事。

  ……

  傍晚时分,郭宋回到自己府宅,距离大门还有数百步,却门口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似乎有人来拜访自己。

  他翻身下马,走进了府宅,梁管家连忙迎上前低声道:“是冷氏家主!”

  郭宋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了,自己下午抓人惊动了张家,却托冷谦来说情。

  郭宋心中冷笑一声,难道托冷谦来说情就有用吗?

  他直接向客堂走去,走上客堂台阶,只见冷谦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态度强硬

  “冷家主,好久未见了!”郭宋笑着打了个招呼。

  冷谦抱拳道:“冒昧前来,失礼之极,还望使君多多包涵!”

  “没关系,冷家主请坐!”

  郭宋请冷谦坐下,小鱼娘给他们上了茶,郭宋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问道:“冷丰云目前在军中还好吧?”

  冷丰云是冷谦的孙子,灵州武会时他是冷家主力,去年从军,和灵州其他豪门子弟一样,负责训练丰州民团,一旦转正后将定为旅帅。

  “我孙子在军中很好,从军才一年,就已经改掉了不少纨绔习气,变得积极向上,很有进取之心,令人深感欣慰,我们都说,跟随郭使君是他的运气,也是他的福气。”

  郭宋笑着摆摆手,“这还是要看个人,令孙是璞玉之才,不管跟随谁,都会显露宝玉之光,这也是冷家家教森严,才会有这么好的子弟,丰州可并不是每个家族都像冷家这样对子弟要求严格。”

  郭宋虽然是奉承之话,却另有所指,冷谦心里也明白,他微微叹口气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张家做出这种事情,其实也并非家主本意,大家都是要脸要皮的人,谁也不希望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郭宋淡淡道:“其实丰州土地辽阔,十五顷土地还真不上什么,如果张家想买,难道官府会不卖?也就千把贯钱的事情,为这千余贯钱把名声坏了,我觉得张家太不明智,或者说有些事情习惯了,不占点便宜他们心里就不舒服。”

  冷清苦笑一声道:“张老家主年事已高,他的几个儿子侄子为争家主之位,暗中斗得很厉害,这次被抓了佃奴都是老大张文晋庄园的佃奴,但张文晋却坚决否认他作弊骗取官府土地,更没有派人去强占良田,其他几个儿子和侄子也是一口否认,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跑去威胁贺家在,张家上下乱成一团。”

  郭宋却冷笑一声道:“冷家主这是在把我当傻子呢!如果不知道是谁干的,冷家主会替张家出面求情?还是张家准备随便扔一个子弟出来当替罪羊?”

  冷谦暗呼厉害,郭宋一眼就看穿了张家的企图,张家确实想抛出一个不重要的子侄保张文龙。

  看来对方已经很清楚是张文龙所为,既然如此,自己何苦要背这口得罪人的黑锅。

  想到这,冷谦道:“我不敢欺使君,我很清楚只有张文龙才有这个能力在难民簿上增添名字,虽然张文龙是我兄弟的女婿,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替张家当中间人,我不瞒使君,虽然张家在丰州四大豪门中只排名第三,那只是各家拥有土地数量的排名,实际上,张家的背景很大,其他三家都不敢得罪它,张武托我当中间人,我不敢不来。”

  “张家有什么背景?”郭宋淡淡问道。

  “张家主有个小姑母嫁到长安常家,她生了个儿子,就是右相常衮,也就是说,张氏家主和相国常衮是姑表兄弟,以前常衮没做相国的时候,张家还比较收敛,现在常衮升为右相,张家不再那么低调了,时不时就表现出一些自大,其实我也是好意,劝郭使君不要和张家结怨,大家各退一步,张家放弃土地,郭使君放人,这件事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君觉得呢?”

  郭宋冷笑道:“冷家主觉得把常相国搬出来,能威胁到我吗?”

  “哎!我是好意思,不希望使君为这点小事得罪人。”

  郭宋一摆手道:“既然张家不怕得罪我,我又怕什么,这样吧!我可以退一步放人,但张家必须做两件事,一是退还所占土地,二是张文龙走人,他辞职也好,想办法调走也好,我不想再有这样的手下,我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若没有动静,我直接向吏部弹劾。”

  冷谦脸色微微一变,半晌道:“使君就是不肯放过张文龙?”

  郭宋态度强硬道:“我之前已经给过他机会了,可他不知悔改,一味触犯我的底线,我不直接抓捕他已经仁至义尽,还要我再饶他,做梦吧!从明天开始,我将停止他的县尉之职。”

  刺史虽然无权直接罢免县尉之职,但刺史可以将县尉停职,然后报请朝廷罢免。

  冷谦也算是了解郭宋这个人了,好说话也很好说话,但他眼中揉不得砂子,绝不会在原则上让步,冷谦见郭宋态度强硬,知道已无可挽回,只得暗暗长叹一声,告辞离去。

  ……

  冷谦从郭宋府中出来,他坐上马车沉思片刻,便令道:“去张府!”

  马车掉头,向城北张府驶去。

  冷谦来到张府,张氏家主张武亲自迎出来,张武年约六十岁上下,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一直深居简出。

  “情况怎么样?”张武关切地问道。

  冷谦苦笑一声,“去书房说吧!”

  张武心中一凉,从冷谦的神情,他有点意识到不妙。

  两人在外书房坐下,冷谦沉吟一下道:“该说的我都说了,郭宋答应放人,也答应不再纠缠此事,但他开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张家放弃土地。”

  “可以,我完全同意!”

  “张兄,你听我说完,关键是第二个条件,郭宋说从明天开始张文龙将被停职,他给张家两个月时间,要么张文龙自己辞职,要么张家想办法把他调出丰州,如果两个月后,张家没有动静,他将直接提请吏部将张文龙罢免。”

  张武大怒,“太过份了,他怎么能提这么过份的要求?”

  “他说张文龙已经触犯他底线了,他不会再容忍有这样的下属。”

  张武气得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房子来回踱步,心中愤懑难当,半晌他冷冷问道:“他知道常相国和张家的关系吗?”

  “我告诉他了,但他并不买帐。”

  张武连声冷笑,“好一个不买帐,他连常相国的帐都不买,他还能买谁的帐?”

  冷谦心中着实有点反感,这个张武动不动就把常相国挂在口中,就好像是他张家当相国一样。

  “张家主,据我所知,这个郭宋可是一个狠人,杀人如麻,而且深得天子器重,我建议这件事上,张家最好还是不要和他硬顶,他军政大权在握,要收拾我们几家,简直轻而易举,张家最好还是妥协。”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儿辞去县尉之职?”

  “不一定是辞职,可以找常相国帮忙调动一下嘛!就算升职困难,我觉得平调应该问题不大。”

  张武当然知道平调不难,可在他乡为官,哪有在本地当地头蛇舒服,而且也照顾不了自己家族。

  他沉吟半晌问道:“我拿出五千贯钱,可以使郭宋让步吗?”

  冷谦苦笑一声道:“他自己掏出十几万贯钱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你觉得他会在意这五千贯钱?”

  “这么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冷谦点点头,“可以这样说,他的态度非常强硬,如果张兄不信我的话,可以找别人试一试。”

  张武的脸拉得比驴子还长,恶狠狠道:“好吧!这次我张家认栽。”

  ……

  次日一早,郭宋宣布将张文龙无限期停职,同时革除了四名擅自更改难民登记薄的文吏,永不录用,并停止乡贡推荐十年,也就是说,这四名文吏就算考上了州试,丰州也不会推荐他们进京参加省试。

  这是科举中的一项规定,考过州试后,由当地官员进行德行考察,合格后方列为乡贡,推荐进京参加省试,用今天的话说,必须品学兼优才能进京赶考。

  十年不推荐,就意味着他们德行有污,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进京赶考,四名文吏的前途就这么毁了。

  当天中午,丢尽颜面的张文龙便离开了丰州,前往长安投奔二叔张靖,想办法让常衮把自己调往别处。

  第二百七十五章 段君离任

  就在丰州移民们热火朝天翻耕自己土地之时,郭宋已悄然离开丰州,他带领十几名心腹将领赶赴灵州,去接手准备调往丰州的六千唐军。

  天子李豫批准了郭宋要求增兵一万两千人请求,李豫下旨从陇右、河西、朔方等三个节度府各调两千人充实丰州驻军,另外六千军队给了丰州额度以及各种军资,需要丰州自募。

  十几名将领都是当初跟随郭宋前往西域幸存的七十五名勇士之一,去年被封为旅帅,接管了丰州的三千军队。

  现在新的军队又到来,郭宋准备提升他们中一批优秀者为校尉,去接管新的六千军队。

  这也是郭宋事先和段秀实谈好的,这支六千人军队的校尉都由他来任命。

  一行人一路骑马疾奔,三天后便抵达了灵州。

  清晨,一行人进了灵州城,温暖的阳光照在郭宋身上,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朔方节度府,他怀疑是不是看错了,刚才一瞬间,上面大旗的名号不是段,而是李。

  郭宋凝视片刻,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大旗上的名号不再是段,而是李,什么意思?难道段秀实已经不再是朔方节度使了?

  这时,从节度使府奔出一队人马,竟然都是女兵,为首一名女将,皮肤微黑,长得英姿飒爽,正是好几年未见的段三娘。

  虽然郭宋在丰州任职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段三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听段秀实说,她带着五十名女兵进了京,被皇后娘娘召见。

  段三娘从郭宋身边经过,她忽然一愣,连忙勒住马,惊讶问道:“郭宋,是你吗?”

  郭宋微微一笑,抱拳行一礼,“段姑娘,好久不见了。”

  段三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好几年不见了,我上个月才从京城回来,听爹爹说,你在丰州任职,官还做得不小,我就说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拜访一下。”

  “段姑娘一直在京城吗?”

  段三娘点点头,“我现在其实是宫中女侍卫队正,负责保护独孤皇后出行,这次回来只能呆很短时间,过几天又要返回京城。”

  原来段三娘真的去京城任职了,难怪自己没见到她。

  郭宋看了一眼大旗问道:“大旗上的名字怎么改成‘李’字了,你爹爹要调任了吗?”

  段三娘叹了口气道:“刚刚才任命的,我爹爹现在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了,他被任命为刑部尚书,即将回京述职。”

  郭宋心中一沉,段秀实果然要离开朔方节度府了,前段时间就有传闻说段秀实在朔方任职的时间太长,朝廷会把他调离,大家都没把传闻放在心上,没想到传闻竟然是真的。

  不过段秀实要调走也并不是奇怪,他出任朔方节度使已经有两个任期了,朝廷已经吸取了安禄山的教训,掌军大将在一地任职最多不会超过八年。

  “那新的朔方节度使是何人,是李长史吗?”郭宋问道。

  段三娘摇摇头,“不是李慧,李慧好像也要调走,听说新任节度使叫做李怀光,之前出任邠宁节度使。”

  原来是李怀光,历史上此人可是叛将啊!

  “现在节度府中是你爹爹,还是李怀光?”

  “现在还是我爹爹,过几天他就去京城,在京城交职。”

  段三娘犹豫又低声问道:“梁武现在怎么样?”

  郭宋精神一振,连忙道:“他去年守城立功,已经升为郎将,很有大将风范,段姑娘不去丰州看看他吗?”

  “我就问问而已,没有时间去丰州了,郭使君,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抽一鞭战马,带着数十名女兵向北城门疾奔而去,激起滚滚黄尘。

  郭宋直到她消失不见,这才摇摇头,看样子梁武和段三娘没有这个缘分了,段秀实离开灵州,回来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段三娘更不会回来,距离和时间相隔,缘分之线就这样断了。

  郭宋叹息一声,催马向节度府奔去……

  段秀实听说郭宋到来,亲自迎了出来,他很歉然对郭宋道:“想必你知道我要调职的消息了吧?”

  郭宋点点头,“刚才我遇到三娘,听她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其实在蝗灾结束没多久我就听到消息了,只不过那时没有正式任免,所以我也没有说起此事,直到三天前我接到了圣旨,正式免去我朔方节度使一职,调去朝廷任职,任命李怀光为新任朔方节度使,我要进京办理交接。”

  “可应该是新的节度使到任后才换旗吧!段使君是不是换得太早了一点?”

  段秀实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正式任命了,那就应该换旗,迟迟不换,别人还以为我段秀实恋栈不走。”

  “这个李怀光据说不好打交道啊!”

  段秀实冷哼一声道:“他是不好打交道,听说是常相国推荐的,此人派系意识浓厚,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过你也别理会这些,你是三镇经略使,你手下的军队都属于三镇经略府,和朔方节度府没有直属关系,你就是不顺他,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郭宋默然,又道:“我这次来灵州主要来接管六千军队。”

  段秀实点点头,“我知道,军队就在城外,现在时间还早,我们直接去军营吧!”

  两人离开了节度府,骑马来到城外,段秀实看了一眼郭宋的十几名手下,笑道:“这就是你要任命的十二名校尉吧!”

  “就是他们,烦请段使君帮忙了。”

  段秀实点点头,“按照我的原则,这种事情是不能做的,不能在军队中随意安插自己的亲信,虽然这已经是军中惯例,但我还是无法认同,若是平常我绝不会答应,不过我要离职了,就破例帮你这一次,但不会再有第二次。”

  郭宋笑嘻嘻道:“这是安插我的心腹,不是使君的心腹,使君其实并没有破例。”

  “你这个臭小子,我把军队里面的校尉都抽走,把你的人安插进去,这和我自己做又有什么区别?本质上都是一回事,任人唯亲。”

  “也不叫任人唯亲好不好,上阵还要父子兵呢!难道也是任人唯亲?关键是自己的人,指挥顺溜,军令能传达彻底,就像指挥自己胳膊一样,打仗的时候才能最大限度贯彻指挥者的意图……”

  “行了!行了!”

  段秀实止住了郭宋的长篇大论,摇摇笑道:“我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就别说得这么光面堂皇了。”

  郭宋翻个白眼,也不再多啰嗦了,只要段秀实答应就行。

  ……

  六千军队驻扎在城外一座独立大营内,目前是由段秀实临时出任主将,主将下面是三个中郎将和六个郎将,这是中高层指挥将领,差不多两千人一名中郎将,下面是左右郎将,各掌两营一千军队。

  郎将下面是营,相当于后世的连队,是一个极为重要指挥点,一个营的具体人数不等,步兵大概五百人一营,骑兵会少一点,三百人左右一营,斥候营、后勤营等等,人数都不会太多。

  这支六千人的军队基本上都是步兵,人数比较标准,五百人一营,一共十二营,各营的校尉都已被另外任命,这次便由段秀实直接将郭宋带来的十二名心腹手下任命为校尉。

  这是各个军队极为常见的做法,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这样做反而是奇怪之事。

  段秀实并没有立即交权给郭宋,他先让十二名校尉各自熟悉自己的营地,这十二名校尉之前都是旅帅,去年击败薛延陀人后,每人积功各升一级,升为校尉,他们都有一定的带兵经验,而且个个都十分优秀,他们很快便适应了各自的角色。

  下午时分,段秀实召集三名中郎将和六名郎将,正式将郭宋介绍给了他们。

  三名中郎将一人来自陇右,叫做李骞,出身陇西李氏,说起来和郭宋有点关系,他的堂兄李晟便是郭宋在崆峒山的二师兄甘云,只不过甘云和郭宋只接触了一个月就下山了,远不像张雷和杨雨那样和郭宋亲如兄弟,郭宋下山到现在也只和李晟见过一面,还是李晟来叩拜师傅肉身像时见到的。

  不过有这层关系,还是比较好相处。

  来自朔方军的中郎将郭宋认识,就是当初灵州武会的总裁判赵云伦,他是灵州都尉,是段秀实的心腹,段秀实怕他被李怀光穿小鞋,便将他安排去了丰州,虽然做郭宋的手下面子上有点不好意思,但赵云伦宁可去丰州,一旦李怀光上任,他肯定是第一批被清洗。

  第三个中郎将是来自河西节度府,着实让郭宋想不到,居然也是他认识之人,是当年白亭海的副守捉张森。他已积功升为郎将,这次抽两千人去丰州,张森便走了河西节度使赵腾蛟的关系,抢到了这个带兵名额,这样他便从郎将一下子升为中郎将,若不是这次机会,他不知熬到猴年马月才能升职。

  段秀实给众人介绍了郭宋,便点点头道:“下面的步骤就应该是郭使君给众军训话,擂鼓聚兵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千里送礼

  ‘咚!咚!咚!’鼓声大作,士兵们从四面八方向校场中央赶来。

  片刻,六千士兵聚集完毕,以百人为一队,一营五队,带兵校尉便站在队伍最前面,手执营旗,身后是五名旅帅。

  士兵们队伍整整齐齐,昂首挺胸,士气高昂。

  这时,郭宋缓步上了高台,将士们都已经从新任校尉那里知道,这位年轻的大将便是他们未来的主帅,也就是那位出了名的,倾家荡产拿出十二万贯钱抚恤阵亡将士的‘郭傻子’。

  郭宋自掏十二万贯钱抚恤阵亡将士的事情早已在长安家喻户晓,各种版本演变到最后,变成了郭宋倾家荡产,拿出十二万贯钱抚恤阵亡将士。

  长安很多人都说他傻,背后叫他‘郭傻子’,但在士兵们心中,这才是值得他们卖命的主将。

  “各位弟兄!”

  郭宋声音清朗而穿透力,校场上所有士兵都能听到。

  “我便是三镇经略使郭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主帅,你们将跟随我前往丰州。”

  郭宋缓缓注视着士兵,不紧不慢道:“丰州和灵州气候差不多,但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盛产粮食,我们用粮食和草原人换取牛羊,这便让士兵们能吃得饱,吃得好,明年会有很多士兵的家属迁来丰州,他们都会获得家乡无法想象的土地,能够免税,能够传给子孙,安居乐业,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把家属迁来丰州,当然,这是自愿,不会强求大家……”

  次日一早,六千军队跟随郭宋北上了,段秀实将他们送出数十里,一直目送军队远去,他自己也将告别这片他所挚爱的土地。

  ……

  十一月中旬,一场大雪不期而至,使长安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变成了冰雪世界。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让人们惊喜万分,雪刚停,便有无数孩童跑出家门,打雪仗、堆雪人、拉雪车,在雪地里撒欢奔跑,放声大笑。

  这两天薛涛的心情不太好,主要是她父母前几天大吵了一场,朝廷开始分配官房,太子殿下特地把一座三亩的小宅留给父亲,但父亲却认为自己资历不够,会被人说闲话,便把这座官房让给资历更高的官员。

  为了这件事,母亲又哭又闹,父亲差点一怒之下写下一纸休书。

  薛涛很能理解母亲的难处,父亲俸禄不高,早年一些积蓄都陆陆续续买了书,导致家里没什么积蓄,但父亲毕竟是五品官,多多少少要维持一些体面,要请家仆丫鬟,就要付工钱,还要租房子,太差的泥墙草屋不行,长安居住不易,仅仅租这间小院子就每月花掉父亲一半的俸禄,房东还整天嚷着要涨房租,衣服也不能穿得太差,要是遇到什么交际应酬,还得送礼。

  每个月母亲拼命省吃俭用,还是入不敷出,不得不向娘家借钱,可自己还有两个舅舅,小舅舅还没有成家,外祖父也是清贫教书匠,哪有多少钱借给母亲。

  薛涛很清楚自己家中的清贫和母亲的困窘,每次官夫人聚会,母亲都会被人在背后嘲笑,无非就是母亲总是穿那身衣裙。

  虽然薛涛也觉得父亲坚持自己原则没错,但父母的争吵还是给她带来很大的压力,令她心中压抑。

  薛涛目光又向自己书柜中的盒子望去,好几次,她真想把那块宝石卖了,家里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可卖了宝石,她又觉得对不起郭宋,人家送给自己的礼物,自己却卖了,那算什么?

  这时,丫鬟小娥在门口道:“夫人让姑娘赶紧换衣服,要出发了。”

  薛涛叹口气,“你告诉我娘,我不想去。”

  小娥踌躇一下道:“姑娘自己去给夫人说吧!夫人在生气呢,会骂我的。”

  “那算了,你去玩吧!”

  小娥行一礼,匆忙跑掉了。

  薛涛负手来到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积雪,两个小丫鬟在院子正高高兴兴堆雪人,要是往常,她肯定很感兴趣地跑上去参与,但现在她也没有心情了。

  母亲又要去杨郎中府上,还要带自己一起去,无非又想让杨夫人的妹妹看一看自己,杨夫人的妹夫听说在外地做长史,有个儿子刚满十八岁,明明是个不读书的纨绔子弟,偏偏装成一个书香子弟模样,着实令人反感。

  无非是他家比较有钱,母亲就心动了,逼着自己去相亲。

  想到这些烦恼的事情,薛涛着实一阵心烦意乱。

  这时,管家丁叔在院子门口道:“姑娘,外面有人找。”

  “丁叔,谁找我?”

  “是一个道士,说是清虚宫的住持,有人托他送东西给姑娘。”

  薛涛吃一惊,“就是那个供奉着得道仙人肉身像的清虚宫?”

  “好像就是那个,长安很有名的。”

  清虚宫现在在长安非常有名气,由于它供奉着得道仙人的肉身像,很多官宦大户人家都会去上香许愿,薛涛两个月前还跟母亲去许了愿。

  清虚宫的住持来找自己,这是为什么?

  她心中疑惑,快步走了出去。

  大门外,天师李甘风手执玉柄拂尘,身穿上清九色法袍,头戴紫金元始冠,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和当年那个在崆峒山做饭的甘风大师兄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他现在是御封天师,赐李姓,全名李甘风,每天出入权贵府邸,气质完全就是一个仙风道骨的得道真人。

  一般都是别人等他,像今天这样站在门口等人,还是极少发生,没办法,师弟交代的事情,他必须亲自来做,他身后站在两名道童,抱着一只长长的檀木盒子。

  这时,薛涛快步走了出来,甘风眼中一亮,心中暗赞,好一个仙姿玉立的小娘子,难怪师弟对她念念不忘。

  “真人找我吗?”薛涛认出了甘风,真是清虚宫的住持。

  甘风稽手行礼,“无量寿佛,贫道受人所托,特来给女施主送一物什。”

  他回身一摆手,小道童上前将盒子呈给薛涛。

  “这是谁送的?”薛涛奇怪地问道。

  “是我师弟,姑娘应该认识,他叫郭宋。”

  “啊!”薛涛一下子呆住了。

  “仙长,我有点糊涂了,郭大哥不是在丰州吗?怎么会是仙长的师弟。”

  甘风呵呵一笑,“他以前也是道士,后来还俗了,不过他依旧是我师弟,以后姑娘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只要清虚宫能解决,一定会尽全力帮忙。”

  “多谢仙长!”

  “那我就先回去了,薛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甘风向薛涛行一礼,登上马车,马车启动,向坊门外驶去。

  薛涛心中百感交集,郭宋没有忘记自己,去了丰州,还让人送礼物给自己。

  这一刻,她心中几天来积压的阴霾都被突来的喜悦一扫而空,她抱着木盒子匆匆回屋去了。

  回到房间,她将木盒子放在桌上,解开上面的丝绦,打开盒子,她顿时惊呼一声,旁边的小丫鬟也跟着惊呼起来。

  盒子里是一条雪白如银缎般的狐皮围脖,在自然光下银光闪闪,入手轻软之极。

  薛涛从未见过这么好的白狐皮,她轻轻抚摸着毛皮,一种被人关怀的甜蜜感悄然渗入心中。

  “姑娘,这里还有一封信。”

  薛涛也看见了,是一张卡片,她连忙拾起,一眼认出了郭宋苍劲有力的字迹。

  ‘早春亲猎,奉予姑娘微暖。’

  原来是他亲自猎的白狐,薛涛脑海里出现了郭宋飞马奔驰,张弓猎狐的英姿,她嘴角露出一弯浅浅的笑意。

  “涛儿,你到底去不去?”

  母亲韩氏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她却一眼看见女儿手中的白狐皮裘,一下子呆住了。

  “涛儿,这……这是哪里来的?”

  薛涛脸一红,小声道:“是朋友送我的。”

  “胡说,哪个朋友会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韩氏上前细看皮狐,她也忍不住惊呼起来,“这……这很名贵的。”

  “母亲,这皮子很贵重吗?”

  “当然,杨夫人也有一条这样的银狐皮围脖,她很得意,说是她花五千贯钱买的,但比起这个简直差远了,没有这个的银色光泽,这种皮子没有八九千贯钱休想买下来。”

  她瞪大眼睛望着女儿,“快告诉娘,究竟是谁送给你的?”

  薛涛的脸更红了,背过身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是一个朋友送的,他刚刚托人送来。”

  谁会送自己女儿这么名贵的礼物?

  韩氏心念忽然一动,她想到了那颗名贵的蓝宝石。

  “是郭公子送给你的?”

  “是的。”薛涛声如蚊语。

  “他回京了?”

  “不是,是他托人送来的。”

  这个年轻人对自己女儿还真有心啊!

  这个时候,韩氏就算再傻也能感受到那位郭公子对自己女儿的浓浓情意。

  不过对于韩氏来说,感情的深厚程度是需要用钱财来衡量,她心中迅速竖起了一把尺子,那块蓝宝石价值至少一万贯,她偷偷拿着女儿的蓝宝石去东市聚宝阁鉴定过了,对方开口就是五千贯收购,着实把她惊吓住了,但后来她发现聚宝阁价值五千贯的蓝宝石还远不如女儿蓝宝石那么水蓝,她才明白那块宝石的名贵。

  那这块狐皮呢?至少又是价值八九千贯,算起来,对方至少给了女儿一万五千贯的礼物。

  她又想起杨夫人妹妹上次送给女儿的银手镯,还不到二两重,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今天真没必要带女儿去见杨夫人的妹妹了。

  韩氏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家里至少还有一万多贯钱的名贵之物打底呢!天塌不下来。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新年悄至

  “那今天你就别去了,外面怪冷的,别冻生病了,娘一个人去就行了。”

  韩氏忽然变得大度起来,挥手便免掉了女儿的虎山行。

  薛涛大喜,拉着母亲的手道:“娘,要不你也别去了!”

  韩氏叹口气,“说好了的,我不去就不给人面子了,会得罪人的。”

  “那——”

  薛涛想了想,便把白狐皮围着母亲脖子上,笑道:“戴着它去,没人再敢嘲笑母亲了。”

  韩氏慌忙道:“这使不得,这是郭公子给你的,我怎么能戴?”

  薛涛娇声笑道:“既然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给娘戴戴有什么关系,外面冷,戴上它就暖和了。”

  韩氏心中感动,还是女儿贴心啊!

