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历史军事>明天子【完结】>第一百章 定风波(三)

  王振换阮安。

  这一件事情敲定,不用别人插手。朱祁镇自己就能搞定。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需要朱祁镇细细推敲了。

  朱祁镇翻着下面的纸条,一个个纸条写着一个个人名。朱祁镇首先看到的是马顺。

  “臣拜见陛下。”马顺跪在大殿之下。

  朱祁镇并没有在御座之上,而是一旁的书架之上。他一只手揣着一封奏疏,一只手从书架上一套套书上轻轻拂过,说道:“马顺,马指挥使。”

  马顺说道:“臣在。”

  一时间他大汗淋漓,头埋在地面之上,不敢抬头,只能听着朱祁镇的脚步之声,忽左忽右,说话的声音缥缈恍惚。只能用心去判断朱祁镇在什么位置。

  朱祁镇说道:“你是谁的?”

  马顺说道:“臣是陛下的人。”

  “是?”朱祁镇不知道怎么忽然出现在马顺身边,将手头的奏疏砸在马顺头上。说道:“你好大胆子,王振这些事情都是通过你做的吗?”

  “朕怎么能用得起你啊?”

  “陛下。”马顺不敢去看,这些奏疏上面写着什么,只能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臣是陛下的人,臣之所以听王公公的,也是因为臣见不到陛下,以为王公公所说,就是陛下的的命令。”

  “我马家从太祖朝开始,就是锦衣卫,所有锦衣卫都有一个信念,就是效忠陛下。绝无他念。”

  朱祁镇冷笑说道:“是吗?那么你为什么没有向朕禀报?”

  马顺说道:“臣进宫不便,只能通过王公公,是以不敢。”

  一时间大殿之中,死一般的宁静,马顺几乎能听见他额头大汗滴落的声音。

  好一阵子,才传来朱祁镇的声音,说道:“朕姑且信你。也信锦衣卫对皇室忠诚,记着朕对你说过,锦衣卫是朝廷鹰犬,但是不能捕猎,反而偷吃家禽的鹰犬,朕从来是一锅炖的,这样的话,朕不想也不会说第三次,只会对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说第一次。”

  马顺瞬间觉得心中欢喜要炸开一般。

  今日朝廷上的事情传开,又听说王振去种菜了,马顺紧张不已,很害怕,这一进宫,出来的就是一具尸体。

  听了,这一句话。这才知道,这项上人头总算是保住了。

  “臣谢陛下皇恩,谢陛下——”马顺磕头如捣蒜。

  朱祁镇说道:“不用废话了,下去将关系到这一件事情的锦衣卫都处置了,记住做锦衣卫指挥使,想要善始善终,就要记清楚你的身份。”

  “臣明白。”马顺说道:“锦衣卫唯陛下之命是从。”

  “恩。”朱祁镇说道。马顺立即会意,几乎倒跪着向外面退。

  “起来吧。”朱祁镇说道:“这东西给你。”

  “啪”的一声,一个红色木牌砸在地面上,上面写着描金的大字。不是别的字,就是一个:“禁”字。

  马顺见状,大喜过望,这东西就是宫禁令牌,有了这个令牌,马顺就有了随时进宫见驾的权力。

  马顺立即双手捧着,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根本没有看他,只是摆摆手,让他下去。

  等马顺离开之后,朱祁镇回到御座之上,将写着马顺的纸条给撕扯成碎皮。朱祁镇心中一叹,暗道:“虽然说,使功不如使过,但是朕夹带里面实在没有人,这马顺将就着用吧。”

  锦衣卫这样的机构之中,不会没有人才的,但是朱祁镇却不知道,到底是谁能代替马顺,而且挑上来的人,不会是别的人。

  至少马顺已经证明过了,他是王振的人。他给马顺宫禁令牌,其实是将马顺收拢到手中,马顺能直接联系到皇帝,还会对王振有多少忠心。

  所以朱祁镇对马顺仅仅是敲打。

  但是下面这个人,朱祁镇就要费心思了。

  因为下面这个人,是于谦。

  王振对朱祁镇来说,不过家奴,锦衣卫也不过是鹰犬。而于谦,朱祁镇之前当做老师,而今却发现,这是错的。

  于谦,不仅仅是于谦,还有大多数士大夫。要当做合作者。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道:“传于先生。”

  于谦到了大殿上,说道:“陛下,臣料事不周,方有今日之事,请陛下责罚。”

  朱祁镇观察于谦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节,看上去于谦的惭愧之心,却是发乎内心的。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于先生何过之有,只是朕将这一件事情想简单,没有听先生的劝导,却是朕的错。”

  于谦说道:“陛下,臣——”

  于谦还是比较老实的,他在地方上做事是相当有手腕的,只是对朝廷之上的尔虞我诈,还没有深刻的理解。

  今日之事,于谦其实也深刻的反省自己,已经做好,被贬出京师的准备了。却不想朱祁镇连说都没有说,就此一笔勾销了。

  心中岂能不感动。

  朱祁镇说道:“先生,不必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而今朕还需要先生相助。毕竟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总要善始善终。”

  “请动太皇太后一次,也不容易的。”

  于谦听了,说道:“杨首辅不是已经按照陛下之言行事,新安为特例,可以供海外子民贸易之用。不用朝贡之例。”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只是朕开海也不是好大喜功,而是想为朝廷开一财源。而今朝廷各处都要用钱,赈灾,军费。”

  于谦说道:“恕臣直言,欲速则不达,今日一事,已经让百官汹汹,天下迟早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如此心急,而今陛下应该好好读书。自然有亲政之时。”

  “先生之言极是。”朱祁镇说道:“朕也明白。朕也没有想要大张旗鼓,不过是想做些准备以备将来。”

  “朕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请先生选一新安知县。掌管海贸内情,将来有所举动,朕也可以有的放矢。”

  于谦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知县而已。

  这一件事情,于谦还是能办到的。而且于谦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不管朱祁镇有没有亲政。安排一个知县的权力还是有的。

  甚至于谦只要光明正大的将这一件事情告诉杨士奇,杨士奇也会给朱祁镇安排了。

  “陛下属意何人?”于谦说道。

  朱祁镇说道:“朕没有人选,只是为将来计,这个人决计要清廉,有吏才。”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想要这样的人却是难了。”

  朱祁镇说道:“为何?”

  于谦说道:“杨首辅最近大量清理百官,庸者下,能者上,但凡清名在外的,最少是一个知府。除非在新科进士之中选。”

  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不得不说,以杨士奇为首的,洪宣辅政集团,还是相当有能力的。三杨秉政时期,即便放在整个大明朝,也算得上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

  大部分官员的能力都还不错,不能说没有贪官污吏,最少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的。

  朱祁镇说道:“新科进士没有经验,朕担心会误事。于先生认为李时勉如何?”

  于谦说道:“李大人,陛下属意李大人?”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今日将李讲官远窜,实非得已,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也。既然李讲官一点要外放,何不做一番事业,将来也好调回京师。”

  “只是朕担心李讲官清贵惯了,却不知道,能不能操劳庶务?”

  于谦说道:“陛下爱护李大人如此,实在乃天下百姓之幸,不过陛下也多虑了。”

  第一百零一章 定风波(四)

  “哦。”朱祁镇问道:“何出此言?”

  于谦说道:“陛下只以为李大人为清贵之臣,却不知道李大人在太宗朝上书言时事,触怒太宗,然太宗依然说,李大人所言,实不可改。”

  “而且国子监也是为国储才之地,如果李大人仅仅是一学究,如何能让他做国子监祭酒。请陛下放心,这一件事情,交给李大人,决计万事无忧。”

  朱祁镇说道:“只是,李大人要远窜,不知道能不能安置到新安?”

  于谦说道:“朝野上下,都以为处罚过当,陛下下此恩旨,必能得百官之心。即便是内阁也不会不体谅的。”

  朱祁镇说道:“那么这一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

  于谦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祁镇目送于谦离开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新将刚刚所过的话,复盘一遍。觉得这一件事情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刻的朱祁镇,将君臣一日百战的信念,贯彻到所有行动之中,与每一个人谈话,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战斗。

  还好,于谦是一个君子。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于谦还是好对付的。不过,这并不会让朱祁镇对于谦看轻,恰恰相反,更为看重。

  因为朝廷之上,各种魑魅魍魉好找,真正内外如一的君子,反而不好找,或者说,君子就不应该在这样的朝廷之中厮混。

  果然每一个人的悲剧都是来源于自己的性格。

  于谦也是如此。

  夺门之变的于谦,不管是倒向谁。都能位极人臣,但是他偏偏保持中立,这就导致了于谦最后的下场。

  朱祁镇或许没有发现,他已经变成他眼中魑魅魍魉一般的人物,越是如此,对于谦品行,就越是向往。

  虽然自己做不到。

  于谦这一次的事情并没有做差。

  数日之内,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李时勉由国子监祭酒贬为新安知县。

  朝野之间,有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情李时勉,纷纷约定李时勉出京那一日相送,只是李时勉似乎早有准备。

  提前两日出京。等他们知道发现的时候,李时勉已经不在北京城中了。

  但是李时勉躲得了别人,却躲不过一个人。

  李时勉带着一个老仆,雇佣一辆马车,出了东直门,向通州而去,准备到了通州换成官船。

  只是他刚刚出了北京城,就一些彪形大汉将李时勉拦住了。

  李时勉将车帘打开,目光一扫,就知道拦着他的这些人,定然是军中出身,他浑然不惧说道:“怎么?谁想要老夫的命吗?”

  “不敢。”为首的军官行礼道:“我等不过奉命来请先生一叙。”

  李时勉说道:“我如果不想去?会怎么样?”

  “我等自然不会将先生如何,只是天子脚下,谁又敢将朝廷命官如何,先生如此,不免有一些太胆小了吧。”为首的军官说道。

  李时勉听了,说道:“也好,就会会你家主人。”

  这个军官如此说,李时勉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纪纲最嚣张的时候,与当时的阳武侯薛禄,也就是常德公主夫婿他老爹,在南京当街斗殴,都动起刀兵起来。

  真以为天子脚下,就没有人敢违法乱纪,真正敢违法乱纪的,恰恰自以为是天下脚下的人。

  因为他们信奉权力,不信奉法纪。

  古今皆然。

  不过,事到如今,李时勉身边,不过一老仆,一个车夫,都不是能打架的人,李时勉年轻的时候,未必是手无缚鸡之力。

  只是而今已经老了,自然不以筋骨为强。与其被架过去,不如识趣一点。

  纵然是死,也要君子死不免冠。

  这些人将李时勉请到路边一处凉亭,这凉亭很是苍老残破,连一个完整的石墩都没有了。头上也大露天光。不过最少有坐的地方。

  李时勉过来,远远一看,顿时大惊,说道:“陛下。”

  来人正是朱祁镇。

  朱祁镇连忙上前,李时勉立即下跪行礼,朱祁镇将李时勉搀扶起来,说道:“李先生请坐。”

  两人坐定之后,朱祁镇说道:“朕其实是无颜见先生的,身边的人出了这么大的疏漏。朕实在有愧,只是贬斥先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朕也改不了,只能在这里准备了水酒一杯,敬先生。”

  朱祁镇一挥手,就有人在凉亭的桌子上摆下四盘菜。两荤两素,还冒着热气,有端出一壶酒来。

  朱祁镇起身为李时勉倒了一杯酒。

  李时勉双手接过,大为感动。但是依旧说道:“陛下对臣厚爱,臣愧不敢当,只是臣有一言,还请陛下见谅。”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李时勉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岂能轻出九重,白龙鱼服,恐遭虾戏,一旦有事,乃太后,太皇太后何?奈天下何?请陛下三思。”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阵感动。

  这很李时勉。

  李时勉从来不是想着,自己的恩遇如何?或者说,即便皇帝对他再好,他也该不了自己的性子,看似他对皇帝,对大明忠心耿耿,但是其实他忠心的从来是儒家信念。

  朱祁镇解释道:“这一次外出,朕已经向太皇太后报备过了,这周围有三百锦衣卫护卫,密不透风,请先生放心,决计万无一失。”

  李时勉立即说道:“陛下此言差矣,——”

  李时勉还想说话,朱祁镇见状,立即说道:“朕知错了,与先生谈完,立即回宫行不行。朕此次来,不仅仅是送先生的,还是有一件正事,想咨询先生的意见。”

  一提到正事,李时勉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了,说道:“陛下,但有所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祁镇说道:“太祖皇帝鉴于倭寇之乱,下令禁海。但是到了而今时过境迁,虽有零星的倭寇,但是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有人向朕谏言,说只需如前宋设市舶司,就可以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

  李时勉听了,立即说道:“陛下,请斩此孽臣,陛下治国,当讲仁义,何必言利?”

  朱祁镇问道:“先生,而今朝廷各方打仗,各地赈灾,都需要钱。”

  李时勉说道:“臣为陛下讲孟子,陛下难道忘记了?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安泰,乃是仁义,至于钱粮之事,不过小利而已。陛下做事,当以仁义为本,如果汲汲以理财为念,以好利为本,臣恐国库大涨,而天下大乱。”

  “秦隋往天下,何言无钱粮?唯仁义不立也。”

  朱祁镇说道:“朕受教,只是朕也想过,朕从海上多收一分税,则百姓少交一分税,此乃重农之策,而且有能力出海的是何等人家,先生不会不知道,这正是取有余而补不足。”

  李时勉听了,默默点头。一时间居然没有说话。

  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朕也不能听一面之辞。只是新安远隔千里之外,朕又不能飞至,先生学问人品,乃当世之最,朕也最信得过先生,此事到底行与不行,朕不知道,朕将先生任新安县令,却是委屈了先生,却也是朕的一点私心,想让先生试试,这个法子到底行不行。”

  李时勉立即行礼说道:“陛下之意,臣知之。只要能为陛下效力,就是天涯海角,臣都愿意去了。此去新安定然将这一件事情调查清楚,行与不行,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朱祁镇说道:“好,这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随即朱祁镇又给李时勉安排了四名锦衣卫做护卫,让他可以写奏折通过锦衣卫渠道,直通大内。

  第一百零二章 往事(上)

  “陛下,南海子到了。”王振骑在马上,为朱祁镇指引到。

  此刻的朱祁镇长高了不少,如果单单看身材,已经近乎一个成年人身高。

  而今已经是正统四年了。

  自从正统元年那一次之后,朱祁镇再也没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只是老老实实的什么也不做,每天所做的就是看奏折,练武,读书。

  在朝政之上,似乎不发一言。

  就当是没有看见一般。

  但是朱祁镇虽然什么也不做,但是却建立起一套私人的情报网,可以让下面的官员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将刚刚方面的消息传到乾清宫之中。

  这样的官员,越来越多。

  有太监,有武将,也有文臣。

  在京中六部,朱祁镇反而没有下力气,因为没有必要。

  有三杨在,什么样的花样,能瞒得过三杨的耳目。反而在外地,朱祁镇才能接触到各地的第一手资料。

  这是一长串名单。

  各地报告的事情都不一样,如辽东亦失哈就向朱祁镇报告朝鲜侵吞女真土地。

  也是如此朱祁镇才知道,原来明初的时候,大明与朝鲜之间,并非以鸭绿江为界。朱祁镇给亦失哈中旨,就是帮助女真,压制朝鲜。

  朝鲜胃口大,胆子小。不想让大明知道,封锁了消息,如果不是亦失哈是一个老辽东,对这边情况,最明白不过,这个消息还传不到北京。

  最少在各地官员奏报之上,乃至朝鲜朝贡的使者口中,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朱祁镇也乐得假装不知道。反正女真人不是吃素的,当然了,这个时代的朝鲜人也不是吃素的。因为而今朝鲜在位的是后世朝鲜人一直认为的明君,也就是朝鲜世宗大王,是相当有雄心的君主。

  朝鲜人在这个时候,还不是后世的软脚虾。还是相当能打的。

  所以女真人与朝鲜人在鸭绿江东北方向,这一片土地之上,打得相当激烈。

  而亦失哈也是暗中操作,不敢明面上暴漏出来。

  毕竟这一件事情,闹到朝廷之上,说不定是怎么办。

  再比如另外一个大将,方政此刻已经在云南了。

  方政也是老将,当初在大同斩首两百级,张轩也是知道的,似乎云南一带,又有动荡,土司早造反,现任黔国公请援,朝廷拟定让方政支援云南。

  张轩就接见了老将军,与老将军一番详谈。似乎是皇帝光环发作,反正老将军一副为朝廷效死,定然要荡平云南群小。

  张轩也如法炮制,为老将军安排了几个锦衣卫。

  一来是保护老将军,而来作为老将军与他联系的渠道,老将军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锦衣卫的系统,传递上来。

  其余各方官员还有不少,如刘定之,李时勉,乃至正统三年一科进士也有不少。

  甚至可以说,朱祁镇这样的举动,根本没有想过瞒过人。

  最少太皇太后是知道,朱祁镇还时常拿出密奏之中的一些事情,来请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却也耐心解答,并拿出朝廷官面上的奏疏,互相对照,看看,这些人谁在说谎,哪里是曲笔,哪里是忽略。

  下面大臣们太爱玩春秋笔法了。很多时候,下面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好像事情都是省略了一些内容。

  但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太皇太后也教他,什么事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情,要彻查清楚。什么事情要装糊涂。这糊涂也要装到几分?

  林林总总。

  不知不觉之间,朝廷之中很多奏疏上的意见,外面写的是太皇太后懿旨,但是内里其实是朱祁镇的意见。

  朱祁镇秉承一切事情,必须通过太皇太后而为之。祖孙两人亲密的如同往昔一般。

  但是几年来,朱祁镇并非没有与太皇太后冲突过。

  只有一件事情。

  就是西北的战事。

  说起西北的战事,朱祁镇就是一肚子火。

  这一场与阿岱汗的战事,从正统元年打到而今。才刚刚结束。

  正因为这一场大胜,朱祁镇这才有心情,在六月的天气下,来南海子围猎,一来是放松心情,也有避暑的意思。

  南海子就是后世的南苑,就是北京南苑机场所在地。

  这里还是皇家猎场,永定河在其中流过,有不少芦苇与湿地,既是一个打猎的好去处,也是一个不错的避暑所在地。

  西北的战事。

  在正统元年可以说一点进展没有,蒋贵即便到任之后,也是毫无作为,任阿岱汗来去如无人之地。

  不过杨荣在朝廷之中一力保全蒋贵,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西北之事,非起于今日,蒋贵刚刚履新,需要给他时间。

  朝廷之中,就没有责罚蒋贵。

  不过,到了正统二年,蒋贵的行动依然不能让朝廷满意,也不能让朱祁镇满意。

  甚至正统二年春,发生一件事情,更是让朱祁镇感到无力。

  蒋贵与安敬两将,引骑兵出塞,到达鱼儿海子,敌人就在眼前,安敬居然说,前面无路,随即引兵而还。

  这种临敌不击的举动,不仅仅让朱祁镇感到愤怒,连五军都督府的老将,还有兵部衙门的文官一起愤怒了。

  朝野一致决定,必须向西北加派重臣。

  于是兵部尚书王骥被外派出京,去西北坐镇。

  王骥来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安敬。以正军法。这才三军震恐。当时边将见王骥,都两股战战。

  朱祁镇对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满意。

  这就开了一个文官带兵的头。

  严重侵犯了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只是五军都督府之中,却没有几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将领,除非是张辅出镇。

  否则能派出去的将领,决计不可能做到将蒋贵压得如此服帖。

  但是朱祁镇却也知道,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几乎将规则内的行政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如果将权力再深入军中,勋贵与文官之间的失衡,只会更加严重。

  只是,他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是平地西北战事。这一件事情只能将来再想了。

  王骥严厉了整顿军中,并下狠手清理卫所,将不少空额清除干净,西北边军的数量变少了,但是在实力反而增强了。

  于是在正统三年,蒋贵终于取得了对阿岱汗决定性胜利。

  当时,蒋贵带了二千五百骑为先锋出塞,遇敌,副将李安觉得把握不大,想让蒋贵等一等后军。

  蒋贵拔剑杀之。号令全军,今日有进退,有死无生。

  奔出三昼夜,夜袭敌营,令敌人马惊,鞑子一时间不及上马,拔刀步战,蒋贵分两翼厮杀,大破之。

  阿岱汗引部遁走,蒋贵追击转战八十里。阿岱汗带着数十骑逃掉了。

  这一战,能将阿岱汗的主力击溃了。

  可以说这一战,才显示出蒋贵的真正的水平。老而弥坚。

  但是朱祁镇与太皇太后争吵,就是蒋贵打出这一仗之后的事情了。

  仗打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觉适可而止了。毕竟草原上,瓦刺也在找阿岱汗,阿岱汗被迫北遁,想来瓦刺也不会饶了他。

  但是朱祁镇看来,这一件事情,一定要斩草除根,却不是为了阿岱汗,因为在朱祁镇看来,阿岱汗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区别是怎么死。

  如果任何一个蒙古首领都敢轻易犯边。然后逃之夭夭就可以了。那么大明的震慑力何在。

  虽然阿岱汗而今逃到了瓦刺势力范围了。

  如果继续追杀,恐怕引起瓦刺的误会。但是而今如果大明收手,瓦刺就会高看大明。

  第一百零三章 往事(下)

  太皇太后一面觉得朱祁镇说得对,一面觉得这一件事情,风险太大了。

  而今大明因为马政,卫所,等等原因,大规模出塞的能力正在减弱。如果为了区区几十个人。而出动大军,且不说,草原茫茫能不能找到还是两可之间。即便找到了,瓦刺如果聚众围攻,一旦这些精锐战死草原,恐怕九边就空虚了。

  稳妥起见,此事万万不可。

  但是朱祁镇所说也有道理。

  人与人之间也是互相影响的,朱祁镇在太皇太后面前,一直说瓦刺的威胁,甚至朱祁镇在乾清宫挂了一张地图,将九边之外,从辽东到西域,大片涂白,并写上瓦刺两字。太皇太后看了,也觉得触目惊心。

  虽然这年头的地图的比例不大好,但也能看出,瓦刺与大明的疆域似乎相差不大。

  所以太皇太后也不想在瓦刺面前示弱。

  朱祁镇终于策划了他第一次军事行动。

  他下令让马顺让锦衣卫确定阿岱汗的行踪,并从让李大川从京营之中挑选好手,总计有三百余骑。

  从北京到西北,蒋贵也派了自己义子为先导,筹备了三个月,才一举出塞,翻越大漠,杀死阿岱汗。

  当时瓦刺也发现阿岱汗,结果被李大川等人,虎口拔牙。脱欢大怒,令兵围之三重,李大川带兵溃围而出。

  也是因为瓦刺士卒多为骑兵,其中还有重甲精骑,防守并非长处,但也看出明军百里挑一的精锐,也是一等一的强横。

  南逃三百余里。

  大同总兵官方政带了数千骑接应。瓦刺见状,这才放弃,说是见了王师出没大漠上,特来相送,并将落马被俘的人一一送还。

  即便如此,李大川等人回来的也只有一百多骑,折损过半,仅仅待来阿岱汗一颗人头。

  就是今年春天的事情。

  满朝文武对这一件事情却大为赞赏,连太皇太后也觉得李大川是一个将才。

  只是朱祁镇却有一些情绪低落。

  用一百五十名精锐骑兵,换一个颗人头,到底对不对。

  死的人也不仅仅是这战死在草原上的人,还有锦衣卫不少人手,从宣德十年开始安排在草原上的探子,一整条线被瓦刺人发现,从此不见踪迹。

  他们的下场,想想就明白了。

  不过,朱祁镇心中的怅然,只能压在心里,他将这活下来的一百多人,全部加入乾清宫侍卫之中,也将乾清宫侍卫扩编到三百人之多。

  朱祁镇从几年,日日练习骑射。这些侍卫自然也是跟随朱祁镇。

  即便有些公侯世子,如果吃不了这个苦,也都被赶出来了。

  不过,大部分勋贵,到了而今还是二代,父辈都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最见不得这种临阵脱逃的人。

  更不要说,皇帝都坚持住了。

  你们反而不能坚持,你们比皇帝还金贵。

  所以凡是坚持不住的,回家之后,都被拿鞭子狠狠抽一顿,除非如张忠一般,真的是先天有疾。这么没有办法的事情。

  其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须坚持下去。

  所以这三百骑,放在大明军中,不敢说一等一的精锐,但也决计在水平之上。

  不知不觉之间,朱祁镇已经收拢了一大批勋贵之心。

  这一次来南海子围猎,也是有很强的政治因素。

  因为朱祁镇不是自己来的,而是浩浩荡荡有万骑之多,其中有各家勋贵带着自己的家兵,有各级军官,这些中层军官,没有权力带亲兵,不过却可以将儿子带来。

  整个南海子有上直卫负责警戒。

  甚至可以说,这是李大川斩阿岱汗的余波。

  太皇太后想以这样的行为,向全天下展示一件事情,那就是皇帝长大了。

  朱祁镇长出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看着南海子绵延不断的红墙,再看着身后,绵延的队伍,虽然有万骑之多,但是在锦衣卫的组织之下,倒也整整齐齐的,并没有什么杂乱之处。

  朱祁镇说道:“走。”

  “驾。”的一声,朱祁镇带着三百护卫,进入了南海子。

  朱祁镇到了南海子之后,并没有立即开始行猎,而是先行休息。正式的行猎要明日才开始。

  同样安置下去的,还有各方勋贵,乃至文官。

  这样的行猎,宣宗皇帝在的时候,还有过几次,而今已经数年没有见过盛况了。各家勋贵都在摩拳擦掌,想要在皇帝面前拔一个头筹。

  朱祁镇休息的时候,王振一直忙里忙外的。不敢有一丝懈怠。

  朱祁镇身边也的的确确离不开王振。

  王振从小将他照顾他,甚至比朱祁镇自己还了解自己。朱祁镇用阮安代替王振在身边伺候之后,总是觉得不适应。

  原因无他,阮安太老实了。

  司礼监太监太滑头,太擅权不好,但是没有一点心机城府也不好。很多事情,总不能让皇帝与内阁打擂台吧。

  王振是不需要朱祁镇说,他就知道该怎么办?分寸拿捏的极好。

  但是阮安必须朱祁镇下旨,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朱祁镇说多少,他做多少,就好像是建筑图纸一般,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这或许就是阮安的本性,所以他能承担起营造北京城的重任,但却不能承担起司礼监的重任。

  所以,朱祁镇又偷偷的将王振调回来了。

  先是仅仅让王振在身边伺候,后来一点点的又掌管司礼监。

  王振似乎吃一堑长一智。朱祁镇让金英查了,王振还真是什么手脚没有做过,一点银子都没有捞。

  朱祁镇见状,在京师之中找了一个宅子赐给了王振,有赏赐了不少金银,以做抚慰。而这一次王立情报及时,引大同兵马出塞。也立下功劳。

  已经封锦衣卫千户。

  朱祁镇已经决定让王立去新安,新设新安千户所。也算是对王振的奖励了。

  新安在朱祁镇圈定之后,就成为连通南洋的重要窗口,而大明民间的举动,与朱祁镇所料不差。

  虽然有了严格的限制,必须是海外大明户籍,才能出海。如旧港,万生石塘屿,等地方的户籍,才能在这里出海贸易。

  但是对很多海商来说,这并不是问题。

  毕竟旧港全部是施家说了算,朱祁镇封施长安为旧港宣慰使,就是纠结了大量海盗杀回旧港,夺回家业。

  对这些相助的海商或者说海盗,一个个都有回报,旧港的户籍还不是一张纸一支笔的问题吗?

  这事情即便对大明境内一些大能力的人,也不是什么问题。

  于是乎,新安立即发展起来,一时间有人以小广州称之。

  李时勉担任新安县令之后,对朱祁镇交代的事情,非常在意。几乎一手一脚的建立起收税体系。

  特别是李时勉发现海商都腰缠万贯之后,收起税来从不手软。新安一县,也跃成为广州最富的一个县,甚至比广州两个附郭县都要富。

  唯一的问题是对外国人不大友好,毕竟朱祁镇的借口,是对海外百姓的支持,所以凡是能来新安的,户籍能够作假,但是总不能连汉话都会说吧。

  这如何自称是大明人?

  三杨对新安也是另眼相看,杨荣更是直接上奏,建议在福建也开口。毕竟杨荣是福建人,总要为家乡谋福利。

  这样的事情,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所以新安鱼龙混杂,朱祁镇有意加强对新安的控制,并以此为触脚,延伸到海外,派王立过去,也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至于能不能立功?王立身边有不少王振派过去的得力人手,上面又有马顺照顾,如果这都办不成事情,那么王立这一辈子,也就是混吃等死的分了。

  第一百零四章 行猎(上)

  隆隆的鼓声响起。

  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天地之间,还有一丝清凉之意。

  大队骑兵出现在南苑之中。

  朱祁镇骑在马上,目光扫过。他这一次打猎出动了有一两万众,外围的京营把手,还有骑兵驱赶,将大量野兽都驱赶到前面去。

  身边两侧就是大量武将分列左右,就等着朱祁镇一声令下了。

  朱祁镇弯弓搭箭,手中的板子拉着箭弦,双臂用力,将弓给硬生生的拉开。

  这一是柄硬弓,虽然不能与军中一些猛将所用的弓相比,但是不是小孩子所用的了。这数年的锻炼,再加上身形长开了。朱祁镇的体力已经不下于寻常士卒。

  朱祁镇手上一松,长箭呼啸而去,带着尖锐的哨声。

  这就是鸣镝。

  这哨声就好像是命令。

  无数打猎的人都纷纷狂奔而去。

  朱祁镇也带着亲卫冲了过去。

  朱祁镇双脚控马,手中弯弓搭箭,身边侍卫环绕。

  他占据了最好的猎场,而侍卫们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好像都弯弓搭箭,但是从来不放箭,都等着朱祁镇射而已。

  他们仅仅是以放万一,当心有什么猛兽猛地窜出来而已。

  不过,这南苑也没有什么猛兽。

  朱祁镇只觉得风乎乎的从他的耳边刮过,整个人与胯下的战马都合为一体,有一种贴地飞行的感觉。

  虽然他在宫中也射过水鸟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如何与而今的大型会猎相比。

  朱祁镇只觉得眼前,有无数动物飞窜,最多的是兔子,至于鹿,羊,甚至狼,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

  整个南苑的动物都驱赶在一起了。

  这才有这种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混杂在一起的情形。

  朱祁镇手一松,射出了第一支箭。

  他瞄准一只兔,只是还是没有经验,顿时射空了。

  只是他射空的东西,一根箭从身侧飞出,立即将这一只兔钉在地面之上,立即分出一名护卫去捡猎物了。

  这并不是与朱祁镇抢猎物。

  反正这些猎物,最后都要记在朱祁镇名下。用侍卫参与狩猎,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朱祁镇底子很好,身边又有李大川,这样的高手指点。慢慢的摸索奥妙。十箭也有五六支长箭能射中了。

  不过,射中都是兔子。

  不要看着准头不高,这毕竟是骑在马上驰射,以朱祁镇的能力,而今上阵杀敌,也能当一员合格的士卒了。

  至于为什么都是兔子,是因为兔子太多了。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很多箭都是蒙中的,虽然这里各种猎物都很多。

  但是最多的都是兔子。

  兔子的繁殖能力,那是不用说的。

  而南苑毕竟不是深山老林。大的猎物不多。朱祁镇射了一个多时辰,出了一身臭汗却觉得是过瘾。

  似乎这个时代,唯一能与后世电脑游戏相比的娱乐方式,就是狩猎了。能让每一个男人内心底层的征服欲,完全膨胀起来。

  朱祁镇一时间也有些留恋不舍。

  不过,李大川拦住朱祁镇说道:“陛下,再继续下去,圣体恐怕有损。”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

  朱祁镇很清楚,他虽然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成人,但是实际上身体还没有完成长成,太过老累的话,对他身体不好。

  朱祁镇打马回营,去清点猎物。

  有兔子八十多只,有一头鹿,至于野猪,老虎,豹子,等猛兽,一头也没有发现。

  至于里面有多少是朱祁镇射中的,有多少是身边的侍卫射中的,也不用细说了。

  朱祁镇回来之后,发现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回来。

  原因很简单,朱祁镇这一次会猎,却是设了彩头,不到下午他们不会回来的。

  朱祁镇回到营地之后,王英立即迎了上来说道:“陛下,此次出猎如今?”

  朱祁镇笑道;“侥幸有所得,先生没有一展伸手吗?”

  不要以为明初的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其实明前期大乱方定,很多读书人的武力值并不低。

  要知道太宗皇帝北伐的时候,可是有不少文官随行,打仗的时候,太宗皇帝都没有优待,与士卒同甘苦。更不要说这些文官了。

  但是如杨士奇这一批人,大都有这样的经历的。

  骑马开弓都能做的。

  王英虽然不如他们的前辈,但是打猎却还是会的,只是到底不如少年之时了,说道:“臣老矣,不敢跟随陛下涉猎,不过今日,臣也有所得,陛下不愿意听听吗?”

  朱祁镇翻身下马,立即有人放下两个马扎。朱祁镇在一个上面坐定,说道:“王先生请坐,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所得?”

  王英也习惯了朱祁镇对他的礼遇。

  朱祁镇这几年,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虽然小,但是平易近人,从不迁怒别人。礼遇大臣,也为朱祁镇带来不少的拥护者。

  王英说道:“臣听得一个故事,陛下一个月前,闻阿岱汗人头从漠北送来,决定今日会猎,南海子这里,就有不少太监征召百姓,捕猎,甚至入西山捕虎,而且必须是活的,为了捕虎不知道有多少猎户丧生。这还罢了,抓住老虎之后。还不许让老虎饿死。”

  “但是猛兽食肉,百姓一年少有荤腥,而今全付之禽兽之口。”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竟有此事?”

  王英说道:“臣不敢虚言。”

  朱祁镇看着王振,说道:“王大伴,这一件事情交给你,如此伤朕名声之辈,一个也不要留。”

  王振说道:“奴婢明白。”

  王英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何来英明,却是连家奴也管不好而已。”

  时间越长,朱祁镇越发明白一件事情,指望太监做成什么大事,大抵是不大可能的。盖因宫廷是一个非常扭曲的存在。

  而这太监在紫禁城之中混出头来,一旦外出办事,定然会假借圣旨,大加敛财,不赚够了,是决计不会罢休的。

  太监都是一些没有底线的人。

  他们为了富贵连下面一刀都割了,指望他们有什么道德底线,却是想都不要想了。

  虽然生杀大权,在皇帝手中,一言可杀之,但是办事的副作用太大了。

  倒不是说文官一个个都是好的,最少而今这个时候,在三杨的整顿之下,政治大抵是清明的。

  贪官不能说没有,但是数量不多。

  但是太监之中,并非没有清廉,简直是凤毛麟角。

  这几年之间,朱祁镇对朝政冷眼旁观,对各地太监却也细细查过。却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用太监争权,是可以的。但是用太监治理天下,不能说不行。但是副作用太大了。

  王英说道:“陛下,其实此时怪不得他们,陛下要行猎,行在所在,天子脚下,虽然旷土不少,但是如何有那么多猛兽。今日陛下一行猎,动用数万大军,为君王一乐,所耗都是民脂民膏。”

  “请陛下三思。”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王英准备劝谏。朱祁镇对文臣从来态度温和。这给他带来不少好名声的同时,也让大臣频频进谏。

  这样的架势,朱祁镇看多了。

  朱祁镇立即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今日会猎,朕非为区区猎物而来。只是为了整兵讲武,虽然有西北捷报,但是而今朝廷兵马早不如太宗朝了。”

  “朕为天子,岂能不重视。”

  会猎这一件事情,本身就与军事有非常紧密的关系,甚至蒙古人打仗的办法,都是从狩猎之中来的。

  第一百零五章 行猎(下)

  王英当然知道这一点。

  否则以太皇太后的性子,怎么肯答应朱祁镇的折腾。其中的政治意味,王英比朱祁镇自己还品味得明白。

  只是王英觉得他自己还是要劝谏的。

  因为历史上君王最大享受,就是狩猎与美色。

  实际上因美色而亡国的故事,大多都是人编出来的,但是因狩猎而亡国的事情,却大有人在。

  辽国就是最典型的。

  女真兴起的时候,辽国皇帝一直在狩猎,根本不当一回事。

  王英说道:“陛下,今日狩猎不过是庸人之猎,却不是天子之猎。”

  朱祁镇说道;“那么什么是天子之猎。”

  “庸人之猎,不过左牵黄右擎苍,斗之鹰犬烈马而已,天子之烈,以谋士名将为鹰犬,以天下为猎场,如汉高,唐高,太祖。这才是帝王之猎。”王英说道。

  朱祁镇立即明白,王英是担心朱祁镇沉迷狩猎不可自拔。

  说实话,刚刚狩猎的时候,真有一些痛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未必比打游戏差了多少。如果年少时,能天天狩猎,估计一定会沉迷进去。

  但是朱祁镇的心智毕竟是成年人了。

  对这样的事情,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他早已为自己树立的宏伟的目标,决计不会因为区区享乐而放弃。

  王英也算是为他提了一个醒。

  朱祁镇起身说道:“多谢王先生,朕定然日日警醒。”

  两人说着话,王振已经回来了。在朱祁镇身边说道:“陛下,已经处置了。”

  朱祁镇心中一叹,他当然知道王振所言就是数条人命。但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下令要人性命了,早就习惯了。

  这个时候大队出猎的人都已经回来了。

  立即有人开始统计各人的猎物。

  朱祁镇一看数目,轻轻一笑,说道:“看来,朕开出的彩头,不吸引人啊。”

  因为名单上的数目,朱祁镇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因为名单第一名是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张忠,根本没有参加狩猎,当然了,这样的事情,英国公自然不能参与,但是英国公毕竟上了年纪,根本没有出猎,而是让英国公旁系一些年轻人出头。

  英国公对这一次狩猎也谈不上敷衍。

  朱祁镇也知道,张忠身子骨在进入正统四年之后,简直是每况愈下。英国公能在这里时候离开京师,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谁也不能强迫英国公一把年纪,还要上场与年轻人比吧。

  英国公这几年也很难。

  一边大加纳妾,想要求子,但是而今也是毫无音讯,而唯一的儿子,遍访名医,也没有一点起色。

  很多名医都说了,准备后事吧。就在今年之中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英国公连朝廷的事情都少有过问。

  朱祁镇也因为这一件事情,为张忠感到可惜,如果张忠身体的大好,说不定是他的得力臂助。

  即便如此,英国公依旧名列榜首。

  而英国公下面,就是成国公。下面根本就是按照爵位大小排列下来的。

  除却新封的平西伯蒋贵不在京师,京师之中也没有家人之外,下面根本没有一点逾越之处。

  这一坛死水的样子,朱祁镇看到就心烦。

  如果有人组织倒也罢了。

  朱祁镇不用查,就知道没有人组织。因为英国公没有心思去安排,这就是军中暮气沉沉的直接表现。

  连打猎争强好胜都做不到,指望他们在战场之上,能有什么作为?简直是不用想了。

  王振说道:“陛下,下面的人不知道陛下深意。这才如此。”

  实话实说,朱祁镇准备的彩头,也并不是多高的,不过是十几柄宝剑。虽然是一等一的大内造的宝剑。

  但也就是一分荣誉而已。

  朱祁镇说道;“希望如此吧,传令下去,明日安排好射柳,如故例,将勋贵分为两队,胜者有重赏。”

  王振说道:“奴婢明白。”

  朱祁镇说道:“怎么明白?”

  王振说道:“将他们的对头都安排到一块去。”

  朱祁镇这才点点头,让王振去安排了。

  一直讲勋贵当成一个集体,其实并不对,文官之中有派系,武将之中就没有了?根本不可能,不过是勋贵这几年一直在衰落之中,被文官步步侵蛀。再加上张辅威望最高。下面的人自然将张辅推上来当首领。

  但其实他们内部之中,并不是没有恩怨。

  甚至更多,开国勋贵与靖难勋贵之间,还有更多是私人恩怨,战场之上,谁之主攻与谁是辅攻,就觉得将来谁的封爵高一点。

  这些人岂能不争。

  为了争功,明初常遇春的儿子向冯国胜拔刀,他们之间还是姻亲。

  就单单说刚刚平西一战,蒋贵是一战成名了,封平西伯,但是跟在蒋贵身后任礼,可是一根毛都没有捞到。

  任礼对蒋贵就没有怨气了。

  还有鞑官与汉官之间的矛盾,大部分鞑官都是从草原上投降过来的,太宗皇帝优待鞑官,毕竟是要招降纳叛,但是这些鞑官长久滞留在北京城之中,很多文官都看不过,不要说武将了。

  之前还是敌人,在战场之上见,而今一个头磕在地面之上,就成为同僚了。

  任何一个集体都容不得细细的剖析。

  别的事情,王振做的或许不好,但是挑拨离间,正是行家里手。王振立即将这事情安排下去了。

  令勋贵分左右朋,每一朋都要挑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将领为首。不过尽量挑选年轻人。然后按照顺序,左右朋分布出一人,在场地上射柳。

  胜负立分。

  然后看那一队出彩一些。

  王振安排要点就在这一点上,一起出来的,都是他们不愿意输的人。是那一种,输给谁都可以,但是就是不能输给你的人。

  王振安排好之后。

  这名单立即传到了英国公与成国公手中了。

  成国公朱勇一看,说道:“咱们这位陛下看来不满意今天的局面?”

  张辅看了一眼,说道;“是我,我也不满意,陛下明显是想看看下一辈的成色,下面的人弄成了花团锦簇,四平八稳,陛下怎么能满意。”

  “这一次,连我都想不到,陛下能如此大胆,硬生生斩了阿岱汗的人头。”

  张辅对朱祁镇主使的追杀阿岱汗一战,还是感慨万千,他感慨什么?不是朱祁镇的决心,而是朱祁镇的运气。

  张辅是打老仗,南北都打过。太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在茫茫草原之上,找到一个人有多难了。

  因为太宗皇帝出塞,最大的问题,不是打败敌人,而是找到敌人。

  大明铁骑,打败敌人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找到敌人。茫茫草原之上,即便有熟悉的向导,也很有可能迷路。

  如这一次,单单靠锦衣卫的情报,奔袭千里,斩首阿岱汗,又在瓦刺人的追击之下回来。

  让张辅怎么看,都觉得皇帝的运气委实太好了一点。

  这样一来,张辅对朱祁镇更加敬重,并没有轻视,觉得是侥幸什么的。因为带领过大军的将领,都明白一件事情。

  战场之上没有侥幸,运气也是实力一种。因为战场太多因素决定胜负了,很多将领都很迷信。

  迷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朱祁镇这种近乎送死的行动,居然如此顺利的完成了。更让张辅坚定了一件事情,就是天命在明。大明气运正隆。

  故而张辅更加殆政,对很多事情都不干预了。想要将兵权与军中的影响力,在他身上慢慢淡下去。

  只是没有想到,他不多管,下面的人居然弄出这样难看的局面。

  第一百零六章 射柳(上)

  朱勇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是有些孩子,实在不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比如顾家这一辈子,简直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顾老侯爷也是一世英雄,靖难功臣之中,少有的太祖老将,只是顾家这一辈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张辅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上面,但是对顾兴祖这个二世祖,也是有些耳闻的。

  顾成也就是第一代镇远侯。就是洪武年间的老将。太祖年间,就镇守贵州,多有战功。但是被建文帝派来平乱。

  随即被太宗皇帝俘虏了。

  顾成本来不投降的,但是太宗皇帝却让建文帝相信,顾成已经投降了。于是杀了顾成好几个儿子。

  让老将顾成伤痛欲绝。

  这才为太宗所用。

  南军八十万围攻北平城,但是辅助世子,也就是仁宗皇帝守城的就是老将顾成。否则世子没有经过战争,怎么可能在大军围困之下,不仅仅将城池守住,还将南军打得节节败退。

  而现在镇远侯顾兴祖,就是顾成其中被杀的儿子中一个孩子,当时他父亲被杀的时候,他还在襁褓之中,被人保护下来。

  只是顾成到底是老将。又复镇贵州十二年,在永乐十二年的时候去世了。

  这爵位就落在顾兴祖头上了。

  那时候顾兴祖还是一个少年。

  没有了祖父看管,彻底放开混了。弄得鸡飞狗跳的,只是太宗仁宗宣宗都念及顾家的功劳,不多管而已。

  因为顾成在世的时候,是少有的支持仁宗皇帝的武将。

  如果顾兴祖但凡有一点能力,在仁宗皇帝上位之后,念及老将,也不可能不重用顾兴祖。

  这也算是先见之明吧,反正十年之后的土木堡之变,勋贵战死无数,唯有顾兴祖逃了回来。

  张辅说道:“昨天的事情,是他做的?”

  朱勇说道:“这个不好说。”

  张辅说道:“别的不说,下一辈之中,谁家的孩子最能打,却能说了吧。你知道我很少关心这些。”

  朱勇叹息一声,说道:“应该是老孟家的孩子吧。”

  张辅听了,轻轻一叹,说道:“也是富贵就能消磨志气。我家子嗣不多,就不说了,你家的孩子,要好好教育,否则将来我们靖难一脉,恐怕被新贵给压下去了。”

  朱勇所言的孟家,乃是保定侯孟家。

  孟家兄弟两人在靖难之中,都是一等一的猛将。

  说起孟家都要说第一任保定侯孟善。

  孟善也算是老将,跟随徐达北伐,跟随傅友德南征。在靖难之战中,投奔太宗皇帝,成名之战,以数千士卒守住保定城。

  而孟善两个儿子,也是一等一的勇将。

  只是因为一件事情,牵扯进了夺嫡之争,老大与汉王来往过密,被太宗处死,老二也就是而今的保定侯孟瑛,被远窜云南,到了正统登基之后,才算是回到北京。重新袭爵。

  但是,孟家身上汉王印记是洗不掉的。

  保定侯孟家,虽然也是有爵位,列在勋贵之中,但是他家过的最艰难。原因很简单,孟瑛流放十几年,再密切的人情也都变淡了。

  孟瑛也是知道自己身在嫌疑之地,老老实实闭门谢客,什么也不敢做。孟瑛一心一下在家里教导子弟。

  所以孟家子弟,在勋贵之中表现最为出色了。

  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朱勇叹息一声,说道:“我家孩子还行吧,到底不比当初了。小时候觉得父亲下手太狠,而今才觉得,这群兔崽子,不下手是不行的。”

  “不过,你说的新贵是蒋贵吗?也太高看着那老儿吧?”

  张辅说道:“你不要小看了蒋贵,他是大器晚成,将来自然有一番功业,不过,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器晚成,又能在战场之上征战几年,我估计不出十年,他就要退下来,他子嗣也不成器,恐怕平西伯府今后几十年,不过是一个空头而已。”

  “只是难道除却蒋贵之外,我大明就没有名将了吗?”

  “只有陛下有意打仗,这仗打多了,这名将自然就有了。大浪淘沙,自然有真金,只是我们这些人倒是沙,还是金,却不好说了。”

  “我无所谓了,只要有子孙袭爵就好了,倒是你,要好好想想了。”

  张辅说的凄凉,不过放在而今,唯一的儿子,就不知道成与不成,膝下空虚,却也有一丝让人不忍。朱勇叹息一声,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说了一番就去准备明日的射柳。总要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些风采吧。

  第二日一早。

  数千骑已经围圆。

  朱祁镇坐在木台之上,文武大臣分列而坐,张辅与朱勇一左一右。勋贵之中既然要分两列,这两个国公自然是逃不过去的。

  朱祁镇一声令下,士卒将一根根柳枝都插在地面之上,这些柳枝虽然埋得不浅,但是因为柳枝的特性,依然在风中摇曳生姿。

  朱祁镇也是知道能开弓射箭的,当然知道,这样的情况之下,并不好射断柳枝,因为只要风向微微一变,这柳枝就要动。

  这正是考验本事的。

  朱祁镇下令说道:“开始吧。”

  随即两列之中,分别有一个出列。出来的正是成国公世子朱仪。

  朱仪才十几岁,但是在马上英姿倒也有几分成色。

  却见朱仪横马从木台下面跑过,随即开弓射箭,整个人几乎横在战马一侧,弓箭贴着地射了出去。

  却见一个柳条应声而倒。

  “好。”朱祁镇说道:“成国公家的子弟,果然是家学渊源。”

  成国公朱勇连忙说道:“陛下说笑了,犬子取巧了。”

  朱祁镇当然知道,朱仪取巧了。

  这柳枝插在地面之上,越往上面越容易摆动,但是下却牢固的很,朱仪根本没有办法射中上段,却只能射下面。

  “无妨,这样的巧也不是谁都能取的,而他而今年纪尚小,好生淬炼几年,定然能不负成国公府的威名。”朱祁镇笑道。

  这一句话,倒也是真的。

  骑射本来就是很困难的,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马上射柳。

  这其实也是很有难度的,否则也不会经久不衰,成为军中考验骑术的标准之一,凡是只能射中柳枝上面,越往上面,就说名射术越高。

  果然不出朱祁镇所料。

  从朱仪之后,不少人都射失了。柳枝在地面上插着,但是长箭都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勇与张辅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们偷偷的看着朱祁镇的脸色,却见朱祁镇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朱祁镇对此早就有所预料。

  这些纨绔子弟在京城的风流韵事,不是一件两件,锦衣卫东厂有这人在什么地方打架斗殴,争风吃醋的消息,不要太多。

  朱祁镇对他们的本质再清楚不过了。

  指望他们能百发百中,简直是妄想了。有人射空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不过,朱祁镇也并非没有发现人才。

  却见两名小将射得极佳,甚至其中一个,还一箭双柳,简直将箭术玩出花来了。让满场忍不住高呼。

  朱祁镇也忍不住问道:“这两个是谁家的?”

  朱勇露出一副不出预料的表情,说道:“这两位都是保定侯孟家的,其中一个是保定侯孟瑛长子,孟俊,另外孟贤的儿子。”

  朱祁镇正想说什么,王振却在朱祁镇耳边说道:“陛下,这孟贤乃是前保定侯庶长子,与汉王有染,被太宗皇帝处死。”

  王振必须提醒朱祁镇,不能说错话了。

  第一百零七章 射柳(下)

  朱祁镇听了王振的话,心中一动,却怀疑起成国公的用心了。

  成国公可以不说孟贤的名字,仅仅说孟家子弟就行了。而今却非要点出来,其中的意味却很多啊。

  朱祁镇笑道:“那个是孟贤的儿子。”

  成国公朱勇立即说道:“正是那个射双柳者。”

  朱祁镇说道:“让他上来。”

  立即有人将这个小将请上来。

  当然说是小将,是与朱祁镇身边的成国公与英国公相比,他们都上了年纪,而这个小将,看上去二十多岁,看上去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朱祁镇问道:“你叫什么?”

  这小将立即说道:“臣孟元。”

  朱祁镇问道:“今日到而今,你表现最好,朕要赏你。说吧,你要什么?”

  孟元说道:“臣不敢。”

  朱祁镇说道:“既然,你不说,你就到乾清宫之中当一名侍卫吧。”

  此言一出,王振立即说道:“陛下——”

  话来没有说完,就被朱祁镇手一摆给拦住了,说道:“朕知道,你父亲与汉庶人有染,不过,朕从来相信,保定侯一脉,乃是我大明忠臣。朕自然要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之上,只期盼你将来建立功勋,为你父亲挣一个身后之名,也算是孝子了。”

  孟元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之上,说道:“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朱祁镇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轻车熟路。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以来,这种施恩的手腕,越发娴熟了,当然也知道,这些拜倒在地效忠的人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

  这本就是一个君臣博弈的过程。

  是真的还是假的,在盖棺论定之前,谁也不敢肯定。

  不过,朱祁镇却觉得,孟元如此做,未必不是真心。因为不要看朱祁镇什么也没有给他,但其实上却给保定侯孟家一脉新生。

  为什么保定侯孟瑛,也是靖难功臣一脉,而今只能坐个闲职。什么也不能做?是保定侯孟瑛不能打吗?

  不,孟瑛的能力或许比张辅稍差,但是也不是一员庸将。

  他的成名一战,就是在靖难之中,老侯爷孟善以数千士卒镇守保定城,而孟瑛引数千骑兵,从外突击。

  父子两人里应外合大破数万南兵。

  看孟瑛的履历,是打过鞑子,瓦刺,打过安南,还在哪里镇守过,他镇守安南的时候,安南也没有那么多事情。

  甚至一直让孟瑛镇守安南的话,之后未必会出现弃守的结果。

  不就是站错队了。

  被打入另册。

  朱祁镇其实对孟瑛一直很关注。

  或者说,朱祁镇对大明军队之中,能打仗的将领都很关注。孟瑛也在其中,甚至还揣摩过,为什么他登基之后,太皇太后就将孟瑛给调回来了。

  其中深意,朱祁镇自然明白了。

  是为了防止有非常情况下,有镇得住场子的将领。

  孟瑛虽然被打入另册。

  但是汉王与仁宗皇帝之争,早已尘埃落定了,不可能出现什么反复了。

  想来孟瑛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心思,估计一门心思想翻身了,所以当有需要道时候,打出孟瑛这一张牌,足以震慑住很多人。

  甚至而今,朱祁镇对孟元这么好,也有不少是给孟瑛这一员老将面子。

  今日朱祁镇一句话,孟家子弟在进入军队之中,就没有什么阻碍了。甚至不用吩咐,兵部自然会将孟家一些子弟安排到各地去。

  毕竟不管是五军都督府还是文官,其实明白一件事情,而今大明缺少能征善战的将领。

  朱祁镇说道:“你下去,向保定侯问一声好。让保定侯有空进宫见朕。”

  “是。”孟元说道。

  孟元随即下去了。

  他神色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之上,来到了保定侯身前,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被孟瑛一把抓住了,说道:“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这也看出保定侯的地位了。

  朱祁镇坐在高台之上,两侧是两个国公,而其他勋爵,都是向外面排开。保定侯所在的位置,就在边上,明明是一个侯爵,却混进了伯爵之中。

  这也表现出保定侯府的政治地位。

  孟元对保定侯孟瑛,将朱祁镇刚刚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孟瑛听了,老泪纵横,说道:“苍天有言,我孟家有今日,我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孟瑛年纪也不小了,他与张辅,朱勇都是一辈人,算是在靖难之战中的二代将领。只是他一直担心一件事情。

  他尚在,即便孟家被压制住,大家都还知道有保定侯孟家存在。

  如果他一旦离世,保定侯孟家就彻彻底底的被边缘化了,说不定连世袭罔顾都做不到了。

  别人相信所谓丹书铁劵,但是孟瑛不相信,因为他亲眼看见过丹书铁劵在他面前被砸碎,就是他被贬斥到了云南的时候。

  那一次,真是险死还生。

  有孟贤的死,才孟瑛的生。

  而今想想,孟瑛也心中不寒而栗。

  孟瑛知道想要保全孟家家业,就一定要在军中有影响力,只是而今他不过是一普普通通的的京卫指挥使。下面的人也未必听他的话。

  家中子弟想要出仕,却也不容易。

  这种深刻的危机感,让孟瑛一直放不下去。

  所以,他将这一分力气都放在教训子嗣上面了,孟瑛作为名将自然知道,大明而今将领有下青黄不接。他只想将自己一身本领传下去,将来总要用得着的。

  只是弓马骑射好传授,一些要点,他能够指点,只要要紧牙训练便是。但是如何成为一员大将之才,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不仅仅是熟读兵书的事情,也需要实践,纸上谈兵是没有用的。

  而家中子弟不能出仕领兵,再怎么练也是没有用的。今天有了朱祁镇这一句话,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回过神来,对孟元说道:“你在乾清宫一定要好好表现,孟家的将来都需要你来支撑了。”

  孟元说道:“请二伯放心,侄儿定然不负使命。”

  孟家其他子弟也上前,自然是一番欢笑。

  只是他们正说着话,不知道谁偷眼看了一眼朱祁镇所在的木台之上,忍不住说道:“陛下,与两位国公了?”

  人们都看过去,却发现木台之上空空如也。

  孟瑛见状,也皱起眉头,问道:“你们看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一个人说道:“刚刚似乎有一个信使过来,在陛下耳边说了什么,于是陛下就匆匆离去了。”

  一听这话,孟瑛首先想到的是军情。他说道:“我去打听一下。”

  这里都是大明武将的顶尖人物,可以说他各方消息都汇总在这里,消息灵通之极,如果有军情有关系的话,甚至有些皇帝未必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却都明白内里如何。

  只是之前孟瑛被边缘化,大家对孟瑛还是很客气的,但是都敬而远之,但是今日有朱祁镇的表态,孟瑛那些旧友们,对孟瑛立即变得热情起来。

  没有一会孟瑛就打听到了消息。

  孟瑛一回来,就将孟家子弟说道:“你们回去,将各自房里的丫鬟都收房了吧。刚刚从沐家得到的消息,云南出事。恐怕要大举用兵了。”

  孟元立即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孟瑛说道:“各种说法都有,而今还不能断定,但似乎是方政父子被贼人围困,沐家见死不救,累方政父子战死。而沐国公,而今也畏罪自杀了,当然明面上报战死。”

  “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麓川(上)

  朱祁镇看着从云南传来的军报,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怒火给压抑下去。

  不仅仅少要逢大事要有静气。也是朱祁镇深入了解大明的内内外外,知道如果每出一件事情。

  就大动肝火,恐怕还不等大业将成,就已经先被气死了。

  他细细看过战报,心中轻轻一叹,说道:“黔宁王,真是虎父犬子。”

  黔宁王就是沐英。

  现任黔国公沐晟,乃是沐英次子,说起来也是久经战争的大将。但是让朱祁镇评价虎父犬子,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一辈子最大的战功,就是从张辅攻安南。

  但是他是在张辅的调度之下,立下不少功劳。他这一辈子的上限,也就是这样的,当一员部将,哪怕是副帅,都是合格的。

  但是让他独挡方面之任,屡屡让人失望。

  宣德年间,放弃安南,也就是因为镇守安南的主将柳升战死。而沐晟在得知柳升战死之后,在没有得到朝廷命令的情况之下,退兵了。

  他这一退,让朝廷即便先反攻安南都很难了。

  这陈年旧事就不说了。

  单单是而今。

  方政之死,最大的问题就是沐晟。

  在征讨麓川的时候,沐晟与麓川大军隔着怒江对峙,迟迟不战。

  朱祁镇对沐晟这个战略并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朝廷上下其实都不愿意在云南大动干戈。对麓川的放纵也不是起源于今日。

  所以朝廷上下可是一点也没有督促沐晟速战的想法。

  沐晟想拖着就拖着吧。

  但是他却镇不住方政。

  方阵乃是老将,见蒋贵在北方立功,封平西伯,世袭罔顾。他心中能没有什么想法,他数次向沐晟请战。

  都被沐晟拒绝了。

  结果方政最后决定撇开沐晟,单独出战。

  方政决定并不能算错,最少他连战连捷,破潞江,攻上江,连败麓川思氏大军。只是上江乃是思任发所在,方政攻之不克。向沐晟求援。

  沐晟派兵到了夹象关不前。

  随即麓川象兵攻方政所部于空泥。

  方政所部转战疲惫,已经不能支持。方政派儿子方瑛向沐晟求援,自己亲领本部,陷象阵死。

  如果战事仅仅是这样,沐晟也不用畏罪自杀。

  虽然,沐晟不能约束方政出击,又支援不力。但是沐晟毕竟是国公,不看在沐家在云南的影响力,也要看在沐英的面子上。

  朝廷不会重罚沐晟的。

  最少,也不会要了沐晟的小命。

  但是下面的事情,却朱祁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方政一部不过是偏师,即便全军覆没,也不过数千人,最多不过万余人而已。沐晟所部有数万大军。

  损失一部,大不了转攻为守。

  但是沐晟怎么做的,将怒江西岸的粮草辎重全部焚烧,大军退还永昌。

  虽然仅仅退后了数十里,但是将怒江天险拱手相让。滇南各地土司恐怕就要首尾两端了。整个局势向不利于朝廷的局面发展。

  更不要说辎重了。

  要知道云南本地本来就是比较贫瘠的,在云南用兵粮食都要从南方运来。

  大明对贵州的统治也很薄弱,粮草要从湖南起运,进入贵州驿道,这样的山路要走上千里,才能到云南。

  粮食耗费之大,前线损失一石粮食,后方就要起运数石粮食。才能补上。

  这都是大明的民力国力。

  当然即便这样的大败,也未必要了沐晟的命。

  毕竟大明对勋贵都是优待的。

  但是沐晟依旧自尽了。是什么原因,让沐晟绝望到了自尽。

  朱祁镇想起之前沐晟数次向朝廷请兵,心中不由一寒,他这几年在太皇太后的指导之下,大明各方奏折,全部看过,也能看出谁虚谁实。

  麓川坐大,并非起源于今日。

  乃是仁宗皇帝登基之后,大明在战略转向的影响。

  但是即便如此,朝廷之上,对沐晟屡屡请兵叫苦,朱祁镇在心中也是打了折扣的。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地方上很多时候,非将有七分的事情,喊出十二分的苦楚。这就是为自己预留退步。

  所以内阁大佬们也觉得,麓川虽然有些跋扈,但是还没有他说的哪里厉害,也派兵了,将久镇山西的方政派往云南。

  也带了相当部分北方边军。也就是方政本部。

  而今看来,云南的情况要比朱祁镇想象的困难。最少沐晟并不觉得,单单靠云南之力,能够平定麓川,甚至未必能守住云南。

  这才决定自杀。

  即便到了而今,虽然有部分边军参与进去,但是与麓川作战的主力,依旧是云南地方军队。

  朱祁镇说道:“王振立即去告诉内阁,定下黔国公的后事,记住,黔国公是带病征战,勤于王师,病死军中的。本朝的国公可以战死在鞑子手中,决计不可丧师于区区小国,决计不可。”

  “是。”王振说道:“奴婢明白。”

  朱祁镇又问道:“太皇太后怎么说?”

  王振说道:“太皇太后请陛下速速回京,他已经派了沐昂星夜往云南而去。换人不换马,数日之内,必到云南。接管军中事务。”

  张辅听了,说道:“陛下请安心,沐昂能力远胜乃兄,有沐昂在云南,仗黔宁王余威,攻或许不可,但是守决计有余。”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王振回禀太皇太后,就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按照原来的行程,后日回京。”

  王英说道:“陛下英明。”

  虽然这一场败仗,让云南的局势有崩溃的嫌疑,但是越是如此,朱祁镇越不能乱,他很清楚,北京作为中枢,很多消息都瞒不住的。

  不出两日,北京城上上下下都会知道这一件事情。

  越是如此,朱祁镇越不能乱。

  既然沐昂已经星夜兼程去云南了,麓川一时半会儿,也不敢侵犯大理。

  只要滇北,滇东这数个府县,还在朝廷控制之中,云南局势就不算崩溃。

  朱祁镇与两位国公,又回到了木台之上,观看下面的人射柳,只是朱祁镇虽然面色郑重,但是眼神却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就是麓川。

  从正统元年麓川其实就开始扩张了,吞并各地土司。黔国公沐晟也不是第一次与麓川交战了。

  但是战事已经局限在云南境内。

  不是朝廷不重视。

  而且朝廷这个地方,土司太多了。土司之间各种矛盾,大乱小乱从来没有断过。

  太皇太后拟定的国策,停一切不急之务。这样一来对麓川大举征伐的想法,自然不得到允许。

  朝廷对麓川的政策,也是从正统元年的抚。

  只要麓川思氏安安分分的,朝廷给一些好处,也不是不行。

  但是麓川思任发一心一意,想要扩张版图,恢复麓川全盛之势。甚至说,在这数年的时间之内,他已经做到了。

  但是麓川坐大,却是云南方面万万不可能准许的,自然云南方面即便是想安抚,也不可能这样安抚,所以从正统元年到正统四年间,朝廷对云南政策,从刚刚开始的抚,到剿抚并用,到而今,先示以兵威,然后再安抚。

  只是而今这一场败仗,让朝廷没有选择了。

  朝廷在这一场战事之战,战死一员大将,也让一个国公自杀。如果不找回场子,云南南方三宣六慰,谁还在乎朝廷。

  这也是仁宗以来战略转向的恶果。弃安南的直接影响。安南可以放弃,但是云南难道也要放弃吗?

  云南放弃,贵州自然就没有存在的价值,边界线直接推进到了湖南。这是万万不可接受的。

  第一百零九章 麓川(下)

  只是这样的事情。朱祁镇自己空想也是没有用的。

  他如果在乾清宫之中,自然可以将麓川的资料全部拿过来,但是而今,朱祁镇只能自己回想关于麓川的事情。

  后世没有麓川这个国家。并不是说麓川的实力不强。

  恰恰相反,麓川是相当强大的。

  首先麓川的兴盛并非源于今日,乃是在元代就有了,元代末期,云南之地,云南梁王与段氏争权。无暇顾及麓川。

  麓川思家就此发家。被元朝招安,成为云南行省六路总管府之一。

  这也元代的特色,其实元代边疆看似广大,但是实际上,元代统治相当的粗陋,很多总管府就是这种独立半独立的政权。

  这个时候就是思任发的太爷爷,思可法统治时期。

  到了洪武十五年,思可法的孙子,也就是而今思家家主思任发的父亲,思伦发统治时期。

  这个时期思伦发将思家的家业发扬广大,成为西南霸主,他的实力有多强。麓川统治的区域,北边到藏地,东边到了景东,南边就是缅甸。

  可以这样说。

  用现代的地图来看,就是占据缅甸北部大部分,已经老挝一部分,云南一部分,自然也有泰国一部分。

  据说兵力最强盛的时候有三十万之多。

  很多人都将麓川视为南诏,西夏。

  甚至麓川与缅甸之间也有冲突,很多决定应该是缅甸胜利吧,不,结果是麓川将缅甸按在地面摩擦。

  不过,麓川的核心地区,就是而今的云南瑞丽县。朝廷不允许有这样的强大割据政权。

  于是乎,在洪武十七年,大明朝与麓川第一次较量开始了。

  思伦发一面向朝廷朝贡,表示顺从,另外暗暗继续力量,准备大举东进。只是思伦发固然不是弱者,但是太祖皇帝更是老狐狸。

  早就严阵以待,特别是沐英在这一战之中,以三万之众,大破麓川十几万人马。以火铳对付象兵,大破之。

  思伦发大败向朝廷请和。

  太祖皇帝一面答应下来,一边毫不犹豫的将麓川东边的地方,一个个册封土司。如此一来,强盛的麓川也就四分五裂了。

  这也是太祖皇帝看出了麓川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麓川的统治各部,其实是隶属各地头人的,麓川本部人马是相当有限的。沐英对麓川的消弱也是不间断的。

  甚至思任发也是作为质子在沐家长大的。

  到了永乐十一年,思任发上位。

  思任发知道朝廷的强大,故而表现的恭送之极,朝贡不绝。但是另外一方面,思任发并不甘心如此,故而永乐年间,他对朝廷恭顺之余,对其他方面就不一样了,东征西讨,将西边,南边的土司,一个个兼并。

  到了仁宗继位之后,大明战略转向,从对外扩张,变成了收缩。

  如此一来,思任发小心试探了朝廷几次,发现他即便吞并忠于朝廷的土司,朝廷最多不过是切责而已。

  于是乎,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随着仁宗宣宗去世,安南弃守,这一系列行为,更是鼓励了思任发的胆子,于是从正统初年开始,他的一系列动作,就超出了朝廷容忍的底线。但是他丝毫不顾,到了而今,他已经恢复了麓川全盛时候的版图。

  可以说盛兵三十万。

  当然了,朝廷对西南土司的战斗力,从来是鄙视的。

  当初沐英用三万士卒大破麓川。

  只是大明朝有几个沐英,但是即便沐英身后也是源源不断的援兵,当时太祖已经准备派十几万兵马入滇。

  只是援兵未到,沐英已经奏报大捷而已。

  而今朝廷兵力远远不如当初,正统三年兵部正式上报缺额,一百二十万之多。各地方军队的战力也远远不如当初。

  朱祁镇回顾了麓川的历史,再看眼前的局面。

  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如此一来,想要征服麓川,兵力最少要三四十万之多。这些军队,决计不能是空额的。

  那么以朝廷而今的兵力,却不够了。大明重兵所在,不是其他地方,只有九边。但是瓦刺强盛,瓦刺在脱欢的带领这下,这数年来,一直大势扩张,整合内部,特别是阿岱汗之死。

  虽然阿岱汗是死在明人手中。但是不管怎么说,阿岱汗死了,脱脱不花成为草原之上唯一的大汗。

  草原各部纷纷拥戴。

  如此一来,脱欢的实力大增。

  随即他对九边的压力也是与日俱增的。这个时候从九边调兵,朱祁镇并不觉得是一个理智的行为。

  大明国防重心,从来没有变过,就是九边。

  云南即便丢失,对大明来说也是痛心疾首,但是如果九边被瓦刺突破,却是生死存亡。

  但是不从九边京营调兵,又从哪里?

