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么?

  生命像一条河,浩浩荡荡,川流不息。

  每个生命,在某个阶段,回顾数十年人生,或许都会向自己发问:

  我是谁?

  我在哪?

  要去哪里?

  隆隆隆~~

  剧烈的震鸣中。

  炽热如太阳的高温,在空气中不断爆裂。

  阳神并不会感觉到那高温带来的痛苦。

  但力量是实实在在的。

  属于他苏大为的力量,与属于腾迅的力量。

  在虚空中相遇,交织,激撞。

  那瞬间的感觉,犹如升空的火箭,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前一分一寸的推进。

  这个过程无比缓慢。

  甚至精神上有一种痛苦。

  在腾迅巨大如洪流般的力量中,会失去时间、空间的感知。

  有一瞬间,苏大为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直到此刻,他才能体会到,当日在逻些城下,那位西方诡异首领冲向腾迅时,是何等可怕的考验。

  但苏大为并无畏惧和退缩。

  既是一品大能的自信。

  又为聂苏。

  腾根之瞳,在我体内。

  腾迅,就在眼前。

  只要拦住她,一切问题的答案,将迎刃而解。

  小苏,小苏她的身体……

  轰隆~

  整个世界化为寂静。

  这一瞬间,苏大为怀疑自己聋了。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只觉得骤然一轻。

  他已穿透了腾迅那可怕的力场。

  就像是从极深的海底,猛地穿出海面。

  巨鲸在海面跳跃起舞,高高仰起的头,发出鲸歌~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被压在身下。

  但苏大为的心,却沉了下去。

  阳神俯瞰。

  腾迅的光,在下方。

  自己穿过了她,或者说它。

  力量是真的。

  腾迅却是假的。

  “幻像!”

  高达百丈的阳神口中,吐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的声音。

  如此炽烈的光芒。

  如此强烈的腾迅气息。

  竟只是个幻影。

  阳神身上,雷霆闪动。

  苏大为眼中光芒亮起。

  一瞬间,无数念头生灭。

  “我明白了。”

  眼前的腾迅,是力量投映。

  是大能不小心外泄的力量,投映在云空,形成海市蜃楼。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中不由生起寒意。

  只是力量的镜像投影吗?

  投影出的力量,便如此可怕,几乎与自己不相上下。

  那作为力量的本体,腾迅本身的境界,又到何种程度?

  一品之上?

  眼前的腾迅,只是一个影子。

  真正的腾迅,只怕还在万里之外。

  但是散逸出的力量,投在云空上,折射出一个看似真实的影子。

  光。

  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光现在的样子。

  而是千万光年外,无数时间之前,它所散发出的样子。

  苏大为的阳神浮在云空上,看着腾迅的光芒,向西飞去。

  心中浮起巨大的疑问。

  自己眼下看到的腾迅幻影,究竟是她在万里之外,还是在许多年前留下的影子?

  当大能实力突破某种界限。

  时间、空间将不是唯一。

  甚至法则也会随之变动。

  正如当日苏大为抓捕张果。

  张果已经逃出千万里,时间从白天到夜幕。

  但是苏大为一念起,将其抓回,时间甚至发生倒流。

  重新回到傍晚。

  这便是大能对时间法则的逆转。

  阳神沉默着。

  突然。

  向西飞行的腾迅,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何等惊艳的容颜。

  而那张脸,竟令苏大为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见过!

  在哪里见过?

  腾迅的面上,烟笼霞蔚,只是一瞬间,面容便被迷雾遮罩。

  只有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我看到你了。”

  看到你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

  自己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我了吗?

  那么腾迅的真身其实是……

  咻~~

  金色的流星,转瞬远去。

  积石峡上,光芒消散。

  夜幕重临。

  只有苏大为的阳神散发出光焰,望向西方。

  阳神回归身体。

  抱着聂苏的苏大为张开双眼。

  眼中隐隐光芒流转。

  先前张开保护唐军和积石关的黑翼,随着念头一动,悄然散去。

  萧嗣业和薛仁贵、程务挺等唐军将领,这才恢复了视力。

  “大家都安好吗?”

  “整队!都尉清点人数,看看伤亡如何?”

  “阿弥?”

  薛仁贵大声喝着,呼唤苏大为。

  却只见那青骢马长嘶一声,驮着苏大为与聂苏,登上积石峡万丈高崖。

  悬崖虽然陡峭,但在青骢马蹄下,如履平地。

  苏大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守好关门,待我归来。”

  声音随着北风吹过,转瞬便去得远了。

  留下萧嗣业等唐军将士,一时茫然。

  怔了半晌后,萧嗣业首先回过神来苦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之事,已超出我等能处理的范畴,还是回报圣人,上报太史局,待圣人来定夺吧。”

  薛仁贵与程务挺等将一时默然无语。

  唐军收敛死者尸骸,清点伤亡,自不必提。

  ……

  巴颜喀拉山位于吐谷浑与吐蕃交界处。

  在吐蕃语里,此山叫“职权玛尼木占木松”意为“祖山”。

  如果说昆仑是中原的万山之祖。

  巴颜喀拉便是吐蕃与吐谷浑之祖山。

  它西接后世可可西里山,东接松潘高原和邛峡山。全长七百八十千米,海拔五千余米,主峰年保玉则海拔五千三百余米。

  为黄河与长江河源段的分水岭,也是黄河源头。

  距离苏大为离开唐境积石峡,已过去半月时间。

  这半个月时间,苏大为带着小苏,穿过吐谷浑大大小小的湖泊,后世名星宿海。

  沿着当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进藏路线,经日月山口,到达巴颜喀拉。

  虽是四月,巴颜喀拉山上,积雪仍终年不化。

  这里人迹罕至,猿鸟难渡。

  空气稀薄。

  只有藏羊跳跃在山涧间。

  沿途偶遇方头方脑的藏狐。

  间有秃鹫自山巅飞过。

  骑在青骢马上,聂苏身体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声音有些迷糊:“阿兄,我们到峰顶了吗?”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到了。”

  苏大为强撑笑容:“小苏你别睡,听阿兄给你讲故事。”

  “不想听。”

  聂苏嘟囔道:“阿兄你老骗人。”

  “我不是,我没有。”

  “阿兄,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别瞎说。”

  “阿兄又骗我,我难道真的很傻吗?”聂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上次昏迷就是,没来由的,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阿兄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苏大为一时沉默。

  “阿兄……”

  “小苏,你看那边。”

  苏大为一手抱着聂苏,一手向前方指去。

  “那边两处大湖,传说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蕃时经过,一名扎陵湖,一名鄂陵湖,你看它们美不美?”

  “真美!”

  小苏由衷赞叹。

  苏大为知道,小苏现在,只怕是看不见那么远的地方了。

  心里隐隐一痛。

  他强装笑容道:“这两口湖,就像是小苏的两只眼睛,真好看。”

  小苏的眼睛,就像是湖水一样。

  幽静而深情。

  那波光粼粼的眼眸,像是饱含着无尽的眷恋与情意。

  依依不舍看着苏大为。

  不知为何,这湖水泛起了雾气。

  “阿兄,我会死吗?”

  “不许瞎想。”

  苏大为心脏一颤,大声道:“我是一品异人,我说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阿兄骗人……”

  “我不骗小苏。”

  聂苏从鼻翼里轻嗯了一声。

  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蠕动了一下,似是找一个更舒服的角度。

  “阿兄,你会一直这么爱我吗?”

  “会。”

  “为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还要问为什么?”

  “那阿兄,为什么会爱我呢?”

  聂苏有些吃力的张开眼睛,仰头看向苏大为。

  美丽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

  “我那么普通……”

  “谁说你普通了。”

  苏大为伸手抚摸着聂苏的脸颊。

  有些凉。

  若在过去,以异人之身,根本无惧寒冷。

  但现在小苏太虚弱了。

  异人炼体之后,应该是无漏之身。

  但小苏的身体,真元不断外泄流出。

  再大的湖泊,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诡异的是,以苏大为之能,竟也无法找到,真元流出的源头。

  只知道聂苏的身体出了问题。

  而且,她的身体乍看与常人无异。

  但若仔细分辩,以一品大能的视力内察。

  会发现许多不同之处。

  那些经络,究竟是先天灵脉,还是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我苏大为的妻子,你是我最爱的小苏,你就是你。”

  苏大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没人可以取代。”

  “可是阿兄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小苏声音有些吃力,也有些倔强。

  苏大为心中一颤,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一直定格到许多年以前,在长安与聂苏相识的那个瞬间。

  那时,她只是个狼狈求生的小丫头。

  刚刚从寺中逃出,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

  因缘聚会,两人相识。

  苏大为主动帮助她,护着她。

  之后,两人便像是有了莫名的羁绊。

  以兄妹相称。

  然后便一直生活在一起。

  很长时间里,苏大为并不敢承认自己对聂苏的喜欢。

  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但喜欢便是喜欢,有些情感,如河流。

  潺潺流过的河水,从未改变过。

  平时不去注意,但却一日不可或缺。

  这感情的河,无法去封堵。

  越堵,它便越会泛滥。

  “为什么会喜欢?”

  苏大为喃喃自语,忽然一笑道:“大概是小苏你那时的眼睛。”

  “眼睛?”聂苏越发迷糊。

  “是啊,还记得第一次在长安,你被陈硕贞派出的式鬼追杀吗?那时我分了些食物给你,你的眼神,我永远记得。”

  苏大为笑容无比温柔,伸手轻抚着聂苏的脸颊:“是像我一样,孤独又倔强的眼神。”

  聂苏怔怔出神。

  “你的眼神里有孤独,有独自挣扎求活的倔强,但倔强里,其实还有一种渴望。”

  苏大为想了想道:“看见你,就像看到同类。”

  那时的苏大为,初为不良人,刚刚开灵。

  在陌生的世间行走,何尝不是挣扎求活?

  一个后世的灵魂,在这魔幻的大唐,完全不知历史的激流会把自己冲向何方。

  既渴望被接纳,被认同。

  又害怕被伤害。

  只有悄然竖起自己身上的刺,小心防备着四周。

  但心里,心里依然会孤独。

  渴望同伴。

  聂苏那个眼神,让他的灵魂一瞬间找到归属感。

  大概便是所谓一见钟情?

  两个人,都是隐然排斥在大唐之外的异类呢。

  “是这样吗?”

  聂苏眼睛渐渐合上:“听不懂阿兄在说什么,就是……心里莫名安心。”

  苏大为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沾了雪花的发鬓:“傻丫头,你再睡会,醒来时,我们就到山顶了。”

  “山顶……”

  “对,当年的苯教,你还记得吧,当时他们想留你当圣女,我们这也算故地重游。”

  苏大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发现,聂苏已经睡着了。

  红扑扑的脸上,嘴角微翘,露出一种甘甜笑容。

  似乎听到了苏大为的话。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手臂环住她紧了紧。

  仰首看向峰顶。

  这里空气稀薄,就算是异人,也有一种呼吸困难之感。

  好在他可以转为胎息。

  暗运周身真元,将自己状态稍稍调整。

  胯下青骢马一声长嘶,奋蹄而上。

  昔日的神女峰,苯教圣地,终于,又回到这里。

  轮回了这么些年。

  当年未能解决的事,在这里,终于要画上句号。

  隆隆隆~~

  神峰之上,积雪突然崩塌。

  不知是出了何事。

  一层层冰雪不断剥落。

  起先还慢。

  但越滚越大,积雪渐渐化作巨浪,向下倾泻。

  雪崩。

  冰雪巨浪掀起数十百丈高。

  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如万马奔腾。

  天崩地裂。

  不知过去多久。

  只听一声长嘶,那青骢马蹿上冰雪浪尖,驮着苏大为与聂苏两人,不断向前狂奔。

  四蹄如飞,踩雪踏浪。

  如腾云驾雾一般,在雪崩的巨浪中,纵跃前行。

  半个时辰之后。

  只听一声马嘶。

  精疲力竭的青骢马终于登上神女峰顶,四蹄一软,跪在地上。

  苏大为怀抱聂苏,踏实地面。

  抬头向前,隐隐辩认出当年苯教建筑。

  那些彩旗和经幡,因为无人打理,早已破旧不堪。

  只剩一些破烂布条。

  转经筒和苯教法器散落了一地。

  还有当年经历战火,凌乱的痕迹。

  苏大为抱着聂苏,向着青骢马微微颔首:“辛苦了。”

  青骢马点点头,长嘶一声,身形转淡,化为微尘随风飞散。

  走了这么远的路。

  终于,回到当初的起点。

  ……

  长安。

  太子李弘天不亮便起身了。

  他有例行的功课,需要太子府上大儒辅导。

  此外还要按孙仙翁的交待,每日勤练五禽戏等导引炼体之术。

  做完这些,才能吃上早膳。

  然后又匆匆赶去养政殿,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

  天皇与天后不在时,由太子辅国。

  如今虽然大唐政治中心迁往神都洛阳。

  但平日奏折和信件往来,有一大半,都要经过长安。

  这既是过去的制度惯性决定。

  也是李治有意锻炼太子。

  每日洛阳与长安两都交流的信件,络绎不绝。

  开始李治处理的奏折,都会交由李治和武后审过之后,才颁行天下。

  最近一个月开始,除了大事奏折要传阅洛阳。

  一些小事,已经可以由太子自行决断。

  这是一种权力交接的信号。

  似乎是圣人李治,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力再支撑繁重的政务。

  转而将事务分给武后与太子。

  呼哧~~~

  修炼完导引之术。

  李弘双手抱圆,长长一口气息吐出。

  他的鼻尖和额头微微冒汗。

  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湿巾细细擦拭过汗水。

  早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太子,洛阳那边有急信。”

  “嗯?”

  李弘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道:“既是急事,先给我看。”

  “那早膳……”

  “边吃边看吧。”

  李弘道。

  他是个极重规律的人。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练功便是练功,上课便是上课。

  早膳绝不会与其它的事交杂在一起。

  今个儿倒有些出奇。

  内侍点头应喏,倒着退下。

  心里想着,大概是与苏县公有关。

  前阵子苏县公大闹洛阳白马寺,传至长安,一时为之轰动。

  不知多少朝臣弹劾苏县公。

  当时是圣人和武后保下来。

  将那些弹劾折子压住。

  太子虽没有表态,但看那个意思是极为气恼的。

  也是,他之前与那位苏县公,关系颇为亲近。

  如今听闻苏县公犯事,想必……

  早膳就在太子的偏殿里。

  一张木桌简单的摆着几个碗碟。

  并不奢华。

  相反,以太子的身份而言,有些过份简朴了。

  李弘牢记着教课大儒说的话,也记着苏大为与他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生民维艰,当思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面前摆着小米粥,清可照人。

  李弘并没有急着去吃。

  尽管他早已饥肠辘辘,仍按着礼仪,先净手,然后取过内侍奉上洛阳来的信。

  几封信里,有大臣的,也有武后的。

  每看一封,李弘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上次,已经屠了白马寺,后来听闻又杀了好些沙门佛宗,前太史令李淳风等人亲往传召,但苏大为抗旨不遵,父皇已是大怒。”

  “蜀中与吐谷浑边境积石关,苏大为又不顾昔日袍泽之情,杀伤唐军多人,扬长而去……”

  啪!

  合上这信。

  李弘微微闭上双眼。

  在他脑海里,浮现出苏大为的样子。

  “阿舅,你……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李弘伸手捂着心口。

  那是一种本以为了解,本来无比信赖之人,突然翻脸,给自己心口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至亲出卖背叛的感觉。

  曾经,苏大为在他心里是那样的高大完美。

  是武将的顶峰,是智者,是亲人。

  是可以信赖之人。

  是他的阿舅。

  但转眼间,这人突然好像变成了杀人魔王。

  突然无视唐律,无视父皇的旨意,叛出大唐。

  这一切,实在让李弘无法接受。

  “太子,苏大为那处旧宅……”

  内侍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太子的神色,提出建言。

  苏大为在长安的宅子,一直是受太子保护。

  哪怕从洛阳传出许多不利苏大为的传言。

  太子护苏大为之心,从未动摇。

  太子之心,大家都明白。

  但是太子府上下,却极不认同。

  这是政治事件。

  既然已经有如此明显的信号。

  太子当与此人割席。

  以保全太子名节。

  否则,太子的履历若添上一笔,暗护叛唐之臣,这事只怕会惹来祸患。

  圣人会怎么想?

  锵锵锵~~

  一阵甲叶撞击声,突然传来,打破了展内的沉闷。

  内侍、宫女吃惊的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传来喧哗。

  有保卫太子的太子府属臣上去询问。

  却传来凄厉惨叫声。

  多名拦路的属臣被横刀斩翻在地。

  鲜血流淌,血腥味扑鼻。

  殿内有宫女和内侍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烛台被推推倒。

  侍从们狼狈奔逃。

  这一切,都无法挡住那群如狼似虎,走进殿内的武人。

  为首一人,一身龟背鱼鳞甲。

  手抱麒麟照月盔。

  背后插着一对铁锤,一只手提着滴血的横刀。

  此人身高八尺上下。

  生得虎背熊腰,双肩宽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不似唐人发髻。

  而是极短的寸发。

  非僧非俗。

  这人脸上有一道醒目伤疤,自眉心划过整个脸庞。

  这令他原本英俊的样貌,多了几分戾气。

  黝黑深沉的眸子里,隐隐有血光跳动。

  在他身后,跟随着一队膀大腰圆的武士。

  俱是唐甲。

  是左右领左右府的制式。

  守在李弘身边的两名近侍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身为唐人,岂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昔年玄武门之变,才过去数十年。

  虽然心中恐惧,李弘仍然撑着身体,扶着身边抖得比他还厉害的内侍,站起身,心跳如擂。

  这位年轻的太子,依旧保持着太子的尊严,竭力稳住心跳,高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见过太子殿下。”

  当先那武将,提刀的手,微微举起,行了个极为潦草的叉手礼。

  “在下左武卫将军,萧礼,有机密要事,禀于太子。”

  萧礼?

  李弘愣了一下,听到对方官身,脑中竭力回忆此人来历。

  好像有些印象。

  左武卫里确实有姓萧名萧礼者。

  此人的路数……

  一边苦思,面上强作镇定道:“不知萧将军所为何事?带这些人,只怕与礼不合。”

  “太子,事急矣,不得不出此下策。”

  萧礼眼中光芒一闪:“臣此来,是为保太子登基。”

  铛啷~

  李弘身旁,一名内侍手里持的礼器玉璋,一时跌落地上,发出脆响。

  下一刻,这内侍头上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飞刀深深插入此人颅中,带着内侍直挺挺向后倒去。

  “啊~~~”

  原本平静的殿中,再次发出尖叫。

  太子李弘脸上被内侍的血飞溅上。

  星星点点,分外刺目。

  他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拳,身子微微颤抖。

  这是政变。

  父皇尚在,如何登基?