  “好!娘就戴给她们看看,让她们再笑话我穷。”

  韩氏心花怒放地戴上女儿的白狐围脖,坐上马车去杨府了。

  望着母亲兴高采烈的坐上马车,薛涛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家里真的窘迫到极致,她一定把那块蓝宝石卖掉。郭宋的人情可以慢慢还,但她不能再让父母为生活清贫而吵架了。

  说不定……这个人情还不用还。

  薛涛托着腮坐在窗前,思绪已经飞去了千万里。

  ……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奋战,九原县的内外城墙在第一场大雪到来前终于提前修建完成,外城由从前的两丈提高到三丈,并加宽加固,同时修建内内城台,城台就是凸出城墙的高台,向城外凸出叫做马面,人站在城台上可以向敌军身后射箭,至今在平遥城墙上能看到这种结构。

  而内城台又叫内城马面,它是一个向城内凸出的大平台,它的作用一般是用来安装大型守城武器,比如投石机、石砲等等。

  郭宋带领将领们在刚修好的内城墙上视察,内外城墙之间相距一百二十步,设计得很巧妙,正好在唐军的杀伤范围内,但薛延陀等游牧民族的弓箭在这个距离都是强弩之末,无法对唐军造成伤害。

  不过内城的城墙稍矮,高只有两丈,所以关键还是要守城外城,不到迫不得已,绝不能放弃外城。

  “内城和外城之间最后有几座空中桥梁。”

  郭宋建议道:“用索道绳桥比较合适,平时士兵可以借助索道绳桥往来,战争危机之时可以一刀斩断,李将军,你来安排!”

  李季抱拳道:“卑职遵令!”

  郭宋又望着远处阴沉的天空道:“很快暴雪将来临,薛延陀的军队应该不会再来了,可以取消甲等戒备,恢复为普通戒备,让士兵们休养生息。”

  ……

  一场暴雪如期而至,暴雪肆虐几天后停止下来,阳光照在大雪上,丰州完全变成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冬天的丰州宁静而祥和,女人们在家里忙着和面蒸馍,男人们则呆在各个小酒馆里聊天喝酒,从早上呆到黄昏,兴致盎然地回家。

  自从多了几万移民和灾民后,九原县今年冬天变得格外热闹,虽然大家口袋里都没有钱,不过官府在城北设了一座墟市,给百姓摆摊,互相交换余缺,这就省去了货币不足的烦恼,大家以物易物。

  在城外的大军营,一万士兵正在严格集训,虽然秋天薛延陀人因为思结部威胁而被迫放弃了报复丰州的计划,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会吞掉损兵折将的苦果,明年春天呢?

  和唐军士兵一起训练的,还有一万五千民团士兵,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青壮,朝廷给了丰州六千人的自募军额度,自然将相应的兵甲装备都送到了丰州。

  民团士兵也穿上了和普通士兵一样的盔甲军服,除了他们没有军牌,其他吃住都和普通唐军士兵完全一样。

  负责训练民团士兵的是梁武,梁武去年也同样积功升了一级,从校尉升为郎将,郎将属于中级将领,才短短几年,他便从旅帅一路升为郎将,令无数人羡慕。

  “杀——”

  数千士兵一声大吼,几千根长矛一起刺出。

  民团士兵在训练矛法,这是郭宋编成的矛法十三招,非常简洁实用,既适合单兵作战,也适合长矛大阵,甚至适合马上交战。

  郭宋给他们定下的标准是,将十三招练得烂熟于胸,然后忘掉招数,随机出击,这才算把这套矛法练成了。

  校场远处,梁武在给郭宋介绍训练情况。

  “这两天大家的训练兴致不高,可能是马上过年的缘故,士兵们都无心训练,这样训练也没有意义,卑职建议早点放假吧!”

  郭宋沉思片刻道:“既然大家都不想训练就不要训练了,不过现在距离新年还有十几天,让大家晚两天回家,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梁武笑问道:“使君打算让他们做什么事?”

  郭宋望着远处正在训练的民团士兵,微微笑道:“让他们送货下乡!”

  ……

  次日上午,一辆辆马拉雪橇从东西两座城门涌出,向四面八方奔去。

  马拉雪橇是北方寒冷地区冬天最常用的运输方式,雪橇用松木做成,两头翘,两根长长的翘木中间用十几根木杆连接,中间木杆上放着大量物资,上面铺一床被褥,人还可以躺在上面。

  一匹高头挽马拉拽着满载物资的雪橇在过膝高的茫茫雪原中奔跑,一只大雪橇上有三名士兵,一人负责赶马,另外两人负责控制雪橇上的货物。

  雪橇速度很快,人坐在上面有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雪橇上是给各乡村送去的过年物资,已经分好了,都在放在一只只麻袋内,每家五斗米、一只羊腿、一只野兔、两条冻鱼和一斤盐。

  目前住在各乡村的百姓基本上都是灾民,不过大部分都和丰州签署了移民协议,土地大部分都已丈量完成,就等明年开春后分配土地,按照协议,丰州将每月提供给他们粮食,一直到明年秋收。

  而每家的男子则由官府安排做工或者参加民团训练,按月发给一点工钱,用于购买日常用品。

  再过十天就是新年,所以官府给每家提供一些粮米肉食以及盐,算是丰州的一项福利。

  雪橇很快进入了河道,河道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下面是厚达数尺的冰面,虽然稍微寒冷一点,但战马在上面奔跑安全,不会被积雪下面的沟渠或者尖刺所伤。

  一千多辆马拉雪橇满载着大量物资在河道上奔跑,一辆马车在距离县城约二十余里的下白村前缓缓停下,负责赶马车的贺小闷在村口高声喊道:“大家出来搬东西!”

  贺小闷参加了民团训练,他在家乡也赶过雪橇,便主动担任雪橇赶马,至少要跑两趟才能把物资送完。

  村里涌出来大群百姓,欢天喜地地将一袋袋物资搬进村里。

  贺除夕也带着孙儿出来了,小男孩看见父亲,高兴得抱住父亲的腿大喊道:“爹爹你什么时候回家?”

  贺小闷揉揉儿子的头发笑道:“明天吧!明天就回来,你先回家,我和你阿公说点事。”

  小男孩跟着一群孩子跑回村了。

  贺小闷把父亲叫到一旁,小声道:“丰州在招募六千正式士兵,我想报名从军。”

  贺除夕脸色一变,半晌道:“这件事你要和媳妇商量,我们说了不算。”

  “爹爹,你先给家里说说嘛!我觉得从军挺好的,冬天可以回家,其他时间有一个月假期,正好春耕和秋收我赶回来,更重要是,家里还可以再多得一顷土地,直接拿地契转为永业田,不需要再等十年,吃穿住都不要钱,每个月还有五贯钱的军俸,一年就是六十贯,关键是,从军可以保卫家园,我觉得自己有责任。”

  贺除夕叹口气道:“如果你意志已定,我也不劝你,你只要春耕和秋收回来帮忙,其他照顾庄稼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娘和你媳妇应该也会来帮忙,但无论如何,你要和媳妇讲通此事。”

  “我知道,明天我就回来了,如果定下来,过完年我就正式从军。”

  贺小闷见雪橇已经搬空,便坐上雪橇,向父亲挥挥手,赶着雪橇从河道飞驰而去。

  贺除夕背着手忧心忡忡向家里走去,他真不知该怎么向家人提及儿子想从军这件事。

  ……

  大历十三年的新年终于来临,家家户户打扫庭院,贴上门户,大门上挂上灯笼。

  今天是除夕,一大早,郭宋便洗漱更衣,准备出门了,小鱼娘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小声嘟囔道:“别人过年都呆在家里,公子倒好,一过年就要出去,恐怕丰州最冷清的就是我们这个家了。”

  “我现在没必要在家里过年,等以后吧!等我自己成家生子,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

  小鱼娘眼睛一亮,连忙笑道:“那公子赶紧相亲吧!冷家三姑娘不是很喜欢公子吗?冷家也想攀公子这根高枝,我觉得正好是天作之合。”

  “我可不是什么高枝,攀我这根枝条会摔死的,而且你热心过头了吧!下一个是不是要提高家的女儿,最后绕一圈,其实目的是梁灵儿,对不对?”

  郭宋太了解小鱼娘的心思了,一心想撮合自己和梁灵儿,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小鱼娘撇撇嘴,“好心没好报,某人不想领情,我又何苦自讨没趣,你几时回来?”

  “老规矩,我去军营过年,后天回来,你还是去薛参军家里过年,他女儿不是在跟你学武吗?你这个义姐要当合格才行。”

  薛长寿的女儿薛小晶比小鱼娘小一岁,也喜欢舞刀弄剑,两个小娘整天在一起玩,薛长寿索性收了小鱼娘做义女,一般郭宋不在丰州,小鱼娘便有了去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薛家,过年当然也不例外。

  小鱼娘见公子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心中恨得直痒痒,就想用梳子狠狠在他头上敲一个大包。

  第二百七十八章 兵患又起

  时间一晃到了二月初,二月初的金山依旧被白雪覆盖,不过厚厚积雪已经消退了大半,只剩一层薄薄的冷雪。

  天气依旧很寒冷,但从南方吹来的暖湿气息已使草原上的嫩草悄然出芽。

  在金山西北部一座不大的牧场内,生活着三千余户牧民,这些牧民是薛部落的一个分支,他们牧场不大,也没有河流,属于条件比较差的牧场。

  但在两年前,他们生活在金山南部一座富饶的大牧场内,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怎奈他们部落首领薛察柯率军抢掠丰州的惨败,损失了一万五千余人,使他回来后遭到严惩,不仅被免去万夫长之职,他父亲留给他最好的牧场也被没收,分给其他部落弥补损失。

  他则带着本部落三千余户牧民向西北迁徙,来到这片条件比较艰苦的牧场安顿下来。

  薛察柯一直在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去年秋天是一个机会,可汗已经决定派一万骑兵偷袭丰州,可惜思结部大军压境,可汗不得不又取消了偷袭计划。

  那今年春天呢?

  今年春天同样是一个机会,可汗会不会再度出兵?

  这几天,薛察柯一直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牙帐那边的消息,如果可汗出兵,他一定率领本部落骑兵为前锋,横扫丰州,血洗前年的奇耻大辱。

  薛察柯在大帐内心烦意乱,坐不下去,他索性骑马在牧场里四处巡视。

  三千户牧民都住在一起,四周数十里范围内都是他们的牧场,春天即将到来,牧民们也格外忙碌,主要是照顾那些已经怀了身孕,很快要产下羊羔的母羊,另外,所有的羊都在羊圈里,每天都需要人工喂养,非常繁琐劳累。

  这时,薛察柯隐隐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打击声,他立刻调转马头,向传来打铁声的大帐奔去。

  在一座并不算大的营帐内,炉子里火燃烧正旺,一名年轻的汉人模样的男子正卖力地给炉子鼓风,在案板前面,一个身高至少六尺六的彪形大汉正赤着上身奋力打铁。

  六尺六就是今天的两米,这个大汉不仅高,而且体格强壮,像头极为强壮的公牛一样,不过双瞳微蓝,双眼深凹,鼻梁高挺笔直,脸庞轮廓分明,是个西方粟特人的模样。

  如果郭宋见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当初他刚到灵州,通过比武的方式赢了粟特人李安德,用铁木剑换取这个彪形大汉的自由。

  没错,这个大汉就是当年李安德的奴隶康保,他的真名叫阿什·达尔罕,出身康国贵族,他曾是粟特十万联军的副统帅,结果的大军被黑衣大食军队击败,达尔罕成为俘虏被卖作奴隶。

  大食军队攻克撒马尔罕,大肆抢掠,他的家族也毁了,妻女都被掳去遥远的西方。

  达尔罕获得自由后,立刻赶回撒马尔罕,利用各种线索寻找妻子和女儿的下落,寻找了整整四年,最终一无所获,他的妻女很可能被贩到更遥远的埃及当奴隶了,或者就死在大海之上。

  找不到自己妻女,达尔罕也无家可归,他便决定返回大唐报恩,他已经快记不清恩公的模样,但恩公的名字他却牢牢记在心中,叫做郭宋,在灵武县。

  去年十一月,他经过金山时遭遇了暴风雪,便在眼前这个部落暂时落脚,靠他精湛的打铁技艺,获得了一顶帐篷和过冬的粮食。

  薛察柯挑开帐帘走进来道:“达尔罕,你就不能晚几天在走吗?我们还需要你再打三百把剑。”

  达尔罕不为所动,冷冷道:“一个冬天,我已经帮你们打了一千把剑了,还不够吗?”

  “平时也无所谓,但我们很快要和唐军开战,我们兵器不足,又缺少铁匠,我希望你能再呆两个月,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

  达尔罕眉毛一挑,半晌道:“你们说的开战,是要去攻打灵州吧?”

  他在灵武县时,也遭遇过两次薛延陀军队袭击灵州,听说每年春天他们都要攻打灵州。

  “不打灵州了,要去打丰州,准确说是去报仇!”

  薛察柯咬牙切齿道:“我们一万五千人死在丰州,我一定要亲手杀了郭宋,用他的人头拜祭亡灵。”

  达尔汗的手猛地一抖,铁锤打歪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的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在草原上回荡。

  薛察柯大喜,这分明是可汗召集打仗的号角,可汗终于下定决心开战了,他顾不得理会达尔汗,转身向大帐外奔去。

  达尔汗心却乱了,他听得很清楚,对方说的是郭宋,那就是恩公的名字,难道恩公现在在丰州?

  ……

  “呜——”草原上号角吹响,从各个部落涌出大群骑兵,从四面八方向金山脚下的薛延陀牙帐汇合。

  薛延陀大酋长自封金山可汗,叫做薛蛮头,年约四十余岁,身材不高,但长得宽厚强壮,这次决定报复丰州也是迫不得已,前年秋天的惨败使薛延陀部在草原上的地位大大降低,很多原本依附他们的铁勒小部落纷纷改换门庭,转而依附思结部,严重损害了薛延陀部的切身利益。

  为了恢复声望,薛延陀急需一战,打思结部不现实,打灵州朔方军,就算胜了也会损失惨重,打周围的小部落,只会把它们更加逼向思结部,效果会适得其反。

  反复考虑后,薛蛮头还是决定攻打丰州,相对于其他各方势力,丰州实力较弱,而且攻打的效果会更好一点。

  牙帐内,各部落酋长聚集一堂,一名老者瓮声瓮气道:“攻打丰州的战利品无非是人口、粮食和财物,我觉得应该先把分配方案确定下来,大家心里有底,打仗才会更加卖力。”

  这名老者的建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同意,另一名部落酋长站起身高声道:“多劳就多得,我建议就按照出兵人数来分配战利品。”

  “不光是出兵人数吧!也要考虑最后的伤亡人数。”

  在一片吵嚷声中,薛蛮头摆摆手,众人安静下来,薛蛮头道:“最后的战利品分配既会考虑出兵人数,也会考虑贡献程度,一定会公平处置,但现在我想知道,谁愿意出兵为先锋军,替大军先走一步?”

  众人所有的目光都向薛察柯望去,薛察柯无奈,他知道自己跑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起身道:“卑职愿意率本部两千骑兵为前锋。”

  薛蛮头缓缓笑道:“只要你好好立功,战后我会考虑把牧场还给你。”

  薛察柯顿时精神振作,高声道:“卑职一定不会让可汗失望!”

  ……

  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两千薛延陀骑兵在薛察柯的率领下一路向东疾奔,达尔罕最终被薛察柯说服,也跟随薛延陀军队一起前往丰州。

  薛察柯向他承诺,攻下丰州,将赏给他三千贯钱和两个年轻女人。

  这天上午,两千骑兵抵达了黄河西岸,黄河已经开始解冻,冰层裂开,大片大片的冰浮在河面上,对军队渡河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薛延陀军队渡冰河很有经验,他们的羊皮筏子底部是木排,一艘大型羊皮筏子可以连人带马运送五名骑兵,就算有浮冰对他们影响也不大。

  达尔罕坐在羊皮筏子里,仰头望着天空一只盘旋的雄鹰,他心中默默祈祷,“阿胡拉马兹大神啊!请带给这只雄鹰灵性,让它赶快去给恩公送信吧!”

  雄鹰在天空盘旋两圈,忽然一声长鸣:‘啾——’,它振翅向东方九原县方向飞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紧急状态

  早春的丰州正在忙于分田,新土地还是位于九原县北部,九原县位于南黄河北岸,它的南面发展余地不大,但北面却有大片土地。

  和上一次临时改为奔跑抢田相比,这次分田又恢复了最初的方案,由抽签决定。

  事实上,抢田会产生不少弊端,比如前一天晚上就会有人偷偷拔掉木桩,或者派家人在中意的田地蹲着,一旦开跑就直接拔掉桩子,所以这种办法只能用一次,而且是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用过一次就不能再用了。

  抽签相对还是比较公平,大家都凭运气,抽到哪块土地就是那块土地。

  在城北的旷野里搭了一座木台,木台正中放着两只大铁箱子,里面都是写有地块的木签,每家派一名代表上前抽一支签。

  台下早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人手捏户牌,伸长脖子望着上面人抽签。

  抽签很快,两只大铁箱子分为黑签和红签两种,黑签是一顷签,红签是一顷半签,规定很明确,不管家庭组成情况如何,最多只有一顷半,比如有两个儿子或者三个儿子,比如有儿有女,再比如儿子已经成家,但女儿还没有嫁人等等。

  不能因为你有五个儿子就要分五顷土地,那不行,每户上限一顷半,想多得土地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分家,要么从军。

  抽签很快,众人排队如流水一般上去,抽完签然后去登记,当然也可以先去看了土地后再回来登记,在登记之前,彼此间换签也可以,所以去登记的百姓倒不多,拿到签以后,大家都先跑去看土地了。

  官府考虑得很周密,为防止有人涂改木签,还特地给每支木签编号,每支木签对应哪一块土地都在土地登记簿上写得清清楚楚。

  “下一个!”主持官员一声高喊。

  一名三十余岁的粗壮男子慌慌张张跑上台,一名官员看了看他的户牌,指着红箱道:“去抽红签!”

  男子伸手在箱子里抽了一根红签,问道:“现在就登记吗?”

  官员笑道:“你现在登记可以,去看完土地后回来登记也可以,这个随便你,你自己决定。”

  “那我还是先去看土地吧!”

  男子匆匆下去了,官员又高声喊道:“下一个!”

  又一名中年男子跑上木台……

  郭宋就在不远处查看抽签过程,这是第二批移民,算上去年秋天那一批,已经有七千户移民愿意落户丰州。

  薛长寿在一旁问郭宋道:“估计今年开始,军属就会陆续迁徙而来,使君打算拿哪边的土地给他们?”

  郭宋微微笑道:“军属我打算安置在丰安县和永丰县,丰州有足够的土地,完全不用担心。”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传来急促的鹰鸣声,郭宋抬头,只见猛子在他头顶上疾速盘旋,郭宋心中顿觉不妙,猛子一定是发现什么了?

  他伸出手,猛子收翅落下,落在他手臂上,在他手臂上啄了几下,又腾空而去向西方飞去。

  薛长寿也比较了解猛子,他连忙问道:“难道猛子发现敌情了?”

  郭宋点点头,“我担心薛延陀会在初春时过来,就让猛子在西面黄河附近巡视,那边是它的地盘边界,它应该是发现有敌情了。”

  “是巡哨探子,还是大股敌军?”薛长寿又追问道。

  “看它急促的样子,应该军队不少,至少有几千人。”

  郭宋随即对薛长寿道:“抽签结束后就停止分田,然后实施紧急状态,通知所有人进城!”

  紧急状态是丰州实施的一个预警方案,当敌军主力来袭时,包括丰安县在内的所有民众都要立刻迁入九原县,主要方式是点燃烽火,同时派人去附近各村通知。

  薛长寿点点头,“我知道了!”

  郭宋立刻调转码头,带着几名随处向军营方向奔去。

  ……

  郭宋一路疾奔进了军营,他沿着马道直接奔到大账旁,问道:“李季将军可在?”

  “回禀使君,李将军到县城军衙去了。”

  郭宋随即对士兵令道:“敲响威震鼓!”

  威震鼓是紧急聚将令,军营敲响,城头上也会敲响,声音可达三十里,三十里范围内的将士听到鼓声,都会立刻赶到军营。

  不仅要通知城内的将士,也要通知在军田里耕地的士兵。

  “咚!咚!咚!”

  如果天边滚雷一般的威震大鼓敲响,城头上安置的三十面威震鼓也跟着同时敲响。

  在各处忙碌的将士从四面八方赶到大营。

  半个时辰后,李季也带着梁武从军屯地赶回了大营,大帐内十几名中郎将和郎将济济一帐。

  郭宋肃然对众人道:“猛子刚刚带来消息,它可能发现了敌情。”

  郭宋又问李季,“斥候有消息吗?”

  丰州军也布了十几名斥候在黄河东岸一带,如果发现敌军渡河,他们也会发鹰信通知九原县。

  李季躬身道:“我已派人去鹰塔确认,很快会有消息过来。”

  李季话音刚落,帐门口有士兵禀报,“启禀使君,鹰塔紧急快信!”

  果然来了,郭宋上前,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鹰信,打开看了一遍道:“今天上午,两千薛延陀骑兵开始渡河!”

  众人面面相觑,刚才还有人怀疑郭宋的猛子,现在大家心悦诚服,不愧叫做斥候大将军,果然是通灵性,不是一般的鹰能相比。

  郭宋也微微愣住了,怎么才两千骑兵?

  李季比较了解薛延陀军队,他躬身道:“薛延陀进攻灵州,也有多次是先派先锋过来,先锋一般都是两到三千骑兵,敌军主力相隔他们约两天的距离。”

  郭宋缓缓点头道:“对方先派两千骑兵过来,完全不担心会引起我们警惕,说明他们没有偷袭的打算,就是准备大举进攻丰州,这一次他们应该准备充分,携带有辎重,如果是携带辎重的话,他们主力就不会从正西面渡河过来,而是从浅水滩淌水过来,浅水滩那边河面很宽,但是水浅,辎重完全可以过来,那么我们该怎么应对,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郭宋的目光落在张森身上,张森当年是白亭副守捉,虽然出身贫寒,但很有头脑,颇具谋略,郭宋对他当年识破沙陀人的计策,印象深刻。

  “张将军说说你的想法?”郭宋对张森笑道。

  张森沉吟一下道:“首先我们要确定对方兵力有多少?才有相应对策……”

  旁边李季立刻接口道:“对方的总兵力应该是两万,是先锋军的十倍,这是薛延陀军队的惯例。”

  张森点点头,继续道:“卑职估计应该也是两万左右,薛延陀的兵力也就五万,若超过五万,他就要和思结部决战了,前年秋天损失了一万五千人,那还有三到四万之间,考虑到他们还要留守后方,那么派两万人的可能最大,卑职建议打防守反击,我们把所有三镇军队都集中到九原县,加上民团,我们的军队也超过两万了,我们先利用城池优势削弱对方兵力,削弱到一万人左右时,趁他们士气低迷,我们便可以集中军队一战胜之。”

  “李骞将军说说!”

  郭宋的目光又转向中郎将李骞,他和李季同姓,又都是中郎将,所以郭宋对他们两人是直呼其名。

  李骞躬身道:“卑职赞同张将军的分析,另外卑职再补充一点,我们应该向灵州求援,朔方军两万余人,加上我们的军队,就已经是对方的两倍了,如果朔方军抄了对方的后路,两军夹击,薛延陀军队必然全军覆灭,这是一次好机会,使君当立刻向节度使求援。”

  郭宋半晌没有说话,他和新任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关系处得很不好,李怀光去年上任时,自己特地去灵州拜见他,李怀光却毫不客气地要求自己发誓向他效忠,并要歃血为盟,被自己一口回绝,双方不欢而散。

  随后李怀光便在各种环节上卡自己的脖子,推翻了段秀实给自己的各种承诺,丰州的船最终只造了五艘,仓库也没有造起来,道路更不用说,除了军俸是朝廷直接拨给丰州,其他财物都被他卡住了,使丰州和节度府几乎脱了钩。

  这个时候自己向李怀光求援,他肯不肯出兵还是一个大问题,就算出了兵,也是他为主导,不要指望他会配合丰州作战。

  郭宋暂时不考虑李怀光,随即又问赵云伦,“赵将军的看法呢?”

  赵云伦躬身道:“卑职也同意张将军的想法,但李怀光不能指望,我们还得靠自己,卑职建议先集中兵力,全歼敌军的先锋,给百姓们迁入城内争取时间。”

  赵云伦以及张森的方案和郭宋想法不谋而合。

  郭宋点点头,“看来全歼这支先锋军已成为共识,那我们具体来商议一下,怎么干掉这支军队?”

  ……

  第二百八十章 意外情报

  众人领令而去,这时,帅帐内只剩下李季和郭宋二人,李季沉默片刻对郭宋道:“使君,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郭宋微微一笑,“我们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有什么话不能说?”

  李季缓缓道:“其实我想说李怀光,这次薛延陀人入侵,如果使君不通知他,他必然会用此事向使君发难,我的意思是说,他肯不肯出兵救援是他的事情,但我们一定要向他求援。”

  郭宋点点头,“你说得很对,我确实应该向他求援,马上我就会发一份鹰信,再派人拿我的亲笔去他求援。”

  郭宋负手走两步,又问道:“对此人,你了解多少?”

  “我知道此人是靺鞨人,原本也是朔方军将领,深得郭帅器重,勇猛擅战,带兵有方,执法严厉,这些都是他的优点,无可否认,但此人草莽之气很重,又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使君一口气回绝他,他岂能善罢甘休,必然会寻找使君的把柄,使君要多加小心才行。”

  “朔方军的将领们现在情况怎么样?”郭宋又问道。

  李季叹息一声,神情黯然道:“凡段使君器重提拔的将领都被他贬黜,他带来的人全部位居高位,军权尽夺,朔方军已经变成他的李家军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怀光启用自己人是必然的,这不奇怪,他郭宋又何尝不是这样?

  至于李怀光想扳倒自己,这恐怕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办得到。

  “李怀光的事情我们回头再细谈,现在我们要集中精力击败薛延陀人的入侵!”

  ……

  九原县城的烽火台上点燃了一柱浓浓的烽烟,笔直地冲向天空。

  这是敌军来袭时的警报,随后以九原城为中心,方圆百里内的烽火台都点燃了,丰安县也点燃了烽火。

  生活在乡村中的百姓都慌了神,匆匆收拾东西便向县城赶去,九县原也派出了上千辆大车,由民团士兵们赶着马车前往各村帮忙运人运物,官道上全是络绎不绝的百姓,众人脸上带着惊惶之色,抱着孩子,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一个个步履匆匆,恨不得长翅膀飞奔进城内。

  丰安县的百姓也开始撤退,他们有过多次经验,要从容得多,他们很清楚,从发警报到薛延陀大军过来,至少还要好几天,完全来得及。

  九原城的城墙已经在去年加高加固,从原来的两丈增高至三丈,同时修筑了数十座内城台,并修建了内城。

  丰州也用松木制作了一些简易的大型投石机,每架投石机需要五十人操纵,可将百余斤的巨石抛到三百步外。

  县城内已经搭起了数千顶临时大帐,县令谢长治带着年轻官员和衙役们忙碌得团团转,安置灾民,安排郎中给生病者调治。

  县城内虽然在短时间内涌入大量民众,却并不混乱,秩序井然……

  在丰州九原以西约三百里外的一条小河旁,两千薛延陀骑兵正在坐在大石上休息,这时,薛察柯走过喝令道:“起身出发了!”