  前文已经说过了,这个时代去云南,只能从贵州走,而贵州千里驿道可不是容易走的,大明对贵州的统治,也是相当弱的,大部分都是被土司统治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派出精兵数万,一举破麓川就行了。

  这就是一个矛盾了。

  不调九边京营的精兵,朝廷无法保证云南速胜。但是派出精兵,北方空虚,如果瓦刺南下,就大大不妙了。

  这是第一个难决之事。

  第二个让朱祁镇担心的事情,他担心云南之战,旷日持久。大概有人说了,前番已经说了派精锐部队,以求速胜。

  这只是朱祁镇的期望而已。

  但是实际上,而今的麓川大部分都在后世的中缅边境,乃至于缅甸北方。

  这些地方的地势是怎么样的,拜中国远征军所致,朱祁镇还是了解一点的,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想要一战而定,犁庭扫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比起大破麓川,朱祁镇更担心这一点。

  诸葛亮平南蛮,还七擒七纵。沐英大败麓川之后,还是终身镇守云南。但是大明精锐决计不能久悬云南。

  这样一来,很可能在大军一走,云南战局又出现反复之态。

  无数念头,在朱祁镇的心中转过。眼前一个射柳的将士,朱祁镇虽然看着,却心不在焉。甚至各级勋贵也没有心思在这射柳之上,他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与沐家交情非浅。对沐晟的遭遇有不解有同情。

  只有下面奋力射箭的将士,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变化。

  朱祁镇虽然依旧在南海子没有回京,但是王振与金英都没有闲着,几乎一个时辰就有一个人从京城来南海子,将京中的情况一五一十的禀报朱祁镇。

  果然第二日,京城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个消息。

  对于麓川战和事宜,顿时成为了朝廷最大热点。

  其实这种议论已经不是第一次,最少在朱祁镇记忆之中,朝廷议论麓川之事,从正统元年到而今最少有四十多次了。

  只是规格一层层的上升,刚刚开始仅仅是兵部内部议论,后来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和议,再后来,内阁会议。但是这一次,太皇太后传来消息,让朱祁镇准备好,一回去,就会开启朝会,这一次参加的人。有内阁,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还有勋臣。

  几乎将朝廷大员一网打尽。

  即便当初西北战事也没有召开这样的会议。毕竟西北战事也没有一个国公因之而死。

  太皇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暗示了。这是朱祁镇在群臣之间露脸的又一次机会。

  这一两年间,不知道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能支撑,还是觉得朱祁镇的能力足以处理政事。让朱祁镇出面接见百官处理政事的频率越来越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议麓川(一)

  朱祁镇按部就班的回到大内之中,关于麓川之事会议也急不可待了。

  这一两日之内,各方人士都为麓川之事议论纷纷。

  朱祁镇首先看到是各方奏折。

  结果不出朱祁镇所料,是群情激奋。大部分朝臣都支持大举增兵云南,回击麓川。

  但是并非没有杂音的。

  朱祁镇就发现两人反对征麓川,一个乃是礼部主事刘球,另外一个就是刑部右侍郎何文渊。

  这两人都有名臣之姿。

  礼部主事刘球倒也罢了,他是永乐十九年进士,与于谦同科。于谦向朱祁镇提过刘球,说他乃古之君子。

  但是朱祁镇并不是多看重他。

  盖因从他履历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单纯的词臣。又是在礼部任职,在士林之中声望很高,但是在朱祁镇看来,不过尔尔。

  但是何文渊就不一样了。

  何文渊乃是地方官出身,曾经治行浙东第一,是一步步从县令,知府升上来的,对地面情弊知道太多了。

  他既然说不行,自然是很有原因的。

  所以,朱祁镇将那些支持增兵云南的奏折撇开,先细细看何文渊的奏疏。

  何文渊的奏折最重要的地方有两次,他提出了云南征战后勤上的困难,必然是天下骚动。其次,就是善后问题。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最后朝廷还是要退回来的。这种情况,对朝廷没有利益可言。

  也提出了解决方法。

  就是派重将坐镇云南,如赵充国平地羌乱,且屯且战,动兵不多,假以时日。必然能奏捷。

  朱祁镇觉得,何文渊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良将难寻。

  如果沐晟有能力的话,就不会让麓川坐大到如此地步。但是沐家两代坐镇云南,换沐家易他将,且不说沐家在云南的影响力。

  单单是胜任的将领就少之有少。

  何文渊的意思,将战事局限于云南一地,哪怕打的时间长一点,也不要紧。要坐镇云南的将领,自然要年纪轻一点,熬得住南方气候。并上马能理兵,下马能屯田,并能压服沐家,让沐家为之所用。

  这样大将,朱祁镇的夹带之中是没有的。

  而且何文渊毕竟长期在内地任职,对麓川的形式并不了解。在何文渊看来麓川不过弹丸之地,兵不过万。

  却不知道麓川本部就有数十万百姓,影响力遍布千里之内。俨然一国,其势不过稍弱安南而已。

  朱祁镇担心,如果不举增兵,大理,楚雄都危险了,云南非我所有。

  打赢容易,如何一劳永逸就难了。

  朱祁镇看过何文渊的奏疏之后,才去看朝臣支持大举增兵的奏疏。

  这是朱祁镇从太皇太后那边学习的办法,无论什么时候,先看弱势一方的奏疏,并非不合流的声音一定都对。

  而是在几乎举朝都一个声音说话的时候,发出不同意见,这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不管对错,都应该慎重对待。

  支持开战的人之中,也有两人的奏疏,朱祁镇细细看过。

  其一就是张辅,其二就是杨荣。

  张辅就不用说了。

  张辅对外,从来是强硬派。

  在弃安南一事上,即便满朝文武都赞成,张辅还是据理力争。而今他更是在奏疏上表明,而今不增兵云南,就是弃云南。

  第二个就是杨荣。

  杨荣就要比张辅理智多了,不过,他比张辅更进一步,如果说张辅还再说,朝廷为什么一定要增兵云南。那么杨荣就要开除方略了,举荐王骥督师,蒋贵为主将,带领边军一部,还有南方卫所军队南下云南。

  朱祁镇想了想,对王振说道:“将其他支持出兵的奏折,全部贴上节略,等朕回来看。”

  王振立即说道:“是。”

  下面支持出兵的奏疏,最少有几百本。朱祁镇自然不会一一都看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去见太皇太后。

  毕竟而今真正决定朝廷大事的,还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未必想为了麓川大动干戈。

  朱祁镇做如此想,也就将杨荣的奏疏与何文渊的奏疏一并带上去了。

  到了慈宁宫,朱祁镇见太皇太后躺在躺椅之上,一晃一晃的,眼皮垂下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太皇太后似乎老得特别快。

  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加速流过。

  在数年之前,太皇太后还行走如风,根本不用人搀扶,但是而今太皇太后的精神大不如前,身边一根拐杖,也成为身前常备的物件。

  这似乎也是太皇太后有意将朱祁镇推上前台的原因之一。

  “娘娘,娘娘。”朱祁镇半跪在太皇太后的躺椅前面。小声说道。

  太皇太后口中咕嘟一声,这才睁开眼睛,见了朱祁镇说道:“皇帝,你来了。”

  朱祁镇说道:“正是孙儿。”

  太皇太后说道:“你做得不错,有几分静气了。却是我老了,想的有些差了。”

  朱祁镇知道太皇太后所言,乃是他在南海子并没有回来,而是正常狩猎完了之后,才回来这一件事情。

  “都是娘娘教得好。”朱祁镇笑道。

  太皇太后说道:“小马屁精。”太皇太后从躺椅上站起来,朱祁镇立即搀扶着,如果刚刚开始,朱祁镇搀扶太皇太后,还是虚虚搀扶,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但是而今他却能感受到太皇太后身上的重量。

  太皇太后真的老了。

  朱祁镇搀扶太皇太后,小步向前走,太皇太后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来是为了麓川一事吧。”

  朱祁镇说道:“娘娘英明,这一件事情,总要是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都到,到底该有一个什么章程,还请娘娘示下。”

  正如一些人说的,会议越大,很难有一个统一的决定。很多决定都是大会之前已经决定的。

  大会上不过是统一思想而已。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皇帝啊,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过是想太太平平过日子,这不好吗?鞑子也就罢了,毕竟是世仇,但是麓川又是怎么回事?”

  “还让不让人安安分分过日子了。”

  朱祁镇说道:“娘娘,麓川也是世仇。”

  太皇太后有些诧异,说道:“有吗?”

  朱祁镇不得不将麓川的由来全部说了出来,朱祁镇说道:“黔宁王大破任思发之父,将麓川分为十几个土司。而今任思发而今想重振家业。”

  太皇太后已经到了大殿之中,坐在交椅之上,这才说道:“想起来了,黔宁王定边之战,打得就是他家啊。”

  朱祁镇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是真不记得了,还是从来没有将麓川当一回事。

  太皇太后说道:“而今想不打都不行了,下面的人都是什么章程。”

  朱祁镇随即将杨荣与何文渊的奏疏抵上去。

  太皇太后眼睛也有些花了,不耐烦看,让朱祁镇读。

  朱祁镇将两封奏疏都读了。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皇帝,你是什么意思?”

  朱祁镇说道:“孙儿其实不想打的,毕竟我朝大敌乃是瓦刺,孙儿不同意任何从九边调兵的举动。乃至于京营。但是指望南方的卫所,恐怕不能平麓川。”

  “这是两难。”

  太皇太后说道:“你觉得何文渊说的怎么样?”

  朱祁镇心中暗道:“果然,太皇太后还是喜欢何文渊的办法。”这就是朱祁镇将何文渊的奏疏拿来的原因所在。

  他觉得这一封奏疏要比杨荣的奏疏更合太皇太后的心意。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孙儿也知道何大人的办法似乎好一点,只是不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议麓川(二)

  “孙儿细细想过了。”朱祁镇说道:“除非黔宁王复生,否则这个办法就行不通。”

  太皇太后自然也明白朱祁镇说法。

  其实何文渊所言,是正确的废话。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明朝最重屯田,在云南的卫所数量不少,本身就是且屯且战。这一场大败,正是说明了这个办法的破产。

  至于什么原因,只能胜利之后,再细细查。绝不是在大战之前,就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任何事情在战争面前都是细枝末节。

  太皇太后对朱祁镇很满意。

  今年太皇太后越发感受到自己的虚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虽然麓川之事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

  但是在太皇太后看来,还不如朱祁镇本身重要。

  不,在太皇太后看来,天下之间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朱祁镇本身重要。

  不是太皇太后小看麓川,麓川在滇西还行,真要打到滇北,滇东,这些大明统治云南的核心区域,麓川决计打不动的。

  毕竟洪武年间,朝廷往云南大举移民,这些汉民决计不会向麓川低头的。而麓川而今之所以屡战屡胜,因为他打的大多是土司。吞并的也是土司。而不是朝廷直辖的地方。

  这才这么顺利。

  比起麓川的事情,太皇太后更看重朱祁镇在处理这一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分寸感。

  没有刚刚登基那个时候,说什么一举灭麓川之事。

  太皇太后说道:“你既不想大举增兵,又不想用何文渊的办法,你想怎么办?”

  朱祁镇笑道:“孙儿不知道,不过想来诸位先生却是知道的,娘娘要不先召见诸位先生吧。”

  太皇太后说道:“好,这一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朱祁镇动作微微一滞说道:“娘娘的意思是?”

  太皇太后说道:“我老了,这江山此早是你的,你按照你的意思,先与内阁诸位先生商议出一个结果,再来与我说吧。”

  朱祁镇心中激动,但是依然说道:“娘娘才不老的。”

  太皇太后说道:“小马屁精,不用拍我马屁了,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也要有所准备了,我准备为你选秀了。”

  朱祁镇说道:“选秀,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不早了。”太皇太后说道:“不成亲,如何亲政?等你成亲之后,我还能教教皇后,如何管理内廷。我就可以享几年清福了。”

  朱祁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了。

  虽然这一段时间,朱祁镇很明显感受到太皇太后交接权力的味道,但是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如此清楚的告诉他。

  甚至给出的时间表。

  虽然天子大婚,从选秀开始,有一系列程序,真正等大婚最少有一年,甚至有两年,他大婚最少也在正统五年,甚至正统六年。

  即便如此,对朱祁镇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利好。

  在正统元年开海一事之后,朱祁镇按捺锋芒,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所等就是今日。他一日日将锋芒引入刀鞘之中,迸射出来就更加犀利。

  朱祁镇一掀前摆,跪在地面上,说道:“孙儿,定然不负娘娘的期望。让日月双悬,永照大明。”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说道:“这江山是你们朱家的,你好生做便是了。”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

  他更明白,越是如此,越要谨慎。

  虽然他根基已经稳固了,即便是太皇太后也无法动摇了。

  毕竟时间是最伟大的武器,将太皇太后衰老如此,也让朱祁镇在朝臣之中安插了不少心腹,虽然内阁朝廷还是老臣的。

  但朝中并非没有愿意为朱祁镇效力的人。

  即便他想做些什么,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如之前那么干涉了。

  但是朱祁镇对太皇太后并非没有感情,他宁愿让太皇太后最后几年,走得安心。而且他也深刻明白了,太皇太后休养生息的举动,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即便他有想法,也不愿意大动干戈。

  这也是他学习杨士奇治国的手法。

  三杨当政,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但是朝廷的实力一直在上升的,不管是朝廷的积蓄,还是兵力。

  特别是正统三年清理空额,虽然朱祁镇并不是完全相信,所谓一百二十万空额是全部空额。但是兵部并非在清理过空额之后,什么也不做的。

  最少,兵部,都察院联合派出的清军御史,一直在履行责任。

  下面的人最少不敢做得太过分。

  所以他想做什么,也是由局部推广到全国,在此之前,休养生息可以作为国策继续进行。

  麓川对朱祁镇是一场大考,他决计不想如开海那一次狼狈不堪。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他想了又想,决定不先召见内阁成员,先召见一人,就是王骥。

  王骥在明朝历史上,也是大大有名的,是作为文臣以军功封爵三人之一,号称明代三王,即王骥,王越,王阳明。

  王骥平西北之乱,表现良好。这一次杨荣也推荐王骥领兵。

  朱祁镇细细想来,武将之中,也没有能独当大任的人。

  唯独王骥还在盛年。而且朱祁镇从来不觉得,在西南用兵,仅仅有武力平推。这是事倍功半。

  政治手段一定要用的。

  在这上面,武将之中自然有智勇双全的,但是比起文官一肚子坏水,就远远不能比了。

  王骥这人选,朱祁镇是认可的。

  杨荣推荐,朱祁镇认可,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朱祁镇也就决定与王骥多交流一番,另外一个原因,却是杨荣老了。

  不得不说,这数年时光,在朱祁镇逐渐长大,但是三杨却逐渐衰落了。而且老得特别快。正如太皇太后当初说过,朱祁镇完全不用防备杨士奇他们,因为当朱祁镇长大的时候,岁月还带走这一代人杰。

  杨荣已经有告老之意。

  从宣宗登基之后,大明军国大事,都咨询杨荣,甚至天下版图都在杨荣腹中,遇见兵事,咨询杨荣,没有不能解决的。

  朱祁镇登基之后,也是如此。

  对瓦刺的离间,西北之战前后,对麓川的妥协方略,对女真安抚,内部平乱,以及对楚王,这些藩王的监视。对卫所,马监的清理,都是杨荣在做的。

  麓川之事,看起来杨荣有些失策,但是实际上,在西北与麓川相较,杨荣自然先西北而麓川。

  这并非杨荣一个人的意见。

  有杨荣在,什么事情都好说。

  但是杨荣不在了,谁能代替杨荣?

  朱祁镇看中王骥。

  不仅仅是朱祁镇看中王骥,即便是杨荣本身也看重王骥。

  否则杨荣也不可能支持王骥去西北督师。而今又推荐王骥去云南督师。

  只是王骥刚刚从西北回来,朱祁镇与王骥的接触并不多,总要看看,这位王骥,是不是他的杨荣。

  毕竟朱祁镇虽然信任杨荣,但是真正与杨荣君臣相得的,不是朱祁镇,而是宣宗皇帝。

  对杨荣来说,他所做的一切,大半是报先帝忠陛下,报先帝在前,忠陛下在后。

  王骥对于朱祁镇忽然召见,也是大吃一惊,自然不敢怠慢,匆匆来到了乾清宫之中。

  根本没有等候多长时间,就见王振出来,引王骥进来,王骥一进乾清宫就向朱祁镇行礼说道:“臣兵部尚书王骥拜见陛下。”

  朱祁镇说道:“王先生请起。赐座。”

  王骥这才起身,半个屁股落在绣墩之上,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议麓川(三)

  朱祁镇问道:“麓川之事,王卿已经知道了吧。”

  王骥立即说道:“此事满朝轰动,臣岂能不知道。”

  朱祁镇说道:“杨荣大学士,推荐卿平定麓川之乱,卿觉得如何?”

  王骥对此早有准备,说道:“臣当任不让。”

  “好。”朱祁镇说道:“国家就需要卿此等能担当之辈,只是下面的奏疏,都要征调边军南下,只是九边大患,莫过瓦刺。瓦刺四万骑,加蒙古四十万骑。一旦南下,九边兵祸联结,故而朕不想调动九边人马?卿以为如何?”

  王骥听了暗暗叫苦。

  他作为杨荣的爱将,杨荣推荐之前,不可能不与王骥打招呼。只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不想调边军,听着话音,调京营就更加不可能了。

  虽然说南方卫所,未必都不能用。但是毕竟没有准备好的九边,京营精锐好用。

  只是皇帝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王骥还能有什么话说?

  毕竟他作为兵部尚书,对天下情势还是很了解的。皇帝说的话也对,大明的战略中心,只能也仅能在九边。

  毕竟京师距离边塞不过几百里。

  而麓川距离北京有万里之遥。

  这孰轻孰重,即便是瞎子也能看明白。

  王骥说道:“英明不过陛下。”

  朱祁镇说道:“那么领兵主将,卿心中可有人选。”

  王骥听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当然有人选了。就是蒋贵。蒋贵本身有本事,也与王骥有过合作。

  都是熟人。

  只是朱祁镇这样说,王骥立即知道,想从蒋贵从西北调回来,皇帝定然不允许。王骥心中忽然想到一个人,说道:“臣以为保定侯孟瑛,乃是靖难名将,有在云南待过一段时间,也算熟悉云南形势。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孟瑛?”朱祁镇一时间没有想到,王骥会推荐孟瑛。

  其实在此之前,王骥本人也没有想过推荐孟瑛。

  只是蒋贵被否决之后,王骥迅速将有资格统领十几万大军,并能压制住沐家的将领,挑选一遍。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挑选的。

  朱勇,张辅,等有数几个人。即便往多里面数,也不会超过十个。

  任何一个时代,有能力统领十几万大军的人选,都是稀缺的。而这一次征讨麓川,最少要十几万人马。

  而朱祁镇之前刚刚对孟家有殊遇。王骥推荐孟瑛,有一小半就是揣测朱祁镇的心思来的。

  朱祁镇也想明白这一点了。

  一时间心中苦笑。

  说实话,他在当时并没有想过用孟瑛,只是觉得此人可以备用而已。而且孟家子弟看上去真的不错。

  不过,王骥推荐孟瑛,朱祁镇细细想了想,却真挑不出什么错处。

  孟瑛少年就在靖难战场之上,显露威风。与汉庶人数次并肩作战,这才结下交情,因此牵涉到夺嫡之中。

  但是单单抡起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

  南征北战,永乐年间的战事,谈不上无役不与,但是身经百战。

  的确是一个合适人选。

  朱祁镇唯一担心的,却是孟瑛的年纪,朱祁镇问道:“保定侯而今多大年纪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王骥立即说道:“保定侯乃是洪武十六年生。而今五十有六,不过臣早就听闻,日日教训子弟弓马,此事陛下无须担心。”

  朱祁镇一听到五十六岁。心中就放下来不少。

  五十六岁在后世还在壮年,但是在这个时代是有些偏老了,再想想孟瑛流放云南好几年,对那么边的气候也能适应。

  如此一来,却是也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朱祁镇说道:“此事朕记下来了。”

  “王卿,朕好不怀疑,卿能大败麓川,但是败麓川不难,但是如何一战之后,让麓川长治久安,卿何以教朕?”

  王骥听了,说道:“蛮夷畏威不怀德,只需悬思氏父子人头于天南,各地土司自然凛然听命不敢不从。然后陛下再任命一两长者安抚云南即可。”

  朱祁镇听了有些失望。

  倒不是王骥所说的不对,而是朱祁镇不想在云南滞留那么多的兵力。王骥的策略不能朱祁镇的满意。

  不过朱祁镇也是有点强人所难。

  分明是不想付出代价,又想让云南长治久安。

  王骥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怎么想,都要临之以威。

  因为沐家对云南各土司都是很有恩泽的。麓川狂妄到这个地步,不打不行了,而收拾人心,却是一个长期的活。

  朱祁镇又与王骥谈了一会儿,王骥开出几十个人的大名单,全部是京营边军之中的将领。并将其中一一介绍。每一个人有过什么样的战绩,打过怎么样的仗,如数家珍。

  这些人都是下级军官,让朱祁镇有印象的,就是董斌、马让、王喜,鲁全,陈仪等人。

  朱祁镇让王振一一抄录下来,说道:“朝廷将领有些青黄不接,靖难名将一一凋零,卿此去云南,征讨麓川之事不可偏废,但是也要注意培养将领。”

  王骥说道:“陛下英明,只是培养将领之事,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朱祁镇说道:“讲来。”

  王骥说道:“陛下,而今朝廷各级将校不得用,非一场两场战事能历练出来的,臣检验卫所军队,各级百户千户,都是世袭。固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辈,但是大多都是庸碌之徒,徒蒙祖上恩德而已。”

  “臣以为,但严格限制军官袭职。”

  朱祁镇一听王骥的话,顿时来了精神,说道:“先生请讲。”连称呼就由卿变成了先生。

  王骥似乎也感受到了朱祁镇的郑重。一时间也打起了精神,对朱祁镇说道:“陛下,卫所军官袭职向来宽松,难免有滥竽充数之嫌。”

  朱祁镇说道:“袭职需要考举,这样的事情,要从严,这样的问题提出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结果都是徒劳无功而已。”

  “先生有何高见?”

  言下之意,如果还是陈腔滥调,就不用说了。

  朱祁镇从来不敢小瞧古代人,特别是这数年来,虽然朱祁镇没有什么大举动,但是观察朝中的政治斗争,更是明白一件事情,在政治斗争之上,中国人的天赋是天然点满的。

  不论古今。

  虽然从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以来,有太皇太后坐镇,朝廷之中看似波澜不惊,但是其中暗潮从来没有停止过。

  前番杨荣与杨士奇因为驿站一个案子,彼此之间相互出手,文渊阁之中,你好我好。但是下面的官员,各为其主,暗中出手不已。

  朱祁镇可是看得分明。

  很多事情,朱祁镇事后复盘,都找不到彼此的蜘丝马迹。好像是巧合。

  但是朱祁镇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时间长了,多疑的心性也就深入骨髓了。

  倒不是皇帝都多疑,而是多疑乃是皇帝的职业病。别的职业信错人了,固然有损失,但远远不如皇帝本人,皇帝本人一旦信错了人。

  很可能性命都被别人握在手中了。

  故而朱祁镇决计不相信,是巧合的,只是相信,有些东西,连锦衣卫也未必清楚。

  在制度建设之上,朱祁镇也是非常明白,古今没有什么区别的,为什么明代大学士与清代军机处,而今的大长老都奇数。

  甚至一般都在五与七,两个数字之内。其中政治智慧,却是一般无二的。

  果然王骥并没有让朱祁镇失望,一开口,就让朱祁镇大吃一惊,几乎疑心王骥是穿越者了。

  王骥说道:“请开武学。”

  第一百一十三章 议麓川(四)

  “武学?”朱祁镇说道:“如何开?”

  说起来武学在中国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鲜玩意了,宋代都有。不过历代武学都是样子货而已。

  真正兵家之学,决计不是武学能够学到的。

  王骥连忙说道:“之前朝廷对袭职一严,就有人来求情,这些毕竟是功臣之后,总不能让他们都不能袭职吧。”

  “臣以为,当给他们一条出路。凡是袭职不过的人,都可以在武学学习,直到过了袭职为止。”

  “如果实在过不了,就不要怪朝廷无情了。他们家中也可以换人来考。”

  朱祁镇听了心中有些失望。

  原来王骥所想的,不过是一个袭职速成班而已。

  并非他所想的那种军校。

  不过,想想王骥的办法其实也有很现实的原因的。

  的确,凡是家里有世袭指挥使,世袭千户,世袭百户的,这些好像不是爵位,但是与低级爵位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些人都是大明的有功之臣。

  乃是勋贵体系的根基,也是而今大明的根基所在。

  卡的太严了,让大家一个也过不了,这都不是考试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了。

  王骥的办法看似在和稀泥,但是不得不说,其实还是有些用处的。

  似乎政治本身就是和稀泥,但是想和好,却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好,卿回去之后,写一个题本上来,让朕好好想想。”

  在开海一事上,朱祁镇悟出一件事情,作为皇帝,最好做仲裁者,而不是直接下场,却可以想办法将一件事情,退到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已经做好,对王骥提议魔改了。

  等王骥从云南回来之后,决计不敢相信,这一件事情是他的意见的,但是作为这一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不管这一件事情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必须支持的。

  朱祁镇送走了王骥之后。

  又看了下面奏折,又命下面的人将各部尚书的履历都拿过来。

  其实这些人的履历,朱祁镇看过不止一次两次的,甚至连各部侍郎的履历,朱祁镇也研究过好几次了。

  只是明日是他第一次,单独在朝廷之上亮相。

  他总是要准备,再准备。

  只是这个时候,王振说道:“陛下,英国公世子来了。”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动,说道:“他怎么来了?”

  说起张忠,朱祁镇心中就一阵唏嘘。

  张忠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正统元年还是三五日进宫一次,之后十几日,才进宫一次,到了今年,一个多月才进宫一次。

  每一次进来,都气色都难看一点。

  朱祁镇有时候也劝他休息。

  但是张忠不肯。

  不过,朱祁镇对张忠还是很欣赏的。

  因为张忠是对朱祁镇对外扩张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参谋。

  对于军中很多消息,朱祁镇都能在张忠这里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与分析。

  不管,杨荣,王骥等人是多号称知兵,但是他们毕竟不是与勋贵混一个圈子的,很多事情位置不同,看法就不一样。

  文官对战略上的掌控,很多时候是胜过武将的,这一点不服不行,但是具体到数百人,千余人临阵冲杀,文官就无能为力了。

  张忠却是文武双全。什么方向都能与朱祁镇说到一起去。

  朱祁镇在军事上,不管有什么想法都能与张忠商议,张忠总是能够给出一个相当靠谱的答案。

  当张忠进来的时候,朱祁镇大吃一惊。

  却见张忠面白如纸,行动都有所不便,似乎每走一步,都要人搀扶一般。朱祁镇立即说道:“赐座。”

  等小太监将张忠搀扶到软座之上。

  朱祁镇才说道:“你的身体不好,就不要急着进宫,有事情派人送一封折子进宫,就行了。”

  张忠咳嗽两声,说道:“臣的身子骨自己知道,已经不成了,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臣闻陛下为麓川之事烦心,今日特来为陛下分忧。”

  朱祁镇说道:“你也听说麓川的事情了,说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张忠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双手递给王振,王振又转给朱祁镇。

  朱祁镇打开一看,却见是与麓川毫无关系的三个字:“封建论。”

  朱祁镇抬头看了一眼张忠,随即将这封建论细细看了一遍。

  这一篇文章,并非对麓川而言。而是对大明政治战略生态而言的。

  他首先从儒家理论,乃是太祖分封之策,说明了,郡县与封建,不过是国家治理的两种手段,并非郡县就是极对,而封建就是不好的。

  必须因地制宜。

  朱祁镇仅仅看这个开头,心中就有些佩服,这简直是抬着太祖皇帝压人。

  不管太祖皇帝分封诸王,到底是对是错,但是在大明朝,祖制,太祖皇帝就是政治正确。所以满朝文武见这些文字,恐怕心中有无数话,要说,却只能在肚子里骂曹尼玛。

  接下来的文字,却是说,列朝列代经营西域之失。并分析,为什么西域屡得屡失。西南叛伏不定。原因在距离中央太远。

  所以,他指出在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异族比较多的地方,郡县不如分封。

  特别将弃安南这个重大失误拿出来说事。

  再然后就是对大明从历来边事一一拿出来比较,对永乐年间大举征伐,而仁宗宣宗却从草原,海上撤退。

  随即瓦刺,麓川,鞑靼并起,骚扰国内,让朝廷疲于兵事。这一现实情况,以及天下二十二万,乃至各级宗藩俸禄,乃至于将来可能有的宗藩数量,计算出,朝廷禄米有限,而天下宗藩无限,以有限奉无限,是决计不可能支持的事情。

  而且特别指出了,西南各地的土司,在各地领地之中,就与藩王并没有什么区别了。而太祖太宗的子孙,却好不如西南蛮夷可靠吗?

  所以提出最后的封建之策。

  就是在朝廷鞭长莫及,不能安堵的地方,设立藩王以治。

  并设计了藩王体制。

  这些藩王更像是汉代的诸侯王。藩王之内设国相,又中央大臣担任,其余各级官员都由藩王任命。

  而且藩王也对中央承担贡赋。

  不过,张忠所言的大前提,这些藩王也决计不会有多少钱,因为这很明显了,这些能分封藩王的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真正好地方,朝廷早就是郡县之了。

  最后张忠勾画出朝廷今后的版图,朝廷周围都有诸国守卫,外夷想要攻入朝廷,必须先攻破诸国。

  诸国的兵力只能防守,而朝廷兵力却能随时越过诸国反攻,如果大破敌人,也可以将诸国外迁。将已经变为内地的地方,郡县之。

  朱祁镇看完之后,说道:“好一篇大文章,张卿乃是为朝廷,规划国策。”

  张忠咳嗽一声,说道:“这都是陛下英明,臣不过主笔而已。”

  朱祁镇也明白,这上面很多的东西,都是朱祁镇与张忠商议的时候说过,比如藩王数量的问题,朱祁镇就对张忠说过。

  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掩盖张忠的能力。

  毕竟将零星的知识点,规划出一篇成体系的大文章,也是张忠的能力所在。

  朱祁镇心中激动,反复看了几遍,才说道:“看来,张卿的意思,是在麓川分封一个王爷了,却不知道张卿看中了谁?”

  张忠说道:“以臣之见,襄王最为合适了。”

  朱祁镇一听襄王,立即皱眉,说道:“襄王乃是太皇太后爱子,恐怕不行。”

  “臣以为恰恰因为襄王乃是太皇太后爱子,才行。”张忠说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议麓川(五)

  朱祁镇听了张忠如此说,说道:“愿闻其详。”

  张忠说道:“陛下襄王金册一事,太皇太后还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的。”

  朱祁镇恍然如梦。

  襄王金册一事,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时间长了,朱祁镇也将这一件事情放下来了。毕竟数年下来,朱祁镇的地位已经非常的稳固了,襄王已经没有机会了。

  朱祁镇正准备说,这一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忽然一动,他从来没有从太皇太后的角度看这样一个问题。

  对太皇太后来说,朱祁镇是长孙,襄王是幼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个都不愿意伤害。

  这其实也是太皇太后否定了襄王摄政的原因所在。

  同样太皇太后也不想襄王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太皇太后将朱祁镇养大,人与人相处,日久见人心。即便是再精明的骗子,也很难骗过身边的人。

  所以,朱祁镇的心思太皇太后知道的。

  正因为太皇太后知道,朱祁镇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她会不会担心襄王处境。

  特别是她的身体渐渐虚弱的时候。她对朱祁镇的限制也越来越少,牵制也越来越弱了。一旦她大限到了。她会不会担心,朱祁镇对襄王不利。

  特别是襄王与朱祁镇之间的间隙,还是她亲手造成的。

  张忠见朱祁镇似乎明白这一点了,咳嗽两声说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长远。太皇太后年岁已高,对子孙长久之事,最为在意。”

  “只要陛下对太皇太后明说,襄王去麓川,从此永镇天南,抵抗缅甸,如果襄王有能力,夺取缅甸基业。从此为一国之主未必不成。”

  “虽然苦了一些,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未必不是建功立业之地。”

  “陛下也知道襄王乃是宗室贤王,而今不过三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真的想做一个富贵闲人吗?”

  “此事正可按太皇太后之心,为大明万世开先例。”

  朱祁镇也明白。

  或许大明藩王之中,有不少混吃等死的人。但是周王一系,蜀王一系,与而今的襄王,都不是这样的人。

  特别是襄王。

  襄王是接触过权力的,在仁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当时宣宗皇帝在南京。所以,就以襄王监国。

  而且这样的监国不是一次两次。

  凡是宣德年间,凡是宣宗出巡,都是太后与襄王监国。

  在襄王之国之后,这种情况才结束。

  朱祁镇才不相信,他这位王叔,乃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

  因为皇室,不管那一朝皇室,都是天然培养权力动物的。特别是接触过权力的。否则襄王一心一意维持一个贤王的名声做什么?

  还不是心中还有一丝期望?

  历史上他这位王叔三次,与皇位擦肩而过。

  分别是仁宗登基,宣宗不在身边。再有就是宣宗驾崩之事,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今也只能她姑妄说之,朱祁镇姑且听之了。再有一次,就是土木堡之变,群臣想要国立长君,也推举过襄王。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每一次都有他。很值得玩味。

  朱祁镇一审视这位王叔,心中无数怀疑都涌现出来了。

  知子莫若母,朱祁镇觉得太皇太后岂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那么他如果真的这样做,能不能安太皇太后之心。

  朱祁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还是叹息一声,说道:“此事暂且放下。你且回去休息吧。”

  主意是好,但是朱祁镇不先说服太皇太后是不可能办的。

  但是能不能说服太皇太后,朱祁镇心中也没底。

  眼前却是先打赢麓川之战,如何安置麓川战后事宜,却是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朱祁镇也要做些准备。

  朱祁镇派人送走张忠之后,立即将王振找过来。问道:“襄王在宫中有眼线吗?”

  王振说道:“有。多在慈宁宫中。”

  朱祁镇在宫中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之中,更是如此。说道:“避开慈宁宫,你将这一封奏疏,抄录一分,送给襄王。”

  王振听了心中顿时明白,说道:“皇爷高明。”

  朱祁镇说道:“少拍马屁,去做事。”

  朱祁镇对他自己的灵机一动,还是相当满意的。

  朱祁镇本想自己如何,去说服太皇太后,但是心中一动,与其说服太皇太后,不如说服襄王。

  而且对太皇太后,朱祁镇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好言相劝。但是对襄王却有很多办法了。

  虽然内阁之中,在宫中都有眼线。襄王之前也是住在皇宫之中,在宫中有关系,也很是正常。

  但是这一件事情,也是可大可小的。

  小的说,不过是儿子关心母亲。

  大的说,就是窥视大内,图谋不轨。

  朱祁镇自然有渠道将这一封奏疏送给襄王,但是通过这个渠道,本身就是对襄王的敲打。

  只要襄王不是蠢货,自然知道,朱祁镇想要他做什么?

  皇帝既然想让你做这一件事情,如果不做会有什么下场?特别是在太皇太后渐渐不管事的时候。

  何去何从,襄王是懂。

  到时候,由襄王上书劝说太皇太后。他在一边敲敲边鼓,岂不是大妙。

  不过,在此之前,朱祁镇也要先给太皇太后打一个预防针。见天色已晚,就将这事情放下了,等明日大朝会之后,再去细细与太皇太后商议。

  而此刻,不仅仅朱祁镇在准备明日的会议。连杨荣也在准备这一件事情。

  几盏油灯,将书房照亮。

  杨荣坐在太师椅上,轻轻的敲着扶手,说道:“孟瑛,万万没有想到是他?”

  王骥说道:“是啊,下官也没有想到,却是保定侯。”

  王骥心中轻轻一叹,却觉得棘手之极。

  保定侯孟瑛,与平西伯蒋贵虽然都是勋贵,但是资历却是不一样的,保定侯孟瑛是苗根正红的靖难勋贵。父亲孟善,被追封滕国公,战功赫赫。可谓苗根正红,是从永乐年间就身居高位的。

  而永乐年间是什么生态?

  武将高于文官,同品级的文官见武将都要行礼,甚至有文官没有行礼,却被武官打了一顿的情况。

  虽然而今保定侯孟瑛沉寂多年,谁知道他的脾气是不是还如之前一般。

  但是平西伯却不一样了。

  蒋贵大器晚成,而今虽然爵位在保定侯之下,但是年纪却在保定侯之上。再加上蒋贵在西北之战中,就是王骥的麾下。

  王骥能压得住他。

  但是王骥却不敢说,他能压的住孟瑛。

  杨荣一件王骥的样子,就知道王骥再想什么?说道:“你放心吧,是宣德年间十年磨砺,早将孟瑛的性子磨掉了不少。你此去,不可将他当成蒋贵之流,将作战之事,都交给他来办。你只需负责后勤,与云南卫所清理。”

  “陛下有些话,说得不错,朝廷大举用兵,大败麓川,是决计没有问题的。但是如何长治久安,才是你我所想。”

  王骥说道:“只是南方卫所都成什么样子了?根本不能用了。难不成用西南土司兵?即便有名臣良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王骥说的不错。

  在明朝后期,广西狼兵,四川白杆兵,这些土司兵都是赫赫有名的。但是而今虽然卫所衰败不少。但是整体上来说,都看不起各土司兵马的素质。

  杨荣想了想说道:“南方也并非没有兵可用的。广西,松潘等地,前几年就打过仗,细细挑选一下总是有的。反而云南暂时也不会有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议麓川(六)

  杨荣看着天色,说道:“算算时间沐昂已经到了云南,只能沐家有主心骨,云南一时半会就乱不了,我们还有时间。”

  杨荣随即将南方卫所的花名册从身后的书架之上,找了出来,随即将一个个卫所军官的履历,从履历上看这个人能不能打,然后按照前番清军御史的汇报,推算这些人的治军能力。

  努力在不动员边军与京营的情况之下,凑齐征讨麓川的十几万大军。

  王骥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又是一次通宵达旦。他只能奉陪了。

  毕竟,这些朝廷卫所军官的履历,也算是一等一机密,不是寻常人可以接触到的。

  明日上午,就是御前商议的时间。只能在此之前,先做出一个框架来。

  杨荣对沐昂的估计不错。

  从北京到昆明。

  沐昂仅仅有了数日,就到达了。

  一路上跑死了十几匹马。

  乃至于沐昂身边的侍卫都换了一批。即便如此,沐昂到了昆明的时候,整个人都脱形了,身边仅仅两三人护卫着,其余的护卫都掉队了。

  沐昂看着黔国公府,满府白皤,翻身下马。只是长期在马上奔驰,这一下马,居然站立不住,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之上。

  “三爷。”立即有沐家的家丁去搀扶。

  沐昂排行第三,沐英有四个儿子,长子早亡,次子就是沐晟,三子乃是沐昂,四子就是常宁公主驸马,长期坐镇南京。

  沐昂一开口,声音沙哑之极,说道:“二兄?”

  “老爷还在灵堂。”一个家仆说道。

  沐昂二话不说,就闯进灵堂之中,却见满屋子都是白色的。沐晟的夫人见沐昂,顿时安心下来,说道:“三叔。”

  沐昂缓缓的跪在沐晟的灵位之前,说道:“二嫂放心,有小弟在,思家放肆不了。”

  有沐昂在,沐家就有主事的人了。

  沐家上上下下都安心下来。

  沐昂立即将军中诸将,先将圣旨拿出来,说道:“奉圣喻,由我担任云南都司,平蛮将军,现在可以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哥他为什么自杀?”

  “云南的局势崩坏到了什么地步?”

  沐昂一直五军都督府之中,执掌兵权。

  早年也在云南待过。对云南的情势也是很明白的。只是他怎么也不明白,沐晟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朝廷对沐家想来优容。

  看沐英的三个儿子,就知道了。

  沐晟接替沐春坐镇云南,沐昂在北京,还有一个坐镇南京,都是兵权在握,遍布机要之地。

  “三爷,方政一败,怒江以西非我所有,而且不等二爷号令,各地土司都先退却了。似乎与思贼暗通之意。”

  “今日二爷丧事,很多土司都神情闪烁,似乎已脚踏两只船了。”

  “朝廷非大举征伐不可,朝廷在云南的威信,容不得再败一场了。”

  沐昂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会如此?”

  沐家从来是善抚土司,在土司之中的影响力,可以说是沐家的资本所在,即便在最后一任黔国公,沐天波也借助这种影响力,拉了不少土司站在永历这边。

  而这分经营,却是从沐英就开始了。

  沐英在云南大举屯垦,将中原先进的农业正技术传到了云南。不仅仅让云南汉人变得多了起来。也让很多少数民族在农业上有很大的进步。

  即便现代的云南的汉人,往上数,祖上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在明初迁入的。

  总体来说,沐家对云南土司多数是有恩的。

  只是沐家两代人恩惠还太少一点,不足以让这些土司,在思家与朝廷之间站队。

  特别是靠近思家的土司。

  对这些土司来说,思家太近,大明太远。

  一旦旗帜鲜明支持大明,就立即能迎来思家的打击。除却滇东一些土司之外,都不敢站队。

  沐英一听,顿时觉得头大。

  云贵土司简直遍地都是。数不胜数。

  而今这些滇南,滇西大部分土司都中立,甚至偏向麓川方面,明军需要防守的方向,一下多了不知道多少。

  固然知道,这里面有不少土司,不过是与麓川虚与委蛇而已。

  但是在战争之上。决计容不得侥幸的。

  沐昂立即感受到沐晟的心情。

  沐晟自然比不上沐英的天纵之才,但也是一员勤勤恳恳的将领,特别是在经营云南方面,沐晟也没有闲着。一点点的夯实基础,其中最重要的基础,就是维系这些土司对朝廷的忠心。

  而今沐家两代经营,毁于一旦。

  沐晟或许不是畏罪,却是无法面对自己了。特别是麓川思氏乃是沐英的手下败将,思任发年少的时候,还是沐晟麾下的跟班。

  沐昂深吸一口气,说道:“征讨麓川,需要多少人马?”

  “十二万。最少十二万。”沐家这些幕僚商议一番说道。

  沐昂说道:“立即代我想朝廷拟奏,请兵十二万。”

  “是。”下面的人立即忙碌起来。

  “报。”沐家家丁从外面进来,说道:“门房来报,思家的人来了?”

  沐昂身边的一个长须老者立即问道:“那个思家?”

  其实云南有名的思家,只有一个而已。

  “麓川思家。”这家丁说道。

  沐昂怒极,说道:“好大胆子。他还敢来。”

  沐昂心中一股杀意在涌动,不过,随即被他按捺住了。毕竟大局为重,而今大明在云南的兵力,不足以击败麓川了。当然了麓川想要进攻汉地,却也是难事。

  毕竟进攻防守,是两种不同的情况。

  进攻麓川,层层险阻为麓川所用,毕竟怒江一带天险,即便放在后世,也不是好走的地界。但是进入云南内地之后,纵然而今云南兵力,不是太充足。谁胜谁负,还不知道。

  沐昂在偏廷见了思家的。

  思家使者,并不像一个土人,反而有几分书生气。像汉人多过像土人。

  沐昂冷笑说道:“思任发让你来做什么?”

  麓川使者毕恭毕敬说道:“听闻黔国公千古,家主不胜伤悲,特地派小的来吊孝,以寄哀思。”

  沐昂的眼睛微微一眯,心中的怒火更胜一筹,但是如此,反而镇定下来了,淡淡地说道:“心意领了,只是你家家主并非仅仅为了这个吧。”

  “三爷英明。”麓川使者轻轻拍了一记马屁,继续说道:“家主派小的来,是向朝廷朝贡。我麓川对朝廷拳拳之心,从来没有忘记过。”

  “之前有很多误会,以至于双方兵戎相见。实在大不应该。我家家主愿意归还,方将军及麾下将士尸体全部尸体千余具。”

  “并向朝廷朝贡。麓川与朝廷重归于好,云南安定,岂不是大好。”

  麓川使者随即将礼单奉上。

  沐昂只是一扫,却见上面,什么白象,象牙,黄金,翡翠,等等,少说有数万两之多。可见思家下了血本了。

  沐昂冷笑一声。说道:“好大的手笔。”

  麓川与大明较量过,思任发也是一个相当清醒的人,知道麓川与大明的实力对比。对他来说,仗打到这里,刚刚好。

  他可以安心消化这几年占据的土地,等将这些地方全部消化之后,才有发动下一次战争的实力。

  沐昂自然能猜到思任发的心理,他恨不得当庭杀了这个使者。但是却不能。

  因为这不是沐昂能够决定的。这种权力从来是在北京,沐昂心中再不满,也只能说道:“这一件事情,我会上报朝廷,你们且等着便是了。”

  麓川使者说道:“多谢三爷,自然有沐家——。”

  “不用了。”沐昂说道:“且告诉思某人,我沐三要什么,会自己去取。”

  第一百一十六章 西南定策(上)

  早朝之后。

  大臣们都汇集在文华殿之中。

  朱祁镇因为日讲用文华殿,所以文华殿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似乎要变成天子召见大臣的常殿。

  毕竟乾清宫是天子寝宫,按理来说,并非是召见大臣之所。

  就好像是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不会在卧室招待一般。

  之前不过朱祁镇并没有亲政。所以朱祁镇在乾清宫召见。之后召见大臣的地方,恐怕都转到文华殿上。

  此刻,内阁的五位大佬。

  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胡濙都到了。文官这边,还有六部尚书,其中胡濙本身还兼着礼部尚书之外。还有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刘中敷,兵部尚书王骥,刑部尚书魏源,工部尚书黎澄,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右都御史陈睿。除去他们之外,还有一些随员,比如兵部侍郎柴车。刑部侍郎何文渊等人。

  而武将这边,各级勋贵都到了。以成国公为首一大帮勋贵都在。

  忽然传来太监的公鸭嗓。声音又尖又细,说道:“陛下驾到。”

  随即朱祁镇从后殿走了出来。

  这二十多名官员纷纷行礼。

  朱祁镇一眼扫过去。内阁这些人就不用说了。

  王直依旧一把大胡子,作为当初给朱祁镇的找到老师,自然是文官之中的后起之秀。

  户部尚书刘中敷,却是地地道道的的仁宗皇帝老臣,老到什么程度,他就是北京大兴人,当初仁宗皇帝守北京,刘中敷就跟随仁宗皇帝,组织后勤有功,也算是靖难功臣之一。

  如果算起了资历,他比杨士奇还硬。

  仁宗皇帝守北京的时候,杨士奇还在南京朝廷当官的。

  所以天下银钱出入掌握在刘中敷手中,太皇太后最放心不过了。

  刘中敷比起杨士奇等人自然差了不少,但是他为人朴素,做事老道公正,在户部这个位置上,不需要他出什么奇谋妙策。

  只需要他老老实实守好国库,平衡国家开支就行了。

  从这上面开来,太皇太后对内阁三杨并非没有制衡。刘中敷看似闷头葫芦,唯慈宁宫是从。

  不管三杨做什么事情,总是要用钱的。

  一个兵权,一个财权,而太皇太后罢一切不急之务的总原则。让朝廷上层人士都是宣德年间留下的老臣,根本没有大调整。

  三杨其实占据不了绝对优势。王骥就不用说了,却要特别说说他带来兵部侍郎柴车。

  柴车乃是兵部老资格了。

  在永乐二年,就以举人的身份分到了兵部,之后,宦海沉浮,虽然也出任过地方官,但是一回到京师,还是在兵部之中。

  甚至可以说,柴车的资格比王骥的资格还要老。

  不过,资格老也是柴车的优势,也是劣势。

  因为他年纪太大了。

  王骥要去云南督师,这已经传开了。王骥既然出京,兵部的事务不能没有人主持。王骥将柴车请出来,也是有自己的思量的。

  兵部尚书往上走,也就是入阁了。

  但王骥却未必觉得,他能入阁。

  太皇太后这几年没有往内阁之中添人,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了。

  他大胜回来之后,兵部尚书的位置却没有了,王骥就不好办了。

  毕竟京师兵部尚书这样的位置,也就八个左右。

  六部尚书,再加上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而已。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从来没有让人平白无故让出来的。

  所以王骥准备推柴车上位,让柴车在政治生命最后时光,也能过上一把兵部尚书的瘾。而王骥督师回来之后,柴车干脆告老还乡。

  即便柴车当时不愿意了,也比别人好对付。

  然后就是刑部魏源。

  此魏源非彼魏源,不是清朝写海国图志的魏源,他们不过重名而已。

  魏源乃是少年进士,年二十就登科。太宗皇帝甚至让他回乡修养几年,然后再启用,他也有很丰富的地方履历,甚至还是于谦的恩主,提拔过于谦,也与杨士奇相善。但是在刑部任上也做极好。

  当然不能说魏源是杨士奇的人。

  真正做官做到他们这个地步,都是有自己的信念的。

  至于工部黎澄却是六部尚书之中,最软的那个柿子。因为他是安南人,张辅初定安南之时,就为太宗上书,要安安南之心。

  如何安安南之心,就是重用安南人。

  张辅一口气向朝廷推荐了一千四百安南人做官,而黎澄就是其一。

  只是黎澄不能说没有本事,真没有本事,不可能在这么多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工部尚书,只是比起其他尚书来说,底气没有那么足。

  他唯一的奥援也是宫中安南籍的太监而已。

  王文前文也说过。

  与王直并称二王,声名扬于天下。

  朱祁镇将这些的履历一一在心中流过,知道这些人,大抵是这几年的人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大的敌人了。

  朱祁镇在回想下面的人的履历,却见杨士奇出列问道:“陛下,太皇太后?”

  朱祁镇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下来,说道:“太皇太后身体有恙,今天就不来了。”

  朱祁镇此言一出,下面的人立即明白,太皇太后未必是病,而是这个少年天子真正准备接管权力了。

  之前大事商议,太皇太后与朱祁镇一起出席,有什么事情,太皇太后也能兜住底。而今今天却要朱祁镇一个人来应付了。

  下面的人也没有再问。

  朱祁镇看他们都站着,说道:“王振,给诸位大臣搬些墩子来了。”

  王振答应下来,立即一群小太监,将一个个绣墩都搬了上来,这些绣墩中间的木制结构就好像是鼓一样。

  只是鼓面并非蒙皮,而是实木。外面还有一层透着的丝绸,上面都有绣着一些吉祥的图案,最多是是云纹,与万寿纹。

  宫中所用绣的极好。

  一行人都准备好了。这才进入正题。

  张辅立即出列说道:“麓川挑衅天朝天威,聚集不能容忍,否则有宵小有不轨之途,我朝大兵,恐怕就要在西南山中,疲于奔命了。”

  “必须让天下宵小知道,我大明铁骑不下当初。”

  张辅这样一说,成国公为主的一些勋贵立即出来帮腔,一时间大殿之中,群情激奋,很多人都当初请命从征。

  朱祁镇对勋贵的意见从来是知道的。

  最少大明朝的勋贵到了而今,还没有没落,还有几分血气。愿意出兵打仗。对他们来说,有军功才有一切。

  朱祁镇眼睛一瞄王振,王振立即会意,说道:“陛下面前,岂容放肆。”

  王振这一训斥,下面的人立即安静下来。

  朱祁镇说道:“杨首辅,你是三朝元老,先帝倚重的老臣,而今局面,可有教朕?”

  杨士奇立即说道:“臣不敢当,只是以臣愚见,决计不能放纵麓川,否则空使得国威受损,四境不安。”

  “而今瓦刺坐大,安南不从朝廷之命,朝廷不可再退一步了。”

  朱祁镇一听心中一震,他终于从杨士奇口中听到了,他对仁宗皇帝以来,十几年来,国家一直战略收缩。

  放弃对漠北的监控与干涉,让瓦刺统一了草原,还放弃了安南。这种战略收缩,虽然出于休养生息。对永乐年间大兵频出,大工频兴,百姓不堪重负的一种拨乱反正。

  但是当时这个政策还算是正确,而今十几年过去了,弊端越来越大,边患越来越盛。杨士奇作为大明文官之首,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而朱祁镇这个小皇帝的心思,杨士奇也是一清二楚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西南定策(中)

  时间会让很多秘密都不是秘密。

  宫中的一些事情,当时或许能严格保密,但是而今几年过去了,早就传出来的,比如朱祁镇想要北伐瓦刺,被太皇太后狠狠的责罚一顿。

  这一件事情。

  杨士奇观察朱祁镇,虽然朱祁镇心机深沉了不少,但是心意决计是没有改变的。

  杨士奇根本不愿意与朱祁镇硬顶。而且而今也有这样的需要,需要向天下证明一下,我大明铁骑依然如从前一般。

  权衡之下,他自然知道该怎么说了。

  此言一出,朱祁镇还没有怎么说话。

  立即有人出列说道:“杨首辅,这就不对了。”出列的却是王直。

  很多人以为内阁与六部尚书是上下级关系,其实双方的关系,就好像是跷跷板一般,谁有能力,谁占据的权力就大一些。

  根据大明祖制。

  文官最高的就是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在品级之上,并不能压过六部尚书。而六部之中的吏部,更是有天官之称。

  强势的吏部尚书让内阁下不了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个政策从制定到执行,绝对有人觉得的对,觉得不对的,故而没有反对朱祁镇才奇怪的。

  于是朱祁镇就一边静候,听杨士奇与王直两人唇枪舌战。

  不过,总体来说,杨士奇的战斗力不是王直能比的。

  而且杨士奇不是一个人,首先勋贵那边清一色的支持杨士奇。文臣之中,杨荣王骥等人也都支撑杨士奇。

  可以说,内阁之中的意见基本统一。

  一旦内阁的意见统一,没有什么政策他们推行不下去的。

  何文渊的奏折也被拿出来讨论。

  但是当庭被杨荣驳斥的体无完肤。

  连朱祁镇都能看出来的漏洞,杨荣岂能看不出来,杨荣辈分又高,年纪大,带着几分倚老卖老。说得太过犀利。

  朱祁镇都替何文渊难过。

  但是何文渊丝毫不在乎,牢牢抓紧一点,就是劳师动众。百姓才安分了几年,实在经不起折腾。

  只是何文渊说的一点不错。

  从安南撤军,其实也是在宣德后期,细细数来,也不过十年左右。

  想要培养民间元气,十年是远远不够的。

  朝中两派的观点,也就显露无遗了。

  内阁从国防需求来看,不能不惩戒麓川,以为后来者效。但是何文渊久在地方,知道民间疾苦,他想要息事宁人,不要大动干戈。

  让百姓安居乐业。

  何文渊明知道,在这一次朝会之前,其实早就统一了意见,但是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他在这样场合无法做到闭嘴。

  否则,何文渊区区一个侍郎,与内阁大学士对垒,这本身就不对等,先天压他一头。不就是比何文渊官职高的人,不愿意出手吗?

  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有何不再争。

  朱祁镇见说到这份上了,再争下去,就是意气之争了。他甚至知道,今日朝会之后,何文渊出外,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朱祁镇轻轻咳嗽一声。

  朱祁镇一咳嗽,下面的大臣纷纷禁声。

  朱祁镇说道:“刘尚书,国库可够十五万大军征麓川?”

  刘中敷话不多,只是淡淡地说道:“够。”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就多从官库,少从民间征收吧。下面商议一下,派谁去征麓川。”

  朱祁镇一锤定音。杨士奇连忙说道:“陛下英明,爱民之心,天下少有。”

  何文渊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争了,也拱起手来行礼,只是头轻轻的低下,嘴角忍不住有一丝冷笑。

  他为什么冷笑?

  因为朱祁镇所说的可笑?

  大兵出动,又怎么可能不征召民夫?真以为那些丘八大爷,都是军纪严明之辈?真以为那些将领,有百姓可以征,却让自己的人去运粮食?

  陛下还是不知道,大明到底是怎么样的世界。

  不过,此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了何文渊,只容何文渊站在角落之中,默默的看着自己脚上带补丁的官靴。

  “陛下。”杨荣立即说道:“臣以为当以兵部尚书王骥督师,以保定侯孟瑛为平蛮将军,总兵官。”

  “保定侯孟瑛乃是靖难名将,威名享誉海内。令他出征,定然大破麓川。”

  群臣对王骥督师,都有心理准备,但是对孟瑛挂帅,却感到突然之极,随即想到,当时射柳陛下对孟家子弟的厚爱,心中顿时明白。

  这孟瑛定然是陛下的人。

  站在角落之中的孟瑛,听到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仁宗登基以来,他孟家一直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

  他已经绝了重新上战场的想法。

  却不想今日又有领兵的机会。

  要知道保定侯一脉之前在朝班上的站位,一直是在武勋之中前五名左右。但是而今却站角落之中。

  以至于朱祁镇一眼看过去,居然没有看见孟瑛。朱祁镇说道:“保定侯。”

  “臣在。”孟瑛越众而出,当庭拜倒,说道。

  朱祁镇说道:“杨学士推荐你,你有信心平定麓川吗?”

  孟瑛眉头一挑,人的性格都在少年时候养成的,而孟瑛少年成名,二十出头,就跟着父亲大破南军,当时意气风发此刻还在眉宇之间残留不少,他说道:“麓川不过土贼而已,唯有云南路途遥远,臣带大军去麓川,时间会长一点,但是期以一年,必破麓川,唯有没有把握的是,麓川一带山高林密,思氏父子想逃的话,臣不定有把握抓住。”

  老将就是老将。

  孟瑛这一句话听起来很是狂妄。

  这还没有打的,就将破麓川的时间表制定好了。而且是加上赶路时间,大军到云南,非有几个月,半年不可。

  也就是说。孟瑛只要到了云南,给他的时间只有几个月而已。

  想想就觉得太托大的。

  但是大殿之上,却没有觉得孟瑛不能做到。

  朱祁镇说道:“好,既然保定侯有此雄心,就择日拜将出征。”

  王骥听了心中很不舒服。

  在大明前期,武将拜见出征,即便有文官随行,但是这文官也不过是武将的下属而已。

  但是而今毕竟不是明前期了。

  王骥已经在西北独挡一面打过一仗,王骥的军事能力也算差。

  但是而今王骥督师,孟瑛挂印,谁主谁次。如果不理清楚,在战场之上却是很容易误事的。

  军中只有一主,杨荣尤其明白这一点,说道:“陛下,此去征讨麓川,保定侯与王尚书,谁主谁次?”

  朱祁镇想了之后,说道:“沐昂已经去了云南,却不知道云南情势如何?不如保定带本部人马先行去云南,王骥在后面整顿军需粮草。”

  保定侯孟瑛一听了,立即明白,这一次出征,是以他为主,立即说道:“臣谢陛下。”

  王骥虽然不满,但是也不敢说什么。

  朱祁镇说道:“征讨麓川一事,就如此定下来了,正好今天来得这么齐,朕有些疑问,却是藏在心中很久了,今日正好向诸位先生请教。”

  “臣等不敢。”杨士奇带头说道:“陛下请讲。臣等或许有一愚之得,能解陛下之惑。”

  朱祁镇嘴角轻轻一勾。

  正式做完了,私货就要加进去了。

  朱祁镇说道:“麓川之乱以来,朕观洪武以来,几乎数年就有土司作乱,远的就不说了,宣德年间松潘之乱,而今的麓川之乱,远的追溯到了镇远侯镇守贵州以来,贵州大小战事,从来不少。”

  “今日诛一麓川易?明日再起一麓川又当如何?难道再征一次?”

  第一百一十八章 西南定策(下)

  “难道没有一劳永逸之策吗?”朱祁镇说道。

  朱祁镇这一问,将下面的人都难倒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大明在西南作战,都是亏本生意。即便大败麓川又如何?

  麓川核心地域,就是以后世云南瑞丽为中心的一块,大概有几个县的地界而已。

  如何真正算经济账,怎么算怎么亏本。

  这一点谁都知道。

  但是如果那么容易一劳永逸,不会有这么多人对西南望而却步了。

  杨士奇说:“陛下英明,臣等愚钝,不知道有什么一劳永逸之策。”

  朱祁镇有些失望。

  不知道这失望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陛下,”保定侯此刻已经从激动之中回过神来了。“臣以为当废土司,郡县其地,方能一劳永逸。”

  不管他想不想,要不要,他都确定了一件事情,从今天开始,满朝文武都将他将看做,皇帝的铁杆了。

  作为铁杆就有铁杆的作用。

  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

  都明白,土司就好像是土皇帝一般。他们对大明朝廷的忠心不过尔尔。指望他们永远不弄出事来,根本不可能。

  想要一劳永逸的平定西南土地,只有改土归流。

  将土司该为流官。

  大家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说。

  因为太难了。

  而今灭一土司,封一土司。这是最简单便捷的办法,如果改土归流的话,恐怕西南烽火不断了。

  今日朝廷以改土归流为功,地方官都会争先改土归流,恐怕会击起比麓川之乱,更大的乱子。

  “臣以为万万不可。”何文渊说道:“此策一出,恐怕西南乱世蜂起。”

  朱祁镇说道:“那当如何,就让西南十年二十年大乱一次吗?”

  “这一次,瓦刺没有动作,如果他日,朝廷与鞑子战于北,他们乱于西南,朝廷两面用兵,就能支撑的住吗?”

  “臣恐,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王文说道:“陛下一纸圣旨下去,即便是忠于朝廷的土司,为了保全家业。也要反了。”

  朱祁镇说道:“王先生,视朕如此愚昧之人?”

  王文一听,立即跪倒请罪道:“臣不敢。”

  朱祁镇说道:“现实请起,王大伴。”

  王振立即下去将王文搀扶起来。

  朱祁镇说道:“朝廷两京十三省,朕岂贪土司区区寸土?如果这些土司能够安心为朝廷之忠臣,朕自然赏赐有加的,但是他们既然有能力叛乱,就说明,山中也有能养活数万,数十万人的土地。”

  “朕要这些土司知道,敢背叛大明,就要付出将祖宗基业断绝于今日的想法。从今往后,但凡有西南土司谋反者,都改土归流。”

  “诸卿以为如何?”

  杨士奇当先起身说道:“陛下圣明。只是麓川大战在即,此事不能传到西南,臣以为当平定麓川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杨士奇最擅长的又是这一计连消带打。

  所谓伴君如伴虎。

  杨士奇跟随了四位皇帝了,早就知道,皇帝这种动物,是万万不能与之硬抗的,只能以柔克刚。

  杨士奇说的挺对的。

  在西南局势如此的情况之下,如果在将改土归流的消息传到看来各地土司的耳朵之中。说不定传成什么样?

  惹出乱子就不好办了。

  但是朱祁镇依然举觉得杨士奇是想将这一件事情,从大的拖成小的,小的拖得让满朝文武都忘记了。

  但是他偏偏找不出什么办法。还必须说道:“杨首辅,果然老成持重。此事就等平了麓川再论不迟。”

  之后朱祁镇又问了一些,准备时间。

  王骥认为,南方卫所军队需要整顿,果然今年冬天能够到达云南,就已经不错了。

  朱祁镇听了之后,也不得不让自己习惯,这个时代的战斗节奏。

  一场大战打上几年,是太正常不过了。

  朱祁镇散了朝之后,立即去见太皇太后。将今日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报给太皇太后听。

  太皇太后躺在椅子上,手中捏着葡萄,轻轻的塞进嘴里,说道:“皇帝真决心在西南改土归流?”

  朱祁镇说道:“回娘娘,孙儿心思已定,并非孙儿有贪图一点战功,而是西南乱世此起彼伏,朝廷总不能一直派精兵良将镇守。而且西南虽然在群山之中,并非不能耕种,在西南得一亩地,就减少后方千里转运,如此一来,我朝在西南的力量,就此消彼长。将领总体西南有乱事,也不用让朝廷出兵了。”

  “如此不节省了大大一笔开销。”

  “而且此时孙儿不急,仅仅是开一个头而已。”

  太皇太后说道:“你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记住事缓则圆,不要想一下子将事情做尽了,太宗皇帝就是想让儿孙永享太平,才将天下弄得千疮百孔的。”

  太皇太后似乎老了,就喜欢絮絮叨叨的。

  之前朱祁镇感觉太皇太后目光犀利,一针见血,但是而今却听她翻来覆去都是讲,凡是宁缓勿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朱祁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心中一动,暗道:“此刻是试探一下太皇太后了。”

  “娘娘。”朱祁镇说道:“前天,英国公世子给朕一封好文章,朕想请太皇太后看看。”

  太皇太后说道:“拿来看看。”

  朱祁镇连忙将封建论,递给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微微眯着眼睛,对着日光,将奏折似乎放得远一些,才能看清楚。只是她越看越皱眉。

  不过片刻太皇太后就看完了。太皇太后缓缓的奏折收了起来,说道:“我听说,你启用孟瑛?”

  朱祁镇说道:“正式,这一次平蛮将军,云南总兵官就是他。”

  “孟瑛是一个能打仗的。但是他是汉王的人。你不担心吗?”太皇太后问道。

  朱祁镇说道:“娘娘,这就是陈年旧事了,还提的做什么?而今老将凋零,薛禄,郑亨,柳升,等等先后故去,靖难老将,还有几个?”

  “朕也是没有办法,再者身为帝王,当有帝王心胸,齐桓公能用管仲,唐太宗能用魏征,孙儿又如何不能用保定侯。”

  太皇太后笑道:“说的好,我孙儿有气魄。”说到这里,太皇太后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说道:“只是为什么不放你亲叔父一条生路?”

  朱祁镇心中一震,几乎有一种被太皇太后从上到下全部看穿的感觉,立即跪在地面之上,说道:“娘娘何处此言?”