  此人分明是要挟持自己,做那无君无父之事。

  ……

  残破的大雄宝殿上,不知是蛛网还是尘埃在飞舞。

  苏大为抱着聂苏,环顾四周。

  佛龛上的佛像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只有正前方那巨大的丰饶佛祖像,还能依稀辨出。

  地上厚厚的灰尘,显示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空气里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苏大为微有些迟疑。

  没人来过。

  那腾迅究竟在哪里?

  之前种种推断,都是指向巴颜喀拉山,指向苯教圣地。

  若大雄宝殿内没有。

  她又会去到哪里?

  心念一动,天视地听之术张开。

  方圆数十里内,全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那神识,犹如特定的波频,不断来回扫视。

  起先去得极远。

  但是遍寻方圆数十里,仍不见腾迅踪迹后,所有的神识像是发出海啸般。

  汹涌的向内收回。

  向着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回溯。

  就在这脚下!

  找到了!

  苏大为微阖的双眼张开,眼中亮起玄奥光芒。

  他抱着小苏,向着殿外一侧走去。

  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处高高突出悬崖外,犹如祭坛的石台。

  沧海桑田,许多东西变了,但也有些东西依旧不变。

  走到石台边,苏大为毫不犹豫,抱着聂苏纵身跃下。

  飞掠十余丈后,他的身形在半空中诡异的一个转折。

  双脚踏在空中,脚下朵朵莲花绽放。

  如踏天梯。

  踩踏着莲花,他走到悬崖下那处石台。

  当年的洞口依稀还在。

  只是有大石崩落,塞住出口。

  苏大为心念一动,虚空中,凝聚起刀意。

  向着洞口斩落。

  只听轰隆一声,洞口被破开。

  大股烟尘腾起。

  苏大为嘬唇一吹。

  吐息如箭。

  咻~

  所有的烟尘被吹开。

  寂静无声。

  待烟尘散尽,他这才抱着聂苏从石洞甬道钻入。

  这甬道通往巴颜喀拉山中石洞。

  也是苯教真正的圣地。

  当年他曾与安文生等人,在这里得到石碟、神弓,与飞行翼装。

  这么多年下来,关于这圣地的秘密,他与安文生也曾苦思过,但一直不得其解。

  飞行翼装,看上去有点像是后世的翼装。

  这属于科技造物。

  但是那张巨弓,又属于宝器一类的存在。

  再加上一个颇具科幻感的石碟。

  这般混搭的三件事物,好像是把不同时空,不同位面的东西,齐聚在这苯教圣地里。

  纵是苏大为异人一品,也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秘。

  好在,这一次来,他已经有了些把握。

  方才天视地听,扫过圣洞时,也已经在这里,发现几位“老朋友”。

  踢开碎石。

  打破石壁。

  苏大为根本不在意这九曲十八弯的洞内通道。

  而是凭着神识感应,直接向着洞窟最核心,也是老朋友们所在的地方笔直而去。

  耳听着隆隆震鸣。

  花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他便到了洞窟核心。

  在深达百丈的洞穴深处,有一间巨大的石室。

  它仿佛所有洞窟的心脏。

  那些曲折的甬道,都是自这石室中心分出去的。

  当年自己与安文生他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整个庞大洞窟系统的一小部份。

  甚至连苯教,也没有完全掌握这座洞窟。

  属于苯教的痕迹,字符,佛号,只到洞窟三分之一处,便戛然而止。

  到了这个时候,洞窟里,已经几乎没有空气了。

  除非修为达到胎息之境。

  否则任何生灵,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

  一步踏入石窒,苏大为炯炯目光扫过。

  虚室昏暗,却在刹那间,仿佛有了电光。

  所有的光芒一齐点亮。

  四壁有一处处灯台,依次点亮。

  仿佛从凝固的时间长河里,苏醒过来。

  地面,脚踏地的方,有七色纹绘。

  是以各种岩石矿物为色彩,画出美丽的图案。

  无比繁奥,充满宗教色彩。

  犹如后世西藏密宗坛城。

  但远比那个更苍凉古老,也更华丽。

  无数闪闪发光的纹绘,一直蔓延到四壁,蔓延到弧形的穹顶。

  仿佛一张罗网,包被着整个天地。

  在中心位置,有金色的花朵纹饰,仿佛宇宙的中心。

  在那之上,正盘坐着两个人。

  或者说……

  两只诡异。

  “许久不见。”

  苏大为抱着聂苏走过去,在他们身侧盘膝坐下。

  “我有些问题想问。”

  ……

  “左武卫将军,萧礼。”

  武媚娘轻轻一挥大袖,如云般的薄纱飞起。

  袖中伸出欺霜赛雪一般的藕臂,涂着丹朱豆蔻色的手指,轻轻接过上官婉儿递上的秘信。

  一边打开,一边漫不经心的道:“他是萧嗣业的二子,当年戎守西域,有过不少功劳,我记得……是哪一年?他带着一队唐军驻守西域石头城,被吐蕃围攻,差点死在那里。

  当时是行军总管苏大为带平蕃大军经过,替其解围。

  传回朝廷的军报上说,当时守城七百三十一人,大约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事后只剩三十六人。

  萧礼当时没随苏大为征吐蕃,而是回长安养伤。

  回来后,萧嗣业身体不好,请求致仕,后来朝廷冲他功劳,令长子萧规随驾洛阳,二子萧礼任长安左武卫将军,负责守备长安。”

  “皇后娘娘记性真好。”

  上官婉儿掩口轻笑。

  她的笑容很有特点。

  一笑,两眼眯成月牙儿。

  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

  那眉心的鲜红花瓣,随之微微摇曳,显得越发娇艳欲滴。

  笑容竟有些邪气。

  第一百零一章

  寂静的地宫中心。

  中心处的矿石颜色绘成金色花朵。

  犹如曼陀罗花。

  在那金花正中,盘坐着两人。

  左边那人,尖嘴猴腮,身骨消瘦,骨若精钢。

  低着头,怀里横抱着一支乌黑铁棒。

  行者。

  自玄奘法师坐化,行者离开长安。

  已经过去六年时光。

  当时行者向苏大为告辞,说是要返回故乡。

  苏大为以为行者是回西域康国。

  谁知,眼下竟在巴颜喀拉地宫腹心,再见行者。

  此番相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抱着聂苏,轻轻走上去。

  以苏大为今时今日的眼力,自然一眼看出,行者正在深沉的入定中。

  似在参悟某种“东西”。

  踏入地上纹绘的图案时,苏大为心里便是一凛。

  地上那好似坛城的繁复图案,隐隐有能量在流转。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像是某种阵法。

  又像是契合了某种法则,某种天地至理。

  以苏大为如今的境界,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参透其中奥理。

  抱着聂苏,在行者一侧轻轻坐下。

  苏大为的目光从行者的身上,又转向另一边的那人。

  老鬼,桂建超。

  上次长安一别,鬼叔你可是说要回出生的地方,觅地潜修,以期渡过“末劫”,也就是寿元大限。

  但眼下,却在这苯教圣地里再见鬼叔。

  莫非鬼叔你出生地在苯教吗?

  苏大为起先想笑,但渐渐的,却笑不出来了。

  如果鬼叔在这笨教圣地是巧合。

  那行者呢?

  为何两人不同时间离开长安,却都在这里出现?

  都在入定中?

  他们在参悟什么?

  苏大为眼中星芒闪动,似是从眼前的一切,捕捉到某种玄妙的因果线。

  不断回溯,不断追忆。

  如果。

  如果行者的故乡不在康国。

  如果鬼叔的故乡,真的就在这巴颜喀拉山呢?

  苏大为紧了紧怀里的聂苏,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寒意。

  许多习以为常的事,一瞬间发生颠覆。

  从当年在长安见到行者,苏大为就知道行者很强。

  那时的他,还看不出行者的修行境界。

  所以,苏大为也从未想过。

  行者的身份。

  玄奘法师身边怎么可能有异类?

  但是以今时今日一品大能的眼光,行者他,分明是《百诡夜行录》排名二十,天产石猴。

  五行为庚金之属。

  天生神力,善幻巧。

  有灵眼精眸,能看透人心。

  与排名二十一的无支祁,以及幻灵,皆为猴妖属。

  大意了啊。

  从没想过行者师兄你,居然是诡异。

  玄奘法师当年知道你的真身吗?

  苏大为忽然一震。

  他留意到,行者与鬼叔桂建超身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尘。

  行者身上更厚一些。

  那些灰尘都连成蛛网般的尘丝了。

  而在行者身上,有几处竟生出了蘑菇。

  在这深入地下千百丈的地宫中,寸草不生,但竟有真菌孢子可活。

  苏大为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到,行者身上这些痕迹,说明桂建超来的时候,行者便已经是这般模样入定。

  而鬼叔身上的灰尘,说明他也在这盘坐许久了。

  那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年累月的保持姿势不变。

  闭死关?

  这是苏大为第一个想到的。

  但是有什么样的理由,令两个诡异中的大能,时隔多年,同时出现在这里,又同时做出闭死关的举动?

  苏大为先前不敢打扰二人,但此时再也忍不住。

  将自己的神识放出去。

  先是扫过行者身体。

  再扫过桂建超。

  然后心神再次大受震动。

  行者的身体,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犹如顽石。

  死了?

  桂建超的身体同样生机断绝,枯如朽木。

  盘坐在这地宫核心的两名诡异大能。

  全都死了。

  只有两具躯壳,满身尘埃。

  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行者的境界,早就是异人三品。

  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鬼叔也是三品境界。

  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苏大为的心不断下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泛起。

  这地宫,似乎有些不对劲。

  地下这金花图案,莫非……

  嗡~

  地宫似发生微微震鸣。

  地下那朵巨大的金色曼陀罗花,突然旋转起来。

  犹如盛开的金莲,层层绽放。

  那种旋转,仿佛带着整个空间一齐转动。

  令人头晕目眩。

  旋转越来越快。

  地下繁复的花纹似乎化为电影,一幕幕闪现。

  金色花朵,不断绽放,犹如某种神秘的门户渐渐打开。

  将人心神吸入。

  苏大为隐隐有一种明悟。

  如果自己的意识不断沉没。

  魂魄都会被这妖异金花吞下去。

  很可能招致如鬼叔和行者一样的命运。

  “醒来!”

  苏大为一咬舌尖,低喝一声。

  一品真仙,言出法随。

  出口成咒。

  澎湃的真炁猛地张开,笼罩整座地宫。

  飞旋的地宫纹绘,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住。

  硬生生停住。

  空气里,隐隐听到某种破碎之音。

  金花破碎。

  苏大为诧异发现,面前的空间,像被打破的镜子。

  一块块金色碎片脱落。

  如脱掉了一层外壳。

  还是方才的地宫,还是方才的繁复纹绘。

  七彩的矿石颜料,布满整个石室。

  金花图案上,盘坐在地,怀抱铁棒的行者,与面容枯瘦,两眼闪动着宛如鬼火幽光的桂建超,一齐向他看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

  “小苏她怎么了?”

  两人脸上的诧异掩饰不住。

  言语中透着关切。

  “鬼叔,行者师兄,你们刚才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行者与桂建超一脸迷惑。

  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苏大为险些被金花吸入。

  或者,方才是苏大为一人受到金花的影响,产生幻觉?

  苏大为眉头微微皱起。

  神识犹如大海潮汐,不断扫过整个石洞。

  那曲折往复的地宫甬道。

  细密如蛛网蚁穴的地宫布局。

  完整的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阿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桂建超眼中更添疑色。

  看向小苏时,脸上闪过一抹担忧:“小苏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

  苏大为缓缓收回自己的神识探查,向着桂建超苦笑道:“鬼叔,你也看出来了?”

  “废话,小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吗?”

  “鬼叔,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一时无语。

  “让我看看小苏。”

  桂建超身子一抖,抖落肩上头上的灰尘,隔着数丈远,一伸手。

  那手臂忽地延长,三根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搭向聂苏手腕脉门。

  手指眼看要搭上聂苏手腕。

  苏大为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其抓住。

  “臭小子,你这是做甚?”

  老鬼怪眼一翻。

  眼瞳中冒出幽幽绿芒。

  “鬼叔,你的腿是断了吗?”

  苏大为突然一句话,噎得桂建超两眼翻白。

  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臭小子你咒我?”

  “如果你腿没事,为什么不能站起来,走过来?”

  苏大为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扭头看向行者:“还有行者师兄你,好像也不能起身,对吗?”

  这话一出,行者与桂建超脸上一齐大变。

  那是一种惊骇、震怒,与被人戳破心事的恐惧。

  吱吱吱~~~

  不知名的尖叫声。

  从桂建超的嘴里发出。

  从行者的嘴里发出。

  尖利的,仿佛在咒骂。

  苏大为眼中亮起血红戾气。

  握着老鬼手爪的手轻轻一翻:“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怪物,想暗算我,统统去死。”

  狂怒的真炁化作无边无际的大海。

  整座神女峰在一品大能的怒火下,剧烈颤抖。

  山头积雪不断崩落。

  印证这可怕的异人之威。

  地宫深处。

  随着具象化的巨鲸张口发出怒吼,如潮水般的音波,不断轰鸣震荡。

  四周的景物再一次发生折叠扭曲,直至崩碎。

  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

  苏大为的心,也不断沉入海底。

  地宫。

  没有什么地宫。

  没有什么瑰丽繁复的彩矿纹绘。

  只有一个粗糙简陋,怪石嶙峋的石窟。

  当中一个大大小小石碟排成的圆阵。

  这是巴颜喀拉山传说中的“杜立巴石碟”。

  此时苏大为正抱着小苏盘坐在中心处。

  而在他对面,方才端坐着行者与桂建超的位置,此时只有两具骸骨。

  这两具尸骸不似人形。

  也不是诡异。

  似人非人。

  身上披着一些衣料。

  早已腐朽不堪。

  化为丝丝缕缕的碎布挂在骨头上。

  蜷缩的身子,看上去并不太高。

  生前大概只有一米四上下。

  怪物?

  不。

  苏大为猛地记起,关于巴颜喀拉山中石碟与矮人的记载。

  杜立巴石碟。

  后世他的灵魂,记得关于这个传说。

  传闻在上万年前,曾有外星异物降临在巴颜喀拉。

  从飞行器中走出一些矮小类人生灵。

  后来招揽当地原始部落,为他们做事。

  并给予报酬。

  再后来,那些小矮人便不见了。

  巴颜喀拉山中只留下一些矮小的骸骨,神秘的石碟,以及光怪陆离的壁画。

  在苏大为来的那个世界里,有不少关于石碟的传说。

  有的说前苏联做过实验,说那些碟带着磁性,写着信息。

  有的说在特定频率,那些石碟可以跳舞。

  但是后来这些石碟因为战乱散秩了。

  再也没人见到石碟的真正模样。

  但是苏大为见过。

  上一次在巴颜喀拉山,他与安文生取过一个石碟。

  一直放在家里,参悟不透。

  后来,石碟似乎成了聂苏的玩物。

  苏大为曾数次看到聂苏把玩。

  不过这东西,他参悟多年,也没看出有什么蹊跷,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说起来……

  聂苏好像就是从接触这石碟,才开始昏迷?

  苏大为心头一动。

  手掌一伸,从聂苏袖中内绣的口袋里,摸到了那枚石碟。

  这石碟就像是一枚圆玉,中间有孔,上面绣以星图。

  有日月和看不懂的星辰图案。

  据说后世中原人所佩玉璧,便是仿石碟的形状。

  叫苏大为来看,这石碟更像是唐镜。

  大小也正好一手抓握。

  他原本以为,小苏是因为失去唐镜,把此物当做唐镜在手里盘玩。

  石碟入手,一种凉意沁入肌肤。

  同时某些若有若无,奇怪的波动,也被苏大为捕捉到。

  那是一种声音。

  这石碟上,仿佛记着古老的韵律,有人在耳边呢喃。

  那是法则?

  是规则?

  还是记录着某种上古的秘密?

  苏大为心神猛地注入石碟中。

  过去,他不是一品大能,许多东西无法参透。

  但是现在不同。

  他是当世最强的存在。

  站在生灵顶点。

  精神意识汇聚在石碟上时,耳中听到卡嗒一声响。

  那是,开锁的声音。

  空间产生波动。

  好似有一扇看不见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不是错觉,确实有一扇门。

  门那边的世界,就像是镜子。

  镜中的画面——

  赫然是盘膝而坐,抱着铁棒的行者。

  枯坐如禅的老鬼桂建超。

  还有……

  苏大为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正抱着聂苏,坐在金花图案上。

  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从后背升起。

  他打破了方才的幻像。

  幻像之后,是现在看到的,疑是外星人的骸骨和石碟排成的阵。

  于是联想到聂苏手里的石碟。

  将一品大能的神识注入后,发现这石碟疑似钥匙。

  打开了隐秘的空间门户。

  但这镜像一般的世界里,他却看到了自己与聂苏。

  孰真?孰假?

  如果我是真的。

  那镜像那一面,是谁?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镜子里面的行者和老鬼,肩膀一抖,肩头灰尘簌簌抖落。

  两位诡异大能醒了。

  这一切,就宛如方才的翻版。

  更匪夷所思的是,镜子那边的自己,突然转头看过来。

  好像“他”的视线,能穿透镜子,看到这边。

  卡卡卡~~

  空间里,传出一种机括和锁芯转动的声音。

  好似那看不见的大门,彻底打通了。

  另一头镜像中的苏大为,目光与这边的苏大为交汇。

  轰~~

  两股洪流汇聚成涡漩。

  镜像两边的空间,在这瞬竟融合为一。

  苏大为怀抱着聂苏,只觉得自己身体好似多了些什么。

  他的真元散布身周。

  心中万分警惕。

  但神识扫过全场。

  全骇然发现,整个空间,又回到方才那绘满繁复矿色颜料纹绘的地宫。

  两个空间,重叠了。

  这种体验,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但作为后世人,苏大为脑中在这一刻,竟想到了某种解释。

  平行空间?

  平行世界?

  很难理解。

  但是达到一品大能之后。

  时间与空间,并非绝对唯一。

  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对大能来说,只是空间的延伸。

  无数个时间,就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的平行空间。

  犹如切片面包。

  “阿弥,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苏她,怎么了?”

  刚刚苏醒的老鬼叔和行者,一脸关切,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贼你妈。

  纵是一品大能,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要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被弄成精神分裂了。

  但是苏大为身为一品,天视地听扫过整个区域,已经可以确定。

  这一次,是真的。

  眼前的行者和鬼叔不是幻觉。

  当然,方才看到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幻觉。

  在地宫之中,已经多出排成一圈的石碟。

  还有那两具似人非人的遗蜕。

  “空间重叠?”

  苏大为喃喃自语。

  “阿弥,小苏到底怎么了?”

  桂建超振衣而起。

  掀起一股尘埃。

  行者在那边,嘬唇一吹。

  咻地一声。

  所有的尘埃被蚀骨金风吹灭。

  消逝无踪。

  苏大为看在眼里,再一次确认,眼前两人是真的。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先回答我的疑问,行者师兄,还有老鬼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行者轻抚铁棒,眼中金芒闪动:“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当年法师圆寂,我便回到这里。”

  “这里是哪里?”