  士兵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翻身上马,薛察柯忽然看见达尔罕正在铺开羊皮,他一阵头大,这个家伙又开始祈祷了,每天要祈祷两次,雷打不动,每次至少花费一个多时辰,让大家都有点烦了,早知道就不该带上他。

  薛察柯走上前道:“达尔罕,要出发了,回头再祈祷吧!”

  达尔罕摇了摇头,“对阿胡拉马兹大神不敬的事情我不能做,你们先走吧!我自己追上来。”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祈祷,要出发了你才祈祷?”达尔罕十分不满道。

  达尔罕指了指太阳,便不再理睬他,匍匐下身,开始喃喃低念经文。

  薛察柯气得无语,只得转身回来,翻身上马,大喊道:“我们走!”

  一名百夫长低声道:“要不要留两个弟兄陪他,万一他被唐军斥候抓住……”

  薛察柯哼了一声道:“他被抓住无所谓,若我们的人被抓住才麻烦。”

  他不再理睬达尔罕,催马疾奔,两千骑兵向达尔罕摇摇头,纷纷催马跟随而去,只片刻,两千骑兵风驰电掣地奔远了。

  等两千骑兵走远了,达尔忽然站起身,向远处一片松树挥动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叠好的布,放在大石上。

  他卷起了羊皮,翻身上马,向薛延陀奔走方向追去。

  就在达尔罕走了不远处,从松林内出来几名唐军斥候骑兵,为首斥候叫做宋凌,是一名斥候旅帅,他望着达尔罕远去的背影,心中着实感到奇怪。

  “旅帅,刚才那个粟特人发现我们了,他怎么不告诉敌军主帅?”旁边一名士兵不解地问道。

  宋凌摇摇头,“我也想不明白,真是奇怪,我们去看看他留了什么?”

  众人催马奔了上去,宋凌从大石上拾起白布,打开看了看,吃了一惊,这竟然是一份详细的情报,布应该从内衣上撕下来的,上面用木炭写满了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勉强能认识。

  这支两千人先锋是前年薛延陀主将薛察柯率领,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万薛延陀主力,相距三天距离。

  白布上还写道,两千骑兵的反战情绪严重,人心思归,只要干掉主将薛察柯,这支骑兵的军心就溃散了。

  最后又写道,骑兵全皮甲,百步外难挡弩箭。

  宋凌又惊又喜,这可是最核心的情报啊!

  这个粟特人大汉究竟是谁?竟然提供了这么重要的情报,而且很专业,很清楚他们他们需要什么样的情报。

  “旅帅,背面还有留名!”一名斥候提醒他道。

  宋凌把布翻过来,确实有留名,‘郭宋之奴康保’。

  郭宋不就是使君的名字吗?这人竟然是使君的奴隶。

  宋凌想不通,但他立刻做出决定,这件事让使君自己去判断,他立刻写了一封鹰信,发往九原县。

  ……

  九原县城外,一万军队已经集结,郭宋留李季守城,他亲自率领军队去阻击两千薛延陀先锋军。

  就在军队刚刚要出发之时,从城内奔出一名骑兵,风驰电掣冲到郭宋面前,抱拳道:“斥候紧急情报!”

  郭宋展开情报,他顿时愣住了,康保!他立刻想起了在灵州发生的事情,那个打铁的大汉被自己解放后,便回粟特了,过去了好几年,他怎么又回来了?还在薛延陀人的军队中。

  “使君,有什么最新情况?”梁武上前问道。

  “是老朋友回来了。”

  郭宋微微笑道:“你还记得当年我刚到灵州时解救的那个粟特大汉吗?当时李安德想谋我的铁木剑。”

  梁武点点头,“我记得,他好像叫做康保,还曾经是粟特十万大军的副统率,后来军队被击溃,他成了战俘,被卖作奴隶,是使君用铁木剑换取了他的自由。”

  “他现在就在薛延陀人的军中,给我们提供了情报。”

  郭宋把情报递给梁武,梁武看了一遍情报,想了想道:“我记得他当初是个铁匠,现在在薛延陀军中应该也是一个铁匠,很可能是他从粟特回来,经过薛延陀部落,临时给他们当铁匠,找个地方熬过冬天。”

  梁武的推断比较有道理,其实康保为什么在薛延陀军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保的情报基本上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对方主力果然是两万大军,相距三天的距离,如果携带辎重会走得更慢一点,同时康保点出了这支先锋军的弱点。

  这一战郭宋立刻有了信心,一个作战方案在他脑海里迅速形成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首战告捷

  距离九原城还有一百五十里,薛延陀骑兵放慢了速度,经过上一次的惨败,薛察柯也变得谨慎起来,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任务,主要是给大军探路,防止大军渡黄河时遭遇唐军拦截,防止半路上被唐军伏击。

  清晨,两千薛延陀军队在一条小河边休息,达尔罕已早早醒来,跪在羊皮上向朝阳祈祷,他每天都如此,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薛察柯将一幅地图摊在大石上,地图上用粗线条划出了他的行军路线,他并不是去九原县,而是在距离九原县五十里时调头北上,沿着另一条北上的官道前往北面黄河浅水滩,军队主力将在那里渡河。

  他找到自己所在的位子,两条小河交汇处,然后沿着一条向东的河流再走百里左右,就可以调头北上了。

  薛察柯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一带都是低缓的丘陵,分布着大片森林和旷野,土地很肥沃,这里完全可以开辟出大片牧场,他有点动心了,一旦薛延陀军队占领丰州,他能不能把这片土地申请为自己的牧场?

  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他自己否决了,这里距离灵州太近,唐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沦为战场。

  “首领,该出发了!”身后一名百夫长小声提醒道。

  薛察柯把思绪拉回来,看了一眼远处的达尔罕,见他已经结束祈祷,便点点头道:“传令士兵收拾行装出发!”

  两千骑兵迅速收拾毛毯和羊皮,又将水囊灌满了清水,纷纷翻身上马,催马跟随着首领向东面奔驰而去……

  中午时分,他们距离九原县还有百里,他们沿着官道穿过一条很浅的谷道,两边是低缓的丘陵,长满了茂密的松树。

  薛察柯很小心,派出数十名士兵先到两边松林里去查看情况,唯恐两边有唐军埋伏,距离九原城越近,这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加强烈。

  不多时,数十名骑兵都奔了回来,禀报道:“启禀酋长,两边百步内都无任何唐军的痕迹!”

  薛察柯一颗心放下,他随即令道:“大军继续前军!”

  两千骑兵进入了谷道,这时,达尔罕且渐渐落到后面,他牵着两头骆驼,骆驼上是他打铁的家伙,达尔罕毕竟做过十万大军的副统帅,他很清楚这种地形是最容易有埋伏的,尤其是对付骑兵,骑马进了松林后完全不是步兵的对手,他越走越慢,和队伍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

  就在距离谷道最近的一棵大松树上,隐藏着一个黑影,距离谷道约八十步,郭宋就藏身在这棵茂密的大松树上,从下面根本看不到他,他拿掉遮蔽的松枝,前面便露出了一个大空,正好面对下方的谷道。

  郭宋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薛延陀军队,他目光锁住了前面一名骑白马的金盔主将,这名主将和别人完全不同,别人几乎都穿着皮甲,唯独此人穿着铁锁子甲,头戴金盔,手提一杆六七十斤重的狼牙棒。

  此人应该就是敌军主将了,如果是假冒,不可能提得动这么重的铁棒。

  郭宋盯住了这名主将的脖子,他的金盔有侧面,包住了面颊,但脖子却露在外面。

  敌军主将越来越近,郭宋拉开了弓弦,手一松,一支狼牙箭‘嗖!’地射出,速度快得无以伦比,眨眼便到了薛察柯,薛察柯忽然感觉到什么,一转头,‘噗!’一箭正中咽喉,这一箭射穿了他的脖子,箭从后颈透出,强大的劲力使他的颈椎骨也被射断了。

  薛察柯捂住脖子,一转身,从马上栽落下地,他无法呼吸,很快便气绝身亡。

  这时,郭宋取出了号角,仰天劲吹,‘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山谷内回荡,埋伏在数百步外唐军士兵一起杀出,向山谷杀来。

  这时,骑兵队伍已经停住了,大部分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十几名士兵正在救治主将薛察柯,号角声让他们顿时惊惶起来。

  就在骑兵意识到他们中了埋伏时,两边箭如雨发,一万支箭呼啸着从两边向谷道中间的骑兵射来,惨叫声响一片,千余名骑兵纷纷落马。

  薛延陀一阵大乱,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无心恋战,四散奔逃,这时,唐军的第二轮箭射出,又有无数人中箭落马。

  两轮两万支箭射出,还骑在马上的士兵只剩下几百人了。

  ‘呜——’出击的号角声吹响,一万唐军士兵从两边密林中杀出,他们收拢包围圈,将剩下的几百骑兵团团包围,无数支长矛向马上的骑兵刺去……

  战斗不到一刻钟便结束了,两千薛延陀骑兵全部被唐军杀死,无一人幸免,当然,唯一幸免之人不是薛延陀军队,也就不在统计之中。

  梁武找到了达尔罕,把他领到郭宋面前,达尔罕‘扑通!’跪下,磕头道:“恩公还记得我吗?”

  郭宋连忙扶起他道:“你是粟特勇士,不要给我下跪!”

  达尔罕起身道:“我从康国过来,遭遇大雪,便在薛延陀部落借地过冬,正好遇到他们出兵攻打丰州,我只想着如何给恩公报信。”

  郭宋笑着点点头,“我收到你的信了,非常及时,你回去找到女儿了吗?”

  达尔罕目光黯然,伤感地摇头道:“我找了好几年,得到消息是,她们可能被卖去遥远的西方,我找不到她们了。”

  郭宋对这个魁梧的汉子充满了同情,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我只想找到恩公,然后跟随恩公,了此残生。”

  郭宋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会打铁,你先留在我军中当一名铁匠,以后我再想办法安置你。”

  达尔罕却依然摇摇头,“我不想再做铁匠,请恩公收我为亲兵,我愿跟随恩公鞍前马后。”

  郭宋还没有亲兵呢,只有十几名亲信随从,也勉强可以算作亲兵。

  郭宋见他目光坚定,也知道他是一个一诺千金的汉子,便欣然道:“也行!让你当铁匠,浪费你的一身武艺了,你以后就跟随我吧!”

  达尔罕大喜,再次跪下磕头,“感谢恩公收容。”

  ……

  虽然全歼了薛延陀的两千先锋军,但战争的威胁却笼罩在丰州上空,郭宋并不担心薛延陀军队,他担心的是军民的士气,他担心移民们有了畏惧之心而不敢在丰州呆下去。

  在全歼了两千薛延陀骑兵后,郭宋立刻派骑兵赶回九原县报喜,骑兵们在县城里疾奔高呼,“首战告捷,全歼敌军先锋两千人!”

  “首战告捷,全歼敌军先锋两千人!”

  ……

  在一声声的报喜中,焦虑不安的百姓们终于情绪得以宣泄,群情激奋,满城一片欢腾。

  这是很有必要的,百姓们渴望胜利的消息,这样他们的信心才会逐渐得到鼓舞,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只能让他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久而久之,信心就会被摧毁。

  所以就算小胜也要及时告诉百姓们,鼓舞民心和士气,让他们竖立起战争一定属于自己的信心。

  从康保的口中,郭宋猜到了薛延陀先锋军的战略意图,他们应该是准备北上保护薛延陀大军渡河,辎重要过黄河,只能走浅水滩一条路。

  郭宋随即亲自率三千骑兵去拦阻薛延陀大军渡河。

  丰州黄河的浅水滩有两处,一处在南黄河,在九原县以西约五十里处,沿着黄河南岸过来的商队一般都从这里过黄河,河面很宽,但最深处也只齐人的胸口,一般不用渡船,直接可以蹚水过河。

  另一处在北黄河,也是水比较浅,牲畜和大车辎重都可以从这里过河,这里是去西受降城的必经之路,薛延陀大军从西北方向杀来,如果没有携带辎重,可以用皮筏子过河,可如果携带大量辎重物资,那就只能走这处浅水滩。

  南面的浅水滩他们走不了,如果要走南面浅水滩,那么首先要在西面渡过黄河,就没必要再走浅水滩了。

  郭宋率领三千骑兵提前一步赶到了北黄河浅水滩的南面,在这里迅速进行部署。

  夜色笼罩着大地,二月的丰州还没有太多春的气息,尽管白天冰雪融化,但夜里依旧寒气逼人,士兵们紧紧裹着羊皮。

  郭宋站在高处,望着黄河对岸苍茫的暮色,心中却在迅速估算这场阻击战的影响。

  不容质疑,他的军队无法击败两万大军渡河,但可以延缓敌军进军速度,给九原城多一点时间准备,同时可以打击敌军的士气,这就是他的目的。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郭宋回头,只见一支骆驼队过来了,牵骆驼的人竟然是唐军士兵,一名士兵跑过来道:“使君,九原城送饭来了。”

  郭宋点点头,“让士兵们都起来吃饭!”

  熟睡中的士兵纷纷惊醒,他们出发匆忙,只带了少量的干粮,就指望九原城来送饭了,士兵们饥肠辘辘,纷纷围拢上来。

  晚饭还不错,烤得松软的面饼,里面夹着美味多汁的葱香羊肉,每人两个,还一个小蜜瓜和一碗温热的汤。

  三百头骆驼给士兵们送来了三天的饭食,明天早饭只需要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为首校尉上前给郭宋行一礼,将一卷鹰信呈给郭宋,天已经黑了,郭宋不想打开,问道:“是什么内容?”

  “好像是节度使的回信!”

  “怎么说?”

  校尉犹豫一下道:“李将军让卑职传口信给你,既然朔方军不愿来援,那咱们就凭自己的力量,也一样能击败薛延陀大军。”

  郭宋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回去一路当心。”

  校尉抱拳行一礼,转身下去了。

  郭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和他意料一样,李怀光不会派朔方军来救援丰州,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

  次日天不亮,一千骑兵从对岸飞驰而来,唐军士兵纷纷奔至各自作战位置,举起弩箭,郭宋细看片刻,认出了对方的大旗,不是薛延陀人,应该是从西受降城撤回的唐军。

  郭宋连忙回头摆手道:“是自己人!”

  士兵们纷纷放下弩箭,战马蹚水而来,黄河水面上只剩下一个个小黑点,目前是春汛,虽然水位还没有淹没头部,而河面上全是浮冰,河底水流湍急,渡河要比平时困难得多。

  士兵们攀着战马缓缓泅水,渐渐地靠近南岸,第一个上岸的将领正是郎将马蔚。

  他冻得浑身发抖,两名士兵奔上去用毛毯给他包裹住。

  “使君……使君,怎么在……这里?”

  他冻得嘴唇发乌,牙齿上下打战,说话也不利索了。

  郭宋让士兵们烧热水,给他们喝下暖身子,他走上前笑道:“如果你们不打旗帜,恐怕你们都要命丧河底了。”

  马蔚顿时明白了,原来使君率军在这里伏击薛延陀军队。

  “我们……也留下吧!”

  郭宋想了想,便欣然道:“多一分力量就多歼灭一股敌军,你们也留下。”

  不多时,一千唐军骑兵纷纷上岸,他们一个个都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唐军士兵迅速用毛毯裹住他们身体,又给他们端来热水,一碗滚热的水下肚,士兵们的脸色终于恢复过来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浅滩伏击

  时间又过去一天,次日上午,天空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鹰鸣,郭宋见猛子在河对岸天空中盘旋,他立刻喝令道:“传令所有士兵就位,敌军来了!”

  四千唐军纷纷部署在黄河南岸,沿黄河约三百步左右的范围内,这也是目前北黄河浅水滩的宽度,一般是宽达一里,但现在是汛期,可以渡河的范围缩小了一半,这无疑给即将渡河的薛延陀军队带来巨大影响。

  这个风险薛延陀军队也意识到了,所以才有先锋的军的出现,两千薛延陀骑兵就是为了保证主力大军渡河安全,才先一步前往丰州,没想到却被唐军聚而全歼。

  一刻钟后,两万大军的先头部队出现在黄河对岸,后面浩浩荡荡,是多达数千辆马车的粮草辎重。

  这支大军由薛蛮头亲自率领,他立马在黄河北岸远远眺望,河面上略有雾气,对岸的情况看不太清楚。

  “射火箭提示!”

  薛蛮头一声令下,立刻有士兵向天空射出三支火箭,火箭射向天空,在河面上空划出三道赤亮的火焰,半晌,对岸没有任何动静。

  “启禀可汗,对岸没有回应!”

  薛蛮头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薛察柯军队出了什么事吗?

  他沉吟一下令道:“传令第一营过河!”

  薛延陀大军一共分为十营,每营两千人,由一名万夫长统率。

  两千名骑兵脱去盔甲和鞋袜,将盔甲鞋袜打成包裹,绑在战马后背上,他们拉着战马缓缓进入冰冷刺骨的黄河,一名体格异常强壮的万夫长手执长柄铁锤走在最前面,将两边的冰块一一击碎,缓缓向对岸蹚去。

  南岸上,四千唐军已严阵以待,除了西受降城的一千士兵是用弓箭,其他三千士兵都用军弩,威力强大,对于没有穿皮甲的敌军士兵,两百五十步外就能射杀。

  西受降城的一千士兵则负责近距离射杀,即使躲过了军弩的密集射杀,但也难逃一千士兵的最后补箭。

  “使君,对方好像只派了部分士兵下水,应该是试探性渡河吧!”

  郭宋淡淡道:“除非他们不战而退,否则迟早会全力渡河,他们没有选择余地,他们分段渡河只会让我们各个击破,其实不智!”

  两千骑兵在河中变成无数小黑点,正缓缓向南岸走来,约一刻钟后,两千士兵渐渐进入了射击范围。

  郭宋却没有下令射击,所有士兵也没有人击发弓弩。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

  当敌军进入百步内,郭宋厉声令道:“射击!”

  梆子声骤然响起,四千士兵同时击弩射箭,密集的弩矢和箭矢射向河中的敌军,箭矢如雨,河中士兵顿时人仰马翻,瞬间射杀了数百人,为首万夫长躲闪不及,连中数十箭,射得跟刺猬一般,当场惨死。

  其余士兵大骇,掉头向对岸奔逃,可惜水中动作太慢,他们仅仅走了十几步,唐军的第二轮弩矢和箭矢便疾射而来,又有数百人后背中箭,一头栽进黄河中……

  短短两轮射杀,河面的人马便少了一半,三千唐军弩手和一千弓箭手毫不手软,抽箭、上弦、瞄准、射击,一气呵成,箭矢和弩矢始终如雨点般射向黄河中。

  黄河对岸,可汗薛蛮头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一批批士兵从河面上消失。

  唐军终于停止射击,两千名骑兵和战马渡河,可逃回者不足五百人,一千五百余人被射杀,万夫长也在第一时间被射杀在黄河中,这个惨痛的代价着实令薛蛮子难以接受。

  这时,一名万夫长建议道:“可汗,这样渡河不是办法,卑职建议砍树渡河,利用树木为掩护,士兵藏身在树木后,树木便是天然的盾牌。”

  这个办法很不错,薛蛮头当即采纳了,他下令道:“去砍伐五百株大树来!”

  距离北岸不远处就有一片松树林,士兵们纷纷赶去砍伐树木,一棵棵大树被砍倒,没有去枝丫,直接被拖到黄河北岸,短短两个时辰,黄河北岸便堆积了数百棵大树。

  “传我的命令,第二营到第六营下水,扶大树而行!”

  数百棵大树被扔进水中,四千士兵扶着三百余棵大树在前面缓缓而行,后面则跟着六千骑兵。

  巨大的树冠连在一起,漂浮在河面上,树冠朝南,形成了一道道树墙,四千步兵手执长矛躲在大树背后,推动大树缓缓而行。

  郭宋暗暗点头,谁说薛延陀人没有渡河经验,这就是一个极为高明的渡河方案,有密集的树冠遮挡,弓箭和军弩对他们失去了作用,如果他们杀上岸来,后面的骑兵将对唐军造成巨大威胁。

  郭宋当即立断下令道:“全军撤回九原城!”

  四千唐军士兵纷纷上马,跟随着郭宋,向九原城方向风驰电掣般奔去。

  ……

  灵州,朔方军节度府,李怀光面无表情地看完了郭宋写来的求援信。

  李怀光年约五十岁,皮肤黝黑粗糙,就像橘子皮一样,长着一只鹰勾鼻,双眼细长,目光锐利而充满狡诈。

  他沉吟良久,对送信士兵道:“回去告诉你们经略使,救援的事情我会考虑,如果时机成熟,我自然会派兵去救援丰州,先让他尽力抵抗吧!”

  停一下,他又对送信士兵道:“我之前在给他的鸽信中已经表明了态度,你告诉郭使君,我的态度没有变,我支持他抵抗薛延陀军队,也会考虑出兵支援。”

  说完,他吩咐左右道:“赏他十两银子,送他回去!”

  几名亲兵将送信士兵带下去了,坐在一旁的李怀光的幕僚韩瑜道:“莫非使君真有意出兵?”

  李怀光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不出兵,出兵不代表我要支援他,前年秋天,段秀实在最后关头捡了便宜,如果有便宜,我为什么不能捡?”

  韩瑜低声道:“其实卑职觉得,这个时候薛延陀老巢一定空虚,直接去掏他们老巢倒是一个机会。”

  李怀光冷视韩瑜一眼,语气中带着不满道:“你是希望我去围魏救赵,解了丰州的围?”

  韩瑜神情尴尬,连忙解释道:“卑职绝无此意,卑职的意思是说,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怀光知道他只是失言,并无帮助郭宋的意思,脸色便稍稍和缓一点,又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让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再捡这个便宜,以免郭宋向朝廷抱怨我不支援他。”

  “使君高明!”

  李怀光呵呵一笑,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常相国要的东西确认了吗?”

  “回禀使君,基本上已经明确了,郭宋确实在去年秋天擅自和思结部达成协议,由思结派兵向薛延陀施压,他没有通过朝廷,也没有向朝廷汇报,是他擅自作为。”

  李怀光冷笑一声道:“这个郭宋也是蠢,别人不得罪,偏偏要去得罪张家,我就不相信他会不知道张家和常相国的关系?”

  “使君的意思是说,常相国收集郭宋的把柄是为了张家。”

  “你以为呢!张家是常相国母亲的娘家,郭宋剥了张家的脸皮,一向以护短而出名的常相国又岂会善罢甘休?”

  韩瑜点点头,“常相国开始收集郭宋的把柄,看来是要对付他了,这对使君是好事啊!”

  李怀光虽然乐见常衮对付郭宋,但他也并不认为这对自己是好事,他眉头一挑道:“我做人的原则就是,到了嘴里的肉才是好事,否则折腾半天,反而给别人做了嫁衣,那才是得不偿失。”

  ……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兵临城下

  薛延陀大军是在夜间抵达九原城,九原城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守城士兵整夜都听见城外的动静,感觉到处是走动的敌人,听见他们的吼声和骂声,他们烧毁城外民众搭建的房屋,填平壕沟,砍倒树木。

  这一次郭宋没有在城外撒布蒺藜刺,上一次让薛延陀军吃了大亏,这一次故技重施效果不会太好,而且后遗症很大,会对丰州百姓的生产生活造成巨大的威胁。

  黑暗中,不知道多少薛延陀军队兵临城下,但到了早晨,朦胧的晨曦悄然降临丰州原野之时,答案揭晓了,在城西数里外,密密麻麻都是白色或者黑色的帐篷,就如同一夜之间长出的蘑菇群。

  城外唐军挖掘的十几条壕沟都被填平了,整个西城外一马平川,清理得异常平整,非常适合大型轮式攻城武器前进。

  这不是声东击西,而摆在桌面上的战术,薛延陀大军要从西面进攻,唐军也做出了相应的部署,城头上部署了六千名作战将士,滚木礌石在城头上堆积如山,西城内平台上的二十架大型投石机已调试完毕,由一千名民团士兵负责操纵。

  在内外城之间还部署了五千名弓弩手,他们发射的弩矢和箭矢将对临城五十步内的敌军造成打击。

  城楼上,郭宋注视着远处的薛延陀大军,他对旁边几名大将道:“薛延陀的攻城术学自葛逻禄人,而葛逻禄人的攻城术又学自大食人,我们切不可轻敌。”

  几名大将躬身施礼,“请使君放心,卑职绝不敢轻敌!”

  这时,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战鼓声,众人快步下城,上了外城墙,只见远处数里外薛延陀军开始集结,郭宋令道:“传令全军上城,准备作战!”

  城头上也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咚!咚!咚!’唐军士兵从四面八方奔上外城墙,弓弩手和投石机手也迅速各自就位。

  城头上大旗招展,六千士兵列队整齐,一根根长矛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在他们身后是一千钢叉手和一千投石机操纵士兵。

  唐军守城比较有章法,一般以五十人为一队,五十人中,二十名长矛手,二十名弓箭手和十名投石手,然后由一名队正指挥,他们经过无数次训练,配合十分默契。

  ‘呜——’原野上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薛延陀人的大军出现了,如潮水般缓缓向前奔涌。

  事实上,薛延陀人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一万八千人,和城内唐军人数相仿,但这一战他们又不得不打,草原上一向尊崇弱肉强食,强者恒强,他们前年秋天一场惨败,严重削弱了薛延陀在草原上的地位,很多原本依附他们的小部落开始首鼠两端,渐渐向逐渐强大的思结部靠拢。

  薛延陀可汗薛蛮头急于要发动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在灵州、丰州和思结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实力较弱的丰州,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是证明自己最好的方式。

  不过薛蛮子在这场尚未打响的战争中也犯下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分兵,原本是两万两千人,其中四千人被分出去,结果被唐军集中兵力歼灭了三千六百人。

  薛蛮头痛定思痛,不敢再分兵,也不再试探进攻,而是集中一万八千军队全力攻打西城。

  “攻城准备!”

  队伍闪开,从后面出现六只木制大滚轮,就像一只只两边装上轮子的大酒桶,高达一丈,宽两丈五尺,这叫滚轮,用来防御城头上的箭矢和投石机。

  三千名弓箭兵站在木轮下,后面是扛着攻城梯的八千主力,再后面,还隐隐看见了十几座高达三丈的攻城巢车和攻城槌。

  薛蛮头战剑一挥,厉声高喊:“出击!”

  ‘咚——咚——咚——’

  极有节奏的战鼓声敲响了,六只大木轮被士兵缓缓推动,一万余薛延陀士兵杀气腾腾向城墙扑来……

  “投石机准备!”

  梁驹儿一声大喊,一千名士兵奋力拉拽,装有大石的抛竿一点点被压低,前段装有数千斤大石的铁箱子渐渐上升。

  这是最简单的自重式投石机,就像跷跷板一样,短的一端是数千斤重的大石,长的一端是抛竿,抛竿最顶端是投兜,里面装了一块五十斤重的石头,两端极度不平衡,但全靠数十名士兵拉拽,才让抛竿渐渐下沉,只要士兵一松手,前段下沉,抛竿便将大石重重抛出去。

  木轮滚动,渐渐靠近了城池,木轮进了三百步线,红色指挥旗挥动,梁驹儿大喊道:“发射!”