  太皇太后说道:“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这一封奏疏,分明就是想让襄王镇守麓川,但是麓川是何地?你以为我不知道,三面都是土司,唯有东面与大理相望,我倒是忘记了,距离大理估计也要好几个土司的领地吗?”

  “山高林密,瘴气密布,襄王去了能活多长时间?你与你爹都是狠心肠,你爹蒸死了自己亲叔叔,你想学样吗?”

  “汉王屡屡与我家为难,想致我家于死地。你爹所做,虽然有些出格,但是也情有可原。

  但是襄王又是哪里得罪你了?你想出此等计策?难道就是因为当初的金册?”

  朱祁镇说道:“孙儿万万不敢有此心。孙儿决计不敢做此丧尽天良之事。不敢瞒太皇太后,孙儿是想过襄王镇守麓川,但也是为襄王计较长远。如果襄王不原因,就将二弟封在麓川便是了。”

  “孙儿,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

  “真的?”太皇太后有些将信将疑的问道。

  朱祁镇说道:“孙儿,万万不敢欺瞒娘娘。”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远之计

  “起来说话。”太皇太后终于松口了,等朱祁镇起身之后,说道:“你给我说说,你所谓的长远之计?”

  朱祁镇说道:“娘娘也知道,我家以藩王入主大统,从太宗皇帝到现在,无不秉行削藩之策。”

  太皇太后说道:“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削?”

  朱祁镇说道:“不是朕不念亲亲之情,而是宗室繁衍日多,朝廷恐怕终究有一天会支撑不住的。”

  “孙儿也不想让太祖子孙当猪养。总是要想一个办法,虽然孙儿而今还没有想出一个办法,但是不管怎么做,总不能让对国家有用的人吃亏。”

  “不管是谁,只要能镇守麓川。使得缅甸不再扰边。都是大功一件,朝廷有那么多时降时叛的土司,麓川一地,思氏可以聚集大军三十万,以人口而论,足够我大明一下府,又令各路土司隶属之。”

  “如果能南并缅甸,也是一大国。”

  “岂不比在家中枯坐强多了。”

  “且花无百日红,他日我大明有一个万一,也能由他延续国祚。”

  “如果不是二弟还小,没有历练,不能独挡一面,孙儿才不想给襄王叔的。”

  “呸。”太皇太后说道:“你说什么胡话的?这是你做皇帝该说的话。”

  朱祁镇说道:“是孙儿说错话了。”

  太皇太后此刻不再怀疑朱祁镇的用心,倒不是太皇太后多相信朱祁镇,他最少相信朱祁镇没有故意将襄王置于死地的想法。

  太皇太后一时间陷入沉思之中。心中暗暗权衡这一件事情对襄王好还是不好。

  太皇太后战略目光很敏锐。

  她从北京到麓川的距离上,很明显的感受到了大明中枢对麓川一带的鞭长莫及。正因为距离这么远,襄王到了麓川之后,只要忠于朝廷,朝廷对襄王的支持也就是源源不断的。

  襄王坐拥天南大国的可能性并非没有的。

  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更希望的是孩子们能够平平安安,而不是建功立业。滇南是什么情况,太皇太后早有耳闻,他恐怕襄王连长沙的气候都适应不了,要来北方修养。

  去了麓川,不适应当地气候会怎么样?

  种种想法,让太皇太后不能下定决心。

  但是就在太皇太后下不定决心的时候,襄阳襄王府之中,襄王已经接到了京师的飞鸽传书了。

  襄王看了手中的纸条,脸上一时间百感莫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让大总管来一趟。”

  不一会儿,襄王府大总管来了。

  这个大总管虽然是一个太监,但是从气度上一点也看不出伺候人的样子,手中捏着一念珠,说道:“王爷,你叫我。”

  襄王将手中的书信给了这大总管,说道:“看看。”

  大总管看完之后,微微一笑,说道:“这其实是太祖旧策,就如同太祖在封塞王一般。用好了,自然是好,但是用不好了,就是太阿倒持,又是一个靖难局面。”

  襄王说道:“那你觉得,我这侄儿用的好还是不好?”

  这大总管叹息一声,说道:“恰当好处。朝廷对云南实在是鞭长莫及,封一王与麓川,恐怕麓川之地,号称三十万,但是能养上数万精兵都不够,从云南到江南,到处是天险,只需卡住一处,就等朝廷数路而来,一举歼灭。”

  “而且从麓川南下攻缅甸,反而是高屋建瓴之势。缅甸方圆数千里,以足以王殿下。到时候王爷有了缅甸基业之后,会再想回过靖难吗?”

  襄王叹息一声,说道:“思家父子,都是鼠目寸光之辈,如果让我有甲兵三十万,决计不会来冒犯大明,横扫缅甸各土司其不善。”

  大总管说道:“看来,王爷是心动了。”

  襄王说道:“怎么,你作为姚师的弟子,不心动吗?还是你被斩去烦恼根之后,真的决心在我府上当大总管了。”

  大总管说道:“阿弥陀佛。不过,其中凶险,王爷可想好了?我亡命之徒,却是不怕的。就怕王爷?”

  大总管乃是姚广孝的弟子。

  而且是亲传弟子之一,参与了汉王谋反,见汉王不足为谋,就投向了襄王。

  他与姚广孝其实是一路货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就看他在汉王败亡之后,不投宣宗,反而投襄王就看得出来。他对什么天下根本没有什么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在乱世之中一展谋略。

  只是大明传承五代之久,百姓附从,民心安定,虽然各地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总体来说,可以称之一句太平。

  他自然是找不到机会。只能在襄王府上蹉跎下来。

  襄王咬着牙说道:“孤受够了,困在这一座城池之中,简直生不如死。襄阳城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安居乐业之地,但是对孤王来说,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监狱而已。”

  “我宁死也不愿意这样过下去了。”

  “不就是麓川吗??”

  大总管说道:“如此一来,王爷就要立即开始行动,向朝廷上书,给太皇太后写信,将这一件事情给坐实。”

  “最好能让王爷从征。”

  “不是贫僧说王爷不是,而是王爷坐镇过中枢,但毕竟没有亲临战阵,如果真封到麓川之后,这样的战事,今后就是家常便饭了。”

  “王爷从大军征麓川,也积累一些经验。”

  襄王沉吟一会儿,说道:“小皇帝会答应吗?”

  大总管说道:“这一件事情,本就是他提出,他自然会了。”

  “好。”襄王说道:“孤这就去写信。”

  襄王忙活了整整一夜,写了一封奏折,然后又写了一封私信,是给太皇太后的。求得太皇太后的支持。

  太皇太后毕竟是太皇太后,只有在手指缝中露出一点东西,就足够襄王在麓川吃饱了。

  这个时候不求太皇太后,什么时候求?

  天下明眼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其实没有多少日子了。

  只是襄王的奏疏还没有到京师。

  却有云南的八百里加急先到了京师。还有锦衣卫从瓦刺得到的消息。

  一时间两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到达了。

  朱祁镇先看到的是麓川请求朝贡的事情。

  朱祁镇一看,心中顿时一宽,援军到云南还有一段时间。而今在云南,麓川固然不敢进攻明军,明军也不敢进攻麓川。

  不过,麓川似乎有进攻的能力,而明军的进攻能力却有些缺乏。

  所以,麓川自己想求和。朱祁镇自然愿意让他们自己浪费时间,立即朱批一个准。

  而今朱祁镇已经开始将王振撇下,自己批阅奏折。王振只剩下整理文书的权力了。

  至于沐昂求的十二万援军,兵部已经准备了十五万,除却孟瑛本部万余人之外,其余都是南军。

  这也是考虑到,孟瑛作为主将,身边没有一点嫡系人马,恐怕连这十五万人马都镇压不下来。

  故而特别批准的。

  而今的京营还不至于差这一两万人吗。

  随即朱祁镇给沐昂一封亲笔信,让他以守为住,在大军到来之前,不可再丧师。随即历数沐家功绩,鼓励他不负先人。只要守到大军到达,就是大功一件。

  朱祁镇估计这一件事情,并不难做到。

  朱祁镇处理完这一件事情之后,翻开锦衣卫的密报,顿时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说道:“脱欢死了?”

  终于朱祁镇明白,为什么土木堡之变,是在正统十四年,而不是他当初预料的正统五年六年左右。

  因为土木堡之变的瓦刺首领叫也先。就是今年上位的。

  第一百二十章 脱欢之死背后

  朱祁镇立即将马顺叫过来。

  马顺对此也准备。知道这样的情况,朱祁镇一定会叫他的。

  不过片刻,马顺就过来了。

  不用朱祁镇问,马顺就已经将他所知道的关于瓦刺所有情报做出一个汇总。

  “陛下,因为前番诛杀阿岱汗。瓦刺的情报网损失太大,在这一件事情上。臣一时间也不能弄清楚。”

  “不过,臣汇总情报。脱欢死前,一直在酝酿着代替黄金家族,登基称汗。”

  朱祁镇听了,不由皱眉,说道:“登基称汗?他有什么动作没有?”

  朱祁镇对黄金家族在草原上的威望,实在是太明白不过了。

  不要看瓦刺现在很厉害,但是如果没有黄金家族这个壳子,蒙古各部未必服从脱欢。

  不过,脱欢有这个想法,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朱祁镇当年第一眼就看出来瓦刺内部的矛盾,真以为当事人不清楚。

  如今想来,朱祁镇很多事情都明白。

  比如,为什么脱欢容忍阿岱汗在西北活蹦乱跳,而不大加征伐,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大明的原因。

  而是脱欢想用这一件事情来牵制脱脱不花。

  阿岱汗一日不死。

  脱脱不花的威望就有瑕疵。脱脱不花与脱欢就彼此需要。但是阿岱汗如果死了,脱脱不花与脱欢之间的蜜月期也就结束了。

  没有一个蒙古大汗甘心做傀儡的。特别是黄金家族在草原上根基深厚,对脱欢以瓦刺人的身份执掌蒙古大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很满意的。

  所以脱脱不花很容易聚集了一群人在身边。

  脱欢的主要敌人已经从阿岱汗转变成为了脱脱不花。

  朱祁镇此刻才想明白,暗道:“难怪。”随即问道:“脱欢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正常死亡,还是死于非命?”

  马顺说道:“臣罪该万死,只是此事实在无法查明。”

  朱祁镇自然知道其中轻重,说道:“算了,不用查了。”他心中默默算了一下,脱欢上位的时间,乃是在永乐十二年忽兰忽失温之战,太宗大破瓦刺主力。脱欢的父亲马哈木逃遁,太宗退兵。

  而阿鲁台在瓦刺实力不大损的情况下,与瓦刺大战,大败瓦刺。于永乐十四年,马哈木死,至于他怎么死,却是很多传说。有人说战死的,有人说是内讧。

  不管怎么说,马哈木死后,脱欢登基。

  脱欢也算是临危受命,瓦刺中兴之主。他第一个战略决策就是向大明请求袭爵,所以他继承了马哈木顺宁王的爵位。

  说起来,脱欢而今也是大明的顺宁王。虽然这王,既不顺,也不宁。

  从永乐十四年,到正统四年,秉政二十多年,为瓦刺留下一个大大的帝国。唯一想做,没有做成的事情,大抵就是将草原从孛儿只斤变成绰罗斯。

  不过,这一件事情,不管脱欢做没有做,必然有后遗症。

  朱祁镇立即向马顺问道:“脱欢死后,蒙古局势有什么变化吗?”

  马顺说道:“虽然气氛紧张一些,未见大战,脱欢之子,也先继承了脱欢的部众与权力,不过也先毕竟不是脱欢。与脱脱不花的关系也有一些缓和。”

  “甚至脱脱不花也有了自己的部众。”

  朱祁镇对这个情况有一点点的失望。

  在朱祁镇的立场之上,他恨不得也先与脱脱不花火并一场。

  只是他也知道,这也不现实。

  也先现在最现实的事情,就是坐稳自己的位置,而脱脱不花也不敢对瓦刺集团,逼得太近。双方都见好就收。

  不过,这一件事情并不是结束,而是另外一个开始。

  马顺见朱祁镇沉默,心中揣测瓦刺有所动作,毕竟而今麓川之征传得沸沸扬扬的。锦衣卫想不知道都不大可能。

  马顺说道:“陛下,这一段时间也不用担心瓦刺。也先不是脱欢,脱欢一去,草原上四方之众都蠢蠢欲动。”

  “臣已经听闻了,哈密,西北蒙古各部,朵颜三卫,也别有他心。也先想坐稳太师淮王之位,恐怕非数年不可。”

  朱祁镇心中暗道:“数年。”

  草原之上,自然不像中原这样传承有序,草原之上每一个人英雄,他的影响力也仅仅限于他自己而已。

  草原各部都服从瓦刺,是服从脱欢,而不是服从也先。

  也先想要竖立自己的威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的。

  而且朱祁镇也明白这个时代的战争现实,别的不说,单单说蒙古这么大的地盘,不说打仗了,就是走上一圈,都要好几年。

  也先,想要将这些部落一一下压下去。数年未必能做到的。

  朱祁镇说道:“也好,等麓川之战平定下来,再与也先见个高下。”

  如果没有麓川之战,朱祁镇其实想对草原之上有所动作,大动作不会有的,但是收拢一些不愿意服从瓦刺的部落,却也是可以的。

  这其实也算是明朝的故计了。

  从太祖朝开始,除却建文帝之外,历代先帝都是收拢鞑官的传统,大明的勋爵之中,也少不了蒙古人。

  这些蒙古人是从哪里来的,都是这样收拢过来的。

  可以说蒙古人效忠大明朝廷,即便是到了明末依然有,比如战死在北京城下的满桂,就是蒙古人。

  但是而今,大局为重。

  即便不动用九边之兵,但是征讨麓川的国力消耗,也让朱祁镇非常理智的决定,与瓦刺保持和平。

  马顺说道:“臣有一事禀报。是关于这一次瓦刺情报网的损失。”马顺脸色有些狰狞,说道:“臣怀疑京中,不,是东厂之中,有鞑子奸细。”

  朱祁镇听到这一句话的第一感觉,就是马顺与金英又一次互怼。

  锦衣卫与东厂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尤其是而今锦衣卫与东厂的靠山不一样,王振与金英之间的矛盾,也延伸到了锦衣卫与东厂之间。

  彼此为对方上眼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但是这样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

  朱祁镇觉得如果锦衣卫与东厂都不值得信任,那么全天下都没有值得他信任的人了。

  毕竟锦衣卫与东厂与皇室早就死死的绑在一起了。

  不过,朱祁镇也不好直接说什么,而是淡淡地说道:“有证据吗?”

  马顺说道:“臣没有。只是臣费了数年心血在瓦刺埋下暗桩,即便这一次行动,很多暗桩都没有动,但是依旧被瓦刺给发现,这种情况不正常。”

  朱祁镇瞬间想到难道是瓦刺也有反间谍机构,立即问道:“是不是瓦刺那边发现了端倪,一直不动。这一次不够是惹怒了瓦刺,或者说被瓦刺抓的人做了叛徒?”

  马顺一听大惊,说道:“陛下,臣敢担保兄弟们对大明忠心耿耿。”

  朱祁镇一摆手,说道:“朕不怀疑锦衣卫对朕的忠心。”他心中暗道:“我只是怀疑一个人在酷刑之前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凡是失踪的人员,全部按殉节来算,该有的抚恤,决计只会多,不会少。”

  “当然了,瓦刺那边是否有专门的反间谍机关,也要查明,说不定是脱欢临死之前,为儿子打扫一下房子。”

  马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如果按照朱祁镇这个思路来想,这样的情况也能解释,但是马顺依旧觉得不对。

  只是朱祁镇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说,摆摆手让马顺下去了。朱祁镇心中暗道:“锦衣卫这一次损失不小,总要安抚一下。”

  随即决定对马顺褒奖,总不能让做事的人吃亏。至于东厂的情况,就被朱祁镇放在一边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拜将

  马顺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心中默默思量。

  好一阵子,他猛地一震说道:“不对。脱欢决计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马顺对瓦刺很了解。

  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却是因为瓦刺的人很少。

  不仅仅是瓦刺人少,连蒙古的人也不多。

  蒙古一国,当中原一郡而已。而锦衣卫有多少,锦衣卫各地人员加上东厂,有好几万人之多。

  这样情况之下,安排到瓦刺的暗桩,都是蒙古人。在履历之上,毫无破绽。

  而蒙古的统治结构,从来不像中原这样严密。

  就好像是筛子一般。想安插人太容易了。

  这样精准的排查,根本不是蒙古人能做到的。

  因为在情报战之中,绝非电视剧那种两人智者的斗智斗勇。而是建立在大量的消息统合之上的。

  锦衣卫好歹有脱产的几万,其中也有不少文书,做的就是分析归纳的事情。但是蒙古人有多少人识字。

  即便有人识字,会让他们去做这个事情?

  很多情况,马顺未必了解,但是他毕竟做了一辈子锦衣卫了,他却能做出判断,虽然朱祁镇心中一直吐槽锦衣卫与东厂的情报能力,但是全天下能建立起与锦衣卫一般的情报网络的国家或许有。

  但是决计不包括瓦刺。

  这就是国力的区别。

  如果说在之前行动之中,已经动用的暗桩,被清除。马顺也认了,但与这一条线毫无关系的暗桩,也都失踪了。

  马顺就想不明白了。

  他一直怀疑是内部泄密。

  毕竟很多东西在外人看来,都能搞到手。但是在锦衣卫内部,却是很容易知道的事情。当然也包括东厂。

  锦衣卫与东厂看似两家,但是他们其中的关系却很紧密,东厂很多人都是从锦衣卫调过去的。

  马顺心中有了怀疑之后,就已经将锦衣卫给扫了遍,倒是找到几个大佬的眼线,比如太皇太后的,英国公府的,成国公府的。乃至内阁的。

  不过马顺并没有怀疑这些人。

  因为这些人都是朝廷高层,他们关系的事情从来不是锦衣卫对外放出多少眼线,而是担心锦衣卫在京师之中有什么举动。

  而且即便他们知道了,也都知道轻重。

  如果这些人都投靠瓦刺了,瓦刺早就打进长城来了。

  但是他发现怀疑的人之中,东厂十几个人的行迹都很诡异,都列人怀疑名单了。他也是犹豫了很久,才向朱祁镇报告的。

  马顺未必不知道这事情,很容易被当做对金英的攻击,但是他毕竟是从下面一步步爬上来的,当年也是当过夜不收,去草原收集过情报。自然下面的人最恨什么。

  他自己心中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只是当马顺想去见皇帝,再说一次。却听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却是圣旨到了。

  马顺立即大开中门,跪倒在庭院之中,却见一个太监打开圣旨,却是一封褒奖马顺的圣旨,奖励马顺在诛杀阿岱汗之中的功劳。赐金,并赐了宝刀宝剑,可以说是封妻荫子。但是马顺却一点也不高兴。

  马顺明白。

  这是皇帝给他的信号。

  这一件事情,已经盖棺论定了。

  不管马顺怎么想,也不能掀开了,除非马顺有铁证。

  但是有些事情,怎么可能有铁证。

  马顺如何也不甘心,想了又想,终于找来一人,将这一件事情告诉他,并将名单告诉他,说道:“你给我盯着这些人,不要被东厂发现。”

  “是。”这个人长相相当普通,但是双眼却有神,说道:“指挥使,如果查不到怎么办?”

  很多时候,有些事情是查不清楚的。

  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刑部,很多冤假错案都是被逼出来的,马顺知道明白。而且又是东厂,如果真是东厂中的人给锦衣卫使绊子,估计早已清理好手脚了。

  是查不出来的。

  马顺说道:“查不出来,就盯着。一直盯着。”

  “盯多久?”这个人问道。

  马顺一字一句地说道:“盯到我不是指挥使。有些事情总要有结果的。”马顺重重一拳砸在名单之上,却见名单十几个名字之中,有一个名字分外醒目,就是喜宁。

  “是。”这人猛地行礼说道。

  马顺下定决心,一定要将真相挖掘出来的时候。

  朱祁镇将马顺所报的事情,早已忘记了。

  此刻朱祁镇在团城接见了孟瑛。

  孟瑛一身侯爵服色的礼服,走在长桥之上,前面有太监与大汉将军引路,两侧有湖面上的清风吹过来,让孟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太宗皇帝在的时候,这里孟瑛也常来,但是自从汉庶人之乱后,孟瑛颠沛流离,先到云南,再到南京,在宣德十年才回到了北京。

  即便是回来之后,孟瑛也是深居简出,平日不上朝,除非有遇见节日,孟瑛才有几乎进宫,之前进入如同家常便饭的大内,而今却与他如天堑一般。

  而今又能进来,如果不让孟瑛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忽然前面有一个侍卫走了过来。这个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孟元。他此刻乃是乾清宫侍卫。只是在宫中没有叔父与侄子,只有侍卫与侯爷。

  孟元向孟瑛行礼,说道:“下官拜见侯爷,陛下见天色有变,问侯爷到了没有。”

  孟瑛这才一看天色,却见天边一道黑线,正在翻涌,似乎很快就要席卷而来,立即说道:“好,快走吧。”

  不多时候,孟瑛就到了承光殿。

  团城这边,本就是元代宫宇的一部分,不过到了明代重修,团城是一座半岛,与岸边有长桥相连。岛边上也做成了城墙的样子。

  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城池一般。

  故而被称为团城。

  朱祁镇来这里接见孟瑛,就有几分演武的意思。

  孟瑛来到承光殿的时候,天虽然还没有下雨,但是光线却有一些昏暗,大殿之中已经点燃一大排蜡烛。

  孟瑛进来行礼道:“臣保定侯孟瑛拜见陛下。”

  朱祁镇连忙说道:“保定侯请起。”

  两人寒暄两句,朱祁镇说道:“明日保定侯已经准备南下,有些话,朕想私下给保定侯说。”

  保定侯孟瑛立即说道:“陛下恭听圣喻。”

  朱祁镇说道:“保定侯此去,能不能胜,朕从来不怀疑,麓川,区区跳梁小丑一般。只是而今有些变化,瓦刺太师脱欢死了。”

  保定侯孟瑛一听,立即感到其中敏感性,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说道:“之前保定侯说一年平定,朕也是这样想到,不过而今情况有了变化,朕之所以想云南局势迅速平定,却是担心瓦刺在北边用武。”

  “而今脱欢一死,数年之内,北边压力大减,朕对麓川局势的看法就不一样了。之前要求快,而今却要求稳。”

  “保定侯是国朝柱石之臣,有些事情保定侯也明白,瓦刺在草原坐大,将来与我朝必有一战,朕决计不想,再与瓦刺开战的时候,云南再出什么乱子。”

  “所以保定侯此去,要将西南理下去,朕也不求百年不起乱事,但是一二十年之内,朕不希望云南再出什么事情。”

  “他日朕还要依仗保定侯为帅,北伐瓦刺。保定侯务必宽猛并济。乱臣贼子,自然要严惩不贷,但是对心向朝廷的土司,也要多加安抚才是。”

  孟瑛立即说道:“臣明白,此去定然效仿诸葛武侯,深入不毛,攻心为上,安堵西南,永不再叛。”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不要三年五年,就是十年又何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地震(上)

  脱欢的死亡,修正了朱祁镇的预期。

  也先在脱欢死后,与脱脱不花妥协,让脱脱不花重新掌握了一定的权力。在此时可以说是明智之举。

  但是当也先想达到如脱欢一样的高度上,却增加了一个难题。

  历史上也先稳定内部,东征西讨,压制脱脱不花。然后再南征大明,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将对草原的控制力,超越了他的父亲脱欢。

  方有土木堡之变。

  但是朱祁镇决计不会这么轻松让也先整合草原的。

  虽然限于明朝兵力问题,朱祁镇并不准备大举北伐。宁可等瓦刺南下来攻。所以双方决战的时间,朱祁镇估计乃是正统十三年与十五六年左右。

  不可能再迟。

  因为也先与脱脱不花的矛盾,不可能拖延太长时间。如果也先不南下。就要拿下脱脱不花。这是他们内部矛盾决定的。

  甚至也先南下大明,也是他搞脱脱不花的前奏。也是有俘虏大明皇帝壮举,也先才取代了黄金家族称汗。

  所以他有十年左右的修整时间。

  而且他说用十年时间,也是半真半假。他虽然有十年左右的修整十年,但是并不觉得麓川能打上十年,估计是第一年有大战,之后就是治安战了。

  大军就能开始撤退了。

  即便了孟瑛自己也不愿意在云南待上十年。

  他有多少个十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

  比起对付麓川,孟瑛更想对付的是蒙古。

  果然孟瑛说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臣此去定然让麓川长治久安。只是麓川弹丸之地,决计用不了十年的。”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其实朕今日叫卿来此,还有一个想法,向让身边的侍卫演武,让卿看看其中有无可堪造就的。”

  “可惜,天公不做美。”

  孟瑛笑道:“陛下身边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俊杰之才。”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虽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未必全部是马屁。

  朱祁镇这数年来一直坚持训练弓马,身边的侍卫自然跟随了,上有所好,下必从之。这些侍卫要么本来就是低级军官,有一身功夫在身。

  如李大川。

  要么就是勋贵出身,家中父祖都是在军中,也有家传,如石璟等人。在这样的训练之下,在弓马骑射上,远朝平均夏军的水平。

  即便孟元在孟家子弟之中,算是拔尖的,但是在侍卫之中,却不能拔下头筹。就可见一般。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保定侯此去,就带上几十个当亲兵用。也算是为我朝培养几个将才,让他们见识一下兵锋。”

  孟瑛自然不会拒绝,立即说道:“臣遵旨。”

  不一会儿,孟瑛就在朱祁镇的侍卫之中,挑选了二十人左右。本来孟瑛希望李大川一并去,但是朱祁镇却选了石璟。

  孟瑛所挑选的都没有公侯子弟,最多有一些伯爵子弟而已。

  因为这些人背后都有关系,一旦战死不好交代,再加上兵危战急,战场之上,谁都不能保证能平安回来。

  石璟而今已经是驸马了。一旦有事,岂不让宫中不满,而李大川而今已经挂了千户衔,就是他诛杀阿岱汗一事,天下闻名。

  孟瑛自然知道,视他为军中后起之秀。

  孟瑛会如何选,自然是一目了然的。

  但是圣命难违。孟瑛也没有办法。

  当孟瑛离开皇宫的时间,就已经下起了大雨。

  这一场大雨一下,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即便有时候会变得淅淅沥沥的,或许会放晴,但是每天都会下一阵子。

  就在这样的大雨之中,孟瑛出了京师,带着本部人马,赶到通州,然后坐船南下。先去南京集结各地卫所兵力,然后乘船去湖南,从常德上岸,西进贵州,通过贵州驿道再去云南,因为整合兵马大概要花得时间长一些,等孟瑛走到云南的,估计是明年春天了。

  朱祁镇只当是雨季来了。也没有在意。

  今年是闰年,闰二月。故而六月比寻常日子迟到一些日子。估计换算成阳历大抵八月上下了。正是雨季。

  就在正统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夜。

  朱祁镇正在乾清宫熟睡,忽然觉得天摇地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朱祁镇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至于当床边一个瓷器砸在地面之上,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破裂之声,才将朱祁镇从迷迷糊糊之中惊醒。

  才知道,这不是做梦。

  就在朱祁镇惊醒的同时,王振也闯了进来,说道:“小爷,地动了。”

  朱祁镇翻身下床,仅仅是披了一身衣服,就立即冲出暖阁,说道:“让所有人都去院子里,并向太皇太后,太后,胡仙妃,皇弟,全部叫起来,就在乾清宫外面聚集。”

  “所有人都不得在房屋之中。”

  王振说道:“陛下,小心身子骨,而今外面下着大雨。”

  朱祁镇这才感觉到,外面密集的雨声,就好像是伴随地震一并而来,成为地震密集的背景音。

  朱祁镇说道:“笨蛋,没有伞吗?”

  朱祁镇顿时推开乾清宫大门,迎面的水汽扑面而来。让朱祁镇顿时感到一丝冷意。

  同时闯进来的还有各种声音,呼喊之声,大叫之声,密集的雨声,还有地下莫名的声音。就好像一头巨兽在地面下面翻涌。

  更不要说外面大团大团的黑暗,唯一的光亮就是朱祁镇身边的光源。

  朱祁镇顿时有些心怯。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波地震来了。

  一时间,朱祁镇就好像站在急速行驶的汽车之上,各种震动根本让朱祁镇站不稳。

  只是大明宫殿的质量还是很抗震的,毕竟这是皇帝的寝宫。只是乾清宫在地震之下保住了。但是乾清宫里面的东西,却未必能保住了。

  噼里啪啦的就好像是交响曲一般,无数瓷器倒地,还有沉重的楠木书架,也重重的砸在地面之下。

  一时间各种书籍,奏折,乃至于蜡烛也倒了。

  一瞬间一团火光在乾清宫之中亮起。

  王振大惊失色,立即带人过去,将这一团火扑灭。随即命令除却人提着的灯笼之外,不许任何人点火。

  要知道这乾清宫是木制结构,这地震未必能震倒的,但是一旦失火,可就不得了了。

  明代宫殿毁坏最多的原因,就是火灾。

  朱祁镇看了,也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一场雨,未必是坏事了。最少有这大雨在,不会有什么大火灾。”

  这个时代取火照明,地震很容易引发火灾的。

  只是有些事情,他想的太好了一点,凡是有一利都有一弊。

  朱祁镇见此情况,也知道,不能迟疑了。

  这地震一阵一阵的,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即便是外面下着大雨,也要出去。

  朱祁镇不用打扇,王振指挥几个人,好几把伞遮在朱祁镇的头上。乾清宫中的宫人与侍卫站在大广场上。

  这一片广场乃是故宫最大的广场了。只有三个高台,就是三大殿的遗址所在。

  此刻广场之上也黑漆漆的,没有什么人。毕竟朱祁镇的命令下去,到执行还有一段时间,而且这慌乱的时候,人们的反应也没有那么快。

  朱祁镇对王振说道:“王大伴速去坤宁宫,接母后来此,并将二弟与吴太妃一并接来。”

  王振说道:“是。”

  朱祁镇又问道:“金英在什么地方?”

  王振说道:“陛下,金公公在宫外有宅院,此刻正在宫外休息。”

  朱祁镇明知道王振再给金英上眼药,但也忍不住生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地震(中)

  金英在宫外有家。

  这朱祁镇知道,还知道这是宣宗皇帝所赐。

  金英晚间在宫外休息。

  这朱祁镇也知道,毕竟这个时代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情。这样做的人,并非金英一个人。很多大宦官都这样做。

  但是朱祁镇需要的时候,找不到人,这本身就是大过错。

  朱祁镇说道:“朕自己去慈宁宫便是。”

  随即朱祁镇带着一行人去了慈宁宫。

  王振立即安排曹吉祥,在这里安排,说道:“我儿,这一次你能不能东山再起,就看今夜了。”

  曹吉祥说道:“孩儿永远不会忘记干爹的照顾。”

  曹吉祥这几年过的都不顺。

  差事被人抢了,只能在王振身边当一个跟班,一点权力都没有。而今却是一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的。

  毕竟皇帝让所有人在广场之上,这么多人总要好好安排,更不要说,而今正在下着雨。

  朱祁镇不知道身后的情况,他此刻以近乎跑步的速度,来到了慈宁宫的院子。

  却发现慈宁宫之中有些乱,似乎有一个房间失火了。

  外面下着大雨,救火倒是好救,只是这又是地震又是大雨,又是火灾的,这里也就乱了起来。

  朱祁镇大喝一声,说道:“朕在此,尔等全部停下来。”

  这些如同没头苍蝇的宫人见了朱祁镇,这才镇定下来,一个个噗噗通通的跪在地面之上,说道:“拜见陛下。”

  朱祁镇随便在跪在地面的人群之中,指了两个宫女作为首领,安排救火什么的,将秩序一捋顺,下面的人自然安定下来。

  朱祁镇大步进入了慈宁宫,却见太皇太后咳嗽两声,已经穿好衣服了。只是看上去有些虚弱,坐在一把椅子上,而胡仙妃就在一边伺候着。

  胡仙妃的女儿也嫁给石璟,不在宫中了,她索性就在慈宁宫住下来了。

  朱祁镇说道:“娘娘,这里不安全,还是去外面吧。”

  胡仙妃说道:“陛下,太皇太后的身子骨,可是淋不到雨,而今外面大雨,慈宁宫也是刚修缮过的,出不了什么大事。”

  朱祁镇却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的身体。

  一场雨,朱祁镇就没有当一回事。

  淋雨就淋雨了。但是太皇太后这个年纪却不一样,一场雨说不定就能要了老人家的命。

  朱祁镇一时间也有一些犹豫。

  地震来了几波,而今似乎平息下来,虽然有些余震,但是很多人都没有感觉了。非要仔细体会,才能感到地面在摇晃。

  对人体造不成威胁了。

  是不是这地震就过去了。

  朱祁镇正在思考之中,一阵强烈的地动传来。一瞬间朱祁镇甚至看见地面的雨水从地面之上震颤起来。

  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更有不少救火的人,都倒在水坑之中。

  地震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还没有离开。

  好容易熬过地震,朱祁镇不敢再拖了。说道:“此刻还是谨慎一下好。”朱祁镇一看步摇床,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立即让人过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根长棍,从各个方向插进步摇床之中,一阵叮叮当当之后,就固定好了。

  朱祁镇让太皇太后与胡仙妃坐进去。

  这些太监一并发力,这步摇床就变成一床轿了。

  古代大床,本身就好像是一个小房间一般。这些宫女又在床顶上铺展油布,死死的压了一层,一点雨水都流不进去。

  朱祁镇在前面指挥,这大床一时间,出不了慈宁宫的门。

  朱祁镇一声令下,这些侍卫连拆了几扇窗户,才算是打出一条通道,将这步摇床从室内弄到了室外。

  太皇太后听见外面雨声很密集,就让朱祁镇也进来。

  步摇床摇摇晃晃的走着。

  太皇太后坐在床边,一边是胡仙妃,一边是朱祁镇。太皇太后对朱祁镇说道:“我儿没事吧?”

  朱祁镇说道:“没事。”

  太皇太后却叹息一声,说道:“两京地震,却不知道是何征兆。”

  朱祁镇这才想起,前一段事情,也报上来南京地震。只是朱祁镇仅仅是叹息一声,也没有多想,反正黄福作为老臣,在南京镇守,赈灾什么的,从来不是问题。

  但是在太皇太后心中却不一样。

  天人感应,朱祁镇不信,但是太皇太后却不能不信。

  那时候太皇太后就细细想过,暗道:“皇帝登基以来,几乎垂拱而治,大小事务必然是秉我而后行,又读书联系骑射,经年不休,是个好孩子。”

  “他定然是没有错的,那便是我的错了。”

  “按照祖制,这大权本应该是他的。”

  这也是太皇太后将权力开始交给朱祁镇一个重要原因。

  而今又是地震,太皇太后心中却更是护自省。甚至将麓川之乱,西北之战,瓦刺坐大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认为自己对外太软弱了,才弄得而今,各方夷狄都敢欺负到大明头上。

  别的不说,宣宗皇帝如果在的话,你看麓川敢不敢?即便是正统元年的时候,麓川那时候就不老实,当即令沐晟伐之,也不会将事情闹大的这个地步,非兴师动众不可。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有一些意味深长的对朱祁镇说道:“我儿长大了。”

  朱祁镇不明就里,说道:“孙儿今年就十五了,自然长大了。”

  太皇太后说道:“是好。”

  此刻太皇太后下定了决心。只是朱祁镇还不知道。

  朱祁镇来到广场之上,却见广场之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最核心处,却是一处高台上,好几个轿子停在上面。朱祁镇还没有过去,就见王振迎过来了,说道:“陛下,皇太后,吴太妃,还有郕王都接过来了。”

  朱祁镇说道:“大伴做的好。”

  随即让王振去安排太皇太后,他去见皇太后与吴太妃还有郕王。

  朱祁镇先去见皇太后,皇太后一见朱祁镇,见朱祁镇身上湿了不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出一件袍子,给朱祁镇披上。

  朱祁镇笑道:“母后,这时候,你还带着袍子出来?”

  皇太后说道:“就在手边,也就带出来了。”

  朱祁镇顿时明白,定然是皇太后孙氏没有睡觉,再为他缝制衣服。心中顿时一股暖流流过。

  朱祁镇登基时间长了,位置也慢慢稳定下来。

  皇太后孙氏这才不担心太皇太后行废立之举。心思算是松了起来。

  当然了,皇太后孙氏万万不敢有报复太皇太后之心。孙氏在后宫之中,别无他事,就一心一意的照顾皇帝。

  两宫之间,也算和谐多了。

  朱祁镇见袍子合身,说道:“娘你暂且在轿子里面坐一会儿,等地震过去了,再回宫不迟,我也要去看看二弟了。”

  孙氏听了朱祁镇要去见郕王,心情不大好,但也没有说什么。

  果然后宫之中,女人与女人之间都不是太和谐的,皇太后孙氏与太妃吴氏之间,也是如此。

  朱祁镇去见郕王,并没有与吴太妃照面,不过是在轿子外面行了一礼而已。

  郕王说道:“皇兄。”

  数年的时间,郕王也好像树苗一般长了起来,虽然比起朱祁镇还矮了一头,但已经不负当初在父皇灵前不知所措的孩子了。

  朱祁镇拍了拍郕王的肩膀,说道:“好,你也长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并照顾你母妃。”

  郕王说道:“臣弟知道。”

  朱祁镇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传来了喧哗之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顿时皱起了眉头,说道:“你好好护住你母妃,朕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地震(下)

  此刻雨似乎也变小了。

  大队人马堆在广场之上,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吴太妃,郕王,还有朱祁镇本人,宫中聚集在一起,太监宫女一时间混杂在一起。

  纵然有王振去管,一时间也理不清楚头绪。

  朱祁镇出来之后,二话不少,让侍卫将几个闹事的人,拉出来,就地处决。

  杀鸡儆猴。

  顿时全场肃静,只有雨声了。

  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朱祁镇又令王振召集各宫总管。让将秩序理顺。宫中才算是安定下来。

  忙活这一夜。

  天也慢慢亮了。

  不过,乌云遮顶,看不见日头。

  所以天亮表现出,是能见度的延伸,似乎整个视野从黑色的底色,变得成了暗色调为主,灰色,红色,白色为主的颜色。

  灰色的是天空,红色是围墙,而白色却是地砖。

  天亮了,也到了开宫门的时间了。而地震似乎也远去,再也没有余震了。

  朱祁镇让王振继续安排宫中事务,让各宫的宫人都回到各宫。紫禁城中的建筑非常坚固,除却少数殿宇之后。都是安然无恙。

  不过,宫中安然无恙,并不意味这北京城就安然无恙。

  朱祁镇下令免去常朝,他去文渊阁,召见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以及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大将。

  另外,朱祁镇特别召见于谦。

  等朱祁镇来到文渊阁之后。却发现大臣并没有到齐。

  杨士奇,杨荣,杨溥,胡濙已经到了。但是张辅并没有到了。

  朱祁镇有些奇怪,张辅这个人虽然是武将,但是为人最谨慎不过了。朱祁镇召见,只会早不会迟。

  除非张辅家中出了事情。

  只是片刻之后,张辅就到了。

  朱祁镇一眼就看出了张辅的不对劲,张辅衣服上的褶皱非常多,下半身裤腿都是泥水,头发也散开一些,有一丝丝垂在眼前。

  全部都是白发。

  张辅头发虽然花白了,但是之前花白,却是黑的多,白的少,而今的花白,却是白的多,黑的少。

  似乎一瞬间老了好几十岁一样。

  要知道在这个特别注意礼仪的时代,这样出现在皇帝面前,本身就是一种失礼。

  朱祁镇忍不住问道:“英国公出了什么事情?”

  张辅说道:“陛下,犬子于昨夜去了。”

  这一句话,似乎是平铺直叙,但却蕴藏着无尽的悲伤。张辅已经不能算是中年了,他几乎是晚年丧子。

  还是他唯一的儿子。

  纵然他威名震于天下,那又如何,他这番功名,又不能传承下去。

  一句话说出来,朝中大臣心中也各有感叹。

  毕竟在文渊阁之中的大臣,都是年老了。膝下有子,有孙。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对张辅的感觉,感悟颇深。

  但是对朱祁镇却又不一样。他喃喃地说道:“张忠,就这样去了吗?可有遗表?”

  张辅说道:“犬子,临终说过,他一生之功名,就在封建策上,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杨士奇眼睛微微一动,他将注意力放在封建策上,心中立即揣测,这封建策到底是什么内容。

  朱祁镇还想说什么,却听张辅说道:“陛下,犬子之事比不得朝廷大事,臣步行而来,已经看到宫外有好像地方有积水。更有不知道多少房子损坏,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上,臣不敢以犬子害朝廷大事。”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了。”

  随即朱祁镇不再提,张忠的事情了。

  但是他口中不提,但是心中如何没有感叹。

  朱祁镇早就知道张忠的身体不好,太医说随时都可能夭折。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遇见了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此刻再回想封建策,只见这一篇雄文,并非用墨写的,分明是用血写的。

  朱祁镇说道:“外面情形如何?”

  此言一出,却无人回答。

  朱祁镇看向张辅,张辅说道:“京卫只是巡视城防,把守城池,城中事宜乃是五城兵马司。”

  朱祁镇立即看向兵部柴车。

  王骥已经南下,而今兵部在柴车掌控之中。

  柴车见朱祁镇看过来,立即说道:“五城兵马司,仅仅负责缉拿盗贼,管理治安,而今京师地动水灾,非兵部可以做的,此事当是工部。”

  朱祁镇立即看向黎澄。

  黎澄见朱祁镇看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之上,说道:“臣——,陛下工部人手有限,而北京城又是新建,排水不畅,好多地方都要梳理水道,这并不是工部可以做的事情。而且又涉及到宫内。”

  朱祁镇一听宫内,心中顿时明白。

  大明宫城之中,可是有三个湖泊的,这里可是京师水系的枢纽所在。

  宫城决计不会在外臣的管理之中。但是水却不说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看向杨士奇,问道:“首辅的意思是?”

  杨士奇说道:“京城重地,利害相关,以臣之见,当派一员重臣,专司赈灾。”

  朱祁镇目光落在王文身上。

  倒不是朱祁镇属意王文,而是杨士奇言下之意就是王文了。

  原因很简单。

  大明派出的钦差,大多都挂都察院的衔。

  所谓重臣,自然是这个房间之中的人。

  但是内阁五人都老了,如果没有张忠死去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或许会用张辅。

  毕竟北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兵马多。而且动用兵马兴起大工,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朱祁镇考虑到张辅本身也是文武双全,也能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

  但是张辅不能做,六部很多人都与这一件事情有关,比如工部,兵部,乃至于户部。

  可以说,顺天知府只管北京城外的事情,至于北京城中的事情,却不是顺天知道可以管的,几乎每一个衙门都在北京城之中,插上一手。

  五军都督府,兵部,工部,户部,这是外廷的,乃至锦衣卫,东厂,也能插上一手。可以说九龙治水。

  对了,也不能忘记顺天府。毕竟顺天府似乎是北京城的正管部门,他们什么都能管,但又什么都管不了。

  这就是所谓天子脚下。

  在外面被灭了满门,未必能传到中枢,但是北京城中,死上一个人,说不定就能上达天听。

  这就是北京城。

  但是这样的北京城,并不是朱祁镇所喜欢的。

  在朱祁镇看来,北京城城市管理可以说一团糟糕。

  北京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城市了。在江南,就有不少打行,所谓的打行,不就是现代所说的黑社会。

  朱祁镇当初将于谦放在顺天知府的位置上,想借助于谦顺利掌控京师附近,但是很遗憾。

  于谦在顺天知府的位置上,不能说没有作为。

  于谦铁面无私,整顿北京上下,处罚了不少纨绔子弟。但是对北京城中的管理也仅此而已,于谦的发力都在北京城外。

  毕竟推行开荒,在永定河畔种稻。整顿驿道,并在驿道附近种树。等等大小事务。现在谁都知道了,于谦是一个能臣。

  为朱祁镇将来重用于谦,打下基础。

  但是这并非朱祁镇想要的。

  此刻,朱祁镇却嗅到了机会的。

  朱祁镇又问道:“于谦来了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朱祁镇属意的这个重臣,就是于谦。虽然于谦还算不得重臣序列,但是于谦的能力,却是够的。

  王振立即派人小太监去问。片刻小太监来了,说道:“于大人来了,正准备更衣。”

  朱祁镇说道:“非常时刻,不用更衣了,让他觐见吧。”

  王振立即答应一声,派人去催于谦。不一会儿于谦就到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巡城(一)

  于谦进入大殿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于谦浑身湿透,衣服全部贴在衣服之上,一根根头发都贴在脸上。一时间根本就认不出是于谦。

  于谦走过地面上,都流下一道清晰的水渍。无数水滴还顺着于谦的身体向下流淌。

  朱祁镇也大吃惊,说道:“于先生,你这是——”

  于谦说道:“臣失礼,请陛下责罚?”

  朱祁镇说道:“先生可是去巡城了?”

  于谦说道:“昨日地动之后,臣就带人巡视全城,各处损害房屋有数千余座,死伤百姓近千人。而且昨夜大雨瓢泼,百姓无处安身,臣已经征用全城寺庙,令百姓暂居,臣已经开顺天府仓,赈济灾民。”

  朱祁镇听了,暗地惭愧。昨日朱祁镇仅仅是担心宫内,完全没有想到外面的事情。须知的,紫禁城乃是经过精心选址,又是不知道工匠精心建造出来的,即便如此,在这一次地震之中,也倒了几座旧房子。

  外面的百姓,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决计比紫禁城中要难过的多。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辛苦了,朕这就下令户部赈济灾民。”

  于谦立即说道:“臣以为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并非赈济,而是速速想办法泄洪,北京城已经开始内涝了。”

  “昨日地震,虽然仅仅有数千座民房受损,但是还有大量房屋,勉强可以住人,此刻有不少百姓居住。”

  “一旦被水泡了,估计也难免倒塌。”

  “所以,臣立即工部立即挖掘泄洪通道,甚至可以扒开城墙一段。”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了?”

  于谦说道:“陛下,北京选址的时候,北有潮白河,南有卢定河。”

  “宫城所在,乃是两河分水所在,属于最高处,宫城中的水,也能排入三海之中,毕竟在宫中自然不知道,外面百姓苦楚。内涝最多的地方,就是各城墙脚下,最深处,已经近丈了。”

  “臣虽然已经命令大开城门,但是还有很多地方的积水排不出去。”

  “臣以为问过北京老人,看着天色,这雨水估计还要再下几天。”

  “那时候的情势更加危急。”

  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已经危急到如此地步了。

  城市排水工程,即便放在后世也是一个大问题,不要放在这个时代了。

  虽然赣州城宋代城市排水工程,远胜过后世一些豆腐渣工程,但就觉得古代城市排水工程,就非常好,这是一个大大的错觉。

  尤其是对这个时间的北京城来说。

  为什么?

  因为北京城是一座新造的城市。

  从永乐年间大兴土木,到正统四年,北京城的收尾工程都还没有完工。排水工程并非没有。

  北京城中,有一部分是原来大都城,郭守敬当年营造的大都排水工程,有一些还发挥出作用。

  但是更多早就被城墙挡住了。

  北京城之中也有排水渠,最大就是从金水河,与三海工程,他们就是一个天然排水系统,营造北京城的时候,也有大小排水沟。

  但是人们的设计与现实是有差错的。

  即便是现代,还有很多设计,说得头头是道,一旦遇见事情,满不是那一回事,比如那些被淹的地下停车场,就很能说明问题。

  北京城也是这样。

  这个一次与地震一起来大雨,估计是北京城修建以来,第一次大水。

  北京城在设计上的种种弊端,在这一次暴漏无疑。

  朱祁镇看样杨士奇,杨士奇立即会意,说道:“陛下,一事不烦二主,这一件事情,就交给于大人吧。”

  朱祁镇说道:“朕正有此意。”他转过头对于谦说道:“于谦。”

  于谦立即行礼说道:“臣在。”

  朱祁镇说道:“朕命你为京城治水大使,京城各卫所,五成兵马司,工部各司,内廷各营造处都归你管理。朕也会让阮安去协助你。”

  “为朕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于谦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王振。”

  王振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准备仪仗,朕与于卿出去巡城。”

  朱祁镇此言一出,杨士奇立即说道:“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

  朱祁镇说道:“如果连京师于朕来说,还是危险之处,那么天下之间,何处是安全的地方?”

  杨士奇也不过是处于本职劝说一句,见朱祁镇如此,杨士奇也就不多话了。

  毕竟,今日之事,任谁一看,就知道对于谦大大有利。

  如果之前,于谦在朝廷百官之中,还觉得是将来的重臣,一定会被皇帝重用的大臣,但是而今任谁看来,于谦就是重臣了。

  杨士奇说道:“既然如此,臣等愿意扈从。”

  朱祁镇说道:“各位阁老愿意,那就跟着来吧。”朱祁镇随即说道:“诸位稍等,朕去见一下太皇太后。”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忽然反应过来。

  这一次,太皇太后其实也没有来。

  人们似乎也都慢慢习惯,太皇太后从朝堂之上撤出。

  朱祁镇从文渊阁下来,顿时觉得饥肠辘辘的,昨天忙了大半夜,今天天一亮,又与朝臣商议赈灾。

  刚才精神高度紧张,朱祁镇才没有感受到饿。

  而此刻一放松,顿时感觉到所有肠胃,道开始造反了。

  王振最有眼色,顿时将一包油纸配捧了出来。

  朱祁镇打开一看,却是一包牛肉干。

  朱祁镇仅仅是吃了一两条,垫垫肚子,就觉得好多了。

  王振说道:“陛下,要不要传膳?”

  朱祁镇捏着牛肉干,说道:“不用了。正事要紧。”

  不多时,朱祁镇就到了慈宁宫之中。

  太皇太后已经不在慈宁宫正殿之中,因为慈宁宫正殿,昨天被砸出一个大窟窿,此刻正有工匠在修补。

  太皇太后早就等着朱祁镇了,一见朱祁镇到了,就是说坐。

  却见太皇太后面前,已经摆着早饭了。

  就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这就是朱元璋定下来的标准。

  太皇太后在宫中用餐,一般都不会超过这个标准的。除非是大宴,否则寻常时节,都是如此。

  也算是对朱祁镇的言传身教。

  朱祁镇也都习惯了。

  只是他而今有一点急,说道:“娘娘,孩儿就不吃了。”

  太皇太后说道:“什么事情都要吃过饭再做不迟。你不就是想与于谦一起巡城吗?我准了。不过,吃了饭再去。”

  朱祁镇一听,心中微微吃惊。

  朱祁镇虽然有信心说服太皇太后,但是那也是在一番言辞之后,却不想太皇太后连听都没有听,就批准了。

  朱祁镇只能坐下来,与太皇太后对坐。

  朱祁镇吃相很好,毕竟是从小训练出来的,几乎一举一动都透漏着雍容华贵。只是他吃得很快,他心中装着事情。

  不过片刻,就放下筷子了,说道:“娘娘,孩儿吃好了。”

  太皇太后其实并没有吃多少,也不知道是老人上了岁数,吃得自然就少了,还是太皇太后的心思都在朱祁镇吃饭上面。

  自己反而不多吃了。

  太皇太后也放下筷子,净手,说道:“你跟我来。”

  朱祁镇说道:“娘娘,外面还有事——”

  太皇太后说道:“耽搁不了你多少事情。”

  朱祁镇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倒也没有走多远,不过在内室之中,翻出一个本账册,递给了朱祁镇说道:“我儿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该交代给你了。”

  朱祁镇拿着账册,随手一翻顿时吃惊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巡城(二)

  朱祁镇翻出了一个数目,都是百万两左右。

  朱祁镇翻倒最后,只看结余,却是三千二百万两之多。

  一时间,朱祁镇都惊呆了。

  朱祁镇不是不通时务的人,朝廷每年的税入,不过在二千七八百万石,再加上几百万两白银而已。

  这三千二百万两,根本就比大明朝廷一年的赋税还要多。

  朱祁镇说道:“这——”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内库的数目。”

  “太宗晚年,内外空虚,内库银两也不过数百万两之多,这是仁宗,你父皇,两代十几年积蓄所致。”

  朱祁镇细细翻翻,顿时有些泛酸,这是一笔总账,里面记载,永乐年间内阁最高峰的时候,有六千多万两。

  不过,太宗还真没有给子孙留下多少钱财。

  仁宗宣宗之际,也都在千万两之间徘徊,也都是宣德之后,放弃安南之后,才有大笔进账,但是宣德十年也不过一千五百万两左右。

  真正让内阁暴涨的,却是太皇太后秉政的宣德十年,到而今。

  朱祁镇心中感动。

  这是一个奶奶特有的关爱。让太皇太后与朱祁镇后世的奶奶重合起来。

  他小时候听过,父亲说过奶奶的事情。

  那个时代,大家都过着很苦,都没有余钱。但是真遇见事情之后,奶奶还是能拿出好几百元,都几角几角拼凑出来的。

  让家中渡过难关。

  就好像是而今的太皇太后一般。

  虽然太皇太后秉政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不得不承认大明军力虽然衰弱了不少,但是国力依然处于上升期。或者说恢复期。

  而太皇太后秉政这一段时间,恢复的尤其快。

  否则太皇太后也不会在有名一代都享有尊荣。

  朱祁镇说道:“娘娘——”朱祁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

  太皇太后将内库都交给了朱祁镇,就代表将宫中大权交出来的。

  王振这一段时间,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大内总管,金英虽然能与王振分庭抗礼,但是实际上,王振依旧能压金英一头。

  人事权已经在朱祁镇掌握之中了。

  而内库再交出来,内廷的财权到了朱祁镇手中,太皇太后再想制衡朱祁镇就不大容易了。

  太皇太后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淡淡一笑,说道:“我儿长大了,这本来就是交给你的,只是你要记住一件事情。”

  朱祁镇说道:“娘娘请讲。”

  太皇太后说道:“内库数目乃是机密,决计不能让外臣知道。哪怕是于谦。”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说道:“你真明白?”她有一点疑惑。

  朱祁镇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即便是我皇家用人,也不能没有赏赐。只有财力充裕,朕能绕开内阁做事,但是如果没有钱,只能事事与内阁商议,到时候主动权,就到了内阁手中了。”

  “哦,”太皇太后说道:“那么内库充裕,为什么不让臣子知道?”

  朱祁镇冷笑说道:“天下臣工,都觉得皇家的就是天下的,但是天下的却不是皇家的,天下水旱蝗灾不断,臣子们知道皇家有钱,定然遇事必先请拨内库。但是内库即便再有钱,有如何能经得起消耗?”

  “而且下面人是什么样子,朕也不是不知道,以收税为酷吏,以不收税为清官。朕就是有金山银山,又能经得起如此消磨?”

  朱祁镇太明白不过了。

  因为他成为大明皇帝之后一直揣摩后世大明亡国的原因。

  不得不承认,大明王朝死于枯血症引起的并发症。财政就是一个王朝的血脉。所以,越明白大明体制,再对照大明朝的现实,他越发有新的认识。

  为什么万历皇帝要贪财,很多时候他发现,所掌控的权力与财力息息相关的时候。

  太皇太后听了,感叹一声,对朱祁镇更加满意了,说道:“你明白就行,并非我皇家就没有善心,但是有时间这并非内库可以解决的。”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这三千二百万两,孙儿绝不轻动。”

  “你怎么用,是你的事情。”太皇太后说道:“今后朝中事务,不用来问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太皇太后带着轻笑说道:“我只关心一件事情,就是你的亲事,总要我去之前抱上重孙吧。”朱祁镇从慈宁宫出来,依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朱祁镇真不知道,内廷居然有这么多钱。

  三千二百万两,足够做上很多事情了。

  朱祁镇估计在北京城之中所有仓库,大抵有一千多万石粮食,还有大量粮食不贮存在北京,淮安,南京,等好多地方都是有粮仓。

  再加上各府县的仓库。

  这些仓库大多数都是满的。

  满到什么程度。

  土木堡之变之中,通州可能遇敌,但是通州有不少粮食,但是有人建议烧掉,但是有人提议给九边提前发饷。

  一口气给九边发了两年的粮食,才将通州仓库给搬完了。

  只是太祖皇帝的体制,各县赋税并非是归于朝廷,而是按照路途的远近,送到各地地方,比如北方送到军前,南方送到南京,等等的。

  如此一来大明中枢的财力是相当有限的。

  也就是漕运运到京师的四百万石漕粮。

  朱祁镇不能想大明的财政问题,一想就头大。

  简直是一团乱麻。

  涉及了政治体制,财政思想,交通条件,官员的执行力,地理原因等等,这是一系列的问题,纠结在一起的问题。

  朱祁镇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才好。

  他索性不去想。

  先面对眼前的事情。

  等朱祁镇离开后宫,王振已经准备好仪仗,这些仪仗还算是消减版。但是已经少说有三千士卒前后打着仪仗,朱祁镇的乾清宫侍卫三百人,更是一个也不少的出动。

  这样的情况,朱祁镇也习惯了。

  朱祁镇做出好多努力,也不过让他睡觉的时候身边没有人而已。

  除此之外,朱祁镇身边什么时候都没有少过人。即便他暗地里出皇宫,所谓的微服私访,他身边也没有少过一百人。

  这一百人还是在朱祁镇身护卫,在朱祁镇相距不远的地方,决计有千余人等候。

  不管朱祁镇这边出了什么问题,一根穿云箭,立即有大队人马出来保护。

  这种比净街虎来要厉害的待遇,也让朱祁镇也养成了除非必要,自己不出来跑了,一般是听身边的侍卫太监说了。

  事实证明,所谓微服私访,大抵是做不成的。

  毕竟白龙鱼服,恐遭虾戏。

  朱祁镇扫了一眼,内阁五位都已经准备好了。

  朱祁镇对张辅说道:“英国公,你回去休息吧,张兄不幸,朕也挺伤心的,朕准你一月假。”

  英国公颤颤巍巍地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将英国公劝退之后,翻身上马,让后面的内阁大佬乘车,他们毕竟都上了年纪。不过朱祁镇也让于谦上前,与朱祁镇几乎并缰而行,于谦仅仅落后朱祁镇半个马身。

  两个人身边都有人打伞,身上也都穿着斗笠蓑衣。看上去倒是有一阵江湖气。

  似乎天公做美,这个时候,大雨微微停歇一阵子。

  出了皇宫朱祁镇第一感觉,就是路面上的积水。

  在皇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明渠暗渠,所以大雨即便再大,宫中大部分地方,还是存不住水的。

  但是宫外面却是不一样了。

  朱祁镇看着眼前的街道,根本不觉得,这是一条街道,而觉得这根本就是一条河。虽然有些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巡城(三)

  这还是宫门附近。

  朱祁镇也听过于谦所过,至于潮白河与卢沟河之间的高地,是真是假,朱祁镇不大明白,但是有一点却是知道的。

  那就是北京紫禁城这一代,就是京师地势最高的地方。

  这一点,早就有传统了。

  但是出了皇宫就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北京城之中低洼的地方,会出现什么情况。

  皇帝的仪仗一出现在京师的大街之上,顿时有人跪在水中,朱祁镇见状了,立即让朱祁镇传令,说道:“让百姓免跪,就说,朕关心父老起居,凡有困难,接可诉于朕听。”

  王振立即去传话,就几十个嗓门大的太监,一并高呼,将朱祁镇的命令传了下去。两边街道之上,都传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振也留下几个小太监,让这些人有是需要,可以告诉他们。

  于谦劝道:“陛下,这里都是达官贵人所在,他们的房子根本不可能进水。”

  朱祁镇被于谦这一提醒,立即明白了。

  能与皇帝当邻居的人,能是没有权力的人吗?

  这些人根本不用担心。

  朱祁镇立即明白,说道:“朕明白,何处水患最严重。”

  于谦说道:“南城。”

  朱祁镇说道:“先去南城。”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都下了起来。

  左右都劝说朱祁镇进入马车之中,朱祁镇也不敢逞强。不过也将于谦拉进马车之中。

  朱祁镇一边看外面的情况,似乎越往南走,街道的水流就越湍急,也就越深。朱祁镇估计,马车下面的积水都漫过脚脖子了。

  这里就是如此了,那么被于谦认为极其严重的南城,又会是什么样子?

  朱祁镇心中忧虑,说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果大雨连绵,百姓能喝上热水,吃上热饭吗?”

  于谦说道:“托陛下圣明,而今城中百姓一半用煤,京师各煤场有数万斤煤,可以供应一时。”

  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他当初半途而废的举动,会给而今带来这么大的好处。

  朱祁镇估计,这一场水灾之后,大部分京师百姓,都柴煤兼用。有柴就用柴火,没有柴火,就用煤。

  倒是不是煤不好用。而是柴不要钱。

  对于百姓来说,任何好东西,都不能与不要钱的东西相比。毕竟这个时代的北京城,不能与后世的北京城相比。

  大部分房子都有院子,在院子里弄一些植物,都是柴火。

  但是即便如此,对朱祁镇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利好。

  只要百姓有热水热食,不喝冷水,就可以有效的限制瘟疫的蔓延。就可以少死一些人。

  朱祁镇心中暗道:“只要做事,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反馈的,只是有些事情,反馈的早,有的事情反馈的慢。”

  “有些事情今日做下,却不知道多少年后,才会有反馈的。”

  “我今日方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朱祁镇说道:“王振。”

  “奴婢在。”王振一身蓑衣就在马车外面。

  朱祁镇说道:“大内有多少存煤?”

  王振说道:“这个奴婢不知道,但是几万斤却是有的。”

  如果说京师百姓用煤的人,还不是太多,但是宫中却不一样了。朱祁镇主张的,谁敢不用,除却一些特别的事情,比如有些菜,只有有柴火烧才够味,才保留下来一些用柴,大部分事情都是用煤了。

  所以大内的存煤,并不比北京城各煤场的少。

  而今是夏季,不是用煤高峰。

  如果到了冬季大内存煤,只会更多。估计要有几十万斤之多。

  朱祁镇说道:“传令下去,内涝期间,朝廷按照京师花名册,给每家每户派煤,足够一家人烧水做饭。”

  “每户需要多少,自己去定,固然不够,命令门头沟那边,全力生产。”

  王振说道:“奴婢明白。”

  太监就有这个好处,朱祁镇吩咐什么,王振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

  不一会儿,朱祁镇就到了南城附近。只是前面也停住了。

  李大川来报,说道:“陛下,前面不能走了。水太深了。”

  朱祁镇立即下车,走在水中,这时候无数人簇拥着朱祁镇,朱祁镇发现,这水位已经到了脚肚了。

  虽然还没有漫过车底。

  毕竟朱祁镇这一次虽然打出仪仗,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从简的。

  只是朱祁镇看得清楚,前面的水位陡然深了不少。

  一个侍卫走在前,忽然就栽进水中了,也不只是沟壑,还是大坑。

  还好派去探路的侍卫水性都很好。

  不至于被淹死。

  但是朱祁镇看走周围情况却不一样了。

  他清楚的看到,这水面之上,看见的只有屋顶了,还有不少百姓都在屋顶了。

  于谦见状,大声说道:“陛下,臣昨夜来到这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此刻雨大了起来,密集的雨声就好像是战鼓一般,于谦不大声说话,根本传不到朱祁镇的耳朵之中。

  那么他们之间仅仅距离几拳而已。

  朱祁镇推推斗笠。

  无数雨水打穿他头顶的油纸伞,落在他的斗笠之上,斗笠的边缘之处,挂着一一连串水珠。就好像是晶莹的水珠。

  朱祁镇大声说道:“什么地方能看清楚附近全貌。”

  于谦也不说话,只是一指。

  朱祁镇立即明白,城墙之上。

  朱祁镇下令说道:“转道,上城墙。”

  随即大队人马避开这里,从水浅的地方,上了城墙。朱祁镇站在城墙之上,看得分外清楚,却见一个个泡在水中的房子,就好像是一个个斗笠一般。

  在大雨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水源从城中各处都流向这里。

  这里是北京城的东南角,朱祁镇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北京城中最低的地方,但绝对是这一带最低的地方。

  朱祁镇也看过了,城南各处排水的沟渠,还有城门,就好像是河流一般,以及满负荷排水了,但是即便如此。

  高大的城墙,还是将大部分水流都聚集在这里了。

  朱祁镇大叫道:“阮安。”

  阮安立即跑过来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而今这里局面,你觉得该怎么办?”

  阮安是一个工程的全面手,说道:“陛下,此刻排水不及,最快的办法,就是将城墙上开出一个排水洞来。”

  朱祁镇说道:“那就这么办?”

  阮安有些犹豫地说道:“只是……”

  朱祁镇厉声说道:“只是什么快说?”

  阮安说道:“陛下,臣有两个担心,第一个担心,就是城墙。这一段城墙是臣督造的,即便用火药炸,也未必能迅速打开一个缺口,第二个担心,却是卢沟河。”

  朱祁镇有些愣住了,说道:“卢沟河?”