  苏大为继续追问。

  这个问题,有些无稽。

  这里是哪里?

  不就是巴颜喀拉山?

  不就是苯教圣地?

  苏大为明知如此,却问的很认真。

  “这里。”

  行者向苏大为深深看来,眼中若有两团火焰跳动:“这里是……灵山啊。”

  佛在灵山莫远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

  好向灵山塔下修。

  四句偈语,依稀回荡在苏大为耳边。

  有些熟悉。

  他猛地记起,那是玄奘法师圆寂那日,在嘴边吟出的偈语。

  “行者师兄,我听不明白,请指教。”

  苏大为坦然承认。

  虽然自己在境界上已是一品真仙。

  但对于行者所说,此地是灵山,依然参悟不透。

  他所知道的灵山,是沙门佛陀想像中的理想国,幻想的西天佛门世界。

  也是传闻《西游》中,师徒四人最后取经的地方。

  行者用铁棒轻轻点地,站起身道:“法师生前说过,灵山,是人的初心之地,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便是我的灵山。”

  呃……

  原来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一时无言。

  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佛陀灵山,没什么惊天大秘密,就……也还行吧。

  “行者师兄,你说,你是在这里出生?”

  苏大为突然意识到不对。

  作为石猴的诡异大能,为何会在苯教圣地中出生?

  桂建超轻咳一声:“不止是他,老夫也是生于此。”

  苏大为心中一震。

  他的瞳孔微缩:“老鬼叔,你也是在这座山里出生的?为何?”

  他记得《百诡夜行录》上曾记载,诡异者,禀天地阴气而生,乃至阴至邪之气汇聚。

  桂建超脸上露出讥讽之色,似乎是猜到苏大为在想什么:“你看过《百诡夜行录》吧?你以为,那书是谁写的?”

  谁写的?

  自然不是诡异写的。

  就像是人类不会写出人类图录,猿猴不会写猿猴百科一样。

  所谓行录,那是一种生灵,对另一种生灵的记录,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

  “所谓诡异禀天地之气而生,不过是人族无知附会。”

  桂建超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金花图案:“我与行者,还有千千万万诡异,就诞生在这山里,就在此洞中。”

  “怎么诞生?”

  苏大为感觉信息太多,纵是他的头脑也有些混乱:“难道都是像行者一样,从石头中生出来的?”

  这话出来,行者和桂建超都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

  老鬼手指了指四周:“你看看四周。”

  行者也道:“不要用肉眼,擦亮眼睛好好看。”

  不用肉眼,便是用心眼。

  苏大为缓缓闭上眼睛。

  而代表阳神的眼睛,在头顶上方,猛地张开。

  金光闪烁。

  阳神之阳,如万丈光箭,透过四周。

  层层叠叠如蛛网般的地宫,在这双眼睛的照耀下,纤毫毕现。

  隆隆隆~~

  整个地宫,整个神女峰,都似在微微颤抖。

  仿如活物一般。

  神女峰山顶。

  那座沉寂破败许久的苯教大庙,随着山峦积雪一起颤抖起来。

  伴随着一阵簌簌剥落之声。

  大雄宝殿上,丰饶佛祖手拈佛印,面上金身开始一块块剥落。

  被灰尘堆积的大殿四周,那密密麻麻,排列成阵的佛龛,也不断的下泻着灰尘。

  不知过去多久。

  佛龛上的灰尘散尽。

  以阳神心眼看世界的苏大为,心中一震。

  那佛龛上所供。

  哪里是什么罗汉菩萨。

  分明是……

  诡异!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诡异,层累相叠。

  充满着大雄宝殿。

  而正中的那尊丰饶佛祖相。

  金身脱落后,露出下面的脸,乃是一只血色妖瞳。

  腾根之瞳!

  苯教大雄宝殿上供佛祖,真身,乃是腾根之瞳。

  四周罗汉菩萨,全是诡异!

  这一瞬间,苏大为真有一种求佛上灵山,结果错入了小雷音寺。

  参拜佛祖,结果错拜了黄眉老祖的感觉。

  “所以,苯教和你们诡异,是什么关系?”

  苏大为阳神再扫地宫。

  已经发觉,这地宫看似简单,实则有无数重叠的空间,累加而成。

  说人话就是,若用排在地上的石碟,以某种方法,有可能打开平行空间。

  犹如乾坤内藏,又或者是须弥小世界一般。

  苏大为的力量隐隐可以触摸到空间那一层。

  已经感知到,每个空间里,都有不同的情状、法则。

  甚至有几个空间里,似乎堆满了妖卵。

  当年倭国神道教苦苦追索的“圣卵”,原来就来自于此。

  难怪圣女雪子,前几年会跑到蜀中四处查探。

  圣卵,即妖卵,即为诡异之卵。

  可是这卵,又从何而来?

  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圣地地宫里吧?

  许多疑问,盘踞在苏大为心头。

  但他顾不上问那些,而是问出一个自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行者师兄,鬼叔,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腾迅在哪?”

  腾迅?

  桂建超的眼中陡然爆出幽幽绿芒。

  几乎同一时间,行者的眼中,金芒乍闪。

  “你为何要找腾迅?”

  桂建超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阴沉。

  听不出喜怒。

  但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状态。

  苏大为抱紧聂苏,向着桂建超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鬼叔,明人不说暗话,聂苏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吗?”

  “若说不清楚,那是在骗你。”

  桂建超肩膀一塌。

  背脊佝偻起来。

  他剧烈咳嗽数声,抬起头来,眼神透着某种幽微和隐秘试探:“你知道些什么?”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上面:“既然苯教所供的不是佛,而是诡异,既然佛陀可以是腾根之瞳,那么,圣女,也可以是……腾迅吧。”

  第一百零二章

  “既然苯教供的是诡异,既然腾根之瞳可以是佛,那么圣女……也可以是腾迅吧?”

  吱呀~

  空气里,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阴风,吹吹吹动半闭的门扉。

  传出令人牙酸的回响声。

  行者低头。

  桂建超默默咬牙。

  整个地宫,落针可闻。

  “鬼叔,你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吗?”苏大为目光平静。

  他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判断。

  从洛阳一路追踪到这里,其实这一路,他一直在思考聂苏的问题。

  有一些,他以前不敢去深想,下意识逃避的问题。

  终究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刻。

  桂建超目光从苏大为身上,转到聂苏的脸庞上,迟迟没有回答苏大为的问题。

  苏大为心下暗焦,催促道:“鬼叔?”

  “你一定要知道吗?”桂建超抬头,看向苏大为,那眼中,隐隐透着一种神秘,慑人的光芒。

  “这对我,对小苏都很重要。”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小苏是圣女的孩子。

  若圣女是腾迅,那么小苏的身份则将是新一代腾迅。

  这一切的源头,皆因苯教所供的乃是诡异。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打的是佛祖名号,拜的却是诡异。

  岂非佛陀圆寂时,魔王波旬所说:待你圆寂之后,后世千百年,我的徒子徒孙,会穿上你们的僧衣,混入你们教中。

  谁是魔,谁才是佛?

  桂建超脸上浮现挣扎之色。

  一直未出声的行者,将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你不方便,让我来告诉他吧。”

  咚!这一声,像是敲在苏大为心里。

  令他心头一凛,目光下意识看向行者。

  却见行者微微摇头:“不是。”

  不是?

  苏大为顿时一愣。

  这不是,是说圣女并不是腾迅?

  自己之前猜测全是错的?

  一时间,苏大为有些糊涂起来。

  “行者师兄,你没骗我?”

  苏大为眸光大亮,犹如在地宫中亮起两枚小太阳。

  这光芒,并非一般元气精芒,而是阳神高度凝聚,足以刺透人心的天眼。

  行者在他炽烈目光下,神色坦然:“不是。”

  这一次,行者的语气,越发肯定。

  桂建超在一旁,神色微有些古怪,但也点头道:“圣女,的确不是腾迅。”

  圣女不是腾迅。

  那圣女是谁?

  圣女若不是腾迅,为何会被苯教供奉的一群诡异之中?

  苏大为心头疑团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多。

  “鬼叔,行者师兄,我们相交十几年,不想在此打哑迷,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苏大为怀抱小苏,声音恳切道:“算是帮我,也帮小苏。”

  若圣女不是腾迅,那意味着他之前的判断,错了。

  “我有不得已之处。”

  桂建超脸上挣扎色更重,沉吟道:“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我来说。”

  行者将铁棒扛在肩上。

  向着苏大为眦牙一笑,这笑容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你想知道什么?看在法师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诉你。”

  这一刻,苏大为竟从这天产石猴狰狞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丝温暖。

  他颔首致谢道:“腾迅的真身,我并不关心,但是小苏的事,我不能不管。我想找到苯教圣女,让她救治小苏。”

  “你怎么能肯定,那位圣女能救小苏?”

  “我听说过,苯教圣女一脉相传,既然前任圣女能活下来,就代表,小苏身上的问题,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行者点点头:“我明白了,小苏的母亲,那位圣女就在……”

  “磐陀。”桂建超出言打断,看向行者的目光,透出忧虑,微微摇头。

  鬼叔,你在顾忌什么?为何要打断他。

  苏大为双眸微微眯起,心中有些不悦。

  你既是我鬼叔,以咱们的交情,以你照顾小苏多年的情份,在这个时候,你岂能不与我站在一边?

  行者眼中金芒微闪。

  看透苏大为心中所想,拄着铁棒笑道:“你也不用生老鬼的气,他与我在此静修,都答应了人家不得泄露半个字,否则必受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说的轻松。

  但苏大为心中却一震。

  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与老鬼,都是当世少见的大能。

  至少三品境界。

  甚至行者的境界,这些年还有提升。

  也就是说,要令行者粉身碎骨的存在,至少是二品,甚至是一品,才有这资格。

  “鬼叔、行者师兄,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们分毫。”

  苏大为轻拍怀里的聂苏,嘴角挑起淡淡微笑。

  这是一品真仙的强大自信。

  “我如今,也是一品境界,就算有一品大能在这里,我也能护着你们。”

  行者与桂建超对视一眼。

  后者不但没有开心,反而越发忧虑。

  这个神色,令苏大为心头微沉。

  一品还不足以护住你们吗?

  难道对方的实力,还在一品之上?

  行者张口,刚要说话,手臂被桂建超一把抓住:“说出来,你就死了。”

  行者摇头轻笑,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时间犹如万仞高山,充满坚韧,昂扬,不屈之意。

  “我早就活得够了,只是想见一下世间最高之山,如今既已见过,亦复何求?”

  这话,令桂建超露出一丝怅然之色。

  幽深眼瞳中,绿芒闪动,点头道:“好。”

  他松手不再阻拦。

  行者向一脸惊讶的苏大为道:“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告诉你,圣女的真身就在……”

  “师兄!”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打断。

  虽然他对自己有着绝对信心,但以桂建超和行者的眼力,都认为说出来会死。

  那……

  就在这一瞬间,地宫脚下,那朵金花突然发生诡秘的变化。

  它在飞快旋转。

  整个地宫如坛城般诡异华丽的矿沙纹绘,随金花不断旋转,如同漩涡。

  “小心!”

  苏大为低喝提醒行者和桂建超。

  自身元气,早已如巨浪般汹涌而出。

  一品大能的领域,笼罩整个空间。

  包括地宫中所有叠加在一起的小世界,平行空间,全都被领域所压制。

  这处苯教地宫充满神秘,苏大为开始都吃过一些小亏。

  自然不敢有任何大意。

  耳中听得隆隆之音。

  令苏大为惊愕的事发生了。

  盘坐在地宫两端,先前那矮小如外星侏儒骸骨的尸骸,突然跟着震动一齐喀喀作响。

  两具遗骸,各抬起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同时指向一个方向。

  苏大为!

  被这两个不知死去多少年的骸骨指着。

  而且明明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

  就是纯粹两具骨骼。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装神弄鬼!”

  苏大为心念一动,真元早如潮水般扑上去。

  两具骸骨本就腐朽脆弱,被真元一压,瞬间坍塌粉碎。

  化为一堆白骨碎片。

  苏大为眉头皱得更深,看看自己。

  目光从自己身上,落到怀里的聂苏身上。

  刚才那两具尸骨,指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怀里的聂苏?

  对了。

  苏大为抬头,发现行者与桂建超脸上都是一片平静。

  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变故而惊讶。

  “鬼叔,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才问出来,就见行者扭头看来,伸着一根毛茸茸的食指在唇边:“嘘~”

  什么意思?

  老鬼刻意压声音:“她来了。”

  谁来了?

  苏大为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地板上金花图案已经绽放到极致。

  陡然有金色光芒层叠吐出,犹如真的绽开一朵花。

  从那光芒中,有东西正在缓缓升起。

  苏大为抱着聂苏,猛地后撤数丈,警惕的看向金花中升起之物。

  只留意四周,却没防着这图案下面,还有空间。

  以自己的神识,方才都没发现异常。

  究竟是什么东西?

  行者和老鬼各自站在金花两边,双眼直视着那金花中心升起的东西。

  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东西出现。

  苏大为心头生出更多疑惑。

  金光氤氲中,隐隐见到一大块透明如水晶的东西,徐徐升起。

  那是……

  一大块水晶?

  随着水晶不断升起,可以看到水晶里还有东西。

  那是一个人的脸。

  水晶里有人!

  巨大的水晶完整升起,足有四丈高,两丈宽。

  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壁,或者说,它是一座水晶棺。

  水晶中,有一名女子被凝固着。

  寒雾围绕水晶,一时看不清面目。

  苏大为轻吹一口气。

  咻~~

  一股柔和暖风吹过。

  水晶上的冰雾霎时散开。

  露出一张如花娇靥。

  那里面赫然是。

  聂苏!

  苏大为几乎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的响,以致于整个空间都像是随着一品大能的心跳,动了一下。

  呯咚!

  这一瞬间,黄河水在暴涨。

  地脉在跳动。

  遥远的地方,有山倾崩。

  而苏大为,也终于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不是。

  水晶中那人,虽然与聂苏几乎一模一样,但年纪不对。

  聂苏直到如今,仍如少女般。

  而水晶中的“聂苏”,面容虽完全一样,但那种风韵气质,给人感觉犹如熟透盛开的花朵,已到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刻。

  小苏跟她比,还太青涩稚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苏大为笃定道:“圣女。”

  是了。

  这水晶棺中的人,必然是小苏的母亲,苯教圣女。

  若非是小苏母亲,这天下,又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但,若她真是苯教圣女,为什么会在这山中地宫腹心?

  为何会被藏在地宫金花下?

  又是谁将她封印在这冰棺中的?

  当年苯教苦苦想寻回圣女,可曾知,圣女就在神女峰圣地中被封印着?

  以苏大为的能力、眼光,早已一眼看出,圣女现在完全失去知觉。

  她就像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虫子。

  时光永远停留在,被锁入水晶中的瞬间。

  ……

  锵锵锵锵~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粗重铁器磨擦的声音,将李治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他揉着昏沉的额角,向站在阶下掌灯的太监含混问道:“王承恩,王承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叫了两声,四下无人应。

  李治不禁有些着恼。

  虽为帝王,仍有些起床气。

  “王承恩,你这狗杀才在做什么?连朕的话也敢不回。”

  这一下,终于有人理了。

  一盏油灯随着阶下人,摇摇晃晃的上来。

  却不是平日服侍的老太监王承恩。

  而是一个小宫女。

  身子瘦弱窈窕。

  手里捧着一盏精致小巧的鲸油灯。

  唇如涂珠。

  凤眸灵动。

  眉心以朱砂绘着盛放的花瓣,十分醒目。

  不知为何,李治觉得这小宫女有些眼熟,却也不以为意:“王承恩去哪了?”

  “圣人忘了?前几日有波斯总督卑路斯请求内附,圣人下旨,设立波斯都督府,令王承恩带圣旨去安西大都护行所传旨,并为监军。”

  小宫女年纪虽小,口才却便给。

  寥寥几句,便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李治扶着阵阵疼痛的额角,依稀有些记忆,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那卑路斯据说是吐火罗以西,名波斯国的王储。

  前些年国中遇到大难。

  新崛起的大食国攻破波斯都城泰西,国王伊嗣俊殉国。

  卑路斯作为王储继任国王,一边率残军退守抵抗,一边寻求援助。

  原本是向吐蕃国求救。

  毕竟吐蕃离得近。

  但不曾想,波斯使节才到高原,却惊闻吐蕃已经被大唐攻灭。

  灭吐蕃者,乃大唐一位年轻将军,名苏大为。

  消息传回去,卑路斯又惊又恐。

  吐蕃国的强大,他是清楚的。

  但强大的吐蕃,居然被一名年轻的唐将,一两年内打到灭国。

  那大唐又是何等的强大?

  经过一番问询,找到波斯一些年长智者和商人问过后,才知道大唐的情况。

  原来在远东之处,有比波斯和大食更富饶强盛之国。

  想要挽救波斯,希望不在吐蕃,而在东方的大唐。

  卑路斯一边极力抵抗,拖延时间,一边向大唐接连派出使臣。

  往返数年,波斯的版图被大食残噬殆尽。

  卑路斯一路从波斯退至吐火罗,向唐境迁徙,直至进入大唐藩属,突骑斯的领地。

  若再退,只怕要退到怛罗斯和碎叶水附近了。

  直到这时,大唐圣人李治,才收到姗姗来迟的来自波斯末代国王卑路斯的来信。

  并同意收留。

  顺便,下旨设立波斯总督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尽管近两年李治连番受到苏大为叛唐,自己病痛折磨、沙门势力大损,等冲击。

  但他仍旧是极具雄心的帝王。

  开疆拓土之心,从未熄过。

  原本以为,吐蕃和吐火罗,就是大唐版图的尽头。

  现在来看,在极西之地,仍旧有大片富饶土地,或许可以……

  李治收回了思考。

  他感觉头痛欲裂。

  一边艰难吸气,一边向小宫女道:“皇后何在?唤她过来,我,朕不太舒服。”

  “圣人,皇后在处理极重要的朝政,恐怕不能过来了。”

  “什么?”

  李治勃然大怒。

  他自从修炼那金刚六如的密宗“移识”之法后,情绪越来越暴躁。

  原本调养不错的头风之症,再一次袭来。

  听得小宫女的话,一时头痛欲裂,厉声道:“好大的胆子,你叫什么?朕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替皇后做主?来人,来人!”

  回答他的,是小宫女咯咯娇笑声。

  “圣人呐,您不记得我了?奴婢上官婉儿。”

  小宫女盈盈下拜,双眼媚眼横波的斜来:“吾父上官仪。”

  李治面色微变。

  上官仪?

  他记起来了,那个曾被自己做宰相培养,后来因与王伏胜暗中勾结,弹劾废后。

  结果自己一道旨下去。

  上官家就灰飞烟灭。

  上官仪的女儿,居然混到宫里做了宫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朕怎么不知道?

  无数疑问从心头涌出。

  李治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不对,不对!