  二十架大型投石机同时发射,二十块大石骤然发射,‘嘭!嘭!嘭’,二十块大石飞射出去,以一道道曲线划过天空,直射密集的人群。

  薛延陀士兵,四散奔逃,躲避石块灌顶,但还是有士兵逃跑不及,被大石砸得骨断筋折,脑浆迸裂,当场惨死。

  ‘轰!’一只大木轮被砸中,木块碎裂,砸穿一个大洞。

  但大石砸中木轮并没有能阻止它前进,也没有伤到躲在木轮后面的弓箭手,巨石接二连三砸下,薛延陀士兵的伤亡逐渐加大,唐军将大石打磨得比较光滑,大石落地后会顺着惯性向前猛冲二十余步才停下来,大部分伤亡士兵都被大石撞倒。

  这时,大木滚推进到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左右,城头上箭如雨下,三千薛延陀弓箭手躲在大木轮背后,躲避着城头上的箭雨,但还是有士兵被射中,惨叫着倒地。

  很快,城头上的箭雨更加密集,从城内的射来的弩矢汇入其中,而与此同时,大木轮也进入了薛延陀人的弓箭射程,三千薛延陀弓手以大大木轮为掩护,一起向城头放箭,双方箭雨形成了一大片乌云。

  城头上的箭矢渐渐减少,后面的攻城主力呐喊着冲上来,他们手执长矛,扛着攻城梯,顶住密集的箭雨一路飞奔,不断有人被射倒,伤亡惨重。

  但攻城士兵还是冲到城下,搭上梯子,一队队薛延陀士兵奋力向上攀爬,头顶上的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下……

  ……

  长安政事堂,五名相国正襟危坐,右相常衮将几份御史的弹劾书抄写本传给众人,“大家请过目吧!这是监察御史陈伦弹劾三镇经略使郭宋的报告。”

  颜真卿打开报告细看,他心中微微叹息,郭宋五大罪状中,第二项就是擅自挪用朝廷专项经费,用于修建城墙,自己早就知道有人会用这件事做文章。

  弹劾书上是郭宋的五大罪状:

  第一,未经朝廷允许,私下和思结部达成结盟协议,严重逾规了他的权限;

  第二,擅自挪用朝廷专项经费,用于修建城墙;

  第三,未经工部批准,擅自增高城墙,同时建造内城墙;

  第四,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分配土地,分配标准也是自作主张,严重超过大唐律规;

  第五,未经户部批准,擅自和灾民签署移民协议,将灾民变成移民,造成了胜州和夏州的大量空户。

  每一条都针对性极强,每一条都是重磅,如果属实,那谁也救不了郭宋。

  “颜相国,你去过丰州巡视,这五条弹劾你应该很熟悉才对!”常衮话音中充满了挑衅地望着颜真卿道。

  颜真卿平静道:“第二条和第三条确有此事,其他三条我也不知。”

  常衮冷笑一声道:“其他三条你到底知不知我且不深究,但你既然知道他犯了第二条和第三条罪责,你为何不向朝廷说明,还保持沉默包庇他?”

  颜真卿不慌不忙道:“首先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罪责,当然也谈不上包庇,但我确实承认他所为不妥,我所以我让他开春后向朝廷补办手续。”

  “这明明是严重逾规,为什么颜相国还要包庇他,我不理解,请解释!”常衮的口水几乎要喷到颜真卿脸上。

  第二百八十四章 血战丰城

  颜真卿出奇地平静,不紧不慢道:“如果他把朝廷的钱私贪入自己口袋,我当场就会革掉他的职,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用钱来修建城墙,他为什么要修建城墙,这是关键问题,他是为了抵御薛延陀人入侵丰州。”

  颜真卿提高了声音,“前年秋天他大败薛延陀军队,薛延陀军队岂能善罢甘休,一定会大举报复,去年本来是要来攻打丰州,但因为思结部兵压边界,迫使薛延陀放弃了攻打丰州的计划,那今年春天呢?如果他不及时修建起城墙,拿什么抵御薛延陀大军?大家要考虑丰州的实际情况,郭宋不是不想办手续,而是时间上来不及,他只能先动工,等开春后再补办手续。”

  “可去年明明有一年的时间,他为什么不办手续?他可以申请修建码头和仓库,那为什么不申请修建城墙?很显然,他觉得城墙不用申请,自己想修就修,难道不是吗”常衮咄咄逼人问道。

  这时,崔佑甫开口道:“我们都做过地方官,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但如果能做的事情,若不抓住机会,等机会一过,就会追悔莫及,郭宋为什么之前不造城墙,而后来又突然想造城墙,我想我能理解,丰州人口稀少,他就是想修城墙也有心无力,但一场蝗灾给丰州带去了大量难民,正好以工代赈,有大量青壮劳力可用,至于他为什么不及时申请,大家知道申请修改一下城墙高度,一般需要多久才能批得下来,在朝廷同意的前提下,至少要三五年时间,他可以等,但薛延陀人会等吗?”

  常衮冷哼一声道:“这不是他可以违规的理由!”

  这时,韩滉缓缓道:“丰州是边疆,不是中原,中原修改城墙确实涉及方方面面比较多,甚至规定不能超过长安的城墙高度,一般就算是坍塌重建,也不会轻易批准修改高度,但边疆则不然,玄宗皇帝有过旨意,边疆修建城墙当考虑敌情,可以临机决定,不必通过朝廷批准,具体是哪一年颁布的旨意,我有点忘了,但可以查得到。”

  韩滉的话很有说服力,常衮一时哑口无言,半晌道:“但他随意挪用朝廷规定用途的钱物,算不算违规?”

  刘晏也道:“如果这个算违规的话,那我早该下狱无数次了,我做度支使时,哪天不是在挖东墙补西墙,各种朝廷规定好用途的钱不都是随手扯来用,还管什么用途,大家扪心自问,我们谁当地方官的时候没有挪用过朝廷批下的钱粮?我觉得只要不是私吞,或者用在吃喝玩乐上,这种工程之间的挪用,不是什么大事,可以批评几句,但不能用罪责两个字,更不能作为弹劾的理由。”

  五个弹劾理由去掉了两个,还剩下三个,这时,颜真卿又道:“还是私自授田这一条,我看了看,他并没有违反均田制,均田制规定得很清楚,丁男一顷,丁女五十亩,虽然从未达到过,最多给十几亩,但不能说他给足一顷就违规了,他的授田数量完全符合均田制嘛!至于‘私下授田’,我想当年安西授田给移民,从来就没有请示过朝廷,朝廷什么时候说过安西是私下授田?丰州也是边疆,为什么安西可以,丰州就不行?”

  韩滉又接口道:“第五条,未经户部批准,擅自和灾民签署移民协议,将灾民变成移民,造成了胜州和夏州的大量空户,我就想问一下,郭宋的移民协议是什么样子,常相国看过吗?或者这位监察御史看过吗?上面有没有涉及在丰州重新建户籍?如果没有建户籍,那就是招募流民赴边疆屯田,很正常,如果在边疆连续屯田十年,那么按照朝廷规定,这块无主之地是可以归耕作者所有。”

  常衮头有点发晕,眼看着证据确凿的四项弹劾理由居然被一一批驳了,而且有条有理,让他难以反击。

  他犹如抱住救命稻草般抓住第一条弹劾理由道:“那第一条呢?未经朝廷同意私自和思结部结盟,该当何罪?”

  众人都沉默了,在唐朝这确实是很犯忌的事情,尤其是边疆将领不准私下和异族勾结,或者私下达成某种交易,这也和隋末时,突厥支持了大量造反豪雄有关,包括李唐也是得到突厥支持。

  正因为有过这种经历,所以唐朝一直严禁边疆大将私自和游牧民族达成某种交易。

  郭宋和思结结盟谈不上,毕竟没有看见任何书面的东西,但思结可汗确实应郭宋的要求出兵压制薛延陀,而没有通过朝廷,这件事说严重也确实严重,但说不严重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郭宋和思结可汗私交不错罢了,也没有具体交易的内容。

  关键就是天子的一句话,到底天子追不追究这件事。

  这时,韩滉道:“我们就把今天的意见都整理出来,连同弹劾书一起交给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来权衡此事!”

  众人纷纷赞成,常衮虽然想就此表决,却独木难支,只得勉强同意了。

  ……

  战鼓声擂得震天响,血腥无比的攻城战还在残酷的持续着,薛延陀军队攻上城头,又被杀退下去,城下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有的士兵头颅被巨石砸碎,红白色的脑浆从大石缝隙里流出来,有的只剩下躯体,头颅不知去向,脖腔的血已经干涸,发出腥臭的气味。

  唐军士兵也伤亡惨重,有的被箭射杀,歪着脖子躺在城头,有的士兵被长矛刺穿了心脏,已经死去,但双手还死死抓住矛杆,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战争已经打了近三个时辰,时间已到了下午,攻城战还在无比激烈的进行着,尽管薛延陀大军凶悍无比,但唐军士兵却顽强抵抗,骁勇善战,城池始终攻不下来。

  薛蛮头有点急了,他的兵力并不多,就指望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如果伤亡太重,他又得铩羽而归,薛延陀在草原的名声就全完了。

  “巢车出击!”

  薛蛮头回头下达了命令,五辆俨如巨人般的巢车轰隆隆出动了。

  巢车又叫楼车,最早是将攻城士兵拉到高处观察城头敌情,就像鸟巢一样,所以叫做巢车。

  但随着攻城武器的大型化,巢车也发展出了很多功能,比如箭楼,木架顶端建造一个高台,可供百余名士兵站在高台上向城头射箭。

  再比如攻城槽车,实际上就是变相的攻城梯,建立一个密封的上城通道,这种攻城巢车底盘宽大,不易倾翻,以粗大的松木为架,四周包裹厚实的木板,再包上一层生牛皮。

  每架攻城巢车由四十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拉拽,周围还有上百名士兵一起推动,每架巢车周围聚集了上千士兵,他们构成一个攻城团队,在平坦的原野上缓缓前行。

  对付攻城巢车,弓箭已失去作用,唯一的有效办法就是火攻,其次便是用巨石连续不断的攻击,将内在的木头构架砸断,但周围防御森严,火攻很难实现,尤其用生牛皮覆盖,就是防止唐军火攻,其次是巨石攻击,投石机不可能连续砸中巢车,能击中一次就很不错了,却又于事无补。

  正因为难以对付,这种攻城巢车成了薛延陀人的攻城利器。

  五架庞大的巨型攻城巢车距离城墙越来越近,攻城的薛延陀士兵开始撤退,但弓箭手留在原处,用弓箭压制着城头上的唐军。

  ‘呜——’低沉的号角声在原野上回荡,薛延陀士兵倾巢而出。

  一万四千名薛延陀大军重振旗鼓,他们跟随在五架攻城车四周,铺天盖地向城墙进发。

  郭宋目光严峻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五架攻城巢车,令道:“弓箭手撤回内城,长矛士兵集中在外城头,准备决战!”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七成胜面

  ‘嘭——嘭——’

  城头上的二十架抛石机不断发射,一颗颗巨大的石头呼啸从空中划过,射向攻城巢车,一颗巨石精准地砸中了一辆攻城巢车,将巢车顶盖砸得粉碎,碎木四溅,巢车晃了几下,却没有伤筋动骨,继续前行。

  但更多的巨石却是从巢车两边掠过,砸中地上的士兵……

  尽管薛延陀军队也付出了不小的损失,但城上的投石机并没有影响到大军进军的决心,薛延陀大军距离城头越来越近。

  进入一百五十步线后,拉拽的战马都被撤掉了,改为由数百人推动攻城巢车前进。

  每一架巢车内的楼梯和平台上都站满了八十名身材魁梧、体格强悍的薛延陀士兵,他们是第一批攻城的士兵,为后续的士兵开辟一条道路。

  这是薛蛮头精心挑选的四百名最强悍的士兵,每个人身披锁子铁甲,头戴铁盔,手执盾牌和长矛,杀气凛冽。

  最上方的平台上站着二十名士兵,他们头顶上有木盖子,前方竖起一块大木排,高约八尺,上面包裹两成牛皮,前进时竖起作为挡箭牌,一旦靠近城墙,平板落下,搭在城头上,就成为一座现成的天桥通道,非常坚固实用。

  平台上,二十名强悍的薛延陀士兵手执长矛大盾,相貌狰狞,面无表情,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杀戮光芒,在他们身后是一条通往下方的楼梯,楼梯上也站满了士兵。

  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前方一切阻碍都被薛延陀士兵清理干净,五架攻城巢车距离城墙越来越近。

  这时,郭宋下达了摧毁投石机的命令,投石机对于守城已经没有意义,一旦被敌军掌握,反而会成为他们威胁内城的利器。

  “轰!”

  一架攻城巢车顶住了城头,巨大挡板轰然落下,重重砸在城头上,里面的二十名士兵杀了出来,城头上,五十名长矛手一拥而上,和二十名薛延陀士兵激战在一起。

  五架攻城巢车先后抵达城墙边,迅速形成了五条上城通道,双方形成了五处攻防战,数千人在城头上混战在一起。

  一架攻城巢车正对九原县内外城的过城天桥,不断有敌军士兵涌上来,严重威胁着过城天桥的安全,郭宋带着三百名士兵冲了过去,眼看着对方要冲破唐军包围圈,却被杀来的支援力量压了回去。

  郭宋挥舞方天画戟,一记平刺,戟尖刺向敌军千夫长,这名千夫长力大无穷,十分强悍,已经有五六名唐军士兵死在他的狼牙棒下。

  千夫长狞笑一声,高高举起狼牙棒,狠狠向戟头砸去,‘当!’一声巨响,铁制狼牙棒重重砸在戟头,剧烈的反震让这名千夫长两臂酸麻,狼牙棒竟然脱手而飞。

  千夫长大叫一声,转身要逃,郭宋的长戟却丝毫不受影响,突然加速,‘噗!’长长的戟尖刺穿了他的前胸。

  千夫长惨叫一声,当场惨死,郭宋双臂较力,将他的尸体高高挑起,唐军士气大振,薛延陀士兵又是愤怒,又是畏惧,十几名士兵冲上来抢尸体,郭宋将尸体甩进城内,大喝一声,长戟左刺又劈,连杀十几人,使攻城敌军的攻势为之一滞。

  彼消此涨,百名唐军士兵攻势如潮,杀得薛延陀士兵节节败退,又重新退回了攻城巢车内。

  这时,数十名唐军士兵将一捆捆点燃的麦秆投入攻城巢车内,瞬间浓烟滚滚,里面的士兵惊慌失措,纷纷逃出攻城巢车,火势越烧越大,将整座巢车吞没了。

  在城墙中段,唐军取得了胜利,但其他四座攻城巢车,唐军却没有占优势,攻上城头的敌军越来越多,双方势均力敌。

  郭宋沉吟片刻,当即令道:“传令撤回内城!”

  李季大惊失色,“使君,我们并没有失败,为何要撤退?”

  郭宋决然道:“没有什么为什么,立即撤军!”

  军令不可违,李季万般无奈,只得下达了命令,“敲钟撤军!”

  ‘当!当!当!’

  急促的撤军钟声敲响,唐军开始从过城天桥撤退向内城撤退,过城天桥有两座,一座在城东,战争开始后便拆掉了,一座在城西,正对面的一座巢车正燃起熊熊烈火。

  这里由郭宋亲自坐镇,被唐军绝对控制,城头上的一千操纵投石机的民团士兵在拆掉投石机抛竿后,已经和钢叉手士兵一起率先撤退了,城头上的其余五千余士兵也在纷纷撤退。

  唐军士兵撤退也并不一定非要走过城天桥,比如南北两端的士兵被敌军阻隔,已经无法再过来,便直接从南北城头撤退,会有内城的士兵用梯子接应他们。

  随着唐军迅速撤退,越来越多的薛延陀军队攻上外城墙,薛蛮子大为激动,喝令道:“全军上城!”

  一万余薛延陀大军如潮奔涌,顺着四座攻城巢车冲上了外城墙,这时,郭宋手执长戟和大盾,如战神般站在桥头,等待最后十几名正向这边奔来的士兵。

  “快走!”

  十几名士兵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奔上天桥,郭宋向西城四处展望,再无一人唐军士兵,他这才一步步撤退,距离他最近的薛延陀士兵只有十余步,他们也不敢冲上前,提着长矛一步步跟随着郭宋,始终保持十步的距离。

  整个内城和外城上的士兵都呆住了,屏住呼吸望着天桥上的一步,天桥是一千多薛延陀士兵,密密麻麻站在天桥上,而另一头是他们的主帅,手执长戟举盾,步步后退,双方只相距十步。

  这时候没有人射箭,唯恐伤及自己人。

  距离内城还有一丈时,一名千夫长大喊一声,薛延陀士兵呐喊着猛冲上来,他们战术明确,必须和对方大将一起冲上内城,这样唐军就来不及割断绳索。

  郭宋却冷冷一笑,长戟猛然一挥,竟然将天桥斩为两段,天桥上的士兵惊恐大叫,重重向相距三丈的地面摔去,一千余士兵被甩了出去,非死即伤,惨叫声一片。

  郭宋的另一段也重重向城墙砸去,却被郭宋用长戟支住了城墙,他扔掉盾牌,单臂攀住绳梯一步步向上走,无比轻巧地上了城,内城上的唐军顿时一片欢呼。

  连薛蛮头也忍不住用战剑指着郭宋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人?”

  众人皆摇头不知,其中一名大将道:“听说对方主帅郭宋使用一支方天画戟,莫非就是此人?”

  薛蛮头脸色愈加难看,对方主帅居然是最后一个撤退,如果他的士兵能奋勇一点,说不定能生擒此人,他们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可汗,这个外城头修建得有点奇怪!”

  一名千夫长发现了端倪,外城上竟然没有下城的甬道,众人都愣住了,没有下城的甬道,这怎么办?

  薛蛮头冷冷道:“这还不容易,用简易梯子下去,再用梯子攻城,对方城头只有两丈,你们不要给我说攻不上去!”

  昨天晚上,薛延陀军队连夜制作了三百架简易粗陋的梯子,战争开始后,原本以为用不着,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用到了。

  一万多薛延陀军队纷纷架上梯子,向城下而去。

  此时,鏖战已经进行了四个多时辰,战争从清晨打到下午,一万八千薛延陀大军伤亡近五千人,目前只剩下一万三千余人拥有战斗力,他们现在有点骑虎难下,如果这场大战不打下去,他们近五千名士兵就白白损失了,况且他们已经攻下外城,这就像上钩的鱼,让他们放弃已经不可能了,就差最后一口将鱼钩吞下。

  郭宋就在等待敌军最后吞下鱼钩,他之所以决定放弃外城,就是担心薛延陀撤军,现在薛延陀占领了外城,就等于吃下了自己鱼钩上的饵,他也在等薛延陀大军最后一口吞下鱼钩。

  对于郭宋而言,敌军最后一口吞下鱼钩就是主力从外城下来,进入两城之间。

  在郭宋两边似乎只有五千士兵,但实际上,还有一万余士兵埋伏在城头上,就等着主帅下达全军出击的命令。

  唐军人数已经超过薛延陀军队人数,只要不是骑兵作战,这一战他们便已占据了七分的胜面,剩下的,就是屠杀多少敌人的差别。

  第二百八十六章 怀光摘桃

  薛延陀人在不同的时间点却犯下了同样的错误,在前年,他们以为丰州没有守军,想抢掠丰州的人口和财物,没想到丰州却多了六千军队,让一万五千大军葬身异乡,这就是情报失衡带来的恶果。

  时隔一年多,当薛延陀准备以两万两千人全歼丰州的六千士兵时,他们还是吞下了情报失衡的恶果,他们不知道,丰州唐军在短短几个月内,军队从六千猛增到一万七千人,此时就算伤亡了两千余人,依旧还有一万五千生力军。

  唐军的军队人数超过薛延陀人,无论装备、士气还是体力,唐军也都大大强于对方,所有唐军张弓搭箭,举起军弩,就等主帅下令射击。

  郭宋注视着源源不断地薛延陀士兵下了外城,越来越多,他们在外城下集结,一部分士兵奔去搬走顶住城门的大石,唐军用了一百多块单重达几千斤的大石堵住了东西两座外城门。

  这时,已经有超过八千薛延陀士兵从城头下来,郭宋见时机已成熟,冷冷下令道:“射击!”

  ‘梆!梆!梆!’一连串清脆的梆子声敲响。

  城头上一万五千士兵同时向城下的敌军射击,万箭齐发,密集如暴风骤雨,城下士兵措不及防,顿时一片片被射倒,去搬运堵城门石块的士兵是打击重点,一千多士兵几乎全军覆灭。

  一轮箭便射杀了两千五百余人,这时,薛蛮头才发现对面城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唐军士兵,远远超过了万人,他顿时大吃一惊,谁说唐军只有六千人?

  薛蛮头立刻意识到他们犯下了大错,搞不好他们这支军队就会交代在丰州。

  “撤军!撤军!”

  薛蛮头声嘶力竭大喊,他却不知道,对方将内外城之间的距离只相隔一百二十步,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发挥唐军弓弩的威力。

  郭宋已在一百二十步外锁定了头戴金盔,被无数人簇拥的敌军主帅。

  他不知那就是薛延陀可汗,就像薛蛮头不知他就是唐军主帅一样,但郭宋却知道他是薛延陀主帅,站在金狼头旗下,唯一头戴金盔者,不可能是百夫长或者千夫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郭宋的弓箭对准了薛蛮头。

  就在薛蛮头转身要离去之时,郭宋的箭闪电般射至,在一片混乱之中,薛蛮头根本没有防备,他忽然感到脖子一阵剧烈疼痛,剧烈的疼痛令他失声惨叫起来,还没有等他反应发生了什么事,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众人这才发现,他可汗被一支箭射穿了脖子。

  “可汗!可汗!”亲兵和大将们失声大喊。

  薛延陀士兵在拼命的攀爬梯子上城,这时,唐军的第二轮箭雨射来,就俨如秋风横扫落叶一样,梯子上的薛延陀士兵纷纷中箭从梯子上摔落,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第六轮、第七轮、第八轮……

  当八轮箭射完后,外城头以及城内已经看不见一个站起身的薛延陀士兵,十二万支箭射出,薛延陀士兵倒下了超过八千人。

  唐军士兵一片欢呼,郭宋下达了命令,“开启城门,骑兵杀出!”

  内城门开启,士兵们搬开堵门的大石,外城门也吱吱嘎嘎开启,一万唐军骑兵风驰电掣般从内城冲出,向城外的数千薛延陀军队追杀而去。

  三千名唐军开始清理战场,中箭未死的伤兵都被无情刺杀,整整一天,仅仅死在攻城上的薛延陀军队便达一万三千人,可汗薛蛮头重伤,陷入昏迷之中,生死未卜。

  薛延陀军队士气完全崩溃了,这是游牧民族的特点,他们本身是牧民,性格有点悍勇好斗,但毕竟不是专业士兵,一旦失败,他们士气就会迅速崩溃,每个人都只想赶紧逃回家园,再没有了抵抗之心。

  薛延陀军队被唐军一路追杀,又丢下了两千余具尸体……

  九原城载歌载舞的日日欢庆在天亮时终于结束了,清晨,数万军民在郭宋的带领下,为一千五百名阵亡将士举行隆重追思礼,一千五百具棺材将他们收敛,然后将他们送回故乡安葬。

  郭宋令人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刻在一座巨大的石碑上,然后安放在九原县的丰州忠烈祠内。

  在大唐,将士阵亡已是家常便饭,但得到丰州这样殊荣的,却极少,这既是为了追思逝者,也是为了安抚现有的将士,战死的将士,除了会得到朝廷的正常抚恤外,丰州官府一次性给予阵亡家人两顷土地的补偿。

  追思会后,几名斥候骑兵给九原城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李季快步走进了军衙大门,来到郭宋官房,见郭宋正站在一张地图前沉思,他轻轻咳嗽两声,郭宋抬起头,见是李季,便笑问道:“是不是带来了最近的情报?”

  李季走进房间道:“刚刚得到最新消息,薛延陀残军在过浅水滩时遭遇一万五千朔方骑兵的围歼,几乎全军覆灭,我们的追击骑兵抓到十几名逃回的薛延陀人,里面有一名万夫长,他说他们可汗在下城时就咽气了,但朔方军却割走人头,说是他们杀死了薛延陀可汗,使君,李怀光显然是来抢我们功劳的。”

  李季一脸不满,但郭宋似乎并没有太关注此事,他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忽然回头对李季道:“你觉得这是不是一个彻底剿灭薛延陀的机会?”

  李季一怔,他低头沉思一下,点点头,“诚如使君所言,确实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郭宋笑道:“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不管李怀光是不是为了抢功,但他毕竟出兵全歼了残部,对我们丰州有好处,我希望能与他合作,一起出兵剿灭薛延陀部!”

  “他愿意吗?”李季有点不相信地问道。

  郭宋淡淡一笑,“就算是我们单独出兵,也能剿灭薛延陀,我想这种大好的机会他不会拱手让给我们,他毕竟是朔方节度使,我可以答应由他主导,我率军协从。”

  李季叹息一声,“使君太大度了!”

  郭宋却摇摇头道:“将士的功劳我不会让步,一定会全力争取,至于我个人的功劳,并不重要,我只希望丰州能长治久安,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我让点步算不上什么?”

  李季默默点头,随即表态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全力支持使君!”

  ……

  李怀光效仿段秀实,他率领一万五千骑兵埋伏在浅水滩两岸,待对方过河到一半时,南北同时出击,将岸上的士兵斩尽杀绝,河中的士兵投降后,他却下令杀俘,除了一名万夫长带领数十人拼死突围外,其余数千人全部死在李怀光手中。

  李怀光还意外得到了薛延陀可汗薛蛮头的尸体,他立刻斩掉首级,派人送去长安请功,冒称是自己所杀。

  这时,郭宋派斥候送来了一封信,建议双方联手,趁这个机会彻底剿灭薛延陀部,李怀光有点动心了。

  大帐内,李怀光负手走了几步,便问随军幕僚韩瑜道:“韩先生,这事你怎么看?”

  韩瑜已经看出李怀光动心,他沉思片刻道:“卑职可以把利弊都摆出来,使君自己决定。”

  “你说!”

  韩瑜微微欠身道:“首先是明摆着的好处,薛延陀可汗已死,内部一盘散沙,加上主力基本上已被全歼,两万唐军足以横扫整个薛延陀部,只要灭了薛延陀部,使君封王则指日可待。”

  “然后呢?说说不利之处。”

  “不利之处是使君和郭宋联手,必然会让常相国不满,可如果我们单独去对付薛延陀,恐怕会遭到薛延陀的强烈反抗,从而损失惨重,简而言之,这件事可能会让常相国不太高兴。”

  李怀光负手来回踱步,低头沉思考虑,他就是抱了常衮大腿,才得以出任朔方节度使,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得罪常衮,但封王是多年的渴盼,他绝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

  况且还有一个他难以启齿的原因,他要独占扫灭薛延陀的功劳,不希望郭宋与他分享。

  李怀光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两万唐军就能横扫薛延陀部?”