  阮安说道:“陛下,卢沟河也不太平,今日北京城仅仅是内涝,如果雨水再大一些,奴婢担心,卢沟河会决堤,他所冲的也是北京南城。”

  朱祁镇听阮安这样说,立即转头向南边看过去,一眼看过去,雨水茫茫,能见度不高,根本看不见卢沟河。

  只有一种江山色变,风雨如晦的感觉迎面而来,冲进朱祁镇的胸襟之中。

  朱祁镇知道,在古代城墙其实也有防水功能的,别的不说,开封城墙就是如此,开封城墙对抗洪水的经验,要比对抗进攻的经验要高上不少。

  一旦这里掘一个口子,如果卢沟河发大水,可就不好应付了。

  朱祁镇沉默片刻,说道:“不管那么多了,先将这里的水放了再说。朕不可能见死不救。”

  阮安这才如同吃了定心丸,说道:“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巡城(四)

  不过,即便朱祁镇而今一声令下,想要在厚得数丈宽的城墙之上,炸出一个缺口而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索性朱祁镇就不下城了,带着大队护卫沿着城墙走过去。

  这个时候的北京城,还没有外城。

  而城中间就是宫城。

  宫城里面排水渠道最为完善,还有三海。所以朱祁镇并不用多担心,真正需要担心的地方,而是周围城墙角落之中。

  而在大雨之中,北京城头上,还有一个个士卒值勤。

  虽然朱祁镇也知道,如果不是他如此大张旗鼓的上城,城上的情况未必是这样肃穆。

  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也看得出来,明军的精气神十足。

  守护北京的职责,都分配给了京卫。

  也就是皇室最信任的二十七个军卫。

  其中除却锦衣卫,还有守护通州的通州卫。其余的都是北京城的戍守部队。

  这些军队,都是当初跟着太宗起兵老班底,太宗时候将这些军队编为二十二亲卫,而宣宗皇帝将自己的亲信军队,又编成四卫,再加上锦衣卫,就是二十七卫。

  也算是皇室掌控的核心武力之一。

  朱祁镇此刻,看着城头宿卫的将士,一身鸳鸯战袄,身上披着斗笠蓑衣,在大雨之中,如同一尊尊雕像一般。

  阵势也严整之极。一眼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条线一般。

  很多人以为古代军队阵列不行,却不知道,从古代用兵以来,阵列就是步兵的灵魂所在。特别是明军大量使用火器之后。对阵列的要求就更高了。

  仅仅从战例上就可以看出来。

  不管是沐英的三段击,还是朱棣在忽兰忽失温之战,用火器迎战瓦刺的三万重骑。没有严整的阵列根本不可能想象的。

  即便是明末对满人对明军的阵列也有描绘。在萨尔浒之战中,满人也攻不动刘挺的阵势。只能用诈。

  而今在整体之上,明军的武力已经开始衰弱了。

  这一点,朱祁镇已经有所觉悟。

  但是这种衰弱,还没有体现在京军之中。

  在皇帝眼皮底下,很多人都不敢乱搞。

  此刻朱祁镇所见的,就是一等一的大明精锐,或许比开国精锐,靖难百战余生之辈,差了不少,但是放眼以后大明二百年,恐怕也比不上这一支京军了。

  朱祁镇目光扫过去。

  却见这些士卒手中,手中所拿的冷兵器虽然不少,但是火铳也不少,只是这样的火铳在朱祁镇看来,更像是一根铁管,后面镶上去一个木制把守。

  而这木制把守的设计,也很不合理,根本无法承担火铳的后坐力。

  要多简陋就有多简陋。

  朱祁镇将这一件事情,放在心中,却也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随即他沿着城墙眺望城中。

  似乎这一场跟随地震而来的大雨,就好像是天漏了一般,无休无止的下了起来。

  所有街道,一瞬间都变成了河流。

  大部分百姓都没有在房间之中躲雨。

  有的在紧急修缮房屋,毕竟一场地震下来,紫禁城是没有什么大事,但是寻常百姓家,却不是这般。

  加固房屋,冒雨铺设瓦片,唯恐倒塌,或者漏雨。

  还有不少,都已经从水瓢从院子里面或者屋子里面向外面排水。而街道都成为了河流,向各个城门流去。

  很多城门已经关不上城门了。因为排水量太大了。

  朱祁镇看着这样的场景,心中不由心酸。

  于谦却也没有一直在朱祁镇身边。

  因为朱祁镇看到这些情况,于谦也看见了。

  只是朱祁镇心中担心,却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

  但是于谦却不一样,于谦身边也有不少顺天府的衙役。

  于谦几乎一刻不停,传令下去。让下面的人怎么处理各种情况,有的房子不行了,就干脆让百姓暂住寺庙。为了排水流畅,清查所有排水沟,派人冒雨清理。

  如是等等。

  只是于谦虽然有治水大权,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他做不了的。

  于谦来到朱祁镇身边,说道:“陛下,臣麾下只有衙役帮闲数百。即便五军兵马司,锦衣卫等处帮忙,这样的情况也不够。”

  朱祁镇说道:“是要动用京营吗?”

  于谦说道:“是。”

  朱祁镇说道:“传令成国公掌管,派各部出营,协助清理京师水道。”

  于谦立即说道:“臣代京师百姓,谢过陛下。臣这就去大营。”

  朱祁镇立即明白,京营之中可是有不少骄兵悍将。于谦自己的身份未必能压得住他们,如果单单传令过去,即便有圣旨,未必能让这些大兵听话。

  于谦只能自己过去。

  “只是臣有一言,陛下身负天下之重,要保重身体为上。城中情况陛下也都看了,该回去了。”于谦说道。

  朱祁镇听了,也明白,他即便在外面巡视又如何,能帮什么忙吗?甚至还有大批人手保护他。

  说不定,还帮了倒忙。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只是于先生,朕一直长在深宫之中,不知道民间疾苦,却不知道各地报上的水灾,就如此吗?”

  朱祁镇看来,北京城之中情况,已经相当难看了。

  很多坊市都不能住人,甚至京城之中,好多寺庙都人满为患了。

  于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北京水灾其实比不上黄河水患,京师不过是因为排水不畅,内涝而已。”

  “即便不管它,只需三五个晴天,这水位也退了下去。但是开封城,却有不知道多少次洪水围城。”

  “百姓被洪涛吞没,天地之大,似乎没有一寸干燥的土地,北京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每年报上来的水灾,都要比这里重。”

  朱祁镇一时间愣神了,说道:“于先生去吧。”

  于谦连忙告退。

  朱祁镇战在城头之上,看着北京城之中的一道道变成河流的街道。一时间无言。

  太皇太后一直说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今看来,如何不是水深火热,一场水灾,在朱祁镇看来,最少要淹死千余人之多。

  但是在于谦看来,还是寻常之事。

  每年各地都有报灾的,要么是北方,要么是南方。

  总会有的。

  朱祁镇早已习惯了。

  大明地域宽阔,有些地方水旱不调,也是正常的情况。

  但是他从来没有深想过,那些在题本之中普普通通的文字后面代表着什么?

  是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一时间,朱祁镇对自己对外扩张的计划,也开始怀疑起来。

  大明百姓每年都有不知道多少,挣扎在死亡线之上,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想与瓦刺大战,不顾百姓生死,胜瓦刺也没有多少利益?

  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不过,随即朱祁镇就又想回来了。

  两国之间的大战,却不是朱祁镇想不打就不打的。如果没有脱欢之死,说不定就是二三年之间的事情了。

  而兵灾乃是比天灾更加恐怖的存在。

  朱祁镇只觉得自己肩膀之上,一瞬间有千斤重担,之前这担子乃是太皇太后扛着,他不觉得怎么样。

  此刻这担子落在他身上,却觉得吃力之极。

  忽然朱祁镇听到了脚步声,有一个衙役焦急的跑了上来,远远的看朱祁镇身边没有发现于谦,立即转身就准备走。

  朱祁镇对王振说道:“去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王振立即过去,几句话将事情问清楚了,立即回来对朱祁镇说道:“有人私自建宅,堵塞了水道,衙役上门要求将水道让出,他不但不让,反而殴打衙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庆都公主驸马(上)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这一件定然是达官显贵。否则决计不敢如此。

  这一次水灾对小民来说,是生死攸关,但是对很多达官显宦来说,根本不是那回事。

  北京城的地势,有太多的地方,不会受到水灾侵害了,一般来说,地势低的地方,都是很多地方角落。

  就如同朱祁镇刚刚去看的城墙东南角。

  朱祁镇说道:“是谁?”

  王振说道:“庆都公主驸马焦敬。”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是他,真是找一次死不成,想多来几次。”

  一想起焦敬,朱祁镇就想起一件正统二年的旧事来了。

  正统元年之后,太皇太后允许朱祁镇出宫。但是朱祁镇出宫的次数也不多。不过,他就发现一个问题。

  那就是宣武门外有一税卡。

  但是朱祁镇查了文书,却发现朝廷并没有在这里收税啊?

  朱祁镇感到奇怪,就让马顺去查,马顺立即查明白了,这税卡乃是庆都公主驸马焦敬私自设下的。

  一时间,让朱祁镇感到不可思议。

  区区一个驸马,就敢私自设税卡。

  朱祁镇简直是无法原谅。

  朱祁镇之所以无法原谅,主要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来就是,焦敬这样做,乃是对朱祁镇的冒犯。

  在朱祁镇看来,收税乃是政府权力。

  而这个时代的政府是什么?乃是朝廷,乃是皇帝。

  焦敬有什么本事,敢做朝廷才能做的事情。

  其次就是,交税的人,可不认为是交给一个公主驸马了,他们定然觉得是将税交给朝廷了。这种好处焦敬得了。坏名声,却是皇帝与朝廷得了。这样的事情,朱祁镇能宽容才算怪了。

  其三,却是朱祁镇心中无力感。

  有位伟人说过,其实他能管住的,也就北京而已。

  朱祁镇其实也明白,不要整个顺天府了,就是出了北京城,到了乡下,很多事情都不是朱祁镇能管的。

  其实在乡下这种私自设卡收税的行为,有更多。

  可以参见某段时间的车匪路霸。

  但是他知道是知道,要知道宣武门外距离皇宫这才几里地了,而且是北京的南门,不知道多少人进出。

  朱祁镇这皇帝不要说千里之外了,连十里之内,就有人来打脸,如何让他咽得下这一口气。

  只是有时候,事情并非他咽不咽下这一口气的事情。

  朱祁镇让于谦弹劾焦敬。

  一时间朝中对焦敬人人喊打。

  朱祁镇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是也有所授意。一心想将焦敬置于死地。

  却不想庆都公主进宫哭诉。

  太皇太后插手这一件事情了。

  庆都公主,不,而今应该是庆都大长公主,她是仁宗皇帝第七女。虽然不是太皇太后所生,但是说太皇太后乃是庆都公主的嫡母。

  太皇太后发话了,处罚了焦敬禁足而已。撤掉了税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事情了。

  朱祁镇也没有什么办法。

  太皇太后专门叫朱祁镇过去,就说为什么不杀焦敬。

  一来,在太皇太后看来焦敬罪不至死。二来,不杀焦敬,也显示皇家亲亲之谊。三来,就是皇室的人,只能有皇家来杀。决计不能让外臣几句弹劾就杀的。

  如果朱祁镇一力主张要杀焦敬,太皇太后或许不插手,但是朱祁镇在背后,没有出面。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些御史言官,还有于谦力主杀焦敬。

  这样的事情,却不能做的。

  朱祁镇也没有办法。只能放过了焦敬。

  只是有了这一遭,于谦的声名大震,都知道于谦将驸马都差点弄死。

  这些情况,别人不知道,王振不会不知道的。

  所以王振的语气之中都充满了倾向。

  对于王振来说,朱祁镇为什么想杀自己姑父,并不重要。重要是皇帝想这样做,王振就一心帮助朱祁镇完成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说道:“王大伴,带锦衣卫,将焦敬下诏狱。对了,听说姑姑病了,不要惊动姑姑。”

  王振说道:“奴婢知道。”

  “轰”的一声,从远处传来,却是阮安硬生生在城墙下面炸出一个大洞来,北京城东南方向,又多了一道排水通道。

  不过,在大雨之中,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或者说,仅仅是这样,远远不够。

  朱祁镇回宫中的路上,就已经看见大队大队士卒出城,一身身鸳鸯战袄,手中都拿着各种工具,分散在各坊之中,冒雨挖掘排水渠道。

  想办法将各坊的积水都排出来。

  一时间,整个北京城都沸腾起来。

  似乎连连绵的雨水也浇不灭这种热情。

  朱祁镇掀开帘子见状,对金英说道:“立即吩咐太医院,免费为百姓士卒看诊,所需的药材举城征用,万万不可让大灾之后有大疫。”

  金英说道:“是。”

  天一亮金英就继续进宫了。只是朱祁镇忙得很,根本没有心思多看金英一眼。金英满心的忐忑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问一句话。

  只能老老实实的听命。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情办好,有些事情朕就不追究了,如果办不好,你就去你的宅子养老吧。”

  金英心中大出一口气,连忙磕头说道:“多谢陛下。”

  他不怕朱祁镇给他任务,就怕朱祁镇对他不理不睬,太监是一种依靠圣眷而活的生物,如果之前没有也就罢了。

  之前有,一下子没有了,决计是死路一条。

  太监之间的生态,比大臣之间还要残酷之极。

  金英是聪明人,他知道看得出来,太皇太后交权之心。将来这天下就是皇爷的,他之前就有前科,如果再被朱祁镇抛弃,王振有一万个办法,将金英无声无息的弄死。

  就在朱祁镇回宫的时候。

  王振已经带着锦衣卫闯进了焦府。

  注意是焦府而不是公主府。

  焦敬的家,应该是公主府,这焦府就是焦敬自己的别院。也就是他实质上与公主分居已经很久了。

  这是大明公主的常态。

  对大明公主从来是一种很尴尬的存在。

  说她尊贵。

  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怎么可能不尊贵。

  但是说他不尊贵,也就是那样了。朝廷对驸马的限制从太祖之后,也一点点的加重。在太祖朝,太祖留给建文帝的重臣之一,就是驸马梅殷。

  最后也是被太宗皇帝杀死在宫中。

  但是除此之后大明公主驸马,大多是嫁给勋贵,如西宁侯宋家,黔国公沐家。但是这种还好的。

  毕竟功臣之后,对公主也不要太过仰视。

  而庆都公主却不过是庶女,焦敬祖上也算是靖难功臣,但是却也如同石璟家中一般,并没有多高的功勋。

  所以嫁过去,家中以公主为尊。甚至父母还要向公主行礼。

  这样一来,但凡有一点点男子气概的人,对娶公主都敬谢不敏。甚至驸马想要与公主同房都要向掌管此事的宫女行贿。

  可谓憋屈之极。

  焦敬就是这样一个驸马。

  一方面他焦家,是看中这个驸马身份了,毕竟与皇室接亲,有太多好处了。没有这个驸马身份,他怎么敢,胡作非为。但是另一方面,焦敬也十分鄙视自己在家中地位,比公主还低。故而他自己新建了别府,一般不在家中居住。

  正因为他新建的别府,挡了排水通道。

  一般公主府都是宫中营造的,这些工匠经验丰富自然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动的。

  但是焦敬自己请来的工匠却不一样了。而且焦敬也狂妄之极,即便知道了,估计也不会太在意。

  只是这一次,他想不在意都不行了。

  第一百三十章 庆都公主驸马(中)

  “什么人,也不看看,这里就公主府。”焦家的家丁也如焦敬一般嚣张。

  只是他们却看见一队飞鱼服绣春刀闯了进来。

  王振一身锦袍,马顺站在身后,恭恭敬敬的为王振打着伞。王振斜眼看着这个家丁,说道:“敢对咱家如此说话,给他一个痛快。”

  锦衣卫之中一人飞窜而出,却见长刀一闪,这个家丁脖颈之间,鲜血飞溅,与雨水混合在一起。

  “锦衣卫——”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本来气势汹汹的焦家家丁顿时就好像是丧家之犬。

  王振的长靴踩在血水之中,漫不经心说道:“去,将焦敬给咱家带回来。”

  王振径直走进焦家的正堂之中,坐在中堂一侧。

  不过片刻,焦敬就被马顺压了过来。

  焦敬一身白色里衣,似乎是从床上扒下来的,身上还有一种那种男女之间的味道,可见焦敬刚刚在做什么事情。

  焦敬梗着脖子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乃仁宗皇帝的女婿,宣宗皇帝的妹婿,当今陛下的姑父,你们居然敢这样对我,不怕我秉明陛下,诛你们九族吗?”

  王振冷笑一声,说道:“他这对招子不清楚,居然不认得飞鱼丸绣春刀,还要之何用?来人,给他醒醒眼。”

  立即有锦衣卫捧着一盆水出来,这一盆水上面红红,却不知道放了什么佐料,两个锦衣卫扒着焦敬的眼皮,将一盆水泼进眼睛之中。

  “啊——”焦敬大声惨叫。

  锦衣卫一放手,焦敬栽倒在地面之上,就好像是一只大虾一般,反复弯曲,双手死死捂住眼睛。

  他只觉得双眼火辣辣的疼,就好像有人用烧着通红的铁块,一下子按在眼睛之上。

  好一阵子,这种痛楚才缓解一二。

  焦敬喘着气说道:“我乃当今陛下的姑父,倒是犯了什么事情,你们敢这样对我?”

  王振冷笑一声,说道:“刚刚你不是将顺天府的人打出去了吗?”

  焦敬语气之中,带着疑惑说道:“就这一件事情,那是我与顺天府有怨,关大内何事?”

  王振一听,不由的哈哈大笑,说道:“真有意思,你到了今天,还不知道得罪谁了,既然如此,你就下地狱做一个糊涂鬼吧。”

  王振立即说道:“带回诏狱,好生招呼。记住不要伤了皮肉。”

  马顺说道:“公公放心,锦衣卫祖传的手艺,决计养着他白白胖胖的,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焦敬大骇,立即高声说道:“去找公主,去求公主。”

  王振自然知道,焦敬这些话并非给他们说的,而是给焦家留的口信。王振暗道:“这焦敬倒也聪明,知道让公主入宫求情,乃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他不知道,凡是有一有二,却没有再三再四,甚至二有时候也不行了。”

  王振悠着他喊。

  带人去了诏狱,并给顺天府传信,很快顺天府就派人过来,沿着当初排水渠道的痕迹,将焦府从中间,硬生生的挖断了。

  焦家的人自然飞快去找庆都公主。

  公主府之中,庆都公主咳嗽两声,她的脸色有些难看。

  才三十出头的庆都大长公主,神情之上却有不少落寂,说道:“驸马不知道,陛下刚刚巡城,满城勋贵都知道,陛下重视这一件事情,偏他要出风头。”

  “公主,不管怎么说,您与驸马乃是夫妻,总要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救他一救吧。”

  焦府的老管家跪在地面之上连连磕头。

  庆都大长公主说道:“好了,我进攻便是了。”

  庆都大长公主收拾一下,换上宫装,就去拜见太皇太后。

  说实话,庆都大长公主并不想见她这个嫡母。

  倒不是太皇太后对她不好。太皇太后为人处世最为公正不过,朝廷大事都能料理的妥妥当当。更不要说一些家务事了。

  但是太皇太后所有一切都是按照礼法来,对庆都大长公主这样的庶女。该给的不会少一分,但是不该给的,决计不会多给一分。

  而且精明无比,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目光。

  庆都对太皇太后又敬又怕。

  所以当庆都见了太皇太后也不敢多废话,几句话之间,将焦敬的事情说了出来,说道:“娘娘,不知道驸马到底犯了什么错,还请娘娘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庆都知道,在太皇太后面前耍花枪是没有用的。越诚恳越好。

  只是她这一次求情,太皇太后却陷入沉默之中。

  其实对于朱祁镇将焦敬下了诏狱这一件事情。

  太皇太后知道的比庆都还早。

  但是太皇太后却没有发话,她一直再想,皇帝为什么这么做?

  太皇太后首先明白一件,京城大水,想要治水就要京师上下精诚合作。但是于谦的名声还镇不住京师之中那么多勋贵。

  想要这一件事情,顺顺利利的办下去,就要先杀一鸡,让全城勋贵看看。

  而焦敬正撞上去。

  如果仅仅是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还能救上一救。但是太皇太后还没有老糊涂,忘记正统二年宣武门税卡这一件事情。

  很可能当时皇帝嫉恨在心,此刻新帐旧账一起算。

  这样的话,太皇太后就不想出面了。

  当年的事情,太皇太后未必不恼怒,只是大局为重。而今看焦敬屡教不改,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而太皇太后也担心,这一件事情,乃是皇帝对他的试探。

  太皇太后既然已经说了,将朝中大事放手不管,但是到底能放手到什么程度,这未必是能说清楚的事情。

  太皇太后思来想去,说道:“圆通啊,有件事情,你不知道。还记得正统二年那一件事情,你知道是谁一心要杀焦敬吗?”

  庆都公主的名字,就叫朱圆通。

  庆都大长公主一听,心中立即暗道不好,说道:“不是于谦吗?”

  太皇太后说道:“于谦倒是也有这个意思,但是最重要是皇帝。”

  庆都大长公主大吃一惊,说道:“是陛下?”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微服私访,知道了你家驸马,居然在宣武门外设卡,自己得利,而朝廷得此恶名。”

  “所以深恨之。”

  太皇太后说道:“当年,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护了他一次了,他这一次又一次撞在枪口之上。我已经不好说话了。”

  庆都大长公主双眼发直,愣愣的跪坐在地面之上,一时间呆住了。

  如果庆都大长公主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决计会让焦敬夹着尾巴做人的。

  只是当年那一件事情,虽然对某些人来说,并不是秘密了。

  但是这所谓的某些人,都大明权力核心层的人。而庆都大长公主却不在这核心层之中。

  庆都公主心中暗道:“难怪。”

  一时间庆都公主心中暗中着急,脸色都变了。

  在进宫之前,庆都公主还并不是担心,甚至想让焦敬吃一吃苦头。也好让他老实。对焦敬的安危,并不是太担心的。

  别人怕锦衣卫,但是庆都公主并不是多怕的,毕竟锦衣卫再厉害,也不过是皇家鹰犬而已,而庆都是货真价实的皇家血脉。

  只是庆都万万没有想到,这背后是陛下。

  如此一来,焦敬的小命就真的玄了。

  庆都与焦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太好,但是庆都万万没有想让焦敬去死的想法,原因很简单。

  那就是大明公主一般没有再嫁的例子。

  焦敬再不堪,庆都也不愿意成为寡妇,庆都立即向太皇太后磕头说道:“求娘娘开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庆都公主驸马(下)

  太皇太后让左右扶起庆都公主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一件事情,你只能求去皇帝了,求我是没有用的。”

  庆都大长公主立即转道乾清宫。

  只是来到了乾清宫,却被王振拦架,说皇帝正忙于公事,让公主等等。

  庆都大长公主也只能等等了。

  不过,王振并没有说谎。

  朱祁镇还真忙于正事,不是别的,就是北京城的内涝问题。

  此刻天已经黑,不知道是因为到了傍晚时分,还是因为从来没有停过的大雨,一直再下。

  于谦举着蜡烛,将一副北京城防图照亮,将北京城中各坊的情况一五一十的介绍出来。

  朱祁镇看着这地图,在他的吩咐之下,凡是已经被淹了的地方,涂上蓝色,可能被淹的地方,用蓝色的虚线圈出来。

  至于已经起作用的排水通道,用红色的实现,正在连夜施工的排水通道,用红色虚线。

  朱祁镇看了,心中总算是安定一些。看地图之上,一道道红色的虚线由虚转为实线,每多一条排水通道,城中内涝的情况,就减少几分。

  正如于谦之前所说,这仅仅是一场内涝而已。

  朱祁镇说道:“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于谦说道:“陛下捉拿驸马焦敬,满城勋贵震动,不敢再不听命,只是城中个寺院已经满了,百姓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你的意思,立即让宫中腾出空房子,让百姓入住。”

  先是地震后是水灾,大量房子都坚持不住了。

  这样的天气之中,又不能让百姓露天淋雨。

  于谦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又问道:“卢沟河水位如何?”

  于谦说道:“上涨的厉害,臣已经派人巡视了。这数日之内,应该没有问题。臣已经吩咐下去了,如果卢沟河大堤真支撑不住了,就掘开南岸大堤。”

  朱祁镇自然明白,保住京师,乃是朝廷首要大事,卢沟河在北京城南不远处,如果卢沟河北岸决堤,且不说卢沟河水会不会直冲进北京城来,但是将北京城南外变成一片汪洋,北京城中的积水,恐怕就排不出去了。

  说不定还有倒灌的风险。

  只是这对南岸的百姓来说,却是灭定之灾。

  以于谦的仁心,心中不知道该如何纠结。

  朱祁镇说道:“苦了于先生了。”

  于谦说道:“这是臣的本分。”

  朱祁镇说道:“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北京就是天下之根本,但是那有这样的天下根本。出城不远,就有荒地。而各地水系都不畅通,卢沟河更是十年九次泛滥了。”

  “这样的情况,决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于谦说道:“这是臣失职。”

  朱祁镇听了,摇摇头说道:“与卿何干?在京城脚下,想要做些事情,总是难上加难,朕也知道。”

  于谦虽然在顺天知府任上,也算是比较杰出的。

  但是细细数来,于谦也没有做什么大事,因为做不出来。

  如果在地方当巡抚,很多事情,于谦觉得可以做,那就做了。给朝廷上报一个方案,自己凑些粮款。

  但是在天子脚下,可就不一样了。

  卢沟河之事,于谦提过了,但是户部转工部,工部转户部,这转来转去,最后才答应下来。

  而治河方案,也只剩下加固河堤了。

  只是卢沟河的问题,仅仅是一个就可以的。

  卢沟河的根本问题,不是别的,就是入海不畅。卢沟河水并不是直接入海的,而是与好几条河流流入三角淀。

  三角淀就在天津卫西边,是一个相当大的湖泊。

  但是再怎么大的湖泊又怎么能与大海相比,一旦遇见大雨,就有倒灌之嫌,决口更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这一次过去之后,朕要一个方案,让卢沟河入海的方案。”朱祁镇咬着牙说道。

  于谦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见于谦的满眼通红,知道于谦也累惨了,也就不留于谦了,说道:“于先生先回去休息吧,这大水一时半会儿恐怕退不了的。”

  朱祁镇送走了于谦。

  王振这才来报,说道:“庆都大长公主等了好长时间了。”

  朱祁镇不想见庆都大长公主,因为对焦敬的处置已经定下来的,就是妨碍治水为名,数罪并罚,行非常之法,念及亲贵,留其全尸。赐御酒了。

  不过,焦敬毕竟是驸马,故而朱祁镇先将这一件事情传到内阁。

  但是想来内阁并不会拒绝的,已经拟诏了。

  只是走正规程序,难免有一点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决不可能更改,也不能更改。

  庆都大长公主虽然是宣宗的妹妹,但是朱祁镇与她并不是太亲近的,甚至宣宗与她都不是太亲近的。

  一来不是亲兄妹,二来宣宗从小就是养在太宗膝下的,与自己姐妹的关系也有一点疏远。

  朱祁镇继位以来,见过这位大长公主的时间也不多。

  很难说什么感情。

  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姑姑。

  不过不见。

  朱祁镇犹豫了一阵子,说道:“请她过来吧。”

  庆都公主在王振的带领之下,很快就进来了,她一进来,跪到在地面上哭诉道:“陛下,不管驸马如何,臣妾只求陛下留他一条性命。”

  一瞬间将朱祁镇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女人的本色,一哭二闹三上吊。古今如一。同样让朱祁镇没有办法。

  朱祁镇连忙说道:“王大伴,快扶大长公主起来。”

  王振连忙带着几个小太监上前,将庆都公主给搀扶起来,不,应该说是架起来。庆都公主一点力气也没有用,是被硬生生架到椅子上的。

  随即嚎啕大哭。

  一时间,朱祁镇也不知道如何办是好。让他放过焦敬,朱祁镇也是不肯的。

  毕竟这一件事情不仅仅宫中的事情,已经有内阁附署了。即便是朱祁镇想收回,都要费一阵子功夫了。

  太皇太后想的没错,朱祁镇拿焦敬开刀,未必没有立威的想法。此刻羞刀难入鞘,决计不可能为一两个女子的哭泣,让他收回成命。

  这是这个架势,却让朱祁镇难以招架。

  焦敬怎么办都行,毕竟与皇家相比也是外人,但是朱祁镇再怎么做,也不可能对庆都大长公主如何。

  毕竟是她朱圆通还是姓朱的。

  庆都大长公主可不是一个泼妇,庆都大长公主在太皇太后面前。可就一点也不敢放肆。只是她深刻的想过了,道理上已经说不清楚了。她太清楚她的驸马了,可不是一个安分的主。

  只要细细的查,有不知道多少地方犯了王法。

  所以,她只能用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果然,朱祁镇一时间还招架不住。

  “妹妹这是何事?”一个声音传来。朱祁镇回头一看,却见不是孙氏是谁?

  却见孙氏一示意立即有两个女官上前,搀扶住庆都公主。

  孙氏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天色已晚,你在乾清宫多有不便,正好与嫂子叙叙旧。如何?”

  孙氏口中说的如何,但是语气之上,却是不容迟疑半分,几乎硬生生的将大长公主给拖下去了。

  朱祁镇见状,连忙说道:“母后?”

  孙氏轻轻一笑说道:“外面的事情,娘帮不了你,这妇人们的事情,娘给处置了。”

  朱祁镇说道:“她毕竟是我姑姑?”

  孙氏说道:“你放心,我不知道轻重吗?再有这样的事情让王振来找我便是了。”

  朱祁镇这才明白,为什么孙氏来的这么及时。

  原来孙氏的段数在太皇太后张氏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是再对付其他女人的时候,却也是一等一的了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庆都公主所求

  事实证明,孙太后的手腕还是相当犀利的。

  仅仅一夜过去,就将这一件事情给摆平了。

  让朱祁镇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这个讲究亲亲的时代,杀焦敬还可以说是国法。但是如果庆都公主真弄出什么事情来,朱祁镇的脸面上也不好看。

  朱祁镇听孙太后已经将庆都公主给安抚下来了,立即说道:“此事谢过母后了。”

  孙太后轻轻一笑说道:“母子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只是庆都并非没有条件的。”

  朱祁镇说道:“姑姑什么条件?”

  孙太后说道:“庆都她想要改嫁。”

  朱祁镇听了,顿时觉得有些棘手。

  因为这并不符合而今的社会风俗,更不符合祖宗家法。

  后世有文人评论,明朝家法最善。其中最善之处,就是公主无二嫁。从太祖皇帝到而今,公主与驸马,不管恩爱夫妻,还是一对怨侣。

  从来没有中途分开的。

  因为官府的主流思想是提倡贞洁的,皇家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故而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做的。

  朱祁镇自己未必赞成这项家法。但是他已经很有政客的思维。一件事情对与错,并不是太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投入政治成本与收益。

  朱祁镇固然不喜欢那些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的文臣。但是而今朝廷治理天下,有太多的事情,都需要文臣集团的协助。

  朱祁镇其实并不愿意,因为区区小事,闹出好大的风波。

  孙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庆都其实也很可怜的,她是庶女出身,不被太皇太后宠爱。当初与我一并养在宫中,我们关系不错。嫁给焦敬之后,又多次来找我哭诉。”

  “焦敬与她的关系并不是太好的。”

  “其实天下恨不得焦敬死的,恐怕就有她。”

  “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又没有子嗣,后半生又能活成什么样子,不过是人憎鬼厌。纵然是公主之身,又能如何啊?”

  “她即便是再恨焦敬,也不得不来此求情。”

  朱祁镇心中暗生怜悯之心。

  真不知道后世的女子那么向往穿越古代,却不知道回到古代,即便是公主,未必能保证自己的婚姻幸福。

  更多都如庆都公主一般。

  朱祁镇说道:“母后,这一件事情,只能缓缓再做。不能太急。我会为姑姑物色的。”

  孙太后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一件事情本就是不能着急的。且不说外面言官大臣的反对,单单是这边刚刚死了丈夫,那么就张罗着改嫁,就有一点吃相太难看了。

  这大雨不停,朱祁镇的事情就忙个不停,孙太后也就没有多待的。

  朱祁镇送太后回去,目送太后在一群宫女雨伞遮掩下,消失在暗色调的宫墙之中。他这才回到乾清宫,在一个早就铺开的奏折上面,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斩”字。

  鲜红的朱砂,就好像是淋漓的鲜血一般。

  这一封奏疏一批下来。

  立即有太监捧着。

  一路走从乾清宫走出来,来到午门之处。

  午门之前广场之上,两边城阙相对,中间城楼巍峨,大雨仿佛织成一道雨帘,从天上到地下,密密麻麻的交织。

  而这里却有几十个人跪在雨水之中。

  这些人都是在这一次治水之中,阻挠治水之人。

  毕竟北京城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从来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顺天府算个鸟啊。

  焦敬不过是一个个例而已。

  这小太监站在雨水之中,大声说道:“奉圣喻,斩。”

  焦敬大吃一惊,拼命的挣扎。

  但是他早就被五花大绑绑好了,口中也塞住一块破布,连话都说不出来。又如何能挣扎出锦衣卫的掌控。

  这些锦衣卫都是行刑的老手。

  只听圣喻已到,二话不说,长刀一扬,鲜血直喷。

  焦敬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焦敬之死,在正统四年夏季,不过无数死去的人其中之一。

  不过,焦敬这一颗人头,还是起了作用的,北京城中不管是谁,都不敢违背于谦的命令。

  于谦按照水势,挖掘沟渠,遇见谁家的宅院,都直接挖过去。不知道多少家宅院,被从中间硬生生是的挖断。

  于谦这样毫不留情的做法,自然给他带来了很多的怨恨。

  但是同样,也让工程效率大大提高。

  不过数日功夫,就初见成效。

  连绵大雨虽然还没有终止,但是城中的积水,却没有扩散的意思。

  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朱祁镇一心将心思放在治水之上,对其他方面的事情,都放了放。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无法放下的。

  因为越王去了。

  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伤心之余却也早有预料。

  毕竟越王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而是从小都有。

  越王是从娘胎之中带得病,很多名医都认为越王大抵活不道成年,甚至这病妨碍子嗣,这也是别的皇子都之国就蕃,唯有越王留在京师的原因。而今算来,也活了三十五年。

  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远远超出了越王小时候那些名医给出估计。

  但是这是对朱祁镇而言。

  对太皇太后却依旧不能接受。

  太皇太后只有三个儿子。

  长子宣宗,次子越王,少子襄王,而今她却送走了其中两个,不管什么原因,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也是人间至痛。

  而且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也大大不如从前了。

  在宣宗去的时候,太皇太后虽然伤心,但是更担心国家社稷。但是此刻她已经决定将朝中大事都交给朱祁镇。

  心中的担子空了大半,这个时候听说越王去了。自然挨不住了。

  就此病倒了。

  老人与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一场病,大抵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但是老人一旦生起病来,就缠绵病榻。病去如抽丝。

  朱祁镇将自己的住处都搬到了慈宁宫之中,每日侍奉汤药。就在太皇太后病房隔壁处理政务。

  因为大雨连绵。

  所以早朝也就免了。

  毕竟御门听政,并不是在房间里面,而是广场之上。总不能让满朝文武去淋雨。

  不过,朱祁镇虽然不上朝,但是朝中政务,却一点也不敢松懈。

  各方奏报之上,朱祁镇看得出来。

  正统四年,不是一个好年份。

  发大水的不仅仅是北京,河北不少水系,都不安分,彰德府已经有决堤了。不过内阁处理的还算及时。

  与水灾一起出来的,还有蝗灾,多在山东,以山东东昌为最。

  在于谦在努力治理北京内涝的时候,杨士奇也在维持着朝廷运作,保定侯已经到了南京,王骥在整顿南方卫所,挑选可用的军队。

  麓川之战的后勤支持,还有各地赈灾。

  都不能停。

  之前朱祁镇不过是观政,这些奏疏虽然能在眼前过一遍,但是很难在上面落笔的,但是如今他却很自然再上面各种皮试。

  虽然没有一个宏大的仪式。

  但是看到这些朱批的大臣,都知道一件事情,姗姗来迟的正统王朝,正在走来。

  朱祁镇刚刚将这些奏疏给批完,就听见王振在一边说道:“陛下,太皇太后醒了。”

  朱祁镇立即搁笔,去了太皇太后卧室。坐在太皇太后床前,小声地说道:“娘娘,娘娘,孙儿来看你了。”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慢慢澄清下来,看着朱祁镇,说道:“皇帝,你来了。”

  太皇太后的反应迟缓,中气不足,说话之间,都有好几个停顿,让朱祁镇看了暗自心疼,说道:“娘娘,我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卢沟河

  朱祁镇将太皇太后的手,放在手心上。

  只觉得太皇太后的皮肤虽然很细腻,但是却枯了下去。就好像是一张皮一般,包在手骨上面。

  没有一点肉感。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我梦见仁宗皇帝,他说他在下面等我好长时间了,没有我,汉王欺负他怎么办?我也梦见老二了。”

  “老二从小都是一个病秧子。”

  “到了下面,他可怎么办啊?”

  太皇太后这些话,几近于自言自语。

  朱祁镇说道:“娘娘,你就放得下孙儿?不要胡思乱想,娘娘,你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放心,我没有见重孙,是万万不能去见仁宗皇帝的。这江山社稷放在你手中,我是放心的。”

  朱祁镇说道:“娘娘。万不可说什么丧气话,孙儿将全天下最高的名医都请过来。”

  太皇太后说道:“好好,知道你的孝心,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朱祁镇说道:“金英一直在外面,已经传来消息。虽然雨水不小,但是老人们都说,这雨下不了几日了。”

  “于谦办事得力,内涝不严重,大部分百姓都分到了寺院,还有一些进了宫,金英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决计不会有什么疫病的。”

  朱祁镇无意之间,居然达到了使功不如使过的结果。金英在外面办事,可以说十分之卖命。大体北京城之中的情况,还在控制之内。

  朱祁镇伺候太皇太后喝了药,这才安置太皇太后睡下。

  一出来就发现,王振就好说火烧眉毛一般,坐立不安。

  朱祁镇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王振见朱祁镇出来,立即上前说道:“陛下,卢沟河决口了。”

  “什么?”朱祁镇大吃一惊。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朱祁镇之前已经下令加固卢沟河河堤,但是却不想依旧是缺口了。

  “内阁几位都在文渊阁等着陛下。”王振说道。

  朱祁镇二话不说,就走进了大雨之中,王振连忙将雨伞撑在朱祁镇头上。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到了文渊阁的时候,身上也有不少地方,都被打湿了。

  朱祁镇先在偏殿更衣之后,才来到文渊阁正殿,直接问杨士奇,道:“卢沟河倒是怎么回事?决堤的是南边,还是北边。”

  杨士奇说道:“卢沟河南北皆决。北京城南已经是一片汪洋了。”

  朱祁镇正说道:“怎么回事如此?”

  杨士奇说道:“卢沟河之害,由来已久。卢沟河常有无定河之称。古时,卢沟河出西山之后,漫流无边际。根本没有固定河道。而今的河道,乃是元时以大都为京,加固石景山一带河堤。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将卢沟河固定下来。”

  “这也是卢沟河的特性,每逢七八月之间,就会暴涨,漫过之前的河道。”

  “还有就是迁都行在以来,西山草木为之一空,河流之中泥沙聚下,将河床抬高,更是加剧了卢沟河的改道的频率。”

  “洪熙元年之后,宣德三年,九年,正统元年,都有大水,也多加修缮,只是治标不治本。”

  朱祁镇回想起来,正统元年的时候,他依稀记着有这样的奏疏的。

  但是印象不深。

  毕竟不管是大多的洪水,对紫禁城却是没有任何威胁的。

  当时太皇太后就替他处理了。

  只是此刻他当家做主,才知道卢沟河之害。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说道:“如今该怎么办?”

  杨士奇立即拿出一系列方案,开仓放粮,关闭南城的城门。并清空官舍,用以招待灾民,并从下令从通州运输粮食到京师来了。

  一系列命令。

  各方面都想的很明白。

  朱祁镇立即准了。

  朱祁镇感到深深无力之感。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对大明朝来说,杨士奇才是不可或缺的,而不是他。

  杨士奇在见他之前,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是等他一个准字而已。

  他离开文渊阁之后,并没有立即回乾清宫,而是却文华殿,立即传见于谦。

  过了半个时辰,于谦才来了。

  于谦一进来,就行朱祁镇行礼说道:“臣请陛下请罪。”

  朱祁镇连忙将于谦搀扶起来,说道:“这是天灾,先生何罪之有。”

  于谦说道:“臣为顺天知府,卢沟河决堤,威胁京城,臣难辞其咎。”

  朱祁镇说道:“朕说先生无罪就无罪。”朱祁镇一把将于谦给搀扶起来,说道:“先生在顺天府任上,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想要做什么都做不成,这不是先生的错。”

  “只是百姓何辜,遭此劫难。”

  “卢沟河之事,朕不想有第二次了。”

  于谦说道:“臣谢陛下。”

  朱祁镇说道:“朕之前。总以为北京乃京师,乃本朝根基之地,即便粮食不足以自给,也不可全赖运河。”

  “只是卢沟河害不除,北京难安。”

  “于先生,可以良策教朕?”

  于谦沉默一会儿,说道:“陛下厚爱,臣本应该竭力效死,只是在臣不是治水之臣,对如何治理卢沟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只是臣以为,治理卢沟河绝非限于卢沟河本身,要将河北水系通盘考虑。”

  朱祁镇说道:“此言怎讲?”

  于谦说道:“此处可有直隶地图?”

  朱祁镇立即说道:“王大伴。”

  王振一听,立即将北直隶的地图从文华殿之中翻了出来。铺在御案之上。于谦上前几步,说道:“陛下请看,河北河网密布,彼此相连。本应该是鱼米之乡。但是有这么河流入海通都不是太通畅的。”

  “故而河北之地,湖泊,沼泽密布。很多荒地,看似是荒地,但是一到雨季,就为河流所占据。”

  “有水而不能用,翻为水害。”

  “而卢沟河仅仅是其一而已。”

  于谦手指按在卢沟河上,朱祁镇的视线顺着卢沟河曲线而动,却发现,卢沟河到了下游居然分成好几条河。

  似乎别的河,都是无数支流汇入一条河道,但是卢沟河却是一个例外。

  与河北其他河流,分分合合。

  这种有悖常识的现象,本身就说明了卢沟河与其他河流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带,在后世乃是海河流域。

  但是在而今,河北地界上没有一条河是叫海河的。

  朱祁镇并不知道,河北这样的情况,其实与黄河夺淮有直接的关系,河北大地上的大部分河流与湖泊。

  之前都是黄河支流,很多湖泊都是黄河故道。黄河夺淮南下,给河北带了永久性的伤害。这种水系紊乱,已经好几百年了。

  这也是,在汉唐之际,天下最富有的就河北一带,到了明代会衰落到这种状态。要知道汉唐之际的河北,自己就可以出几十万大军。

  如果河北还是当初的样子,九边决计不至于乏食。

  朱祁镇所面临的河北,乃是从金元之后,满目疮痍的河北。

  要知道修建水利,从来不是一代之功,江南有而今之盛,却可以追溯到吴越王时代修建水利。绝非一代之积累。

  朱祁镇看着这一张地图,他从来没有从研究水利的方向来想过,但是而今看来,却足够他牙疼。

  朱祁镇问道:“于先生,如果朕想整顿河北水利,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于谦老老实实地说道:“臣不知道。只是非十年之功不可。”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先说北京城吧。北京城情况如何?”

  “已经稳定下来了。”于谦说道:“待数日之后,放晴北京城中就无恙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朱祁镇的第一把火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觉得做事可有阻碍?”

  于谦说道:“有陛下爱护,京师之中,无人敢触陛下龙威。”

  朱祁镇说道:“太皇太后已经准备让朕独立处理政事了。”

  于谦松了一口气,说道:“太皇太后英明。”

  朱祁镇见于谦的样子有些奇怪,说道:“有什么事情?”

  于谦略微犹豫一下,立即觉得说了,说道:“言官之中,已经有人决定上奏,说天久雨不晴,乃是阴在上,阳在下。”

  “放肆。无耻。”朱祁镇大怒道。

  所谓阴在上,阳在下。岂不是说太皇太后秉政之事。

  看似这些人都是朱祁镇的忠臣,一心为朱祁镇着想。但是朱祁镇这几年来,早就历练出来了,岂能看不出他们的伎俩。

  首先太皇太后还政之意,其实朝廷大佬们都有所察觉。这么多人知道,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而且朱祁镇早就问过京中老人,大雨不可能持久,放晴就在这数日之内。

  他们奏折一上,天一放晴,岂不是成为他们的功劳了。

  将天地之功据为己有,也就算了。还在太皇太后心中按上一根刺。

  于谦说道:“陛下息怒。”

  朱祁镇冷笑说道:“这是离间天家,于先生不用说了,王大伴。”

  王振立即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去见杨首辅,说这一件事情,朕知道了,让他看着办。”

  王振立即说道:“奴婢这就去。”

  于谦见状,心中微微一叹,知道那些御史决计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于谦在大事上自然是拎得清。

  两宫和睦,乃是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总就不是武则天。孝道本就是治国之本。在这个关键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朱祁镇还是将话题拉回来,说道:“于先生,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朕总要做些事情。”

  于谦听了,心中咯噔一下。

  对大部分官员来说,其实都不愿意乱折腾。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愿意改变成法,即便是商鞅也说过,利不十倍,不变法。

  于谦其实对朱祁镇很多奇思妙想,感到难堪重负。

  朱祁镇今日的语气,让于谦想起了当初开海一事。

  要说开海一事不好。于谦不可能承认现实。

  要知道而今新安一县收上了赋税,几乎能顶的上广州了。这还是,李时勉在新安开海的时候,事事谨慎,盘查极严。

  限制很多人冒充。

  如果放开之后,这赋税恐怕要打着翻上升。

  南方对开海一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是明证。

  但是有一个爱折腾的上司,还是让下面的人感到难受。

  于谦说道:“陛下准备何处下手?”

  朱祁镇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欲治理天下,先从北京开始。北京城中,鱼龙混杂,就如治安一事,各方都能插手,就造成了各方都不管。”

  “所以,朕想将北京城中治安之权,全部归为顺天府下面。从今日开始,六部,锦衣卫,东厂,五军都督府都不可以绕过顺天府插手京师治安。”

  “先生以为如何?”

  于谦立即明白,心中暗道:“陛下简直是拿我放在火炉之上。”如此一来,于谦不知道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只是于谦并不在意。

  他早就想在北京城中做一些事情。只是多方掣肘之下,才不了了之。

  于谦说道:“陛下准备让臣做什么?”

  朱祁镇说道:“朕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官无封建,但是吏有封建。太祖虽然有善法,不许官员随意下乡,但是各级小吏,却代替官员的作威作福,欺上瞒下,为恶之甚,还胜过贪官污吏,于先生觉得是也不是?”

  于谦久历地方,对地方情弊知道比朱祁镇要深多了。说道:“却有此事,还有不是官员根本就是当地老吏之中的傀儡。”

  “最后即便下狱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这些奸吏串通上下,狼狈为奸。”

  朱祁镇说道:“而且虽然朝廷爱惜百姓,未必简官,一县的经制官不过数人,但是白役却有数百,乃至上千。”

  “这些不食朝廷俸禄,唯以残民为是。”

  “百姓苦吏甚于苦官。”

  于谦心中暗道:“却不知道,是那位为陛下智囊,这番话,绝非久居宫中陛下所能说出来的。”

  不是不对。

  而是太对了。

  很多事情,地方官都明白。但是为官之道,从来是欺上不瞒下。甚至说杨士奇未必了解的这么清楚。

  因为杨士奇久在中枢,对地方的情况,未免隔了一层。

  唯有于谦这种久历地方,堪称干吏之才清楚,他比朱祁镇更清楚的。但这却是公开的秘密,未必有人专门告诉朱祁镇。

  却不知道,在后世有关这方面论述太多了。

  朱祁镇只是听了一耳朵,命令锦衣卫东厂却查。

  东厂与锦衣卫在国外不大好用,但是在大明境内,却是很少有事情能瞒得过他们。

  所以朱祁镇收集了大量的资料,才有今天这一番话。也准备将这一件事情,作为他的第一把火。

  于谦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朕不想让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

  于谦虽然有所准备,但是还是有些吃惊,说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不可轻动,如果将废除衙役世袭,那么各地所需的吏员从什么地方来,如果将白役划为国家经制之吏。”

  “那么所需的钱粮从何处来?”

  朱祁镇自然明白,大明王朝不过一两万官员,但是如果要养吏员的话,那就是一个极大的数目,朱祁镇想来,最少在是十万以上。

  即便他们的待遇不高,但是乘以十万,也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了。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知道轻重,所以这一件事情,不在朕,而在卿。”

  于谦一时间有些迷糊,说道:“臣。”

  朱祁镇说道:“朕将治理京师之责,放在顺天府。顺天府的事情自然多了起来,必然要增加人手,于先生就趁着这个时候,想办法,将吏有封建的现状给朕打破。并建立一套正规府衙机构。”

  “朕知道,一般县衙都有六房,承接朝廷诸事。但是百姓与朝廷接触的,依旧是小吏。朕想让先生治理京师的时候,也个朕打造一个范本。”

  “之前百姓能承受衙役勒索,这说明地方上其实能养得起衙役。只是到底该怎么做,既能便民,又不能让小民被剥削。”

  “却要于先生想办法了。”

  “只要于先生做好了,将来朕定然将这一件事情,推行天下。”

  于谦听了,心中没有激动是假的。所谓立功立言,如果将来全天下都按照于谦弄出来的章程来办,对于谦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激励。

  很多文人士大夫,或许不爱钱,但鲜少有不爱名的。

  于谦也不例外。

  于谦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这一件事情,臣尽力而为,只是此事非数年不能成。决计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朕富有春秋,耐心好的很。不过,这一件事情,却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只能暗地里做。”

  “臣明白。”于谦说道。

  朱祁镇说道:“所以你明面之上,越有事情。就是以工代赈,京师内涝之事,朕不想再有,所以挖掘下水道,并完善北京城楼,乃是宫中三大殿,卢沟河河堤都是你要做的事情。”

  于谦听了,心中暗道:“这正是将人往死里用。”不过只能说道:“臣遵旨。”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工代赈

  朱祁镇虽然说打破吏有封建的格局,作为第一把火,实际上第一把火,乃是以工代赈。

  当然了,以工代赈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仅仅委托给于谦。

  于谦担当不起这样的事情。

  不过,在北京城地面之上,兴大工,很多事情都绕不过于谦的。

  所以在正统四年八月过去的时候。

  几乎休假一个月的太阳再次出现再天空之中。

  在太阳出现之后,数日之内,北京城中内涝情况,也就退去了。只是卢沟河的洪水,想要退下去,还是需要好一阵子。

  总体来说,是需要商议善后事宜。

  在文华殿之中。朱祁镇首先说道:“北京城中,诸多事务,事权不一,一旦遇事互相推诿。故而朕以为,北京之事,当全部委于顺天府。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杨士奇说道:“圣明不过陛下。”

  朱祁镇提议,杨士奇点头,这一件事情就过去了。反正是给于谦增加权力,杨士奇乐见其成。如此一来,北京城之中就是顺天府的地盘了。

  当然了,城墙上驻守的士卒,宫城的防御这些地方,还是顺天府无法插手的地方。

  杨士奇微微一顿,说道:“陛下,托陛下洪福,北京洪水已经退却了,只是卢沟河沿岸的百姓,房舍全部被冲毁,即便城中也损失不少。”

  “臣以为当开仓赈济。”

  朱祁镇说道:“自然要赈济的,只是朕却有意,以工代赈,杨首辅以为如何?”

  杨士奇说道:“陛下聪慧,臣老矣,居然没有想到此节。可召户部,工部,兵部相商。”

  朱祁镇才不相信,杨士奇是没有想到。但是对杨士奇的马屁却是十分受用。片刻之后,户部刘士敷,工部黎澄,兵部柴车都过来了。

  将这以工代赈的意思一说。

  刘士敷立即说道:“户部粮食充足。因为洪水,大量漕粮就在天津卫,这几日开晴在,还会有大批粮食运到。”

  黎澄将需要做的工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比如城楼,比如钟鼓楼,比如卢沟河堤坝,兵部也报上一些,驿道修缮等等。

  所有人一汇总,却需要百万两银子之多。

  朱祁镇拍板,将这一件事情办了。并定了征召民夫的标准,一人一日一升粮食。明朝一升粮食,足够一家三口活命了。

  不过,到了三大殿工程的时候,黎澄却卡住了。

  朱祁镇问道:“三大殿为什么不行?”

  黎澄说道:“陛下,缺少木料,三大殿所需要的木料,非从西南转运的金丝楠木不可。这种合抱大料,都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想要伐木出山,非经年不可。”

  朱祁镇说道:“耗费如此之大吗?”

  黎澄说道:“伐木之事,下面人常说,百人进山,五十人出。”

  朱祁镇沉默片刻,他知道黎澄这话中,其实有劝谏的意味。朱祁镇也实在不忍心,每一根金丝楠木上有如此多的冤魂,真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能不能睡得着觉。

  朱祁镇说道:“朕听说,辽东也有大木?”

  黎澄说道:“陛下英明,只是辽东大木,大多是松柏之类,比不上金丝楠木,不过却可以顺水而下,放排到天津卫,省工省力。工部曾经在黑龙江上造船,对东北木料十分了解。”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从今之后,宫中禁用金丝楠木。全部用辽东大木即可。”

  杨士奇为首,向朱祁镇行礼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天下百姓皆朕赤子。朕岂能不爱护。”

  刚刚掌握权力的朱祁镇,自然知道有一个好名声有多大的好处。

  今日之事,在东厂与锦衣卫的助力之下,一两个月之内,就能传遍天下。

  朱祁镇也知道,乾清宫的柱子也是金丝楠木,但是朱祁镇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道金丝楠木造的房子与松木造的房子,有什么区别?

  就在朱祁镇在文华殿,与大臣们商议善后事宜的时候。病体渐渐好的太皇太后,也收到了襄王的书信。

  其实襄王的书信早就到了。

  只是太皇太后前番身体不好,这些文书都被朱祁镇拦下来了。

  太皇太后一看襄王的书信,却见襄王居然想如此从征麓川,心头顿时大怒。

  宣宗皇帝已经去了,越王也刚刚走,而今襄王却又要去麓川,一旦有一个三长两短,难不成他所生的三个儿子,都要走到他前面吗?

  太皇太后立即说道:“将皇帝叫来。”

  朱祁镇刚刚忙完以工代赈之事,各部门都行动起来,今后一两年之间,从宣德十年就中断的尘土飞扬的情况,就会再次发生了。

  听到太皇太后召见,朱祁镇却不知道发生了事情。却见来传令的女官,低声对朱祁镇说道:“太皇太后见了襄王的书信,这才召见陛下,太皇太后的脸色不大好。”在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做,对他们最好。

  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对太皇太后的身体最了解,自然知道,今后这紫禁城之中,真正能做主的定然是皇帝。

  故而不用朱祁镇去发展,已经有不少人自发的将各种消息,传递给朱祁镇。

  太皇太后从仁宗时代树立起的威信,此刻早就开始动摇了。

  却不是有人打败了太皇太后,而是太皇太后败给了时间了。

  时间乃是世间唯一的胜利者,他站在谁那边,谁就能够胜利。

  朱祁镇一听是襄王,心中就有谱了。

  朱祁镇来的慈宁宫。太皇太后半靠在床头,将襄王的书信递给朱祁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祁镇见了,说道:“娘娘,你也知道,宫中的事情,从来没有绝对的保密,想来是王叔听到了风声。想要自告奋勇。”

  太皇太后盯着朱祁镇说道:“你没有逼他?”

  朱祁镇说道:“娘娘哪里的话,孙儿只有这一个王叔了,怎么可能逼他。娘娘如果不信,就召王叔进京,问一问便是了。”

  太皇太后打起精神盯着朱祁镇,但是太皇太后却不能从朱祁镇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好一阵子,太皇太后才放弃从朱祁镇脸上看出什么来。

  太皇太后心中有些苦涩,暗道:“皇帝长大了。”

  小老虎小的时候,自然是憨态可掬,但是长成成年老虎,却是要吃人的。小时候,朱祁镇的心思,却是瞒不过太皇太后的。

  太皇太后一眼就能看出来朱祁镇是想什么。

  但是而今,太皇太后却看不透他了。

  作为一个皇帝,或许合格了。但是好皇帝就一定是一个好侄子吗?她忽然想起他的长子宣宗皇帝,已经被宣宗皇帝烧死在铜鼎之中的宣宗皇帝的叔叔汉王。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说道:“让襄王进京吧。”

  太皇太后已经确定,即便皇帝真想做什么,她也挡不住了,就算能挡得住一时,也挡不住一世了。

  而且她一场大病之后,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仁宗皇帝了,能见老三一面,就见上一面吧,说不定今后就见不到了。

  朱祁镇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成功骗过了太皇太后,本应该高兴,但是此刻却有一丝心疼,因为朱祁镇再次确定太皇太后真的老了。

  否则这一点小伎俩瞒不过她的。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山,也是压制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大山,此刻倾颓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收起心中杂念说道:“娘娘,朕这就传诏,令襄王入京。”

  第一百三十六章 北京城的变化

  从朱祁镇的圣旨传到襄阳,襄王从襄阳启程。

  等他到了京师之后。秋季的大水已经过去。襄王先到了十王府。向宫中递了牌子侯见。

  他回到十王府。

  襄王在京师还是留有府邸的。

  襄王回到王府之后,刚刚落脚,下面的人来报,顺天府来人了。

  襄王有些意外。

  王府毕竟是王府,门槛毕竟高。

  身份上的差距,这些人根本不敢上门。

  襄王对大总管说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事情?”

  大总管在外人面前,总是保持着太监的身份,微微行礼说道:“是。”

  大总管下去之后,不过片刻就回来了,说道:“顺天府派人来换户贴。”

  襄王听了,有些奇怪说道:“顺天府是于谦吧。也算是能吏了。”

  户帖制度源远流长。

  从汉唐就有发源,在宋代已经很完善了。

  就如同现在的户口本,不,比户口本内容还要多。不仅仅有一家几口人,还有家中有多少田产,有多少宅院,各种不动产。

  在大明朝以来,太祖皇帝对户帖制度也有继承,洪武三年之前,只是个别地方官吏的行为,但是在洪武三年之后。却在全国推广开来了。

  不过,制度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外一回事情。自从太祖朝之后,大明各项制度,一直都是向宽处走的。

  很少有人敢重新做户帖了。

  因为户帖也是各府衙收税的根据之一。

  凡是不在册的,就是所谓的隐田了。但是各家那里有那么老实。

  襄王还好说,他的根基不在这里,而是在襄阳。但即便如此,在北京城外也有一两个庄子。更不要说扎根在北京的各级勋贵。

  他们累世富贵却不是朝廷的赏赐。自然也有经营,北京城外,朝廷对这些勋贵的赐田,他们各种吞并的土地。

  这也是顺天府本身的问题,于大明来说,这个时代土地兼并还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并非没有严重的地方。

  南京与北京,就是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这里的户帖有几分真几分假,大部分官员都知道,所以说顺天府难当啊。说不定捅到了那路神仙了。

  于谦不过做成几分,单单他这个勇气,就远朝常人了。

  大总管说道:“王爷,你看错了于谦,于谦哪里是能臣,分明是老虎。顺天府的衙役上王府来要钱了。”

  襄王皱眉说道:“要钱?什么钱?”

  大总管说道:“房课。凡是京城之中的房子,按照大小都要上税,面积大多交税,面积小少交税。如果房子太小的话,却是免征的。”

  “多少银子?”襄王问道。

  大总管说道:“不多,每年不足十两银子。”

  襄王轻轻的敲击着椅背,说道:“这定然不是于谦敢做的,而是大内那一位的意思,我这院子要十两银子,估计北京城收起来,一年也有一两万进项了。真是好主意。”

  大总管说道:“王爷却是想差了,有一件事情王爷没有想?”

  “哦。”襄王说道:“什么事情?”

  大总管说道:“还有契税。”

  所谓契税就是交易税。不管是宅院与田产,过户的时候,需要官府用淇,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三上下。

  襄王顿时明白,说道:“好一个连环套,房课细水长流,契税才是大头。”

  襄王并非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王爷,他也是监过国的。对朝廷运行并不陌生。

  顿时想明白这个套路了,先造户帖,是确认房产。确认房产之后,房课不多,襄王的院落是御赐,王爷规格。已经是一等一的大宅院了,才需要十两。全北京城,不过万两左右。这点钱对一个来说,并不算多,但是对顺天府来说并不算多。

  契税其实在民间处于名存实亡的存在。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多掏这一笔钱,大多都是不去官府过契。

  这就是所谓的白契,而官府的就是红契。

  而今顺天府衙役,挨家挨户上门询问,这个时候白契是算不得数的。

  而且北京城不是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房屋交易频率并不会太高,但是北京城却不一样,官员起起落落的,宦海浮尘,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房子过手。

  而且京城居大不易,北京城之中,价值万金的房子也未必没有,即便一寻常院落,也在几十两银子左右。

  这现代北京房价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有所有房屋都在官府过户,这一笔收入远在房课之上。估计要有几万两银子。

  一万两银子并不多,但是几万两银子却不少了。

  足以做很多事情了。

  襄王忽然叹息一声,说道:“京城却不是我能长居的地方,否则我也想看看,我的好侄儿,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就在襄王感叹,北京城的变化。却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变化,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顺天府兼并了五成兵马司,乃至于锦衣卫与东厂,工部乃至户部才差事。于谦几乎废了不知道多少心思。

  才弄成而今的局面。

  此刻于谦就在向朱祁镇禀报。他在北京的规划。

  朱祁镇交给于谦任务之后,于谦心中细细思量过了。想要将各种白役小吏都转为国家经制吏。

  最大的问题,并非怎么摧毁这些世袭吏员。

  且不说,大明建立才七十多年,而太宗皇帝迁都北京才几十年,北京的各种衙役,最多的才传承三代,决计没有到了牢不可催的地步。

  即便他们盘根错节,但是以于谦的能力还治不了他们。那就太小看于谦了。

  但是清理这些人容易。

  但是将他们作为朝廷经制吏却有些难。最难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钱。

  对,就是钱。

  北京城中,不,不是北京城中,仅仅顺天府衙门,不去管朝廷六部的书吏。各种小吏也都有千余人,甚至更多。

  乾清宫之中,于谦先说的,就是京城各坊情况。

  于谦说道:“城中二十八坊,臣设二十八坊令治之,坊正之下,有三人,分别为文书,税吏,捕盗。”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大概是街道居委会了。”

  于谦继续说道:“臣在在原来五城兵马司之处,设巡捕房,城中水火,盗贼,凶案,接用巡捕房主之。”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大概是警察局吧。”

  于谦说道:“臣在大兴县,宛平县下设六房,一巡捕房,并令选太学生为吏。或从县学府学之中挑选生员为吏。”

  朱祁镇也都听说了,于谦借口这一次大水之中不少胥吏表现不好,打发了好大一批。当然了于谦也不是才蛮干的人,自然将这些胥吏之中表现好的,都有了官身,比如六房主事,乃至于各种胥吏,都有了官身,比如五城巡捕房都是官身。

  有官身之后,各种待遇自然也都上去。一手压一手打,让胥吏群体并不会给于谦带来多大的阻力。

  朱祁镇说道:“只是大兴县的赋税够吗?”

  朱祁镇问这个,却也是有原因的,于谦其实已经问过户部了,但是户部顽固的很,各家赋税自有来处,一分钱也不可能下拨,甚至顺天府该上交户部的赋税,一分钱也不能少。

  这也是大明文官之中很多人的态度,他们并不想皇帝多折腾。只是与皇帝硬顶不行,就用了这个办法。

  朱祁镇甚至为了这一件事情,向杨士奇开口,但是杨士奇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天下各方不需要钱财,如果顺天府因为这个原因让户部拨款,或者是占优原本上交的赋税,其他各地方如果向户部要钱,户部如何却之。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京城中的税收

  朱祁镇虽然知道杨士奇是想办法婉拒,但是却没有办法。

  因为朱祁镇知道杨士奇是正理。

  正因为是正理,才没有办法。朝廷虽然有些积蓄,但是天下何处地方官不想用钱,这前面开了先例,地方上却不好处理。

  所以这个难题不得不转交给了于谦。

  于谦说道:“臣有四策,可解此急。”

  朱祁镇大喜说道:“先生请讲。”

  于谦说道:“首先是房课与契税。”随即将其中的套路说了出来,说道:“如此每年可以少可得一万两,多则数万两,足以养吏。”

  “其次,就是京城门税。此事,臣还是从焦敬那边得到了灵感。”

  “其三,就是市肆门摊税。”

  于谦说道:“仁宗皇帝时候,以宝钞不变,将市肆门摊税以宝钞收之,北京一年,门摊税大抵有万余两。”

  “只是之前,朝廷人手不多,多以定额征之,而不是以实际征之。”

  “臣走遍北京街巷,大有不纳此税,此刻人多了,臣以小吏亲征之,决计会多出不少,至于多出多少。臣尚且不知道。”

  “除却上交户部的万两定额之外,大抵能有数千两纹银。”

  “其四,就是香税。”

  “京师之中,有不少寺庙道观,香火鼎盛,但多有贵人庇护,香税缴纳不及,臣以重法勒之,可比寻常多出数千两之多。”

  朱祁镇听了,匆匆一折算,说道:“如此大兴县之中,每年最少能有三五万两,足以支撑各小吏的开支?”

  于谦说道:“陛下,此事绝非善政。可用于京师,决计不可用于其他府县。否则天下百姓必苦之。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朱祁镇自然知道了。

  大明是一个标准的农业社会。

  支撑朝廷开支的决大多数税收,都来自农业税。

  这一点与后世不同。

  可以在城市之中征收的税,并不是太多。最多不过是商税,市肆门摊税,门税,契税等少数几样。

  甚至房课也是没有的。

  这是于谦创建的。

  但是这是京师,人员超过百万的京师。

  很多税在北京,南京,苏州大抵能够征收的,在其他地方,却是劳民伤财,甚至所收的赋税,还不够税收成本。

  只是明朝初期,是这个样子,但是从明朝晚期却不是这个样子了。明代商业社会极其发达,流动在商业之上的白银到底有多少,即便后世也不大清楚,有人说七八亿两。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大明朝廷并没有在这其中得到半点好处。

  所以朱祁镇本意并没有梳理城市税收的意思,但是于谦已经做了。心中自然有心发扬广大。

  不过,这话却不能对于谦说。

  于谦未必觉得其中意义重大。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知道,不过这数万两用于养吏应该还有剩余吧。”

  于谦说道:“剩余的赋税,臣已经有了用处。”随即于谦将这些钱的用途一一说明。主要用在修建下水道上。

  似乎这一场北京城内涝,给于谦很多教训。

  朱祁镇心中一叹,心中暗道:“似乎,谁都怕我乱花钱。我是那种乱花钱的人吗?”

  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杨士奇,乃至于于谦都似乎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太皇太后觉得力不从心。内库三千多万两白银,决计不会交到朱祁镇手中的,杨士奇也是如此,对朱祁镇想要的在计划外的开支,都在极力压缩。

  就好像是脑门上写得“勤俭持家”四个字的老管家一般。

  连于谦也是如此。

  朱祁镇说道:“而今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朕帮忙吗?”