  锵锵锵~~

  那种磨刀声更近了。

  像是将横刀,一下又一下,在粗砺的大石上反复刮擦,直至擦到锃亮如水。

  一道雪亮的刀光,映入李治眼眸。

  李治大惊,向后跌跌撞撞退去。

  他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明光铠,手握横刀站在阶下。

  一个日夜在心头萦绕,令他做梦都惊惧而醒的名字,一下子冲出口。

  “苏……苏大为!”

  ……

  万里之外。

  明月照亮巴颜喀拉山上的积雪。

  皑皑白雪,犹如玉人梳妆,在夜下分外妖娆。

  在这积雪之下,深达千百丈,一种超出世俗理解,常理之外的圣殿地宫中。

  金花图案中心,矗立着那高大的冰晶。

  行者、桂建超,与苏大为三人,正好以品字型,围着这冰晶。

  地宫幽静得可怕。

  也沉闷得可怕。

  苏大为心中各种念头纷沓而来。

  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终于,终于找到聂苏的母亲。

  但这谜题不但未解开。

  反而更加令人困惑。

  “圣女?这便是苯教圣女?她……不是诡异?”

  这句话出口,苏大为才意识到,自己还不是聂苏母亲叫什么。

  但是看聂苏与圣女的容颜,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确定是母女无疑。

  不然天下哪里找这么相似的两人。

  苏大为将神识扫过去。

  想透入冰晶中的圣女,察探一下她身体状态。

  其实要细究,这番举动有些无礼。

  以大能神识内视,什么衣物都直接穿透,等若空无一物。

  有些尴尬。

  但现在聂苏昏迷不醒,圣女也被人封印在冰棺中。

  苏大为心情之焦急,自不待言。

  就在神识扩散出去瞬间,行者与桂建超几乎同时脸色一变,急喝道:“不可!”

  迟了!

  神识与那冰晶相撞,并没有如苏大为想像般的穿透进去。

  相反,发生剧烈的褶皱与扭曲、震荡。

  嗡~~

  整个地宫发出剧烈颤抖。

  隆隆有声。

  头顶上方,灰尘砂石簌簌掉落。

  地动山摇。

  “停下!”

  行者铁棒一挥。

  桂建超曲指一弹。

  锵!

  一声尖锐鸣响。

  苏大为神识一卷,将二人真元吞没。

  神识瞬间收回。

  这般收发由心,行者两眼一张,眼眸中金芒暴射。

  桂建超瞳中鬼火疯狂跳动。

  虽然方才苏大为说过自己已经是一品大能。

  但两人离开苏大为才多久?

  短的如桂建超,也不过是一两年时光。

  长的如行者,也才六年。

  六年前,苏大为才是什么境界?

  如何能从一个中等的异人,一跃成为力量金字塔的顶点,俯瞰众生?

  不可能!

  纵然是以石猴之能,面对境界在自己之上的存在,也没看出虚实。

  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苏大为所言不虚。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阿弥,你真的,真的已经……”

  行者呲起尖牙,搓了搓牙花。

  有些牙酸。

  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

  而另一旁的桂建超,神情就精彩了。

  那张脸,活像是变脸一样,各种情绪依次浮现。

  扭曲至极。

  “不到两年,才不到两年,你真的是一品了?”

  桂建超喉结蠕动:“是不是腾根之瞳助你成就一品?”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而是转头转向身后。

  他来时的向。

  叩叩叩~

  敲门声。

  在这个时候,在这深不可测的山腹地宫之中,竟有了敲门声?

  月色,宁静的照在巴颜喀拉山的神女峰上。

  忽有乌云飘来,遮住朦胧月光。

  隐隐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从云中飞过。

  地宫中。

  三名道人,相互搀扶着,站在最深地宫的入口,一边好奇张望,一边难掩面上尴尬。

  左边的李淳风,抚着胡须,认真解释道:“阿弥,我们非是要跟着你,而是那日在积石峡处,感受大能之威,实在令人惊怖,一时好奇,所以跟上来看看。”

  李客师扶着袁守诚道:“还有这袁老道,那日只因看了那东西一眼,眼睛也瞎了。”

  袁守诚破口骂道:“贼你妈,老道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不过就算没了眼睛,老道还有一张嘴,不耽误喝酒!”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全集中在袁守诚那张皱纹堆堆,花白胡须不知沾了鼻涕还是口水,混结在一起的脸。

  这是喝酒的事吗?

  好像在袁守诚那里,与喝酒相比,变成瞎子不值一提。

  当然,修为到他这种境界,各种识感之强,哪怕看不见,也不影响日常。

  只是看着老道原本黑色的眼珠,如今蒙上一层白翳,如同白内障病人般。

  还是让人不由唏嘘。

  苏大为的目光,从袁守诚,到李客师脸上:“所以郡公,你们就一路跟踪我来了?”

  “咳咳,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哪有什么跟不跟的,大路千万条,恰好同路罢了。”

  “呸,只许你苏大为来这里找腾迅,就不许我等来看一看诡异中至强?”

  三名老道,李淳风还要点脸。

  李客师脸皮略厚。

  而袁守诚,那是彻底不要脸放飞自我了。

  苏大为闷了半晌:“老袁,你眼睛都瞎了,你跟来这里,你看得见吗?”

  “老道我眼瞎,可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不瞎,嘿嘿,心未必明。”

  袁守诚话里有话道。

  “袁道长是什么意思?”

  行者拄着铁棒,笑着眦出白牙,竟有些阴森之意。

  “是以为我会害阿弥吗?”

  另一头的老鬼桂建超轻轻活动着手指。

  虽没说话,但那手指锋利,如同手术刀一般。

  似乎又见到当年他在长安,肢解犯人的风采。

  李客师推起斗笠,眼中光华隐现:“倒不是说你二人会害阿弥,但你二人现在人家里做客,只怕也做不了主。”

  这话说出来。

  整个地宫,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苏大为先是一怔。

  接着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抱着聂苏,背脊跳动,就要以龙形九变之术脱身。

  “阿弥,迟了啊。”

  桂建超脸上,流露出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之色。

  “从你们进到这地宫中,就来不及了。”

  整个地宫剧烈蠕动。

  不,不光是地宫,所有的甬道、山石、整个神女峰,都在一齐蠕动。

  那是生命的律动。

  呯咚!

  呯咚!!

  一种心跳声,从极深的地下,从一个庞然巨物身体中传出。

  回荡于巴颜喀拉山间。

  每一下,都极缓慢,有力。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睡梦中醒来。

  李淳风三人被蠕动的甬道弹入地宫中。

  来的入口悄无声息合拢。

  苏大为此时反倒不急了。

  他抱着聂苏,身形稳稳钉在地上。

  任地面起伏跌宕,任四周变化,始终屹立如松。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地宫,扫过神情复杂的行者和桂建超。

  再从一身狼狈的李淳风三人身上扫过。

  “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活物?我们,在它的腹中?”

  直到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神女峰,或者说巴颜喀拉山,它的本体是……

  母亲。

  诡异们的母亲。

  它延绵不知几千里。

  伏于高原之上。

  一代代诡异,从它身上孕育出来。

  狼狈从地上站起身的李淳风,顺手拉起袁守诚,又向一脸阴沉的李客师抱歉苦笑:“怪我,不一时性起,却连累二位。”

  当日正是他提议,三人才折返,一路跟着苏大为过来。

  却没料到,会同时葬身在这巨物腹中。

  袁守诚性烈,瞎着双眼破口大骂:“呸,老鬼,荧惑,亏你与苏大为相识多年,没想到竟用如此毒计害他,简直不当人子!”

  桂建超勃然大怒:“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阿弥了?”

  “不是你骗他,我们能落入这怪物腹中?”

  “好了,都别吵了!”

  苏大为一声暴喝,压住所有纷争。

  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行者。

  “事已至此,也该出现了吧?”

  看似对行者说。

  实则目光透过行者,看向他身后那片地宫墙壁。

  原本看似石料,如今已是血肉在蠕动。

  幽幽的一声叹息。

  从整个地宫,整个山腹中传出。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个灵智生命的意识。

  “终于来了,我总算等到你了。”

  这声音,直接进入脑海。

  苏大为的脑海。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和行者、桂建超等人,明显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表情依旧。

  苏大为眉心微微一热。

  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

  无数热量、血流,向着眉心积聚。

  仿佛那里有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

  那是……

  腾根之瞳。

  苏大为曾跟人说过,腾根之瞳不会再出现了。

  那是建立在一品大能的自信上。

  一品真仙,又称无漏真身。

  身上任何一点,都在大能神识笼罩下,完美无缺。

  只要他不愿意,哪怕腾根之瞳也无法从意识深处醒来。

  苏大为的眉心蠕动。

  一条血眼细疑自眉心裂开。

  四周筋络虬结,不断延伸。

  眼看那血眼想要睁开。

  苏大为一声怒喝:“定!”

  将要张开的血眼,硬生生停住。

  然后一点点收缩,直至消失不见。

  所有人被苏大为身上,方才瞬间涌出的暴戾,黑暗气息给吓到了。

  就算再迟钝,以现场诸人的能力,也明白苏大为身上发生了什么。

  方才腾根之瞳想要苏醒,但硬生生被苏大为镇压下去。

  还没等他们开口发问。

  苏大为的双眼,陡然射出强烈精芒。

  犹如虚室生电,照得地宫中,一片亮白。

  那是震惊的反应。

  不知何时,在冰晶棺旁,竟多出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全身散发出无法言喻,无法形容,光芒绚烂的女人。

  《百诡夜行录》,排名第一。

  腾迅。

  “你终于来了。”

  腾迅面如观音,笼罩在烟云中,向着苏大为发出叹息。

  行者鞠躬倒退。

  桂建超头几乎要触到地上,缓缓后退。

  而李淳风、李客师、袁守城三人,作为大唐道门顶点。

  此刻,被巨大的震慑所慑服。

  被镇在原处,动弹不得。

  这便是腾迅。

  “你知道我要来?”

  今天发生的一切遭遇,对苏大为来说,完全是意想不到,也是颠覆。

  “所以,这整座神女峰,都是腾迅?”

  苏大为向着烟云中的那诡异大能提问。

  提问时,他并不确定,腾迅会不会回答自己。

  或者会怎样回答自己。

  但是,那诡异中的顶点。

  超出苏大为预料的存在,居然老老实实的想了想,然后平静答道:“这里,这山峰,整座山,都是我。”

  整座巴颜喀拉山,俱为腾迅所化。

  这该死的巨大。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行者和桂建超。

  这两位诡异大能,好像畏惧腾迅,已经退出很远,低头不敢直视腾迅。

  “所以现在在我面前的,是腾迅你的分神?”

  “是。”

  腾迅依旧坦然回答。

  分神,类似元神分出的念头。

  不算是完整体。

  如果全部元神出窍,那便是阳神、阴神一类。

  腾迅知道自己要来。

  那么行者、桂建超在其中,又扮演何种角色?

  这是个陷阱吗?

  诡异的目地是什么?

  “你为何知道我要来?”

  苏大为终于问出自己心中萦绕的问题。

  “因为……”

  烟云中,那朦胧发光的腾迅,似乎回忆了一下。

  “因为你就是个怪物!”

  “你这怪物,究竟想把我们骗来此地做甚?”

  “究竟是有何阴谋!”

  袁守诚从地上弹起,破口大骂。

  才骂几句,被李淳风给用力按住。

  被李客师死死捂住嘴巴。

  你可闭嘴吧。

  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哦,忘了你是个瞎子。

  这腾迅,实在是超乎想像。

  让阿弥继续问下去。

  问出结果来。

  第一百零三章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祇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作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作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呼侥幸。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幼年时,他弱小,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

  第一百零四章

  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奉命监国,皇后武媚辅政。

  时值关中大旱,饥民四起。

  李弘巡视关中,却发现关中的唐军军粮殆尽,皆以榆皮、蓬实来充饥。

  简直骇人听闻。

  “粮食呢?”

  粮库大开。

  李弘看着空荡荡的粮仓,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幸得身边一群内侍扶住。

  “殿下!殿下还请保重身体。”

  一旁的太监王义慈慌忙道。

  他可是清楚,眼前的这位太子爷,身子骨有多弱。

  早年患有肺病,险些不治。

  后来经过孙老仙翁的调治,这几年方有了些起色。

  但也比常人要弱一些。

  要是在这里病倒了,他们这些太子府上的内侍,只怕人头不保。

  李弘如今年方十八岁,身材削瘦,弱不禁风。

  穿着宽大的太子华袍,站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

  远处一堆瘦骨伶仃,饿得面有菜色,脸颊深陷的唐兵士卒们,纷纷拄着拐杖,眼露渴望,可怜巴巴的围在外圈,向太子和粮仓方向望过来。

  那是他们唯一生的希望。

  连府兵都如此。

  更不要提关中老幼妇孺。

  早已饿殍遍地。

  李弘眼窝微陷,眼下有连日未睡好留下的黑眼圈。

  他精神疲倦,但眼神仍然明亮。

  一双拳头死死握着,指甲深嵌入掌肉里。

  熟悉他的王义慈知道,太子动怒了。

  太子向来神色平和,予人一种淳厚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但这一刻,面对关中灾情,面对空得可以跑老鼠的库藏,太子罕见的发怒了。

  “粮食去哪了?”

  李弘的声音依然如平时一样温和。

  这个时候越正常,也就越不正常。

  王义慈心惊胆颤的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跪在粮仓前的守库官吏。

  数十名库官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谁能告诉我,粮食去哪了?”

  李弘略微提高了声音。

  语气不见起伏。

  但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指节已现白。

  粮库官头颅埋得更低。

  以头触地。

  活像是把脑袋扎进土里的鸵鸟,屁股高高撅起,身子瑟瑟发抖。

  他当然清楚,粮食去哪了。

  可他不敢说,不说,最多不过一死。

  说了,全家老幼没一个能活。

  汗水从粮官的脸颊不断流淌,在干涸发裂的黄土上,浸出一大片湿痕。

  身后的一官小吏中,突然有一小吏扬头道:“太子殿下,臣下,小吏知道库粮下落,还请太子赦小人之罪,护小人周全,我……”

  噗哧!

  身边一名跪伏在地的络腮胡子官吏,突然扑上来,抽出随身障刀,狠狠一刀扎进小吏心口。

  “拦住他!”

  李弘失声大叫。

  在这一刻,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锐。

  跟随太子身后的太子亲军,一声大喝,一拥而上。

  将那杀人的官吏死死按住。

  络腮胡子的脸颊,摩擦着地上的沙砾,划出道道血口。

  但方才要说话的小吏,胸襟被血染透,四肢不断抽搐,口里涌着血沫子。

  眼见是不能活了。

  空气里汗味混合着一股浓重血腥味。

  不知为何,李弘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

  他用手捂着嘴,喉咙一阵蠕动。

  险些呕吐出来。

  “查!”

  手掌捂着嘴,发出含混的声音。

  “一查到底!”

  ……

  原本长安粮库应该屯有足支一年的粮草,如今不翼而飞。

  负责库藏的官吏,拒不交代粮食去了哪里,甚至当着太子的面,刺杀同僚。

  太子,国之储君,如今的监国。

  竟然隐隐被排斥在一种力量之外,看不清这水有多深。

  而长安、关中,各大粮商屯积居奇,粮价一日数涨。

  生民苦不堪言。

  李弘不敢相信,也无法置信。

  记忆里,大唐是强大的,富饶的。

  一切都是美好的。

  大唐,那传说中光耀万年,如此伟大的帝国。

  在帝国的首都,却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府兵。

  大唐的府兵被迫以树皮充饥。

  李弘去军营看过。

  那简直是人间地狱一般。

  无数饿得肿胀的兵卒,就那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还有活活饿死的,化为骷髅白骨,与泥土一同腐烂。

  无数苍蝇蛆虫围绕。

  死得无声无息。

  毫无尊严。

  为什么?

  为什么大唐会变成这样!

  到底哪里出了错!

  谁能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何?

  足有两个月,太子在关中奔走。

  不断下旨,向各方调集粮草,但收效甚微。

  只有洛阳那边,经过洛水调来数船粮食。

  但面对关中饥民,仍是杯水车薪。

  只能熬以稀粥,设立粥铺,勉强吊着人命。

  李弘终于到了崩溃边缘,骑着快马奔赴洛阳。

  洛阳紫微宫。

  太子李弘在内侍的指引下,迈着沉重而虚弱的步子,向深宫一步步走去。

  他的脸色更差了。

  比之前的青白,现在更是一种营养不良的煞白。

  关中缺粮,就连太子,每日也只能以粥裹腹。

  身边的内侍,也一个个饿得跟鬼一样。

  “儿臣,参见母后。”

  李弘终于看到大殿中的母亲。

  正如多年前一样,武媚娘端坐于桌案前,正批阅着奏折。

  她身披明黄的衣袍,若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那是大唐皇帝。

  一抬头,眉心一点丹朱,两眼明如秋水。

  明艳得不可方物。

  沉重的政务,不但没有熬干武媚娘,反而令她像是充满露珠的花朵,越发艳丽起来。

  不得不承认。

  有些人就是天赋,天生的政治生物。

  越是执掌权力,就越是年轻,精力旺盛。

  武媚娘正是这种人。

  这一点上,纵是太宗和李治,都比不上。

  “母后!”

  一见到武媚娘,李弘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连日来的辛酸、恐惧、孤独、委屈,随着泪水一同涌出。

  “弘儿,怎么了?来,过来让母后看看。”

  武媚娘诧异的停下笔,向李弘招了招手。

  “母后……”

  一向守礼的太子,此刻忘记了平日大儒们的教导,忘记了身为太子的礼仪。

  他提着衣裾,几乎是飞奔到武媚娘身边,跪在她的脚下,抱着她哀哀哭泣:“母后,死了,死了好多人,儿臣……儿臣好害怕……”

  武媚娘起先还保持着耐心,待听到太子抽噎着讲出经过。

  脸色顿时一沉,叱道:“不许哭!你是国之储君,你是大唐的太子,如今的监国,哭什么?”

  “可是母后,关中……关中士卒,还有百姓……”

  “不过是死些人罢了。”

  武媚娘冷静的道:“天下何处不死人?大唐百姓千万,就算关中死上一些,也不伤筋骨,何况百姓就如韭菜,过些年,又能生出来,何须如此?”

  这番话,将自小受孔孟之义教导,受李治教导的李弘,听得呆了。

  “母后,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一时说不出来。

  但李弘本能的感到不对。

  这与父皇,与那些老师往日教导截然相反。

  不是说水能载舟吗?

  为何在母后这里,变成了韭菜?

  好像人命只是数字一般,冰冷无情。

  武媚娘还在淳淳教导:“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唐的皇帝,就如军中统帅,必以铁腕治国。正所谓慈不掌兵,岂能有妇人之仁。”

  李弘更加懵了。

  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与母后,究竟谁是妇人,谁是男儿。

  仿佛此刻的武媚娘,又回到当年在太宗面前,手执钢鞭驯马的时候。

  若这马不听话,便用针刺它,用鞭子抽它。

  再不听话,以大锤锤它。

  若还不听,那打杀便罢。

  这般刚烈的话,简直难以置信,是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

  数十年来。

  武后母仪天下。

  以无数柔情胸怀,包容皇帝,以过人的手段,统驭后宫。

  以过人的精力,辅助李治理政。

  以致于连李弘都忘记了,自己的母后,是个什么性格。

  那是外柔内刚,手段极为酷烈的武后啊。

  据闻母后早年曾入感业寺为尼。

  但为何,为何……

  李弘低下头,用衣袖擦拭着脸颊的泪水。

  “母后……”

  他声音低沉:“我想念父皇了,能否让我见见父皇?”