  韩瑜连忙道:“卑职只是估计,并不敢肯定。”

  李怀光却下定了决心,“郭宋最多也只能出骑兵一万,影响并不大,我朔方军有两万五千人,我用两万人去攻灭薛延陀,足以横扫金山,我决定了,不需要丰州相助,我自己出兵即可。”

  韩瑜劝道:“最好再请示一下常相国,用飞鸽传信,我们准备好出发时,他的鸽信也该到了,不影响我们出兵。”

  李怀光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就请示常相国!”

  李怀光随即拒绝了郭宋一起出兵薛延陀的建议,他表示,丰州军守土职责重大,不宜擅离,朔方军就则足以扫灭薛延陀部。

  ……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家遇困窘

  李怀光的拒绝在郭宋的意料之中,不过郭宋并没有想到是因为李怀光怕得罪常衮,他以为李怀光想独占功劳,不愿意自己染指功劳的缘故。

  既然李怀光要独干,郭宋也不勉强,他将精力放在丰州内部治理上。

  这次薛延陀攻打丰州攻打带来了大量辎重,光运输马匹就有两万匹,以及数千辆各种大车,还有大量帐篷、羊肉、奶酒、草料和药材等物品,以及大量兵甲等军事物资,薛延陀人统统都没有来得及带走。

  在清理战利品时,唐军还意外发现十大箱尚未开箱的黄金物品,这是薛蛮头的个人财物,他酷爱黄金,个人所有的生活物品都是用黄金打制,这些黄金物品包括瓶、碟、碗、盆、壶等等,上面镶嵌着大量名贵宝石,重量超过了五百斤,算下来价值近十万贯钱。

  郭宋带领文武官员们视察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他对薛长寿道:“马匹分配丰州百姓,每户一匹马,让他们自己去照顾,剩下的马匹和大车则留给军队,其他物资官府和军队各分一半,羊肉和奶酒就留给军队。”

  旁边县令谢长治忍不住道:“全部留给军队也太多了吧!卑职查验过,有近四十万只羊的羊肉,奶酒就十五万袋,多少应该分一点给百姓。”

  郭宋笑了笑,回头问李季道:“军队的冰库有多大?能完全容纳它们吗?”

  李季挠挠头道:“最多能容纳十五万只羊的羊肉。”

  郭宋当即道:“趁现在河面上还有大块浮冰,赶紧去捞取回来扩大冰库,给军队三十万只羊,十万袋奶酒,剩下的交给丰州官府。”

  李季连忙答应,他立刻安排军队挖掘地窖,捞取冰块,建两座新的冰窖,用于存放羊肉和奶酒。

  郭宋又对薛长寿道:“给你们十万只羊,五万袋奶酒,你们自己分配,不过我建议留一部分在官府的冰库内,今年应该会有大量军属移民过来,到时会用得上。”

  停一下,郭宋又道:“至于十箱金器我打算送去长安,全部换成钱,我估计阵亡将士家属可能不想要丰州的两顷土地,丰州的土地虽然不值钱,但两顷土地差不多可以折算成四十贯钱,就给他们一个选择,如果不要土地,就给四十贯的抚恤,如果还能剩下几万贯钱,我建议用来办学和修建渡口,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心悦诚服,一起躬身道:“还是使君考虑得周全!”

  ……

  丰州州衙随即进行战利品分配,包括榆林县和丰安县在内,丰州百姓每家每户分到一匹马和一只宰杀好的羊肉,另外还有一袋十斤装的奶酒。

  一时间,满城百姓欢喜异常,就仿佛过年一样,家家户户都牵着马匹,扛着羊肉和奶酒回家,欢声笑语一片。

  当天晚上,丰州也进行了盛大的犒军,点燃了数百堆篝火,士兵们大口吃着喷香的烤羊肉,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各种战利物品清理足足用了十天才结束,郭宋又派梁武带领百名士兵运送十箱金器进京,将它们交给东市聚宝阁,由聚宝阁收购,再把换回白银押送回丰州。

  同时将这次丰州保卫战的详细战报交给兵部,在此之前,郭宋已经派人骑快马赶赴京城报信。

  至于朔方军要不要分配一部分战利品,郭宋并没有考虑,朔方军既然要去横扫薛延陀部,想必他们会拿到更多的战利品,那就不用分配给他们了。

  战争结束了,丰州的分田继续进行,分到土地的百姓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挖掘沟渠以及春耕的准备中去。

  ……

  长安聚宝阁,东主张雷正在仓库里审视刚刚进了一批宝石,宝石是从撒马尔罕运来,撒马尔罕的蓝宝石和布哈拉的红宝石同样有名,一直被大唐的贵族阶层所青睐。

  宝石进了足足十斗,都是上等货,细小一点的宝石可以镶嵌在金器上,大块的宝石则切割好后单独出售。

  张雷拈着一颗红宝石一边看,一边啧啧摇头,“这些宝石以前都觉得是神仙饰品,可现在看来,不过是河里的一堆有颜色的鹅卵石。”

  旁边大掌柜战战兢兢道:“东主,这是这几年比较好的一批料子,都是上等货。”

  “我知道这些是上等货,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和我自己的相比,差点得远。”

  张雷得意洋洋从脖子上拉出一颗红宝石坠子,给大掌柜看,“看看我这颗红宝石,再比一下你们进的货,是不是感觉完全不是一回事?”

  大掌柜没有脾气了,张雷那颗宝石向他不止炫耀过一次,他叹口气道:“东主,你那颗宝石是世间罕有,听说太子身上也有一颗,真是不能相比的。”

  这时,一名伙计匆匆走来,低声对大掌柜说了几句,大掌柜一怔,他上前对张雷道:“东主,外面柜台上有人来卖宝石,和你那颗宝石的品质一样,但是蓝宝石,东主要去看看吗?”

  张雷眼睛瞪大了,怎么可能,郭宋的宝石只给了自己和太子,外面怎么可能还有,他连忙起身道:“走!看看去。”

  ……

  聚宝阁大堂上,薛涛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家庭的困窘终于使她不得不来出售宝石了。

  这个月开始,他们家的房租从每月五贯钱一下子涨到七贯钱,而且房东不肯再每月付租,而是要求他们一年一付,否则就只能请他们搬走,他们家哪里可能一次性拿得出八十几贯钱,他们一拖再拖,房东也不干了,要他们三天内搬走。

  偏偏屋漏又遇到连夜雨,她小舅舅要成婚了,急需要钱,外祖父写信来让他们支持一点钱,说是支持一点钱,实际上就是要他们还钱,母亲前前后后问外祖父借了一百多贯钱,现在外祖父急着用钱,只能问母亲要钱了。

  可他们家县现在连五贯钱都拿不出来,连一向高傲的父亲,也不得不低头去问同僚借钱,薛涛很了解父亲的脾气,要他去问同僚借钱,比杀了他还难受。

  家里窘迫到这个程度,薛涛只能放弃自己的一点点尊严,把这颗宝石拿到珠宝店换钱,她也怕小珠宝店被人坑,她便来到东市最有名的聚宝阁,这里信誉很好,应该不会坑自己。

  宝石还在她手上,旁边伙计陪笑道:“姑娘稍等片刻,我家大掌柜马上来,他见多识广,能给姑娘一个好价钱。”

  薛涛点点头,“我不急!”

  她强迫自己耐心坐下来,端起热茶,这时,从里面走出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又黑又高的胖子,薛涛暗吃一惊,她连忙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和自己的小丫鬟站在一起。

  大掌柜看出对面小娘子的窘态,连忙柔声道:“我是聚宝阁的谢大掌柜,听说姑娘有一颗很好的宝石,否则让我鉴赏一下?”

  薛涛平静下来,她点点头,将宝石放在桌上的托盘上,大掌柜坐下,拾起杏子般大小的蓝宝石看了片刻,眼中露出了惊诧之色,他把宝石递给张雷,“东主请看!”

  张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薛涛,他还真没有见过这么美貌的小娘子。

  张雷看了一眼宝石,他立刻知道了,这就是郭宋的宝石,和郭宋给自己女儿那颗完全一样,甚至品质还要更好一点,蓝得更浓郁一点。

  张雷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小娘子上个月是不是得了一条银狐披肩?”

  薛涛一怔,这个黑胖子怎么会知道?她犹豫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张雷立刻明白了,这个小娘子就是大师兄给自己说的,老五喜欢的那个姑娘,居然把宝石送给她了,难得老五对一个年轻女子动了心,这个姑娘很不错,很有可能她会成为自己的弟媳。

  他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

  大掌柜和几个伙计都退了下去,薛涛有点警惕地看着他,这个黑胖子想做什么?

  第二百八十八章 师兄义助

  张雷干咳两声,胖脸上挤出笑容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薛姑娘吧!鄙人张雷,就是聚宝阁的东主,清虚观的住持是我大师兄,送你这颗宝石的郭宋是我小师弟。”

  薛涛的脸腾地红了,自己来卖宝石,居然遇到了郭宋的师兄,这简直太丢人了。

  她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来鉴定一下,我不卖了。”

  她拾起宝石要走,张雷连忙道:“薛姑娘请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卖也好,不卖也好,都是你的自由,我绝不干涉,其实也和我没关系。”

  薛涛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她慢慢坐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半晌低声道:“这确实是郭公子送我的礼物,按理我不该卖它,其实也不想卖它,只是家里遇到了困难,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张东主见谅!”

  “哦!”

  张雷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师弟虽然没有交代自己,但自己确实应该关注一下他所关心的人,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被逼得把师弟送她的宝石拿来卖了,可见她家里窘迫到什么程度了。

  他柔声问道:“薛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薛涛犹豫一下,她真不想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外人。

  张雷笑道:“不知我五弟有没有告诉过薛姑娘,其实我们几个以前都是崆峒山清虚观的道士,一共五个师兄弟,甘风是我们大师兄,除了他,其他都还俗了,我是老三甘雷,我小师弟是老五甘月,我刚还俗那几年家里也穷啊!在新丰县码头给人扛包,娘子给人洗衣,后来开了一家饼屋,我和娘子还是过得穷困潦倒,欠了一屁股债,我们的命运都是被我师弟改变了,我之所以有今天,也全靠他扶持,不瞒你说,这家聚宝阁我和他一人一半,还有我起家的眉寿酒,他占七成,我只占三成,你是他的朋友,有什么困难只管告诉我,说不定我有办法帮你解决。”

  张雷的一番推心置腹赢得了薛涛的信任,她便小声把自己家里困境告诉了张雷。

  张雷顿时肃然起敬,堂堂的五品官家里居然这样窘迫,可见这位薛使君两袖清风,为官清廉。

  他想了想笑道:“郭师弟在宣阳坊有一座三亩的小宅,一直空关着,他也不住,我就租给你们吧!一个月一贯钱租金,如何?”

  薛涛吓一跳,她家位置偏僻,才半亩院子,还要每月七贯钱,宣阳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每月一贯钱,这哪里是租,分明就是让自己去住,这种便宜她可不能占,她连忙摆手,“不用了,我们会自己想办法!”

  张雷苦笑道:“这不是钱的问题,那座宅子他刚开始想租给我,开价就是五百文钱一个月,只是我们没有去住,而是住在西市店里,那座宅子一直就空关着,也没有出租,或者这样吧!就用这颗宝石换这座宅子,如何?”

  薛涛咬一下嘴唇道:“用郭公子的宝石换他的宅子,不太好吧!”

  “那是你的宝石,他送给你就是你的了,如果你愿意换,我还得再补你两千贯钱。”

  薛涛吓了一跳,“为什么还要补钱,那可宣阳坊的宅子啊!”

  “那就是薛姑娘太小看这颗宝石了,这颗宝石可是……”

  薛涛不等他说完,便摇摇头道:“我明白张东主的好意,算了,这宝石我也不卖了,我不能卖,要不然太对不起郭公子。”

  张雷心中暗赞,这个小娘子还真不错,重情重义,但自己无论如何得帮助她。

  张雷眼珠一转,有了办法。

  张雷又笑道:“其实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解决薛姑娘家里的困窘,又能让薛姑娘不辜负朋友的情义。”

  薛涛笑道:“这话我愿意听,张东主请说!”

  张雷拾起蓝宝石道:“这颗蓝宝石天下罕有,比红宝石更珍贵,有钱也买不到,姑娘可以租借给聚宝阁,让我们用来展示,聚宝阁付租金给姑娘。”

  “这……这有用吗?”薛涛有点犹豫。

  “当然有用,姑娘是不了解行情,长安各大珠宝店竞争很激烈,有一颗这种绝世稀有的蓝宝石作为镇店之宝,会让聚宝阁名气更大,生意更好,那些王公权贵都想来看这颗宝石,聚宝阁的生意就来了,当然,这颗宝石我们不会卖掉,请薛姑娘放心。”

  薛涛也觉得有道理,又问道:“那怎么一个租法,张东主能告诉我吗?”

  “一种办法是长租,一种办法是短租,作为珠宝店当然愿意长租,长租我们拿抵押品给姑娘,一般是土地房宅之类,然后每月支付租赁费,我就把宣阳坊那座宅子作为抵押品交给姑娘,姑娘自住也好,出租也好,都可以随意,只要别卖掉。

  另外按照惯例,聚宝阁每年付一笔租金给姑娘,五百贯钱,这个价格如果嫌低,还可以再商量。”

  薛涛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立刻明白了,郭宋的师兄是在处心积虑帮助自己,什么宝石出租,恐怕都是他刚刚才想出来的办法,只是怕伤到自己自尊。

  薛涛心中感动,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说明自己在郭宋心中的分量很重,他师兄才会这样想方设法帮助自己。

  她叹息一声道:“张东主的好意我能理解,也可以接受,这颗宝石张东主尽管拿去用,聚宝阁能得到收益,就全当是我租那座宅子的租金,你不用再另外给我什么租金了,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算我答应,我父亲也不会同意。”

  张雷心中更加欣赏这位未来的‘弟媳’,他欣然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这件事需要聚宝阁和令尊或者令堂说一下吗?”

  薛涛点点头,“最好说一下,要不然我父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涛又迟疑一下,“最好是和我父亲说。”

  “没问题!”

  张雷又让伙计拿来一包两百两银子,递给薛涛笑道:“这是我师弟借给你的,和我无关,回头你怎么还他,你和他具体商量去,他的几十万两银子都在我这里。”

  薛涛家里急着要还外祖父的钱,她不想让父亲去低声下气问人借钱,她宁可自己放弃尊严,既然是郭公子的银子,就先借着吧!

  薛涛已经收下郭宋价值昂贵的宝石和狐皮,这个时候再拒绝两百两银子,就显得矫情了,反而会被人看不起,她施个万福礼,“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张东主!”

  张雷摆摆手,“不要叫张东主,你也叫我师兄吧!”

  薛涛不好意思笑道:“多谢师兄!”

  张雷哈哈大笑,又道:“你看是我去拜访你父亲,还是你父亲过来?”

  薛涛想了想道:“明天我爹爹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他过来。”

  “那就一言为定。”

  张雷知道银子比较重,他安排了聚宝阁的马车送薛涛和小丫鬟回去,薛涛再三感谢,这才带着小丫鬟坐上马车回去了。

  ……

  “我给你说,这件事你不准告诉我母亲,听到了吗?”

  路上,薛涛再三叮嘱丫鬟小娥,自己母亲比较势利,她若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又要住宅子,又要拿租金,这样就辜负张师兄的一番好意了。

  丫鬟小娥还是懵里懵懂,她虽然站在一旁,就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不管丫鬟还算听话,她点点头,“我保证不告诉夫人!”

  薛涛望着窗外,她又想起了遥远丰州的那位公子,他虽然不在京城,但自己却能处处感受到他的关怀,在自己家最窘迫的时候,他又帮助自己了。

  薛涛又想起张雷话,郭公子竟然是聚宝阁和眉寿酒的东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才多年轻,就能聚集这么大的财富?

  还有,他从前居然是个道士,还真有意思,难怪甘风道长叫他师弟。

  薛涛脑海里出现郭宋身穿道袍的模样,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二百八十九章 赁宝换房

  “这是哪里来的银子,你给我说清楚!”

  薛郧重重一拍桌子,满脸怒色地望着女儿和桌子一堆银子,他可不希望女儿为了家庭做出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出格之事。

  薛涛从未见过父亲这么严厉,她也有点吓坏了,战战兢兢道:“父亲,这是……我问朋友借的,女儿没有做什么不良之事。”

  听说是借的银子,薛郧脸色稍稍缓和一下,又问道:“你有什么朋友,你说,究竟是谁借给你的银子?”

  薛涛便吞吞吐吐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薛郧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了,他的阅历当然比女儿丰富,他知道有些权贵买了名贵珠宝后,珠宝店又将珠宝租回去,用它来揽客,每年都会付一笔不菲的租金。

  女儿的蓝宝石确实是罕世之珍,聚宝阁想租借过去也正常,最妙是对方正好有一座宅子,用这座宅子的租金和租借宝石的租金相抵,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薛涛稍微含糊其词,没有说那座宅子是郭宋的,而说是聚宝阁东主的,一直空关着,这样父亲就不会太抵触。

  “明天正好旬休,我和你去聚宝阁看一看。”

  “爹爹,这件事要告诉母亲吗?”薛涛小声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氏从外面冲了进来,她一直在门口偷听呢!她笑得脸上开花,女儿终于懂事了,肯把宝石拿去换钱,虽然没有卖掉,但也换来一个很不错的方案,租借宝石,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

  薛氏父女苦笑着对视一眼,他们家这位当家人出现得总是很及时,耳朵特别敏锐,这种事休想瞒过她。

  韩氏此时心花怒放,一点也没有为父女俩背着自己商量而生气,对她而言,只要解决了住房问题,别的事情天塌下来,她都不怕了。

  韩氏这辈子最怕的事情就是被人赶到大街上,然后又遇到其他官员的夫人,诸如杨夫人之类,那还不如让她死了更好。

  她拾起桌上的宝石,笑眯眯问女儿道:“涛儿,他们是说,拿一座宣阳坊的宅子和你换这颗宝石?”

  薛涛没好气道:“不是换宅子,只是租金交换,宝石他们租借过去,用宝石的租金抵房子的租金,宝石还是我的,房子也是他们的。”

  “这也可以啊!不知他们愿意租借多久?”

  “他们是希望长期,最好签个五年十年的契约。”

  “那就签十年,最好二十年。”韩氏有点激动起来。

  旁边薛勋咳嗽一声道:“夫人,万一我外放去地方当官,不在京城呢?”

  韩氏眼珠一转,“这还不简单,我们就把宅子租出去呗!反正十年内宅子归我们处置。”

  父女俩无言以对,这位当家人太精明了。

  “涛儿,这银子是怎么回事?”

  韩氏忽然发现桌上的银子,顿时惊喜交加,有这些银子,她就可以还钱给父母,也不用那么愧疚了。

  薛勋也审视女儿,他还没问清楚,这银子究竟是问哪个朋友借的,被宝石租借的事情打断了。

  “涛儿,你还没有说清楚,你是问哪个朋友借的?”

  薛涛瞒不过去了,只得低声道:“这银子是女儿问郭公子借的,郭公子不在京城,是他师兄给我的。”

  “你是说,这银子是郭宋的?”薛勋追问道。

  “是!他的钱都放在他师兄哪里?也就是聚宝阁的张东主……”

  “哎呀!我说老爷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韩氏连忙打断了女儿的话,不满地对丈夫道:“你给女儿留点面子好不好,非要逼她说出来做什么?”

  韩氏听说是郭宋的银子,她就放心了,她生怕丈夫又犯清高病,逼女儿把银子还回去,她现在为父母要钱的事情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怎么可能放掉。

  她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女儿只是借的,又不是白要人家的钱,有什么不可以?”

  薛勋也拿自己妻子没办法了,真的休妻不可能,孟子曰:贫贱不能移,自己的因为生活窘迫而休妻,德行就有问题了,但他着实又害怕妻子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的事情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他只得叹口气对女儿道:“这样吧!你写封给郭公子,把事情给他讲清楚,就说我暂时借他两百两银子,等以后还给他,记住,是我借,不是你借。”

  “你说这话做什么,画蛇添足,人家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借给你,涛儿,别理你爹爹,我看写信也是多余的,等他回来,我们请他吃顿便饭,好好感谢他。”

  韩氏越来越瞧不起丈夫这种文人清高病,人家连价值一座宅子的宝石都送给女儿了,还稀罕这点银子。

  她忽然想起那条狐皮,给她挣足了面子,她怎么也忘不了杨夫人眼中那难以掩饰的嫉妒目光,她后来才知道,那是漠南银狐皮,极为稀少,价值也极其昂贵,有钱也买不到,只有独孤皇后有一条和这个一样的,真要卖的话,一万贯钱都会打破头抢。

  这个郭宋对女儿真有心啊!

  韩氏也越来喜欢这位郭公子了。

  ……

  次日一早,薛勋跟随女儿前往聚宝阁,本来韩氏也要跟来,却被薛涛死活拦住了,母亲若要去,这件事就此取消。

  气得韩氏骂了几句女儿,也只得忍住不去。

  薛涛实在太了解自己母亲,她若知道还有另一个方案,事情就麻烦了。

  “涛儿,这两天那个姓元的还来纠缠你吗?”马车上,薛勋沉声问道。

  薛涛连忙摇头,“没有,女儿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他,他应该死心了吧!”

  “死心?”

  薛勋冷笑一声,“这种人会死心吗?他们关陇贵族看上的人或者什么东西,肯定会千方百计弄到手,昨天上午他还在我们家对面,见我出来,便赶紧躲起来,以为我没有看见他。”

  薛涛顿时有点紧张起来,“他想做什么?”

  薛勋沉默片刻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房东突然变卦,要赶我们走,我估计就是他在背后捣鬼,等我们走投无路,他再假惺惺出来做好人,然后让我答应他的要求,我虽然是个书生出身,但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我也见得多了。”

  薛涛心中自责,半晌低声道:“都怪我,不该去参加什么诗社,就不会遇到这种混账人,还连累了父母。”

  薛勋笑着安慰她道:“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你爹爹好歹是朝廷命官,他不敢乱来,只能用一些卑劣的手段,咱们只要及时识破,就不会上他的当。”

  停一下,薛勋又笑道:“人生在世,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遇到,不能因为怕遇到事情就放弃美好的生活,你参加诗社是爹爹鼓励的,对你提高写诗水平很有帮助,你遇到那个混蛋和参加诗社完全是两回事,千万不要自责。”

  父亲的安慰让薛涛心中舒服了很多,她点点头,“我不再想这件事,把那个混蛋抛之脑后,就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了。”

  “说得好,就应该这样!”

  父女二人不再想烦恼之事,一路有说有笑。

  眼看要到东市,薛勋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他犹豫半天,他鼓足勇气对女儿道:“其实我也有害怕的东西,我怕和别人做生意,讨价还价是我最不擅长。”

  “然后呢?”薛涛嫣然一笑,她知道爹爹说这话必然有目的。

  “所以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好了,为父要不……就不进去了。”

  薛勋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让他去和商人协商租借宝石,这个面子他实在抹不下来。

  薛涛扭过头暗暗好笑,便道:“父亲就在马车上等着,我带小娥去就行了。”

  薛勋顿时大喜,连连点头,“为父就在马车上等候,你自己当心,快去快回!”

  马车缓缓在聚宝阁门口停下,薛涛带着丫鬟走了进去,薛勋心中既惭愧,又感到欣慰,惭愧自己没用,抹不下这个脸皮,欣慰是女儿长大了,才十七岁就能独立去和店铺签约,着实比自己能干。

  聚宝阁内,李温玉拉着薛涛的手问长问短,薛涛见是个女东主,她也定心下来,笑道:“我爹爹是读书人,脸皮特薄,从来没有和人谈过契约,我想还是自己来吧!就别让爹爹为难了。”

  “嗯!小妹很体谅父母,是个孝顺的女儿,我昨天就骂那个死胖子,把钥匙给小妹就是了,还啰里啰嗦签什么约,他这个人就是不懂事,非要让人家父亲来,让别人为难。”

  “师姐别这么说,如果不是正式签约,我爹爹也不会答应,他一向做事都是规规矩矩的。”

  “说得也对,那就直接签约,你们今天就去看宅子,我昨天已经安排人打扫了,地方很好找,我回头让一个管事带你们去。”

  薛涛点点头,在桌前坐下,桌上铺好了两份契约,由东主李温玉签署,上面各种条款都写好了,薛涛还第一次见到这种契约,她细细看了起来。

  条款对自己颇有利,对聚宝阁约定至少十年,但对自己,却可以随时收回宝石。

  条款上写得很清楚宅子是租借宝石的抵押物,他们家可以自住,也可以出租,收益归她所有,宝石的价值上面写上了,价值两万贯。

  宅子的价值是三万贯,如果宝石遗失或者被盗,那么宅子就归薛涛所有,溢出的一万贯价值就作为赔偿。

  “师姐,签约没有问题,我该怎么签字?”

  “你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按上指印就行了。”

  薛涛提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用朱泥按上了自己拇指的指印。

  契约一式两份,薛涛收起一份,大掌柜小心翼翼地将装有宝石的盒子拿回里屋,锁进了几千斤重的大铁箱里。

  薛涛接过钥匙盒,对李温玉道:“师姐,那我就先走了,我怕爹爹着急!”

  “你去吧!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或者谁敢欺负你,也来找我,你千万不要客气。”

  薛涛点点头,“谢谢师姐,我走了!”

  她施一个万福礼,便带着丫鬟走了,李温玉一直望着她出了大门,这时,张雷出现在她身后问道:“这个小娘子怎么样?”

  李温玉点了点头,“很不错,表面上看她很温婉可人,但其实她很能干,知书懂礼,进退有据,是一个难得的大家闺秀,配得上师弟。”

  等了快半个时辰,薛勋正焦躁之时,终于见女儿回来了,他连忙打开车门,“涛儿,怎么耽误这么久?”

  薛涛上了马车道:“签约的是聚宝阁的女东主,和我聊了好久,让爹爹担心了。”

  “我是有点担心,租契签好了吗?”

  薛涛轻轻点头,“已经签好约,钥匙我也拿到了,小娥,把钥匙和契约给老爷!”

  小丫鬟连忙把手中的盒子递过来,薛勋把钥匙放在一边,仔细看这份契约,他生怕女儿没经验,被人设了陷阱。

  仔细看了一遍,他放下心,却见旁边有人骑马带路,他问道:“涛儿,现在就去看宅子吗?”

  薛涛点点头,“反正就在东市对面,索性先把地方找到,然后晚点再带娘一起去看宅子。”

  刚到宣阳坊门口,马车却忽然停下,薛涛的母亲韩氏打开车门钻进来,埋怨父女俩道:“我等你们半天了,怎么现在才来?”