  于谦说道:“借陛下龙威,一切顺利。”

  鬼知道,于谦所说的一切顺利之后,有多少暗地里的争斗。

  如果不是英国公张辅带头,将他家的房课给交了,下面的勋贵们,能老老实实的才怪。这也是于谦在房课上减轻。不敢多征收。

  这也是一种妥协,毕竟在房课上,估价低于二十两的房产是免征的,与契税缴纳标准一样。

  更不要说香税了。

  要知道京城寺庙背后的大佬,不是别人,就是北京城之中宦官。

  这些宦官没有子嗣,都将希望寄予来世,大多虔心佛法,不过即便宦官之中大佬,王振在朱祁镇面前,也不敢炸毛。

  但是有些人,朱祁镇却没有办法。

  不是别人,就是后宫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所谓的香税,就是各寺庙的香火钱纳税。对于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倒是深明大义,不为所动。

  孙太后却觉得皇帝所做的有些过了。

  但是孙太后毕竟不是太皇太后,仅仅在朱祁镇前面唠叨几句,朱祁镇一低头一认错,这事情就过去了。

  作为溺爱儿子的母亲,大抵会多捐一点香油钱,向佛祖赎罪,但也不会打自己儿子的脸。

  这背后没有朱祁镇撑着,于谦早就被外放了。

  不过,于谦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只是有一件事情,需要陛下留意。如此一来,宛平,大兴两县,权力大增,不比寻常县令,需要得力的人手,掌控才是。”

  朱祁镇听了,也点头。

  他当然知道,在这一切变革之中,于谦是将两个县令都架空了。

  不过,这两个县令本来就没有什么权力。

  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两个恶贯满盈的知县,于谦顺天府就很难办了。

  如果没有这一场大水,朱祁镇都找不到借口给于谦放权,于谦在北京都待着憋屈,更不要两个知县了。

  在北京街上一转,几乎都是上官。于谦除却北京城中两个附郭县之外,外面还有好多县州可以管。但是这两个知县,却不可能将手伸到北京城外面。

  所以这两个知县,在到任之后,就是百事不理,嗯,也没有百事让他们理。一心一意都想做一件事情。

  那就是想调离这里。

  所以,于谦在做事的时候,干脆将这两个衙门给架空了。

  但是这并非常态。

  毕竟于谦作为顺天知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说治理卢沟河的工程,就要展开了。

  治水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了,故而朱祁镇说通了杨士奇,杨士奇也不在这一件事情上卡朱祁镇。

  同意户部批款,征调顺天府的民夫,甚至还动用卫所军。

  但是朱祁镇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卢沟河的问题,却是一个问题。

  问题在于,卢沟河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朝廷本身都没有一个完整的解决方案。一直以来都是加固卢沟河北京段的堤坝,让卢沟河想要决堤,到下游决堤,不要影响到北京就是。

  这一件大事,纵然是户部与工部主持,但是毕竟在顺天府地界,于谦不可能不参与进去。

  “好。”朱祁镇说道:“让刘定之调任大兴县吧。他在西北养马有功。至于宛平县,就让给杨首辅吧。杨首辅定然会挑选一员干吏。”

  于谦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送走了刘定之,心中忽然想到数年之前,刘定之远去西北,在军前效力,西北之战很多情报都是刘定之发回来,也揭发了不少养马的弊端。

  朱祁镇就让刘定之入太仆寺马监,在西北养马。

  刘定之这一样,就养了数年。刘定之能力还是有的,数年考评都是优。从牧监从七品,一路升到了陕西宛马寺寺丞,正六品。对陕西马政了如指掌。

  而大兴县令也是正六品,不过大兴县令不管怎么说,也是京官。算是升迁。

  第一百三十八章 襄王之心

  不过,朱祁镇选择刘定之,却是为于谦做替手。

  于谦担任顺天知府已经数年了。也做了不少功绩。朱祁镇不可能一直让于谦在顺天知府任上。卢沟河治水之后,朱祁镇已经准备顺便展开对整个河北水系的整顿。

  这自然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或许有别合适,但是朱祁镇却信任于谦。

  更重要,他想将北直隶变成河北省。

  说实话,朱祁镇有些不可理解,为什么隶属于中央的六部,还直接掌管地方府县?承担了北直隶布政使的职能。

  不仅仅是北直隶,南直隶也是如此。

  朱祁镇觉得这并非合理。

  毕竟而今的大明地图,朱祁镇还是习惯后世的省界划分。不过,朱祁镇早已明白祖制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再没有绝对权威之前,最好顺势而为。

  此事先按下不提。

  朱祁镇刚刚送走于谦,王振就来禀报,道:“陛下,襄王已经进宫了,就在慈宁宫中。”

  朱祁镇手轻轻一顿,说道:“走,去见见襄王叔。”

  就在朱祁镇要去见襄王叔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与襄王抱头痛哭了。

  现代人是不可能理解古人的离别。

  古人说生离死别,并非是并列,而是互文,因为很多时候,生离就是死别。

  太皇太后当初送襄王之国的时候,心中未必没有想过,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而今她的身体一日虚弱过一日。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简直要数着天过日子了。

  此刻见到幼子。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母子两人失声痛哭。好一阵子才收声。

  太皇太后稳定了心中的情绪,说道:“关于麓川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你只管说,我在皇帝面前还有几分面子,你如果不肯的话。我就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也给你拦下来。”

  襄王听了,眼睛之中有泪花闪过,说道:“母后,孩儿如果能留在京师,陪伴母后,这天下孩儿哪里都不想去,但是孩儿知道,这决计不能的,如此一来,天下之间,去何地不是去?不管在长沙,还是在襄阳,不过是一个大牢笼而已。”

  “母后,你是了解孩儿的,孩儿不甘心。”

  太皇太后听了心中一叹。

  其实太皇太后对三个孩子之中,最看重宣宗,因为宣宗是长子,但是最爱惜的却是襄王,不仅仅因为襄王是幼子,也是因为襄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而宣宗却是在太宗皇帝膝下长大的。

  这一分母子之间的隔阂,虽然不能阻挡母子天性,越王又是病秧子。不可能承受重担。而宣宗继承了皇位,天下都是他的,所以对襄王更是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太皇太后是知道轻重的,即便再爱襄王,也决计不会乱了章法,襄王想留在京师,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但太皇太后也明白,襄王是真不甘心。

  襄王如果如一些藩王,醉生梦死,倒也罢了。但是襄王却不是如此,他是相当有能力。

  也正是因为有能力,朱祁镇才选中了襄王。

  对于胸无大志的人,在地方醉生梦死,倒也不错。但是但凡有能力的,又如何能忍受这种折磨。

  太皇太后说道:“你可想清楚了?你既然有此心,娘就帮你一把。让你达成所愿,只是云南瘴气,麓川又是兵危战急之地。此一去,说不得就——”

  襄王说道:“孩儿明白,孩儿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

  “好。”太皇太后说道:“这就在皇帝面前卖一下老脸,让你去云南督军,只是到了云南,虚听保定侯的。不可擅自做决定。”

  襄王听了,心中大喜,说道:“孩儿明白。”

  他此刻去云南领兵,即便他不能插手军中事务,但是在地位上,也会是第一人。进攻麓川之功,他定然能分上一笔。

  同时也能在南征大军之中,挑选精兵强将。将来挑选出他的三护卫。

  有军功之王爷,与没有军功的王爷,是两样的。

  说曹操,曹操到。

  太皇太后刚刚说朱祁镇,朱祁镇这就到了。

  朱祁镇一进来,先给太皇太后行礼,襄王也向朱祁镇行礼,随即朱祁镇再向襄王行礼。

  襄王向朱祁镇行礼,乃是君臣之礼,而朱祁镇向襄王行礼,却是叔侄之礼。

  这也是太祖皇帝留下的礼法,亲王见皇帝,先叙国礼,任何再行家人礼。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来的正好,你王叔愿意镇守麓川。只是麓川之地,孤悬南方,我担心他不适应,想让他提前去军中,以亲王之尊总领云南兵马,你放心,不过是担个虚名而已。”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犹豫。

  这与襄王镇守麓川不一样。

  镇守麓川,朱祁镇最多给襄王留下几万兵马,然后让各地土司隶属于襄王,背后有云南的支撑,襄王守有余而攻不足,攻缅甸大抵还能得到土司的支持。

  但是反攻云南,真当沐家都是傻子。

  只是如果让襄王担任南征大军却不一样了。

  云南本来就有不少军队,再加上援军有十五万之多。算算云南的总兵力,在二十万以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虽然说襄王在云南不过挂名的。

  但是挂名也是名,襄王未必不能将这种名声,变成实质。毕竟北京对云南,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样做,是要承担风险的。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犹豫了,说道:“既然你不肯,那么就不要襄王去麓川了。以你的想法,襄王此早要独立领兵的。你今日容不得他在云南领兵,将来就能容他在麓川建立基业?”

  朱祁镇听了,明知道太皇太后有以进为退的想法。但是朱祁镇却也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对。

  襄王在麓川立基,有大明在背后支持,如果襄王一脉数代都是明君的话,很可能在百年之后,襄国的国都,就不在麓川了,而是在仰光。

  朱祁镇如果容不下将来的襄国,与其将来再大大出手,而今就不要让襄王去麓川。

  但是朱祁镇心中暗道:“大明兵力,都是九边,京营。这数十万大军根本没有动,而在云南领兵的,孟瑛,沐昂等人,也都是功勋世家,只要朕平心待之,决计不会倒向襄王。如果朕有这么大的优势,还被襄王打败,那就干脆让路吧。”

  “而且云南毕竟不是河北,沐家在云南历代镇守,与藩王有什么区别吗?不,区别在于沐家在云南的权力,比寻常藩王的权力更大,但是沐家到了最后都没有反叛大明。”

  “固然有沐家对北京忠心耿耿,但是也有云南实在支撑不起大军。需要中央支持,只需派一员良将镇守贵州,云南即便有三十万大军,也不战自溃。因为无粮。”

  朱祁镇说道:“娘娘说的是,这一件事情朕准了,只是这件事情,朕即便准了,恐怕朝廷上却不容易过去。”

  太皇太后听了,终于明白朱祁镇的心思。

  这也是张忠当初的计策。

  张忠很明白,以皇帝的权威,还不足以在朝廷之上强行推行这个政策。甚至可以说大明国策的转向。

  除非朱祁镇将朝廷六部内阁全部换一遍。

  但是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太皇太后的。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说道:“这是张忠那孩子的办法吧,是一个聪明孩子,实在可惜了,本宫准了。”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娘娘多留王叔几日吧,过几日,王叔就要快马加鞭去云南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张郎遗策

  北京城中似乎一夜之间,有一篇文章,传遍了所有人,不管是勋贵,还是文官。

  引起了极大的政治地震,甚至连正在进行的南征麓川,即将进行卢沟河的修缮工程。等等大事都退而其次了。

  因为这一篇文章,看似为狂生所为,但是直击,大明而今的国策。而且文采飞扬,对很多分析,入木三分。

  更更重要的是,这是英国世子张忠的遗作。

  一石击起千层浪。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

  英国公张辅站在张忠的牌位之前。

  按理说,张忠无子。不应该进祠堂的,但是张辅爱子之心,在英国公之中谁能挡得住。

  他手中捏着张忠封建策的抄本。

  张辅头发全白,仰面流泪,说道:“这就是你这几年心血所寄。是我害了你,我放不下安南之事,却劳你费心如此。”

  不同的人,看这一篇文章。有不同的感觉,但是张辅此刻看来,却是爱子一片孝心。

  张玉死的早,张辅支撑门户,从来谨小慎微。但是只有一件事情之上,与满朝文武作对,也没有改变心意。

  这就是弃安南之事。

  可以说是耿耿于怀。

  张辅看来,张忠这一篇文章,就是一心转变大明国策,将大明国策从洪熙年来,一直处于战略收缩之中转变出来。

  而且张辅看来,这么多年来,休养生息,大明朝也积攒一些家底。是时候改变仁宣以来,对漠北,南洋等地完全放任不管的战略。

  张辅自然知道,会有很多人反对。

  但是不管这一篇文章,乃是亡子心血所寄,单单他代表的武勋集团的利益。他就决计不能后退半步。

  “须知,我张辅还没有死。”张辅须发皆张,双目如电,简直就好像是一头老虎爆发出来。

  寻常时间,在内阁之中,循规蹈矩,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张辅,似乎不是真正的张辅。而这个时候的张辅,才是真正的张辅。

  张辅走出祠堂,立即让仆役给成国公府,定国公府,北京城中所有勋贵递了帖子。

  张辅不敢说,从来不与勋贵交往,但是大规模宴请京中勋贵,却也是少有的。

  张辅这样的举动,似乎没有隐瞒。

  杨士奇立即知道这一件事情了。

  杨士奇思量之后,先派人将于谦叫过来,问道:“这一件事情,你知道吗?”

  于谦当然看过这一篇文章,但是说道:“学生不知道。”

  杨士奇并不奇怪,说道:“但是这是陛下的意思?对吧。”

  于谦沉吟一会儿,说道:“陛下常有开疆扩土之志,老师也是知道的,只是如此分封藩王于朝廷鞭长莫及之地,恐怕未必是陛下本意。毕竟靖难之事。总就是避不开的。”

  杨士奇当然知道了。

  靖难之事,是大明的禁忌。不能说完全不能提。但是在靖难之后,削藩早就成为不能说的政治正确。

  杨士奇叹息一声,说道:“你还是没有看清楚,这焉知不是陛下欲削藩之策?”

  于谦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想明白了。

  在明朝人的眼中,大明是天下之间最好的地方了,远离大明的地方,都是蛮荒之地。将各地藩王分封在远离大明的地方,最少而今的两京十三省,却是不会封王了。

  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现的削藩?

  不是谁都能在各地站稳脚跟的。甚至并非谁都有襄王那种胆气的。

  于谦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于谦已经适应了他在朝中的政治地位。

  于谦乃是皇帝与杨士奇之间的连通通道。

  很多事情,都是朱祁镇都是通过于谦与杨士奇沟通。

  杨士奇说道:“此事万万不成。虽然这里面有些东西不错,比如藩王之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按照而今藩王各支子孙繁衍下去,会让朝廷不堪重负。”

  “我准备,拟定宗藩条例,从此朝廷只负责各藩王的年俸,而各藩王的族人,由他们自己负责,也酌情让宗人出仕。但是永乐年间,朝廷消耗太多,纵然从洪熙以后,休养生息,但是其实屡次战争都没有断过了。”

  “宣德年间,平汉庶人之战,征兀良哈,松潘,安南覆师,正统以后,又有西北之战,而今又有麓川之征。”

  “朝廷兵锋未熄,不过是大打,还是小打而已。”

  “虽然瓦刺坐大,但是十年生聚,十年休息,才有兴兵,即便陛下有兴兵之意,我也要劝谏陛下,十年之内,无言兵事。”

  杨士奇看这一篇文章,根本不在乎什么藩王外镇,直接点明了皇帝的意图。

  所谓功夫在诗外。

  这文章固然是好文章,张忠呕心沥血所为,几乎一字不可易。但是杨士奇更想看出来,这一篇文章幕后的意图。

  那就是朱祁镇对改变大明鲜有国策的企图。

  太皇太后在地震之后,已经不过问政事。杨士奇决计不愿意让朝廷陷于征伐之中。十年,杨士奇自己未必能在中枢十年。

  所以他说出这番话。固然认为朝廷积蓄不足,不足以大做征伐。但是杨士奇未必没有一点私心。

  这一点私心,就是杨士奇固然知道,他拦不住皇帝。

  毕竟在古代皇帝真要一心做什么事情,很难有人能真拦住。

  但是杨士奇却不想。为皇帝收拾一个烂摊子。

  人老了就想求一个身后名,朱祁镇固然是皇帝,但是朱祁镇却不是太宗皇帝,杨士奇也是跟随太宗皇帝打过仗的。

  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兵危战急。

  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了。

  杨士奇转过头来,对于谦说道:“将这一番话,转告陛下。”

  于谦微微吃了一惊,之前杨士奇其实也能猜到,杨士奇告诉于谦的话,于谦都从各种角度告诉了朱祁镇。

  而朱祁镇告诉于谦的话,未必不是想让于谦转告给杨士奇的。

  但是杨士奇这样挑明了,却是第一次。

  他越发明白今日之事,分要重要。

  如果一个处理不好,从宣德十年一直延续到正统四年平稳的政局,在今日就要打破了。

  于谦入宫,将这些话告诉朱祁镇。

  朱祁镇听了,说道:“朕知道了。”

  于谦说道:“陛下,杨首辅的意思,也是为朝廷着想,请陛下甚思之。”

  朱祁镇听了于谦的话,一瞬间有些生气。朱祁镇将于谦当成心腹,但是于谦却没有完全服从自己。但是随即朱祁镇也就释然了。

  毕竟能留名青史的名臣,都是人才,而不是奴才。

  奴才是可以完全服从,但是真正能成大事,都是人才。

  只是即便如此,朱祁镇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笑道:“杨首辅多虑了。朕不过是念及而今麓川之战,而并非真要大举兴兵,杨首辅十年生聚的道理,朕岂能不明白。朕向杨首辅保证,麓川战事平定之前,决计不挑起另外的战事。”

  于谦也知道,朱祁镇的保证有些不老实。这话里有很多活扣。但是于谦总算是能与杨士奇交代了。

  于谦又劝了朱祁镇几句,大意就是说,朱祁镇富有春秋,这个时候正应该戒急用忍,不可操之过急。

  朱祁镇一一答应下来,这才送于谦出去。

  朱祁镇目送于谦离开之后,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道:“我如此,大抵能让杨士奇不出面与我硬顶。但是满朝文武的反对之声,决计不会轻易过去的。”

  “好在有张辅在,武将那边不用担心了。”

  朱祁镇思来想后,还是不大放心。于是起身,命人摆架慈宁宫。

  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藩王

  朱祁镇来到慈宁宫的时候。

  襄王已经不在了。

  襄王毕竟已经成年了,在皇宫之中过夜,也是犯忌讳的。

  太皇太后看过朱祁镇交过来的各种文书。

  这就是各个大臣的反应,正面的侧面的,锦衣卫与东厂这几日灯火通明,其中甚至有张辅与各家勋贵在筵席上所说的话。

  这些资料看下来,虽然很多大臣的态度,还只能侧面去了解的。

  但是大臣们的倾向性,已经在太皇太后心中了。

  太皇太后看完,微微揉着眼角,觉得身心俱疲。心中暗道:“老了,老了。”在之前,太皇太后每天看过的奏疏,都比这些多。

  但是而今年纪真的大了,太皇太后心中有些力不从心。

  太皇太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朱祁镇说道:“有英国公一力支持,杨士奇在这一件事情,并不触及他的底线。其他人虽然群情汹汹,孙儿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杨士奇老了,他现在不想与你硬顶,是为儿孙留余地啊,如果杨士奇在年轻十岁,决计不会这么轻松妥协。”

  太皇太后一时间有些感叹。

  老人与年轻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当初杨士奇敢在太宗皇帝面前据理力争。如今不敢与朱祁镇争吗?

  只是老了。心力衰竭,心中早就有告老之意。

  朱祁镇说道:“还是有娘娘在,杨首辅才退一步。”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朱祁镇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也能猜得到,朱祁镇能放出这个风声,慈宁宫没有一点动静。这已经说明了慈宁宫的态度。

  最少是默许了。

  很多人对朱祁镇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实际上却有些轻视。但是对影响大明二十多年政局的太皇太后却不敢有一丝的轻视。

  太皇太后说道:“放心,到时候我与你去一趟文渊阁便是了,不过,我只给你撑腰,要让下面人通过,却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朱祁镇说道:“有娘娘在。孙儿就放心了。”

  从宣德十年之后,太皇太后将早朝仪式化了。真正要处理朝政,都是奏折来往。而朱祁镇现在也无意将早朝恢复。

  因为朱祁镇觉得,让好几百人开会,其实也处理不了事情事情。

  他似乎习惯将早朝仪式化,也就是每天早上,大家都来活动一下,然后各自回各自衙门处理事务。

  真正处理朝政的事情,反而是在文华殿,或者是文渊阁。

  如果一般政务,直接让内阁票拟,朱祁镇朱批就行了。

  但是如果是重大的决策,却要召集重臣,与上次决议麓川一般,召开御前会议。

  御前决议虽然人数不少,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有二十多人,但是总不能会让京师五品官都一起等着。

  除非涉及某个部门,否则这些部门的侍郎,是没有资格列席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领衔,下面各级言官,无数弹章,飞向通政院。一日之间,数百弹章几乎将内阁给淹没了。

  杨士奇也因为这一件事情,单独请旨。

  朱祁镇因此召集各部大臣,在文华殿商议。

  文华殿之中,左文右武双方分别落座。

  这也是朱祁镇登基之后,改变的习惯。

  在之前,即便是在内阁,除却御座之外,所有大臣所坐的板凳,就是那种红木长条凳。但是而今却摆上有靠背椅子。

  两个椅子之间,还有一个几案,可以放茶碗。

  双方坐定之后,都沉默不语。大多数人都在闭目养神,偶尔瞄对面一眼,却是精光四射,似乎是大战之前的互相试探。

  “太皇太后与圣上驾到。”王振手拿拂尘,首先从后面出来,扯着公鸭嗓子,高喊一声。

  随即两边文武大臣,立即起身行礼道:“臣某某,拜见太皇太后,拜见陛下。”

  朱祁镇搀扶着太皇太后,先让太皇太后在上首西侧坐定,然后才回到东侧坐定,说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谢太皇太后。”这些大臣才一一起身落座。

  这边刚刚落座,王文就出列说道:“太皇太后,陛下,故英国公世子张忠遗折,在北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扰乱视听,臣请陛下亲自裁定,以定人心。”

  朱祁镇听了,眼睛微微扫过,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心中暗道:“王文急了。”

  从整个这一件事情上,朱祁镇都嗅到仓促的意味。

  因为朱祁镇仅仅是放出风声。

  张忠遗折,在北京城中被传开。各方表现不一样,而作为舆论主体的官员士子,居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情况。

  这自然是武勋集团在背后用力了。

  而王文想请杨士奇等说话的时候,杨士奇却立场含糊,不给一个痛快话。这样一来,才让王文坐不住了。

  其实大明前期与后期不同,最少在这个时候,朝廷上的部堂一级的高官,都不受舆情影响。北京士林的风向,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但是王文认为,最有把握的事情。却也把握不住。让他有些等不下去了。

  否则等勋贵集团集体行动,搞定大部分官员,说不定,在朝堂之上也争不过了。

  对这个时代来说,勋贵集团还没有靠边站,而是朝廷之上的庞然大物。不论多重视都不为过。

  王文思来想去,决定将这一件事情,摊开在台面上说。

  如果以王文等人反对者,能够在舆情之中,占据上风。这一件事情,先放放最好。等皇帝真要推行的话。

  他们在朝廷之上,再做反驳,更具有主动权。

  但是而今,却由不得他们了。

  朱祁镇也没有想到,张辅一用力,就这样有效。但是口中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说道:“既然如此,大家今日就议一议吧。杨首辅,你觉得如何?”

  杨士奇说道:“臣老了,一时间难以分辨利弊,还是听一听各部的意见吧。”

  朱祁镇说道:“诸位觉得如何?”

  胡濙咳嗽一声,说道:“老臣觉得,张忠所言,还是有真知灼见的,臣之前没有注意到宗室俸禄如此之多。”

  “而今宗藩之中,有太祖之裔,秦,晋,周,楚,齐,谭,赵,鲁,蜀,湘,代,肃,辽,庆,宁,岷,谷,韩,沈,安,唐,郢,伊。二十四王。”

  “其中。齐王,谷王,因罪夺封。谭王,赵王,湘王,安王,郢王,皆五子国除。太祖一脉有十七王。”

  其实胡濙这里面含糊了一脉,乃是太祖长子朱标一脉,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就忽略过去了。

  “太宗有三子。长子即仁宗皇帝,次子乃汉庶人,三子乃封赵王。”

  “仁宗皇帝有十子,嫡子三人,即宣宗皇帝,越王,襄王,庶子七人。郑王,蕲王,荆王,淮王,滕王。梁王,卫王。”

  “其中,越王,蕲王,滕王,三王已经过世,无子国除。”

  “宣宗皇帝有两子,当今与郕王。”

  “再加上靖江王。”

  “故,陛下当今天下有二十七位亲王,遍布天下。占据膏滋之地。以亲王年俸万石而论,则二十六万石之多,更不要说亲王子嗣绵延,如代王有十一子。宗室之中如代王这般,不在少数。”

  “太祖规定,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代王一脉就要支禄米,四五万石之多。而山西之中,有代王,晋王,沈王三王,一年所支禄米就要十几万石之多。”

  第一百四十一章 藩王危机

  “而藩王子孙繁衍不尽,如晋藩到了而今,已经有四代了。郡王之数,数倍于亲王。数十年之后,恐怕尽山西之赋税,不足以养三藩王。”

  “而九边要地,都赖北直隶,山陕之地,如果此地粮食全部用来养藩王,那么如何养军?”

  胡濙其实有一点转移话题的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挑得也很尖锐。

  二十七个亲王,所消耗的绝非他们所有的年俸万石。

  如果将郡王,什么镇国中尉,都算上去,少说要一百多万石粮食,才足够支撑。

  但是按照大明皇室这个繁衍速度,恐怕几十年就要翻一番。而且之后,翻倍的速度就会越来越快。

  而且,还有一个让人不得不注意的原因。

  那就是北方粮食本就是很缺乏。朝廷每年要从南方通过漕运运输四百万石粮食,来补充北方粮食缺乏。

  又用开中法,来支撑九边粮饷。

  但是西北山陕之地,有好几位亲王。这些王爷的俸禄都是从各地蕃库,也就是省一级的仓库,直接支出的。

  这对缺少粮食的西北,更是雪上加霜。

  杨士奇咳嗽一声,说道:“胡大人,朝廷自有法度,不要忘记亲亲之道。”

  杨士奇不是不知道藩王引起财政危机,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从永乐,洪熙,宣德三代之后,将藩王的权力给消减的干干净净的了。即便仅有几个有护卫的王爷,如楚王也太皇太后的手腕之下,将三护卫给迁到别处去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藩王仅有一个富贵而已。

  如果在逼之过甚,朝廷的吃相就太难看一些。

  而且天下藩王,如秦,晋,楚,蜀等大藩,即便没有兵权,潜势力也是不容小窥的。所以行事不能急,而今在朝廷之上议论,不出十几日,天下所谓藩王都知道了。

  这是增加不稳定因素。

  “陛下,太皇太后。臣以为胡大人所言极是。”刘中敷说道:“臣掌钱粮,国朝用度尚为宽裕,特别是九边用度,先帝时,为九边将士制冬衣,耗费二十万两,本来是一次补贴,但是而今已经成为固定开支了。”

  “前番兵部移文,言九边缺粮,要从户部划拨,每年漕粮四百万石,每一项开支都有名目,让臣从何处凭空生出一笔钱粮?”

  “别处藩王,各省尚可负担,但是西北藩王俸禄,已经成为各省开支最大一项。西北转运粮食困难。以臣之见,如果让西北诸王在南京领俸禄,臣倒是同意。”

  “臣奏藩王不法事。”随即刑部尚书魏源也出列了,一口气,将好几个王爷给牵连进去了。

  朱祁镇也知道,大明王爷的德行,说都是禽兽,那是再骂皇帝自己。但是说全部是禽兽,却也不对。

  比如辽王朱植与他的两个儿子,都弄得水火不容,一个向朝廷告发辽王谋大逆,想至自己父亲于死地,一个想杀了自己的儿子。

  辽王死的时候,两个儿子都没有奔丧。

  孝道在古代是大节。

  这样不孝之事,宣宗皇帝将辽王的儿子都贬为庶人了。辽王的王位也空悬。

  至于欺男霸女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真按刑部的意思来,别的不说了。先将大明的王爷都查一个遍。不削藩胜过削藩了。

  只是这些罪名,是要不了他们的小命的。

  毕竟亲疏有别。

  这些罪名,放在后世死上一万次都不够,但是在这个时代,王爷这个身份,最多高墙圈禁。

  没有办法,这是这个时代的行为规范。

  朱祁镇也无可奈何。

  “陛下,刑部所言大多都是风闻。但是关系到天家名声,还是要派御史去核实一下。”杨士奇心中一盘算说道。

  朱祁镇心中顿时有些迷惑,心中暗道:“这杨士奇刚刚还说朝廷亲亲之谊。而今又怎么下狠手。”不过,朱祁镇很快就明白,杨士奇的心思。

  杨士奇继续说道:“臣以为宗室毕竟是天家的子弟,单单御史不能服众,就请各藩王作为宗室之长,与御史一起严查本藩不法子弟。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王文听了,心中恼怒,说道:“杨首辅,你这不是让贼抓贼吗?”

  杨士奇说道:“王大人,过了,本官相信,各亲王还是明是非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好一手和稀泥。”

  大明立国才七十年上下,各藩王人口虽然繁多,但是还没有多到出五服,都是一大家子,又各藩王在,这处置自然重不了多少。

  至于处置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去外巡查的御史与藩王之间的斗法了。

  如果真有御史敢铁憨憨硬来,这些藩王未必敢怎么样?

  朱祁镇也悟出了杨士奇这样做的,第二层意思。

  这就是太皇太后秉政以来,一直强调的稳定。不想掀起大案。太皇太后与杨士奇的内外合作,更多就是政治理念上的合拍。

  而今南方征战,北方瓦刺坐大。给各地藩王剪剪枯枝,杨士奇不介意,但是他要想将这一件事情给定调子。

  那就是朝廷无意削藩,只是有些人闹到太不像话了,朝廷派人来,是收拾烂摊子的,如果识趣的,自己先办烂摊子收拾好。朝廷就不为己甚了。

  朱祁镇随即想道:“怎么样做,对我才是最有利的。”

  朱祁镇这一次,请出太皇太后,就是要将襄王封麓川之事敲定,襄王到了麓川自然是总领军政,最少有三护卫,一万五千多将士。再加上各地土司。

  这是一个对藩王政策的大改变。

  所以,在改变之前,对藩王这个群体来说,还是安抚为上。根据这个政策转向,将来藩王也会成为一支新兴的政治力量。而不是现在的小透明。说不定,朱祁镇还有借助他们力量冲击而今大明文官权力大幅扩张的问题。

  至于他们之中,真正有禽兽不如之辈,今后自然有时间收拾。而现在不是时候。

  一想明白这一点。朱祁镇说道:“说得好,朕也相信,各位王叔,都是明事理之辈。说起亲亲之道,朕记得,似乎齐庶人,谷庶人,汉庶人,建庶人,等还圈于高墙之内,有为亲亲之道。”

  “朕准备大赦此辈,令有司赐田安置,只是这些人要么是太祖裁定,要么是太宗裁定,要么是先帝裁定。”

  “朕不敢违逆。既然以为为庶人,就让他们落籍当地。从此不禁百业,如果好生读书,说不定,朕还能在金殿见到族人。”

  “陛下仁心,必能上感苍天。”杨荣先说道。

  被杨荣抢了头。立即有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文华殿之中,有大片颂圣之声。

  朱祁镇这个举动太符合儒家的价值观了,自然没有人反对。但是却也有人看出朱祁镇的暗藏的心机。

  这其实再给出路。

  所以说大明宗藩将来绝对不会太这样下去,定然有相当大一部分宗室,走这些人这一条路,那就是放弃宗人身份,换来可以科举从军的权力。

  对于有些人来说,自然是担着爵位,领着朝廷俸禄好,但是大明开国毕竟七十多年了,很多远支宗室,靠那一点俸禄,其实与寻常富户差不了多少,还要承受种种限制。

  还不如放弃宗人身份。靠自己的能力,或科举或从军,打拼一片天地。

  大明宗室之中,其实还是有人才的。

  “陛下,藩王之事虽大,却只是远患,但如果扩土之心不休,却是近害。太祖限山隔海,列十五不征之国,以子孙世代太平,以致万年。”陈文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限山隔海

  王文说道:“今有逆臣,以冒进之策,违背祖训。念之已死,当不与追究,但是请陛下重申祖训,以正视听。”

  陈文听了半日,心中也明白,他被人拉偏了。

  他今日来,是来说藩王的吗?

  也算是。

  但是却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维持太皇太后一直主张休养生息的国策,而不是回到永乐年间的情况。

  这些从永乐年间走过来的老人,自然知道永乐年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且不说大规模战争对民间的伤害,南征安南,北征大漠,如果不是百姓不堪重负,唐赛儿起事,也不会闹得那么大。

  单单说,大规模用武,武将地位上的提升,就是他们不愿意的。

  洪熙之后,文臣的地位大规模上升,甚至出现了王骥这样的人。

  王骥作为大明文臣领兵第一人,也让文臣将手伸到了军中。五军都督府的职能一点点被架空,几乎成为一个养老部门。

  不管是从政治理念上来看,还是从实际利益上来看。这都是王文不允许的。

  而王文所说的,十五不征之国,也是太祖皇帝对外扩张的理念。太祖皇帝的原话是:“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不过,对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在文臣心中解释,自然如宋太祖玉斧划大渡河一般,对一些偏远地区,治理成本高的地方,就不要了。

  但是武将们的理解却又有不同。

  张辅朗声说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太祖所言,乃是其不为中患,则与之共享太平,不无不可。然而太宗之伐安南,乃是安南杀我使者,与瓦刺鞑靼,乃世仇,我欲与之共享太平,则彼必不与。”

  “麓川跳梁小丑,也足敢有辱大国,可见四夷之辈。蛮夷畏威不怀德,不足以论仁义,此太宗之大征伐也。”

  “太祖所言,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因此为不征之国,然犬子之策。易其地为亲藩,百年之后,未尝不可,以夷变夏,此乃先圣所言,教化之功也。”

  “此为两全其美之策。”

  “有何不可?”

  王文抗声说道:“英国公好大言,却不知道战端一起,百姓忙于转运,将士死于沟壑,以百姓之肝胆,士卒之首级,换一姓之荣华。不念安南二十年之征战,骚动天下,今日欲重蹈覆辙,却是英国公觉得,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张辅听了勃然作色,双目通红。

  王文此刻也撮中张辅痛处,张辅也一辈子顺风顺水,为天下武臣之首,但是心中却有两痛。

  一痛安南之弃,半生功业付之流水。二痛张忠之死,此生功名,所寄何人。

  而王文简直是一举而两得,真正惹怒了张辅。

  张辅双手抓住衣领,撕裂公服,却露出白色的里衣,将起拉开,却见胸前遍布伤口,新旧疤痕累累,似乎没有一处是平坦的。

  张辅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张某人十五岁跟着父亲上阵杀敌,英国公这爵位,乃是先父陷阵以死,张辅半生九死一生得来的。王大人既然知道征战之苦,为什么不念将士之辛苦?昨日弃安南,今日弃大宁,后日弃奴儿干都司,再弃哈密数卫,这些无用之地,我等百战而得,尔等一言就弃之。”

  “令将士们所葬之地,都为异国他乡,这就是王大人所言之道理吗?”

  “却不知道王大人死后,何以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张辅言辞如刀,目光如火,逼着王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文喉头微微一动,说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张辅说道:“本公不客气的说,而今瓦刺以并鞑靼,成为草原之主,脱欢虽死,但也先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则十几年,少则数年之内,瓦刺必然南下。”

  “不管王大人想打不想打,都要打了。”

  “既然要打,就要想清楚,安南之弃,也要说清楚,到底是我等不能除恶务尽,还是有些人,不能安抚百姓,使安南百姓归心,以至于战事连绵二十多年,耗尽国力。”

  “对。”成国公朱能大声说道:“为什么黄福在交趾,交趾就太平,结果黄福一走,交趾就乱了,其中谁功谁过,一定要说清楚。”

  太皇太后忽然说道:“好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但是她一发话,下面的人立即躬身行礼不敢再说了,太皇太后微微咳嗽一声,说道:“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事情总要向前看。太宗皇帝时教训,功是功,过是过,总要查漏补缺才是,最重要的是不能重蹈覆辙。”

  弃安南乃是宣宗年间的事情,而今哪里能撤清楚,将旧账翻起来,只能让局势更混乱。

  “是。”张辅将衣服披好,躬身说道。

  朱祁镇连忙说道:“王爱卿,张忠遗折不过是一个参考,王爱卿以为不可,但是总要给朝廷一个章程。”

  “就如今日麓川一战,麓川地处偏远,又多深山老林,大军败之容易,灭之难,而麓川之南,又有缅甸。自持偏远,藐视朝廷。”

  “如果灭了麓川,得力最多的是缅甸,缅甸去一对手,则称雄南疆。朝廷压制缅甸,必然在云南驻守重兵,则千里转运战事不息,又有瓦刺在北。”

  “郡县之,则不可守,分地于各土司,则各土司力弱,难以抵抗缅甸,独令一土司势大,则今日之忠臣,却不知道是不是明日之思家?”

  “如果弃麓川,则大理危险,云南几近不保,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行。”

  “朕也是处于两难之间,即便卿等不说张忠的遗折,朕也会找一个时间,与卿等商议一下,此事总要有一个定论?”

  朱祁镇言语之中夸大了困难。

  而今的缅甸与后世的缅甸还不一样,麓川都敢压着缅甸打。灭了麓川,大明耀兵南疆,数年,乃至十几年之间,各地土司是不敢冒犯大明天威了。

  至于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但是很多情况,除非了解实际情况的大臣,大部分文臣对麓川的情况并不了解。最少并非详细的了解。

  何文渊的奏折之中,就有明显的错误。

  这到不能怪他们。

  毕竟,朱祁镇作为皇帝,接受的各方面的信息,决计比这些大臣要全面的多。东厂锦衣卫就是朱祁镇的耳目,而大内各秘档,就是朱祁镇的资料库。

  有不少上过内书堂的大小太监,为朱祁镇效力。

  下面的大臣哪里有这条件。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大臣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少杨荣就清楚的很。

  杨荣作为宣宗谋主,对天下形势,如掌观文。朱祁镇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别人,决计瞒不过他。

  但是杨荣为什么要拆除朱祁镇。

  这数年来,朱祁镇一直表现出倚重杨荣。杨荣自然也想朱祁镇靠拢,甚至想借助朱祁镇将杨士奇给掀翻,当一当首辅。

  自然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任朱祁镇说了。

  或许大臣们之中也有人觉得朱祁镇所言有问题,但是只要长得不是一个驴脑子,就不会想当场揭穿朱祁镇。

  一个个都沉默了。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装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削藩——大明的政治正确

  王文其实不明白朱祁镇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却知道一点,如果大举征伐,连续数年,想来什么麓川,什么缅甸都支撑不住的。

  但是这个想法,立即被王文否定了。

  王文反对大举用兵之心,是真心实意的。

  如果因为反对藩王外封,就大举兴兵,岂不是本末倒置。

  但是他心中却有浓浓的不信任之感。

  对于皇帝的不信任,对于勋贵的不信任。

  政治上的事情,他太清楚了。今日可以这样说,明日可以那样说,一旦形成一个成例,下面就可以援引成例就行了。

  开一个口子,就等于打开一扇门。

  朱祁镇这个手法,王文太清楚了,因为这不是朱祁镇第一次这样做了,开海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就是这样做的。

  但是套路虽然老,有用就行。

  而今开海一事,已经在地方上酝酿风暴,等什么时候,吹到了北京,大抵是就是朝廷上正式提出重新修订勘合贸易的时候。

  今日给皇帝开一个口子,明天就能捅破天。

  今日说是不得已而为,明天就会为了这一件事情,对外兴兵。

  倒是百姓只会更苦。

  只是这些话,王文却不能说,因为没用。

  因为王文开口说,皇帝定然说这是权宜之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至于下次为例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说辞了。

  王文心中一叹,暗道:“罢罢罢,老夫舍了这官位,又如何?”王文说道:“陛下,太宗皇帝靖难起兵,掩有天下。宣宗登基,有汉庶人为乱。太宗,仁宗,宣宗,三代削平天下群藩,今日陛下放虎归山,焉知其中没有一二效仿太宗之举?”

  “为天下生祸乱之源,臣请陛下三思,臣请太皇太后的三思。”

  说完之后,王文跪倒在地,长跪不起。

  一时间文华殿之中,落针可闻。

  似乎所有人连呼吸都停止了。

  朱祁镇也是如此。

  太宗起兵,也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在朝很多人都靖难之事的亲历者。

  或许再过十几年,靖难之事,就成为文臣之间,随意谈论的话题,但是而今却是一个极其高压的问题。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有些事情能说不能做。

  太宗皇帝登基之后,因为得位不正,口中从来没有说过削藩两个字,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做了。

  此事王文将这块遮羞布拉开了。

  这一件事情不管如何,王文恐怕都不能在都察院待下去了,外放是最轻的。

  朱祁镇说道:“王卿,此言差矣。张忠遗折之中说的很清楚了,大明藩王从此分内外,大明两京十三省,所封之藩王,一切如旧,但是在两京十三省之外所封的藩王,才有领兵之权。但也受节制。”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也,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些许陈年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朕连建庶人都赦免,关于靖难之间的是是非非,就在此处画上句号。”

  “朕信得过诸位叔王。”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传令,以方孝孺等建文忠臣后人,一律赦免。并加以追封。”

  太皇太后听了,微微皱眉,心中却微微一叹,没有多说话。

  其实有一件事情,朱祁镇不知道。

  太祖年间,将藩王世子都聚集在南京读书,但是仁宗皇帝,汉王,赵王都在。

  太祖皇帝最讨厌汉王,却喜欢仁宗皇帝,只是嫌弃仁宗皇帝体胖,但是仁宗皇帝与当时仅仅是世子的建文帝,交情不浅。

  但是交情归交情,该下手的时候,两边谁都没有手软。只是仁宗皇帝午夜梦回,未必没有想感叹过建文之死。

  只有太皇太后这个枕边人知道。

  太皇太后知道,朱祁镇这种表态,其实是一种让步。

  其实大明朝士林之中,一直有同情建文的风气。太宗皇帝一辈子不管是多少功业,都洗不清这个污点。

  所以,解缙的冤案有人奔走,但是方孝孺的冤案,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但是江南士林之中,并非没有同情之心。

  方孝孺平反昭雪。其实是对太宗皇帝一种否定。当然了,太宗皇帝面子,还是需要照顾的,所以方孝孺等人各种评价之上,大抵还要为尊者讳。

  不过,即便如此,对南方士林来说,也是一个重大利好。

  朱祁镇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也是知道。这一件事情是挡不住的。

  即便他不做,将来的皇帝也要做。

  因为大明士林之中,很多人都是号称从道不从君。方孝孺等人忠于建文帝,在儒家道德上是没有错误的。

  一直否认下去,反而伤害自己的统治基础。

  特别是现在。文臣势力坐大,发挥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既然此早要做的事情,就当做筹码扔出去吧。

  “陛下圣明。”杨士奇听了朱祁镇话,立即说道。

  随即下面的文臣全部大声高呼:“陛下圣明。”

  成国公见这情况,低声嘀咕道:“算了,方孝孺也算一个硬骨头。”

  靖难集团对方孝孺等人的方案其实并不是多情愿的。只是张辅压着,不好说话而已。毕竟如果方孝孺是忠臣,他们是什么?

  有些话不能想太明白。

  王文也跪下来,只是他口中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今后几日,他大概要离开京师了。

  连罪名都是现成的,离间天家。

  朱祁镇暗出一口气,偷眼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太皇太后也在看着他,目光之中却充满了淡然。

  朱祁镇只觉得不过一会儿功夫,后背就有一点微微发凉,是被汗打湿了。

  为了将这个想法通过。

  朱祁镇心中做了不知道多少准备。

  这准备并非在今日都准备的,而是在数年前,第一次见张忠的时候。

  那个时候,朱祁镇就发现一个问题。

  大明在对外战略,其实相当不利于扩张。太宗皇帝虽然对外大加征伐,但是对太祖留下的制度,却在口头上遵从。

  朱祁镇想将大明推上极盛,他首先需要一个理论基础。

  汉武帝想北伐匈奴,还要先推举公羊家,高举大复仇的旗帜。封建策固然是张忠一生智慧的结晶,但也是朱祁镇通向大帝的第一步。

  从今天开始,太祖皇帝限山隔海,列十五不征之国的对外总方针,就变成了,内郡县,而外藩国的政策。

  这种政治转向,或许今天,乃是今十几年,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当几百年之后,人们探寻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无不以这一次会议为关键转折点。

  这当然是后话了。

  “陛下。”杨荣说道:“既然定下外以封建之策,那么却不知道以那位藩王镇守麓川?”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是废话的话,但是又不能不问。

  谁都知道,襄王此刻在京师。

  不是襄王会是谁?

  果然。朱祁镇说道:“襄王乃是朕的王叔,既长且贤,就令襄王就蕃麓川,兵部准备好三护卫。并各色官员,助襄王叔一臂之力。”

  柴车说道:“臣遵旨。”

  太皇太后也说道:“宜早不宜迟,既然定下来,就让襄王先去军中吧,内阁商量一个名目出来。”

  太皇太后这一次主要目的就是为襄王铺路。自然要将这一件事情给敲定了。

  杨荣听了,却皱起了眉头,出列说道:“太皇太后,臣以为军中兵危战急,襄王还是在大事抵定之后,再去不迟。”

  朱祁镇立即明白,杨荣的担心,与他之前的担心一样。

  果然削藩作为政治正确已经在中枢文官之中深入骨髓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襄王监军

  见如此情况,朱祁镇反而放下心来。

  如果说,朱祁镇对襄王在云南领军没有一点忧心,自然是不对的。但是有人比朱祁镇更担心。

  就是广大的文官集团。

  因为朱祁镇是为了自己的屁股下面的位置担心,但是广大士大夫对此,却更是恐惧无比。

  文官是维护大一统的立场,是完完全全毋庸置疑的。即便他们再怎么对皇帝颇有微词,甚至政见不一。但是维护皇帝本身来说,却比谁都积极。

  这是士大夫性质决定的。

  这也是文官一直被皇帝支持的原因。

  武将权力大盛,是唐末五代的局面,但是文官权力大盛,最多皇帝垂拱而治。

  在面对任何对于皇权的威胁,他们比皇帝本身还要敏感。

  杨荣想让襄王等打胜之后,再过去就是这个原因了。襄王的身份在这里放着,不过有没有职位,他在军中都会有极大的影响力。

  南征军毕竟有十几万,是一支庞大的力量。

  只是这个结果,太皇太后却是不能接受的。太皇太后说道:“襄王今后留在麓川,少不得经历战事。而今让他跟着保定侯历练一二,也好将来独挡一面。怎么?杨荣你觉得有问题吗?”

  杨荣被太皇太后不阴不阳的一问,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杨荣对太皇太后可是畏惧的很。

  当年废后一事上,杨荣作为宣宗皇帝的谋主,可没有少被太皇太后蹂躏。自然知道女人不讲理起来有多么可怕。

  不过在原则问题上,杨荣不想多做妥协,说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既然襄王殿下也没有领兵经验,贸然领兵,恐怕误了军机大事。不如这样吧,就让襄王作为监军。与王骥一并行事如何?”

  真正决定云南战事的有三个人。

  沐昂乃是黔国公而今主事之人,也代表了云南本土的军事力量,保定侯孟瑛。作为主帅,一切军事指挥的核心。还有兵部尚书王骥。

  王骥虽然有指挥西北大胜的经验。但是在军事上,朝廷还是相信保定侯这一员老将。王骥的就是更多方面放在后勤维持上。

  杨荣看似给了襄王监军的权力,却将襄王与王骥放在一起。

  王骥是谁的人?

  是杨荣的人。

  被杨荣当做自己的代替者。

  杨荣对王骥最为了解,不用去想,襄王与王骥在一起,王骥定然会将襄王给看得死死的。王骥再怎么说,是士大夫出身,乃是进士及第。

  在政治立场之上,根本不用怀疑。

  太皇太后对此并不满意,正要说些什么?

  杨士奇说道:“陛下,太皇太后,襄王去麓川,按照惯例当营造王府,只是麓川尚在敌手,又地处天南,大兴土木恐怕不好,臣以为要不户部拨银三十万两,派有司随襄王去麓川之后,再做计较。”

  “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朱祁镇听到三十万两,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收买,行贿。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一套还真管用。

  万历皇帝为了,让李太后放弃权利,可以花大价钱让潞王之国。而光绪皇帝为了让慈禧还政,也是花了大力气修建颐和园。

  杨士奇心中所想,比朱祁镇要多一点。

  朱祁镇猜测,杨士奇恐怕觉得这一件事情,是太皇太后为自己身后事做准备。

  这一段时间之内,有好几件大事,都是皇帝一人做的。好像太皇太后根本不存在一样。从这一点上,但凡有一点政治嗅觉的人,都能看出来,太皇太后还政在即。

  也正是太皇太后还政在即。

  所以太皇太后才担心自己的身后之事。想要将唯一的亲生儿子安排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所以杨士奇在这一件事情上的妥协,恐怕还有这样的原因。

  朱祁镇看着杨士奇沉静如水的目光,心中不住的揣测,却也不知道对与不对。

  太皇太后却沉默了一阵子。说道:“既然首辅就这样说了,就这样定下来吧。”

  太皇太后与杨士奇是老搭档,他们之间的合作,最早上溯到了永乐年间。彼此对对方都很了解。

  太皇太后知道,让襄王接触南征大军的权力,杨士奇决计不会允许的。这样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内库之中虽然有钱,但是太皇太后却知道,看似三千多万两银子,真打起仗来,是万万不够花的。

  一旦有事,朝廷花销之大,即便是金山银山,都撑不住。

  故而太皇太后不会动用内库的钱,这一点大局观,太皇太后还是有的。

  但是不用这些钱,襄王就不需要用钱吗?

  襄王真要在麓川扎根,需要的银子决计不少。

  太皇太后虽然也准备将自己的私房钱留给襄王,但是也没有多少。即便是算上襄王在襄阳的产业,也没有多少。总共也不可有三十万两之多。

  大明前期银子还是很值钱的,只有到了隆庆之后银子流通量大增,才贬值不少。

  这些银子够襄王做很多事情了。

  也算是这个当娘的最后给襄王一点东西,将来如何,她是真的管不了了。

  太皇太后这一句话说了之后。

  这一场大会议已经到了尾声。草草结束了。

  从表面上来看,这一场会议仅仅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将襄王封到麓川,如国初塞王之例,封三护卫,并将麓川一带的土司都归为襄王统领。

  但是围绕着一场会议的余波,却没有那么容易平静下来。

  内阁之中,张辅与胡濙都走了。

  杨士奇与杨荣,杨溥三个人相对而坐,屏退左右。

  杨荣叹息一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此事之后,太皇太后大抵不会干预朝政了,也算是对先帝有了一个交代。”

  杨士奇说道:“只是封襄王于麓川是一件小事,但是将来,如果陛下真想将宗藩外迁,却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乱子。勉仁,你没有想过吗?”

  杨荣说道:“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太宗年间四处征伐,而从洪熙年间到而今,一心一意休养生息,也该到改弦易辙的时候了。”

  “瓦刺的动静,锦衣卫几乎十日向我这一个递上一分报告,皇帝的心思,东里公真不知道吗?”杨士奇叹息一声,说道:“皇帝少年意气,想要大作为于天下,拦是拦不住的,只是兵事一开,岂能想结束就结束的,恐怕又要延绵几十年的战事,到时候生灵何辜?”

  杨荣说道:“东里公多虑,你我都老了,还能支撑几年?皇帝也是有分寸的人,不过是为将来落伏笔而已。”

  “真要与瓦刺大战,却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不在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责任。你不是有好学生于谦,将来能不能拦得住宫里,就看于谦了。”

  杨士奇说道:“你不是也有王骥?”

  杨荣叹息一声说道:“王骥不成的,我本想让王骥督师麓川,将来也主持兵部,谁知道太皇太后棋高一筹,将保定侯给拉出来了。”

  “估计今后,张辅在内,保定侯在外。可不好对付了。”

  保定侯资历战功,也只有张辅比他强上一筹而已。而张辅为了在京师为勋贵占台,万万不可是出外领兵的。而且张辅富贵已足,再立功勋,难免有功高盖主之嫌。

  而保定侯却不一样了。

  真因为他身上有污点,才有拼命立功,才能让孟家成为勋贵之中。排名在前的将门。

  虽然保定侯是皇帝启用,但是皇帝一登基,太皇太后就将保定侯从南京调到北京,虽然一直赋闲,但是其中意味谁不明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朝余波

  唐太宗之对李绩。不就是这样。他将李绩贬官,让唐高宗用。

  孟瑛在洪宣之际,备受排挤,在云南,南京之间颠沛流离。当正统登基之后,就回到京师,虽然仅仅是闲职。

  其中意味再明白不过了。

  不就是为今上备用。

  只是今上能不能揣摩透这一点而已。

  杨士奇说道:“王骥不行,于谦就行了。王骥是阴柔太过,恐怕将来遇事站不住脚,但是于谦刚直有余,只是刚却易折。须知内阁这个位置,不是言官,天下需要是一个协理阴阳,既能阻止陛下乱行,又能让做事的大臣。”

  “他们都还不行。”

  历史王骥被人评价依附王振,真真假假说不清楚,最少他没有让杨荣期望到了主持朝廷军政事务的地步。

  而于谦倒是因为北京保卫战,而名声大起,成为天下名臣,但是于谦的问题,从来是太正了。

  秉承原则固然对,但是作为大臣要的不仅仅在皇帝面前当一个直臣。

  三杨看似誉满天下,但是细细考察他们的履历就知道。那一个都是一肚子算计。只是身居高位之后,多用阳谋,阴谋用不上了。

  杨士奇转过头来对杨溥说道:“弘济,你比我们两个小了近十岁,将来的事情,却要托付给你了。”

  杨溥听了。立即说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何德何能,能受大人如此嘱咐。”

  杨荣冷笑一声,说道:“弘济,你太谨慎了。而今也就我们三个,有什么说不得的,我与东里公,年岁相仿,不知道谁死在谁前面。张辅是武将,能让他在内阁之中有一席之地,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胡濙这一辈子,大抵也就是一个礼部尚书了。”

  “将来即便是增补阁员,谁能越过你去吗?”

  张辅与胡濙都是有先天不足,张辅的先天不足已经说过了,但胡濙却是因为他在官场的经验太少了。

  杨士奇等人,都是辅佐仁宗皇帝在南京监国,后来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之时,都在中枢,可以说历练几十年,但是胡濙他前半辈子在做什么?

  做一件事情,就是天南地北的寻找建文帝的踪迹。知道太宗晚年,才终止这一行动,后来直接就进入中枢。

  但是缺少下面浮沉的经验。

  备为阁员,还是可以的,但是要作为内阁首辅,为整个帝国掌舵,却是不行的。

  说起来杨荣要比杨溥合适。

  但是正如杨荣所言,杨士奇与杨荣年龄相差无几,斗了大半辈子。杨荣看似计谋百出,但是依然被杨士奇压了半辈子,一步之遥,一辈子都没有改变。

  太皇太后虽然还政了,但是以他们对皇帝了解,皇帝并没有对朝廷大动干戈的想法。他们几乎可以在这位置上做到死了。

  杨荣心中真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杨溥听了依旧说道:“两位大人定然会长命百岁,杨溥虽然年轻一点,但说不定就走到两位大人前面去了。”

  “这天下还是两位操心。”

  杨荣随即又冷笑一声,却没有说话,却看了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却是很满意的,说道:“弘济,将来记住就谨慎两字就行了。今上年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记住以柔克刚。”

  杨溥说道:“下官明白。”

  随即他们三人说到这一场会议的善后之上。杨士奇说道:“王文是不可能留在左都御史位置上了,自然要给他安排一个人位置?你们觉得,什么位置好?”

  杨荣说道:“这要看皇帝的意思了?奖惩之权,必出于上。不过以我之见,陛下不是说让人出外追究藩王不法之事,就让王文去吧。”

  杨士奇说道:“不错,正合适。”

  杨士奇对王文还是有保全之心的。他出去追究藩王不法之事,自然还是要挂着钦差之衔,最少不算是贬官。各地藩王,天南地北,王文巡视一遍,也算是避避风头。

  等回来的时候,这一件事情也算过去了。

  杨士奇说道:“那左都御史谁接任?”

  杨荣说道:“这一件上一并列在票拟之上,让陛下选人吧。”

  杨士奇悠悠地说道:“不错,陛下长大了。”

  毕竟既然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就不能如当初辅政的时候,那样做了。

  真是权力这东西,纵然三杨他们想让,皇帝也要拿得下才行。左都御史的位置,三杨能挑出不知道多少人。

  却不知道皇帝的夹带之中,有几个人。

  就在三杨商议如何善后的时候。在英国公府之中,张辅也在与朱勇密谈。

  两人在书房之中,摆上一桌酒席。将所有侍女全部屏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朱勇饮了一辈酒,说道:“那些建文余孽,就这样放过了?总觉得不痛快。”

  张辅说道:“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当时少师就劝太宗,入南京谁都可以杀,就是不能杀方孝孺。方孝孺案,太宗做得的确太过,陛下想有所作为,必先收拢人心。赦免建文余党,也是安抚人心之举,否则三杨是那么容易点头的。”

  朝堂之上,看似张辅与王文争锋相对,但是真正做决定的,其实是杨士奇与太皇太后。

  并非说话的多的人,就是重要人物。

  很多时候是说话少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朱勇依旧不舒服,说道:“不行,方孝孺也就算了,但是盛庸,平安,铁弦这些人,在战场上杀了我好多兄弟,决计不能放过。”

  张辅说道:“人都死了,还说这个做什么?赦免一定要赦免的,不过,你觉得一口气如此出不了,就去给礼部递个话,让他们选一个恶谥就行了。”

  朱勇说道:“张兄,你不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建文余党,我不在乎,但是你我父亲身后之名,却不能不在乎?”

  这才是朱勇最纠结一处,建文的人是忠臣,那么他们这些人是什么?

  张辅的父亲张玉,朱勇的父亲朱能,都是靖难功臣,这一件事情由不得他们不在乎。

  张辅大笑道:“你想多了,只要大内那为还是太宗血脉,有些事情,就不要指望那些穷酸能翻过来。你如果真担心这个,就更要关系今日之事。”

  朱勇说道:“此话怎讲?”

  张辅说道:“今上不像仁宗,却像太宗。今日之事,看似是太皇太后想安置襄王,但是实际上乃是今上的意思。”

  朱勇一听,心中一震,问道:“可是贤侄有什么话留下来吗?”

  这一次争论的中心,就是封建策。而这一篇文章,乃是张忠所写,朱勇自然以为张辅掌握更多的内幕消息。

  张辅一想起张忠,心中不免有些黯淡,说道:“这一篇文章,就是他秉上意而为之,当今陛下在准备打仗。”

  “好。”朱勇说道;“这是我这几年听过最好的消息。”

  张辅说道:“朱兄不要高兴的太早,瓦刺实力如何,咱们也是打过的。是硬茬子。而今脱欢比马哈木更胜一筹,瓦刺兵力更胜往昔。但是京营与九边实力怎么样?你也是知道的。”

  “如果再次出关,与瓦刺大战,朱兄能保证必胜吗?”

  张辅一句话,让朱勇陷入沉思。

  如果别人问这话,朱勇自然不会说什么丧气话,但是问的人是张辅,朱勇不服别人,就服张辅,毕竟是从小的交情。也是自己人,朱勇不想瞒张辅,更知道,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张辅的。

  朱勇摸着鼓起来的肚皮,轻轻一叹,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京卫武学

  张辅看着朱能的走样的身材,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古人觉得标准的大将身材,并非现代人所想,如同健美先生一般,轻轻一动,浑身上下都有肌肉拱起。

  因为这些肌肉并不实用。

  真正大将身材,都是虎背熊腰将军肚。

  不要看别的,即便是历史书上岳飞的画像,那肚子也是相当大。

  在搏击上,是讲究重量级的,虽然不一定是越重越好,但是身体之上有一定的脂肪含量,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并不是说,太胖就好了。

  而朱勇的身材,却明显的走形了。

  想来就知道,这十几年来,被富贵泡软了。

  上行下效,朱能都这样,下面的人会是怎么样?特别是在会猎的时候,却孟家在皇帝面前夺了头彩。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并非孟家有多厉害。

  真要说起家学,而今靖难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自己祖上的功勋输给了保定侯。不就是保定侯一家这十几年来,起起落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已。

  张辅说道:“我那孩儿临死的时候,是给我说一些话,他说当今,胸怀远大,目光长远,当初在太皇太后面前,定下北击瓦刺之计,为太皇太后所斥责,但是当今心意从来没有变过,只是知道朝廷局面复杂,不可操之过急。但是是陛下每一日都想着这些事情。”

  “特别是与乾清宫那些侍卫,日夜操练,如汉武帝于羽林郎。将来陛下不战则已,一战必然是大战。”

  “开国功臣,在靖难之后,还有几家有权位?定国公一家虽然在北京,但是五军都督府,他们能染指吗?”

  “如果在下次大战之中,我们这些老家伙大战不利,却不知道,将来统领五军都督府的是靖难功臣,还是正统功臣了。”

  这一件事情,张辅给朱能说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朱勇有什么办法?

  下一辈子之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才。看朝廷用的将领就知道了。蒋贵六十多岁,孟瑛五十多岁,沐昂五十多岁,方政五十多岁。都是老将了。

  而当初张辅领兵数十万攻安南的时候,才多大,三十二岁。

  麓川本不是什么难打的地方,国力的巨大的差距。胜负都明摆着,如果勋贵之中,真有后起之秀,张辅自然愿意出一把力气,让他去麓川领兵。

  但是挑不出一个成器的。

  边境上,倒是有一个杨洪不错。只是杨洪毕竟不是他们靖难勋贵之中的人。

  朱勇说道:“张兄,你说该怎么办?”

  张辅说道:“前番我听说一件事情,王骥在与当今奏对的时候,请立武学,将各地承袭卫所官职的舍人们,入学学习,并严苛袭承,不符合标准的,不能让他继承世职。”

  朱勇问弦音而知雅意,说道:“你的意思是,这武学要办起来?”

  张辅叹息一声,说道:“学武是一个苦差事。自己家的孩子,总有些下不去手,古人讲究易子而教,既然我们教不好,只能请人来教了。”

  “总比将来,吃了败仗,不仅仅自己丢人现眼,人头落地,还连累家人,去琼州的人好。”

  朱勇立即想到了,淇国公丘福。可不是吗?本来丘家在靖难功臣之中,也算是排在前列的,张辅的位置就在丘家后面。

  只是一场大败,丘福自己战死,连累数千精锐战死塞外,丘家一家老小,都流放琼州了。

  朱勇咬着牙说道:“好,就这么定了,这些兔崽子们,如果学不好,就不是我朱家的人了。”

  张辅听了,心中更是一阵伤怀,朱勇的烦恼,对张辅来说,是幸福的烦恼。

  张辅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今后张辅也不得不做起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四处找偏方求子,什么样的女人,寡妇也好,农妇也好。

  只要是好生养的,怎么都行。

  一心一意,想求一个子嗣。

  张辅与朱勇商量好了,其他人仅仅通知就行了。

  在京师建立武学的风潮,自然要刮起来了。只是此刻,朱祁镇却不知道,他想要的办的事情,有人他替他做了。

  他此刻也在回想,这一次朝廷之上的情况。

  他在复盘。心中暗道:“我还是低估了太皇太后在朝廷上的威望,什么时候,我也能如太皇太后一般,一言九鼎,大抵就不用这么费脑筋了。”

  朱祁镇叫王振过来,问道:“襄王身边有锦衣卫的人?”

  王振说道:“有,所有藩王身边都有锦衣卫的人。”

  朱祁镇说道:“襄王身边的人是谁?”

  王振说道:“乃是姚少师弟子,襄王身边的太监总管,本来在汉王身边的暗桩。后来到了襄王身边。”

  朱祁镇轻轻一叹,说道:“我这个王叔也不是一个老实人啊。”

  王振听朱祁镇这样说,他却不敢多说。

  朱祁镇能够吐槽襄王,但是王振却不能吐槽。

  朱祁镇说道:“加派人手。襄王做什么,锦衣卫一定要知道。”

  王振说道:“奴婢明白。”

  在这种监视大臣乃至亲王的常规业务之上,锦衣卫东厂一般都会很好的表现。

  随即内阁的奏疏就送上来,朱祁镇自然看到了,对王文的处置。

  朱祁镇对王文并没有多大的厌恶感。

  因为很多事情,在不同的立场之上,看到就不同,王文是文学大家,在士林之中很有声望的。

  处置过重,并不是多好。

  而王文处置藩王不法事,估计不少藩王都不好受。

  朱祁镇也是乐见其成的。

  反正该给的暗示,都已经给了。你们做不做,却是你们的事情了。真以为朝廷对你们没有办法。该敲打也是要敲打的。

  朱祁镇自然给批了。

  只是空缺的左都御史,一时间朱祁镇却找不到人来。

  朱祁镇想将他的讲官过了一遍。

  从宣德年间,到正统四年,给朱祁镇讲过课的人,一共有十几位之多。但是朱祁镇真有印象却只有两位,一个是李时勉,一个是王直。

  因为在正统元年之后,朱祁镇将四书五经读过之后,对上课就有一种厌恶情绪。

  很简单,朱祁镇内心之中各种观点都已经定型了。之前听讲,是想了解这些文人士大夫的想法与观点。

  否则双方在朝廷上争论,吵架都吵不到一起去,那有多尴尬。但是朱祁镇可没有想过成为学究。故而除却资治通鉴等讲史的课程,朱祁镇能推就推,即便不能推,也就只带一个耳朵去。

  反而将精力,放在朝廷之上。

  对朝廷之上各方势力的分析。

  听课不认真,对这些讲官只有一个印象而已。真到了需要用的时候,却不知道该用谁是好了。

  朱祁镇暗暗有些懊悔。

  因为这些讲官,天然是皇帝的班底,朱祁镇自己没有把握好。

  “就李时勉吧。”朱祁镇心中暗道:“李讲官在广东已经好几年了,新安县开港一事,也弄得差不多了,不管是论功行赏,还是进一步开海,总要有一个说法了。”

  于是,朱祁镇就在奏疏上,圈定了李时勉的名字。

  算起来李时勉的资历是决计够的,名声威望,那是海内敬仰。担任左都御史,谁也挑不出错来。

  随即朱祁镇又看见了,张辅的奏疏。

  又是请开武学。

  在王骥临行之前,写过武学章程。朱祁镇已经示意通政司,传给各大臣。让他们出一个意见,只是在王骥离京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一件事情就搁置下来了。

  而就在现在风声又起,朱祁镇顿时觉得时机成熟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本堂

  朱祁镇对武学是有自己的想法。

  朱祁镇心中的范本,就是后世的军校。

  但是王骥的规划,根本不合朱祁镇的意思。

  因为王骥的想法,这就是一个袭爵考试补习班。所有生源来这里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袭爵考试。

  而严格袭爵考试,也是为了提高卫所军官的素质。

  与朱祁镇的想法,相差太远了。

  而张辅的想法,却比王骥的想法更近一点。

  张辅就是想让勋贵子弟,学习弓马骑射之术。更高的就没有了。

  打仗说复杂也复杂。

  真正上升到数十万人的大战,几乎堪称一门艺术。而说简单也简单,小规模战斗,勇武还是很重要的。

  兵法这东西,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觉得没有办法教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言传身教,在打仗的时候,将这些经验教给儿子。

  这也是为什么有将门的称呼?

  因为很多人都觉得兵法,乃是家学。明代就有不少,父子相继为名将的,就是这种特点的体现。

  所以,张辅也没有想过,在学堂之中教授兵法,而且不是一对一的师徒传承,而是敞开了讲。

  张辅的章程在朱祁镇看来,可以说是大明士官学校。培养出来的,也都是能打仗的百户千户。

  与朱祁镇所想,还是差了一层。

  朱祁镇心中暗道:“仅仅是这样是不够的。一定要借助这个风潮,完善军事教育。”但是这个力该怎么借。朱祁镇一时间却想不到。

  朱祁镇一时间心烦意乱,走在文华殿的书架之中,闻着书香,心中不住的想着。

  “托古。托古。”朱祁镇心中暗道:“在中国做任何事情,最好的办法,莫过是古人曾经做过。最最好的办法,就是三皇五帝曾经做过。”

  “这些儒生,才没有话说。”

  朱祁镇忽然想到了,忽然停步,身上的玉佩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音。他心中暗道:“我怎么忘记了,本朝还有一个人,他老人家的话,比三皇五帝的话,还管用。”

  “那就是太祖皇帝。”

  甚至朱祁镇觉得封建策这么容易通过,是因为太祖皇帝时期的塞王政策。将藩王分封到边界线上,可不是朱祁镇的首创。

  朱祁镇立即对王振说道:“将太祖皇帝实录拿来。”

  “是。”王振说道。

  王振立即带着小太监搬着一口红木大箱子,打开一看,却见里面一匣子,一匣子的书稿。

  不是别的,就是太祖皇帝实录。

  古代书籍纸张上面写的字不多,所以一张字,有的才几百字上下,而太祖皇帝实录,少说是千万字的大块头。

  即便放在后世,也是大部头书了。在这个时候,更是多了。

  这一箱子,满满的都是。

  而且都手抄本。

  朱祁镇打开一看,翻开洪武元年,匆匆翻阅一遍,忽然盯住,说道:“终于找到了,就是你了。”

  这一页写的不是别的,而是太祖皇帝,将勋贵子弟与皇家子弟聚集在一起教育,令宋濂教之。

  而这个地方,就叫做大本堂。

  含义自然是储君乃国家之根本。

  这也是明代前期储君教育方式之一,前文说过,仁宗皇帝与建文有过同窗之谊。他们在什么地方同窗的?