  在这一刻,他无比思念父亲李治。

  大唐圣人。

  尽管,与母后相处的时间更多。

  尽管父皇有很多个儿子。

  但无疑父皇最疼爱的是自己。

  也对自己寄予最多的存望。

  自从去岁那些事发生后,李弘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李治。

  平日里都是极力忍住。

  直到现在,在内心彷徨。

  在对母皇感觉变得陌生后,他忍不住,提出想见父皇的要求。

  武媚娘一时沉默。

  李弘诧异的抬头看去,却见武媚娘幽幽叹息道:“弘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母后?我只是想见见父皇,想向父皇请安。”

  “太子殿下。”

  一旁传来一个宫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李弘转头看去,认出是武后身边的小侍女,名上官婉儿。

  此女身骨娇弱,年纪虽小,但已显出美人胚子。

  生得细眉甜目。

  眉心以朱砂绘有花瓣,夺人眼目。

  方才注意力全在母后身上,对殿中其她人,一时倒没在意。

  只听上官婉儿微微一礼道:“皇后日理万机,已是极忙碌了,今日处理奏折,足有五六个时辰,到现在还水米未进。”

  “母后……”李弘不由一怔,心头又是愧疚。

  和母后比起来,自己受的那点苦又算什么。

  居然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泪。

  难怪母后叱责自己。

  只听上官婉儿继续道:“若太子真有孝心,就先回太子府,让皇后歇息片刻,可好?”

  小宫女说这番话,有些僭越了。

  不过既然武后没有开口阻止,那便代表了武后的意思。

  李弘心下有些发急,叉手行礼道:“儿臣不敢耽搁母后休息,还请母后准我探视父皇。”

  前年的那番变故。

  萧礼带人披甲上殿。

  言及要保太子登基,实乃大逆不道之言。

  在那之后,李弘被短暂囚禁了数日。

  直到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圣人李治病重,命李弘监国,皇后武媚娘辅政。

  军国大事,皆由太子与武后钦定。

  太子李弘才得以自由。

  事后,他反复查证推敲,证实李治确实只是静养身体。

  朝中也没有大的波澜。

  这才放下心来。

  唯一令李弘不解的是,那萧礼,竟然被母后拔为兵部尚书。

  朝堂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除了宰相李敬玄,几乎无任何人反对。

  李弘不敢深想,只得一面处理朝政,一面暗中打探萧礼的事。

  结果去岁,李敬玄因和萧礼争执,一怒之下,应下武后旨意,亲率大军前往西域平叛。

  最后竟致大败。

  十万唐军,土崩瓦解。

  李敬玄险被武后赐死。

  还是太子李弘拚命游说保下。

  然后便是这次关中大旱。

  关中粮仓里的粮食不翼而飞。

  不知为何,这所有的事串在一起,竟隐隐有一种可怕的猜想。

  李弘的肩膀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弘儿,你且退下吧,为娘乏了。”

  武媚娘挥了挥衣袖。

  “母后。”

  李弘突然抬头,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祸里,有一种可怕的光芒。

  那眼神,是武媚娘从未见过的陌生。

  “弘儿,你怎么了?”

  武媚娘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母后,是不是你?”李弘咬牙上前半步。

  “弘儿,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双眼直视着李弘。

  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李弘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看穿。

  若是寻常人,被武媚娘这种眼神盯着。

  被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后这般盯着,只怕早就亡魂大起,跪地磕头了。

  但李弘只是勇敢的与武媚娘对视。

  不但没有退后,反而继续向前。

  “前年萧礼,去岁李敬玄,今日关中粮仓……我查过,那些粮草,呵呵,都是被兵部强拨走,由母后你下凤旨,名为征调军粮,准备平叛。

  但,那些粮草并非走的正规流程,如今下落也不可查……”

  李弘每进一步,音量便提高数分,直至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母后,你究竟是为何?为何要这么做?那萧礼究竟是何人?儿臣查过,萧嗣业二子当年死在石头城了,如今的萧礼,究竟是谁?是谁!!”

  声音袅袅回荡在大殿中。

  武媚娘脸色微变。

  “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我那两位苦命的姐姐。”

  李弘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道:“我在长安,在长安发现一处冷宫,两位公主,我的亲姊。

  她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连话都不大会说。

  年纪也早过了婚配之年……

  母后于心何忍,难道要将她们囚禁终老吗?”

  李弘所说的两位冷宫公主,乃是昔年萧淑妃所生之女,即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只因萧淑妃当年恶了武后,被废黜处死。

  两位公主也一直被禁在宫中。

  李弘在长安宫中,偶然发现两位公主,十分震惊。

  但他恪守孝道,一直不敢于武媚娘当面冲突,只想找个机会说出来,劝劝母亲。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心里的话全都冲出口,也顾不得许多。

  但李弘说出这番话时,气势已然弱了。

  归根到底,李弘没有与武媚娘撕破脸的勇气。

  虽提出要见李治,也点出萧礼的问题。

  但本意并非是掀桌子,而是希望武后稍做收敛,给他一条活路。

  锵锵锵~~

  一阵熟悉的,好似磨刀的声音响起。

  令胸膛急剧起伏的李弘,神色不由一变。

  他熟悉这个声音。

  猛地扭头,一眼看到一身铁甲的萧礼,正从殿上一侧走出来。

  方才萧礼一直站在殿旁,但李弘注意力全在武后身上,竟没注意到站在立柱阴影下的萧礼。

  “你……”

  李弘脸色大变。

  萧礼带着微笑。

  他的样子始终有些奇怪。

  不仅是眉心自唇的那道狰狞伤疤,更因为,他留有异于唐人的短发。

  还有那种始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算中的绝对冷酷。

  感觉,这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

  现在毒蛇露出了獠牙。

  “武后,我早就说过,太子大了,许多事,你绕不过去。”

  声音沙哑,如同磨刀一般,富有金属般的韵律。

  武媚娘沉默。

  上官婉儿微笑伫立。

  剪水双瞳悄悄的看着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武媚娘长叹一声:“弘儿是我亲儿子。”

  “但他也是大唐储君。”

  两人的话,旁人听上去毫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

  但李弘却是听懂了。

  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看向武媚娘:“母后,你莫非……想要废了我?”

  再转头,指向萧礼:“你……你蛊惑我母后,囚我父皇,我……我就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锵~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音响起。

  萧礼缓缓拔出腰畔横刀,用一种略带挑衅和冷酷的眼神,看向武后。

  “你听见了,他若不死,大计难成。”

  “逆贼,你敢!”

  太子双眼盯着萧礼手中横刀,一张脸煞白,身体不住颤抖。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扭头看向武媚娘,求助似的喊:“母后!”

  “请恕臣失礼了。”

  萧礼身形一跃。

  如同下山猛虎。

  手中横刀化作电光。

  “住手!”

  武后脸色大变:“莫伤弘儿!”

  这一瞬间,她想起许多。

  记起李弘刚出生时的样子。

  记得自己怀胎十月的辛苦。

  李弘是她与李治的第一个孩儿,自己在感业寺时,便已珠胎暗结。

  还有许多,许多,和弘儿的回忆,和九郎的回忆。

  但是这些,都已迟了。

  刀光落下。

  李弘站在那里。

  双瞳失去焦距。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滴到明镜般的刀刃上。

  刀刃倒映出李弘身后的人影。

  普通唐人七尺,此人竟有九尺。

  两根手指看似轻松的夹住刃尖。

  手指一弹。

  叮!

  横刀从萧礼手中脱手飞出,夺地钉上大殿梁住,嗡嗡颤抖不休。

  萧礼闪电后撤。

  一掠三丈。

  双眼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看向李弘身后。

  竟然是他!

  一个已经有两年未见。

  一个令所有人不敢轻视的面孔。

  一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苏大为!”

  李弘猛地转头,向着苏大为又惊又喜:“阿舅!”

  “弘儿又长高了,我心甚慰。”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弘的肩膀,又道了一句:“太瘦。”

  随手将李弘拉在自己身后,有意无意挡在李弘身前。

  他的目光,平静中,带着费人思量的冷。

  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海容纳万物。

  海水起伏,泛起波澜。

  先是扫过一脸警惕的萧礼,再转向一脸惊愕的武媚娘。

  “好久不见了,媚娘阿姊。”

  “阿……阿弥!”

  武媚娘失声惊叫。

  身形摇摇欲坠。

  萧礼捧着受伤的手,额头渗出冷汗。

  手指被弹飞的横刀震裂,鲜血从指尖一滴滴的落在石阶上,发出嘀嗒响声。

  如同倒计时的钟。

  苏大为回来,许多事就要变了。

  原来的计划,多了最大的变数。

  “阿弥,你怎么会,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武媚娘提起裙裾,一脸焦急、急切,一脸恼怒,责怪,如一阵风的跑下阶。

  这一刻的她,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像极了久盼亲人归来的女子。

  像是盼夫归来的妻子。

  像是已经等了千万个世纪,以至失态。

  “你为何现在才回来啊!”

  武媚娘如彩蝶一般,冲到苏大为面前,一伸手,抓着苏大为的胳膊,用力摇了摇。

  双手死死抓着他,再不肯松开。

  好像生怕一放手,他就如蝴蝶般飞走了一样。

  “阿姊,阿弥回来了。”

  苏大为向她微微一笑。

  远处披阅奏折的桌案旁,小宫女上官婉儿的嘴,已经张成了一个“O”字型。

  两眼险些瞪成了铜铃。

  苏大为,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人。

  那个传闻,已经成神仙的男人?

  不是说,他已经做神仙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

  那他现在,是人,还是神仙?

  萧礼脸色很冷。

  他在缓缓向后挪动的步子。

  他的心态足够镇定。

  不用计算,便可知双方的实力差距,无法拉平,无法弥补。

  此时若与苏大为冲突,必死无疑。

  唯有寻机逃走。

  再做后图。

  但是,他才挪了几步。

  就见微笑与武媚娘打招呼的苏大为,向自己看过来。

  那眼神里,藏着无尽的洪流,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萧礼,我让你走了吗?”

  第一百零五章

  殿内的空气变得极冷。

  冷到仿佛连血液也为之凝结。

  那不是真的寒冷,而是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寒意。

  牢牢锁定在萧礼身上。

  不知何时,萧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连后背也全被冷汗浸湿。

  他清楚苏大为的恐怖,在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以今时今日苏大为的能力,要捏死他,真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然而他还想尝试一下,向着庞然巨人,挥舞一下爪牙。

  “苏大为,若杀我,你一定会后悔。”

  萧礼声音低沉沙哑,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语气里自然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味道。

  他的语调节奏充满韵律,又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特质,令人一听难忘。

  苏大为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哦。”

  这个反应,令萧礼不由一愣。

  他感觉此刻的苏大为,其反应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料,完全捉摸不透。

  苏大为虽然对很多事都不在乎,但他对亲人十分在乎。

  一旦自己语带威胁,过去那个苏大为,理应勃然大怒。

  萧礼不怕苏大为愤怒,因为只有愤怒状态,才会使人失去理性。

  他怕的是苏大为太冷静。

  那样的苏大为,是无敌的。

  “你的母亲,柳娘子被我的人时刻监控,若我出意外,那后果……”

  萧礼一边试探着说着,一边冷静的观察苏大为的反应。

  但苏大为,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

  萧礼的心顿时一沉。

  这绝不可能是苏大为不在乎柳娘子的生死。

  唯一的可能是,苏大为已经算到了,甚至已经解决了这层威胁。

  “我这次回来,先回的长安,见过萧嗣业,也一路暗中护着太子。”

  苏大为平静道:“回洛阳第一件事,便是见过我母亲,你安排的那些人手,已经死了。”

  声音里毫无杀气。

  只是平静的在叙述一件事实。

  萧礼眼角微抽了一下。

  当年设计骗走苏大为时,他自认计划是完美的。

  那藏在高原的诡异,那位腾迅,绝不可能放活的苏大为回来。

  但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在离别两年之久,苏大为竟又回来了。

  他并不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腾迅上的那种人。

  为防着苏大为突然回来,他做过种种预案,安排了诸多后手。

  其中之一,便是对柳娘子的监控。

  虽然这种威胁,一定会激怒苏大为。

  但,绝对有用。

  只不过,没想到苏大为就这么轻松破掉了。

  “除了柳娘子……你边的亲朋旧部,苏庆节、狄仁杰、明崇俨,尉迟宝琳、程家、李家、周良、高大虎,李敬业,娄师德、王孝杰,还有……”

  萧礼微微一顿:“还有我阿爷,萧嗣业。”

  与苏大为相关的名单,当然很长。

  萧礼只是念出一小部份。

  若现在苏大为杀了他,那些伏在身边的刺客,便会取这名单上人的性命。

  唯一出人意外的,便是萧礼竟将萧嗣业也列在这份威胁名单上。

  真不知是生性凉薄,还是病急乱投医。

  但尽管这样,仍没能触痛苏大为。

  他像是一个不相关的局外人一样,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这个反应,令萧礼心中大坏。

  苏大为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那些人?

  他不可能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他并不是那种能绝情的人。

  那他又为何如此淡定?

  莫非他也有后手?

  萧礼背心冷汗不断流淌,定定的注视着苏大为,全身绷紧,不敢异动。

  “说完了吗?说完了你便在这里等着,没我的允许,不要乱动。”

  苏大为平静道:“我去买几个橘子。”

  “你……”

  萧礼面色微变。

  苏大为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在一旁微蹙双眉,眸光闪动的武媚娘,还有拉着他的衣襟一角,一脸委屈巴巴,活像是迷路小孩的太子李弘。

  “阿姊,太子,我知道你们有许多疑问想要问我,让我们长话短说。我这次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这话说完,李弘便张嘴欲问。

  他心中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苏大为在他心中的位置,是仅次于李治和武媚娘的。

  非常特殊。

  当年他肺病差点死掉,而李治和武媚娘又忙于政务,束手无策。

  在最艰难的时候,是苏大为通过都察寺的情报,找到隐居的孙思邈,又花了无数心力办法,才请动孙仙翁出山,为李弘医治。

  将李弘从病魔手中拉回来。

  那之后,苏大为又数次在危难中力挽狂澜,同时还数次为大唐征战。

  年幼的李弘,不可自抑的陷入一种对偶像的崇拜。

  觉得自己这个阿舅太厉害了。

  父皇和母皇如何厉害,他这个做儿子的看不出来。

  但是阿舅苏大为,异人本事,举手投足,便能人所不能。

  而且将兵十万,灭国开疆。

  使在令人神往。

  哪个少年郎,不向往征战沙场,杀敌报国立功呢?

  自小体弱多病的李弘,犹为向往。

  在苦读诗书的间空里,他常幻想,自己若是身体好,必能学一身武艺,或许也能像昔年的皇爷爷,太宗皇帝一样,率领骑兵马踏辽东。

  所以,苏大为在李弘的心中,不仅是臣,是阿舅,更是一种偶像,一种精神寄托。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当听说苏大为叛出大唐后。

  李弘第一反应是不信。

  接着是伤心,难过,以至愤怒。

  那是一种被偶像抛弃,被亲人背叛的痛。

  直到如今。

  在绝望之中,苏大为突然出现,再一次护住他。

  还听苏大为提及在关中一路暗中保护。

  李弘不由记起自己数次遇险,却又化险为夷。

  原来,原来是阿舅一直在保护我。

  他心中,有浓烈的感情,有汹涌难以自抑的情绪,想问一问苏大为,问他为何当年要叛唐,为何在这个时候回来。

  可惜,还没等李弘开口,武媚娘便抢先一步,拉着苏大为的手,深情并关切的问:“阿弥,这次回来,你还走吗?”

  殿内所有人,无论是武媚娘,还是太子,又或者是萧礼、上官婉儿,以及站在殿角战战兢兢的内侍和宫女们,全都竖起耳朵。

  苏大为微微一笑:“还是会走的。”

  哦,那就好……

  武媚娘心头一松。

  但手却抓得更紧了。

  双眸泪光盈盈,脸上满是哀怨:“你,你还要弃我而去吗?没有你在朝中,你让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办?”

  站在苏大为身后的李弘瞪大眼睛,吃惊的看向武后。

  方才那个很飒又很烈的母后去哪了?

  这一瞬间,武后仿佛又恢复到了小女儿的情状,柔情似水,让人万分难以抵挡。

  她对着苏大为,就像是对着李治时一样。

  这种变化,令李弘反应不及。

  苏大为轻拍武媚娘抓着自己的手:“阿姊放心,我就算要走,这次也一定要把大唐的事都料理完。”

  呃?

  那本宫就更不放心了。

  武媚娘眼中闪过一抹焦虑。

  旋即很快被隐藏下去。

  苏大为轻拍她白皙柔软的手背,以示安抚。

  这个举动,直把殿上一众内侍和宫女的眼珠子看得都要掉出来。

  武后抓着你,那是武后重视你。

  你去拍武后的手,那便是你大逆不道了。

  这是一个臣子能干的事?

  可惜苏大为根本不在乎众人反应,目光投向李弘:“太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舅,你……你当年为何要叛唐,为什么?”

  李弘声音哀怨,双眼泛红。

  那是一种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神色。

  “我没有叛唐。”

  苏大为这句话出来,李弘脸上紧张的神色顿时一松。

  他紧抓着苏大为的衣角,就像是牵着大人的手一般,如释重负的道:“阿舅,我信你!”

  我信你这三个字,从太子口中出来,重若千钧。

  然而他就那样轻易的说出口了。

  苏大为不由失笑:“太子和以前一样,太容易信人了。”

  “可你是我阿舅啊,阿舅不会骗弘儿的。”

  李弘辩解道。

  苏大为一怔,微笑道:“你说得对。”

  武媚在一旁,心中暗怀鬼胎,有些欲言又止。

  苏大为主动道:“我当时离开大唐,是因为妻子小苏身体出了点问题,她被白马寺的金刚三藏掳走,我必须要救她。

  结果待我将那些敌人击杀,夺回小苏,发现她的身体问题更严重,必须救治。

  所以无法立刻回大唐。”

  李弘若有所思道:“我听人说过,你让人给父皇代话,说是半年便回唐,可你这一去,便失踪了两年。”

  “两年吗?”

  苏大为想了想:“山中无日月,我只觉得稍待了片刻,记挂着大唐的亲人朋友,便立刻返回,不想已过去两年时光。”

  “阿舅!”