  第二百九十章 永丰新县

  薛氏父女站在门口已等候很久,却迟迟不见韩氏跟来,两人都知道,他们的当家人又迷醉在这座宅子里了。

  说实话,薛勋也很喜欢这座宅子,闹中取静,虽然外面客栈酒肆众多,关上门后,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十分安静,而且围墙也高,各种小景做得十分精致,房子也很新,三重院落,这样待客区域和主人居住区就不用混在一起了。

  最让薛勋满意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能拥有内外书房了,这几乎是每个官员的梦想,拥有一个私密的内书房,还有一个可以接待至交好友的外书房。

  薛涛站在一旁却显得十分平静,有件事她不知该不该和父母说。

  犹豫了片刻,薛涛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爹爹,关于这座宅子,聚宝阁的女东主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几年前,这里曾经有过一次激战,鱼朝恩的几十名武士来刺杀郭公子,好像反而被杀了三十余人,就发生在这座宅子里。”

  薛勋一惊,急问道:“在屋子里发生的吗?”

  薛涛摇摇头,“李夫人说主要在屋顶上,瓦都重新铺设过了,没有发生在房间里。”

  薛勋松了口气,笑道:“一般在房间里发生自尽或者凶杀案才能称为凶宅,房顶上聚不了煞气,不算凶宅,何况瓦片都换过了。”

  迟疑一下,他又小声嘱咐道:“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你母亲知道,省得她又凭添事端。”

  薛涛连连点头,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其实她并不太在意,她就怕父母在意这件事,父亲的解释很有道理,只要不是在房间里发生,那就谈不上凶宅,况且她也根本不认为这是什么凶杀案,只是一场出了人命的打斗而已。

  话说一个人干掉三十几名武士,这个郭公子真有这么强悍吗?薛涛的思绪又飞远了。

  这时,韩氏兴匆匆从里面走出来,笑得满脸开花,“这座宅子我真的很喜欢,每一个地方我都喜欢,涛儿,还有涛儿她爹,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搬过来好不好?”

  “娘,是不是太急了一点?”薛涛担心被人笑话。

  这一次韩氏却变得理直气壮,“你忘了吗?房东让我们三天之内搬走,明天可是最后一天,我可不想被人赶到大街上去。”

  一家三口回去收拾东西了,韩氏得意洋洋,心里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把杨夫人、陈夫人她们都请来坐一坐。

  薛涛其实也恨不得赶紧搬家,让那个厚颜无耻的混蛋找不到自己。

  ……

  时间渐渐到了四月中旬,朔方军发动横扫薛延陀的金山攻势已经快两个月了,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这段时间郭宋不在九原县,而是在一百五十里外的永丰县,永丰县是丰州继九原县、丰安县、榆林县之后的第四座县城,它原本一直都存在,安史之乱后,随着三座受降城废弃,大量百姓撤离丰州,永丰县便渐渐成了一座空城,仅仅二十几年后,永丰城门腐朽、城内杂草疯长,野狐成群。

  但就在上个月,第一批三百余名士兵的家眷一千余人从陇右来到丰州,郭宋便开始着手恢复永丰县各种准备了。

  三千士兵将大营扎在永丰县旁边,他们忙碌了整整十天,大量的垃圾和废材料以及各种杂草被清理出来,在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填埋起来。

  郭宋带着几名官员骑马在永丰县巡视,这里面包括刚刚被吏部升为永丰县县令的王辽,王辽原本是九原县丞,颇为能干,被郭宋推荐为永丰县县令。

  永丰县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城内各种杂草都被拔除,坍塌的房屋也被悉数拆掉,城内整理出大片空地,有用的建材整齐地码放在空地上,包括大青石,木料和青瓦。

  郭宋指着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建材对王辽笑道:“这些材料就先给你们修建县衙吧!县衙也实在有点不像样,我会尽快安排工匠先着手修复县衙。”

  王辽有点不好意思道:“应该先把百姓的房子修好,我觉得县衙倒不急,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暂时在大帐内处理公务。”

  郭宋笑道:“急不急我心里有数,第一批只有三百余户百姓,县城里的空房子足够安置他们,趁第二批百姓未到,先把县衙和仓库修好,以后的事情我都交给你们了。”

  王辽点点头,“我们会全力以赴,让县城顺利运转起来。”

  旁边新调来的县丞张林翰问道:“请问使君,永丰最后一共会有多少户百姓?”

  郭宋沉吟一下道:“初步预定是两千户,一万四五千人左右,你们县衙配置是四十人,不算三名主官,共有十名文吏和三十名衙役,马匹一百二十匹,大车五十辆,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丈量农田,分割地块,争取在秋天之前分配完第一批土地。”

  “卑职遵令!”

  郭宋又微微笑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永丰县是刚刚恢复的县,州衙肯定会全力支援,无论是人力物力都会尽力帮助,等县城完全正常运作后才会彻底放手。”

  王辽明显松了口气,新建一个县光靠他们这些人还真不一定能支撑起来,如果州衙肯帮忙,他们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使君,永丰县会有军屯吗?”

  询问的是县尉李浑,他是去年明经科第三名,在蓝田县当了一年的户曹参军后,升为从九品官员,正式步入仕途,不过他的仕途第一站却是丰州新县永丰县。

  尽管地处边疆,他却十分满足,主要是他从吏升为官,终于踏足官场,他才二十五岁,前途一片光明。

  郭宋摇摇头,“军屯都在九原县,永丰县暂不考虑,永丰县主要是军属,军队会参与耕田,这是必然的,但不是专门的军田。”

  这时,一名骑兵疾奔而来,对郭宋道:“启禀使君,从九原县过来的百姓已经到了。”

  郭宋回头对众人笑道:“我们县的正主来了,去看看吧!”

  众人调转马头向城外奔去,只见远处原本空空荡荡的大营内变得热闹起来,一千多名百姓从九原县抵达了永丰县。

  一名州衙文吏骑马奔来,在马上向郭宋行礼道:“使君,第一批永丰县百姓已平安抵达,一共三百四十七户,一千四百四十五人,除了一名因病在九原县去世的老人外,其余都安然无恙。”

  “去世老人的家人都通知了吗?”

  “已经通知,他儿子已经从西受降城赶来,他们家人目前在九原县处理后事,老人已经安葬。”

  郭宋点点头道:“先暂时住下吧!明天一早,让百姓自己进城去选房。”

  “遵命!”

  文吏掉头回去了,郭宋又对县令王辽笑道:“你们今天去拜访各家各户,把选房的规则告诉大家。”

  次日一早,刚刚安顿下来的百姓们顾不上鞍马劳累,便一家家扶老携幼地进城看房去了。

  第一批三百余户百姓主要集中在东城,东城有五百多栋清理出来的房宅可以给大家选择,每栋房宅上都标了序号,按照规则,每户人家可以选两座宅子,分别写在两张纸条上,一座为正式,一座为备选,然后投进木箱里,最后统一公示,如果你看中的正式房宅有几家都想要,那就抽签决定它的归属。

  没有抽中,那就只能去考虑自己的备选房宅,如果备选房宅已经被别人列为正式房宅,那就只能等第三轮重新选,就这么一轮一轮地筛选,肯定能从五百多座宅子中选中一座,虽然不是最满意的,但也不会太差。

  这种选法比较公平,但也考验技巧和运气,尤其在确定备选房宅时,最好选中等偏下一点,房子破点没关系,但地段要好,面积要大,大不了以后拆了房子重造。

  另外也允许换房,官府专门开辟出一个换房角,想换房的百姓就在那里互相打听消息。

  下午时分,在营地中央一片空地上,房屋抽签马上开始了,一千余名聚集在一起,互相交谈,热闹异常,话题都离不开各种房源消息。

  第二百九十一章 凶信传来

  这时,郭宋看见了船匠首领耿维正,耿维正和他的十几名徒弟都把家人迁移到丰州,他们自己也加入了唐军,成为丰州后勤工匠兵,手艺高超的耿维正被郭宋破格提拔为校尉,手下有三百名工程兵,他们的十艘大船早已经建造完成,现在开始营造别的军事器械,九原城头上的简易投石机就是他们打造出来。

  现在他们接到另一个活,修缮房屋,耿维正带领三百名工程士兵赶到永丰县,负责给百姓们修缮房屋。

  耿维正和他们的十几名徒弟也参加了抽签,他们的家人正好也在其中,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优待,和别的人家一样选房抽签,拼拼运气。

  “耿校尉,你也在抽签?”郭宋笑问道。

  耿维正挠挠头笑道:“我妻子和两个儿子,还有我母亲也过来了,他们也要落户永丰县,正好卑职在这里修建房屋,就帮他们一起选。”

  “有没有看中合适的?”

  “我选第七号房为正式,四百零一号房为备选。”

  郭宋对四百零一号房没有印象,但第七号房他知道,正好在小河边,不远处就是小桥,位子非常好,占地面积也大,是今天最热门的房源之一。

  “选第七号房的人家很多啊!”

  “是有很多人都看中了,但卑职想试试运气,不行就选四百零一号房。”

  “四百零一号房如何?”郭宋又笑问道。

  “位置一般,靠城墙,房子十分破旧,几乎所有的主梁都要换,但好处就是面积大,占地足有三亩,卑职就看中这一点。”

  “选的人多吗?”

  耿维正摇摇头,“大家都觉得房宅太破了,地段也不好,据我所知,目前就只有卑职选,或许也有人家用它为备选,但最多两三户。”

  这时,高台上鼓声响起,选房要开始了。

  郭宋离开了现场,站在台边看百姓们选房,这种选房还是颇有意思,很有点后世单位集资房选房号一样。

  选房是户籍号对应房号,一名文吏从木箱里取出纸条高声念,另外两名文吏则把相应的户籍号和房号写在宽大的布告上,木台前挤满了人,大家都伸长脖子看布告上的信息。

  “户籍号三十六,正选七号房,备选四百零一号房!”

  耿维正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上面念的就是他家,三十六号户,他手中的户号铜牌就是永丰三十六号。

  一名文吏将他的信息写上公示大牌,大牌子上已经事先写好了所有房号,旁边有两个很大的空白栏,一栏是正式房,一栏是备选房。

  然后在正式栏或者备选栏中把喊到的户号写进去,最热门火爆的是三十号房,位于县城东城门附近,地段好,面积大,房宅新,已经有五十二户人家把它定为正式房选。

  耿维正看中的七号房宅也颇为热门,目前有二十二户人家看中了,把它定为正式房源,选房才进行到一半,就有十一户人家要和自己竞争,最后算下来肯定超过二十户人家抽签竞选,耿维正有点绝望了,他的目光转向四百零一号房,还好,目前正选备选都只有他一家的房号。

  这里面有一个先正选后备选的规则,假如另外一户人家把四百零一号房定为正选,那耿维正就没有希望了,因为他是备选。

  很多包括耿维正在内的很多人都在后悔,他们浪费了宝贵的正选名额,早知道他就把正选定为四百零一号,他现在只能祈求上苍保佑,没有人家把四百零一号房定为正选房。

  “户号二百二十三,正选三十四号房,备选四百零一号房!”

  耿维正心中一紧,又来一个竞争者,还好对方也是备选,这个人正选的三十四号房也比较热门,有十八户人家看中了。

  喊房很顺利,下面的百姓不时传来一阵阵叹息声,有好几人家抓着头发懊悔不已,他们的正选和备选都是不错的房宅,结果都被人家定为正选,首先备选就已经被淘汰,而正选竞争激烈,估计也抽不上,他们只得等第二轮选房,重新选剩下的房宅。

  不过人性就是这样,人人都向往美好的事物,不到最后结局出来,谁也不想轻易放弃。

  让每个家庭关注的选房一直到晚上才结束第一轮,有三成的家庭正选和备选都落空,只能明天再去看房,再选第二轮,尽管程序比较复杂,但所有人都承认这种选房方式比较公平,选不到合适的房宅也是自身的原因,要么太贪心,要么运气不好。

  郭宋在临时军营内遇到了满脸红光的耿维正,郭宋笑道:“看来耿校尉今天抽签运气不错!”

  耿维正苦笑一声道:“七号房宅卑职没有抽到,四百零一号房卑职原本是和另一人竞争,不过他的正选房抽中了,卑职就没有了竞争,直接拿下四百零一号房。”

  “那还是要恭喜耿校尉,至少是自己喜欢的房宅。”

  “多谢使君,卑职打算利用平时休息时间,把房宅好好修缮一下,让家人早点住进去。”

  “休息时间无妨,你带徒弟们一起,应该七八天就能修缮好。”

  “木料和黑瓦都有现成的,卑职最多三天就能修好,至于院墙之类,以后再慢慢的完善。”

  这时,郭宋见旁边一名士兵似乎要向自己汇报什么,便对耿维正笑道:“耿校尉先去忙吧!”

  耿维正躬身行一礼,匆匆去了。

  “什么事情?”郭宋问一旁的士兵道。

  “启禀使君,曹参军在大帐等候,好像有急事要禀报使君。”

  曹万年居然赶来了,郭宋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事,他立刻调转马头向主帐奔去。

  曹万年参加了今年三月初在长安举行的第二次科举,考中明经科一百七十四名,按照规定,他可以被任命为州吏,但曹万年还是放弃了朝廷的分配,重新回到丰州,继续出任他的记室参军之职。

  大帐内,曹万年忧心忡忡,这时,郭宋快步走了进来,直截了当问道:“什么情况?”

  曹万年叹了口气道:“得到灵州的消息,李怀光在金山以东惨败,伤亡近半。”

  郭宋一怔,“怎么会这样?”

  他简直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薛延陀可汗已死,主力被自己歼灭殆尽,怎么可能再遭惨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万年将一封信递给郭宋,“这是梁蕴道写来的信,请使君过目。”

  郭宋接过信细看,脸色顿时变了,朔方军竟然和思结部爆发了战争,被思结部击败,但具体原因信中却没有写。

  曹万年又继续道:“梁蕴道还带来了口信,说李怀光纵兵对薛延陀各部烧杀抢掠,激起了思结部的不满,思结再三派人交涉无果,思结骑兵便全歼了一支五百余人的唐军,当时这支唐军正在杀戮一个小部落,这件事导致双方矛盾加剧,最终爆发了战争,思结部联合回纥、同罗等部共七万余人和朔方军对垒,朔方军不敌,伤亡近半,惨败而归。”

  ‘砰!’郭宋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笔墨茶杯都被震得跳起来。

  郭宋脸色铁青,恨声道:“这个该死的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自己再三提醒过李怀光,不要触犯思结部的利益,可李怀光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最后导致思结部翻脸,大唐北方很可能又出现强敌了。

  明明可以二桃杀三士,用薛延陀部挑起思结部、回纥部和葛逻禄部的矛盾,促使他们三家为争夺薛延陀部的人口和土地而发生战争,结果却导致思结部和回纥部联手了,葛逻禄部也不敢同时与两家为敌,明明是一把好牌,却被李怀光这个混蛋打烂了。

  郭宋满心怒火,气得在大帐内来回踱步,他又问道:“这件事灵州汇报朝廷了吗?”

  “卑职就是为此事而来,梁道蕴建议使君最好能抽时间进京一趟,把前因后果给朝廷讲清楚,以免李怀光把责任推到使君头上。”

  郭宋点了点头,既然梁道蕴这样说,必然是他听到什么风声了。

  丰州保卫战已经结束两个多月,但始终没有消息,不说封官升爵,但至少表彰应该有,可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郭宋也感觉自己确实有必要进京一趟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夜访韩相

  入夜,长安城关闭城门和坊门鼓声敲响了,正在外面吃饭或者做客的百姓们纷纷往家里赶,他们还有点时间,要敲完一百零八记鼓声后才完全关门。

  一辆马车却停在相国韩滉的府门前,尚书左仆射颜真卿从马车里出来,台阶上,韩滉的长子韩群已等候多时。

  韩群连忙迎上来行礼道:“家父已在书房等候,特令小侄来迎接世伯。”

  颜真卿微微笑道:“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父亲,真的不好意思。”

  “哪里!世叔太客气了,请随小侄进府。”

  “有劳贤侄了。”

  颜真卿跟随着韩群进了府门,直接来到中庭韩滉的外书房,韩滉已在院门口迎接颜真卿。

  韩滉笑道:“关坊的鼓声已经敲响了,清臣有没有携带相国牌,没有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颜真卿拍拍口袋,“当然带了,没带牌子,我怎么敢在夜间出门?”

  两人笑着走进书房,分宾主落座,一名侍女给他们上了茶。

  颜真卿之所以在关闭坊门时来拜访韩滉,也主要是想避免一些非议。

  但朝中出现的一系列反常情况,又使他不得不来,上个月政事堂连出两件大事,崔佑甫在教坊饮酒狎妓,让妓女们扮演宰相议事。

  这件事随即被常衮告发,使天子李豫十分不满,认为崔佑甫有失体统,便将他罢相,贬为河南府少尹,没过几天,刘晏在朝会时连续两次晕倒,他的健康恶化,随即向天子请辞相国之位。

  短短半个月便少了两名相国,天子李豫也没有增补相国的想法,政事堂议事不得不暂停,偏偏天子李豫对常衮十分宠幸,这便给右相常衮独揽大权创造了条件。

  颜真卿深感焦虑,便有了今晚来拜访左相韩滉的决定。

  “政事堂议事从唐初以来就有了,高宗后更是成为惯例,为什么现在却没有了,让常右相大权独揽,我着实不理解。”

  韩滉淡淡笑道:“这个问题群我前几天专门和太子探讨过,太子也向我转述了圣上的意见,圣上认为,政事堂议事表决制度变成了相位平等,体现不出右相的权威,这也是常相国不断向圣上反应的问题,他身为右相,却事事被否决,那还要右相做什么?”

  颜真卿哼了一声,“无非就是弹劾郭宋那件事,他如果没有私心,又怎么会被否决?他应该先检讨自己才对。”

  韩滉摇摇头,“问题是现在圣上支持他,太子也认为传统的政事堂议事应该是左右相碰头,而不是全体相国表决,清臣,你还想不通这里面的关键吗?”

  “韩兄,恕我愚钝,能否明示?”

  韩滉叹口气道:“很简单,如果知政堂议事已经由相国表决通过,那还有圣上什么事?你没发现相国表决制度实际上是把圣上架空了吗?”

  颜真卿迟疑一下道:“但相国表决制度最初就是圣上推行的,他怎么现在又反对了?”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当初是因为元载大权独揽,为了防止再出第二个元载,圣上才提出政事堂表决,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政事堂已经表决通过了,那么朝会讨论又有什么意义?圣上是批还不是批呢?

  实际上,政事堂表决制度不仅威胁到右相的权力,还渐渐威胁到了君权,圣上才在这件事表现出了暧昧态度,转而支持常相国的述求。”

  颜真卿负手走了几步,最后他望着屋顶很无奈道:“如果事事都是右相做主,那我们这些普通相国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朝廷直接设左右相就行了,明天我也辞去相位算了。”

  韩滉看出了颜真卿内心的失落,便笑着安慰他道:“圣上不赞成政事堂表决制度,但不代表他反对多相制度,依我看,最终还是会采用多相协商,右相拍板制度,至于清臣兄也不要太担心,据我所知,圣上打算让你主管吏部,兼任吏部侍郎。”

  颜真卿这下明白了,天子实际上是要恢复实相和虚相制度,左右相是实相,其他相国都是虚相,只是有相国的头衔,而不再拥有相国的实权,只有圣上召开重要军国议事时才列席参讨,圣上准备任命自己为吏部侍郎,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那朝廷有几个相国,其实并不重要了,对吧!”

  韩滉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我听说段秀实要加相国头衔,主管刑部,李勉也要加相国头衔,但依旧坐镇中原。”

  颜真卿着实有些沮丧,圣上废除政事堂表决制度,实际上就是常衮赢了。

  其实颜真卿也知道,说相国表决制度是传统,其实有失偏颇,传统的相国议事只是左右相协商制度。

  右相是中书令,负责草拟圣旨,左相是门下侍中,负责审核圣旨。

  比如说,中书令右相让中书舍人草拟了一份圣旨,交给天子批准后,转到门下侍中手中,门下侍中觉得不妥,否决了这份圣旨,那么天子的批复就毫无意义了。

  所以为了避免天子批复后圣旨后又遭到否决,在天子批复前,由右相和左相事先碰头协商,达成共识后,圣旨才交给天子批复。

  左右相协商制度是从高宗时期开始实施,这才是传统的政事堂议事,而相国表决制度其实是从十年前开始的,最初的动机是制衡鱼朝恩,防止身为左相的鱼朝恩利用侍中否决权干扰朝政,后来又是为了制衡元载。

  既然鱼朝恩和元载都被扳倒,那么相国表决制度也就没必要再存在下去了。

  沉默半晌,颜真卿又道:“那常衮故意扣住丰州军的表彰算什么呢?上次弹劾郭宋没有成功,这次又故意忽视郭宋守土之功,韩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常衮这么痛恨郭宋,处处刁难他,打压他?”

  韩滉笑了笑道:“常衮又不是元载一党,他打压郭宋做什么?清臣有点多虑了,其实常相国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丰州守卫战和朔方军出兵薛延陀是一件事,所以他提出要等朔方军的战事结束,再一并考虑,圣上和太子都同意了,清臣就不要再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他真不肯给丰州功劳,太子也不会答应,对不对?”

  颜真卿冷笑一声,“就怕最后的结果,会出乎我们意料。”

  ……

  就在颜真卿夜访韩滉的同一时刻,常衮也在自己府中接到了李怀光派人送来的紧急信件。

  信中的内容让常衮恼怒万分,李怀光在剿灭薛延陀部时竟然和思结部激战,最后惨败,两万大军伤亡九千余人。

  李怀光在信中说他们遭到了思结部偷袭,但思结部偷袭他们的理由却语焉不详。

  当然,李怀光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常衮能保他,常衮心里也明白,如果天子震怒,李怀光的朔方节度使之职就得革掉了。

  可是让自己怎么保他?

  常衮负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又看了看信件,李怀光在信中最后把责任推给了三镇经略使郭宋,正是郭宋曾经擅自许诺把薛延陀部交给思结,才导致思结为争夺薛延陀牧民和唐军翻脸。

  真是因为郭宋给思结许了诺言,才导致思结部和唐军翻脸吗?

  常衮觉得李怀光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郭宋有没有向思结部许过诺言,就算许诺过,思结可汗也不会当回事,除非是郭宋假传圣旨,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常衮虽然因为丰州张家之事而对郭宋十分不满,给郭宋穿穿小鞋倒也无妨,但涉及到天子强烈关注的军国大事,常衮却比较小心,个人情绪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可是李怀光又是他的人,他力排众议推荐李怀光为朔方节度使,第一战就惨败,让他怎么向天子交代?

  常衮尽管很气恼,不过李怀光肯定要保,只是该怎么保,怎么分摊责任,他确实要好好考虑一下。

  ……

  两天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传遍朝野,朔方军在剿灭薛延陀残部之时,遭遇了思结、回纥联军的袭击,唐军奋力反击,不幸落败,伤亡九千余人。

  这只是一个简短且被粉饰过的消息,具体的细节没有公布。

  让人们感到震惊的不仅是唐军落败,而且还有思结部和唐军交战,几年前思结可汗还来长安朝觐,双方结盟,这才几年,对方便翻脸无情,兵戈相见。

  御书房内,李豫脸色十分难看,他面前的御案上放着一份朔方节度府送来的详细报告,报告很细的描述了这件事的起因,以及双方数度交手,最终爆发大规模作战的详细经过。

  李豫用指节敲着御案上的报告对常衮道:“这份报告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说清楚,思结为什么要袭击唐军部落?薛延陀的后台是葛逻禄人,而不是思结人,他们是思结部的敌人,思结军队没有必要救援他们。”

  停一下,李豫又加重语气道:“报告说,思结部是为了和唐军争夺人口和土地,可大唐从未掳掠过草原人口,更没有侵占过草原土地,这已经是人人皆知的常识,难道思结会不知道?还有,报告最后说,是郭宋私下给思结部承诺了什么,这一点朕要查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擅自和思结部接触,究竟有没有向思结部承诺什么?”

  “陛下圣明,其实还有一个关于郭宋的事情,微臣觉得有必要查清楚。”

  “什么事?”

  “御史台接到有人举报,说唐军在丰州击败薛延陀后,缴获了大量物资,其中有近万两黄金器皿,价值十几万贯,郭宋命人秘密把它们运送进京,交给了东市聚宝阁珠宝店,据查,郭宋和这家珠宝店关系密切,御史台希望能立案调查此事。”

  李豫很清楚聚宝阁和郭宋的关系,他点了点头,“立功要重奖,违法也要严惩,朝廷必须要做到赏罚分明,御史台先查清事实,如果属实再立案调查,另外,传朕的旨意,宣召李怀光和郭宋进京!”

  第二百九十三章 五月进京

  朔方军兵败的消息在朝廷只传了两天便平息了,右相常衮为了不让事件发酵,便利用手中权力,将此事强行压了下去,这也是一种将大事化小的手段。

  时间渐渐到了五月中旬,这天中午,郭宋一行人抵达灞上,即将到达长安。

  这次郭宋返京十分低调,只带了三名随从,除了一直跟随他的康保外,还有另外两名亲卫随从。

  “康保,你从未来过长安吗?”郭宋笑问道。

  虽然知道康保的真名叫做阿什·达尔罕,但郭宋还是习惯叫他康保,这个名字更加大唐化一点。

  康保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十年前我来过长安,在长安住了五年,学习武艺,我的汉语就是那时候学会的。”

  郭宋笑着点点头,“难怪你能说一口流行的汉语。”

  “老康,你今年多大了?”另一名亲卫杨骏好奇问道。

  “三十八了!”康保叹息一声,目光中露出一丝迷茫。

  “别说这些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

  郭宋不想让康保被伤心之事所扰,便岔开话题,他用马鞭一指前方笑道:“前方有座茶棚,我们就去那里填饱肚子。”

  四人加快马速,向前面一座大棚奔去……

  一个时辰后,郭宋终于进了长安城,和前年离开长安城相比,长安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的景色,还是那些人,似乎连守城门的士兵也没有变。

  给郭宋的感觉,就仿佛他昨天才离开长安。

  但他的心态却完全不同了。

  四人直接来到了清虚宫,清虚宫人流如织,香火旺盛,几名道童正忙碌地添香点烛,清理积灰。

  郭宋翻身下马,正要牵马进去,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喊他,“师叔!”

  郭宋一回头,见一个年轻的道士向自己招手,他立刻认出来了,正是原来的小道童清风,虽然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却长得又瘦又高。

  清风欢喜地跑了过来,“师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不是刚到嘛!你师父呢?”

  “师父在呢!师叔先跟我进观。”

  清风把几匹马交给两名道童,让他们送去马厩,他带着郭宋一行从另一扇门进了道观,清风一边走一边道:“这里有一间大院子是专门给师叔留的,到现在还没有住过人,我们经常收拾,很干净整洁。”

  郭宋见他健步如飞,便笑问:“现在还在用我教你的办法呼吸吗?”

  “我每天都坚持的,效果非常好,我现在跑十里路很轻松,就是好像和武艺没关系。”清风挠挠头道。

  郭宋哈哈一笑,“练武的目的就是为了强身健体,现在一样达到了目的,又何必练武?”

  “师叔说得对,我又不上战场,练武也没有意义,师叔,我们到了!”