  自然是这里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想要教授兵法,首先要有老师?而真正能讲课的老师,也不过朝中几位老将军而已。”

  “如英国公。”

  “想让英国公讲课,这个学校的规格一定要高。这大本堂就太合适不过,我将郕王塞进去,并说将来有了皇子,也在大本堂之中读书。”

  “想来,各级勋贵子弟。乃至藩王世子都能到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人,我不觉得他们能学习到什么东西。不过如果再加上武学,张辅所建议的武学,作为大本堂下级学校,其中每届的佼佼者,都能进入大本堂读书。”

  “想来会很吸引人吧。”

  朱祁镇随即又想道:“文官大抵不会愿意的。”

  朱祁镇接受的是经筵教育。刚刚开始未必知道,但是时间长了,他也慢慢的行明白了,经筵教育,本来就是文臣想要影响皇帝的重要环节。

  杨士奇等人,决计不会轻易放弃已经得到的利益。

  “不过,还好有襄王在。”朱祁镇心中暗道:“襄王之事,真是一个好借口啊?”

  大本堂的制度,朱祁镇细细看来,感觉未必不是太祖留下制衡藩王的一个手段,将藩王的儿子都留在京师教育。

  有质子的感觉,当然也想让这些藩王世子教育的心向中央。

  而今襄王再度拥有兵权,朱祁镇提议让襄王的几个儿子,来京师上学。满朝文武估计都赞成,襄王自己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至于其他的私货,一点点的添加也不迟。

  朱祁镇心中有了成算。

  就立即想怎么执行。

  他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皇太后。

  任何关于襄王的事情,绕过太皇太后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怎么说服太皇太后?

  朱祁镇一时间没有明白,他将张辅的奏疏揣在怀里,大步向慈宁宫之中走去了。

  还没有到慈宁宫,就听道慈宁宫之中,人声鼎沸,似乎有不少人都在。一时间朱祁镇有些疑惑,太皇太后谈不上好静。但是慈宁宫之地,也不是任何人敢大声说话的地方。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祁镇进了慈宁宫之后,发现太皇太后不在正殿,而是后面一处角房之中。

  这里有数人抬着一口大箱子,从这里抬了出来。一连抬了不知道多少箱子,将走道上,排成一排。

  朱祁镇好奇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朱祁镇到了,这些太监见状,立即下跪行礼,说道:“拜见陛下。”

  好几十人一起拜倒,动静很大,自然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之中,太皇太后在房间之中,说了一声道:“是皇帝吗?进来吧。”

  朱祁镇说道:“孙儿,这就来。”

  朱祁镇绕过这些太监,来到了这房间之中,一眼看去,就觉得尘土飞扬。他目光一扫,立即知道,这里是一处库房。

  里面大大小小箱子,层层叠叠的。不知道有多少个。

  太皇太后在襄王的搀扶之下,站在房间之中。

  朱祁镇进来,襄王正向行礼。朱祁镇连忙拦住,说道:“私下了,就不必多礼了。”朱祁镇几步来到太皇太后右边,作势搀扶住太皇太后。说道:“娘娘,这是——”

  太皇太后站在中间,襄王与朱祁镇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搀扶着,老人家一时间有些开心,说道:“这些都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体己钱,还有嫁妆。大概有十几万两吧,不过,皇帝这没有你的份,都是你王叔的。”

  朱祁镇听了,笑道:“娘娘说笑了,您的东西,您想给谁,就给谁?孙儿怎么会要?”

  太皇太后说道:“将你王叔封到麓川,是你的意思,今后,朝廷在云南就省事多了,宫中是不是该给你王叔一分体己钱?”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这血不能不出。他想了想,说道:“娘娘,说的是,宫中就出十万两吧。”

  太皇太后听了,撇了一眼朱祁镇。

  朱祁镇满脸苦笑,却咬牙不肯多出了。

  不是朱祁镇贪财,而是朱祁镇作为准备打仗的人。财政上的准备,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三千二百万两,虽然不少。但是朱祁镇看过当初北伐的账册,真是取之尽珠玑,用之如泥沙,打仗从来是无底洞,多少钱从来不够。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识趣的襄王

  不过,还好太皇太后不是慈禧。也不是李太后。

  知道轻重,而且这内库的银子,也是太皇太后一手一脚赞起来的。不会逼着朱祁镇大出血。

  说道:“现在襄王用钱的地方不多,就这些吧,将来却要时时照顾着些,他毕竟是你亲叔叔。”

  朱祁镇说道:“请娘娘放心,王叔坐镇天南,于朝廷是有功之臣,朝廷决计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太皇太后看了看朱祁镇,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当然也不是完全相信朱祁镇所说的话,但是朱祁镇从小在太皇太后的膝下长大,太皇太后也摸透了朱祁镇的心思。

  在太皇太后的教育之下,朱祁镇是一个皇帝。

  皇帝这种生物,讲感情是完全没用用处的。只有讲利益才行。

  襄王只要能在麓川站稳脚跟,云南的负担就减轻不少。西南方向的国力消耗减轻。对朱祁镇对瓦刺大计,有极大的好处。

  故而只要襄王能承担起他的责任,安抚西南土司,牵制缅甸,使缅甸不能越麓川而北。在此情况之下,襄王即便是麓川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朱祁镇也会当做看不见的。

  就好像是太皇太后对杨士奇的儿子上面一样。

  太皇太后随即在一子一孙的搀扶之下,清点她的私房钱。老人家性子来了。握着两个孩子的手,一个说,这些箱子,是她的嫁妆。还有这些是仁宗送她的礼物,太宗的赏赐,等等。

  金银珠宝,还有绫罗绸缎。

  太皇太后仅仅留下一些有特殊含义的,她想要带进献陵之中的东西。其余的都留给了襄王。

  这一切都清理好了,让人送到襄王府上。

  太皇太后也累了。朱祁镇与襄王两人联袂出了慈宁宫。

  朱祁镇对襄王说道:“王叔,王叔去云南监军一事,圣旨已经写好了,朕已经用印了。只是各种依仗,王府属官,还有不少缺额。王叔可以去吏部问问,只要王叔有看中的,朕一概准了。”

  襄王说道:“多谢陛下。”

  朱祁镇一把抓住襄王的手,说道:“越王叔去了,你与二弟,就是朕的骨肉至亲,二弟尚小,朕也能依靠王叔了。”

  襄王见朱祁镇如此,眼帘微微一垂,似乎眼睛之中也有泪光,说道:“陛下放心,臣此去西南,有臣在一日,西南诸夷,不可能乱云南。我襄王一脉,定然世世代代为大明守此寸土。”

  朱祁镇说道:“王叔此言壮哉,此去之后,也不知道多少年能再见了。王大伴。”

  王振立即出来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去请郕王来,今夜,朕在乾清宫摆酒,设家宴款待王叔,也让郕王作陪。”

  “是。”王振立即安排下去了。

  夜晚,乾清宫之中。

  几十根蜡烛高高的燃起。

  无数灯光相互辉映,散发出一团团的光芒。将大殿照着通明。并不比电灯暗上多少。

  朱祁镇与襄王对饮数杯之后,似乎将心思放开了。叔侄两人之间,也不大拘束了。只是可怜郕王了。

  郕王而今还小,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两个人喝酒,自己端着一碗饮子,就类似现在的冷饮喝。

  襄王说道:“皇兄在的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只是没有抱过郕王,郕王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长沙了。你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可是引起好大风波。”

  朱祁镇心中暗自吐槽道:“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我老爹废后吗?”真是一场大风波。一场风波大不大,要看影响了。

  因为这一件事情,即便是而今,孙太后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只是朱祁镇不想说这一件事情,于是转头对郕王说道:“二弟,襄王叔将来要领兵打仗了,你将来想做些什么?”

  郕王立即说道:“自然是与王叔一样,为大明镇守边疆。”

  朱祁镇说道:“好,我弟弟就是不一样。不过,你要镇守边疆,就要好好的练习骑射,不能如而今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般。”

  郕王朱祁钰听了,连忙低头,似乎想将头埋在桌子下面去。

  比朱祁镇自觉的每天读书习武,郕王朱祁钰就差多了。不过,在对朱祁钰的教育上,太皇太后乃至皇太后都没有怎么上心。

  毕竟朱祁钰将来最多是一个亲王,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朱祁镇相比。

  朱祁镇摇摇头,又问襄王,说道:“却不知道祁镛的功课怎么样啊?”

  朱祁镛乃是襄王的嫡长子。也是襄王世子。

  襄王说道:“他的功课平平。”虽然襄王如此说,但是脸上还是不只觉得露出了笑容。可见对朱祁镛还是很满意的。

  朱祁镛是要比朱祁钰还要小几岁。也算是朱祁镇的堂弟。

  朱祁镇说道:“麓川百事艰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留祁镛一个人在襄阳,朕恐怕下人们照顾不周,朕准备延请明师,教育郕王,将来郕王之藩,也能独挡一面,正好也让祁镛来京师吧。”

  朱祁镇说的款款情深,但是襄王听得心中猛地绷紧。随即缓缓的平和下来,襄王这一点城府还是有的。

  在灯光之下,只是见襄王的动作微微一僵,根本没有一点差错。

  襄王大脑之中,在飞快的运转。第一个想法,就是人质,随即也想明白了,即便是朱祁镇真是拿他儿子当人质,襄王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毕竟不是建文之时。

  当时藩王掌握各地权力,好有一搏之力。而今所有藩王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与中央掰掰手腕。

  既然不能抵抗,襄王自然往好处想。

  的确麓川之战,这才刚刚开始了,真正等麓川平定下来,却不知道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孩子还小,留在襄阳固然不错。

  但是襄阳哪里能什么名师?之前襄王养儿子,也是拿来当富贵闲人来养的,只是而今襄王一脉的命运大变,将来一个富贵闲人,可是撑不起襄王一脉的命运。

  留在京师,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襄王立即行礼说道:“臣谢过陛下恩德。”

  朱祁镇一把将襄王拉起来,说道:“这都是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

  襄王说道:“自然是一家人。”

  两人重新坐定,朱祁镇与襄王三言两语之间,将这一件事情定下来了,唯一不高兴的就是郕王了。

  郕王也听明白了,他将来的功课自然是难做的很。

  只是郕王一点小心思,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襄王非常识趣,回去之后,当即就上书朝廷,言语之中,万般恳切,求皇帝恩准,留在朱祁镛在太皇太后的膝下尽孝。

  这样符合封建国家价值观的事情,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

  下令以皇子礼节待襄王世子,并在宫中重建大本堂。收勋贵弟子又各藩王子弟入学。当然,这也是自愿的。并传令天下宗室,有想要效力于军前者,都可投奔襄王麾下。

  只是大明宗室,都被富贵给养废了。到底几个人有勇气。舍弃荣华富贵,奔赴战场,却是一个未知数。

  借着襄王的名头,这大本堂算是重建起来了。

  但是大本堂重建,仅仅是朱祁镇想建立的军事体制教育的一环,虽然是最高一环。但是这一件事情,还不算完。

  最少,要趁着这个东风,将武学给敲定。

  这一件事情,就万万不能绕过张辅了。于是,朱祁镇思量一晚上,第二天,就召见张辅。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忽兰忽失温之战

  武英殿之中。

  朱祁镇早就令王振张开大幅地图,这副地图,就是蒙古地图。

  从辽东到西域,蒙古万里草原大漠都在地图之上一一标注。

  这是朱祁镇这数年来的准备之一。

  一部分乃是大明王朝的积累。

  要知道,永乐年间,朝廷对草原数次用兵,即便而今北京城之中鞑官遍布,即便是眼前的张辅,少年时候,也是在元朝的岭北行省待过的。

  所以,这个时代的大明从不缺少了解草原的人。

  同样,这一副地图,也是锦衣卫与东厂数年辛苦所致,不知道不少锦衣卫的探子,扮成商人出入大漠之中,就是为了摸清草原情况,为大军先导。

  张辅进来之后,一看着地图。就知道朱祁镇在这上面下了大力气了。

  朱祁镇见张辅进来,一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王振走在最后,关上了武英殿的大门。一是武英殿之中,静谧极了。朱祁镇请张辅落座。说道:“英国公乃我朝柱石之臣,今日就在武英殿上,朕想请英国公说一句实话,瓦刺可伐否?”

  三大殿刚刚开始重建,想要重新修建好,大概还是需要好一阵子的。即便三大殿修好了。真正用的频率也不会太多的。

  而文华殿与武英殿两座偏殿,就是皇帝处理事务的常用宫殿之一。

  当然了,每一个皇帝习惯也都不一样,比如正德皇帝,喜欢在豹房。嘉靖皇帝喜欢在西苑,崇祯皇帝接见大臣喜欢在平台。

  等等。

  但是一般来说在,文华殿与武英殿的本意,就是一文一武。两处大殿在紫禁城的格局之中,就能看的出来,隔着三大殿与紫禁城城中轴线。东西相对。

  只是朱祁镇之前活动,一直在文华殿。

  这也谁朱祁镇第一次启用武英殿。

  可见朱祁镇对这一次召见张辅的重视。

  一上来就问张辅如此重大的问题,张辅也满脸严肃,说道:“陛下相问,臣不敢不答,瓦刺不可伐也。”

  朱祁镇对这一个结果,并不是太意外的。

  因为这个结果,朱祁镇自己也知道。

  不过,他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未必与张辅一样。

  朱祁镇说道:“国公请讲。”

  张辅说道:“瓦刺之不可伐,有三。”

  “时机不对。”

  朱祁镇点点头,麓川战事方兴。朱祁镇自己也不原因两面作战。

  张辅说道:“朝廷准备不足。西北之战,已经说明问题,蒋贵出塞击阿岱汗,前锋不过三千骑而已。即便加上后军,也不过万余骑而已。”

  “陕西甘肃如此,宣大,辽东大抵也如此,加上京营可以出塞的骑兵,不过十几万,又不能全部出塞。”

  “而瓦刺四万户,加上鞑靼四十万户,这四十四万户,可以抽调骑兵,决计在二十万以上。”

  张辅仅仅泛泛而谈。

  准备不足。

  但是朱祁镇岂能不知道,这个准备不足后面,有多少事情?

  北方粮食不足,塞外的据点一一不可维持,如大宁城一般,全部放弃。

  在洪武永乐年间,漠南蒙古,也就是而今行政区划分之中的内蒙。大多是无人区,明军不能占据,但是蒙古人不敢南下。

  用了古话说,就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一点也成为大明的马场。

  但是随着大明在草原上的军事存在不足以维持。

  大明对这些地方的控制,也越来越鞭长莫及了。

  如此一来,这一带又恢复到了蒙古人控制的地带。

  这也是正统以来,长长有边患的原因。双方的缓冲区就没有了。

  再加上卫所缺额一百二十万之多。

  各种问题纠结在一起,军中缺马,仅仅是一个表现,而在这个表现之下,却有着极其复杂的机理。

  不是一个准备不足,就可以说清楚的。

  但是朱祁镇也明白,张辅能说到这分上,已经够坦诚了。

  五军都督府乃是大明三百多卫所的领导机构,而以张辅为首的大明勋贵,从来是占据着五军都督府的领导权。

  这里面很多事情,都是摆不上台面讲的。如果单单是准备不足,内库太皇太后准备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就可以砸进去。

  绝对够打一场大战了。

  只是不行的。

  这些事情,决计不可能是砸钱就能解决的。

  张辅继续说道:“瓦刺实力也不足轻辱。”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对这个非常感兴趣,说道:“请国公为朕解说一些瓦刺的实力如何?”

  说实话,朱祁镇对瓦刺很多方面,都还是比较了解的。

  比如瓦刺的来源,瓦刺的权力结构,等等。

  但是瓦刺人的战斗力,却不是朱祁镇能知道的了。

  能打不能打,只能打过再说。

  没有亲自交过手,很多事前的猜测都是仅仅是猜测了。

  但是张辅却不一样,他是跟随太宗北伐的老将了,对付瓦刺这个老对手,并不陌生。

  张辅沉吟一会儿说道:“陛下,我大明与瓦刺最大的一次大战,就是忽兰忽失温之战。臣有幸,跟随太宗皇帝亲历此战。”

  朱祁镇打起精神,在张辅干巴巴的言语之中,去揣摩当初大明在漠北最后一次战略级别的决战。

  “太宗皇帝追到瓦刺双泉海,遇见瓦刺先锋,太宗意思到瓦刺大军,就在附近,随即阿鲁台请参战,为太宗所拒。”

  “臣追随太宗本阵,北上追击瓦刺。到了忽兰忽失温。瓦刺伏兵大出,共三万骑,任一骑数马,仅战马就是十几万匹之多。”

  朱祁镇听了,心中顿时感到强烈的不满。

  而今朝廷可以动用的战马,估计比瓦刺在忽兰忽失温之战动摇的战马多不了多少。与而今占据整个草原的瓦刺战马,更是不可能相提并论。

  一瞬间,朱祁镇感到自己太穷了。

  张辅也不住地朱祁镇心中是怎么想的,他继续说道:“马哈木严阵以待,以重骑数万,冲太宗本阵。我军重骑比瓦刺人少,太宗乃令故融国公柳升带领神机营列阵以带,以火炮轰击瓦刺重骑——”

  朱祁镇说道:“等等,你说朝廷重骑,不如瓦刺?”

  张辅说道:“臣不敢妄言。”

  朱祁镇说道:“这怎么可能?”

  瓦刺骑兵多,朱祁镇可以理解。因为在草原上的养马成本,与农业种植区的养马成本,是不一样的。

  这种成本上的差距,造成了同样数十万匹马,中原王朝就要穷尽国力,但是草原王朝却是轻而易举的。

  但是铁骑重甲,却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国家国力组成。

  唯有一个强盛的国家,才能打造出这样的军队。

  瓦刺三万重骑,其中用多少铁,要知道中原地区的铁,与草原上的铁,是完全不同的价值,特别是早在太祖皇帝时期,就有禁令,连一口铁锅都不能卖到草原之上。

  瓦刺的重骑兵是怎么打造的,是怎么样的国力才能让瓦刺打造出超过大明精锐的重骑兵部队。

  这完全不符合朱祁镇的认知。

  他一直认为,瓦刺骑兵就是那牧民征集起来,没有什么甲胄,但是非常机动灵活的,轻骑兵部队。

  而今从张辅的口中,却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瓦刺。

  让朱祁镇不得不对瓦刺进行重新衡量了。

  张辅说道:“臣在战后也俘获不少甲胄,一部分都是当年元廷的甲胄,令一部分甲胄,应该来源于西域,不是中原工艺,至于是怎么来的,臣也不是太清楚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元朝与西域?”随即他心想很多,也解开不少疑惑。

  第一百五十章 瓦刺的实力

  在很多想来蒙古这个地方,好像从来没有多少,也没有多发达,经济基础很薄弱。

  这个想法,对也不对。

  说对,细数蒙古高原的历史,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但并不是说蒙古高原历史上,就没有兴旺发达的时候。

  这个时间段,不是别的时间,就是元朝统治时期。

  当时岭北行省就是下无数中原百姓的血泪之中建设起来的。

  元朝不知道往岭北行省搬运了多少金银珠宝,还在岭北建立起大量的行宫,为了维持这些建筑的正常运转,还有大量汉人工匠的存在。

  虽然岭北行省的实力,不足以与中原很多省份相比,但是在当时也是蒙古高原高峰期了。

  不过,这种建立了以行政体系,扭曲自然规律之上繁华,在元朝覆灭之后,就自然走向灭亡。

  但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罗马的毁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虽然在太祖太宗两代皇帝打击之下,岭北行省的经济基础很快就荡然无存,连首府和林也变成一片废墟。

  但是元朝留在这片草原上的财富,却不可能一口气被毁灭的。

  而战甲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笔财富。

  毕竟战甲只要保养好了,维持几十年是毫无问题的。

  至于西域?

  朱祁镇毕竟是从后世来的,自然不会认为除却中原之外都是一片荒芜。让朱祁镇特别留意的是,蒙古人在西方还建立起一系列汗国。

  朱祁镇估计,而今统治俄罗斯的,还是金帐汗国。瓦刺是否与他们有所联系,或者说古代的丝绸之路是否还在运作之中。

  瓦刺是否占据了其中一环。

  朱祁镇心中又为锦衣卫准备了一个任务。当然这些想法,朱祁镇先按在心中,听张辅继续讲忽兰忽失温之战。

  张辅说道;“融国公柳升指挥神机营,列阵以火门铳轰击瓦刺铁骑,瓦刺铁骑纷纷落马,但是依然有不少冲进阵列之中,融国公督阵,双方死战不退。”

  “太宗皇帝将分两翼攻瓦刺后阵,马哈木居高临下,大军攻之不下。”

  “太宗皇帝见此,乃亲率本部亲兵数千人陷阵。臣当时护卫左右,瓦刺骑兵攻神机营本阵不破,锐气以堕。太宗皇帝亲率本部击之,各部士气大阵,马哈木见大势已去,带万余人逃遁,此战俘获战马十几万匹。”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道:“柳升可惜了。”

  柳升就是驻守安南最后一任大明指挥官了,他战死在安南了。

  之前,朱祁镇对柳升还没有印象。但是此刻听张辅说来,方才知道柳升在火器指挥之上,定然有独到之处。

  否则神机营也不可能承受瓦刺铁骑冲击,而不崩溃。

  因为朱祁镇看过,这个是大的火铳,与明末比较成熟,已经有相当程度后世火枪样式的火铳相比。

  明前期的火门铳什么的,在朱祁镇看来,实在是太简陋了。

  在大战之中,人的重要性还是第一位的。

  朱祁镇也知道,未来火器的发展最为重要,并能成为战场上的主战武器,故而朱祁镇自然也想向这方面发展。

  柳升如果还活着,朱祁镇定然会重用他。

  只是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张辅的声音依旧在不紧不慢的说着。

  “这一战,固然大破瓦刺,但是各部损失不在少数,太宗皇帝这才决定立即撤军。一路上陆陆续续伤病而死的将士,大抵有近万人之多。站参与此战总人数的近四分之一了。”

  朱祁镇长叹一声,道:“草原征战,果然艰难。”

  太宗皇帝五次北伐,很多时候都号称五十万之众,其实从来没有五十万战兵,这个数字却是民夫与战兵合计的总和。

  真正战兵每一次都不超过十万。

  而在茫茫草原之上,战兵也不会在一个战略方向。

  太宗皇帝与瓦刺遭遇的时候,瓦刺马哈木,也就是脱欢老爹。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分明是诱敌深入,选定战场与太宗皇帝决战。

  如果不是草原上一片茫茫,没有什么可供伏击的地方。恐怕马哈木决计不会轻易展开决战。

  只是太宗皇帝虽然在开战之前,被马哈木算计,但是却靠着神机营将战事翻盘了。

  即便如此,让朱祁镇更加感觉到在草原上征战,兵危战急。困难重重,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爱己方。

  所谓天时。

  草原在高维度地区,每年没有风雪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所以大军在草原上活动的时间是有限的,否则不等打败敌人,草原上的白灾,就能将军队给吞没了。

  其次地利。

  不管大明对草原多么了解,也不会比当地人更加了解了。

  再次就是人和。

  这自然不用说了。

  蒙古人在草原上生活了好几百年,岂能轻易向明朝低头。

  朱祁镇越想心中越是慎重,越发明白张辅所言,瓦刺不可伐的原因了。即便集齐大明全部骑兵,十几万骑一路出塞,能不能胜利,还真是两可之间,但是一旦败了,九边可就没有骑兵了,没有骑兵的机动性,他们只能被动挨打了。

  这一场赌博,朱祁镇却是不敢下注的。

  朱祁镇说道:“既然瓦刺不可伐,而今瓦刺坐大,朕坐立不安,国公当如何教我?”

  张辅说道:“陛下,瓦刺不可伐,当并不意味着瓦刺不可胜?”

  朱祁镇立即提起精神了,说道:“如何胜?”

  张辅说道:“兵法之道,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也先继位,瓦刺从马哈木,脱欢,也先三代,都想染指汗位。”

  “也先想代替黄金家族成为草原大汗,必然会南下攻取,以战胜本朝的名望,以求更进一步。”

  “而今深入草原,千里跋涉,追击殆尽。实不能也,但是如果在长城附近,与瓦刺决战,战而胜之,并非难事。”

  “陛下只需,勤修里政,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即可,大败瓦刺之后,自然可以派数路兵马,长驱直入草原之中,追亡逐北,再现太宗皇帝之威风。”

  朱祁镇说道:“好。”

  朱祁镇细细推敲,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张辅就是张辅。

  张辅的计策虽然不漂亮,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可行性极高。

  即便后世有土木堡之变,很多人都觉得,如果正统皇帝不听王振乱搞,一场战事,胜负尚未可知的。

  张辅的计划,最切合实际。

  虽然这个实际并非朱祁镇所想要的。不过朱祁镇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说道:“英国公此言,如拨云见日,让朕茅塞顿开,今后九边战略,就按英国公的办法来。”

  “臣谢陛下信重。”张辅说道。

  朱祁镇脸色忽然一变,说道:“只是英国公,而今距离太宗年间不过十几年,昔日大明铁骑,已经到了不能出塞的地步了,如果在放任数年,等瓦刺主力真到了长城一线,英国公真有把握战而胜之?”

  英国公张辅心中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很多事情,张辅心中很明白。

  比如关于兵部所查出来的一百二十万缺额。

  以张辅的能力,下面的事情或许有能瞒过他的,但是全部都瞒过他,这样太小看,三十多岁就能领兵灭国的大将了。

  只是其中利益牵扯太大了。

  张辅性子又偏文人士大夫,和光同尘的时候比较多。让他与昔日战场之上一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因为这些利益闹个你死我活,这不大可能。

  英国公最多是独善其身而已。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武学的意义

  但是独善其身,又能有什么用处?

  大部分勋贵的银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张辅心中没数吗?

  只是法不责众,军中尤其是这样。

  张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之上,说道:“臣受先帝之恩,辅政陛下,以至军中如此,臣有罪。”

  朱祁镇叹息一声,连忙前出几步,说道:“国公哪里的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中情弊,又是不是今日才有的,太祖朝的时候,就要逃兵屡禁不止,只是到了而今,越发严重了。”

  “国公一心维持京营。如果没有国公了,恐怕京营也如同地方卫所一般,都烂透了。”

  “只是这样下去不行啊。”

  “卫所各级军官都是朝廷功臣,这天下都是他们跟随太祖太宗打下来的,朕愿意与他们公享富贵,只是这富贵并非这样享的。”

  事实上就是这么荒谬。

  明明是卫所军官近乎明目张胆的侵吞军户田产,将军户当做奴仆,这样的行为,让大明卫所军,一步步维持不下去了。

  大明三百多个卫所,占据了大明朝近八分之一的良田。在太祖太宗可以做到国不加饷,而军有自足。

  但是宣德年间,是有时候需要补贴,而到了正统年间,年年都要补贴九边二十万两。甚至到了今年,需要补贴的更多。兵部希望户部补贴五十万两。甚至更多。

  而明朝根本就是被高涨的军费给压垮的。

  张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辅虽然是一个名将,或者说一个帅才。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细细算起来,英国公府也未必清白无辜。

  别的不说,单单英国公府中数百家将,就说不清楚。

  要知道,首先养家将是比养寻常士卒更费钱的行为。英国公那来的财力养,其次那就是英国公这些家将,都是百战精锐,这些人不在军中任职,却跑到了英国公府上。这也是问题之一。

  要知道历史夺门之变,就是几个勋贵纠结家将,居然搞出数千军队来,里应外合之下,将紫禁城都拿下来了。

  可见一斑。

  其实各勋贵并非没有护卫编制的,朝廷自然是给了。

  但是他们的家将编制,决计超额了。

  是那种有不少人,名册在地方卫所名册上,却在勋贵府上当值。很多猫腻,根本不用细说,心知肚明即可。

  对这些事情,张辅一来不能说,也不好说。

  毕竟卫所制度运行到了而今,已经有了很大的问题,但是问题再怎么大,这也是朝廷祖制,皇帝可以说,但是张辅说了,就要承担政治风险。

  至于而今在武英殿之中,只有张辅与皇帝两人。也是不能说的。

  因为大多数相信皇帝能保密的人,都已经死透了。

  最最典型就时姚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腰斩了。张辅认罪,他也知道,皇帝只有还有理智在,就不可能处罚他。

  更多的话,却不能讲了。

  张辅说道:“陛下信重,臣惶恐之极,只是此事兹事体大,一动不如一静。”

  朱祁镇说道:“国公之意,朕知道了。在满朝勋贵之中,也只有国公是明白人。国公上奏开武学之事,朕已经看过了。”

  “深得朕心,而今靖难名将,还有几人,朝廷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国公建立武学,为朝廷培养一批将领,正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不过,朕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国公以为如何?”

  张辅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朕准备将武官袭爵之权,从兵部转到武学之中。”

  张辅一时间觉得不妙,各卫所官员世袭职位的继承,刚刚开始的时候,是五军都督府负责的,后来是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共同负责。

  到了后来,五军都督府完全变成了一个养老部门,这个权力就到了兵部手中,这个权力到了兵部,也就是文官彻底压过武将的时候。

  而今这个权力,还是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共同掌管的。

  正因为这个权力如此之大,张辅不明白这个权力怎么到了武学之中。

  朱祁镇说道:“从今之后,各卫所所有世袭军官,除非有战功,都要从武学毕业之后,方能授职。”

  纵然朱祁镇对军制改革之上,有太多的想法,但是不得不一步步的来,王骥久在兵部,他认为朝廷应该严格袭职。

  用来提升军队的战斗力。

  而张辅提出武学,其中含义或许与王骥的想法,侧重点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认为卫所很多军官都是不合格的。

  既然有这个共同的基础,朱祁镇自然也顺势而为,顺便给自己加一点私货。

  别的不说,唯有武学毕业生才能袭爵,这所武学的重要性立即就成为媲美国子监的重量级学校了。

  明朝国子监的没落之路,就很说明问题了。

  在明初的时候,国子监学生是可以直接坐官的,所以国子监兴盛一时。到了后来科举兴盛,监生就没有前途了。

  于是乎,国子监这所学院也不行了。

  大明三百个卫所,几千个世袭军官的家族。这些人想要袭爵都要通过武学,那么武学立即成为控制大明三百个卫所的重要节点之一。

  张辅心中的武学,可没有这样大啊。

  张辅说道:“陛下,如此一来,是要老师就不够了。”

  张辅没有细算,就知道这个学校的学生,少说也有数千人,而大明国子监全胜的时候,大概有六千人之多。

  在北京建立起一座,如此大的学校,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工程,需要不少人手。

  朱祁镇说道:“不会缺少老师的,如今北京城之中,有不少老将赋闲在家,未免太可惜了,朕觉得让他们进入武学教授毕生作战经验,却也是一个好去处。”

  “当然了,这么多学生,也不需要诸位将军一个个的教。多从军中挑选出一些军官就行了。”

  “朕想要大破瓦刺,决计不能让卫所在堕落下去。”

  “就将这武学放皇宫附近,朕有时间也会去看看的。”

  张辅这才明白,皇帝的心意。

  张辅心中暗道:“这哪里是武学,分明是幼军。”

  太宗皇帝为了培养宣宗皇帝,就为了宣宗皇帝建立了幼军,当然了幼军并非全部是小孩子组成的军队,而是由宣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孙统领的军队。

  这一批军队,也成为了宣宗皇帝的班底。

  宣宗皇帝去的太早,其实宣宗皇帝也有给朱祁镇建立幼军的想法。只是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太小了,这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办。

  太皇太后的执政理念,自然是务必安静,很多事情都按下来了。朱祁镇唯一向军中伸出去的手就是乾清宫侍卫了。

  三百人的乾清宫侍卫,虽然已经换了不少人了,有不少人在乾清宫出来,奔赴各地了,就好像是朱祁镇伸出的一根根触角。

  而今在张辅看来,分明是皇帝觉得,他对军队的控制不够。以武学的方式,对军队增加影响力。

  张辅想明白了,也就放松了。

  就勋贵的立场来看,他们更希望一个与武臣亲近的皇帝,皇帝想在武将之中培养自己的班底,这是一个好事。

  张辅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立即说道:“臣定然将这一件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朱祁镇说道:“除却这一件事情,朕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国公,国公听过大本堂吗?”

  这一件事情之前就有风声,张辅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道:“臣略有耳闻。”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与勋贵的联盟

  朱祁镇说道:“国家册封功臣,固然也有赏功罚过,激励人心之意,却也想与功臣,善始善终,国家勋贵为国之屏障。”

  “先帝可以无忧而去。就是有英国公在。”

  “但是正统元年,西北兵事,却要王骥督师,是因为朝廷没有大将吗?”

  这个想法,朱祁镇当年有,但是而今却没有了。朝廷领兵大将青黄不接,固然是原因所在,但是太皇太后对兵权的警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陈桥兵变,皇袍加身,殷鉴在前。

  太皇太后岂能不做防范。

  京师真正有威望大将,是一个不能动。这才让一个文官有统领大军的机会。

  朱祁镇说道:“太宗在时,我皇家与勋贵之间,可有如此生疏?说起来,即便朕不是皇帝,你我两家,也是同家之好。只是这分交情,到了下辈能有几分?”

  张辅的父亲张玉是怎么死的?

  在靖难东昌之战中,太宗皇帝陷阵,军中不知所踪。张玉陷阵寻找太宗皇帝,结果第一次寻找没有找到,返回本阵之后,发现太宗皇帝没有回来,就再次陷阵去找。

  结果张玉这边陷入南军阵中,太宗皇帝就回来了。

  但是张玉不知道。

  张玉以不找到太宗皇帝,不回本阵的态度,被南军重重包围,力战而死。

  所以太宗皇帝一直将张辅当做子侄。

  不过,仁宗宣宗对张辅虽然也看重,却不如太宗皇帝那么看重了。关系没有那么亲密。

  到了朱祁镇这里,朱祁镇对张辅的感觉,更多是外廷的一个大臣,军中大佬。至于私下的感情,却没有多少了。

  “朕希望英国公世世代代为国家柱石之臣,而皇家与英国公家族,也是世世代代亲密无间。故而朕想着今后,经筵固然不错,但是还应该效仿太祖皇帝,勋贵与宗室弟子同在大本堂受教。所教授的自然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有兵法战策。”

  “而今朕尚没有国本,大本堂也无须大学士兼领,不过,英国公可否为朕照看一二。”

  张辅顿时明白,他的猜测是对的。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极大的际遇。

  如果英国公家族能世世代代的在大本堂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与每一代皇帝都有同窗之谊。又何必担心家族没落了。

  张辅立即说道:“臣谢陛下隆恩。此事叫交给臣,臣定然办得妥妥当当。”

  朱祁镇心中顿时一松,暗道:“这一件事情总算是定下来了。”

  当然张辅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让朱祁镇知道勋贵虽然这些年,被文官集团压下去了。

  但并不是说,勋贵集团就一点力量都没有了。

  别的不说,在土木堡之变后,勋贵还有能力在北京城之中发动夺门之变。就可见勋贵集团的潜实力之大。

  张辅作为勋贵集团的领军人物,他既然点头了,即便文官那边不答应,张辅也有办法让这一件事情通过。

  朱祁镇送走张辅,随即在武英殿之中来回踱步。细细思量今日与张辅谈话。

  对瓦刺的总战略方针,也就是与长城一线决战。

  这个想法,朱祁镇心中还有一些存疑的。

  但是武学与大本堂体系的建设,却让朱祁镇看到一丝军事改革的曙光。

  大明军官体系,最顶端的乃是公侯伯三级勋贵,下面的就是世袭指挥使,世袭指挥同知,一直道世袭百户。

  这个庞大的集团掌控着大明军权。

  即便朱祁镇知道,这个庞大集团的根基,也就是从最普通的军户开始,已经有了腐朽的气息。

  但是想在这方面动手脚,也是非常困难的。

  任何关于军权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是天下大乱。

  大明历代皇帝都不是傻子。

  他们宁可另起炉灶,建立类似于戚家军这样的将领私兵,也不愿意去触动这么大的利益集团,显然是有原因的。

  但是不动这方面的事情,朱祁镇想要战胜瓦刺,只会永远准备不足。

  所以,在处理这一件事情上,是很考验朱祁镇的手腕的。

  从军事教育体系上插手。是朱祁镇推演过好多次了。

  “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朱祁镇反复沉吟这一句话。

  这也是他这样做出发点。

  首先对上层勋贵来说,如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这样的人,虽然他们或许在卫所土地流失上,有利益存在。

  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主要利益。

  对于站在大明食物链顶端的勋贵,只要军方强势,才是他们最大的利益。

  要知道在洪武永乐朝,巡抚见了总兵官都要行礼,特别是各地总兵官都有勋臣担任,这些布政使什么的,都几乎等于军中文吏了。

  但是而今是什么样子?

  文官已经隐隐约约压了勋贵一头。

  他们或许看不道将来,大明武将在七品文官面前,求门下走狗而不可得的局面。但是文官势力日益侵吞勋贵的势力。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在很多勋贵心中,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局面,自然不会归咎到自己的不能打了,而是归咎到仁宗皇帝那边。

  仁宗皇帝潜邸之臣,都是文臣。

  也正是这些文臣把持了这十几年的朝廷大权。将他们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所以,真正决定他们地位的是圣眷。

  朱祁镇也才感受道一点作为皇帝的感觉。

  皇帝要掌握住一个平衡点。就是不管朝廷之中是谁大权在握,但是皇帝偏向什么方向,那一个方向就能压住对方。

  太皇太后秉政时期,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但是这平衡一直保持着。

  文官虽然表面上占据上风,但是太皇太后只要稍稍偏向,张辅就能将局面给搬过来。

  所以朱祁镇断定,这些顶级勋贵对圣眷的渴望,要必比钱财的渴望重。

  当然了,钱他们自然也想要。

  但是朱祁镇掌控国家权力,想办法给勋贵一些恩典,自然是可以的。只要安抚了上层勋贵,下面的人就好办多了。

  毕竟这些人都是这些勋贵老部下。严格袭职,固然能减轻军中战力衰退,但是朱祁镇并不觉得大明卫所衰败,是区区一个武学就可以挽回的。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朱祁镇要做的是回去有很多,他想重新开武举,武进士全部纳入武学之中,而前三甲进入大本堂学习。

  这样一来,引入来源清白,与卫所之中毫无关系军官集团。

  然后再想办法,废除军官世袭制度。甚至将内地一些卫所改为县。

  等等。

  朱祁镇满腹的文章,而今才下了第一笔。

  “不能急,不能急,不能急。”朱祁镇压制心中的兴奋,暗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能急,不能急。越急越出事。”

  不过,朱祁镇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确立今后他好几年的立场,那就是与勋贵站在一起。倒不是用他来对抗文官,而是用他们来抵制下面各级卫所军官可能有的反抗。

  张辅的动作很快。

  他回去之后,第二日就在内阁之中提起这一件事情。杨士奇听了,立即感受道其中深意,说道:“英国公,你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张辅在杨士奇面前,也不敢拿大,说道:“自然,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张某不才,已经向陛下请缨,掌管大本堂,还请内阁速速拟旨。”

  杨荣说道:“英国公,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听见一面之辞,还是请过旨,才能定论。还请英国公稍等片刻。”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经筵VS大本堂

  对这一件事情最敏感的,乃是杨荣。

  因为杨荣是这种变化受到利益冲突最严重的人。

  为什么杨荣被宣宗皇帝重用之后,一直是以谋主的角色行事的。

  但凡朝廷有什么大军事行动,宣宗必定先要询问杨荣,然后再做决定。

  杨荣也没有辜负宣宗,在很多军事行动之上,都给宣宗皇帝出谋划策,在应对汉王之乱中,表现尤为精彩。

  所以在杨荣的领导之下,兵部权力大增,以至于王骥向上面要名额,几乎是以百人来算,要为兵部增加人手。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皇帝认可这个路径。

  认可文官体系处理军政大权,并插手到卫所之中。

  眼前这个变化,却让杨荣感到非常不满。

  朱祁镇对张辅的重视在,委托张辅主持大本堂,而大本堂主要生源,就是勋贵与宗室子弟,更重要的大本堂本来含义。

  大本,大本。是指什么?

  是指太子,太子乃国本。这种政治信号太明显了。

  杨荣没有当场驳斥过去,已经是涵养很好了。

  杨士奇却安抚了杨荣说道:“本官自然是信得过英国公的,大本堂之设,虽然有旧制,但是时间太长了,很多规章都找不到了。”

  “总要让我等商量一下,讨论一个章程。”

  “襄王世子即便入京,也到年末,为大本堂清理地方,等等准备,真开学也就到了明年了。”

  “所以这一件事情,现在讨论谁主管,却是太早了。”

  张辅说道:“不早了。正因为大本堂而今八字还没有一撇,才需要人负责不是?”

  杨士奇笑道:“国公说笑了,国公乃国家重臣,真能让国公做工匠的活计?”杨士奇微微一顿,说道:“这样吧。营造大本堂之事,就交给宫里。阮安在营造之上有些能力。等建起来再说。”

  张辅明知道杨士奇在拖着。

  但是张辅却无话可说。

  毕竟即便张辅真正而今当上了大本堂祭酒,真正筹备工作,张辅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因为太跌身份了。

  张辅想了想,也知道大本堂的建设,固然很重要,但是而今皇帝尚小,没有太子,真正重要的不过是这个信号。

  皇帝对勋贵重新荣宠的信号。

  真等大本堂成为必争之地,先要皇帝有一个太子。

  所以,就不用逼得那么急了。

  张辅说道:“既然如此,就拜托杨大人了。”

  杨士奇说道:“好说。好说。”

  张辅在内阁之中,更多的是象征意义,真正的以备咨询。所以他的事情并不多,直等麓川的战报,只是算算时间,孟瑛估计还没有走到云南。

  所以也不在文渊阁久留了。

  等张辅走后。

  杨士奇将杨荣,杨溥,胡濙都叫到自己的值房之中。

  所以的值房,就是办公室。

  地方不大,也算是套间,外面是书桌书架,里间就有一张床,可以让人休息。

  如果遇见了什么特殊事件,大学士也是要在这里值班的。

  比如皇帝病重,几个大学士有一个算一个,一般都住在这里了。

  四个人进来之后,杨荣先按捺不住了,说道:“张辅,他是什么意思?觉得而今还是太宗皇帝在吗?”

  杨士奇亲自端了茶水,给三人满上,说道:“张辅是什么意思?不好说,但是大内那一位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才是问题。”

  胡濙沉吟片刻,说道:“经筵制度,断不可废,如果陛下仅仅让襄王在北京有一个读书的地方,自然好说,但是这大本堂,真要为大本之处?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杨溥说道:“不错,这一步万万不能退的。”

  杨士奇当然知道这一件事情重要性。

  毕竟这个制度,乃是杨士奇一手建立起来的,就是为了让皇帝接受儒家教育,让皇帝亲近儒臣。

  而这些讲官都是翰林出身。与皇帝朝夕相处,将来皇帝登基之后,自然也会受到重用。

  甚至可以说,明后期铁律,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就与经筵直接相关。

  因为担任皇帝讲官的大臣,都是翰林院出身。这些人又有大概率被重用。这才有了翰林清贵,坐冷板凳二十年,一朝入阁天下知。

  而进翰林院,却与科举之中的名次,直接有关系。

  也就是说,科举之中,你是一甲前三,还是二甲,还是三甲同进士,直接确定了,你几十年之后,宦海沉浮的终点。

  当然也有不少人打破这个潜规则,如海瑞等人。但是总就是少数的。

  这才是真正的一考定终身。

  杨士奇到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有这样的弊端,但是他设计这个制度初衷也完美的实现了。

  那就是将皇帝教育控制在手中。

  明代皇帝大多是认同儒学的,不会向太祖皇帝,明面推崇理学,其实是拿来用用而已,也不想太宗皇帝,干脆就是一个武夫。

  即便最荒唐的正德皇帝,在面对杨廷和的时候,也是非常有礼貌的。

  正因为这一件事情如此重要,即便一直以来明哲保身的杨溥,不太爱说话的胡濙,也不能在这一件事情沉默了。

  皇帝亲近勋贵是近忧,以大本堂体制代替经筵,乃是远虑。

  杨士奇面色不变,默默的品着茶,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过了一会儿,杨士奇才说道:“这一件事情,总要在御前说清楚。”

  杨荣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杨士奇说道:“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们都去了,岂不是逼宫吗?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了。”

  杨士奇说做就做。

  立即派人向乾清宫递牌子请见。

  朱祁镇在乾清宫之中,见了杨士奇的牌子,立即说道:“王大伴去接一下首辅。”

  王振立即说道:“是。”

  朱祁镇见王振离开了。心中有些紧张。

  杨士奇虽然是首辅,但是细细算来,朱祁镇私下召见杨士奇的次数却并不是太多的。朱祁镇自己都没有发现。

  其实他对杨士奇有些忌惮。

  或许这种忌惮,并非对杨士奇来的。也是因为杨士奇身后庞大的政治势力,所以朱祁镇与杨士奇的沟通,大多是通过于谦进行的。

  朱祁镇与杨士奇大多数会面,都是朝会上,不管是大朝会,还是御前会议之上。

  这样单独见面,让朱祁镇有一种期末考试的感觉。

  杨士奇的步伐不快,而且在紫禁城之中,人臣是禁止骑马坐轿的,从文渊阁到紫禁城,杨士奇走了好一阵子。

  等到了乾清宫,杨士奇白发之间,已经微微见汗了。

  杨士奇一进乾清宫就向朱祁镇行礼,说道:“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见杨士奇白发苍苍,连忙上前搀扶起来,说道:“杨首辅乃是国家重臣,又是四朝元老重臣,就无须多礼了。”

  杨士奇客气几句,最后还是落座了。

  朱祁镇问道:“首辅此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杨士奇叹息一声,说道:“臣已经七十有五了,天下大事早已力不从心,之前太皇太后没有还政,臣当心臣这一去,有不忍言之事,而今陛下长成,深肖先帝,也是臣该乞骸骨的时候了。”

  杨士奇看向朱祁镇的眼神,就好像是爷爷看向孙辈有成一般,充满了宠溺。

  朱祁镇听杨士奇一说,又见杨士奇眼神,心中感动之余。七十五岁,不管古今都是很老了,用这样一个老翁。

  朱祁镇也觉得不忍心,但是他再不忍心,也不能答应。

  因为说句不客气的,天下可以没有朱祁镇,却不能没有杨士奇。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臣杨士奇

  太皇太后虽然说秉政,但是大部分政务其实都是在内阁处理的。

  也就是说,大明真正的政务中枢,就是内阁。

  最少在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这一段时间之内,的确是这样的。

  一来太皇太后也老了,二来太皇太后毕竟是女人,在政治上或许眼光独到,但是地方情弊未必太清楚。

  所以太皇太后需要杨士奇。

  而今太皇太后将政务交接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虽然觉得自己准备了好些年了,想要大展拳脚,但是在行政体系之中,却也没有下手的地方。

  一来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抱起团来未必比勋贵集团差劲。二来,就是三杨做得实在太好了。

  三杨秉政时期,乃是大明政治最清明的一段时间。

  别的不说,这个时代被百姓称为清官,甚至后世编为戏剧的官员,就有好几个,于谦仅仅是其中之一。

  东林党说是众正盈朝,那是瞎扯。但三杨时期,朝廷之中大部分官员还是合格的。

  即便是有些人反对朱祁镇,但是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大臣的人品,还是过硬的,比如王文,比如李时勉。

  杨士奇一旦不在,天下这个摊子落在朱祁镇手中,朱祁镇未必能做的如杨士奇这样好。而且杨士奇毕竟老了。

  七十五岁的老人,还有几年可活?儿子又不争气。

  将朝政托付在杨士奇手中,朱祁镇也放心。

  朱祁镇说道:“先生何出此言?先帝留先生以助朕,朕方弱龄,不知道天下为何物,只是依赖老臣的时候,先生就要弃朕而去吗?”

  朱祁镇见杨士奇头上的汗,说道:“先生可是觉得大内太大,行动不便?王大伴。”

  王振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传朕旨意,杨先生今后步撵上朝。”

  杨士奇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臣的身子骨实在是?”

  朱祁镇说道:“先生不能弃朕而去在,先生如果觉得内阁事务繁忙,可以多分派给年轻人一些。只要先生在京中,就是朕的定海神针。”

  杨士奇心中暗道:“这定海神针,语出何典?”《西游记》乃是明后期的事情了。杨士奇对此也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仅仅是细枝末节而已。

  将事情转到正事上了。

  杨士奇这般乞骸骨,并非作伪。

  这已经不是杨士奇第一次乞骸骨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

  杨士奇已经明显感到身子不大行了。落叶归根之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这一次乞骸骨,也是试探。

  试探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

  如果朱祁镇对他不重视,杨士奇就不想多说了。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能合则留,不合则去吗?不客气的说,以杨士奇的名望,今日真给皇帝一个脸子。

  皇帝还真怎么样不成?

  太皇太后说杨士奇比之前暮气多了,的确如此。七十多岁的人了,做事自然不能像年轻人一般。

  他知道朱祁镇这个年纪的小青年,有什么说道理是多不通的。

  不过他被朱祁镇这样一说,心中也有几分感动,他深受仁宗皇帝隆恩,宣宗皇帝待他也不错,而今小皇帝,又是这般待他。

  他总就要说些实话的。

  杨士奇起身跪倒,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连忙起身,将杨士奇搀扶起来,说道:“先生何必如此,坐着就行。”

  “陛下。”杨士奇说道:“臣知道蹇公临去的时候,给陛下留了话,不知是否?”

  朱祁镇说道:“确有此事。”

  杨士奇说道:“老臣不敢自比蹇公,但也有几句贴己话,想告诉陛下。”杨士奇说到这里,轻轻一顿。

  朱祁镇立即会意,一挥手。

  王振立即将所有在一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带下去了。

  沉重的木门关闭了。

  阳光被窗户上格子,分成一块块铺在地面之上,与金砖相互辉映,更显得金碧辉煌。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杨士奇说道:“老臣所言,也是一句老话,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

  这的确是一句老话。

  但是朱祁镇才不相信,杨士奇如此重视,来见朱祁镇,却仅仅说这样一句老话。故而朱祁镇继续说道:“先生,此话怎讲?”

  杨士奇说道:“本朝太祖开国以来,七十多年,看上去是太平盛世,但是危机隐藏。当然了,老臣自信还是给陛下留了家底的,陛下欲为太平天子,却是可以的。”

  “陛下初登大宝,就有征瓦刺之言,当时老臣听了,既高兴,又担心,高兴乃是国家有一位振奋君主,担心却是担心陛下年轻气盛太过冒失了。”

  “而今老臣却是放心了。”

  “只是,臣还是要提醒陛下,国朝大敌从来只在内,不在外。”

  朱祁镇听了,心中明白的很。

  任何如中国这样的体量大国,真正的危机从来是来自内部的,而不是我外部。

  朱祁镇说道:“先生,可是说的卫所空额之事?”

  杨士奇说道:“这仅仅是其一,朝廷之中弊政,第一是流民。”

  朱祁镇一听流民两个字,大吃一惊,说道:“天下还有流民?”

  杨士奇说道:“有,臣估计就在郧阳山之中,山民在此结寨而居,不肯下山,最少有数万之多,将来恐怕还会更多。”

  朱祁镇一直以为,在杨士奇的治理之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即便有些灾荒,但是朝廷赈济也很及时。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已经有流民了。

  郧阳这个地方,朱祁镇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却是汉江上游,陕西与湖北交界之处,南边不远出,就是神农架,可以说是深山老林。

  朱祁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士奇说道:“臣也是这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下面的人还想瞒我,朝廷所下令流民复业之举,是大半成空。”

  “臣本以为,是官员的问题,但是细细盘问过,才知道,乃是乡间大户侵吞流民土地,朝廷虽有复业之令,但是没有田产,哪里又是家乡。”

  “这样的情况,不是一处两次。”

  “河南湖北多不胜数。毕竟法不责众。”

  朱祁镇也知道,因为天灾人祸,总是有流民产生的,但是朝廷赈灾一般都很及时。

  对于流民一般有两种处置,一种是回本籍复业,一种是留在当地落籍。

  总之,太祖皇帝的法令非常严苛,任何一个百姓,没有路引是不能远行的。

  但是此刻朱祁镇才知道,流民问题其中猫腻定然不少。

  但凡有一些活路,百姓又怎么肯去深山老林之中生活。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深山老林,与后世的深山老林是完全两个概念,后世东北虎都是保护动物,但是这个时代,华南虎的活动区域,是相当大的。

  在深山老林之中,被野兽所食的事情,不要太多。

  只能说一句话,那就是苛政猛于虎。

  朱祁镇又想了深一层,既然逃亡深山老林之中百姓就不少,那么被大户人家收留,成为奴仆的百姓,岂不是更多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之事,怎么能不管?”

  杨士奇说道:“臣也是刚刚知道,此事仅仅是冰山一角,只是臣精力枯竭,不能为陛下所用了,陛下当派遣一员钦差,却郧阳等地。能劝返的劝返,不能劝返的,朝廷在郧阳再设一县吧。”

  “毕竟天下生灵为重。有斯民方有斯土。”

  朱祁镇心中沉重多了,就好像是踹了一块大石头。说道:“朕明白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治天下需用文臣

  杨士奇说道:“江南重赋问题,也是争论好一阵子了,况钟与周忱两人争论不休,老臣一时间也难以决断。”

  “不过,朝廷粮饷大半都来自江南,江南一乱,则天下动摇,况钟与周忱两人的操守,老臣是信的过的,只是地方事务想来复杂之极,老臣也老了,这一件事情,只能让陛下圣裁了。”

  “如果况钟与周忱,真合不来,自然要有一人调离江南。两人都是人才,还希望陛下保全之。”

  朱祁镇说道:“朕听过这两人。”

  况钟与周忱都是大明一等一的良吏。名声在外,在外面的地方官之中,两人治行不下于于谦。

  朱祁镇自然是留心的。

  只是他没有听过两人闹矛盾了,一时间无数疑惑心中冒出来。

  正如杨士奇所言,两人的操守朱祁镇也是新的过的,况钟作为杭州知府,几次离任,都被百姓上京联名挽留。

  官声很好。周忱也不错,所过之处,都有好名声。

  他们两人在百姓心中都是好官。

  只是好官与好官之间,也是会有矛盾的,他们主要矛盾就在于江南重赋的处理办法。

  如何处理江南重赋,朝廷到地方意见差不多一致,就是减免一些。

  但是怎么减免,减免谁的,不减免谁的?

  这就要闹出问题来的。

  关系别人的钱,自然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关于自己的钱,一分钱也要争得清清楚楚的。

  朱祁镇疑心,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这个。

  “陛下,前些年下令,将黄册搬到京师来在,在三海子之中,寻一岛屿,如后湖例存放,臣已经下令安排了。”杨士奇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臣不敢隐瞒陛下,黄册之数,除却洪武永乐前期之外,其余的都不作数。大多是在去年的基础之上,删删减减而成。”

  “什么?”朱祁镇大吃一惊。

  朱祁镇对这情况并非不知道。

  毕竟这样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锦衣卫不敢不告诉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不知道杨士奇为什么这样说。

  杨士奇说道:“老臣七十有五,即便而今立即死了,也够了,在这样大事之上,臣不敢隐瞒陛下的。”

  朱祁镇说道:“因何如此?”

  杨士奇说道:“无他,人手不够。”

  “朝廷十年一编黄册,但是编一次黄册需要多大工程,几乎要寻访天下所有的百姓,一一过问,但是各地县衙之中有多少人?”

  “收税之事,委任粮长,一个县衙有编制的三百人就算多了,但是有些大县有十几万人之多。”

  “这些人想要将这事情给办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祖年间,编黄册之事,还多派国子监学子,而今国子监大不如前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未必是这个原因。”

  有些事情开国的时候能做,后来就不能做的事情,朱祁镇也见多了,自然明白,杨士奇所言未必全部正确。

  但是朱祁镇不下严令,加派人手,这编黄册是事情,就是水中花,井中月一般,却是一定的。

  黄册太重要了。

  可以说,国家征税的基础,就在这黄册之上。

  一切财政收入的源泉所在。

  黄册有误,不知道多少该给国家的钱,被私人纳入腰包之中了。

  朱祁镇心中一动暗道:“对了,定额。”

  他又将这一件事情给忘记了。

  太祖皇帝为了防止后世子孙横征暴敛,早已将各地方面税额给固定了,大明洪武年间最好的年景,收入粮食三千多万石。

  但是太祖皇帝担心,这样的好年景不是年年有的,所以规定了每年赋税二千四百万石。各地户口数量其实与赋税之间,已经脱钩了。

  这或许也是大明黄册数量不足的原因之一。

  不过即便如此,黄册还是很重要的,最少徭役之事,就是要按黄册上来的。

  太祖皇帝为了均徭役才建立黄册,百姓十年轮一次徭役。

  但是黄册有误。

  岂不是有些人不用服徭役,有些人要多次服徭役。

  朱祁镇还没有接受这个问题,杨士奇又说道:“陛下欲将顺天府衙役世袭制度改掉,臣以为善之善也,只是于谦在北京征房课,下面很多京官都怨声载道,朝廷俸禄本来就不多,还多以宝钞代之。”

  “京城居大不易,于谦又征收房课,京官处境更加难熬了。”

  朱祁镇此刻也算明白一件事情了。

  杨士奇并不是想用难题压垮朱祁镇,而是向朱祁镇表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治天下需要用文臣。

  朱祁镇之前,一直纠结于杨士奇抛出来的这些问题。没有抓住杨士奇的言外之意,杨士奇也只好一直说。

  反正那国的政府没有一点问题。

  杨士奇秉国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大明情弊在什么地方,真让杨士奇说,杨士奇能说一天一夜不带重样的。

  当然,大明有这么多的问题,并不代表杨士奇无能。

  细细听就知道,杨士奇所说的,大部分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问题,都不是在杨士奇手中才有的,都是积累下来的。

  而且这些问题,大多都是制度性问题,牵扯方方面面极深,并不是杀几个,挑选几个官员,就能办好的。

  但凡是这样办,就能办好的事情,杨士奇都给办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杨士奇说道:“陛下,欲用力于瓦刺,重用武臣,臣没有怨言,但是大明不可能一直打仗。即便打仗,陛下所在意的也是善后。不能再出现如同安南一般情况。”

  “陛下欲为武帝,则请早培养皇储为昭宣,陛下欲为太宗,则皇储则为仁宗,则天下安定,朝廷无事。”

  “如果陛下用兵于北,他日皇储又用兵于南,天下连绵战事,则天下危矣。”

  “陛下立大本堂,以待国本,臣知陛下于国本之重,然纯用武臣,臣担心将来有不忍言之事。”

  “老臣年事已高,不知道何时,就要去见太宗,仁宗,宣宗于地下了。”

  “故此,敢不冒昧以死闻之,请陛下慎重。欲用力外者,必先安其内,欲成大事者,必谋之长远。”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杨士奇哪里是没有怨言,而是怨言爆棚了。只是杨士奇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让朱祁镇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政治是高于军事的。

  即便他想要拉拢勋贵,也不能倾向性那么明显,否则的话,这一堆事情,谁给他处理?

  朱祁镇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做不完的。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先生今后有话直说,这样吧,先生挑选翰林学士作为大本堂讲师。不过,大本堂多为勋贵子弟,只需讲解史书,激励忠义即可。朕而今尚没有皇子,将来有皇子,定然由先生挑选讲师。”

  朱祁镇心中一转,说道:“如果先生家中,有子弟不成器,读书不成的,也可荫为大本堂学子,也算朕酬先生之功了。”

  杨士奇听了,心中不由一动。

  杨士奇可以荫不少官,但是大多是闲置,比如锦衣卫指挥使,尚宝监,真正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能交给他们。

  只是吃一份俸禄而已。

  不过,这大本堂学子却不一样,别的不说,单单是这一分人脉就不错了。杨士奇正愁身后无人,这一封赏赐正中杨士奇之心。

  杨士奇说道:“臣谢过陛下。”

  朱祁镇说道:“只求先生,不要弃朕而去,天下还少不了先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尘埃落定大本堂

  朱祁镇说到这分上了,杨士奇自然不能不答应留下来,只是他也知道,这一留下来,估计这一辈子,未必能回到故乡了。

  躬身说道:“陛下恩重,老臣岂能辜负陛下之恩,只是臣宦游数十年,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回到家乡了。”

  “臣乞陛下开恩,让老臣回乡扫墓,毕竟这一次回去之后,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了。”

  朱祁镇自然没有不许,说道:“此事乃人之常情,朕岂敢不许,先生回乡,朕给假三个月,还请先生早去早回。天下大事一刻也离不开先生。”

  杨士奇这个时候选择回乡,其实也是想避一避皇帝锋芒。

  小皇帝一上来,就做了这么多事情。杨士奇一来不愿意与皇帝硬顶,二来也想让小皇帝知道世间有太多的事情,都不是太容易做的。

  同样给假的,也有杨荣,杨溥这些老臣。都可以请假回乡,只是只能轮番回乡,内阁毕竟不能缺人。

  好容易安抚了杨士奇。

  朱祁镇不由感叹道:果然是皇帝要做不得快意事。

  利益权衡之下,朱祁镇不得不做出与太皇太后一样决策。

  那就是维持稳定。保持现有的政治格局,不要改变。

  所以在大本堂之间事情上,这种皇帝特别明显的倾向性,还是不要有了。

  果然是稳定压倒一切。

  自从商鞅变法之后,一统天下的王朝在变法上鲜少有成功的案例。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国家越大,维持稳定的需要就越大。

  保守稳定,是每一个统治者必须想的事情。

  故而,朱祁镇向杨士奇妥协。

  第二日,圣旨就是英国公张辅,吏部尚书王直共同提举大本堂。并教授宗室以及功勋之后。

  再加上各级大臣子弟荫官,也可以加入大本堂。

  张辅对这个命令,欣然领命,从表面之上看不出什么来,似乎张辅在此之前,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了。

  如此一来,将来大本堂之中的情况,就复杂多了。

  不过,好歹朱祁镇也多了一批人手。

  之前大明最高学府乃是国子监,国子监出来的监生,有做官的资格,大本堂规格之上,要在国子监之上。

  这些大本堂出来的弟子,自然也有做官的资格。

  “这样也好。官场之中,多不一样的人总是好的。”朱祁镇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了。

  这虽然是自我安慰,但是并非没有道理。

  大明文官集团之盛,不,应该是中国古代文官集团的兴盛,与科举制度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

  通过科举上来的文官,以同师,同学。同科,天然凝聚在一起。

  这才有现在,朱祁镇也不敢轻易撼动的文官集团。

  但是大本堂出来的虽然都是荫官,如果教育好了,也是一把刀子。

  不过,这一把刀子而今还不能用。

  大本堂与武学两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修建大本堂的责任就落在阮安身上。

  阮安立即去请示朱祁镇。

  朱祁镇大开京师地图,看着周围,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处空地。

  这也是自然的。

  朱祁镇对大本堂很看重,自然想将大本堂聚集皇宫近一些。

  但是皇宫作为北京城的中心,周围哪里有什么空地方,不是官衙,就是勋贵的宅院,还有一些寺院。

  如果说在城墙根下面,还有空地方。

  那么在北京皇城脚下,那是一块空地方就没有了。

  不过,倒不是没有空地地方?那里有,那就是宫中有。

  北京城中有皇城,皇城之中,才是紫禁城。

  紫禁城仅仅站皇城之中一部分,皇城之中,有很多空地,比如说,皇帝召见孟瑛的团城,在南海子旁边的试验田,北海,中南海,南海,都在皇城之中。

  太祖皇帝的遗训,大明皇家不营造别宫。这一点历代大明皇帝都是执行无物,即便正德皇帝的豹房,嘉靖皇帝的西苑,以及南内,北苑,万寿山都是皇城之中。

  如此就能看出明清皇帝才差别。

  明代皇帝再荒唐,也仅仅是在自己院子里面翻新盖房子,出去南京北京之外,再也没有行宫。

  而清代三山五园,避暑山庄,固然是天下园林的瑰宝。但是从奢侈上来说,超出了明代皇帝好几个级别。

  这个时代,大明刚刚迁都北京二三十年,北京城还没有完工,皇城之中还有大片的地方,都处于荒芜状态。

  否则朱祁镇也不可能开出大片试验田来。

  但是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建立的,可以说北京城比之元大都要北迁了不少。但是即便如此,皇城之中还有不少元代的宫殿。

  宣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修缮了一些。

  但是还有一些处于未修缮的地方。

  朱祁镇忽然点在舆图上一点,说道:“这里似乎有一个园子,却不知道什么什么园子?”

  朱祁镇首先选这个地方,并非这里有什么建筑,因为这里合适。

  首先,虽然皇城将紫禁城包裹在里面,但是紫禁城并不是在皇城正中央,而是偏东一些。

  三海,这三个彼此相连的湖泊将皇城分成两部分。

  皇城有四座城门,就是天安,地安,西安,东安,因为紫禁城在宫城东边,而天安,地安又是以紫禁城为中轴线的。

  这样一来,皇城东边建筑物比较密集。还有官衙比较多。

  朱祁镇觉得,这里不大适合这些学生出没。

  但是这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这里地方,就在皇城西南角西安门内侧。

  距离皇宫比较远,即便是有些操练,也传不到这里来。

  阮安见状,说道:“这里是兔团,乃是前朝宫殿。臣当时也勘察过了,这是金人修中都的时候,将前宋东京城都搬过来了。几乎是按照东京开封府的样子,一比一打造了中都。”

  朱祁镇却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事情,说道:“这是当时留下来的。”

  阮安说道:“这就是宋徽宗在开封府收集天下奇石,所营造的艮丘。迁到金中都的位置。甚至还有一则趣事。”

  “奴婢检查这才宋人遗留的物件,上面有一个工匠,名叫燕用。很多东西都是督造的,上面刻有名字。”

  “皇爷,你想啊,燕用,燕用,岂不是北京所用?”

  朱祁镇一时间性质有些懒散了。

  靖康之变,对朱祁镇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此刻却见到当时的东西,一时间有些唏嘘。

  宋徽宗惹得天下骚动,收刮东南,弄出来的园子,还不是被金人所用,只是金人转瞬之间,为蒙古人所灭。

  此刻这紫禁城虽然是大明宫殿,但是二百年后,大抵就又为清人所有。

  真是世事无常。

  宋徽宗决计想不到,他精心打造的园子,会为燕用。

  朱祁镇心中一阵感叹。但阮安见朱祁镇脸色不是多好,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朱祁镇回过神来,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沉重了许多。看阮安的样子,说道:“兔园情况如何?”