  李弘吃了一惊,想起了那个传言。

  两眼大瞪着苏大为。

  就连武媚娘,也一时脱口道:“阿弥,莫非你真的去了……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是昔年苏大为在行伍中所作之诗。

  后来金刚六如极力证明,苏大为并非唐人,而是自白玉京来的谪仙。

  对此种说法,修炼界倒是不少人相信。

  但朝廷中,也只有李治对此深信不疑。

  并因此暗恨苏大为居然对帝王隐瞒身份,有长生得道之法,居然不献给他。

  似李弘和武媚娘,对此说法,一直是持怀疑的。

  李弘甚至叱之以鼻。

  阿舅就是阿舅。

  哪里是从什么白玉京来的。

  若阿舅是仙人,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今后是不是也能去做神仙了?

  世上哪有这许多神仙,分明是无稽之谈,以讹传讹罢了。

  可是眼下,苏大为自己说“山中无日月”,不觉得时间过去两年。

  这岂非传说中的仙界?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这一瞬间,不唯武媚娘、李弘。

  就连一旁的上官婉儿、一众内侍和宫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眼中流露出渴望和艳羡、贪慕的光芒。

  恨不得苏大为能说出白玉京在哪,也好去寻一寻仙缘,求个长生自在。

  但苏大为却无意继续说下去。

  只是道:“不是白玉京,只是时间流速不同,这个很难向你们解释,力量境界到一定层次后,许多法则,与人间的法则不同。

  在我等大能眼中,时间不是不可追溯的河流,而是一种空间纬度,只要走得够快,时间亦可追。”

  这等说法,完全是玄学了。

  武媚娘和李弘等一帮人,直如听天书一般,一脸迷惘。

  倒是薛礼仿佛听懂了。

  眼中光芒闪动,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阿舅,那舅母她如今……”

  “我先回来处理洛阳之事的手尾,小苏还在那处地方,她需要休养,待这边事了,我会去接她。”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要多问。”

  苏大为轻拍了拍李弘的脑袋。

  这个动作,又令殿上一帮太监和宫女们脸色狂变。

  那可是大唐储君啊。

  圣人是真龙,太子便是幼龙。

  这龙的脑袋,是谁都能摸的吗?

  大胆!

  但是武后没开口,这些宫人们也不敢出声。

  只是一个个拿眼瞪向苏大为。

  哪怕苏大为真是神仙,在他们看来,来到人间,也要守人间的规矩,要尊重帝王才是。

  岂能对太子动手动脚,动辄来个摸头。

  太子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苏大为笑道:“莫要多问,我答应了人,不能泄露天机。”

  天机?

  李弘脸上越发疑惑,但也真的不再追问下去。

  山中一日,地上两年。

  泄露天机……

  阿舅说不是白玉京。

  然则又是哪里?

  什么时间河流,空间纬度,什么时间亦可追。

  阿舅说的,每个字都懂,但是连在一起,怎么便听不懂了?

  李弘有点怀疑,自己这十几年所念的书是否白念了。

  苏大为又拍了拍武媚娘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个举动,看得上官婉儿小脸微微抽搐。

  又是摸皇后手,又是摸太子头。

  这怕是当自己皇上了吧?

  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好了,萧礼,该轮到你了。”

  直到这时,苏大为才看向萧礼,向他正色道:“我回来便听说了你的事,许多事让我十分好奇,于是顺便查了一下。”

  这个顺便查了一下,说起来平常。

  但却令萧礼眼角不可自抑的抽动起来。

  苏大为昔年为不良帅,查的案子可不少。

  虽然不见得有他领兵作战那般灭国无数,惊天动地。

  但论破案率,却近乎恐怖。

  在大唐这个时代,苏大为那些破案手段十分玄学。

  很多案子萧礼事后推敲,都没找到清楚的逻辑。

  只能归于苏大为有一种天生的本事。

  能在纷乱的线索中,抽中最重要的线。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份。

  若说不良人时,还是运气。

  那么建立都察寺。

  攻略倭国后,在倭国设下“不良人”的新兴组织机构,去统驭倭人。

  便可以说是手法娴熟老辣了。

  因此一听苏大为说查过自己。

  萧礼开始感觉牙疼。

  糟透了。

  苏大为却不理会萧礼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敌意和阴鹫,平静的道:“一查之下,发现许多有趣的事,比如你当年是我麾下折冲都尉,比如,你最早在百济时便跟过我。

  在我攻下倭岛后,你曾在倭岛跟安文生他们驻守了很长时间。

  至今提起你的名字,安文生他们还有印象。”

  昔年苏大为率军从对马岛攻倭。

  在攻破倭王筑紫,并创立统驭倭人的“不良人”制度后。

  还未及推动全面改革,便收到大唐长安圣人,李治的诏令,令其返回长安。

  不得已之下,苏大为留安文生他们继续分兵攻掠。

  直到返回长安的第二年,基本平定整个倭岛。

  安文生他们更是在倭岛又驻留了一年。

  最后是被李治全数招回。

  将倭岛防务交给时任熊津都督刘仁轨负责。

  而萧礼,当时为安文生的麾下,参与了整个对倭国的作战。

  甚至还是倭岛上“不良人”制度的参与者和推动者。

  苏大为看着萧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

  这种目光,犹如深海一般。

  看似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

  萧礼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心里在害怕。

  似乎在面对苏大为时,再多的底牌,算计,都不足以保全自己。

  所有心底的秘密,都像是被苏大为看穿了。

  “有些信息,是我通过旧部收集来的,有些是我的推测,你姑且听之,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指出。”

  苏大为似乎显得异常有耐心:“若我猜得不错,从当初随我征倭后,你的心里便有奇妙的想法,或许更早一些,总之你通过我在倭岛上设立的不良人制度,找到了将想法实现的途径。

  所以在回到大唐后,在连我都没发觉的情况下,你仿照倭岛制度,一手建立暗部组织,名‘不良’,并自封为矩子。

  将战国墨家和我朝不良人,杂揉成一只‘缝合怪’,也算别出心裁。”

  这话说出来,太子李弘和武媚娘、上官婉儿等人的目光,一齐投在萧礼身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的吃惊、审视、疑惑。

  苏大为所说的事,有一些是她们知道的。

  更多的则是不清楚。

  倭岛的不良人制度,乃是仿大唐不良人,以吸纳“倭奸”来监督倭国本地的大地主和保皇党。

  类似基层的片儿警、刑警、武警。

  这是仿大唐不良人的组织。

  同时还加入了军功爵。

  只有立功受赏,才能在这个组织里晋升,得到荣誉以及更大的权力待遇。

  倭国下层百姓以及寒门武士,破产户,对此趋之若鹜。

  这种制度对底层人士,也即所谓的“无产”者。

  拥有极大的吸引力。

  甚至苏大为还在倭岛搞了土改。

  把原本忠于倭王的旧贵族统统抄家,抄没。

  让原本的农奴、耕户,开诉苦大会,将那些贵族斗倒。

  然后分田到户。

  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

  打土豪,分田地。

  那个时候,倭岛是全世界,最像“社会”主义萌芽的地方。

  这种制度如果再演化下去,究竟会出何种局面?

  就连始作俑者的苏大为,都难以做出判断。

  只是始终抱着几分期待。

  期待将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若果能如此,将大唐改造为一个不为高门大姓,不为一家一姓,不为贵族门阀而生,而是真正为底层百姓,为无,产者,人民而服务的社会国度。

  此为不朽之功。

  足以名垂青史,甚至封圣。

  可惜,这个进程终究是被李治一手打断了。

  也不知是李治嗅到了其中的风险,看穿了苏大为的图谋。

  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他将苏大为和一大帮大唐将士调回长安。

  派熊津都督刘仁轨看管倭岛。

  待泰山封禅之后,更是将高市倭王放回倭国。

  在那几年里,高市手腕老辣,联络倭国旧贵族来了一场反攻清算。

  经过合纵连横,甚至借刘仁轨之力。

  最终,重新夺回了权力。

  在倭岛上燃烧的革命星星之火,也终于被扑灭。

  原本最有可能,在公元668年出现的大变革,自此结束。

  但真的结束了吗?

  倭岛上的变革结束了,可是受到革命火种感召的一批大唐底层兵卒,在萧礼的带领下,悄悄开始了“不良人”2.0版。

  结合在倭岛上变革的经验,结合大唐的经验。

  他们花了十余年时间,编织了一张大网。

  这是一张由底层士卒、百姓、寒门织起的网。

  一张不亚于都察寺,不亚于倭岛不良人的网。

  自下而上,发挥“农村包围城市”的风格,缓缓渗透。

  量变到质变。

  “矩子。”

  苏大为看向萧礼:“你还挺有想法的,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在嘲笑我吗?”

  萧礼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你有何资格嘲笑?你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

  萧礼的眼睛,透着血红光芒。

  那里面有剧烈燃烧的野心。

  他脖颈的血管贲起,带着金属特质的声音响声,冷静异常:“当年在倭岛,你明明可以振臂一呼,改变这个世界,可是你不敢,你胆怯了。

  但我不同,我继承了你的一切理念,走得比你更远。”

  他向苏大为伸出手掌,用力握紧:“将星星之火传遍天下,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这番话说出来。

  整个养政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武媚娘瞪大眼眸凝视萧礼,眼神复杂无比。

  太子李弘瞪大双眼看向萧礼,只觉看到一个疯子。

  个狂信者。

  这家伙究竟说的是什么?

  听不懂。

  但看他那模样,就像是虔诚皈依的狂信者一样。

  上官婉儿则是向着萧礼,悄悄叉手,面色肃然。

  她相信矩子,相信矩子说的,真的可以改变整个大唐。

  而那些宫人太监和宫女们,则个个如听天书一般,一脸迷茫。

  所有人里,只有苏大为懂了。

  “你确实做得不错。”

  苏大为看着他,若有所思:“我只提出想法,你竟在此基础上,充实理论,著书立说,甚至发展出类似宗教和传销的组织,让无数信徒向你皈依。”

  被苏大为提起得意之处,萧礼的眸光微微闪动。

  仍旧保持着极度的冷静。

  仿佛他的怒火,与理性,是两个同时存在,互不干涉的系统。

  “我的问题是,现在究竟有多少唐军被你的教义渗透?”

  这句话问出来,萧礼脸色微变,并不回答。

  苏大为继续道:“你不回答也不要紧,以前你们在暗处,所以不为人所知,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总有办法甄别出来。”

  “你要做什么?”

  萧礼终于色变。

  之前苏大为出现,甚至打飞他手中横刀,他没怕。

  苏大为释放若有似无的杀意锁定他,他也没怕。

  但这一刻,听到苏大为问及军中伙伴,“不良”的信徒,萧礼竟有些惧了。

  他的声音提高,缓缓道:“难道你要打断这变革?昔日的屠龙者,终成恶龙吗?”

  这话出来,又是一个让人听不懂的说法。

  但苏大为懂。

  他向着萧礼摇头道:“其实我有许多疑问,但如今似乎也不必问了。”

  前些年李治用替身上朝,自己觅地潜修,但却遭遇宫禁之乱。

  有从西域退伍的老兵,悍不畏死,冲入宫中。

  同时还有诡异,还有复国的突厥人。

  当时许多线索不明。

  苏大为最后只追查到王方翼头上。

  但王方翼服毒自尽。

  最后只留下一首诗。

  一首绝无可能在大唐出现的诗。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所以……

  答案双方心知肚明。

  “你当然不必问,因为你同我一样,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萧礼冷笑。

  他的眼里毫无笑意。

  苏大为不置可否:“我回来前,先去长安看过萧嗣业,向他打听过关于你的事,据说你十岁前,不会说话,也甚少与外人接触,萧嗣业几乎以为你是傻子。

  只是突然有一天,开窍了,表现的异常聪明。

  但常说出一些奇怪的话。

  萧家以为你被狐妖附体,还请过和尚驱邪。

  自那以后,你就正常了。

  像是个正常孩子。”

  说完,苏大为向着萧礼微微一笑:“真是好熟悉的故事。”

  萧礼不答。

  苏大为示意武媚娘与李弘稍待,向萧礼继续道:“我不知你是突然来到这里,还是从小装傻,但你很聪明。

  在尝试过表现天才,发现此路不通,险些被萧家请的和尚浸在猪笼里溺死后,你便改变了策略。

  开始努力融入这个世界。

  同时你心里也憎恨那些和尚。”

  苏大为停了一停,见萧礼没反对,接着道:“此后十几年,你按着正常的晋升流程,入伍,从军,从基层做起。

  因为童年的那番遭遇,你从不向人提你萧家人的出身。

  萧家也只当没有你的存在。

  毕竟,一个从小是傻子,后来又疑似被妖物附近的孩子,说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萧礼依旧沉默。

  只是双眼变得越发阴霾起来。

  他的拳头微微握紧。

  苏大为看了一眼,又道:“本来如果按着正常情况,你会娶妻,生子,做个中层武官,或者死于某次作战。

  直到你参与大唐对百济的作战。

  并且意外归入我的麾下。

  那个时候,你突然发现我,与其他人不同。”

  苏大为那时在军中已经颇有威望,作为百济熊津都督,有时兴趣来了,也会做几句文抄公的诗。

  这在旁人眼里,只会惊叹苏大为不学有术。

  从未入过太学,但诗文信手拈来,浑若天成。

  可这落入萧礼眼中,自然是极大的震动。

  他自小想表现出天才,受万千瞩目。

  便如那些穿越的故事里,主角模板一样,虎躯一震,四方英才纳头便拜。

  皇帝李治扫阶相迎。

  武媚娘对其钦慕不已。

  可惜,现实给了他无情的一耳光。

  第一次决定表现自己,就差点被人当妖怪溺死。

  本来已打算安稳过一生,毕竟,做萧嗣业的二子,比起大多数人,起点已高得太多。

  足够一生衣食无忧。

  但在辽东,在百济,在倭国,亲眼见识苏大为的威风。

  见苏大为翻掌间抚百济,灭倭国,平高句丽。

  威慑新罗。

  那时尚年轻稚嫩的萧礼,内心受到极大的震荡。

  原来,这世上并不止我一个是穿越者。

  原来,还有穿越者,能在这时代混出头。

  他那时候,一方面震动,一方面也生出深深疑惑。

  为什么,凭什么,大家都是穿越来的。

  我便被当做妖怪险些溺死。

  你苏大为,一个从不良人起步的草根,却能到如此高位。

  他开始暗中了解苏大为的一切。

  越了解,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而当苏大为在倭国建立不良人组织,去瓦解旧贵族势力,扶持底层百姓变革时。

  萧礼大受鼓舞。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位置。

  虽然,他不是那个首倡者。

  但苏大为玩的这套,他熟悉啊。

  这不就是咱们自小学过的“屠龙术”嘛。

  教员千古!

  只要参与到这场大变革里,至少也是个从龙之功吧?

  或者说,至少能混个凌烟阁的功业吧?

  萧礼的心头一片火热。

  终于找到了人生价值。

  直到,再次遭遇重挫。

  苏大为被李治一纸诏书招回。

  倭国的事,中途夭折。

  这其中,最心痛的莫过于萧礼。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种变革的威力。

  没人比他更期待,把倭国,乃至大唐,变成他熟悉的那个环境。

  但是没了。

  苏大为一走,剩下的人也作鸟兽散,萧礼一人独木难支。

  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国的变革停滞,直到倭王高市回归,局势崩溃。

  变革的火灭了。

  萧礼不得不返回大唐。

  那段时间,他异常焦虑,痛苦。

  那是一种人生好不容易找到意义和方向,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

  结果被现实狠狠一耳光打回来的痛苦。

  经过漫长的思考。

  他将一切失败归于苏大为。

  “这就是买办的……软弱性,苏大为在大唐有太多的好处和利益,他舍不下。

  若变革不彻底,等于彻底不变革。苏大为的历史评价,最多是觉醒里的独秀吧,不,可能还不如。

  真要推动变革,还得我来。

  我来做这时代的教员!”

  龙首原的群峰之上,一个自负旷世奇才的青年,仰天怒吼。

  他把那一年,自己定为大唐觉醒的元年。

  自那以后,潜心向学。

  花了三年时间,在倭国失败的基础上,走遍大唐,补充调研,充实理论。

  直至著书立说。

  向底层百姓,传播他的理论。

  并将历年作战得到的赏赐财赋散尽,招揽人手。

  先从行伍中的袍泽开始,从昔年一起征倭国的那些不良人骨干开始。

  开始是最难的。

  但他坚持做下去。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第五年的时候,环顾左右,竟已聚起一张网。

  无数英贤皆聚在他身边。

  口称矩子。

  萧礼终于也享受到,苏大为当年在倭国那种一呼百应的威势。

  新建的组织,羽翼已丰。

  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了。

  从某方面来说,萧礼在努力模仿苏大为崛起的路线。

  先成立类似不良人和都察寺的暗部组织。

  结成网络。

  打通各方关系,悄然渗透拉拢。

  身边聚起一批狂信徒。

  最后打通上层路线。

  直到抱上武后的大腿。

  完全是复制苏大为的模板。

  可是到搭上武后的线后,他也面临昔日苏大为同样的困境。

  往上,有一层天花板。

  上面皆是宰辅之臣,世家门阀,名臣名将。

  要么加入,要么打破。

  打破是不可能打破的,时机不到。

  加入,那不又是另一个苏大为?

  就算苏大为这种战功,还得苦熬资历。

  何况他萧礼。

  而且李治,并不好糊弄。

  一旦被李治察觉,就会是灭顶之灾。

  特别是还有苏大为这个变数存在。

  当苏大为从蜀中,挟着治疫成功,灭吐蕃的大功回来。

  萧礼彻夜难眠。

  他终于下定决心,行刺李治。

  要乱。

  只有乱,才有机会。

  若天下太平,以他萧礼之才,恐怕到老了,都一事无成。

  只有大乱,才能篡夺权力。

  有权力,才能掀起最终的变革。

  哪怕行刺不成,还可以把水搅浑,可以把脏水泼到苏大为身上。

  作为跟着苏大为平定过倭国的老兵。

  萧礼对苏大为有着深深的忌惮。

  诸多手段尽出,以有心无心。

  但效果并不令人满意。

  苏大为全都化解了。

  萧礼继续蛰伏下去。

  比起十年前,他已有了足够的耐心。

  也有足够的城府与阴忍。

  所有线索都被他掐去。

  王方翼也死了。

  死人是不会说出秘密来的。

  机会,终于还是等到了。

  到洛阳后。

  借着苏大为与白马寺的冲突,萧礼迅速定计,引苏大为与那些沙门纠缠死斗。

  最终,事情朝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苏大为被迫离开大唐。

  李治身边,终于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到了这一步,苦心布了十二年的局。

  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内结武后,外连唐军。

  身边聚拢一批信徒和异人。

  挟持太子李权和圣人李治。

  得武后授意默许。

  环顾天下,再无敌手。

  大唐,终于成为他的大唐。

  一切都将向他期望的那样去发展。

  而他,也将名垂午古。

  就在这时,苏大为回来了。

  “其实你不该回来的。”

  无数回忆在萧礼脑中闪过。

  他的眼睛,深深的盯着苏大为。

  眼神复杂。

  是真的复杂啊。

  对上苏大为。

  他有忌惮,有钦佩。

  有畏惧,也有痛恨。

  有过羡慕,也有着蔑视。

  实在难以形容。

  “你回来也就罢了,还想废掉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我不会同意,我身边那么多人,大唐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所有人,都不会同意,你阻止不了。”

  萧礼沉思着,斟字酌句道。

  他说的是实情。

  十几年下来,他的教义,他的势力,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

  无数百姓,无数寒门士子对他信若神明。

  若苏大为要打断这一切,只会受万民唾骂。

  只怕武后第一个不会答应。

  毕竟,这个女人,其野心之大,连萧礼都为之心惊。

  苏大为微微摇头:“你方才说,屠龙者变为恶龙,但你知道,谁是恶龙,谁又是屠龙者?”