  清风推开一扇院门,里面是一间不小的院子,大约百余平方,周围一圈平房,大概有十几间,另一侧还有一扇小门,只是上面挂了锁。

  清风指着小门道:“从这扇小门可以直接出去,外面是小河,有一座小桥可以过去,回头我把钥匙找来。”

  郭宋点点头,对几名手下道:“房间很多,你们各住一间吧!不用挤在一起,当然,你们想住在一起也随便。”

  三人满脸欢喜,各自找房间去了。

  “师叔,要不要我端些饭菜过来?”清风问道。

  “不用了,我们在城外吃过了,晚上再说吧!”

  “那我去禀报师父。”

  清风行一礼,匆匆去了。

  郭宋则进了自己房间,他的房间是套间,分里外两间,里面是寝房,外面是书房,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暂时还没有各种生活用品。

  这时,外面传来师兄甘风的声音,“小师弟在哪里?”

  郭宋连忙走出来,只见大师兄道袍华丽,头戴紫金冠,皮肤白里透红,一派仙风道骨,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坐在厨房里整天煮蕨根粉的腌酸道士。

  郭宋呵呵一笑,“大师兄,我觉得你可以向朝廷申请天师了。”

  甘风脸微微一红,“不瞒小师弟,我现在已经是天师了,我叫李甘风天师,去年三月礼部正式批准,天下各道观一共批准了七个天师,我是其中之一。”

  “那要恭喜大师兄了!”

  “这一切都是师弟带来的,要没有师弟,哪有我甘风的今天。”

  “师兄这话就不对了,这一切都是师父带来的,是师父创立了清虚观,而且师兄将清虚观发扬光大,我们心中都感激之致。”

  “小师弟说得对,师恩不可忘!”

  两人走进房间坐下,甘风问道:“师弟这次进京打算呆多久?”

  “大概十天左右,主要是一些事情要向天子和朝廷解释清楚,这次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我暂时就住在这里。”

  甘风点点头,“各种器物都有现成的,我等会儿让弟子拿来,师弟就安心住在这里。”

  “老四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刺客的生涯还顺不顺利?”郭宋又笑问道。

  “这个你得问老三,他们俩有联系,我也很久没有老四的消息了。”

  甘风又想起一事,笑道:“你捎来的银狐披肩我已经按照你的嘱咐,交给薛姑娘了,薛姑娘不错,师弟有眼力。”

  郭宋脸微微发热,又问道:“她现在情况如何?”

  “这个你也得问老三,我听老三隐隐说起,好像她家前几个月有点不太顺,老三帮了他们一把,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

  “好吧!我等会儿去趟西市。”

  甘风微微笑道:“你最好去东市,老三大部分时间都在聚宝阁。”

  ……

  郭宋让手下休息,他换了一身衣服,独自一人来到了东市聚宝阁,走进大堂,郭宋一眼便看见了正站在角落和大掌柜闲聊的张雷。

  一名伙计迎上前道:“欢迎光临鄙店!”

  郭宋笑着指了指张雷,“我找你们东主。”

  张雷正好一回头看见了郭宋,他顿时又惊又喜,连忙跑上前:“师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郭宋微微笑道:“中午刚到,在大师兄那里落了脚,这就来看看你。”

  “我还正打算给你写封信,你就回来了,是朝廷宣召你回来的?”

  郭宋一怔,“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跟我来!”

  张雷将郭宋带到内堂,他让郭宋坐下,又让一名伙计倒了一盏茶。

  郭宋满心疑惑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张雷沉吟一下道:“我和大掌柜前些天被御史台请去协助调查,关于你的事情。”

  “关于我什么事情?”郭宋问道。

  “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调查你和聚宝阁的关系,我和大掌柜都照实说了,聚宝阁有你一半的份子……”

  “然后呢?”郭宋不露声色问道。

  “我觉得第二件事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你派人送来一批金器,兑换了十万两银子,这件事你应该有数吧!”

  郭宋点点头,“御史台就调查这件事?”

  “是的,他们想知道这批黄金器皿是不是你的私人财产,御史台就诱导我,这批黄金器皿是你送来聚宝阁私藏,他们就想要这个结果。”

  “那你怎么回答呢?”

  “我当然实话实说,这批黄金器皿是聚宝阁用十万两银子买下来的,按照官价,这批黄金器皿连同上面镶嵌的宝石一起,估价只有九万六千两银子,我们买下它,还亏了四千两银子,我都如实告诉了御史台,也把账本记录给他们看了,最后他们没辙,只得很不高兴地把我和大掌柜放了。”

  郭宋冷笑一声,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又是谁把这件事捅出来的?

  看来自己回京,还对了。

  “走吧!我们去喝一杯。”

  郭宋站起身笑道:“有一段时间没喝上好酒,喉咙有点痒了。”

  “师弟稍等我一下,我去拿一瓶酒!”

  张雷飞奔而去,片刻拎来一只青瓷瓶子,他举起酒瓶笑道:“这是我们最新的眉寿葡萄酒,卖得很火,你等会儿尝一尝,我房间里还有好几瓶,你要的话我送你。”

  郭宋接过酒瓶看了看,和眉寿酒瓶的造型不同,这个是细长颈,倒是一个很不错的花瓶。

  “这是灵州梁家的葡萄酒?”

  张雷点点头,“他们去年就运来了,我窖藏了几个月,年初又运来一批,直到两个月前我才正式发布,一出来就深受欢迎,这瓶酒有一斤,卖三贯钱。”

  “别说了,赶紧找家酒楼坐下来。”

  在聚宝阁斜对面就有一家酒楼,叫做天星阁,张雷在这里面有三成的份子,算是一个小东家,他更是常客,每天都会来喝上两杯。

  现在还没有到晚饭时间,酒楼里没什么客人,他们在二楼靠窗处坐下,酒保送来几样下酒小菜。

  张雷给郭宋斟了一杯酒笑道:“要我先说什么,说葡萄酒的事情,还是薛家的事情?”

  第二百九十四章 关心则乱

  郭宋笑着摇摇头,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赞许道:“这葡萄酒真心不错,难怪受欢迎,我来问你,长安市场上一年消耗多少葡萄酒,你调查过没有?”

  张雷苦着脸道:“具体消耗多少数量我查不到,但我知道,葡萄酒大概占酒市场的两成左右,主要以高昌葡萄酒为主,价格比较贵。”

  郭宋摇摇头,“哪里还有什么高昌葡萄酒,高昌已经被沙陀人占领,贸易中断,现在市场上的葡萄酒都是张掖葡萄酒,从甘州运过来的,说实话,甘州酒的口感远没有你这个好,加上你又有眉寿酒的金字招牌,又有售卖渠道,当然会很火爆,关键是你的产量能不能上去,还有以后你打算怎么卖?”

  “我也没有完全想好,想听听你的意见。”

  郭宋点点头,“葡萄酒和其他酒一样,分为高中低三等,高等酒你要用眉寿葡萄酒这个牌子牢牢占住,还是用从前的策略,再用灵州葡萄酒来抢中等酒市场,相信这些都不需要我来教你吧!”

  张雷叹口气道:“我也是这样考虑的,但问题产量不够,我现在只能拼高等酒市场,什么时候产量足够,我才能进军中等酒市场。”

  “这个就需要耐心等一等,今年丰州的葡萄开始种植,先种一百顷,如果不错,明年将扩大到五百顷,梁家也在扩大酒窖,明年葡萄酒的产量就能上来。”

  “但愿吧!没有足够的量,中等酒市场也拼不下来。”

  “老四现在怎么样?”郭宋给两人杯中斟满酒,转换了话题。

  “老四在齐州一带,去年就被派过去了,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很危险,老四连后事都安排好了。”

  郭宋点点头,杨雨去了齐州,应该是和李正已有关,如此是刺杀李正已的话,那就太危险了。

  “说说薛家吧!”

  张雷忍不住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吃惊,薛小娘一家现在就住在宣阳坊你那座小宅里。”

  郭宋一怔,“为什么?”

  张雷就把薛涛卖宝石之事详细告诉了郭宋,最后得意洋洋道:“还是我反应快,想到了租赁宝石这个办法,照顾了她父亲的面子,可谓两全其美,你嫂子也很喜欢那个小娘子,还请她出去喝了好几次茶,老五,你眼光真心不错。”

  郭宋端起酒杯感慨道:“堂堂的五品官,居然差点被人赶出房子,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官当得也够窝囊的,不过也很清廉,算得上是一个好官。”

  “老五,我和你嫂子都认为,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你都已经二十四岁了,也该成家了。”

  “我才二十四岁么?”

  郭宋哑然失笑,“我怎么感觉自己已经三十几岁了。”

  张雷瞪了他一眼,摆手道:“你小子别打岔,薛小娘子很不错,你自己也喜欢,我就让你嫂子去提亲,正好你这次回来,就把这件事定下来。”

  郭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现在朝中有针对我的势力,我的精力无法分散,暂时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那你就给我一句实在话!”

  张雷继续道:“对薛家小娘子,你到底有没有那个心?”

  郭宋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

  “说你是个死猪头,你还不承认!”

  李温玉用手指戳着丈夫的额头道:“送那么名贵的宝石我可以认为他有钱,把宝石不当回事,但人家千里迢迢从丰州送一条银狐披肩回来,这份情谊已经写在脸上了,你还要问他有没有那个心?这种事情有必要问吗?”

  “这种事情我一个老爷们哪里懂,当然要问个清楚。”张雷不服气地分辩道。

  李温玉拧了一下丈夫的肉耳朵问道:“你怎么不懂?当年你整天给我唱山歌,哄得我团团转,还跟你私奔,成婚后我就再没有听你嚎过一嗓子,我还要问你呢!你后来怎么不唱了?”

  “后来不是没必要了吗?”张雷小声嘟囔一句。

  “你说什么?”

  李温玉柳眉倒竖,瞪着张雷道:“死胖子,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张雷连忙搂住娘子,好言哄她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作甚,你看看,我连妾都没有娶,这不比唱一万首山歌更有诚意吗?”

  李温玉‘啪!’地拍掉了他的手,盯着张雷的眼睛森然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娶妾的心思?”

  张雷一下子说漏了嘴,心中发毛,连忙解释:“我只是举个例子,苍天在上,我张雷绝无半点娶妾的心思。”

  李温玉一连冷笑两声,“苍天在下也没有用,死胖子,我告诉你,你胆敢娶妾,我保证一剑割掉你的小丁丁,我李温玉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张雷浑身打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夹住双腿,连忙转移话题,“我们在说老五呢!怎么最后扯到我身上来了,娘子,老五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有亲戚长辈,这件事只能我们替他操心,既然他表态愿意娶薛小娘子,那你说怎么办?”

  不得不说,转移注意力是对付女人最好的一招,张雷深谙此道,只要有不利于他的情况出现,他便神速转移妻子的注意力,屡试不爽。

  李温玉暂时放过了丈夫,她狠狠瞪了张雷一眼,想了想道:“我是很了解薛小娘子的,别看她温婉可人,但她性格却非常独立坚强,感情深沉,不会轻易表露出来,我估计她对五弟也很有情意,既然两人皆已郎情妾意,关键是怎么捅破这张纸?

  我看这样,明后天我试探她一下,然后再给他们创造机会,单独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张雷又继续分散妻子的注意力,“那温小娘子父母怎么办?她的终身大事终归还得父母做主吧!”

  李温玉已经完全忘记张雷提到娶妾之事,她低头想了想道:“薛涛的父亲比较开明,一般都会尊重女儿的意见,但她那个母亲却比较势利,当然,老五条件很好,现在她母亲是愿意的,就怕出现条件更好的人家,恐怕她心思就会转移了。”

  “那不就是忘恩负义吗?”张雷有些恼怒道。

  李温玉冷笑一声道:“这年头忘恩负义的人还少吗?她母亲若见异思迁,我一点不奇怪,其实问题也不大,关键是薛涛本人意志坚定就行了,这件事也别急,咱们慢慢来。”

  “还是娘子英明!”

  张雷拍了妻子一记马屁,他觉得该撤了,便陪笑道:“我去看看阿崽,估计小家伙睡醒了。”

  他刚走两步,耳朵却被李温玉一把扯住,李温玉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想娶妾吗?我们再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

  次日一早,郭宋换了一身朝服来到皇城,他要先来兵部进行登记,事实上,各地节度使未经朝廷宣召是不得擅自入朝的,只是郭宋的级别还到不了节度使,他擅自回朝虽然不太妥,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必须要去吏部和兵部进行登记,要让朝廷知道他已回朝,并随时可以找到他,在吏部登记是作为丰州刺史回朝,兵部登记是作为三镇经略使回朝。

  刚走进兵部大门,郭宋迎面遇到了他在兵部的熟人刘基,刘基在元载党羽被清洗后,便升为郎中,主管驾部司。

  “郭使君,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基笑着迎了上来。

  “昨天刚到,听说刘兄高升,恭喜了!”

  刘基笑道摆摆手,“这是去年的事情了,现在还恭喜什么?倒是郭使君升官神速,令人羡慕。”

  “都是苦差事,哪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我要去职方司登记,不知在哪里?”

  “我带你去,郭使君的速度还真快……”

  刘基忽然停住脚步疑惑道:“不对啊!哪有这么快,难道郭使君不是遵旨进京?”

  郭宋也有点糊涂,“难道朝廷宣旨让我进京了?”

  刘基点点头,“四天前才下的旨意,宣旨官最快也是四天前出发,看样子是和使君失之交臂了。”

  郭宋却涌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朝廷在这个时候宣召自己进京,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九十五章 善意提醒

  登记很简单,就是职方司的官员做一个备案记录,很快便结束了,郭宋随即跟随刘基来到他的官房,刘基给郭宋倒了一盏茶道:“最近有不少关于你的传言,大多数是对你不利,你要明白什么叫三人成虎,各种对你不利的言论堆积起来,足以左右上位者对你的看法。”

  “有什么不利的言论,刘兄不妨对我说说!”郭宋平静道。

  “有很多,比如有人说你目无朝廷,目无天子,擅自代表朝廷和思结部达成重大决定,还有人说你贪污战利品,将大量黄金珠宝占为己有,还有人说你公开违反朝廷律令,擅自给百姓授田,还有人说你飞扬跋扈,欺压地方士绅,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是两条,一是说你野心太大,安插心腹掌握军队,有成为藩镇的迹象,还有说你暗中拖朔方军后腿,导致朔方军惨败。”

  郭宋大怒,究竟是谁在朝中散布自己的谣言。

  他克制住满腔怒火道:“这种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朝廷也相信?”

  刘基叹口气,“所以我才说三人成虎,事实上,朝廷已经在对这些传言进行逐一核实,郭使君,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导致有人对你不遗余力地下手,连常相国都认定你有问题,才说服天子把你召回来调查。”

  刘基提到相国常衮,郭宋顿时明白了,恐怕这件事和张家有关,看来自己还真小瞧了常衮和张家的关系。

  沉思片刻,郭宋问道:“李怀光和常相国是什么关系?”

  “听说李怀光就是常相国推荐的。”

  刘基忽然明白郭宋的意思,他低声问道:“你是说,是常相国在背后捅你的刀子?”

  郭宋淡淡道:“我并没有说是他在背后捅我刀子,而是在回答你的问题,你问我得罪了谁,我确实是得罪了常相国。”

  ……

  郭宋从兵部出来,随即去了东宫,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去了凤翔府,要过几日才回,他只得怏怏不快地回了道观,中午时分,郭宋吏部见到了颜真卿。

  颜真卿带他来到一家新开的茶馆里,两人在二楼一间包厢里坐下,颜真卿笑道:“煮茶喝不惯,还是喜欢喝煎茶。”

  唐朝喝茶有两种方式,普通人家都是喝煮茶,再放一点盐以及其他调料,最后连同茶末一起吃掉,而文人雅士嫌这种喝法粗陋,便改用煎茶方式,用泉水煎茶,最后去茶末后饮茶,这种饮茶方式对茶和水要求都很高,所以陆羽在茶经中详细介绍了各种茶和泉水的好处。

  这家新开的茶楼就是以水好而出名,颇得官员以及文人雅士们喜欢,生意不错。

  “丰州是怎么喝茶的?”颜真卿又笑问道。

  郭宋摇摇头笑道:“在丰州主要喝奶茶,也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有干酪,大家煮茶时都会放一点,我自己会喝点煎茶,水不错,可惜茶不太好,这次来京城我也准备买点好茶饼回去。”

  颜真卿呵呵一笑,“回头我送你两斤蒙顶茶,真正的贡茶,让你好好尝一尝好茶。”

  这时,侍女进来给他们上了茶,颜真卿挥挥手,让侍女退下,他给郭宋斟满一盏茶,淡淡道:“这一年朝廷变化很大,你知道吧!”

  郭宋点点头,“我今天才听说,知政堂消失了。”

  “知政堂还在,准确说,是多相表决制度消失了,我现在是有相国资格,但并没有相国实权,现在有相国实权的,只有右相常衮和左相韩滉,其他三个相国都是虚相,各自管一块,像我管吏部,段秀实管刑部,李勉坐镇中原,只有天子召开小朝会时,我们才会列席。”

  “可这样一来,常衮是不是权力太大,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元载?”

  颜真卿沉吟一下道:“按道理说,作为对君权的一种制衡,右相确实应该手握大权,而左相作为门下侍中,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右相,制度本身是不错,但关键还是要看人。

  常衮这个人怎么说呢?他憎恨腐败,重视科举和教育,这一点不错,但他刚愎自用,不听人劝,而且派系思想严重,重用同盟,打压异己,这一点确实和元载没有区别。”

  郭宋点点头,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制度怎么样,而是自己面临的麻烦,他对颜真卿道:“李怀光在草原惨败,不知朝廷会怎么处置他?”

  颜真卿笑了笑道:“你其实是在关心自己会不会受到李怀光惨败的牵连吧!”

  “是!”

  郭宋并不否认,他坦诚道:“我今天才知道朝廷有种种关于我的传言,居然说我擅自代表大唐和思结部谈判,说思结出兵进攻唐军是我导致的,这显然是想把朔方军惨败的责任推到我头上,我绝不能接受。”

  “但李怀光的报告上说,他出兵剿灭薛延陀部是因为你怂恿他,他才贸然出兵,这个是事实吗?”

  郭宋说不出话来,他摇摇头道:“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个地步,我是建议和他联合出兵剿灭薛延陀部,他拒绝了我的建议,结果他自己出兵了,现在却倒打一耙,居然说我怂恿他出兵,他一个堂堂的节度使,还会受别人怂恿吗?”

  颜真卿沉默片刻道:“作为我个人,我愿意相信你,但朝廷确实拿到了一些不利于你的证据,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

  “拿到我什么证据,贪污黄金战利品?”郭宋冷笑道。

  “不是这个,而是思结使者承认去年秋天,你派人去思结部给思结可汗送了一封信,思结可汗应你的要求出兵薛延陀,这件事你不否认吧!”

  “却有此事,但我是以个人名义写给思结可汗的信,并不是代表大唐,根本谈不上擅自代表朝廷。”

  颜真卿微微叹了口气,“其实以个人的名义才更麻烦,朝廷最忌讳边疆将领和草原游牧部落私下勾结,天子一直没有对事表态,说明他心中也是有所不满,这种事情你切不可再犯,除非得到天子授权,你要记住了。”

  郭宋一时间无言以对。

  ……

  时间又一晃过去了两天,这天上午,郭宋正坐在饭堂内吃早饭,只见清风匆匆跑来,“师叔,外面有人找!”

  “是什么人找我?”

  “不知道,好像是从宫里过来的。”

  郭宋放下筷子,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只见道观外站着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穿着内侍的官服,各自牵着一匹马。

  “两位找我吗?”郭宋走上前问道。

  “你可是郭宋?”

  内侍一开口,声音又尖又细,显然是宦官。

  郭宋点点头,“我正是!”

  “我们是东宫内侍,太子殿下召见你,你稍微收拾一下,尽快过去吧!”

  两人交代完,便翻身上马走了。

  原来太子殿下回来了,郭宋连忙回去换了一身官服,带着几名随处,骑马向皇城而去。

  不多时,他来到太极宫长乐门前,太极宫的东面是东宫,也就是太子起居、读书和处理朝务之地,东宫北面通过玄德门和大明宫相连。

  郭宋翻身下马,把马匹交给康保,并嘱咐他们道:“你们可在宫外等候,我应该很快就出来。”

  “使君自己当心!”

  郭宋点点头,用鱼牌进了长乐门,一直来到天子处理朝务的勤政殿前,去道观宣召他的两名宦官已在此等候多时。

  “郭使君请随我们来,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

  “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回京的?”郭宋一边走,一边问道。

  “昨天傍晚回京,回来就召见郭使君,说明使君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不轻啊!”

  郭宋微微一笑,“两位公公过奖了!”

  不多时,三人来到太子的书房前,一名宦官进去禀报,很快出来道:“郭使君,殿下请你进去,请吧!”

  郭宋稍微整理一下衣冠,快步走进了太子的书房。

  第二百九十六章 讨要说法

  书房内,太子李适正在奋笔疾书,批阅奏折,他出门七八天,堆积了很多未处理的朝务,或许是在外奔波的缘故,他皮肤略显黝黑。

  郭宋上前躬身施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适用笔指指旁边一只绣墩笑道:“郭使君稍坐片刻,我批完手中这份奏折便好。”

  郭宋在一旁坐下,一名宫女进来,在他身边的小几上放了一盏茶。

  书房里很安静,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只听见李适写字的沙沙声,郭宋喝了口茶,又打量一下太子的书房。

  他还是第一次来,书房非常宽大,至少有两百个平方,四周靠墙摆放着书架,上面有书籍、图册,瓷器以及各种小摆设,正中间是一扇黑檀白玉屏风,上面绘制着山水。

  这时,李适放下笔笑道:“不好意思,让郭使君久等了。”

  郭宋刚要起身行礼,李适连忙摆摆手,“就这样坐着,我们随意聊几句。”

  李适又道:“我们去年秋天和吐蕃达成了会盟,实际上就是联手剿灭盘踞在河湟的吐谷浑,这十几年吐谷浑连年进攻陇右,破坏生产,掳掠人口和财产,给陇右带来巨大损失,我这次去凤翔,也是去视察军队,鼓舞士气,希望能在两三年内彻底剿灭吐谷浑,除去陇右这个心腹大患。”

  说到这,李适又问郭宋道:“你怎么看?”

  郭宋笑了笑道:“殿下在考我的呢!微臣当然也支持剿灭吐谷浑,重建河湟防线,但我们对吐蕃不要抱太多幻想,一旦吐谷浑被灭,我们必然会面对吐蕃东侵,所以建立一支精悍强大的军队才最重要,甚至超过会盟本身。”

  李适点点头,“你说得对,圣上考虑和吐蕃会盟,共同剿灭吐谷浑,其实也是为了争取时间,我们也推算过,灭了吐谷浑,吐蕃也需要休养生息,至少五到十年内他们不会出兵大唐,赢得这个时间,足以让我们集中精力扫平内部的藩镇割据。”

  郭宋暗暗叹息一声,五到十年怎么可能扫平藩镇割据,终唐一朝都没有能剿灭,五代十国不就是从藩镇割据演化而来的吗?

  何况还有回纥人,他们完成了和吐蕃的争夺,也开始将目光投向大唐了,沙陀军应该开始活跃起来。

  他没有表态,保持了沉默。

  李适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最近我看到一份御史台的弹劾书,说你贪污了价值十万贯钱的战利品黄金,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你并不是看重钱财之人,但御史台又信誓旦旦,说证据确凿,我就有点糊涂了,我想听听你本人的解释。”

  郭宋冷笑一声道:“不知御史台信誓旦旦的确凿证据,是指什么?”

  “他们证实了聚宝阁有你一半的份子,不否认吧!”

  “微臣不否认!”

  “问题就在这里,从丰州运来的黄金器皿都送进了聚宝阁,大掌柜和另一个东主也签字承认了此事,你怎么说?”

  “然后呢?”

  郭宋问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御史台怎么说?”

  李适摇摇头,“接下来的事情报告里没有提及,只是证明了你把黄金送入了自己的店铺。”

  郭宋轻轻叹息道:“殿下,这就是陷害微臣了,他们把聚宝阁大掌柜的供词掐头去尾,把不利于微臣的一面保留下来,但真相却隐瞒了,殿下是不是该追究御史台的欺君之罪?”

  “我要真相,你说吧!”

  郭宋克制住心中的怒火道:“事情并没有完,我把八千四百两黄金交给聚宝阁,聚宝阁则拿出了十万两白银,作为收下这批黄金的价格,十万两白银又运回了丰州,给了一千五百名守城阵亡士兵的家属,每个阵亡士兵抚恤五十两,大概还剩两万五千两白银,准备用来修建渡口,用来建学校,这件事才算结束。

  殿下,十万两白银,没有一文钱落入卑职的口袋,为什么御史台不把事情查清楚,就急不可耐地构陷微臣,他们是在讨好谁?”

  李适脸色变了数变,半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郭使君和常相国有私怨吗?”

  郭宋冷笑一声道:“我和常相之前素不相识,应该没有什么私怨,不过我可能得罪了他的亲戚。”

  “得罪亲戚?”

  李适愕然,“此话从何说起。”

  “常相国的母亲姓张,丰州人,丰州张家是一个地方豪强,九原县县尉就是张家人,但在去年给流民授田的时候,他却在暗中做了手脚……”

  郭宋便将去年发生的事情详细告诉了李适,最后道:“微臣也给足了张家面子,不再追究此事,但前提是县尉张文龙必须离开丰州,不能成为丰州的害群之马,应该就是这件事,我得罪了常相国。”

  李适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堂堂相国,如果连这种小事情都要报复,他就没有资格再做相国了。”

  他随即对郭宋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相信我会替你主持公道,绝不会让这种诬陷你的事情得逞!”

  “多谢殿下!殿下还有别的事情询问微臣吗?”

  “别的就没什么了,你们守土之功朝廷一定会表彰的,耐心等一等,这两天也好好休息,过几天就是述职,你也要好好准备一下。”

  “微臣告辞了!”

  郭宋行一礼,便退了出去,李适拿着弹劾郭宋的奏折,陷入沉思之中。

  沉思片刻,他把奏折递给一名宦官道:“把这份奏折交给常相国,让他秉公处理!”

  ……

  郭宋从勤政殿出来,刚走下台阶,却迎面见一名官员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郭宋依稀觉得他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名官员也愣了一下,又走了十几步,郭宋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郭使君,请留步!”

  郭宋回头,正是刚才那名官员,他迟疑一下问道:“在下丰州郭宋,阁下有点眼熟,我们见过吗?”

  官员走上前微微笑道:“赵府祝寿时,我见过郭使君一次,但郭使君应该没有见过我。”

  “但我觉得阁下有点眼熟。”

  官员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女儿长得很像我,我便是薛涛的父亲,薛勋。”

  郭宋恍然大悟,他说怎么眼熟,原来是薛涛的父亲。

  他连忙施礼,“晚辈无礼,请世叔见谅!”