  阮安说道:“多有打扫,只是这里少有人去,很多房子都不能用了,皇爷要用的好,非要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朱祁镇说道:“好。这大本堂就建在这里吧,不过除却学生的课堂之外,其他园林保持宋元原貌,不要多做修改。照旧便是了。”

  朱祁镇对此地就有十分感叹了,心中存心要让所有在此上学的人,都明白,国破家亡,是一种怎么样的下场。

  阮安立即说道:“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襄王出京

  大本堂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并下各地藩王下文,让他们推荐适龄优秀子弟来京师上学。

  也算是皇帝对藩王安抚之一。

  这个时候,出外的王文,已经到了太原,对晋藩着手调查。

  这些藩王自然禁不住差的。

  晋王连续好几封奏折递进大内之中,就是告王文的。

  不过,朱祁镇见了,都是下旨抚慰,但是却对王文没有一语相责。王文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同样知道怎么做的,还有晋王。

  晋王连连向北京请罪。

  也将晋王一脉之中的害群之马交出好几个,都下令到凤阳高墙圈进起来。

  朱祁镇觉得火候到了,这才下令给王文,到此为止。

  于是乎,全天下藩王都知道了朝廷的态度,立即变得收敛起来,都再清理之前烂事留下的痕迹。

  特别是沈王,沈王也封在山西,而且做事也相当不地道,之前沈王就强拆民居,扩建自己的宫殿。

  听闻这一件事情,立即将刚刚修建的宫殿给拆了。并为百姓重建房间。特别是各地藩王在接到朱祁镇这个圣旨之后,很识趣的将世子,嫡子都派到了京师上学,如果不是朱祁镇强调了适龄,这宗室子弟恐怕要一两百人之多。

  但是即便适龄的,在十岁与二十岁之间的,也有数十个之多。

  都是嫡子,身上不是挂一个世子,就是挂一个郡王。龙子凤孙。

  当然了,有识趣的,也有不识趣的。

  想来王文这一路巡视,决计不至于太平。

  宗室子弟有这么多人,至于勋贵子弟也不少,甚至要比宗室弟子还要多不少。毕竟朝廷这么多年所封的勋贵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倒是文官方面来的人并不多。

  因为真正有本事的文官子弟,都是要走科举这一条路的。看不上大本堂的前程。如果年龄大一点,走科举走不通的话,可以选这一条路,但是被适龄这两个字给绊住了。

  所以文官弟子也不过二三十个人而已。

  他们正在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北京城中。

  而这个时候,襄王也要走了。

  而今已经秋末了。

  襄王在京师一待也就待了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来,襄王也没有闲着,通过吏部与兵部找了一些人手。

  当然顶级的人才,自然是看不上襄王一个藩王。

  但是大明朝廷从来不缺少当官的人。

  尤其在京师这样的地方。

  北漂这样的事情,从来不是今日才有的。

  所以襄王还是招揽到不少人手。

  前番不久,孟瑛已经上报了。

  他到了南京之后,挑选各地精锐,再加上从北京带过去一万大军,总共带领三万大军,作为前锋,从南阳乘船到常德,然后从常德上岸,进入贵阳。预计在明年正月到达云南。

  这是第一波。

  王骥带领后续人马转运的粮草辎重,十几万人于本月末出发,预计在正统五年二月,作为第二批次到达云南。

  当然了王骥的到达,与孟瑛的到达不一样。

  孟瑛只需带着本部人马,向前冲便是了。

  王骥所带的人马,却要维持好这贵州数千里粮道。王骥所带人马,估计有相当一部分,会驻扎在贵州。

  与当地官兵一起,防范土司,并转运粮草。

  在云南大战结束之前,在这粮道之上所花费的功夫,一点也不能省。

  毕竟在这个时候,大明在贵州的存在大概就几个卫所而已,似乎连一座正经的县城都没有。大量粮食转运,都要靠土司帮忙。

  甚至贵州最重要的驿道,也是土司帮忙开辟的。

  不能说这些土司,不值得信任。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将粮道的寄希望于土司,是相当愚蠢的。

  所以,襄王再不南下,估计就赶不到南京,与王骥大军汇合了。

  太皇太后一心想让襄王在军中混一个资历,不就是想让他长一点本事,好应对将来的挑战。即便是一个监军的名分,也是费了好大名声争取过来的。

  所以,襄王也不想放弃。

  太皇太后心中再不舍,也不得不放襄王离开了。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的身体,也明白襄王这一去恐怕,母子两人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

  本想仅仅送襄王出宫,只是心中实在不舍。但是太皇太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她出城送襄王的话,就有一些太过格了。

  襄王毕竟是王爷,不管是以太皇太后送一个王爷,还是以母亲送幼子,都不是太合适的。

  只是太皇太后心中母子天性,如何能断了。

  朱祁镇只能陪着太皇太后微服出来,将襄王送出宣武门外。

  此刻北京城外城还没有修建,宣武门外有不少地方,都是当初元大都街道。但是这些地方,在这一次大水之中损失不小。

  似乎还没有恢复往昔的繁华。

  数百铁骑护持之下。

  朱祁镇一身便装,搀扶着太皇太后。

  襄王一身铠甲,头带头盔,翻身下马,几步跪在了太皇太后的面前,一手抱着铁盔,一手支撑地方,连连扣头,说道;“母亲,儿去了。”

  一直保持庄严的太皇太后,此刻也绷不住了,双手抱起襄王,捧着襄王的脸,看着而今已经满脸胡须的襄王,依然好像对一个小孩子说道:“这是你选的路,你不要后悔便是了。而今你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就要走到地。”

  “虽然我很想你,但是今后,我决计不想见到你,因为麓川即便大胜,善后的事情也需要几年,这这期间,只有你战败了,才会回来。”

  “但是你如果在襄阳当一个富贵闲人,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你既然决定了去麓川,那么麓川就是你这一脉的根基所在。”

  “麓川在,你活,麓川失,你死。”

  “记住了没有。一旦麓川不守,我希望听见你的死讯,而不是你跑回来。朱家没有这样不孝子孙。”

  襄王听了,也是泪流满面,说道:“儿子明白,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儿子宁死,也不败坏祖上名声。”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自愧疚。心中想得却是历史上的正统皇帝。

  如果没有他的穿越,正统作为明代最窝囊的一个皇帝。如果太皇太后泉下有知,可能就被气活了过来。

  即便是南明的皇帝,弘光被俘,还在大殿上力斥钱谦益。隆武,绍武被杀,万历也没有投降,唯独他为瓦刺大军带路。

  可谓不孝之极。

  朱祁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历史上的正统皇帝。但是此刻也觉得面上不好看。只是他相信,这样的事情,将来决计不会发生。

  太皇太后与襄王母子两人抱头痛哭。

  朱祁镇看看天色,觉得天色不早了,小声说道;“娘娘,三叔,已经不早了,三叔还要赶路的。”

  太皇太后这才放开襄王。

  襄王又磕了好几个头,这才翻身上马。带着朱祁镇派给他三百骑兵护卫,一口气跑远了。

  连回头都不敢。

  襄王似乎担心,自己只要一回头,就舍不得了离开了。

  襄王很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说这数年?因为太皇太后感觉,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这一别,不仅仅是生离,也是死别了。

  太皇太后看着襄王离开的方向,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整个人的精气神,也跟随襄王走了不少。

  “娘娘,该走了。”朱祁镇小声地说道。

  此刻天边已经翻滚着暮色,太阳距离西山也不过数指了。

  太皇太后这才说道:“走吧。”

  朱祁镇搀扶住太皇太后上了马车,就要回去。忽然朱祁镇眼睛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荣离京

  那是杨荣的马车。

  朱祁镇这才想起来,杨荣告假还乡了。

  说起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对杨荣还有几分愧疚之感。

  朱祁镇决定内阁几位老臣可以告假还乡,按理来说,第一个告假的乃是杨士奇。毕竟在官场很多时候,都是讲尊卑,讲规矩的。

  杨荣说起来是次辅,不该越过首辅去。

  只是杨荣心中有气。

  自然是朱祁镇亲近勋臣。疏远杨荣了。

  与杨士奇不一样。

  杨士奇看上去没有什么奇谋,但是他最大的能力也是最大的资本,就是对朝廷的控制,不管说,朝廷之上都是杨士奇的人。但是杨士奇能镇住场子,使上下得所,政治清明,大部分官吏都合格。

  但是杨荣不一样了。

  杨荣一直能与杨士奇竞争的,乃是因为杨荣在军事上战略上的话语权。

  如果做比较的话。

  杨士奇就是萧何,而杨荣就是张良。

  当然了,并不是说杨士奇与萧何,杨荣与张良之间能力的高下,而是类型格局的相似。

  杨荣出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太宗皇帝渡江到了,攻破南京,正要入京,杨荣拦住太宗,说道:“先拜祭孝陵,还是先即位?”

  这一句话提醒了太宗,太宗先拜祭孝陵,然后入南京,获取争夺大义的主动权。

  就可见杨荣的性格。

  而今朱祁镇在军事上亲近勋臣,自然就疏远了杨荣。

  特别是在武学事务上。

  王骥提出的武学,本意是在兵部之下,但是朱祁镇魔改之下,武学就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之下。

  区区一个武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武学毕业才能继承世袭官职。

  也就是说,兵部所有的卫所将领袭职的考核权,从兵部又转到了五军都督府之中。这对兵部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杨荣也想见朱祁镇陈述利害。

  只是朱祁镇已经怕了大臣的嘴了。

  就在之前,朱祁镇见杨士奇之前,他心中可是坚定的让大本堂成为军事教育体系的巅峰,成为大明将领的摇篮。

  但是杨士奇一番话,大本堂就变成了大明贵族学校了。而不是军校了。

  而今朱祁镇早已想好了,大本堂退了一步。武学这里不能再退了。

  否则如何拉拢勋贵,不将上层勋贵稳定住,他如果对下面的卫所有所改革,谁来帮他稳定局面。

  这一点文臣是不行的。

  真是朱祁镇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不可动摇了。

  这才避免见杨荣。

  只是杨荣却不这样想。

  杨荣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上本请假。

  朱祁镇心中难免揣测,这杨荣是不是威胁朕,于是虽然略作挽留,但是最终却是批下来的,但是却并没有严卡时间。

  也就说杨荣想留下,自然是可以留下来的。

  只是杨荣速度太快了,昨天批准,今天就出城。看样子几辆马车,不像是远足,好像是还乡。

  朱祁镇立即对王振说道:“去问,可是东杨相国的车架,再问问,东杨相国可是还乡?”

  “是。”王振立即说道。

  三杨虽然并称,但是时人还是将他们分开了,杨士奇为西杨,杨荣为东杨,杨溥为南杨。

  而相国,却是明代当时对大学士的尊称。

  明代好用古称,比如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吏部尚书为天官。

  不过片刻,王振就回来了,说道:“已经打听清楚了,东杨相国,昨天就下令收拾行李,已经从兵部正弄了驿票,准备还乡。”

  明初驿站,并非什么人都能用的。毕竟有兵部开的条子。最后还要核销。但是这一套制度到了明末就完全不用了。

  驿站的负担也越来越重了。

  朱祁镇沉默一会儿,说道:“去请东杨相国来这里一叙。”

  王振立即去安排。

  只是朱祁镇与王振之间的对话,也被太皇太后听在耳朵之中。太皇太后隔着车帘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杨荣要还乡,我怎么不知道啊?”

  在地震之后,太皇太后就淡出政治了。

  刚刚开始还打听一下朱祁镇处置如何,后来襄王进京了。太皇太后就一心放在这个多年没有见过,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儿子身上了。

  对外面的事情,就少了几分注意。

  所以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尚不知道。

  朱祁镇连忙将这一件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认错说道:“这一件事情,孙儿做错了,孙儿以为——”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说道:“你以为杨荣是在威胁你?其实你猜得半对半错,杨荣顶多在试探你,如果真要威胁你,何不请辞?”

  “不过,你的处置却也不怎么好,总不能真让老臣下不来台吧。”

  朱祁镇听了,顿时明白一件事情,他仅仅想自己没有想杨荣,而今杨荣大抵也是羞刀难入鞘吧。

  毕竟杨荣四朝元老,让他主动向皇帝认错,他有些放不下架子。定然觉得在北京难以待下去,就先回乡吧。

  朱祁镇说道:“娘娘,孙儿该怎么办?”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你看着办吧。本宫老了,这天下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只需记得,这天下不仅仅是你的,也是列祖列宗的,做事之前,多想一层。”

  朱祁镇心中忽然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好像背后的支撑一下被放空了。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有些东西,在的时候,你觉得是一种妨碍。但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可贵之处。

  之前太皇太后虽然多次表示将朝政交给他,但是朱祁镇却不会全部相信,最多信一半而已。很多时候,朱祁镇主动汇报的事情,太皇太后还是会发表一些意见的。

  而朱祁镇也很识趣。

  不管他怎么想的,只要太皇太后的开口了,都按照太皇太后所说的办。

  这是第一次,事情到了太皇太后这边,太皇太后却不管,更何况这一件事情,在朱祁镇看来,也是相当重要的。

  关于内阁五位大佬之间的去留。

  他本以为,太皇太后会训斥他一顿,毕竟内阁五位对而今朝廷格局非常之重要,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是一种让朝野失衡的行为。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真不管了。

  就在朱祁镇想这一件事情,杨荣也来了。

  王振亲自去请的。

  杨荣自然是认识王振的。

  王振引杨荣来到朱祁镇这边,立即有锦衣卫便装,将周围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不远处也有车水马龙经过,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仅仅几十步之外,就是皇帝所在。

  杨荣见朱祁镇,心中早就准备,立即行礼说道:“老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说道:“先生无须多礼,这是在宫外。”

  杨荣说道:“礼不可废,无分宫内公外。”随即杨荣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说道:“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如此白龙鱼服,一旦有失,将天下置于何地?”

  “臣请陛下立即回宫。”

  “勉仁,”还没有等朱祁镇说话,太皇太后就开口了,说道:“今日之事,错在我,乃是我出城来送襄王的,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勉仁无须责怪他了。”

  杨荣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眼角一丝喜意闪过。说道:“臣遵太皇太后懿旨。”

  正如太皇太后所言,杨荣功名之心,要比杨士奇重上不少。杨士奇是因为不孝子弄得有些心灰意冷。

  但是杨荣却没有。

  杨荣可没有离开朝堂的想法,只是皇帝已经批准了,他也不好赖着不走。走得早了,说不定还能在家里过一个年。

  第一百五十九章 老臣杨荣

  杨荣并非没有想过让皇帝收回成命。

  但是杨荣却知道能让皇帝收回成命,除非他去向皇帝低头,或者说太皇太后出手。

  所以他今日居然在这里见到太皇太后,心中自然多了一丝期盼。

  只是他很快就失望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说道:“皇帝,你与杨大人好生说话,我累了,先回宫了。”

  太皇太后这一句话,立即有人牵引马车,离开了这里。

  朱祁镇与杨荣躬身行礼,目送太皇太后离开。

  朱祁镇这才对杨荣说道:“先生何去之疾?朕本想这两日就见先生,与先生好好说说话,才让先生回乡。”

  杨荣对太皇太后不插手政事的举动,心中也有些矛盾。

  其实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合作虽然是合作,但是对女主秉政其实一直持反对态度的。

  所以太皇太后好几次议事的时候,与朱祁镇同列而坐。但是真正大朝会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没有称制。

  朝廷一直奉行的也都是皇帝的圣旨,不过这皇帝圣旨乃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而已。

  太皇太后这样干脆放下,固然让杨荣通过太皇太后挽回皇帝成命的想法破裂,但是他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此刻听朱祁镇问,杨荣说道:“臣多年未曾还乡,思乡心切。按捺不住了。”

  朱祁镇自然知道,杨荣是口是心非。但也不拆除他。而是寻了一处凉亭,两人在凉亭之中对坐,王振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酒菜,还是热腾腾的。

  朱祁镇说道:“先生,既然想回乡谈亲,朕岂能不批准。先生辅佐先帝劳苦功高,又在朕登基之初,有大功于朕。朕无以为报。只有水酒一杯,聊表心意。”

  “敬先生。”

  杨荣听了,似乎回想起当初的峥嵘岁月。已经在宣宗驾崩之后,传出襄王金册之事,他第一个上书,求立太子。当时其实也是有风险的。作为一个政客来说,站队太早,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是他想起宣宗皇帝知遇之恩,就忍不住。说道:“陛下过奖了。”

  随即也饮下这一杯。

  朱祁镇说道:“先生此去,明年才能回来,朕要数月见不到先生了,却不知道先生有何教朕?”

  杨荣心中早有不知道多少话,想对朱祁镇说了,此刻朱祁镇自挑起话头,他自然忍不住了,说道:“陛下以为太祖如何?”

  朱祁镇说道:“太祖自然胜我百倍,高山仰止。”

  杨荣说道:“太祖为何不用勋贵?”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太祖似乎没有不用勋贵?”

  杨荣说道:“太祖虽然开国用勋臣,但是在后期,却用亲王领兵,代替勋臣。而兵部执掌武将袭职之权,也是太祖晚年开始的。”

  “今后虽然有所反复,但是与五军都督府一直是共掌这一项权力。”

  “陛下知道这是为何?”

  朱祁镇心中有所猜测,但是依然恭恭敬敬地问道:“愿闻其详。”

  杨荣说道:“此乃制衡之道也。”

  “陛下已经渡过五代史了,自然知道武将当政,是一个什么模样。武夫当朝,自己会产生皇帝兵强马壮为之。”

  “故而即便如太宗皇帝,在这一件事情,也从没有动摇过。”

  “这是国家体制。”

  “陛下即便亲近勋臣,这不当如此。”

  朱祁镇听了,暗暗思量,他也不能说杨荣说的没有道理。

  后世国家一般都是文职国防部长,就是这种想法。五代之后,文臣对武将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

  特别是他们刚刚度过一个武将权力的高峰时期,也就是永乐年间。

  自然能形成杨荣这样的思想。

  而仁宗,宣宗都很信重杨荣,在军事战略之上,一直以杨荣为谋主,特别是宣宗皇帝。如此说来,仁宗宣宗皇帝在这件事情的看法,朱祁镇也明白了。

  勋臣的衰落,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崛起,还有皇帝打压。当然这里也要牵扯到汉王叛乱,毕竟汉王在靖难之战中,冲锋陷阵,与很多大将都是过命的交情,比如说孟瑛。

  两人多次并肩作战,否则孟瑛也不会牵连如此之深。如果没有朱祁镇启用,孟瑛到死,也不会有再次领兵的机会了。

  汉王之乱,看似短短数月就扑灭了。

  但是实际上,这一件事情的影响力,一直到而今还存在。

  杨荣见朱祁镇听得入神,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欲整兵经武,以伐瓦刺。但是陛下自比太宗皇帝如何?”

  “太宗皇帝五次深入不毛,然胡人旋起旋灭,长城内外,乃是天之所限胡汉也。陛下即便是只再破瓦刺,灭一瓦刺,复兴一瓦刺,于朝廷有何异处?”

  “即便朝廷封以藩王,列以藩镇,但是汉人不习大漠风沙,不出数年,定然出事。即便是汉唐强盛之时,又能控制草原多长时间?”

  “故臣以为,今后朝廷与蒙古并立的局面,会持续很久。”

  “即便陛下真用心于武略,也当应该知道,而今天下三百多卫所,一百二十万缺额,其罪魁祸首是谁?”

  “有罪不能罚,有过不能处置,何以奖励用功之臣,警示来者?”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杨荣所说的,很多事情都是对的。

  比如杨荣的论断,大明与蒙古对峙,这种格局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可不是正是,几乎终大明一世。都没有消灭蒙古。

  但是朱祁镇却不想延续这种格局。

  因为这种对峙之下,朱祁镇想要大张旗鼓的改革,根本不可能,想要向其他地方扩张,根本不可能。

  北京与草原之间的距离,决定了皇帝不解决蒙古问题,任何方向都不可能投入兵力。

  朝廷的视线也只能被拴在蒙古这两个字上面。

  朱祁镇说道;“不管怎么说,而今朝廷用兵,还是依赖勋臣。”

  杨荣说道:“陛下可知北京城之中各级勋贵家兵集结起来,有万余甲士,一旦有变,这万余甲士会做些什么?陛下知道吗?”

  “先帝从来担心,有一日,祸萧墙之内。”

  朱祁镇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似乎汉王谋反的时候,派人联系过勋贵。

  而杨荣当时一力劝解宣宗亲征,说有人会坐怀观望之意。此刻想想,更觉得其中意味深长。朱祁镇脸色也微微变了。

  杨荣说道:“正统元年,王骥督师西北,不也打得不错吗?”

  “臣以为欲求长治久安之道,当以文臣为帅,武臣为将。文臣效以大义,武臣用以武勇,如此则天下无叛臣。”

  朱祁镇听了,顿时醒悟过来了。

  听起来,这个方案很好。

  但是朱祁镇可是知道历史的。这种文官为帅,武臣为将的做法,最后弄成了什么模样,朱祁镇可是一清二楚。

  不能说文臣不能打。

  不得不承认,除却明初,大明最能打的帅才,都是文臣。如王越,王守仁,乃至卢象升等人。但是文臣毕竟是文臣,他们毕竟比不过开国诸将,这是先天所限制。

  其实如果单单损失一点战斗力,能让军队稳定下来,朱祁镇还是愿意的,毕竟对中国这样大国,稳定是最重要的。

  但是让朱祁镇最最不能接受的,那就是文官掌握了军权,又掌握了政府,皇帝用来做什么?

  同样是皇帝,正德可以不鸟文臣,而万历的抗议,只能是不上朝,其中的区别在什么?不就是军权的转移。

  或许这是长策,但是朱祁镇决计不能用。

  第一百六十章 失意的杨荣

  军权乃是皇帝的腰杆子。

  文臣或许没有篡位的想法。但其实也不一定。

  要知道王莽篡位之前,也是大名鼎鼎的儒学宗师。天下敬仰。

  但是结果如何?

  杨荣本身没有意思到,他这种想要天下长治久安的想法,已经触动了朱祁镇敏感的神经。

  杨荣心中对大明皇室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不仅仅是杨荣,以杨士奇为首的大批文臣对皇室都是很忠心的。

  这就形成一个误区。

  杨荣而今所言,也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言。

  但是他这种忠心,对朱祁镇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妨碍。

  朱祁镇决计不会让朝廷之上,成为文官的一言堂的。即便勋贵在与文官的争斗之中,力不从心。

  朱祁镇也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扶植其他力量进入朝堂之中。

  原因无他,这是一个做皇帝的本能。

  而杨荣这番话,非但没有让朱祁镇回心转意,反而更加确定了与勋贵的联合刻不容缓。顺带王骥这个人,也要在外面多待一些日子了。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权力纠葛,需要重新理清。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再看向杨荣,心中却有一些惭愧。

  他知道,在他登基这一件事情上,虽然太皇太后没有废立之心,但是如果没有杨荣听到襄王金册不在宗人府之后,立即联合大臣,上书拥立。他或许也能坐上皇位,但是却要拖一段时间了。

  在太皇太后掌权的时候,很多事情上杨荣都倒向他。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如果可以,他也想与宣宗与杨荣一般,君臣相得。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政治理念的对立,决定了两人之间的立场。

  只是这情分在,朱祁镇终究不能下狠手处置杨荣,说道:“先生所言,朕已经知道了,朕回去之后,必然好好思量。”

  “先生此去回乡,路途遥远,朕命令锦衣卫沿途护送。先生可以在家乡多待几日,京城之事,锦衣卫也会日日报给先生的。”

  “朕在京师等着先生归来。”

  杨荣一听了,整个人精气神都散了不少,苍老之意更是要渗透出皮肤。

  杨荣是何等聪明之人,朱祁镇一开口。杨荣就想起一句话:“王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不回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杨荣说道:“老臣遵旨。”

  朱祁镇见杨荣如此,心中不忍心,劝慰道:“先生之计,自然大善,只是而今瓦刺咄咄逼人,乃四方用武之时,不当用于今日,朕真得好细细思量的。”

  杨荣说道:“老臣知道了,只是老臣年岁已高,恐怕看不到那一日,老臣此去,山高水长,还请陛下善加珍重,杨士奇,杨溥都是老臣,人品端庄,为人老练,遇事不决,可问他们,他们定然能为陛下解惑。”

  “宫中府中具为一体,陛下既然已经亲政,权位不可假于他人。王振虽然为陛下亲信,然陛下也为王振思量长远。”

  “今日让王振收敛一分,却是为了来日君臣善始善终之道。”

  “厂卫乃陛下之耳目,耳目清明,则天下无事可瞒过陛下,此厂卫之功也,然耳目就是耳目,不是手足,朝中诸事,还是不宜让厂卫参与太深。”

  杨荣似乎有一种预感,此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因为朱祁镇的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皇帝对他虽然有情分,但是对他的政治态度却不持肯定。杨荣有一种心灰意冷之感。他本身功名之心盛过杨士奇,也自持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圣眷,也要胜过杨士奇。

  之前一直想等皇帝亲政之后,借助皇帝之力,越过杨士奇自己成为首辅。

  此刻皇帝态度的改变,他又即将离开权力中心数月。要知道权力与自然界一样,厌恶真空。

  放下权力容易,想要再拿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甚至根本拿不回来了。

  杨荣年纪也大了,心中自然也有了求去之念。

  所以,临行的时候,索性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旁边王振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毕竟王振与杨荣相比,简直是小辈之中的小辈,对杨荣,朱祁镇都不敢大意,王振又算什么东西。

  甚至当初开海的时候,如果是杨荣力主杀王振,王振而今的首级,能不能保全,还在两可之间的。

  王振此刻心中虽然有满腹牢骚,但是不敢多说一句话,脸色也敢多给一个。

  朱祁镇躬身说道:“学生受教。”

  说实话,朱祁镇在这几年之中,对东厂与锦衣卫的掌控力度大增,最起码除却东厂,锦衣卫的头目,王振,马顺,金英之外,朱祁镇对下面的锦衣卫的千户,镇抚,东厂的各大裆头,都是比较了解了。

  也都见过面训过话。

  不敢说都了如指掌,但是他朱祁镇现在有信心,他一口气,将王振,马顺,金英这一批人给换一个遍,东厂与锦衣卫还在掌控之中。

  锦衣卫与东厂成为朱祁镇的基本盘之一,所以朱祁镇对锦衣卫东厂自然是重用了一些。

  所以朱祁镇想调查什么。要知道什么?都是锦衣卫与东厂去办的。

  从宣德十年以来,到而今东厂与锦衣卫的势力急剧膨胀。特别是在对外情报之上,瓦刺,朝鲜,哈密,安南,日本,南洋,各方都建立起档案。

  不敢说,有多全面,但是对各地的情况,再也不是一片空白。

  这些事情,杨荣是看在眼里的。

  作为文臣的本能,他对厂卫的扩张其实心中忧虑的。

  但是之前,他却不能说。

  原因很简单,杨荣看得明白,朝廷大权都在太皇太后手中,皇帝手中如果一点力量都没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皇帝连一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皇帝不敢说大权在握了。但是太皇太后已经全面推出朝政了。

  这个时候,如果皇帝再宠信东厂锦衣卫,而不信朝中大臣,内外隔绝,朝廷是会出问题的。

  而太皇太后权宜之计,令王振司礼监有披红之权,而今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所以杨荣将这一件事情单独拿出来说。

  甚至杨荣也是知道王振那些破事的。

  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太监们去了下面三寸肉,贪财都是普遍现象。王振在正统元年被敲打过之后。

  倒是收敛了不少。

  当然这收敛的乃是收钱的方式,滑不溜秋,让外面抓不住把柄,不像当初那么明目张胆了。

  而不是不做这样的事情。

  朱祁镇未必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与王振情分,非同寻常。

  而且朱祁镇也习惯了王振在身边。

  王振对朱祁镇的习惯了如指掌,王振在朱祁镇身边,朱祁镇想要什么,几乎都不用开口说话。

  王振就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真要处置了王振,朱祁镇一来也舍不得,二来也影响不好。

  毕竟王振跟随他自己多年,在危难之际扶持朱祁镇,也是有功之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得沸沸扬扬的,闹到他面前,朱祁镇就当看不见了。

  杨荣将该说的都说了,起身向朱祁镇行礼说道:“只要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臣就安心了。天色不早了,老臣去也。”

  朱祁镇连忙起身几步相送,却见夕阳之下,杨荣身影看上去蜷缩了不少。似乎岁月早已将杨荣的脊梁骨给压弯了。

  朱祁镇目送杨荣去了通州,这才深深看了王振一眼,说道:“走吧。回宫。”

  第一百六十一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

  深秋时分,尚未入冬。

  各方的坏消息就传到京师来了。

  首先是彭城伯去了。

  彭城伯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现任彭城伯乃是太皇太后亲侄子。他的去世,让太皇太后更是伤心。

  一年之中,越王去世,彭城伯去世。襄王远离,此生几乎再无相见之日了。

  太皇太后更是绝对岁月迫人。身子骨也跟着渐渐冷却的天气,又病倒了。

  从此身子骨时好时坏,缠绵病榻。

  当然了,太皇太后虽然有病,但是这病并非真严重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老年人身子骨不舒服,也是正常现象。

  只不过,太皇太后不想干涉朱祁镇处置朝政,索性病了。

  从此再也不见人。

  唯一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为皇帝挑选皇后。

  太皇太后对儿媳妇十分不满意,虽然孙太后早已对太皇太后低头,每日请安,从形式上孝顺之极。

  但是太皇太后对当年废后之事,依然耿耿于怀。

  倒不是抓住这件事情不放,而是对宣宗皇帝身后名上,有这样一个大污点,感到不舒服之极。

  所以,她在这一件事情上下足了心力。

  朱祁镇遇见事情,去向太皇太后询问。太皇太后都将话题岔到了选后上面。甚至故意对宫中人说道:“我老了,不想管事了,皇帝也长大了,也就享几年清福了。”

  这话自然传到了朱祁镇耳朵之中。

  朱祁镇才相信,太皇太后是真的不想管事了。

  当然了,朱祁镇即便知道,但是形式上也不能改变,他每天批阅的奏折,当夜都放在慈宁宫之中。

  王振倒是说了,这些奏折几乎是放在哪里,第二天,从什么地方搬走。连挪动都没有挪动一下。

  太皇太后也说,不让王振再将这东西搬来搬去的。

  但是朱祁镇坚持如此。

  不过,朱祁镇也无心在这件事情之上,多花心思了。因为各种坏消息,早就将朱祁镇埋住了。

  主要有三个坏消息,其一,兀良哈不稳。

  兀良哈虽然从属瓦刺,但是却是瓦刺下面独立的部落。或者更准确的说,兀良哈当初臣服的是脱欢,而不是也先。

  脱欢之死,瓦刺影响力大减。兀良哈对瓦刺还有几分忠心就不知道了。

  当然了,兀良哈对瓦刺没有几分忠心,对大明更是没有了。

  于是这个秋天,兀良哈开始频繁的骚扰边境。

  因为春天,锦衣卫在瓦刺的情报网遭到重大挫折,锦衣卫对瓦刺的情报监控一直在重建之中,也没有弄清楚。

  兀良哈的南下行为,到底是兀良哈本身的打草谷,还是瓦刺在背后的策动。

  但是,这些情况之后,再查明白不迟。

  而今最重要的是打仗。

  其二,乃是广西僮乱再起。

  广西本来就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特别是大藤峡一带,屡屡做乱,到了成化年间,才算是彻底平定了。

  宣德年间,广西以大藤峡为首的僮族,就屡屡叛乱,朝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安定下来。

  其中镇守广西的功臣,就是怀远伯山云。

  而广西之所以乱,也与怀远伯山云,有直接关系。

  倒不是怀远伯山云做了什么错事。

  而是这位老将已经不在了。

  山云是正统三年去世的。而今方才一年的时间,广西各部就故态萌生。如果有山云在,自然不会如此。

  只是名将凋零,就是如此之残酷。

  其三就是松潘乱事又起。

  见到松潘战事又起,朱祁镇大为头疼。

  因为松潘乱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细细算来,这算是第三次了。宣德年间就有两次了,前文也说了。

  蒋贵就是在松潘之战中,脱颖而出,被朝廷赏识的。

  朱祁镇不怕大战,如麓川一般,几十万大军列阵而战,朱祁镇反而轻松了,但是松潘这里,地处四川与甘肃交接之中,群山之间,能动用的不过一两万人马。

  而且因为之前明军做得不地道。

  而今松潘这里的人早就与朝廷结仇了。大军一到,自然平定,大军一走,不出几年战事再起。

  朱祁镇对麓川之战上,这么看重善后,自然也是因为松潘前车之鉴了。

  这三件事情,几乎赶在一起,递进了宫中。

  朱祁镇看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后悔。后悔放杨荣回乡,处理这些事情,乃是杨荣的强项。

  不过,还好张辅还在。

  或许张辅对地方了解不如杨荣,但是对军中的了解,还在杨荣之上,故而张辅也足以为朱祁镇解惑。

  于是朱祁镇立即召见张辅入朝。

  张辅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忙于武学之事。

  张辅早已秉明,将京城之中一座兵营搬空,作为武学的驻地。

  虽然驻地已经决定了,但是从各卫赶来的想要袭职的军官,却也有一段时间,所以开学的时间也放在了明年。

  张辅见了这些三封急报,说道:“兀良哈不足为惧,杨洪足以破之。”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可是独石堡守将?”

  开平与大宁,乃是大明朝伸向草原的两只拳头,只是在永乐到宣德年间,统统废去。两位内迁。

  大宁就不用说,直接放空数百里,但是开平倒是留了下个胳膊肘,这个胳膊肘就是独石堡。

  如果看地图就会知道,在长城规划之中,独石堡乃是一个突出处,几乎三面都是草原,唯独南面乃是龙门卫。

  不错,就是龙门客栈那个龙门卫。甚至龙门客栈就是因为历史于谦被杀之后,他儿子流放龙门卫,才让导演产生的灵感。

  所以这里至关重要,而杨洪在这里能镇守多年,连朱祁镇也是有耳闻的。

  张辅说道:“正是,杨洪世袭百户出身,镇守独石堡已经有数年了,骁勇善战,最擅长以骑破骑乃是一员宿将,有他在兀良哈不足为惧。”

  张辅对兀良哈丝毫不在意。

  因为纵观兀良哈的历史,最少到了而今,大明对兀良哈的战事,几乎没有败过。即便是宣宗皇帝出塞,也大破兀良哈。

  兀良哈甚至在朝廷也是有编制的,所谓的朵颜三卫是也。

  朱祁镇说道:“杨洪而今年纪多大?”

  张辅听了,默默估算一下,说道:“臣没有注意过,似乎是五十开外了,臣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他在阳武侯麾下的时候。”

  “是一条好汉。”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一叹。五十开外。

  这说明杨洪也不知道能打几年了。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了,能打的都是老将。只是山云之死,却让朱祁镇心中充满了危机感。有山云在,广西坚如磐石,山云一去,乱事再起。

  如此之事,如果再次发生该如何是好?

  朱祁镇惊心中的忧虑按下来,继续问道:“兀良哈不足为惧,然后西南战事将起,如今松潘,广西土司作乱,会不会引起贵州土司也躁动。”

  “征麓川之战,就要拖延了。”

  朱祁镇担心的不仅仅是拖延,他更担心的是,这一件事情本身,就是麓川在云南大败明军的链锁反应。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广西,还有松潘都不在征麓川后勤要道之上。

  不管从四川还是湖广入滇,都要过贵州。

  但是贵州土司之多,不下云南。一旦贵州真出了什么事情?

  可就不好说了。

  甚至如果因为贵州粮道出了问题,倒是云南大败,估计真得要西南烽火遍地,不为我有了。

  到时候想在平定下来,却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了。

  这才是朱祁镇心中最深层的忧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安定西南之策

  张辅自然能感受到朱祁镇不安,说道:“请陛下放心,广西,与松潘都不足为虑。”

  “山云在广西的是时候,用以夷治夷之策,用土司攻土司,朝廷只需略出赏格,派一员骁将,统领人马,就足以破敌。”

  “山云虽然不在了,但是旧部尚在,所以破之不难。”

  “只是广西屡屡不定,却是因为蛮多汉少,蛮人寡恩,所以屡屡叛乱,故而想要消弭此事,不在武,而在文。”

  “臣请派一员贤臣镇守广西。则广西不复再乱。”

  朱祁镇立即说道:“却不知道国公可有人选?”

  张辅说道:“陛下问错了人,此事当问杨首辅才是。”

  朱祁镇以掌拍额,说道:“却是朕失言了。”

  这就是张辅最令人信任一点。

  张辅为人做事,分寸拿捏的很精准。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真得名声传的很广的地方镇守大臣,张辅真是一点耳闻都没有吗?

  只是他作为武臣,这个推荐不应该由他来做。

  张辅除却在为他儿子争那一次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谨守本分,在自己本职之内做好,外面的事情,是一点也不插手。

  一心一意在家中求子。

  朱祁镇说道:“那么松潘之事,国公以为当如何?”

  张辅偷偷看了朱祁镇一眼,说道:“以臣之见,松潘放弃为好。”

  朱祁镇皱眉说道:“放弃松潘?”

  张辅说道:“松潘之地,山势陡峭,陛下以大兵征之,自然是无往而不利,但是而今松潘叛乱已经有三次了,陛下即便平定是松潘,难免有四次五次六次?”

  “徒劳而无功,损伤将士。”

  “臣以为派一员大臣晓谕各土司,并放弃松潘卫。”

  朱祁镇立即皱眉,虽然没有说话,已经代表他的态度了。

  朱祁镇这几年城府已经锻炼出来,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是本能了,所以他表现出来的皱眉,并非他真发怒了,而是向张辅暗示,你这个方案我不满意。

  张辅自然看清楚。但是张辅却不是王振,王振大概看到朱祁镇脸色一变,就吓得魂不附体,因为王振是太监,身家性命都在朱祁镇手心中。

  但是张辅却是国公,国家柱石之臣。

  他虽然担心朱祁镇的反应,但是还是要说认为自己正确的事情了。

  张辅说道:“陛下,洪武年间,太祖皇帝就认为松潘地处山谷之中,不利屯驻,罢了松潘卫,不过后来,因为松潘乃是地处要道,才重设松潘卫。”

  “由松潘卫可通陕西,青海。”

  “但是而今朝廷对西北没有用兵之意,这松潘通道也非必须。”

  “为了保留这一条通道,连年用兵,得不偿失。”

  “臣以为罢兵,迁回松潘卫,与松潘土司和睦,才是正道。”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

  张辅说的有道理。

  松潘卫如果不是地方太苦,卫所军队都逃亡殆尽,也不至于被土司一锅端了。而今用兵松潘,也让朝廷负担不轻。

  因为征麓川在即。

  朝廷对云南支持,因为地理原因,大抵有两个省份支撑。

  一个是湖广,一个四川。

  因为这两个地方,道路上接近。

  如果松潘一用兵,四川的粮食定然不可能运往云南,只能加剧湖广一带的粮食负担。

  要知道古代运输粮食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不要说必须穿过贵州的群山。想想就困难,又失去四川的补给。

  湖广的粮价定然高涨。

  除却张辅之前所说,松潘之地屡平屡乱,得不偿失之外。这时机也不对。

  麓川大战在即,自然要以麓川为重,不可分心。

  只是朱祁镇却不认可这个方案。

  原因很简单,就是路线之争的延续。

  朱祁镇决策麓川之战,分封襄王于麓川。就是想扭转从仁宗以来,朝廷放弃对外干涉,屡屡后退。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是勉强通过了。

  而今放弃松潘的话,这无疑给各方一个很明显的信息,那就是皇帝决策被动摇了。

  所以从这方面来看。

  朱祁镇决计不允许放弃松潘,那么松潘血流成河,那么将松潘土司斩尽杀绝,那么将松潘杀成一个无人区。

  朱祁镇也决计不能后退半步。

  朱祁镇这边放弃松潘,在将来推动对外战争之上,就陷入很大的被动之中。

  张辅所言,不是不对。

  基于战争逻辑考量的话,张辅说的太对了,兵不空出,要有利益才出兵,而松潘在这个时代,几乎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投入再多兵力,也不会有收获的。

  但是政治一旦与战争搅和在一起,任何奇葩的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朱祁镇正色对张辅说道:“天下乃列祖列宗所遗留,朕不敢有失半寸。而今麓川做乱,使得西南土司有轻本朝,故而松潘不可不平。”

  张辅听了,他也算是老油条了,自然知道这些话背后的逻辑,立即说道:“臣知错,如果陛下有意征讨松潘,可令四川都司派兵清剿便是了。”

  “以臣之见,松潘之乱,一次弱过一次,宣德三年的时候,乱兵有几十万人,虽然下面有夸大其词之意,但是以臣之见,松潘几乎所有壮丁都参与进去了。”

  “随即被陈怀所平。”

  “陈怀杀戮不轻,让松潘十三族与朝廷结下血海深仇。这才屡次作乱,只是朝廷在松潘消耗不少,但是松潘十三族,也消耗不少。”

  “所以这一次作乱,其实比第一次要差了不知道多少,大概数千士卒就足以平定了。”

  “臣担心的只是后事如何处置,这仇怨不解,松潘再乱,指日可待。”

  “如果陛下真要征讨松潘,就请启用陈怀吧。”

  朱祁镇大出所料,说道:“启用陈怀?陈怀打仗虽然可以,但是品行不足以镇守一方。让他去?岂不是又添乱子。”

  张辅自然知道陈怀的性子,在战场上固然骁勇,但是却也是一个残暴的性子。

  甚至所,松潘之乱延续到而今,陈怀起了很大的作用。

  毕竟松潘之乱的起因,前文也说过了,乃是千户钱宏不想去越南打仗,杀了当地土司,伪称土司做乱,其过在朝廷。

  朝廷平定之后,如果好好安抚,也许这事情还能安抚下来。

  但是陈怀在当地镇守,多行不义,从土司手中获取财货,贪婪无比,这才造成了双方的深仇大恨,松潘当地人自然将对陈怀的恨意,寄托在朝廷之上,一有力气就叛乱。一有机会就叛乱。

  张辅说道:“既然仇怨难解,那就用刀子解,而今松潘卫不过几万户而已,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叛军,令陈怀击破之,并令将这些分别安置在四川府县之中,松潘没有人,自然就不可能做乱了。”

  朱祁镇听了,自然听明白这里面有多少血腥之事。心中暗道:“好狠。”

  之所以用陈怀,就是看中了他暴虐的性子。

  其实陈怀对松潘百姓,未必心怀善意,毕竟因为松潘之事,陈怀本来作为大明之中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却在京城赋闲多年。

  让陈怀心中岂能没有火气。

  而陈怀这种人,决计不会反思他在松潘做错了什么,反而会觉得迁怒松潘百姓。

  其实陈怀在正统年间,也不是一直闲置,曾经短暂的接替方政,担任大同总兵,不过很快就被撤了。就是因为他治下不严。

  可见陈怀没有一点反悔的意思。

  不过陈怀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作为一把刀子,还是够快够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分封松潘之意

  让陈怀做安抚地方的事情,简直就是为难陈怀,但是让陈怀做杀人的勾搭,却是恰如其分。

  刚刚好。

  陈怀去松潘,平乱不用担心,轻车熟路,定然能速战速决,当然了松潘当地人的伤亡,就不好说了。

  说不定,还会杀俘。

  甚至朱祁镇担心松潘用来迁徙的人口就不用数万户,估计数千户就差不多。自然是陈怀杀人够狠了。

  不得不承认,朱祁镇心中小小的心动了一下。

  这个办法,或许上不了台面,甚至上不了圣旨。因为这太不符合儒家的价值观了。

  但是却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只是朱祁镇还是决定不用陈怀。

  他心中还是有一丝柔软的,故而作为皇帝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

  如果他不愿意放弃松潘,又因为松潘百姓的反对,明军入松潘,如入敌国一般,说不定死的人要比这个计划要更多。

  但是朱祁镇依然决定,人之作为人,是要尊重生命的。

  即便不得已必杀之,但也能少杀,还是少杀一点,这个办法太伤天和。

  朱祁镇说道:“松潘百姓也是大明赤子,钱宏之事,已经让朕心中有愧,岂能让陈怀再次去松潘?”

  “不过,松潘不能长治久安,乃是松潘无主,朕已经当封一位宗室于松潘镇守如何?”

  一时间张辅愣住了。

  却是张辅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真有将封建之策当成国策的想法。

  张辅当时在大殿之上,据理力争,并非多赞成。而是为了儿子撑腰。毕竟张辅虽然是一个将军,但是类似于儒将。

  柳宗元的封建论已经经封建之事批痛批臭了,之后又有靖难之事,所以大明士大夫之中,对封建从骨子里面不认同。

  张辅也是如此。

  当时张辅也认为,皇帝不过是厌弃襄王而已。

  毕竟襄王金册这一公案,早就在京城传开了,甚至皇城脚下的老百姓,都有流传,就好像而今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一样,甚至越传越离谱。

  所以,远斥襄王,以安上下。

  大家都是默认的。

  但是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但是而今皇帝居然不仅仅想封襄王一个,还想封。这一件事情张辅从骨子里就是反对的。他立即说道:“陛下,先前陛下不说过,不在两京十三省封藩王吗?”

  “而今松潘还是在四川。”

  朱祁镇听了,说道:“松潘地处偏远,大不了将他划出四川即可。”

  张辅微微皱眉,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松潘与四川核心区域也有一段距离的。真正划分出去,也不是不行。

  张辅想了想,说道:“松潘地处山谷之中,不生五谷,百姓耕种者少,臣一来担心,没有藩王愿意去松潘,二来也担心,松潘之地,恐怕承受不了一个藩王。”

  朱祁镇一听,心中暗道:“这也是啊。”

  松潘一代听起来有几十万人,但是这些人大多都在深山老林之中,不归朝廷管辖,而朝廷在松潘的统治,不过是松潘卫,三个千户所,宣德年间又加了一个。不过四个千户所而已。

  这些千户兵丁,再加上家眷,不过万余人上下。毕竟其中缺额到底有多少,而今已经查不清楚了。

  这还是在松潘之乱前的情况。

  而今松潘乱了好几次了。

  松潘地区估计已经没有汉人。这样的情况之下,谁会去?

  而且即便去了,一个藩王的享受,岂能是这区区松潘之地,能够供应起来的。

  甚至大明的藩王真比陈怀好多少吗?

  说不定,又是一个霍乱之源。

  朱祁镇并非无聊才想如此的。

  朱祁镇一心想将封建策变成大明的国策,如此大明对外扩张,就有法理可循了。但是看张辅的表现。

  下面大臣心中,这封建策,远远没有到达国策的标准。

  所以,朱祁镇如果想封建策成为国策,还有很多路要走。在松潘之地,封宗室镇守,就是想让这一策略见效果。

  毕竟不管多高明的理论,其本质就是要解决问题的。

  如果不能解决问题的理论,根本就是一纸空谈。

  朱祁镇心中也慎重,他也担心,在他看来,封松潘十三族为土司,与封一个宗室镇守,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都是一个独立小政权。

  宗室毕竟是姓朱,从某种程度上,还是可靠一点的。

  但是如果真要是惹出乱子来。对封建策的推行起了反效果,对朱祁镇可就大大不利了。

  “陛下。”王振忽然轻声说道:“莫忘记凤阳高墙。”

  朱祁镇听王振一提醒,顿时想明白了,暗道:“现在的藩王可以不用,但是凤阳高墙之中,却有不少罪宗后代。”

  “他们其实也是有分封资格的。”

  “而松潘地方偏远,而且人口稀少,甚至不用封王,封一个镇国将军,只要有实权就行了。”朱祁镇行明白的时候,张辅自然也想明白了。

  张辅看了王振一眼,心中暗道:“王振还是有一点急智。”

  朱祁镇想起杨荣的话,说道:“王大伴,朕与英国公所话,你插什么嘴?”

  王振说道:“奴婢知罪。”

  朱祁镇一挥手,让他出去了,这才对张辅说道:“下面人不懂事,英国公不要见外。”

  张辅说道:“臣不敢。”

  朱祁镇说道:“王大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无须封一王,只需封一宗室镇守即可。想来凤阳高墙之中的罪藩,很想得到这个机会。”

  张辅说道:“陛下,你之前已经将他们全部赦免了,连同建庶人,分以田宅,在凤阳安置,并准许科考。”

  “臣以为,他们未必想去松潘。”

  朱祁镇微微一愣,说道:“是吗?”他还没有得健忘症,被张辅一提醒,自然想起来了。不过,他自然没有放弃的想法,而是对这一件事情真的上心了。

  说道:“兀良哈,与广西,就以国公的意思来吧。为防止贵州土司做乱,王骥就不用去云南了,留在贵州镇守粮道,支撑前线即可。”

  “并传令孟瑛,将这些情况告之,令他持重为战。”

  “至于松潘这一件事情,征麓川之事为重,这一件事情就先放放吧。令四川都司派人看住松潘,不要轻易进山围剿,如果他们敢出山,就痛击之。”

  张辅听了自然明白,朱祁镇对分藩松潘是上了心。但是张辅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而且他也不愿意,与朱祁镇硬顶。

  只是说道:“是。”张辅也将这事上心了。不过,是想办法抽时间来劝说朱祁镇。

  劝谏皇帝,从来是一个技术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尤其忌惮蛮干。

  张辅自然不会蛮干了。

  朱祁镇送走了张辅,将王振叫进来,说道:“大本堂,有齐藩,谷藩,汉藩,等罪藩的名额吗?”

  王振说道:“自然是没有的,陛下已经将他贬为庶民,不在玉牒之内了。”

  朱祁镇说道:“这样太生硬了,毕竟是太祖子孙,岂能如此,总要给人改过自新之道,你派人分给他们每一藩一个名额,记住派人选仔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要搞明白。”

  王振不用朱祁镇多说,就心领神会,为了松潘之主,就要从这几个人之中选出来了。自然要选武勇可以镇住人的。但是这些话,又不能明说。

  就要派出去的宦官掌握分寸了。

  王振立即说道:“奴婢明白,定然不让陛下失望了。”

  朱祁镇说道:“记得谨慎一点。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朱祁镇最后一句,有几分意味深长,却不知道王振听明白了没有。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王翱

  对于北京城中各级勋贵来说,朝廷的消息,特别是关于军情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不设防的。

  毕竟他们与朝廷牵扯太深了。

  松潘,广西,兀良哈三处烽烟四起。对他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特别是朱祁镇亲政之中,释放出来的信号,各级勋贵自然不是傻子。

  如果对兀良哈。各级勋贵二代,心中还是担心。但是对松潘,广西这边地方的乱子,却从来不放在眼里。

  毕竟靖难才几十年,当时很多人都还在。

  各级勋贵最多才是将三代。

  家学渊源,并不是假的,或许长辈不在了,但是家中尚有数百家丁,这些家丁大部分都是有过战场经验。

  甚至有些人还有领兵实力。

  即便是这些勋贵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在这些家底的帮助之下,只要不是自己搞骚操作,老老实实的听劝。一般不会弄出什么大败仗。

  老老实实的一战一战打下来,等磨炼几年,也就出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有将门存在的原因。

  只是勋贵一代不如一代,最少现在的将三代还有上战场的勇气。到了将四五代之后,恐怕就是他们有勇气上战场,皇帝也不敢用了。

  原因很简单,他家丁之中,那些能上阵杀敌,对军事非常娴熟的老卒们,都死光了。

  皇帝对勋贵态度倾斜,自然让很多勋贵看见了机会。

  首先找上门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升之子,柳溥。

  柳溥跪在张辅面前。长跪不起。

  张辅见状,说道:“贤侄,快快起身,这是何必的?”

  柳溥说道;“张叔,先父不幸战死安南。家门凋零。侄儿也是没有办法。而今陛下有意用勋臣,侄儿只求张叔,看在先父的面子上,拉侄子一把。”

  张辅见状,说道:“你先起来吧,这一件事情,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柳升战死,对安远侯府地位一落千丈。

  对于柳升战死盖棺论定,其实也是拖了好长时间。

  柳升战死在宣德年间,但是柳升的身后追封,却不得不在正统元年才算是敲定了。

  宣宗皇帝虽然对丢失安南,虽然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如此大败,损兵折将,勋臣战死,宣宗皇帝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宣宗一直到死,对安南大败相关人等,并没有处理。

  甚至柳升之所以能追赠融国公。其实也是太皇太后为了平衡朝政,这才对柳升等人身后名宽大处理。

  否则如果宣宗皇帝在的话,柳升身后之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其实可以参考一下,也是全军覆没的淇国公丘福下场是什么样子?丘家的人而今还在琼州。

  但是丘福丧师才不过一两万精锐而已。

  而柳升才丧师数十万,即便柳升在安南一片溃势之中,打得也算是可圈可点,最后也是友军崩溃,后军不至,最后战死。

  不管怎么说,失败就是失败。

  所以即便太皇太后因为平衡朝局的想法,才对柳升放了一马。但并不意味着,太皇太后对柳家有多恩宠了。

  毕竟柳升丧事数十万,还能追封柳升融国公。

  柳家与皇家之间的情分,也差不多了。

  还能指望太皇太后对柳家多照顾。

  所以柳溥心中一直有这样那样的担心,所以在看到机会之后,直接求到了张辅门下。

  张辅也无奈。

  柳升当初与张辅并肩作战,说起来,柳升还算是比张辅年长不少,战友关系,说不定肝胆相照,但是在很多时候,也是过命的交情。

  不是说柳升与张辅之间,一点摩擦都没有。

  但是人死债消,总不能真的不管。

  不过,张辅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推荐柳溥了。

  于是张辅考教了一下柳溥。

  他一番询问,心中微微一叹,暗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柳溥在表现,张辅只能用一个字来说,那就是平,真正的平平无奇之处。根本是一员庸将。

  当然了,庸将也是将。

  在张辅看来,柳溥也不是外行人。领兵打仗越是勉强可以。

  但是真指望柳溥打出什么漂亮的战事,张辅也不保什么希望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差距如此之大。

  天赋这事情,还真不好说。

  张辅说道:“贤侄,回去之后,就好好看一下广西的资料。”

  柳溥一定,大喜过望,说道:“多谢张叔。”张辅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柳溥岂能不明白。随即柳溥千恩万谢的走了。

  张辅本意不向广西派大将,让山云留在广西的部将协助镇守的文臣平定广西就行了。

  毕竟在他看来,山云在广西留下的底子也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张辅求过来,他自然也要想想办法的。

  “不过,如此一来,镇守广西的大臣,就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操守的人。”张辅心中暗道:“是老王吗?”

  张辅正在念叨这个老王的时候,杨士奇也正在向朱祁镇推荐这个老王。

  “王翱。”

  文华殿之中。朱祁镇缓缓的咀嚼这个名字。

  “正是。”杨士奇说道:“王翱乃是永乐十三年进士,宣德初曾经为御史,刚正不阿,从来不见情面,让朝廷内外为之一清。”

  “只是为人处世,太过刚直了一点。臣存了保全之意,外放为巡抚,此刻正巡视江西。宣德年间,松潘为乱,王翱就是四川巡抚,陈怀免职,也是王翱力主的。”

  “在安抚松潘之上,王翱也算是做过一次的。”

  “臣以为当派四川都指挥李安为将,王翱督师。进剿松潘,不出数月,必能平定之。”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

  之前,他没有注意到。

  但是此刻他理出一条线来。

  就松潘之乱这一件事情,钱宏叛变,陈怀讨平,陈怀暴虐,引起二次叛乱,王翱弹劾陈怀,陈怀罢职,蒋贵上位。随即蒋贵在王骥麾下平定西北之乱。

  一瞬间朱祁镇对蒋贵这个人感到复杂起来。

  暗道:“蒋贵到底是谁的人?”

  说起来,蒋贵是张辅旧部没有错,但是张辅领兵千万,旧部遍布天下,蒋贵只是其中之一,固然张辅真看中蒋贵,也不会等蒋贵垂垂老矣,才发掘出来。

  陈怀对蒋贵代替他的事情,未必能轻松放下来,说他是蒋贵的靠山自然不可能了。

  再想想杨荣之前所说的话。

  顿时觉得,蒋贵对文臣来说,实在太好用了,遵纪守法,严以律己,有敢打敢拼,对上面命令也足够听从。

  岂不是文官为帅,武臣为将之中,最合适的将领。

  一时间,朱祁镇心中对蒋贵也变得有一丝怀疑。

  不过,很快朱祁镇就将蒋贵的怀疑压下来了。

  并不是朱祁镇不怀疑蒋贵与文臣之间的关系,杨荣与杨士奇之间的关系虽然开始不大好,随着他们渐渐老去,反而更好了。

  因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更多是权力之争,在政治观念之上,他们是一致的。

  而是朱祁镇做皇帝久了,对这个世界越了解,也越有自信。

  他自信不管蒋贵是谁提拔上来的,但是他有能力让蒋贵效忠自己。毕竟他是皇帝,只要不倒行逆施,先天站在不败之地。

  只是对文臣在军中这一场关系网,朱祁镇心中越发担心起来了。

  因为在朱祁镇看来,他们越界了。

  朱祁镇说道:“事有轻重缓急,这一件事情先缓一缓再说,松潘毕竟偏僻,放一放也没有什么?只是广西的乱事,却不能犹豫。否则牵连到了贵州,形势就不好,以朕之间,不如请王卿坐镇广西?”

  第一百六十五章 武兴

  杨士奇对王翱也推崇,朱祁镇就越不想让王翱留在四川。

  因为他能想到,王翱在四川定然是力阻。

  朱祁镇一听就明白,王翱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

  自然不让他在关键地方。

  不过,朱祁镇所说的也不能说错。

  比起松潘,广西的事情更严重一些,毕竟广西与云南贵州毗邻。

  当然了,这个时代,从广西直达云南的道路,并不能说没有,只是都是小路而已,根本无法通行大军。

  连走私都很困难。

  但是对很多土司来说,却并非太困难。

  毕竟对中原人来说,是连绵大山,但是对他们来说早就习惯了。

  一旦广西这边的乱子闹大了,牵连到了贵州,事情就不好办了。

  杨士奇说道:“陛下英明,可是令王翱督师广西?”

  “不。”朱祁镇说道:“西南平乱与麓川不同,当以七分政治,三分军事,既要广西百姓畏之以威,也要广西百姓服之以德。故此其重点不在军事上,王翱就任两广总督。而派遣一员大将挂将军任,任广西总兵官,临之以威,王翱怀之以德。”

  杨士奇说道:“两广总督?这官职之前朝廷没有,不知道陛下觉得这两广总督的权限有什么?”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一惊,他没有想到,后世大名鼎鼎的两广总督,这个官职在这个时代还没有?

  不过,朱祁镇也不是吃饱饭没事做了,要封一个两广总督,而是他感受到了解决广西问题的的必要性。

  原因很简单,广西用兵粮饷从什么地方来?

  总不能从北京运过去吧,如果真要千里迢迢运过去,这运费不知道超过粮食本身价值有多少。

  所以,广西战事的粮饷一定是就近筹措。

  广西临近的身份之中,能有能力出粮饷的只有广东。

  湖广倒不是穷,而是湖广的粮食都要运到云贵去。至于云南与贵州,他们自己都没有粮食,即便到了明末时期,贵州一年的粮税也不过七八万石,根本比不上江南一个县,甚至比不上北方大县。

  因为北方大县的粮税,有很多也有三四万石之多。

  所以不仅仅现在,后世很长时间,广东向广西协饷,都是惯例。

  而今也是如此。

  正因为这个原因,朱祁镇才决定让王翱挂两广总督衔,总管两省。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令王翱坐镇广西,并转运粮饷,广东粮饷方面直接人让王翱负责。协调两省供应军需,并在大战之后,安抚百姓。”

  朱祁镇细细一想,他本意让两广总督有后世权限,但是心中一想,顿时想明白一件事情。自己被自己前世记忆带歪了。

  不错,就是带歪了。

  明代后面的官职,无不建立在文官集团对勋贵集团大胜的基础之上。

  也就是说,这些官职本身就侵吞了武将方面的权利。

  如果真按这个安排,这个总督与督师又有什么区别?不管是名字上的不同而已。

  所以,朱祁镇立即打了好几个折扣。甚至也没有让王翱有对前线将士的管辖权。当然了有一点事情,朱祁镇还是明白的。

  很多时候,并非写在明文上才是权力。

  很多权力不用说出来,他自然就存在。

  不管谁在前线打仗,都不会得罪后面督运粮草的官员。而督运粮草的官员手中未必没有兵力。毕竟这些民夫,押运粮食的士卒,发放武器之后,也不是不堪一战的。

  只是这样的情况,前线勋臣为帅,后方有文官督运粮草。这个模式朱祁镇想试试,如果真的行得通的话,今后大明用兵大多是这样的模式。

  当然了,这样的模式,并非朱祁镇首创的。

  而是现实如此。

  太宗皇帝几次北伐,在后面督运粮草的都是文臣,就是蹇公齐名的夏元吉。只是这位大佬天不假年,否则他权威还在三杨之上,却在宣德五年去世了。

  而且朱祁镇也发现,在太祖太宗的手段之下,五军都督府失去了很多职能,甚至可以说,五军都督府并没有独立发动一场战争的能力。

  必须有兵部配合不可。

  否则在粮草辎重上他们搞不定。

  这也是权力制衡的一种而已。

  对此,朱祁镇心中有些纠结。在他想来,五军都督府,作为军方最高机构,应当有一套战争体系。

  可以绕开内阁,有主持战争的能力。

  因为没有这种能力,文臣伸入军中的手,就不可能被斩断,特别在后勤方面。

  但是真正让五军都督府有这种能力,朱祁镇自己未必能睡得着觉了。

  杨士奇说道:“臣明白,却不知道陛下属意谁坐镇广西?”

  朱祁镇说道:“先生可有人选?”

  杨士奇说道:“臣以为选生不如选熟。武兴将军坐镇江西时期,与王翱配合默契,此去广西,还是属意他们两人为好。”

  朱祁镇说道:“武将军?”

  朱祁镇对他有印象,他虽然没有见过武兴,却知道,他本来是五军都督府之中的将领,就之宣德十年正月,紧急坐镇江西,一直到了现在。

  没错,就是宣宗驾崩的时候。

  是太皇太后点的将。

  朱祁镇立即觉得这个武兴可信。

  朱祁镇对太皇太后的眼光,还是相当信服的。当时江西有人起事,多达三万人之多,就是武兴一举荡平的。

  忠诚可以依靠。能力也不错。

  如果不是武兴没有应付大场面的经验,麓川之战,朱祁镇就有几分属意武兴了。毕竟几十万人的大战,并非武兴剿匪经验所能胜任的。

  不过,对于广西的战事,却足以应对了。

  毕竟广西那那些土司,说起来越土匪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情,朕问过英国公再定。”

  其实朱祁镇心中已经同意了,不过,他还是这样提醒一下杨士奇。

  朱祁镇心中想要建立起清晰的文武分野,在军事上,朱祁镇依靠英国公,在民政上,朱祁镇依靠杨士奇。

  张辅很识趣,在民政之上,不多提一个字。

  但是杨士奇却没有这个自觉了。

  或许说杨士奇觉得自己作为国家首辅,虽然没有丞相之名,但有丞相之实。特别是太皇太后对杨士奇倚重,让杨士奇的权威从宣德十年到而今一直处于增长状态。

  甚至在明代制度之中,最少在明代前期的制度之中,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并无高下,而是制衡关系。

  但是杨士奇其实已经将这种微妙的关系打破了。

  内阁的权威大大增加,明代内阁从皇帝秘书机构,到为真正的行政中枢,杨士奇,杨廷和,张居正,等几位居功至伟。

  杨士奇也不知道听没有听明白朱祁镇的潜台词,或许听明白了。装着听不明白而已。随即说道:“陛下,北京周围大水虽然退却了,但是很多地方颗粒无收,虽然开仓赈济,以工代赈,但是如此发展下去,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估计会不好过啊。”

  朱祁镇听了,心中郑重地问道:“真是如此?”

  杨士奇说道:“臣自然不敢欺瞒陛下。”

  朱祁镇一时间脸色难受,说道:“百姓遭此劫难,是朕之过也。”

  朱祁镇心中的自责,也是真实的。

  在朱祁镇心中的抗洪抢险,是有后世的范本的,但是而今这一场大水,让朱祁镇知道了现实是多么的冰冷的残酷了。

  北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尚且有近千人死于大水之中,北京城外又是一个什么样子?

  朱祁镇简直不敢想。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正统四年的大水

  朱祁镇又是巡视全城,又是斩杀驸马,他又是任命于谦统合北京城。

  他做得这一切的一切,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保全北京城而已。

  甚至保全北京城这一件事情上,也要打一个问号。

  因为朱祁镇明白,北京城在选址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防洪问题,北京城所在地方,在潮白河与卢沟河之间的高地。

  地势上天然不会被水淹。

  甚至朱祁镇躲在宫里,什么也不做,北京城也不会被淹的,最多城墙根的内涝,更加严重一点而已。

  但是北京城外,特别是卢沟河。

  卢沟河大水,为了防止水淹京师,卢沟河南边的大堤被扒开一个大缺口。洪水自然南下去了。

  北京是没有问题了。但是不要指望,北京工部与什么完善的泄洪计划。到底有多少百姓,没入洪涛之中。

  是一个朱祁镇不敢问,也不忍问,甚至问不出来的问题。

  下面的官僚们,怎么可能将人数精确到个位数,北京城中淹死人数都没有这个统计水平,更不要说外面的官员了。

  有洪水,夏季的农作物自然没有了。而秋季冬小麦的种植也不是很顺利的,被洪水淹过的土地,还有种种问题。

  首先,地界被淹没了。

  这一片地方,到底是谁的地方,很不好说了。

  甚至很多人家都死绝户,自然被百姓悄悄给吞掉了。为了田亩的问题发生种种官司,甚至是命案,从来不在少数。

  其次,就是卢沟河的含沙量并不少,这些沙子淤积了土地,很多良田都不能种了,需要好好清理。

  再加上不少人受灾。

  善后也是需要时间的。

  冬小麦估计很多人都种不上。

  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而今北京城的以工代赈的规模,并不是太大,不过是兼顾北京附近百姓而已。

  很多百姓还是在家中吃自己的。

  毕竟而今大明还算是盛世,百姓家中也都是有些存粮的,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到断炊的日子。

  但是不管百姓家里有多少存粮,渡过这个冬天之后,决计不会剩下多少。

  明年春天,也就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是饥荒爆发的时候。

  朱祁镇也是没有办法。

  而且当时北京城在水灾的威胁之下,故而很多事情都没有多少。但是而今总结,却发现正统四年是一个大水年。

  真正遭灾的决计没有不只北京一处。

  何北河南都有水情,淮河运河也都不安分。长江上下也多处决口,但是真正大问题,还是在运河之上。

  运河一段决堤,大运河具体停航了。

  这一件事情不用朱祁镇说,杨士奇就斥责南京镇守丰城侯李贤了。

  前文也介绍过李贤。也是一员重臣。军方重将,赫赫有名,杨士奇却不管这些,可见情势之危机。

  毕竟大运河就是京师的主动脉。

  大运河一断,京师这边情况堪忧。

  更不要说,正是北京附近受灾严重,继续各方物资的时候。

  甚至朱祁镇也下旨,让李贤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堵上缺口,让运河恢复运行。

  李贤在受到强大的政治压力之下,调动了数万军队,一起动手,终于将缺口堵上了,但是这个缺口已经流淌了一个多月了。

  北京城,天子脚下。

  一场水灾,尚且是如此。

  更不要说其他地方,是怎么样了。

  这些事情,杨士奇在京师都严密的封锁了消息,麓川之事,成为时事焦点,这些水灾的消息,才不被注意。

  否则大运河断绝的消息传来,北京的物价非要翻上好几倍不可。

  朱祁镇本身也不想提这个问题。

  还好,大明大部分的官员还算得力,大明的家底还算充实,最少在花在赈灾上面,朱祁镇是不心疼。也不敢心疼。

  这一场大灾这才算过去了。

  但是朱祁镇真感到了吃力,一面赈灾,一面支撑四场战争,麓川,广西,松潘,兀良哈,虽然只有麓川是大战,动用十几万人。其余地方,少则万余,多则三五万,也打不了多长时间。

  但是朱祁镇依旧感受到焦头烂额。

  而今刚刚喘息一下,就要面对明年春天的饥荒。

  甚至不是一处。

  朱祁镇说道:“先生觉得该怎么办?”