  这话,令萧礼眉头一皱:“什么意思,你要和我玩诡辩吗?”

  “不是诡辩,而是,我从不是什么屠龙者,而你所想改变的大唐,真是恶龙吗?”

  苏大为声音异常清冷。

  眼中的光芒,如潮起潮落,无数念头旋生旋灭。

  萧礼不为所动,只是冷笑:“现在你当然这么说,你是苏定方的弟子,李客师的徒弟,是大唐名将,又是县公,还有那么多生意。

  你自己是一代贵族,自然想将这富贵传下去。

  站在那些世家门阀角落,去维护这样的大唐,我毫不奇怪。”

  “是。”

  苏大为微微点头:“你说的不错,我都承认,其实比较奇怪的是你才对,你出身萧家,也是门阀贵族,不去维持家族,却想着推动变革,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所以你萧礼,图什么?

  萧礼对苏大为的话置若惘闻,冷笑道:“你懂什么,像你这种小资阶级的软弱性,我见得多了。萧家,一个小小萧家岂能容得下我?

  只有改变大唐,才是我的人生意义,才是来的价值。

  否则,我这一世,岂不白活了?”

  “是因为小时候萧家差点将你溺死吗?”

  萧礼:“???”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

  空中隐隐剑鸣之音发出:“大唐现在是否恶龙我不知道,但你萧礼,所作所为,说你一句恶龙不过份吧?”

  萧礼面露冷笑:“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当真是慷慨激越,掷地有声。

  远处的上官婉儿,双手抱心,脸上露出小迷妹的眼神。

  心驰神往。

  “好个问心无愧,你这问心无愧,也包括抽光关中粮草,让昔年随我征战的折冲府士卒,悉数饿死?”

  一直沉默的太子李弘,面色大变。

  难以置信的看看萧礼,再看向武媚娘。

  大殿中,气氛诡异至极。

  第一百零六章

  让我们把目光超出时间线,往回拨一点。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山腹中的地宫。

  弘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地宫。

  一副副宛如神明创世神话般的壁画,自地宫中不断蠕动的四壁显现。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呼吸可闻。

  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聆听腾迅的声音。

  “你若问我理由,我便说给你听,但若说出来,将涉及因果,无论你是否答应我的条件,你都将永留此地,你可愿听吗?”

  苏大为一时沉默。

  行者与桂建超对视一眼。

  他们之所以无法告知苏大为,也正因为这因果束缚。

  拜腾迅所赐,见识到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答应替腾迅做守护。

  但关于其中内情,绝不能泄露半点。

  一旦泄露出去,因果加身,瞬间被应劫,神魂俱灭。

  “等等。”

  李淳风眉头一皱,忍不住道:“阿弥先等会,容老道想一想。”

  他擅长推演天机,一只手已在袖中不断掐指,以六壬之法推算未来。

  但无论他怎么算,此刻窥到的天机,都是模糊一片。

  仿佛笼罩着迷雾。

  这个结果,令他心惊不已。

  总感觉,不能让腾迅说出那个秘密。

  一旦说出来,恐怕谁也走不掉了。

  袁守诚在一旁嘿嘿冷笑,伸手摸着自己的酒葫芦:“让她说!都怕腾迅,腾讯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阿弥,以你一品大能的实力,再加上咱们三个老道,真要走,谁又拦得住?”

  说这话的时候,袁守诚白发飘舞,无风自动。

  显出一种慷慨之色。

  他年岁已高,这么多年都在四处游历,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平生唯一所念有二。

  一是无法超越袁天罡。

  二是一直没能弄清巴颜喀拉山上圣地的秘密。

  那些年,他曾带着安文生,数次入象雄和吐蕃。

  就是想寻找那些仙缘的传闻。

  直到如今,这秘密就在眼前,眼看就要解开,岂能被腾迅一句话给吓退。

  纵然真的离不开。

  纵是死在这里,若能将生平困惑之事解开,死又何憾?

  丹阳郡公站在两人身侧,沉吟不语。

  他眼中如昆明池的湖水,晦暗不定。

  谁也不知道李客师此时在想些什么。

  “说吧。”

  苏大为轻轻将聂苏放在地上,将她安置好。

  头也不回的向腾迅道:“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要求个结果,岂会半途而废。”

  “好。”

  光茧中的腾迅微微点头。

  眼看将要说出,一旁行者突然发出尖利笑声:“腾迅,若你口中说出,因果便会困住苏大为。你料定我不敢说,可你算漏了一件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我是石猴,我不怕死,我说出来,自承因果,不涉旁人。”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

  唯一可能知道的桂建超只是张了张嘴,但想着行者的决绝,只是叹了口气。

  行者铁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削瘦的身子倚着铁棒,就如昔年在大慈恩寺大雁塔上,为玄奘法师护法一样。

  两眼似眺望整个长安,露出漫不经心的一笑。

  “阿弥,我等所有人被腾迅引自此地,原因只有一个——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

  传说中神仙居所。

  神女峰上。

  阴风怒号,铅云涌动。

  仿佛冥冥之中,行者的话,引起天地法则排斥。

  阵阵电光自黑云中透出。

  似一个巨人,藏在乌云后,迸发怒火。

  地宫中。

  迎着苏大为和李淳风等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行者口中道:“她想成仙。”

  喀嚓!

  天地一时俱白。

  一道雪白的电光直击上神女峰顶。

  巨石迸飞。

  巴颜喀拉山在颤抖。

  那粗大的电光,直透入山腹。

  化作一把光剑,笔直劈在行者的铁棒上。

  隆隆隆~

  无数电蛇吞吐。

  如雷神狂鞭抽向四方。

  山峦倾塌。

  电浆四射。

  天地为之战栗。

  “不好!”

  李淳风面色大变。

  百忙中举起唐镜。

  李客师手中钓杆,虚空一点。

  一只巨鲸具象,挡在身前。

  袁守诚一拍葫芦,阴阳太极图凭空而现,浮现在半空中,遮挡雷霆。

  苏大为更是第一时间,张开领域。

  层层法则形成锁链,护住众人。

  隆隆隆~~~

  电光疯狂劈打。

  一道,又一道。

  只是一个瞬间。

  李淳风一声惨叫。

  手中唐镜迸裂。

  右手随之被劈成焦黑。

  袁守诚葫芦随着太极图一起汽化,咳出一口鲜血。

  李客师闷哼一声,从不离身的钓杆从中折断。

  只有苏大为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以他为中心,两边的山壁已被电光劈成焦黑,化为晶石琉璃。

  不知过去多久,奄奄一息的桂建超跪在地上战栗着喘息。

  眼耳口鼻渗出汩汩黑血。

  若不是被苏大为护着,方才电光的余威,便可令这长安诡异昔日领袖灰飞烟灭。

  李淳风等三人也受创甚重,一时无法开口。

  苏大为只觉两耳嗡嗡作响。

  胸中气血翻腾。

  大脑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目光扫过。

  被雷霆劈中的行者,拄着铁棒,笑容不减。

  他尖嘴猴腮,眼中透着金光,笑容里分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意。

  “师兄!”

  苏大为心中一沉。

  行者的身体,闪动着金光,那种琉璃的光泽。

  毫无生机的琉璃宝光……

  “泄露天机,必死无疑。”

  腾迅轻轻一挥手,驱散地宫中雷霆余威。

  “他方才只说了一句,便被天劫加身,若非我以肉身挡住大部份天劫之威,这里所有人,都会粉身碎骨。”

  这位诡异中至强存在,说话云淡风清。

  但所有人,心却不断沉入谷底。

  桂建超,面流露出复杂而遗憾之色。

  苏大为向着行者叉手行礼:“师兄一路走好。”

  为了告诉苏大为这句话。

  行者不惜应劫。

  就算是天产石猴,也无法抗拒天雷之威。

  能保持形体不毁,全因为他是诡异中的石猴。

  那一瞬间炽烈的高温,将他身体化为琉璃晶石。

  “苏大为,虽然我的目地你已经知道,但你一定想知道更多事,我的事,腾根之瞳的事,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方世界,还有……聂苏的病。”

  光茧吞吐。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

  “若你可不在意这些,现在就可离开,但你真不在意吗?”

  如潮水般的声音,响彻神女峰。

  属于腾迅的意志,沿着巴颜喀拉山传递,伏脉千里。

  “但你不可能不在意,若真能不在意,那便不是你了,这也是我选择你的缘由,所以你必然会问下去,不惜与我的因果绑在一起。

  所以……

  那石猴的死,毫无意义。”

  太上无情。

  到腾迅此时的境界,真的视众生如刍狗一般。

  说起行者之死,语气毫无波澜。

  仿佛就在说一只蝼蚁不自量力一般。

  苏大为环目四顾。

  李淳风、丹阳郡公、袁守诚三人委顿在地。

  桂建超趴伏在地上,艰难喘息。

  在腾迅面前,连大能都是蝼蚁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聂苏。

  最终,恋恋不舍的收回。

  向着腾迅道,语气透着沉重悲痛:“行者师兄,本可以不死,但为了提醒我,不惜独自承担因果,你确实强大,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蔑视他。”

  这番话,在深不可测的腾迅面前,好似也没有往日的轻松和底气。

  但出乎意料的,腾迅沉默片刻道:“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说一件事实,若让你不快,我道歉。”

  苏大为微微一怔,点点头:“我愿意接受你的条件,只要你能救小苏,另外我还有一个条件,把郡公他们送出去,让他们平安。

  他们与此事无关,再多的因果,我一人承受即可。”

  “阿弥!”

  李客师强撑着身体,颤巍巍的站起。

  他抹了一把口鼻渗出的鲜血,阻止道:“阿弥不可,不可中了腾迅的计,她布这个局,一定是想利用你,不要答应,你还年轻,前途远大……”

  “郡公。”

  苏大为向他苦笑道:“我们还有选择吗?”

  李客师苍老的脸上,神情一僵。

  是啊,还有选择吗?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行者的强大,不输给李淳风他们任何一人。

  可就因为泄露一句,便被天雷击杀。

  这件事,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也超出苏大为的预料。

  小苏,一定要救。

  还有选择吗?

  人生数十载,唯有情之一字,割舍不下。

  腾迅声音继续道:“苏大为,只要你愿意助我,不光聂苏身体可治,就连李淳风他们,我也能送一段好处,保证他们多活数十载,甚至连行者,也有机会复生。

  你可愿意?”

  “此话当真?”苏大为精神一振。

  “不要信她的!”

  李淳风、李客师和袁守诚一齐叫出来。

  作为道门宗师,他们绝不相信,阴险狡诈的诡异,《百诡夜行》中排名第一的腾迅,能有那么好心。

  桂建超咳嗽一声,声音苍老衰弱道:“她说的是真的。”

  苏大为眉头微皱,心中数个意识交织在一起。

  阴神、阳神,本我,各种神识激烈交锋。

  最后被一个最高的意识所压制。

  小苏必须要救。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而若能延长郡公他们的寿元,那是意外之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连行者师兄,都可为我去牺牲自己。

  我若会死,至少也要救下聂苏,帮一下郡公他们。

  也算稍还他们这些年对我照顾的恩情。

  更何况行者师兄,为我而死。

  若真能令他复生,那我百死莫辞。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腾迅说话算话吗?

  她有没有这个能力?

  苏大为心中做着判断。

  以腾迅本体之强大无匹。

  以亲眼目睹的种种。

  她有。

  那么,她会履行承诺吗?

  稍微沉默片刻。

  苏大为洒然一笑。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走到这一步,时也命也。

  既然聂苏必须要救。

  既然有还郡公他们恩情的机会。

  既有还行者师兄一命的机会……

  “我答应你。”

  苏大为向腾迅道:“希望你说的,都能做到。”

  光茧猛地扩张。

  依稀看到一个浑身透着光芒的女子,向自己走来。

  “明智选择,到了我们这个境界,言出法随,说出口,便是法则,不会做出违背法则之事。”

  腾迅纤手一挥。

  地宫中,李淳风、李客师、袁守诚、桂建超三人一诡异,被移至其它空间。

  原地只有腾迅、冰棺中的圣女,地上的聂苏,以及站在腾迅对面的苏大为四人。

  “记住,我说出全部缘由后,你绝不可泄露半分出去,这里由我的领域所覆盖,法不传六耳,一旦离开我的领域,泄露天机,你和我都可能会死。”

  光芒越来越盛。

  苏大为只觉得无数信息冲入自己的脑海。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飘向不知明高处。

  然后,他看见了一幅画面。

  末世景象。

  海到无涯,天做岸。

  无边无际的洪水,吞覆整个世界。

  天空中阴云低沉,无数巨兽在咆哮嘶吼。

  地面上仅存不多的高出洪水的山头。

  有各种人和兽。

  那些人,似乎十分蛮荒古老。

  身着兽皮,拿着粗陋的石制工具,还有兽骨做的棒槌。

  而兽,形态狰狞,千奇百怪。

  有如山海经所载的各种珍禽异兽。

  但此刻,它们都在洪水的肆虐下,苟延残喘。

  天空好像破开口子,裂隙中,有雷光翻滚。

  有洪水倾泻。

  仿佛天河倒灌。

  整个星球,被洪水吞噬。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

  大地之上,一道如山般巨大的身影,从洪水中飞起。

  那是一个女人的形像,赤着上身,下身是长长尾焰摇曳,如同蛇形。

  女娲补天吗?

  苏大为心中暗想。

  眼看着那女人飞上天空上的裂口,将手里发光的巨石推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

  天地亮白。

  世界摇动。

  而腾迅的声音,也在此时,响彻天空。

  “每当这个世界,有一品大能出现,每当大能接近突破法则,便会有天劫降临,要么将世界摧毁,要么将大能毁灭。

  如此这般,已经渡过数个轮回。”

  伴随着腾迅的话,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

  有时,是追着烈日的夸父。

  有时,是射落太阳的持弓巨人。

  有时是远赴东海,被巨浪吞噬的少女化为飞鸟破浪而出。

  有时,又是与天搏斗,被斩去头颅的战神。

  “一代代大能陨落,直到突然有一天,我也无限接近那个领域,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按因果发展,要么引发新的灾难,要么,我也如那些古之大能一样,会被天道抹杀。

  所以在这里,我找了一个帮手,与我一起携手,改变因果。”

  随着腾迅声音。

  眼前画面,突然一变。

  变作五胡乱华,异族入侵,神洲陆沉。

  世界线在这里,产生了分裂。

  随着大能的手指拨动。

  原本的世界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成三个。

  一个,是正常历史线。

  杨坚篡权,建立大隋。

  杨广征辽失败,引发群雄逐鹿。

  大唐在李世民南征北讨之下,从血与火中诞生。

  一个伟大的文明,前所未有的帝国,自废墟中站起。

  另一个世界线。

  蛮荒诡异,每逢天下大乱,便会肆掠世间。

  五胡之时。

  隋末之时,诡异丛生,生灵涂炭。

  及至大唐李世民,汇聚天下异人,创立百骑和缇骑,以袁天罡统驭太史局。

  以堂堂正正之师,从异人和战场上,将所有反王一一荡平。

  风雪夜袭,异人奔袭千里。

  击破东突厥可汗金帐。

  斩杀突厥护国诡异。

  大唐崛起,势不可挡。

  无论哪个世界线,既有相似,也有不同。

  “世界是平行的,就如水中的气泡,一瞬间,会有无数生灭。有的世界会因为种种原因毁灭,有时,也会因为某些原因,气泡会融合。

  在此之前,我与腾根之瞳,已经突破到一品极限,快要达到突破世界法则的层次。

  在这方世界,我和他随时可能被天劫毁灭。

  于是在这个世界时间节点上,数十年前,我与腾根之瞳展开第一战,各自用神通,将对方斩成三个。”

  一直沉默着观看的苏大为忍不住道:“什么是斩成三个?分身?身外化身?”

  “你应该听说过,道家有一气化三清之说。”

  腾迅的声音温和道:“我与腾根之瞳,都快要应劫,但是在那之前,我们用某种秘法,帮助对方分裂成三个,就好像将力量削弱至三成,将一个气泡里的人,分成三个。”

  “那还是分神之术吧?”

  “分神只是大能力量投射,只能短暂存在,而我们的方法,是彻底分裂成三个不同的人,以此压制力量,逃避这个世界的天罚。”

  苏大为隐隐好像悟到点什么:“说下去。”

  “当三个分身这个世界力量顶点时,三者合一,一瞬间,将彻底打破这个世界的法则,冲破天劫,真正成为神明。”

  “好像有点懂了,那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腾迅道:“我与腾根之瞳,各自帮助对方一化为三,如果要将三个分身融合,也需要对方来帮助。”

  苏大为:“所以我就等同于腾根之瞳?那么你的三个分身,难道是……”

  他的目光扫过冰棺中的圣女,还有一旁的聂苏,心中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之前他曾问过腾迅,小苏是不是她的女儿。

  腾迅说不是。

  但按腾迅现在的说法,小苏虽不是腾迅,那圣女呢?

  冰棺中,那酷似小苏的女子,仿佛有所察觉。

  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眼皮下的眼珠来回转动,随时将会醒来。

  似是看出苏大为的想法,腾迅发出一声轻笑:“看来你猜到了,完整的我,是由冰棺中的圣女,和你的妻子聂苏三者合一。”

  苏大为:“……”

  虽然早有猜测,但目光仍不由透出震惊。

  从聂苏,冰棺中的圣女,到腾迅。

  小苏、圣女与腾迅,三为一体?

  这若是换一个人,绝难理解,但苏大为自己,偏偏又能第一时间理解腾迅所说的是什么。

  一气化三清,或者说,将自身分化成三人。

  每个人,都拥有完整体的部份能力。

  这样,就等于在天道法则眼皮底下做弊,暂时躲避天劫。

  “你没骗我?

  我与小苏相识在永徽年,就算小苏那时已经有十几岁,往回倒推,圣女怀她时,当在李世民时期。

  你与腾根之瞳第一次作战在何时?

  明明是隋末。”

  光芒中的腾迅平静道:“我与腾根之瞳一共做了三次。第一次便分出圣女和聂苏,后面两次,都是继续削弱彼此力量,隐遁天机。”

  这个做,感觉不大正经的亚子。

  苏大为眉头微皱。

  如果腾迅说的是真的。

  腾迅、圣女、小苏三者是一个人。

  自己与腾根之瞳……

  等等,不是还差了一个吗?