  “哪里!应该是我向你行礼表示感谢,郭使君帮助了涛儿,解了我们一家人的燃眉之急,我们一家都对你充满感激,使君什么时候有空,来寒舍吃顿便饭。”

  薛勋一脸诚恳地邀请郭宋。

  “这个……”

  郭宋稍微犹豫一下,还是欣然答应了,“可以,由世叔安排。”

  薛勋大喜,连忙道:“那就明天吧!明天傍晚,请郭使君来寒舍做客,地方郭使君知道的。”

  “好的!我一定来。”

  “那我们就说定了。”

  薛勋向郭宋拱拱手,便快步进内殿,郭宋却没有想到,居然遇到了薛涛的父亲,以他不平则鸣的性格,到现在还没有被贬黜,也算是他的幸运了。

  ……

  常衮拿着太子李适转给他的奏折,着实一头雾水,这份弹劾奏折并不是自己递给太子,而是由御史台直接提交,太子过目后,应该是转给圣上,由圣上定夺,就算不赞成,也应该驳回给御史台,现在却打回来让自己秉公处理,这是什么意思?

  常衮负手在官房里来回踱步,片刻,一名随从匆匆进来禀报,“启禀相国,卑职已查清楚,今天一早,太子殿下确实接见了郭宋。”

  常衮倒吸了一口冷气,显然,太子在和郭宋交谈后,才决定把这份奏折交给自己,难道这份弹劾奏折描述有误?

  他之前可是亲自审过口供原稿,确认没有问题,才让陈伦把这份弹劾报告呈给太子殿下,现在居然被打回来了。

  常衮有些不安,立刻令道:“去御史台把监察御史陈伦找来见我!”

  监察御史陈伦是常家门生,也是常衮安插在御史台的心腹,上一次弹劾郭宋不了了之,弹劾报告就是出自陈伦之手。

  这一次是张家提供了重要线索,常衮将线索提供给陈伦,让他把事情查清楚,没想到陈伦很快便拿出了报告。

  不多时,监察御史陈伦匆匆赶到常衮的官房,常衮把报告往桌上一摔,阴沉着脸问道:“这份报告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直接打还给我,连个批复都没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陈伦半晌道:“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哪里不妥?”

  “郭宋进京了,今天上午太子殿下接见了他,你给我说实话,这份报告是不是有问题。”

  听说郭宋进京,陈伦脸一下子白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要不卑职再去查查?”

  “放屁!”

  常衮大怒,“报告我已经给太子了,你才告诉我还要再查查,你给我说老实话,口供是不是有问题?快说!”

  陈伦被逼无奈,只得低下头道:“实际上,还有一份口供,和这个略有出入。”

  “什么出入?”

  “是聚宝阁拿出了十万两银子,对方运回了丰州,我估计银子还是被郭宋贪墨了。”

  常衮气得眼前一阵发黑,他狠狠将报告甩在陈伦脸上,“你这个蠢货要害死我,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名士谈仙

  陈伦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常衮呆坐在位子上,心中在迅速评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太子把弹劾报告给自己,而不是还给御史台,显然是在暗示这件事是由自己炮制出来,陷害污蔑大臣。

  常衮心中一阵懊悔,他这时才意识到,他为了一个张家走得太远,这次恐怕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陈伦也是为了讨好自己,才隐藏事实真相,炮制一个不实的弹劾报告。

  这下该怎么办?太子所说的秉公处理,显然是有所指。

  常衮叹了口气,为了保自己,现在只能让陈伦来当这个替罪羊了,否则他真没法向太子交代。

  常衮忽然异常痛恨张家,为了他们家一点点屁大的事情,自己竟然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

  常衮从抽屉里取出一份任命书,这是吏部任命张文龙为灵武县县令的牒文,就待自己最后批准。

  他提笔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此人德行不符,不宜为官!’

  让张文龙这种混蛋去灵武县,他迟早会害死自己,还是让他滚回家种田比较好。

  常衮随即又令人去把御史中丞崔焕找来。

  不多时,崔焕匆匆来到常衮官房,躬身行礼,“参见相国!”

  常衮把陈伦写的弹劾奏折递给他,“这份弹劾奏折我感觉有诸多不实处,你们好好查清楚,如果真是陈伦利用权力故意陷害大臣,御史台必须严惩不殆!”

  崔焕呆了一下,陈伦不是常衮的心腹吗?常衮怎么想到收拾他,还是在故作姿态?

  他想了想道:“卑职先去调查,把情况查明后,卑职再及时禀报相国。”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先把事情查清楚,但最后怎么处理,还是要交给常衮来决定。

  “可以,你们给我彻底查清,三天内给我报告!”

  常衮既然决定丢车保帅,他索性就做得狠一点,给太子一个交代。

  ……

  宣阳坊有一家造型很精致的茶楼,叫做‘凤舞’,这座茶楼在长安非常有名气,它的名气之所以大,是因为它只接待女客,茶楼里包括掌柜、伙计等等,都是由女子担任,长安贵妇们很喜欢来这里聚会、闲聊,喝茶或者吃点心。

  这家茶楼是去年才开业经营的,背后的东主正是李温玉,当然,东主不光是李温玉,还有三成的份子是李安,李安是皇商大管事,他只是投资代理人,真正投钱进来的人官府却不会记录。

  其实李温玉是知道的,另一个投资者是太子妃王氏,她对这个女子茶馆很有兴趣,便拿出一颗名贵宝石折算成三千贯,作为她的投资。

  王氏极其喜爱宝石,她是聚宝阁的老客人,每次都是李温玉亲自送宝石去东宫,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当李温玉说自己想开一间女子茶楼时,王氏也有了很大的兴趣。

  此时在凤舞茶楼二楼一间雅室内,李温玉和薛涛相对而坐,她们已经是第三次在这里喝茶闲聊了,薛涛也很喜欢这里,这里离她家非常近,相距仅五十步,又是女子茶楼,她常常独自来这里看书,李温玉给了她一块玉牌,她可以免费来店里消费。

  薛涛并不想占这个便宜,但她又很喜欢店里的气氛和香茶,她只好等以后再还这个人情。

  “薛娘,你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家里有事吗?”李温玉关切地问道。

  薛涛点点头,“我小舅舅成婚,我和娘去一趟洛阳,前天才回来。”

  李温玉一怔,“你居然去了洛阳?”

  薛涛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就去了半个月,在洛阳只呆了三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我确实应该给温玉姐说一声的。”

  “倒无妨,我自己也整天忙得昏头转向,这样,明天我想放松一下,坐船去曲江游玩,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去?”

  薛涛犹豫一下问道:“张大哥也要去吗?”

  “你别管他,我就问你去不去?”

  薛涛想了想笑道:“正好今年春天没去踏青,明天就去补一补。”

  李温玉大喜,“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

  清虚宫,郭宋在师父木真人的肉身像前跪下,合掌默默念道:“师父在天之灵可安好,徒儿秉承师父遗志,为国效力,转眼已过数载,血战胡虏,赢得边疆安宁,希望师父在天之灵能继续保佑弟子,为大唐再尽一份力。”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只听金身阁的主事武宁方士道:“李刺史来了!”

  武宁方士是郭宋师兄甘风的大徒弟,三十岁出头,武艺还不错,负责主事金身阁。

  紧接着有人问道:“听说你小师叔回来了,他在吗?”

  “李刺史这么心急,小师叔就在里面。”

  郭宋一怔,这位李刺史是谁?

  他起身下了楼,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年约五十岁左右,相貌清朗,一双眼睛格外炯炯有神。

  他见到郭宋,连忙施礼道:“请问可是郭使君?”

  “我是,请问阁下是……”

  “在下是杭州刺史李泌,久闻郭使君大名了。”

  郭宋吓一跳,原来这位中年男子便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布衣相国李泌,他才是久仰大名。

  “原来是李刺史,久闻大名了,李刺史找我有事?”

  李泌合掌道:“我们能否一叙!”

  郭宋点点头,“请上二楼小坐!”

  郭宋请他到二楼外堂坐下,又让武宁上茶,李泌欠身笑道:“我从前是这里的常客,去年被外放为官,正好前两天回京述职,我就期望能见一见郭使君,没想到今天真的见到了,真是令人高兴啊!”

  郭宋微微一笑,“李刺史为何这么期待见我?”

  李泌沉吟一下道:“我想了解崆峒山灵寂洞的情况,我三年前去了崆峒山,可惜灵寂洞毁了,但有人告诉我,只有你知情,所以见到使君一直是我的夙愿。”

  郭宋愣住了,他还以为李泌要和自己谈一谈天下大事,没想到居然是要问灵寂洞的事情,着实令他意外,灵寂洞对他来说,仿佛就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半晌,郭宋问道:“是谁告诉李刺史,我和灵寂洞有关?”

  “静乐宫的张春明观主,郭使君应该和他熟悉吧!”

  郭宋呵呵一笑,“原来是张师兄,难怪了。”

  他又问李泌,“李刺史想了解灵寂洞什么?”

  李泌沉默片刻,嘴唇吐出两个字,“仙道!”

  郭宋有点好笑,以修身治国平天下而闻名于世的李泌,竟然如此崇拜神仙之道。

  不过也不奇怪,他身为道教信徒,对于神仙怪异本身就有强烈的兴趣,常持黄老鬼神之说,又常以世外之人自居,应该是荣辱不惊,飘飘乎超然于世俗之上。

  他不但是一道教信徒,同时又精通儒、释,孔孟儒学修齐治平的理论和释道治心养身巧妙融合起来,相互补充,才使他进则入仕治国,退则相忘世俗,求仙求道。

  最后才成就了他布衣相国的历史美名。

  现在李泌被常衮打压,被迫去地方为官,正是他避世之时,对仙道有浓烈的兴趣也就不足为奇了。

  郭宋想了想道:“灵寂洞是存在的,我在里面足足住了一年,为师父开凿壁龛,对里面的情况非常了解,我觉得李刺史感兴趣的,应该不是灵寂洞,而是魏晋以来在里面羽化的二十一位肉身不腐者。”

  李泌长长叹息一声,“二十一位肉身不腐者,灵寂洞怎么不是仙灵之洞?可惜还是被毁了。”

  他又问道:“既然李使君在灵寂洞住了一年,你发现了灵寂洞特殊之处了吗?”

  郭宋笑着点点头,“灵寂洞确实有些奇妙,它下方是水潭,按理应该是湿腐之地,但恰恰相反,它的上方非常干燥,且空气流通不畅,有利于肉身保存,年长日久,慢慢变成了干硬状态。”

  李泌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郭使君的意思是说,肉身不腐者并非得道仙人?”

  郭宋摇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有更多道士化成白骨,我的意思是说,灵寂洞本身并不是得道的原因,能否得道还是在于他的内心是否窥道,是否悟透天人合一的真谛,能否真正懂得什么叫永生,而不是执迷一个洞穴这种身外之物。”

  李泌眼中若有所思,又连忙问道:“那郭使君认为,何为永生?”

  郭宋淡淡一笑,“在历史上涂抹上浓烈灿烂的一笔,让历史永远记住他的名字,让后人瞻仰他,崇敬他,我觉得这就是永生。”

  李泌呆了半晌,再没有兴趣和郭宋探讨仙道了,他们二人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李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起身行礼道:“有机会我再和使君好好探讨永生之道,先告辞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薛家有客

  郭宋一直将李泌送出金身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郭宋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自己在李泌心中的价值,仅仅是因为自己在灵寂洞住了一年,有资格和他谈谈神仙之道,仅此而已。

  至于和他谈天下大事,恐怕自己还没有那个资格,士大夫的傲气,在李泌身上彰显无疑。

  郭宋转身刚要进屋,却听见了师兄张雷的声音,一回头,见张雷从道观里走出来。

  “师兄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的,见你有客人,便没有打扰你。”

  张雷走上前笑眯眯道:“明天有时间吧?”

  “师兄有事?”

  “请你一起去游曲江,再顺便看看你的园宅,你别是忘了吧!”

  郭宋呆了一下,他还真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座园宅,他哑然失笑道:“师兄不说,我还真忘记了。”

  张雷一脸懊恼,顿足捶胸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那园宅不就归我了吗?”

  郭宋一脚踢去,没好气道:“滚一边去!有钱自己去买,干嘛要谋算我的东西。”

  张雷嘿嘿一笑,“那种宅子不是有钱也买不到吗?”

  他急着赶回去,坐上马车道:“说好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别的事情都给我推一边去。”

  郭宋想了想,明天确实没事,他便点点头笑道:“那就明天吧!我顺便去看看宅子。”

  ……

  薛勋匆匆赶回家里,对妻子道:“明天晚上我请郭使君来家里吃顿便饭,你好好准备一下。”

  韩氏不解地问道:“哪个郭使君?”

  薛勋瞪了她一眼,“还有哪个郭使君,你不住着人家的宅子吗?”

  韩氏恍然,原来是郭宋,她低声埋怨丈夫道:“你说郭公子不就行了,非要说郭使君,他是晚辈,我怎么会想到他身上去?”

  薛勋想想也对,郭宋是晚辈,自己一口一个郭使君,是有点不太妥,他便笑道:“好吧!是我用称呼不当,应该叫郭公子,你给涛儿说一声,其实他是涛儿的朋友,应该是涛儿请他,结果被我越俎代庖了。”

  “涛儿好像说,她明天要出去游玩。”

  薛勋眉头一皱,“明天有客人,让她别出去了。”

  “夫君,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反正郭公子不是晚上才来吗?涛儿下午就应该回来了。”

  “那你和她说好,必须早点回来,郭公子对咱们家有恩,咱们不能怠慢了客人。”

  薛勋交代妻子几句便回自己书房了,韩氏又把管家的妻子江氏找来商量请客之事,江氏颇为精明,对韩氏道:“既然对方是个年轻人,估计他也不好意思多吃,菜准备太多也是浪费,而且摆得肉山酒海也俗,不如少一点,精一点,花的钱一样多,面子也足,尤其酒要好,最好去买一瓶眉寿酒,小瓶装的那种……”

  韩氏连忙摆手,“眉寿酒家里有的,上次张东主给老爷送了十瓶眉寿酒,大瓶小瓶都有,老爷子自己就喝了不少。”

  江氏眨眨眼,“那瓶子还在吧!能不能送我两个,我拿去当花瓶。”

  “我等会儿找给你,上次涛儿拿了一个当花瓶,应该还有一个。”

  江氏心中暗喜,一个瓶子可以卖一贯钱,夫人竟然不知。

  她又继续道:“一般请客,还要请陪客,最好是当官的亲戚之类,单独请他一人,恐怕他也不好意思。”

  韩氏有点为难,她家是洛阳人,丈夫家是太原人,在京城还真没有什么亲戚,她忽然灵光一闪,可以把张东主夫妇一并请来嘛!反正他们是郭公子的师兄,他们作陪最好,女儿和张夫人关系也好。

  更关键是,韩氏知道张东主夫妇可是京城的富翁,和他们搞好关系,只会有好处。

  韩氏立刻找到丈夫,请他写一份请柬,派人去聚宝阁送给张东主。

  薛勋也想给郭宋写一份请柬,可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得作罢。

  韩氏来到女儿的房间,他们家现在住房条件好了,薛涛的住房也大大改善,她住在从前郭宋的房间里,这里正好是一座小院,一共有三间屋子,贴身丫鬟小娥就住一间空屋,薛涛则住两间,一间是她的书房,郭宋留下的书架和书橱都还在,现在摆满了她的书籍。

  她睡觉的寝房便是郭宋的房间,有一张很大的床,有一天晚上,薛涛无意中发现了这张床的秘密,床头竟然有一个很大的藏宝秘格,薛涛还在里面找到一块颇为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估计是郭宋遗忘在秘格里。

  这块羊脂白玉现在就摆放在她的案头,她每天可以细细赏玩,使她也渐渐迷上了来自安西的美玉。

  薛涛还在书房橱子里找到一只木箱,里面都是郭宋练字留下的墨宝纸张,估计仆人收拾房间时认为它不值钱,就留在书房了,却被薛涛视为宝贝。

  里面写的都是诗词,大多是中唐以前的诗,郭宋也意识到不能给自己挖坑,所以他尽量不写中唐后的诗词,但偶然还是会有一两首漏网之鱼。

  此时,在薛涛的书桌上就放着一张郭宋写的漏网之鱼,令薛涛很长时间沉醉于其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她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向果断刚毅的郭公子,居然也能写出如此缠绵伤感的诗句。

  薛涛取出一张素笺,寥寥数笔,一个威武的年轻将军跃然于纸上,和郭宋颇有几分神似,手执长剑,威风凛凛,她又在旁边题上这首诗,看了半晌,她‘噗!’的笑出声来,太有趣了。

  这时,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涛儿在吗?”

  薛涛慌忙将她的画放进抽屉里,用一叠纸压上,这才回头平静问道:“娘找我有什么事?”

  韩氏推门进来,笑道:“有件事娘要告诉你。”

  “娘,你坐下说,什么事?”

  韩氏在旁边圆椅上坐下,笑眯眯道:“你爹爹明天晚上要请客人吃饭,你可是要作陪的,得早点回来。”

  薛涛听说要自己作陪,不由秀眉轻蹙,“爹爹要请谁吃饭。”

  “自然是我们家的恩人,咱们还住着人家的宅子呢!”

  薛涛一下子愣住了,结结巴巴问道:“郭公子……回来了?”

  “好像是刚回来,今天你爹爹在东宫遇见他,所以请他明天来府上吃饭。”

  薛涛心中一阵紧张,眼中未免有些慌乱,他要是知道自己拿宝石去卖,他会怎么想?

  又一转念,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否则爹爹请他来吃饭,他一定会很奇怪。

  怎么办?明天他要来了,自己怎么面对他。

  薛涛心乱如麻,半晌才勉强笑道:“那我们得好好准备,别怠慢了人家。”

  “放心吧!娘不会怠慢贵客的,怎么招待你就别管了,你自己得早点回来,要稍微打扮一下。”

  薛涛脸一红,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得点点头。

  “别忘了早点回来!”

  韩氏又嘱咐她一句,这才起身出去了。

  薛涛的心一下子乱了,虽然她每天都希望郭宋能早点回来,但郭宋真的回来时,她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而且让她心中微微不快的是,郭宋回来自己竟然不知道,还得让母亲来通知自己。

  为什么他不告诉自己,他已经回来了,难道在他心中,自己一点位子,一点分量都没有?

  她的目光又投向桌上的那首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难道他的心也变了吗?

  不对啊!薛涛忽然想起一事,今天中午喝茶时温玉姐怎么没告诉自己,郭公子已经回来了。

  难道温玉姐也不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不知道,薛涛冰雪聪明,她立刻猜到了明天游曲江,很可能某人也会在场……

  薛涛俏脸腾地红了起来,脸越来越红,脸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期待,略有些伤感的目光也变得明亮起来。

  第二百九十九章 曲江小游(上)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停在清虚宫大门口,片刻,郭宋带着几名随从从小门出来,牵着几匹马。

  今天郭宋换了一身刚买的新衣,一件淡青色襕衫,头戴黑色纱帽,腰束革带,脚穿乌皮靴,腰间佩一柄长剑,加上他高大挺拔的身材,一双能看透人心的锐目,更显得他气质卓尔不凡。

  “师弟,上马车,不用骑马!”张雷拉开车帘大喊道。

  郭宋翻身上马笑道:“师兄就把我当做侍卫跟随吧!”

  “你这样的侍卫跟随,我可请不起。”

  张雷又看了一眼长得像黑熊一样的康保,暗暗咂舌,师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雄壮的人物。

  他一拉车帘,吩咐道:“出发!”

  车夫一甩长鞭,马车缓缓开动,调头向坊门外驶去,郭宋带着随从则骑马跟随在一旁。

  曲江池是长安城最大的湖泊,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曲江池的东岸是皇家园林芙蓉园,园内有无数的亭台楼阁,无数壮观的宫殿,芙蓉园一面临水,四周被城墙包围,戒备森严,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每年入夏,天子便会带着后宫嫔妃以及子女在数千侍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前来芙蓉园度夏消暑。

  庞大的天子队伍可不会走大街,他们走夹墙通道,长安城墙分为内外两座城墙,两座城墙之间相隔百步,中间就形成了百步宽的夹墙通道,无论他们是从外面返京,还是去曲江池度假,都走夹墙通道,浩浩荡荡数千人,长安百姓根本看不见他们。

  曲江池的西面是普通园林,地域广阔,供士庶百姓休闲踏青,曲江池南面属于权贵区域,修建了数百座各式各样的园宅,都是皇族外戚和权贵高官们所有。

  普通百姓当然也可以坐船游玩,在西北角有一个游船码头,有各式各样的小船和画舫,可以一家人包船,也可以买船票登上很大的画舫游船。

  不过游船也好,画舫也好,不能靠近东岸的芙蓉园,有宫廷侍卫的船只在沿岸巡逻。

  湖中心有一座人工岛,叫做清秋岛,两边有码头可以停船,这座无论身份,只认钱,只要有钱,便可在岛上酒楼内喝酒赏景,甚至可以在岛上住上一晚。

  能够与芙蓉园为邻,价格当然也是极为昂贵,首先上岛费就是每人一百贯,然后无论喝酒也好,住宿也好,都是城内价格的数倍。

  虽然价格昂贵,但地位较低的大商人们都愿意掏钱来这里享受权贵的生活,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马车在西北角的码头停下,郭宋和随从也翻身下面,张雷从马车里出来,对康保等人笑道:“包的画舫比较小,坐不了这么多人,几位可以选择,想坐船游湖,我给你们单独包一艘船,想在岸上吃喝,你们去最好的曲江酒楼,可以尽情吃喝,我来结帐!”

  康保几人都向郭宋看去,郭宋笑了笑道:“以后坐船的日子多呢!难得张东主这么慷慨,你们就敞开肚子吃喝,吃上几万两银子,他的眼睛都会不眨一下。”

  众人笑了起来,张雷的脸上肥肉直抖,他心中迅速估算,就算吃山珍海味,喝最好的眉寿酒,再包几个粉头作乐,千把贯钱也到顶了。

  他拍拍胸脯道:“你们尽管去吃喝,我的马车里还有几瓶最好的眉寿酒,也送给你们了。”

  众人大喜,连忙向张雷行礼感谢,张雷指着一艘画舫对郭宋道:“就是那艘画舫,师弟先上去,等会儿你嫂子的船会直接过来,我带他们几个去曲江酒楼,马上就来。”

  张雷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卫和康保他们一起去曲江酒楼了。

  郭宋独自上了画舫,画舫其实还不小,可以坐十几个人,里面铺设得很雅致,还有两名端茶送水的侍女,和其他画舫、游船相比,显得比较高大上,当然价格也不菲。

  “请问公子是张东主吗?”船老大上前陪笑问道。

  “我是张东主的朋友,他去酒楼,马上就过来。”

  “在下姓乔,大家都叫我乔三,在曲江驾船快三十年了,有什么事情,公子尽管吩咐我。”

  郭宋笑着点点头,“这是你的船?”

  “这哪里是我的船,这种画舫很昂贵的,我可买不起,我就是个驾船的头儿。”

  “这船租一天多少钱?”郭宋又问道。

  船夫用手比个八字,压低声音道:“租这船非贵即富,包一天最低八十贯钱,然后还给我们一些茶钱,算起来差不多一百贯左右。”

  “那种画舫呢?”郭宋又向旁边画舫努一下嘴。

  “公子,真不能比,那种画舫很轻,坐上去船是晃的,身体稍微差一点就会晕船,可也不便宜,包一天也要二十贯,乌棚小船包一天五贯,最便宜是大通游船,五百文钱一张票,坐一堆不认识的人,然后转两圈就结束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其实还是蛮贵的。”

  “当然很贵,本地人其实不怎么坐船,嫌贵,主要是外地来京的,都想看一看皇家园林什么样子,看一看皇帝住的宫殿是什么样,像我们是不稀罕的,当年安禄山军队杀进京城那会儿,皇宫根本没人守了,我们还结伴进大明宫逛了一圈,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宫殿,瘆得慌!”

  船老大很健谈,吹得天花乱坠。

  这时,张雷匆匆走了过来,笑道:“都安排好了,我们走吧!”

  “不等大嫂吗?”郭宋问道。

  “你嫂子的船只在湖口那边等我们,我们过去接人。”

  郭宋有些不解,去看园宅,直接从陆地绕过去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坐船,还包那么贵的画舫,不过想到张雷财大气粗,他也懒得问了。

  两人上了船,船老大长竿一撑,船只缓缓离岸了。

  就在这时,几名家丁模样的人骑马疾奔而来,挥手大喊:“船只回来!”

  船老大抱拳道:“几位大爷,这艘船已经被客人包下了,很抱歉!”

  “放屁!赶紧给老子回来,否则要你好看。”

  几名家丁破口大骂,开始威胁船老大,船老大为难地看了张雷一眼,张雷摆摆手,“别理睬他们,开船就是了!”

  这种争船的事情常常发生,船老大也见得多了,最后都是东主出面平息争端,他只得暗暗叹口气,装聋卖哑,撑船走远了。

  几名家丁在岸上大骂一通,无可奈何,只得调头去给主人禀报了,说起来这几个人也笨,跳上小船,把画舫追回来就是了,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

  郭宋很快便感到了这艘船的舒适之处,船体很重,非常平稳,画舫划波而行,根本感觉不到是在行船,碧水如镜,微风轻拂,令人心旷神怡,不多时,刚才一群人带来的不愉快便消失了。

  桌上摆着香茶和细点,两名侍女服侍得很殷勤,想必她们也能得到不菲的小费。

  “她们的船在那里!”张雷忽然指着一艘客船大喊道。

  郭宋一怔,她们是谁?除了李温玉还有谁,郭宋立刻反应过来,应该是张雷的两个孩子和乳娘。

  船只缓缓靠拢,搭上船板,只见从船篷里出来两个年轻女子,郭宋的‘嗡!’的一声,后面那个白裙如雪的少女竟然是薛涛。

  他顿时明白过来了,师兄两口子苦心安排,就是为了让自己和薛涛在一起。

  李温玉身手不错,她轻巧走过来,牵着薛涛的手上了画舫,自己却又回去,她忽然狠狠瞪了张雷一眼,“死胖子,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张雷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身子一歪,险些掉进水里。

  薛涛也愣住了,“大姐,你这是……”

  李温玉笑嘻嘻道:“画舫太拥挤了,坐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就不去了。”

  薛涛忽然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郭宋,顿时羞不可抑,连忙娇呼道:“大姐,我和你坐一起。”

  “下次再说吧!”

  李温玉已经撤走船板,向她挤挤眼睛,又对船老大道:“你们跟着我的船就是了。”

  客船一荡便向南岸驶去。

  薛涛进退无路,只得理一理秀发,硬着头皮给郭宋施个万福礼,“郭大哥,好久不见了。”

  郭宋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是昨天才回来,本来是今晚去你家里做客,顺便看看你,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呢?我师兄瞒着我……那个,你父母身体还好吧!”

  薛涛见他语无伦次,心中也忍不住好笑,便抿嘴笑道:“我父母身体都好,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郭宋一拍脑门,自责道:“看我真糊涂了,外面风大,薛姑娘赶紧进来坐。”

  薛涛眼波流转,情意绵绵看了郭宋一眼,落落大方走进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