  杨士奇说道:“陛下不是准备修卢沟河吗?正好以工代赈,只是户部一时间钱不筹手,毕竟是不是开内库,支应一下。”

  朱祁镇心知肚明,未必是户部钱粮不够。

  只是杨士奇不想再动太仓钱粮了。

  毕竟朝廷的家底不可能一个劲霍霍完了。真遇见大事了该怎么办?别的不说,如果瓦刺突然南下,与明军大战。

  这大战的用度,犒赏,杨士奇都要拿出来。

  如果拿不出钱来,杨士奇就被动多了。

  而且内库之中有没有钱,杨士奇也是知道的,大概具体有多少钱,杨士奇摸不清楚,但是估计也在二千万两以上。

  皇帝手中存那么多钱做什么?

  该用就要用。

  朱祁镇说道:“好,既然先敲定卢沟河治理方案,再说钱的问题,如果户部钱粮真不筹手,内库可以与户部分摊。”

  朱祁镇重音咬在分摊之上。

  言下之意,让内库单独出钱是决计不可能的。

  因为三大殿工程,已经由内库承担了。

  三大殿总耗银在七十多万两以上,这还是将金丝楠木变成了松木。减轻了不少负担,否则造价估计在一百多万两以上的。

  据说,明末修三大殿用了近三百万两。

  当然了,这里面有白银大量涌入的通货膨胀,也有宦官于文官的层层分润,自然是不作数的。

  朱祁镇要敲定卢沟河治理方案,于是决定卢沟河治理方案的御前会议,很快就召开了。

  也确定了,参加的人数。

  内阁五位是万万不会缺席的。

  阮安作为总工程师,也是技术代表,也不可能缺席的。王振掌管内库也在,刘中敷掌管朝廷的钱袋子,自然也要在。

  除此之外,于谦也要在。

  毕竟在朱祁镇心中真正组织工程的,应该是于谦。

  不过,在这一场会议之前,朱祁镇还要召见一个人,就是刘定之。

  得到调令之后,刘定之终于从西北回来了。

  这位状元是朱祁镇第一个点的状元,虽然在这几年之内,朱祁镇也点了一个状元,叫做杨鼎,但是朱祁镇对杨鼎的重视,远远不如刘定之。

  刘定之一到京师,朱祁镇就召见了刘定之。

  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此刻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刘定之在文华殿见了朱祁镇,心中一颤,暗道:“陛下,此刻已经有帝王之威了。”心中紧张,甚至身体都有一些微微颤抖,说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自己并没有感觉到。

  其实朱祁镇与几年已经大有不同了。

  朱祁镇当年板着脸,装着威严的样子,其实在外人看来,却是装腔作势,显得很可爱而已。

  但是而今,朱祁镇长大不少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身形,朱祁镇气质很成熟,虽然嘴角的绒毛,还带着稚气之色。但是行为举止之上,却已经呈现出一个成年的皇帝的威严。

  朱祁镇说道:“刘卿。你在西北为朕牧马,的确辛苦了。王大伴,下去准备一些礼物,让刘卿带回去,也算是慰劳功臣。”

  王振说道:“臣谢过陛下。”

  朱祁镇一伸手说道:“坐,刘卿在西北日久,对于马政什么缴朕的?”

  刘定之说道:“陛下,西北战马供应全军决计不够的,如果陛下想与瓦刺决战于漠北,在战马上,还要多加思量。”

  第一百六十七章 马政痼疾

  朱祁镇脸色严肃说道:“刘卿请讲。”

  其实朱祁镇对西北不能供应全军战马,早有预料。

  毕竟锦衣卫在朱祁镇的调教之下,对外情报如何,还不好说,但是在对内情报上,朝廷上下,很少有瞒得过朱祁镇的事情。

  但是很少瞒得过却是事实。却并不意味着锦衣卫就能将这其中各种利益纠葛,给弄明白。

  锦衣卫之中文化水平也是相当有限的。

  所能做的,仅仅搞清楚现状而已。

  刘定之说道:“太宗皇帝天纵英明,在永乐年间,就询问臣下,以漠北牧养之法,与民间分养之法孰善,然群臣误陛下,乃用民间分养之法。”

  “以至于今日之势,纵然有马数十万匹,但却不可作为战马。”

  朱祁镇问道:“原因何在?”

  刘定之说道;“陛下,马性温顺,然也有好斗之心,如果马聚集成群,则群马相争,必有头马,头马占据雌马,所生之幼马,就远胜寻常马匹,即便头马之下,也有一些马匹相当不错。”

  “故而这些马匹就可充为战马,做冲锋陷阵之用。”

  “然而今马匹善养于百姓家中,且不去说百姓负担,单单说,这些马庭院之中,用以畜力,即便是发情,也是百姓配对。”

  “时间一久,去除野性,只能用做畜力,如果用以战马,恐怕见千军万马相争,尚未发力,就先行胆怯。”

  “故以此法养马,纵然有马百万,也不足一用。”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算是明白了。

  后世马匹之东西,早就是稀罕东西了。

  所以朱祁镇根本没有接触过,即便稍有接触,也决计不会深入到养马细节之中,万万没有想到,单单是养马,就有这么多学问。

  朱祁镇也知道,刘定之有些为尊者讳。哪里是太宗皇帝不知道放养的好处,实在是没有放养的地方。

  最少对北京附近的来说,确实是如此。

  而且其实刘定之所说的未必全对。

  并非战马不能圈养,而是百姓根本不会用养战马的办法,养马。原因无他,成本太高了,别的不说,各家勋贵之中,谁家没有几十匹上百匹战马,都是上阵要用的。

  也不见他们上阵的时候,这些战马就软脚。

  刘定之见朱祁镇听得认真,说道:“陛下,令百姓分养战马,对百姓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了。民间有谚语,家财万贯,带毛不算。”

  “而今强令百姓养马,一旦有失,就要坐赔,不知道令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臣以为非善政也。”

  朱祁镇说道:“此事朕知道,而今分养战马不行,当如何养马?刘卿久在西北,可以教朕乎?”

  马政分养的弊政,朱祁镇早就有所耳闻。

  甚至不用刘定之说了。

  而且朱祁镇听了刘定之刚刚说的分养之弊,就决定一定要废除分养之法,集中精力要在全国建立起几个大马场。因为只有有足够的马匹,才有足够的机动能力,有足够的机动能力,才能出塞征讨瓦刺。

  而今总体来说,朝廷虽然缺马,但是收刮一下,还是有十几万战马,但是远远不够。

  既然已经决定废掉这个政策,对于他的其他弊端,朱祁镇就不需要多做了解了。

  刘定之说道:“臣走遍西北,山丹卫,青海,河湟之地,都是上好的养马之地,而且有贺兰山护卫,瓦刺不能轻易翻越。”

  “比起长城之外,要好上不少。”

  朱祁镇慢慢咀嚼这几个字,心中暗暗摇头,知道这一件事情,并不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宋元积弊,西北的人口并不多。

  西北人口少到了什么地步?

  洪武年间北伐的时候,傅友德独领一路出西北,而徐达领一路出大同,徐达这一路王保保大战。

  王保保骑兵众多,占据优势,但是徐达败而不溃,坚如磐石。一路从草原上退到了大同。都没有让王保保找到全歼徐达的机会。

  只是徐达退兵,让傅友德呈孤军深入之态,傅友德不得已撤军,将一路上所俘获的人口,全部迁回去。

  但是所有人口加起来,不过数万而已。

  所以西北方向,如果说是无人区,是决计不对的,但是指望西北有多少汉人,却也是想也不要想了。

  为什么明代对攻取西域不感兴趣,西北地区的匮乏,大概也是原因之一。最少开国到而今不过七十多年。

  满打满算三代人。

  虽然这样的情况,有一点点改善,但是改善的并不是太多。

  所以西北方向,其实也有很多土司,还有受朝廷册封的蒙古人。

  也就是说这些草场,其实也都是有主的。

  想要夺取这些地方,不动刀兵,是不行的。

  但是朱祁镇而今深刻的厌恶了战事,四个方向的战事,朱祁镇怎么有心思另开战线,真不知道想怎么死吗?

  朱祁镇说道:“这一起,让你进京,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朱祁镇将这一件事情上了心,话题一转。将话头扯到了其他地方上。

  “臣知道,臣将任大兴知县。”刘定之说道。

  朱祁镇说道:“你这个大兴知县可与寻常知县不一样,可以这样说,而今北京城之中大小事务,恐怕就要你来负责了。”

  刘定之听了大吃一惊,说道:“臣不过是区区一知县而已,如何能越权行事。”

  朱祁镇说道:“朕的状元郎,岂能仅仅当一个知县,明日御前会议,商议卢沟河治理之事,在此之后,于先生就要将精力放在这工程上面了。”

  “至于北京城的事情,就要你多担待了,只要办好了,他日代替顺天府,未必不行。”

  “臣谢陛下信任。”刘定之说道:“臣定然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朱祁镇说道:“无须如此,只是你这县令与寻常县令不一样。”随即朱祁镇将他在北京城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刘定之听了,一时间心中激动夹杂着害怕的情绪,涌上心头。

  刘定之在西北磨砺的好几年,奔波劳苦。对大明的认识又深了几层。能考中状元的,都不是蠢人。

  刘定之岂能不知道这一件事情,牵扯之大。

  一旦失败的话,皇帝定然是没有错的,有错的只能是大臣,也就是于谦与他,定然会为皇帝替罪。今后不会有什么前程可言。

  但是同样的。

  如果这一项改革顺利的推行全国,那么刘定之的政治资本,将会极其雄厚,内阁的那几把椅子,定然有他一席之地,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而且皇帝对他推心置腹到如此程度,刘定之是一个聪明人,他还有选择吗?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比起于谦来说,小于谦十岁的刘定之,功名之心,要胜过于谦。他看见的根本就是巨大的政治利益,至于这个改革对大明是好是坏。

  刘定之其实并没有深想。

  刘定之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陛下的政策全部落实。”

  朱祁镇心中松了一口气。

  刘定之这样大臣,比于谦要好用,因为他们是政客,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政治理念可言。但是于谦就不一样了。

  朱祁镇说服于谦可是大费口舌了。

  但是真正用起来,还是于谦让人放心。于谦说定的事情,决计不会改变,乃是真正大丈夫。但是刘定之就不一样了。

  政治利益大到一定程度上,很难保证刘定之不倒戈。

  “哎。”朱祁镇心中暗道:“如果于谦也想刘定之这样听话就好了。”虽然朱祁镇也知道,这是妄想。

  第一百六十八章 灾情

  第二日。

  文华殿之中,就如之前一般。

  大臣都到了。

  比上一次大臣要少一点。

  不过,却有一个人特殊的人参与进来。

  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朱祁镇之前不知道,宫中还有这一位大佬。他事先询问阮安治河方案,阮安的方案不能让朱祁镇满意。

  阮安就推进了这一位早已在仁寿宫庄养老的老太监。

  朱祁镇一打听,才知道这沐敬是一等一的治水能臣,虽然阮安也修缮过河道,但是这方面的能力与沐敬相比,却是想差太大了。

  整个北运河都是沐敬修缮的。沐敬几乎走遍了运河每一处闸口,对各地水情熟悉之极。是治水老臣了。

  不仅仅如此,沐敬的品质也是相当过硬的。

  永乐年间,沐敬跟随太宗皇帝北伐,但是入漠北已深,月余不见贼寇的影子,下面都有一些人心惶惶了。

  只是太宗皇帝依旧不甘心,无功而反。

  大臣劝谏,纷纷被遣。

  而沐敬依旧劝谏,反复不已。

  太宗皇帝大怒,说道:“尔欲反乎?”

  沐敬说道:“事已如此,陛下执迷不悟,固不知孰将反也。”

  太宗皇帝下令将沐敬斩首,左右将沐敬拖曳下去,而沐敬颜色不变。

  太宗皇帝见状,就下令放过沐敬,说道:“宫中皆如此人,岂不诚有益乎?”

  随即下令回军。

  但是沐敬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

  就是垂垂老矣,英雄迟暮。

  朱祁镇特地赐座,对沐敬如大臣一般。

  朱祁镇见所有人都到齐了,对于谦说道:“于先生,先说说顺天府灾情?”

  于谦说道:“是。”

  随即于谦侃侃而谈,说道:“陛下以工代赈之计,已经安顿了十万民夫,与北京城墙,城楼,三大殿,等工程之上。”

  “但是这些工程多在北京附近,而卢沟河水灾却在在东安,永清,固安,武清数县。除却县城之外,大多被淹了。”

  “而北京务工的灾民,却大多是京畿附近的。”

  “以臣之见,北京附近的灾民,不过财产受损,而此四县百姓,却是生死之间。”

  朱祁镇听了,对这个现象。

  朱祁镇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首先是北京灾情并不严重。

  最少对比这个时代其他地方的天灾,北京的天灾可以说很一般了。毕竟别的地方受灾,决计不会有皇帝圣旨,大臣立即巡视,不知道多少军队,一起动手救灾。

  很多人印象之中,无数人防守堤坝。在这个时代是不成立的。

  倒不是军队不会投入救灾治水。

  早在宋代,就有专门治水的军队了。

  但是想想就知道,一支缺额几乎到了三分之一的军队,打仗不行,治水就可以了吗?

  在京师有京营,乃是大明精锐所在,即便再怎么衰败,也苟延残喘到正德之后,依旧是朝廷的武力依靠。

  他们并不是那么容易掉链子的。

  北京天灾不严重,受灾的人数不多,但是下游灾情严重,更严重的乃是朝廷组织力缺乏,想将这些灾民组织数百里上京。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甚至还有一些大臣在这一件事情持反对意见。

  无他,北京乃是朝廷的脸面,大量灾民聚集在北京,朝廷脸上不好看,更何况,各路使节都在京师之中。

  麓川的使节,瓦刺的使节,兀良哈的使节。

  可是都在。

  瓦刺使节还好,而今瓦刺也先,正在整理他父亲脱欢留下的烂摊子,即便是将姐姐嫁给了脱脱不花,脱脱不花与他也是面和心不和。

  最直接的表现是,脱脱不花单独向朝廷进贡了三千匹马。

  当然了,朝廷按照厚往薄来原则,高价回赠了脱脱不花很多丝绸,粮食,还有铁器。

  这一件事情,还是杨荣在的时候定下来的。

  固然有些迂腐,但是挑拨离间的意味,太明显不过了。

  麓川使节一直在京中跑门路,向要向朝廷乞和。只是麓川使节倒是带了不少金银,但是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收麓川的银子。

  甚至在朝廷大军临近云南的时候,麓川使节也放弃了。

  朝贡之上,他带了多少东西,朱祁镇加码按照太祖的规矩,掏内库加码三倍回礼,对文官说的是:“朝廷不可失礼于小邦。”

  但是却传旨给孟瑛,让礼单给孟瑛看,说道:“这就是朝廷给将士们的赏赐,打破麓川,从麓川所得,尽赏将士,朝廷不取一厘。”

  兀良哈的使者眼红,就向朝廷求赏赐。

  说起来,兀良哈头上还都挂着大明头衔,所谓朵颜三卫,只是而今兀良哈态度不明。自然不能给。

  甚至独石堡那边已经打起来,兀良哈的使者还在京师喋喋不休。

  至于朝鲜,安南的使者是都在。

  正统年间,还有一些永乐遗风,而永乐年间京师之中外国使节更是数不胜数,最多的时候,有七十多个国家。

  这种种原因下,在北京城以工代赈的效果并不好。

  但是在卢沟河下游,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工程来做。

  朱祁镇问道:“你估计四县灾民到底有多少?”

  于谦说道:“臣只能保证顺天府境内,大概有三万七千人有余,但是直隶其他府县有多少,却不是臣可以知道了。”

  朱祁镇看了一眼杨士奇。

  杨士奇咳嗽两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卢沟河威胁朝廷安危,自然要好好修一修了,特别是宣德元年,宣德五年,这两年都有过大修。该怎么修,下面人都很清楚,所以以工代赈是可以的。”

  “但是南边的府县,却不好妄自兴工了。”

  “臣以为还是开仓放粮赈济的好,臣已经从山东调来一批粮草,足以赈济河间,保定两府了。”

  朱祁镇也知道这其中很多事情。

  工程建设从来是贪污的重灾区。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没有差别。

  杨士奇更是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支持卢沟桥工程,但反对其他地方以工代赈。

  乃是卢沟桥河道,不是新鲜事。大致需要多少,杨士奇心中其实是有数的。更不要说,于谦是这个工程的负责人。

  虽然而今还没有说,但是杨士奇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

  杨士奇信得过于谦。但是其他人未必信得过了。

  更不要说,之间没有规划,仓促上马,又有灾民的生计所系,做得好,自然是一举而数得。但是杨士奇不得不做好,如果做不好该怎么办?

  同样的修黄河,有人能修一次,能用百年,但是有人能修成:“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里面的猫腻,实在是太多了。

  杨士奇老了,有一些保守。

  有些事情,他宁可多花一点钱,也不去想什么一举而数得。事实也证明,越是花样多的事情,越是有技术含量。

  大明官僚到底有没有这种组织能力,杨士奇表示怀疑。

  朱祁镇说道:“杨首辅所言极是。此事暂且不提。先说卢沟河,先生也说过,宣德元年,宣德五年大修过,正统元年也小修过。”

  “每次多则动用数万人工,少则动用数千人工,已经几乎是年年修,但是即便是这样,隔三岔五,卢沟河也要决堤一两次。”

  “朕登基以来,元年一次,今年又一次,这一次大修之后,又能支撑几年?朝廷就是金山银山,也不能这要挥霍。而百姓要遭受几次这般苦楚。”

  “故而今天,就要这一件事情说清楚?卢沟河怎么修,才能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决堤。”

  朱祁镇的话,掷地有声,但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卢沟河水情

  黎澄出列说道:“臣惭愧。卢沟河大工,臣多次参与进去,然卢沟河与寻常河不一样,汉晋之时,地广人稀,卢沟河本是漫流,而今耕地日多,侵占河道,而金元立都以来,西山之木伐尽,大雨一下,泥沙具下,所以不管什么样的河道,用不过数年,就会抬高河床。而且北方下雨,不过秋季数月。”

  “卢沟河季节性太过明显,不下雨,卢沟河河道明显够用,一下雨,则水位汹涌而上,不可抑制,唯有保京师而泄洪。”

  “这也是,朝廷多次修建卢沟河河堤,都支撑不了多久的原因。”

  “好。”朱祁镇说道:“既然,有问题,就一个个解决。太宗时候,朝廷就有禁令,禁止伐西山之木,今日再做重申,京城之中提倡用煤,再次重申,不许伐西山之木。”

  朱祁镇看向杨士奇,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杨士奇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如果说,没有门头沟煤矿的大规模开采的话。杨士奇定然要反驳。

  毕竟北京是一座居民百万大城池,所用柴火是刚需,朝廷总不能让人不生火做饭吧。这种不合人情的禁令,即便皇帝权威多盛,也执行不下去的。

  太宗皇帝权威不可说不盛,朝廷上下有谁敢违逆太宗皇帝,但是太宗皇帝西山禁令,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毕竟人总是要吃饭的。

  但是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了变化。

  宣德十年,朱祁镇在门头沟设煤监,虽然事情有所反复。曹吉祥还因为做事太过,被人弹劾。

  但是煤监总算是维持下去了。

  只是宫中想维持对门头沟煤矿的垄断,却也不可能了。

  门头沟煤监也变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就是煤场。直接供应宫中的煤场。被宫中惜薪司直接管辖。另外一部分,就是在门头沟到京城大路上设卡收税,每万斤一文。

  虽然宫中的放弃对门头沟煤矿的控制,但并不意味宫中煤场并不向外发卖。宫中煤场依旧是门近二百煤场之中最大的。

  对,从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门头沟煤矿规模膨胀起来。

  别的不说,朱祁镇看过宫中账册,从宣德十年,每年千两级别的税收,而今已经进入万两级别了。

  虽然今年因为赈灾,大量派煤,估计不仅仅不赚钱,还要赔钱。

  但是正统三年,已经有一万七千两了。

  朱祁镇也明白,这种增长绝对不是极限,今后增长到十万两,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朱祁镇而今手握内库三千多万两银子,对每年十万年,并不看在眼里了。但是朱祁镇看到却是其中的潜力。

  毕竟煤与铁是工业革命的基础。

  杨士奇可能想不到,朱祁镇想的这么深,但是对朱祁镇这种一举两得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的。

  防范卢沟河泥沙,固然是有的,但是用行政手段,为门头沟煤监增加收入,更在其中。

  只是杨士奇心中难免心中嘀咕,暗道:“皇帝怎么一心一意钻进钱眼里了,这可不好。”

  “陛下,此事也是缓不应急。”黎澄说道。

  朱祁镇说道:“对彻底治理卢沟河,工部可有方案?”

  黎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跪下来,说道:“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黎澄想来想去,他并不想说这一句话,但是却不敢说有什么根除之法,毕竟卢沟河水情的复杂性,今天低个头说不行,固然要吃排头,甚至要降职,但是承认了,如果做不到,等卢沟河再次决堤的时候,即便他不在了,他的子孙也要遭难。

  他心中也有好些想法,但是最好的办法,觉得这卢沟河河堤,最多能支撑十年,十年之后,就要看运气了。

  运气好了。雨水不大,还能保住。但是一旦雨水大盛,决堤是十成十的。

  如果皇帝老了。活不了十年。

  这事情还有免于追究的可能。

  但是皇帝方才十几岁,将来春秋正盛。即便二三十年,也能活着。

  这个时候,黎澄也敢冒险。

  朱祁镇说道:“黎卿起来吧,你没有方案,宫中却有一个方案。”

  朱祁镇此言一出,下面人的目光都放在沐敬身上,对于沐敬这位老太监,很多人都知道的。

  不过,出来解说的却不是沐敬。而是阮安。

  阮安向皇帝行礼,随即向各位大臣行礼,说道:“工部尚书所言,都对,但缺少一点,那就是卢沟河入海不畅,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

  “卢沟河流入三角淀之中,而三角淀方圆数百里,都是湿地沼泽,看似容大水源源不断的流入,但其实它的容纳也是有限的。”

  “刚刚开始还能容纳,到了后来,就有倒灌的风险。”

  “这不仅仅是卢沟河,直隶不少河流,都有这样的风险。”

  朱祁镇不说话。只是看着下面的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镇也很吃惊的。他甚至想到得到,连续一个多月大雨之后,洪水居然从下游冲上来的。

  河堤能撑得住才算怪事。

  不过,而今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个方案了。

  朱祁镇在这一次大会之前,就已经与阮安,沐敬开过一个小会了。宫中这个治理方案,虽然是阮安与沐敬提完善的。

  但是很多概念却是朱祁镇提出来的。

  其实朱祁镇并不知道,河流倒灌这样的事情,在河北从来不少见。即便后世也常常有。特别是在海河流域之中。

  阮安说道:“所以,欲求卢沟河安,不得不治三角淀,欲治三角淀,不得不治运河。”

  杨士奇一听,整个人就严肃起来了。

  卢沟桥重要不重要。

  重要,毕竟直接威胁北京附近的百姓。

  但是卢沟河再重要,也没有运河重要。

  运河是大明的命脉所系,这一点不容任何质疑。

  如果皇帝单单是想治理卢沟河,想以此而建功立业。坐稳皇位。杨士奇自然会支持,不但会支持,而是不遗余力。

  毕竟对杨士奇来说,一个有权威的皇帝,是大明江山稳定的基石。所谓之国赖长君。但是运河这一件事情上,关系太大。杨士奇也不能让朱祁镇乱来。

  因为要出大乱子的。

  河北的湖泊很多,但是大部分靠近运河的湖泊都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为运河补水。甚至在山东不少地方,运河附近的泉水,井水,都不准灌溉,都必须为运河补水做准备。

  三角淀东南方向,就是天津,而天津就是运河上重要节点。北运河是用的卫河河道。完整的绕过了三角淀,到通州了。

  也就说三角淀与运河之间,是不连通的。而今的卢沟河乃是一条内陆河。

  杨士奇虽然还没有听到阮安的方案,但是就本能的想到,难道阮安想将三角淀引入卫河水系。

  杨士奇心中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原因很简单。

  卫河河道是支撑不了这么庞大的水量的。

  即便流入卫河之中,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甚至还引起运河河道水情不稳。

  这又是他不能允许的。

  杨士奇打起精神,听他们说下去。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宫中的方案要比杨士奇想象要大多了。

  “海河方案。”朱祁镇心中暗道。

  这是朱祁镇对这个方案命名,毕竟从小学地理,就知道海河流域。而今面对河北水系如此复杂的情况,朱祁镇自然想起照搬后世情况。

  因为他而今想看来,怎么想怎么觉得海河,似乎并不是一条自然形成的河流。

  第一百七十章 海河方案

  朱祁镇所想,对也不对。

  因为海河这个名词是明末才有的。但是海河形成后世地图上的行动,却是本朝开国之初提倡的一定要根治海河,动用了数百万人,不知道修建了多少条运河,最后才形成了后世的海河河道。

  从这一件上来,海河说是一条人工河,也不能说全错。

  阮安说道:“从如果放宽目光,卢沟河的水灾在河北从来不是个例。河北这片的河流,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发源于太行山中,季节性很强,可以说,一发洪水都发洪水。”

  “而大多数河流都排泄不畅,淤积在三角淀,得胜淀,武馆淀,白洋淀,这无数河间洼地,连成一片,如果雨水大的话,就会连接在一起,到时候数千里地,一片汪洋如同大海。”

  “百姓没于洪涛之间。”

  朱祁镇而今看到这一大面区域,还有触目惊心之感。

  谁能相信,河北居然有这么多湖泊。而阮安所说的那几大淀,从现在地理上看,就是从天津以西到,雄州。

  而且这不仅仅只有这里,这样的湖泊,在河北还有好几处。

  虽然没有这一个湖泊带大而已。

  真正了解这一些情况之后,朱祁镇甚至有一种冲动,什么瓦刺也不打了,单单能将这一带混乱的水系给治理好就行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汉魏时代,冀州也是富甲天下,得河北足以立国,而今明代虽然定都河北,河北根本不能支持北方战事。

  想想就知道,几乎数年一次大洪水,大量的良田都变成了湿地。这些湖泊看似不大,但是一遇洪水,就好像是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

  水利与农业之间的关联密集之极。

  这样的情况,河北的农业生产能好才怪。

  阮安说道:“为了朝廷长治久安。奉陛下旨意,应该将治理河北各水系,看做一体。将收拢河北所有河流,皆归入卫河入海。”

  杨士奇说道:“卫河承担运河一段,如此一来会不会运河断流。”

  “首辅所言极是。”阮安说道:“这事情我与沐敬前辈,已经商量过了。这样做,不会让运河断流,反而会增加运河水量。让运河运输量大增。”

  杨士奇也不说话了,心中暗道:“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人们都觉得京杭运河乃是重要的经济命脉,但是其实上,他们都高看了运河。

  因为这一条运河的承载量并不大,还需要大量的维护。

  明代的最高记录,就是六百三十万石,就是宣德年间的纪录。后来被额定在四百万石之上,大概是朝廷觉得,这个数目最经济。

  又能供应朝廷所需,不至于了劳民伤财。

  即便如此,朝廷一家的运输量,几乎将运河给站满了。

  很多时候,运河上都一船挨着一船,特别是过山东的时候,船闸之前,排上几天队都是很正常的。

  漕粮运输一趟要走上一年。

  可见大运河并非想象的那样用有。

  运输量在哪里放着。

  当然了,山东这一带是一个瓶颈地带。毕竟过山东的时候,可是一座船闸挨着一座船闸。其他地方好要一点。

  这并不是说,运河不重要,如果不重要的话,明代也不会形成一道,运河城市带,是北方比可比南方的繁华地带。仅仅是说,运河远远没有所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阮安见杨士奇不说话,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见杨士奇积威之重。

  随即将朱祁镇心目之中海河方案,说了出来。

  阮安先定下总原则,也就是将所有河流都归入运河,并从天津入海。但是很多地方都要细细勘探。

  一时半会不可能动工的。

  但是定下来的工程就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三角淀连通卫河的工程,这个工程并不算太大。毕竟两者相距并不远。

  第二个工程就是扩宽卫河入海段。

  也就是卫河从天津以下,到达大海这一段河流。

  这一段河流被人称为海河。

  不扩宽的话,这一条河道根本不能支撑这么多水从这里入海。

  其余其他河流该如何下手,而今暂且不说。

  随即阮安又转到了卢沟河上面。

  阮安说道:“对卢沟河修缮,有这样几个原则,卢沟河不过三角淀,而流入北运河之中。从北运河到天津入卫河河道入海。”

  “其二,截弯取直。减少河流对堤坝的伤害。”

  “其三,就是采取束水攻沙之法。减轻泥沙堆积在河床之上。”

  阮安一边,一边领太监从下面取来一张地图,正是卢沟河流域地图,上面有一道新画出的河道,从上游直接连通北运河。

  就是阮安准备的新运河。

  黎澄听了,说道:“这束水攻沙到底是什么办法?”

  阮安听了,微微一笑,说道:“黎工部请稍安勿躁,容在下,一一解释。”

  “为什么,要让卢沟河绕过三角淀,与北运河相连,却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将三角淀连通运河,到底会出什么情况,一时间,我们还不能确定。”

  “最少要确定一件事情,三角淀的湖水,会不会倒灌卫河,这一件事情,我们还拿不准。但是卢沟河而今情况,是刻不容缓。”

  “所以,先治卢沟河是当务之急。”

  “只有让卢沟河如海,才能让卢沟河下游畅通。所以必须新挖河道。”

  “至于截弯取直,自然是因为新挖掘的河道,自然一并做了。”

  所有人都暗自点头。

  什么治理河北所有河流这样大计划,眼前的这些大臣们都有些怀疑,怀疑皇帝能不能办得到。但是对卢沟河的治理,却是所有人都期盼的。

  毕竟大家都在北京,是切肤之痛。

  阮安说道:“至于束水攻沙,却是皇帝陛下天纵之才,才想出如此妙法。”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阮卿无须过谦,你的功劳,朕还能夺了不成,继续说吧。”

  听了朱祁镇的话,下面的大臣顿时会意。

  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定然是阮安或者是沐敬想出来的,不过想给皇帝脸上贴金而已。但是知道归知道,但是他们自然是懂事的人,决计不会戳破的。

  “是。”阮安说道:“来人,上沙盘。”

  一时间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抬着两张大桌子上来。

  这两张大桌子上面,却是堆满了各种沙土,石头。中间还摆出一条河道来。又有人提进来一桶桶的水。

  上面有一个摇动的水车。

  只要摇动就在桶里的水流提入桌子上,顺着桌子上的河流,从另外一个地方流下来。

  此刻的阮安双眼放光,一股莫名的魅力从阮安的身上散发出来,甚至一度将朝廷之上其他人的风范给压下来的。

  果然,一个人进入自己得意的领域之中,就要一种自信。

  今日的阮安与平日谨小慎微的阮安,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只是阮安自己并没有察觉。他似乎还沉浸在当时朱祁镇给他解说这四个字的情绪之中。

  阮安说道:“天下自然之理,水利下也。而为什么各地泥沙堆积,加高河床,是因为水速减慢。”

  “所以加快水流速度,水力下切,自然能将河床切深,根本不用人力为之,此乃假借天力为人所用也。”

  很多事情说穿了,一文不值,但是没有说出之前,却是隔绝天壤。阮安此言一出,下面的人都变得有些诡异。

  连杨士奇都有一点按捺不住了,问道:“阮太监,此言当真。”

  阮安说道:“自然是当真。”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束水攻沙

  由不得杨士奇不激动。

  杨士奇听到了阮安这一番话,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卢沟河,甚至不是河北水系治理,而是黄河。

  卢沟河并不安稳,甚至有人起一个外号,叫做无定河。

  后来在康熙年间,于成龙治水,才变成了永定河。

  但是卢沟河的水灾与黄河水灾,却是大巫见小巫了。

  卢沟河发洪水,不过淹几个县而已,但是黄河一发洪水,直接想把开封府吞下去。正好几个府县,大半个河南,乃至南直隶都要受灾。

  生民何止千万之众。

  这才重中之重。

  杨士奇说道:“你如何保证?”

  阮安说道:“首辅如果不信,可以当场一试。”

  随即阮安指着两个桌面,说道:“这里可以比做卢沟河。”

  杨士奇第一个坐不住,站了起来,几步走道桌子旁边。

  这桌子很大,大概有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上面堆积泥沙,一边高一边低,上游陡峭,下游平缓。

  只是下游却有不同。

  下游一个只有寻常河道,另一个的河道修建的很复杂。

  最外面有一层,中间有一层,将河道逼得很急很窄。

  阮安一声令下,立即令一边的侍卫摇动水车。

  不一会儿这些水从下面的水桶之中,打了上来,一股股的冲在高处之上,随即水与泥沙一并下来,流到下面,带着泥沙冲到河道之中,随即水流变缓,这河道之中,就有薄薄的一层泥沙。

  这还是刚刚开始的。

  想来时间一长,河床被抬高。

  也是自然的。

  另外却不一样了。

  水流被束缚到狭小的河道之中,水流越流越快,泥沙要么被带走了,要么就漫在河堤之外,最外面的河堤里面。

  但是主河道并不受影响。

  杨士奇看了之后,直接对下面侍卫说道:“整桶水倒。”

  这侍卫听了,不由向朱祁镇看了一眼。

  朱祁镇点点头,这侍卫立即将一桶水倒了上去。随即侍卫从外面打水,并将桌子上流下的水抬出去。

  一时间文华殿的地面之上,形成了两道明显的水线。

  而文武官员雅雀无声,只剩下水声,泼水之声,流水之声,接水之声。

  水流顿时变得非常急。

  如此一来,两种河道的区别,更是区别出来了。

  水流越急,所约束的水流就越急,下切之力,就越急,甚至形成一道深沟。而另外的河道,却已经决堤了。

  因为从上面带下来的泥沙太多,早就将河床抬高了。

  “停,”阮安见状说道:“首辅大人,这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吧。”

  杨士奇说道:“虽然在方寸之间,似乎很好用,但是放大数千里,却未必行了。”

  “杨大人此言差矣。”阮安有些被激怒了,一时间也忘记了对方是名声赫赫的首辅重臣,对于技术专家,最最讨厌外行人乱说话了。

  “万物之理一也,天下水性,绝无例外。岂有此处可用,而彼处不可用?”阮安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确定?”杨士奇问道。

  “确定。”阮安说道。

  杨士奇转过身来,对朱祁镇行礼,不顾地面上的水渍,说道:“臣杨士奇为天下贺,束水攻沙之法,如果能下,则黄河万里可以不受水灾,此乃天下最大祥瑞。”

  有杨士奇贺,下面大臣纷纷学着杨士奇的样子,说道:“臣等贺陛下,得此祥瑞。”

  朱祁镇连忙起身,说道:“先生何须如此?此事尚没有成功,等成功之后,再贺不迟。”

  朱祁镇将杨士奇的搀扶起来,说道:“那么卢沟河治理之事?”

  杨士奇说道:“就用此束水攻沙之法,虽然天下水性相同,但是各地却未必一样,而且此法在方寸之中有此奇效,总要试一试才行。”

  朱祁镇心中那么不明白,杨士奇还是觉得这个办法有一点不靠谱。只是他找不到不对的地方,但是他依旧不想直接用在黄河之上。

  因为黄河关系巨大,与卢沟河不是一个体量之上。

  别的不说,单单治理费用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卢沟河治理,几十万两都有一点多,即便这么大的工程,要挖掘一百多里的河道。但是在杨士奇心中估算费用,也不过如此。

  但是黄河,从黄河邙山段以下,数千里堤坝重新修建,没有几千万两,想都不要想了。一时间国库也没有这个钱。

  毕竟各处打仗,又是赈灾。又是免税。

  也是仁宣以来,虽然也有战事,但是总体来说,朝廷一直处于休养生息之中,还是有些家底的。

  但是再有家底,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如此一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就再清晰不过了。

  朱祁镇杨士奇答应,心中算是松了一口气,杨士奇答应下来,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朱祁镇对阮安说道:“治理卢沟河之事,需要多是钱粮计算出来没有?”

  阮安说道:“没有。臣等开没有细细考察地方河道,而今这一条河道,还仅仅在规划之中,地质不一样,臣还要考虑绕道。所以钱粮还定不下来。”

  杨士奇说道:“既然如此,卢沟河工程,就有顺天知府于谦负责,阮安监工。先定下方案,再上报户部,算好时间,今天冬天开工,明年夏天之前,一定要完工。”

  于谦说道:“下官明白。”

  朱祁镇也明白。

  以卢沟河水情,在夏秋之际一定会涨水的。所以陛下在夏天之前完工。冬天虽然天寒地冻,但是却冬闲期。

  可以动用更多的百姓。

  杨士奇对朱祁镇说道:“这费用,臣代刘户部答应陛下,全部由户部出。刘户部是不是啊?”

  刘中敷见状,微微张口,心中暗道:“首辅,咱们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杨士奇来之前,提醒刘中敷,一定要让内库承担一部分。

  但是到了而今却变卦了。

  刘中敷不知道杨士奇为什么变卦,他也不敢问,只能说道:“是。”

  朱祁镇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修炼出来了,自然看出来,刘中敷的不一样。

  只是他并不是太关心刘中敷,因为刘中敷是太皇太后的人。在太皇太后不理朝政的情况之下,刘中敷自然是向朱祁镇靠拢了。

  所以,朱祁镇知道户部一定不会卡钱粮,只有内阁卡了。

  让刘中敷答应并没有什么难事,但是杨士奇不改口,却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此刻杨士奇突然改口,才是问题所在。

  朱祁镇其实已经准备好出一笔钱两的。

  因为朱祁镇虽然看重钱财,并不是贪财,而是做大事必须要钱粮。积攒钱粮是为了做事,而不是相反。

  北伐固然是大事,但是治水也不是一件小事。

  朱祁镇掏这钱,心甘情愿。

  朱祁镇说道:“好,那么这一件事情,就请户部准备好吧。”

  刘中敷说道:“是。”

  事情已经说到这里,已经到了散会的时候了。杨士奇忽然留步,说道:“陛下,老臣有几句话,可否与陛下谈谈。”

  朱祁镇见状,心中微微一顿,有些沉重。

  独对,这一件事情在官场是犯忌讳的。想想就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你的同事避开你,直接与上司单独谈?

  不过,这一件事情放在杨士奇这边却有一点不对。

  因为杨士奇的权威已经能压在其他文臣之上,如果杨荣在还能分庭抗礼,但是杨荣还乡,一时间回不来。

  所以,杨士奇留下来,定然不会是为了打小报告。

  朱祁镇说道:“正好,朕也有些事情与首辅谈谈。”

  第一百七十二章 良药苦口

  因为在文华殿之中做演示。

  故而文华殿之中一片狼藉。

  毕竟这泥了水了。要很多人收拾,但是朱祁镇也知道,他与杨士奇所谈,不管是什么内容,都不好让下面人听到。

  朱祁镇就带着杨士奇来到一处偏殿之中。

  似乎是书就是一种装饰品。

  朱祁镇处理政务的几个大殿,不管是乾清宫,文华殿,武英殿,乃至文渊阁,都有不少藏书。

  文渊阁本身就是藏书所在,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文渊阁之中就有一套。

  即便是文华殿的偏殿之中处,也到底有不少书籍堆叠。

  阳光透过窗户纸打在偏殿之中,似乎阳光之中,有无数细小的微尘在上下起舞,与这满室书香混杂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味道。

  两人坐定之后,朱祁镇说道:“先生,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给朕说说。”

  杨士奇说道:“让老臣臣猜猜,陛下找臣,定然说是让于谦治理过卢沟河之后,总领河北治水,陛下想将宋以来的河北水患,在今日解决了。”

  朱祁镇说道:“此事瞒不过先生。不过先生猜对大半,却有一点没有猜中。朕想做的不仅仅是治水。”

  “于先生要总领河北水利,想要做成此事,自然是千难万难。所以事权必须统一,以朕看来,南北直隶大可不必设立,就借今日之事,河北设省,省治就在天津。今后户部就不要管北直隶了,即便是南直隶,朕也有意一分为二。”

  朱祁镇这样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

  首先,他看不管,所谓六部直辖府县的模式。在他看来决计不可取。

  想想就知道,六部直辖府县,说明这些府县,谁都能管,只会谁也不会管。所谓九龙治水。

  所以,将河北省建立起来,有利于河北的治理。

  而将南直隶分拆,更是有一点其他考量。

  毕竟南直隶都归南京管辖,也让南京成为长江中下游事实上的统治中心。朝廷不得不派重臣镇守。

  这种两京并重的姿态。

  在朱祁镇看来,很不是味道。

  可以有两个京师,但是却一定要有主从。南京的权力也太大了。

  南京可以是大明广义上的南京,而绝对不能是长江下游事实上的统治中心,拆分这那南直隶,是非常必然的行为。

  加强北京权威。

  没有了南直隶的南京,虽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杨士奇说道:“陛下的心意,臣了解。如果真能治理好北直隶水患,单单北直隶就能多开垦出数十万顷良田。”

  “北直隶的富饶,朝廷就不用依靠运河了。”

  朱祁镇听了,说道:“固然是先生知朕心思。此事虽然艰难,但是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堪称是我大明的郑国渠。”

  “一旦河北钱粮大增,那么就可以就近支援大宁,开平,恢复漠南重镇。”

  “瓦刺,何足畏惧!”

  杨士奇说道:“臣今日想给陛下说的,就是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听杨士奇这么一说,心中暗道:“来了。”朱祁镇心已经暗暗提上来,严阵以待,各种说法,在心中过一遍又一遍,时刻准备着应对杨士奇的攻势。

  杨士奇说道:“陛下,年少登基,想要建功立业,臣是知道的。但是臣想知道,陛下到底先做什么事情?”

  “因旧港宣慰司来使,陛下筹谋开海,以至于南京镇守太监王景弘最近一直想办法运输军械往旧港。”

  “旧港宣慰使施长安,在正统元年夺位之后,广纳海盗,与爪哇从来不和睦,这三四年以来,双方大小交战数次。”

  “最多的时候,双方兵力超过三万之众。”

  “也是因为朝廷在新安开港,旧港才能支撑得住。”

  “陛下又因为大水之故,起意治理河北水患,如果让臣来说,中国水患之最,非河北,乃是两淮。”

  “两淮年年洪水。早已不堪重负了!”

  “今日陛下想治河北水患,他日不会想治两淮水患,长江也时有水患?陛下又当如何?”

  “麓川之战,陛下决以讨伐,应对瓦刺,陛下决计一战,对奴儿干都司,陛下也常常令亦失哈宣慰,以至于为了女真部落,辽东与朝鲜闹得很不愉快。”

  “陛下又因为京师治理问题,起意将小吏纳入朝廷体制之中,改变陛下所言之,官无封建,吏有封建之格局。”

  “今日又有分省之意。”

  “臣不敢说陛下不对,然天下千头万绪,有如乱麻,陛下欲以快刀斩之,臣恐天下烽烟四起,陛下求治太急,用事太繁。”

  “老臣受太宗,仁宗,宣宗三代重用,今日不得不请陛下说清楚,陛下,你到底想要什么?”

  朱祁镇被杨士奇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

  朱祁镇对朝廷很多事情,都看不过眼。

  不用别的,任何一个人在朱祁镇这个位置上,都觉得不舒服。

  因为习惯了,后世的行政体系。即便什么也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样那样的毛病,而坐在皇帝位置上,似乎也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再加上外面有瓦刺蠢蠢欲动。

  四方看似太平,但是各种隐患都在。

  从大明开国以来,几十年的国力上升,或者说经济恢复性增长,掩盖了一切问题,但是而今,朱祁镇直觉的感受到,或许大明的经济还在增长之中,但是朝廷财力增长已经到了顶峰。

  但是随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激化。

  大明用于各方开支越来越多。

  如果他不想办法解决,不想办法改变,即便他当一辈子太平天子。活六十年。他也不过是大明朝的乾隆而已。

  看得越明白,想做就越多。

  但是被杨士奇这么一说,朱祁镇也明白,他做事太没有规划,几乎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是想为大明开创盛世。”

  “陛下有此心,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杨士奇说道:“只是,朝廷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这样做太乱了。”

  朱祁镇谦虚的向杨士奇请教,说道:“那么以先生之言,朕应该怎么做?”

  杨士奇说道:“臣不知道。这个问题,陛下只能自己问自己。”

  杨士奇才不会回到这个问题。

  杨士奇已经看明白了,这位小皇帝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皇帝。如果年轻几十岁,定然想办法说服皇帝,按他的想法行事。

  但是而今,他老了。

  七十高龄能在内阁待上几年?

  切不说,他的想法皇帝认不认,即便他能提出来一个纲领,他有能力实行下去吗?

  岁月不饶人。他在内阁的位置上,很多时候,都是凭借他老辣政治嗅觉,来平衡朝廷内外,维持大船运行。

  真要做什么大的改变,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朱祁镇见杨士奇白发苍苍,走路都有几分颤颤巍巍的样子。心中也知道,这个老人,能为他站最后一班岗,就已经不错了。

  想要更多,却是不能了。

  正如太皇太后早就说过的,杨士奇不是他的敌人。不是杨士奇的权威不够重,不是杨士奇能力不够强,不是杨士奇没有政治野心。

  而是杨士奇老了。

  能打败天下所有英雄的,只有时间,也唯有时间。

  朱祁镇躬身向杨士奇,行了一礼,说道:“学生受教。”

  杨士奇不敢当朱祁镇之礼,说道:“臣不敢当。”

  朱祁镇说道:“不,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学生知道错了。”

  杨士奇说道:“陛下切不可在外人面前如此说,这乃是老臣之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太皇太后最后教诲

  朱祁镇知道杨士奇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从来是没有错,错的只是大臣。

  这个政治原则从古代一直到现代,很多地方还有残留。

  每一个皇帝承认错误,下罪己诏都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当然了崇祯不算。即便如此,崇祯下罪己诏,每一次都是很大风波。

  朱祁镇也不多说,亲自搀扶着杨士奇出了文华殿。

  朱祁镇送了走杨士奇之后。

  回到乾清宫之后,王振将各方奏疏在朱祁镇的面前,分开来。

  朱祁镇身侧有好几张桌子,分别是轻重缓急。

  这些奏折,先以轻重缓急分放在四个桌子上,任何在桌子上,以军事,灾异,民事,六部,两京十三省,锦衣卫,东厂,分门别类的放开。

  每当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后,都能看见满满的好几张桌子的奏折。

  朱祁镇每日都是将这些奏折过了一遍。

  或者看累了,让王振读。

  随即口授,让王振代为朱批。

  甚至为了快速批阅,很多内阁意见无须推翻的话,朱祁镇就在奏折最后画一个圈。就代表同意。

  王振不知道朱祁镇见杨士奇说了什么。来到朱祁镇面前,说道:“陛下,是否开始批阅奏折。”

  朱祁镇摆摆手说,道:“先放着吧。”

  此刻,朱祁镇对自己有些怀疑。

  怀疑他之前那么勤勉的批阅奏折,到底是不是正确。

  朱祁镇通过这些奏折,深切的了解了大明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但是也让看见了,千万个要解决的问题。

  不管是刑部,兵部,户部,礼部,工部,户部,还是都察院,大理寺,还有五军都督府,地方上的问题,太多了。

  朱祁镇之前的思路,只是想办法,见一个纠正一个,但是皇帝的精力就是浪费在纠正一个又一个问题上的吗?

  之前,朱祁镇觉得是。

  勤政,爱民。节俭,礼贤下士,就是一个皇帝。

  但是而今,被杨士奇这么一说。

  满不是这么回事。

  他几次,近乎赤膊上阵一般,推进朝廷改变。

  但是杨士奇怎么说?求治太急,用事太繁?

  这话对不对。

  说对,太皇太后在地震之中,放弃朝廷大权,安心在后宫做一妇人。朱祁镇不过几个月之间,就闹出好大风波。

  这风波是各个方面的。

  大方面,在整个国策之上。比如封建策,在小的方面,比如朱祁镇对北京治理的改变,让五城兵马司。处理六部与顺天府之间的矛盾。

  等等。

  在朱祁镇看来,他做的并不是太多,但是不要将后世官僚的效率,来要求这个时代的官员。在这个时代,京师之中,在册的京官才一万两千人了。

  看起来很多,但是平心来问,负责大明两京十三省,国防外交军政民政等等事务的政治中心,一万两千人真的很多吗?

  其中还有很多,一杯茶一本书,摇摇晃晃一整天的养老官职。行政效率能有多高。

  杨士奇就是很明白,自己下面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改变不了下面的人,只能请朱祁镇改变自己的节奏了。

  这就是现实。

  但是朱祁镇真不甘心。

  朱祁镇心中忽然想到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虽然不管事了,但是朱祁镇依然将太皇太后当做自己的靠山,遇见解决不了,或者说心中不解的问题,还是下意思的去见太皇太后。

  朱祁镇说走就走。

  不多时,就来到了慈宁宫。

  却见慈宁宫之中,一幅幅画像,几乎将整个慈宁宫给挂满了。

  朱祁镇心中有事,却也好奇地问道:“娘娘,你这什么,晒画啊?”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道:“说什么啊,这就是当年靖难功臣那些不能封爵的功臣家中适龄的女子。”

  “是给你选皇后。”

  太皇太后圈定了朱祁镇的联姻范围,祖宗家法,不能娶大户人家。但是太皇太后还是想为朱祁镇谋求多一点政治利益。

  靖难功臣乃是军中最大的团体。

  可以说,但凡而今活跃在军中的将领,他们共同的履历,一定会有四个字:“靖难功臣。”即便不是靖难功臣,也是靖难功臣之后。

  故而虽然不能娶大户,但是从中下军官联姻,还是能巩固朱祁镇的地位。

  当然了,太皇太后觉得是中下,其实就与石璟家中差不多,石璟家里说不好,也有一个世袭副千户。

  再往下面就不行了。

  太皇太后不觉得一些世袭百户家里的女儿,真有多大的能耐驾驭得了六宫。

  太皇太后对孙太后失望之极,他之所以让朱祁镇抓紧成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将后宫大权直接交给了皇后。

  不想让孙太后染指。

  朱祁镇这才发现,这些话都是人物画,近乎后世的仕女图。

  一个个工笔画下来,非常传神。每一个女子或站在凉亭之中,或站在花草之前。各有仪态的。不能说画的不好。

  只是朱祁镇后世可是见过不知道多少美女照片,特别是那些真真假假的。但是不管是真假,但是最少在视觉效应之上,非常好。

  照片比本人好看好几个数量级,难道不好吗?

  朱祁镇对这画像上的美人并不感兴趣,但是对画本身却有一丝触动。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有些发愣,说道:“皇帝,怎么了?”

  朱祁镇说道:“这是宫中戴大家的手笔吧。父皇在的时候,曾经向戴大家学艺,孙儿看得眼熟。”

  在明初画坛上风行这浙派,而戴大家,就是戴进。也是其中风云人物,并成为宫中待诏。一等一的大画家。

  宣宗皇帝也常常与这些宫廷画家讨论,习画。

  只是朱祁镇登基之后,太皇太后将这些人都遣散了。

  毕竟太皇太后从来不觉得画画是什么正途,特别是对于皇帝来说。

  太皇太后听朱祁镇说起宣宗,心中微微一叹,说道:“如果你父亲在,这一件事情,也无须我来管。”

  “说说吧,又遇见什么难事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祁镇听了,立即说道:“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说道:“有什么孝不孝的,真正的孝顺,在于你能不能广大祖宗基业。而不是在来不来见我这个老婆子,你这一段时间,常常在乾清宫忙到深夜,你年纪尚小,要注意身体,将来日子还长的,让王振代你批阅一些也行的。”

  太皇太后虽然不管事了,但是毕竟不是聋子瞎子,宫中宫外大小事务,没有能瞒得过太皇太后的。

  只是太皇太后不管而已。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说道:“杨士奇给你说什么了?”

  朱祁镇随即将杨士奇所言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朱祁镇说道:“孙儿一时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太皇太后听了,轻轻一笑说道:“杨士奇所说的没错。太祖皇帝在的时候,即便日以继夜,又能看多少奏折,处理多少事务,而太宗皇帝数次亲征,与后方隔绝,也没有见出什么事情?”

  “可见这天下,太祖皇帝是一个治法,太宗皇帝又是另外一个治法。”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朝政当以用人为要,只是而今朝中大臣,也多不合我意。”

  太皇太后说道:“于谦如何?”

  朱祁镇口中缓缓的咀嚼道:“于谦。是能臣干吏,但是却不是宰相之才,将他放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孙儿恐怕不能与他善始终了。”

  朱祁镇本想将于谦当做未来的内阁首辅,但是而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满壁荒唐纸

  朱祁镇也算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朱祁镇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但是在外人看来却不一样。

  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

  朱祁镇一些想法,在儒家语境之中,并没有太好的评价。而于谦却是一个节操满满的人,是儒家语境之中的正人君子。

  并非没有权变之道。

  但是在原则问题上,决计不会妥协的。

  甚至而今朱祁镇与于谦的合作愉快,朱祁镇担心是不是杨士奇做了于谦的工作。

  朱祁镇为了确保自己的政策能推行下去。必然是一个强势皇帝,不要看,朱祁镇在杨士奇面前客客气气的。

  并不意味着,朱祁镇对杨士奇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而今杨士奇对朱祁镇已经没有威胁了。风烛残年的杨士奇已经没有年轻的心劲了,杨士奇的内阁也随着三杨的身体状态,权力也慢慢衰弱下去了。

  而今的杨士奇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弱势首辅。

  看似强盛的姿态下面,隐藏着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

  如果于谦上位,却绝非如此,一个强势皇帝与一个坚持原则的首辅,彼此之间,必然有激烈的碰撞。

  太皇太后不知道有没有仔细听,说道:“也是。”

  朱祁镇说道:“娘娘,孙儿而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请娘娘指点迷津。”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道:“皇帝,而今我指点不了你。我深宫一妇人。能维持祖宗江山社稷不倒,已经足够了。”

  “我治国之策,皇帝是看不上的,又何必来问我?”

  朱祁镇听出了太皇太后心中有气,立即跪下说道:“孙儿不孝,让太皇太后失望了。”

  太皇太后见状,微微一叹,一手将他拉起来,说道:“起来吧,我不是真生气,真生气的话,你准备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出手了。”

  “我总就不是太宗,也不是仁宗。治国之道,我哪里知道啊,我所知道,其实就是萧规曹循而已。这些问题,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顾虑太多,而今江山交给你手中了,你来问我,该怎么做?”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你不是已经见过了。”

  “而今即便我再说一遍,你会听吗?”

  太皇太后是怎么治国的?其实就是依赖内阁群臣。

  从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太皇太后一直秉承两个原则,一个是罢一切不急之务,修养民力,不管什么事情,能不动就不动。

  另外一个就是信任内阁,让内阁放手施为。

  但是朱祁镇对于这一些根本不能忍受。

  他很清楚,他不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似什么都没有做,那是太皇太后能站得住脚。

  但是他真正亲政了,却什么也不做,等太皇太后去后,下面的大臣,真能让皇帝变成垂拱而治。

  在权力之争上,从来不讲情面的。

  这还是仅仅是太皇太后与朱祁镇本身权威上来说的,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有心无力,但是朱祁镇带着后世记忆,又有年轻的体力。正是志气勃发的时候。

  怎么肯用如此保守的政策?

  太皇太后不知道是惆怅,还是伤怀,说道:“我老了。今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了。你自己回去想想吧。”

  朱祁镇愣了一会儿,说道:“娘娘,孙儿明白了。”

  朱祁镇行礼退下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朱祁镇远去的身影,暗暗点点头,她对朱祁镇的表现还是比较欣慰的。

  在政治上,很多方面还是很稚嫩的。但是有一股想做事的想法,为人又非常自律。身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

  每日批阅奏折,从来没有断绝过,即便生病挤压了,第二日一定也要看完。

  又能听得了人劝。并不固执。

  想来江山放在他手中,或许不会多兴旺,也是一个守成之君。

  即便有犯一些错误,也无关紧要,毕竟祖宗留下的根基厚实,一次两次挫败,是动摇不了大明根基的。

  太皇太后随即让侍女将刚刚朱祁镇看得那一幅画像拿了过来。

  太皇太后细细打量,心中暗道:“皇帝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子嗣了。早些有子嗣,将来皇家也安稳多了。”

  “将这一副留下吧。查查钱家的底细。”

  “是。”一个女官说道。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后。也无心看奏疏。心中乱如跑马。如果能安定下来。

  半夜忽然坐起,大喊道:“掌灯。”

  随即朱祁镇披衣而起,来到大殿之中,而今是秋冬时节,天寒地冻,王振急忙过来,说道:“皇爷怎么了?”

  朱祁镇一边整理衣服,一指一面墙壁,说道:“将这一面墙壁给朕清理干净。”

  “是。”王振立即让人书架,瓷器,等乱七八糟的装饰品给撤下来的,只剩下一层布幔,但看朱祁镇还不满意,随即将这一层布幔也扯了下来。

  露出用生石灰涂过的墙壁。

  不过,因为工匠的不同,即便是用生石灰涂过的墙壁,也很是平整,虽然比后世的涂料差不少,但是却与六七十年代的墙壁差不多,一点开裂都没有。

  朱祁镇坐在书桌上,让下面的人用上好的宣纸,裁成一片片的。

  随即朱祁镇在这些纸片之上,写下一个个问题。

  麓川,广西,松潘,西北,青海,宁夏,河道,奴儿干,朝鲜。又有马政,卢沟河,海河,漕运,海运,黄河,淮河。还有赋税,江南重赋,卫所缺额,将领青黄不接,马政,吏有封建。地方豪强,流民。开海。

  朱祁镇一个接着一个写出来。一时间不知道写出了多少。

  令王振用浆糊贴在墙壁之上。

  风轻轻一吹,无数纸片在墙壁上,上下起伏,一个个好像在招手一般。

  朱祁镇就在这面墙壁之上,来回踱步,面色僵硬,一句话不说。恐怖的气压压在乾清宫之中,让所有的宫女太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王振也不敢上前多说一句话。

  朱祁镇忽然想到什么,就令王振将上面的纸条挪移位置。有时候刚刚挪好,朱祁镇就又改变注意了。有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了,又写出来,让王振贴上去。

  王振都忙不过来了。

  不得不将叫进来两个不识字的小太监帮忙。

  等鸡鸣时分。

  朱祁镇已经将上面的事情整理出一些头绪了。

  一个瓦刺的纸条,放在中心,外面放射性的贴着无数纸条。

  如兀良哈,西北,马政,青海,哈密,等等。

  朱祁镇意思很明显,瓦刺是一个关键所在,想要解决瓦刺这个问题,就要解决瓦刺这大问题周围不知道多少小问题。

  朱祁镇叹息,缓缓走上去。从瓦刺这些问题之中,撕下来一个纸条,亲手沾了浆糊,贴在另外一片空地之上。

  随即朱祁镇不假手他人。一个个将墙壁上其他纸条挪移过来。

  比如卢沟河,天津,辽东稻田,北京城墙修建,三大殿,京营。吏有封建,河北建省。等等问题都放在一起。

  朱祁镇后退了好一几步,看着满墙的纸条。最大一团是瓦刺,其次是赋税,然后是卫所。而最小一团,就是朱祁镇看看标出来。

  朱祁镇这一次,没有写在纸条之上,而是用毛笔写在墙上:“京师根本。”

  随即朱祁镇说道:“王大伴,将这一堵墙壁给朕罩上,任何人都不许观看,私自窥视者斩。”

  王振连忙说道:“是。”随即问道:“皇爷可是免早朝?”

  朱祁镇淡淡一笑,说道:“不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正统五年正旦诏

  朱祁镇虽然按时上朝,但是他花在批阅奏折上面的精力,却大大减少了。

  甚至列出标准,很多事情有前例可循。或者是常规事务,都以内阁为准。王振直接披红,用印就行了。

  凡是下面有争议,或者说没有先例。而且有一方重臣觉得特别重要的。朱祁镇才看。

  其余的奏疏,大多都由王振处置了。

  如此一来,王振的权力大增。

  这样做,并非朱祁镇懈怠了。

  恰恰相反。朱祁镇比之前更忙了。

  他忙着召见大臣,与他见过客的讲官,他从头到尾都召见了遍,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五军都督府各都督,乃至边关将领,比如杨洪。如北京附近的县令,甚至百姓。

  朱祁镇甚至亲自去过一次仁寿皇庄。

  不要小看,这个仁寿皇庄,这才是皇家第一个皇庄。后世北直隶这里,不管是皇庄,还是勋贵的庄园占据了北直隶大部分的土地。

  成为大明兼并最厉害的区域,没有之一。

  召见最多的还是于谦。

  于谦似乎回到了当初刚刚来到京师的时候,与皇帝简直是形影不离。很多时候,都宿在宫中。

  这也是杨士奇提醒他的。

  治理朝政,决计不能东一下西一下的,必须有一个整体的规划。

  朱祁镇这一段是频繁的召见大臣,甚至微服出京,视察黄庄,研究北京土地的兼并情况。

  就是为了今后一段时间,制定一个总计划。就如同后世的五年计划一般。

  当然了,这个计划到底要执行几年,就真不好说了。

  眨眼之间,两个月的时间在朱祁镇忙碌之间过去了。

  卢沟河工程已经开工了,孟瑛已经与沐昂会师了,兀良哈也被杨洪大败,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朱祁镇数月的辛苦,终于出炉了。

  在正旦朝会之上,朱祁镇正襟危坐。王振站在百官之前,阴阳顿挫的将一封诏书读了出来。

  这封诏书,后世称为正统五年正旦诏。

  被称为朱祁镇正式亲政的纲领性文件。

  这一封诏书,首先开宗明义的将行在改为北京,确定了北京乃是国家首都,而南京乃是国家陪都的地位。

  这一点百官其实都有预料。

  前文也说过,北京的地位,其实乃是三代皇帝不同意见的表达。太宗想让立北京,后来因为三大殿被焚,就改为行在,但是太宗皇帝从来没有回南京的意思。

  但是太宗去了。仁宗想要迁都南京,这假行在,眼看就成为真行在了。但是仁宗短命,宣宗继位。

  但是宣宗却不想去南京,但又不好打父亲的脸,于是乎北京就名为京师,写做行在。

  谁都知道,这种状态不能长久。大明京师已经迁不回去了。

  朱祁镇亲政,又下令重修三大殿,将行在改为北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是下面的情况,却不一样了。

  下面几条可以归纳为京师根本策。

  首先要将北京城修完工,各城楼,乃是城中的钟鼓楼一并动工。随即说明北京依靠漕运支撑,其中风险巨大。

  而一国之都,不能自给。更不能支撑边关。隐患巨大。

  所以,确立北京为根本。

  下面一系列行政手段。都围绕着这一点来行进的。

  首先,北直隶建省,名为直隶省,治天津。于谦为直隶巡抚。至于直隶省与顺天府的划分,却没有细说。

  总体来说,大直隶小顺天府。

  不能让顺天占据太多,将会从顺天府划分出几个县城,再从其他府中划分出几个县,建立天津府。

  要知道,而今的天津还是卫所。

  又牵涉到,废卫改县。

  不过,在上面并没有细谈。

  并公开说明,一系列治水规划。于谦这直隶巡抚一上任就是死磕河北水系治理了。而且宣布了吏部选官的新原则。那就是凡是治行好的地方官,在调入中枢之前,都必须在直隶省任职,并增加直隶省进士录取名额。

  要知道,分学区录取,乃是太祖皇帝的办法,先是将天下分为南北榜,后来又分为南北中三榜。

  如此一来,直隶省在朝廷的力量大增。想想就知道,今后朝中大臣,大多都是有直隶担任地方官的履历,甚至直隶本身的进士也不少。

  这关系下来,将来朝廷之中,有一个直隶派,朱祁镇都不奇怪。

  不过,这些政策,是朱祁镇与很多人讨论过的结果。甚至直隶派的出现,朱祁镇也是有意为之。

  即便北京是大明的首都,那么将来出现一个直隶派,最少比一个江南党好多了吧。

  因为在很多问题上,直隶人是与皇帝站在一起的。

  就好像是西汉的关中本位一般。

  随即设立辽东巡抚。

  要竭力在辽东屯田,并下令天下所有流放,都只能流放到辽东。并修缮辽东水利,准备将辽东建立出一粮仓,作为北京的候补。

  因为辽东大木为修三大殿所用,这些辽东大木都要通过海运到京师,所以有增设了辽东水师。

  当然了,这些细节仅仅是提了一句。

  甚至还有很多没有提的。

  甚至对外政策,也有说明。

  就是一个安字,当然这个安,是怎么安?就要看具体分析了,最少麓川决计会打的。至于松潘。朱祁镇暂时放弃了对松潘的封建。不要在次要事情上消耗力量。

  此诏书一出,下面的人轩然大波。

  很多都食不知味,接下来的正旦大宴都不香了。

  纷纷找自己上司打听。

  不过,他们打听也没有用。

  这个决策,朱祁镇早已统一了六部,内阁,至于五军都督府,抱歉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些事情关系到他们的不多。

  大部分大臣之前都仅仅知道一部分而已。

  就在今日才知道全部。

  但是朱祁镇精心的打造,王直拟诏的圣旨,根本无懈可击。

  对定都北京的种种不合适,很多人都知道,花这么大力气下手解决这个问题,很多人也无话可说。

  但是大部分朝臣还是不满意的。

  因为大部分朝臣都是南方人。一度号称满朝半江西,到了严嵩之后,这样的情况才算有了变化。

  但是而今这却是再正确不过了。

  连杨士奇都是江西人。

  直隶的政治地位变化,直接影响到了江西人的利益。不管什么时候,古代都是同乡抱团,甚至现在也有这样情况。

  他们自然想要问清楚。

  他们也知道,再如此情况下颁布的诏令,想有收回成命,不大可能。

  正旦宴之后,朱祁镇观察各方反应,发现没有人反对,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京师根本策。

  看上去是解决京师一系列问题,但却也是朱祁镇稳扎稳打的第一步。

  他要将直隶打造出自己的根本盘,将来好影响全国。

  其实除却直隶,放在别的地方,朱祁镇也不放心,天高皇帝远这五个字,再明白不过了。不放在其他省份,不管朝廷拔了多少款项,下面的人能做成什么样子,那只有天知道的。

  而直隶不一样。

  而今大明的皇帝出京,还是不被限制的。

  河北治水的总枢纽,就在天津,朱祁镇想去视察,几天就能有一个来回。

  只要直隶兴旺发达之后,朱祁镇对其他省份也下手了。最少不用在钱粮之上看南京方面的脸色了。

  这就是一大利好。

  而随着一封诏书传播到整个天下,整个天下都沸腾了。各种各样的反应,自然不用多说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的反应,都无法阻挡,整个天下进入正统时代。

  第二卷 潜龙在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