  “我是腾根之瞳的分体?那为何我们现在都在苏大为身体里,第三个人,去哪了?”

  这话说出来,腾迅似乎也迟疑了片刻。

  “据我所知,当时腾根之瞳分裂出苏大为,与另一条时间线的你。在第三次我们隐遁天机时,出了些变故,天劫不知为何突然降下。

  当时腾根之瞳被天劫削去了大半能力,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逃回苏大为的身体。

  而另一时间线的你,也同时被因果牵连,被拉到这个世界里。

  全靠你们三者合一的力量,才勉强保留了一丝腾根之瞳的意识和能力。”

  听完腾迅的话,苏大为都有些震惊了。

  “腾根之瞳,运气这么背的吗?”

  腾迅:“……”

  “那我现在究晚算是腾根之瞳,还是苏大为?”

  “原则上,三合一体后,各自的记忆和念头都能保留,你们都是腾根之瞳,但是腾根之瞳最强的那个本体,已经近乎破灭,所以残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太多。”

  “所以我便是主人格?”

  “主人格?这个说法……”

  腾迅似乎是琢磨了一下,欣然点头道:“倒也不错。”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苏大为看向聂苏,再看向腾迅,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若帮你们三者合一,那聂苏是否就消失了?”

  “我方才说过了,会保留各自的记忆,合一后,既是聂苏,也是腾迅。”

  “可是圣女生了聂苏,合在一起后,我岂不是……”

  老婆和丈母娘,太那啥了吧

  腾迅:“……”

  她沉默半晌:“能成功渡劫再想那些吧,若是渡劫失败,自会灰飞烟灭。”

  “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守在此处就成了,我可能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将圣女和聂苏的力量,都提到极限,然后再融合彼此,这样胜算更大一点。”

  光芒中的腾迅继续道:“不过,天劫也有可能提前,聂苏如今身体的状况,就是秘法在反噬,也不知还能遮掩天机多久。”

  “若你渡劫失败,那一切休提,若你渡劫成功,会怎样?真的成为神仙?”

  “方才不是说好最后一个问题的吗?”

  腾迅有些无语,沉吟道:“具体如何,我们又没渡过,如何得知,只知若突破这世界的法则,谓之破碎虚空,大概能在更高的纬度,来去自由,又或自由将意识投射,降临在想去的世界。”

  “那就真和神明差不多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若真能这样,自己想回到未来,灵魂来的那个世界,只怕也不是不可能。

  但还有一个问题。

  “腾根之瞳已经受过一次天劫,残缺不全,岂不是没机会渡劫了?若你渡劫走了,留下我在这里,那我该如何?”

  说人话,你把我老婆带走了。

  我要是不能一起跟着走,岂不是没老婆了?

  眼前的光雾陡然散开。

  露出了腾迅的本体。

  那是一个穿着上古衣衫,体形妖娆,身上绘有蛮荒玄秘的青色符纹。

  符纹如鳞片的美丽女子。

  发如堆鸦。

  双眸隐透红光。

  绛唇一点,有万种风情。

  双耳各吊着一枚蛇环。

  欺霜赛雪的臂上,还有金蛇臂环。

  手执一枚灵芝。

  长长青色尾裙拖曳不知千百丈,如长蛇之尾。

  简直和壁画中补天的女娲一模一样。

  “一品之上,天劫之下,有诸多不思议的力量,若渡劫成功,我连那石猴都能救,何况是你。”

  说着,腾迅转身,蛇尾蜿蜒。

  “莫要浪费时间了,你来为我护法,我要将聂苏和圣女潜力逼出,待融合之时,还需你全力相助。”

  苏大为心中一时混乱。

  今日所听到的事情,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哪怕他有着后世人的见识,也一时难以全部理解消化。

  “对了,还有一件事。”

  腾迅背影突然停住,微微侧脸道:“若真到融合之时,必须无牵无挂,你在大唐那里,还有诸多因果没有了结,只怕到时会有妨碍。”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头脑保持冷静。

  “我也想跟你说,我在大唐还有母亲,还有一帮兄弟朋友,他们如今都盼着我回去,我也答应了半年后回大唐。”

  腾迅沉默着,似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道:“守护我渡劫,与了却因果,难以兼得。”

  苏大为苦笑:“所以怎么办?我总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分成两三个。”

  “也未必不能。”

  腾迅忽然转身,纤纤玉指,向着苏大为一指划下。

  “我把你分开,一品真仙苏大为,为我护法。大唐名臣苏大为,回去了解因果。”

  “喂,你……”

  嘶啦~~

  白光如瀑布暴涨。

  一种如温泉水般温暖的感觉流遍全身。

  如梦似幻。

  遥远处,隐隐传来腾根之瞳的声音。

  “要记住,尽快回来,天劫随时来到,若你逾期不归,不但我与聂苏会有危险,你也永远失去圆满机会,要快~”

  ……

  记忆如画卷般自脑海中飞速划过。

  苏大为站在思政殿中,站在武媚娘与李弘身边,面对着隐藏在大唐的另一位穿越者,隐隐是自己迷弟一般的萧礼,心潮一起起伏。

  大部份力量留在那巴颜喀拉神山了。

  如今的他,是大唐名将,是异人。

  却已难有一品真仙的手段。

  不过他的眼光何等老辣,通过方才一番盘问,已经大概摸清了事情的脉络。

  想要效仿自己在倭国做的那种事,以“矩子”自居的萧礼。

  和自己一样,大概也是来自类似时间后世。

  方才自己用“买几个橘子”这种后世梗去试探,此人明显是听过的。

  那种微表情,被苏大为捕捉在眼里。

  至于自己在这个时代,第一个抱上的亲大腿,未来的则天大帝,则明显心怀鬼胎。

  苏大为甚至故意展现过份的亲昵。

  去拍武媚娘的手背。

  过去的武媚,是绝不可能让苏大为这般摸手。

  母仪天下的武后,积威之下,哪怕是大唐县公苏大为,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也会呵斥震怒,维持自己的威严。

  所以,方才的武后居然默认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么是武后心中有愧。

  要么,便是她方寸大乱,无遐去顾及这些细节。

  无论是哪一种……

  我的媚娘阿姊,你与这萧礼,究竟合作到哪种地步?

  是你变了,被权欲沾染了心智,还是你本就是如此?

  是我以前没有发现?

  所有的一切,在苏大为心中掠过。

  他向着萧礼,冷淡的道:“你自认自己所作所为,是为大唐好?那你又何须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整治与我有关的人和府兵?

  就算狮子他们,你要防着一些。

  府兵只听令于皇帝和兵部,你又何须如此?

  所以,你萧礼究竟在怕些什么?

  你怕他们曾为我麾下,会成为你的阻碍?

  你心底深处,竟如此怕我吗?”

  萧礼面色变得铁青,一字不答。

  苏大为的话,犹如钢刀一般,刺中了他的心事。

  “成大事者,需堂堂正正,否则必有先天缺陷,你用这种下作手段,真能建立起一个比如今大唐更好的世界?请恕我无法认同。”

  萧礼呵地一声冷笑,沾血的手,在自己的衣甲上轻拭了两下。

  “我身为不良矩子,行事何须你苏大为认同?我自有我的道,只要能达成目的,死一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错误的手段,只会得到错误的结果。”

  “说到底,你苏大为还不是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对付那些府兵,戳到你的痛处了?”

  萧礼眼中光芒闪烁,如同毒蛇。

  “要么,今天你放我离开,要么,我会让所有人为我陪葬,你若不信,不妨试一下,我有没有这样的手段。”

  “你在威胁我?”

  苏大为手掌轻轻一握,发出爆豆声响。

  若他还是那个一品真仙苏大为,何须跟萧礼说这么多废话,只须将他一掌拍死。

  至于那些威胁着狮子和尉迟他们的刺客,苏大为也有办法一瞬间全部除掉。

  但他被腾迅一分为二。

  现今大唐的他,并不具有那样的能力。

  习惯用暴力解决后,第一次为力量不足而苦恼。

  第一百零七章

  朱漆长廊,二人合抱粗的廊柱下,身着千牛备身衣甲的李敬业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的唾沫。

  那喉咙里早已干涸得没有一丝水份,好像要冒烟一样。

  但他仍忍不住做出吞咽动作。

  头顶上方,挂在廊檐上的四角八宫灯笼,还有串串朱红色风铃,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轻响。

  据说这风铃是太史局里的异人亲手所制,可驱邪祟。

  但它为何就没驱散殿中那个怪物呢?

  李敬业手握住腰间仪刀刀柄。

  手心汗津津的。

  双眼死死盯在殿中,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身上。

  苏大为。

  这家伙,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没想到居然又回到洛阳了。

  当年之事,宫中语焉不详,也不知苏大为究竟是为何叛出大唐。

  但他肯定是违背了圣人的旨意。

  李敬业不喜欢苏大为。

  哪怕阿翁李勣曾几次三番要他与苏大为结交。

  但李敬业始终不肯低头。

  一个不良人出身的家伙,家里连寒门都算不上。

  也未经过科举,这种人,凭何能让我这个贵族去主动巴结?

  凭他也配吗?

  去岁李勣终于没熬过去,病逝于长安。

  这之后,就更没人能管得住李敬业了。

  他有自己的是非判断。

  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李敬业来说,他是天生的贵族。

  自矜身份,重视门弟。

  最讨厌的就是不确定的东西。

  还有低贱的出身。

  在他看来,苏大为这两样都占全了。

  “一会若武后有令,大家就随我冲进去拿人。”

  李敬业回头,向身边一众千牛卫低声道。

  “头儿,进去抓哪个?”

  “什么抓哪个?”

  李敬业刚想骂,话到嘴边,一转念:“上面让抓哪个,就抓哪个。”

  虽说苏大为违了圣意,但听说他与武后关系匪浅。

  这事可不能冲动。

  若站错了队,只怕要掉脑袋!

  既是贵族,对政治要保持敏锐嗅觉,顺势而为。

  切不可盲目。

  李敬业暗自在心中警告自己。

  ……

  大殿中,空气沉凝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现在的局面,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苏大为没有一击将萧礼拿下,同时将那些盯在苏庆节、程家和尉迟等兄弟身边的刺客清除的把握。

  而萧礼顾忌着苏大为的威势,也不敢轻动。

  人的影,树的名。

  何况当年,萧礼曾在远处见苏大为与诸多沙门和大能斗法。

  那种毁灭性的力量,深深铬印在萧礼心中。

  可以说,萧礼是世上最了解苏大为之人。

  对苏大为的行事风格,智计、手段、异人之能,理解程度,大唐无出其右。

  越了解得深,便越是畏惧。

  天知道,当年他为了将苏大为调离大唐,用了多少算计,多少心力。

  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不惜与那些密宗和尚结交。

  好不容易才达成。

  但是这一切,在面对苏大为时,全都荡然无存。

  萧礼不得不承认。

  自己在心底,仍对苏大为怀着恐惧。

  苏大为的形像,就如一座巨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数次午夜梦回,从梦魇中惊醒时,回想起来,都是被梦中的苏大为吓醒。

  都是梦到苏大为回来了。

  现在,梦境照进现实。

  若问萧礼感动吗,他肯定是不敢动。

  拚实力,完全没胜算。

  哪怕将宫中的人物全数牺牲掉,也没有挡住苏大为的信心。

  能赌的,就是苏大为对兄弟亲人的情份。

  有情,便会投鼠忌器。

  这也是萧礼唯一的依仗。

  空气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气机。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寸步不让,有看不见的火花在激溅。

  这是意志的比拚。

  拚的是谁先坚持不住,先露出心灵破绽。

  谁心怂,便是在这场心理比拚上,先输一招。

  一子错,满盘输。

  将导致极为被动的局面。

  苏大为,自然是不想输。

  欲将这躲在背后算计自己的萧礼,一掌拍死。

  而萧礼若输,失去的将是自己的命。

  谁都输不起。

  “大胆萧礼!”

  就在双方对峙,谁也没开口的当口,武媚娘突然双眉倒竖,向萧礼投去怒极的目光。

  身为大唐皇后,母仪天下二十载。

  武后的目光何等凌厉。

  特别是近几年李治无心理政。

  朝政几乎全由武媚娘掌控。

  她的双眼看向萧礼时,那眼里透出的光,比陌刀更厉害。

  像是要将萧礼一刀斩断。

  劈出他的心脏脾肺肾来。

  这个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殿中上官婉儿、太子李弘,苏大为,甚至萧礼,还有殿旁的内侍、宫女们,下意识便将视线集中在武后身上。

  “亏本宫对你如此信任,这些年破格任用你,没想你居然狼子野心,算计我大唐将士,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与那禽兽何异。”

  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双眸透出凛然之光:“若非苏大为,本宫险些被你瞒过,来人,给我把萧礼拿下。”

  上官婉儿:“???”

  太子李弘:“???”

  满殿的宫女太监:“???”

  最尴尬的要数藏在殿外等着武后召唤的李敬业,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将头上一排问号顺势抹掉。

  这特么的,武后果然反水了。

  “头儿,咱们是拿萧礼吗?那可是兵部尚书。”

  “武后发话了,天王老子也得拿下。”

  李敬业咳嗽一声,举起仪刀,回身将向后的千牛卫道:“随我上殿,奉武后令,捉拿萧礼!”

  “喏!”

  数十千牛卫,齐声应喏。

  一时步甲齐动,金属甲叶撞击着锵铿作响。

  大殿中,萧礼的神色冷静异常。

  他看向武媚娘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震惊,甚至也没任何意外表情。

  只是平静。

  稳如老狗。

  那神色像是在说:早知道你会弃车保帅。

  苏大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

  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太子震惊,很正常,太子并不知道武后与萧礼的密议与合作。

  上官婉儿眼里的担心,显然她是萧礼那边的人。

  至于武媚娘。

  她有些心急了。

  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与萧礼撇清关系。

  媚娘阿姊,她也怕我吗?

  原来,我现在这么重要。

  苏大为心里微微一笑,当真是说不出的荒谬。

  当年自己穿越至大唐,费尽心机想要抱上的粗大腿,如今因为自己的缘故,要与萧礼撇开关系。

  什么时候,自己的影响力变得这么大了。

  只是不知,武媚娘与萧礼纠缠有多深。

  也罢,先解决萧礼,别的事容后再议。

  大殿门前,一身金甲,武威不凡的李敬业手捧仪刀入殿。

  “天后,请恕末将无礼,奉令上殿拿人。”

  “赦你无罪。”

  “喏。”

  得武媚娘许可,李敬业浑身一松,接着胸膛挺得更高。

  两肩的兽吞在阳光照耀下,凛凛生光。

  他昂首阔步,头盔的兽盔金光闪闪。

  手中的仪刀华丽而威严。

  带着一队千牛卫向萧礼大步围上去。

  “萧礼,武后有令,还不束手就擒。”

  千牛卫都是公卿贵胄家的子弟,自小勤练武艺,入宫宿卫。

  虽说有些华而不实,比不得真正战场上的府兵精锐。

  但个个膀大腰圆,卖相极佳。

  这么一围上来,气势当真不凡。

  但是不等李敬业出手拿人,就听萧礼一声断喝:“滚开!”

  若苏大为向我动手,我自然无话可说。

  只有乖乖束手就缚。

  你李敬业算个什么东西?

  凭你也配拿我?

  噔噔噔!

  李敬业瞬间连退几步。

  竟是被萧礼一声喝给吓退了。

  刚才那一瞬,这萧礼身上杀意勃发,两眼隐隐透出血芒。

  简直如厉鬼一样可怕。

  李敬业从未亲自上过战场,更没亲手杀过人。

  被萧礼一喝,心里先怯了数分。

  苏大为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心里猜测,这位李勣家的孙儿,日后鼎鼎大名的“徐敬业”究竟是有胆量向萧礼出手,还是被吓得不敢动手?

  武媚娘这次是真要抓萧礼,还是想要借机放了萧礼?

  以自己对武后的了解。

  她应该是个理性的女人。

  尽管,媚娘阿姊一直用温柔来包裹自己,用柔情来掩藏自己。

  可狮子就是狮子。

  那个敢于在太宗皇帝面前,说要捶死照夜狮子马的女人,可从来不是什么弱女子啊。

  她只不过,便得更隐忍了,也变得更狡诈了。

  认定目标,便会坚定不疑的去做。

  至于手段不重要。

  目地才最重要。

  她越来越像,那位则天女皇了。

  就在殿中场面略显混乱时。

  “母后!母后!!”

  一声凄厉的喊叫,从殿外长廊传出。

  伴随少女喊声的,是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摔倒声。

  可以脑补到,外面有一位公主正在拚命奔跑。

  摔倒了也顾不上喊疼,而是迅速爬起来,继续风一样的狂奔进来,一直冲向殿中的武媚娘。

  那少女发髻散乱,玉簪和金钗步摇几欲甩飞。

  眉心一点朱红。

  凤眸泪水滑落,在白皙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她提着裙裾飞奔向武媚娘,口里发出凄凉叫声:“母后,父皇……父皇他……”

  早有老太监王承恩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仆倒在大殿门槛上。

  还顾不上挣扎爬起来,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喊声:“天后!天后……圣人他……归天了!”

  嗡~~

  武媚娘脑子里仿佛断片般的一黑。

  险些跌倒在地。

  幸亏一只大手从旁伸过来,将她扶住。

  整个思政殿静默瞬间。

  接着,是如山崩海啸般的哭喊声。

  “陛下~~~~”

  “圣人啊~~~~”

  “圣人,驾崩了!!”

  手提仪刀的李敬业整个人都懵逼了。

  看着摇摇欲坠的武后。

  看到脸色煞白剧烈咳嗽的太子李弘。

  还有刚冲入殿,抱着天后哇哇痛哭的安定思公主。

  看着乱成一团,也跪成一团的太监宫女们。

  还看到上官婉儿,正在小心的挪动身子。

  难掩嘴角一丝窃喜。

  对了,苏大为,苏大为在哪?

  还有那个萧礼?

  好不容易,大脑一片空白的李敬业才想起了什么。

  转头看去。

  他看到令人惊恐万分的画面——

  皇后娘娘身边那个小宫女,上官婉儿,变成了怪物。

  那小宫女裙下的双腿,化作蜘蛛般的肢节,口中喷出一束丝线,射向苏大为背后。

  同一时间,上官婉儿迅速接近,挥舞着一对镰刀般的足刀,划向苏大为的脖颈。

  咻~

  足刀划过,殿上红漆大柱瞬间分成两半,锋利异常。

  这还不算,殿旁两侧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中,突然传出非人的吼叫声。

  数名太监身上衣衫爆开,化作半人半兽的怪物。

  有的体形如熊,浑身毛茸茸的,口中犬牙交错。

  双眼血红。

  有的手如弯刀,和爬虫一样贴地迅速爬上来。

  还有几名宫女尖叫着,跳上大殿房梁,头下脚上的爬向苏大为上方。

  她们的脚已经化作蜘蛛状毛茸茸的节肢。

  手脚并用。

  从口里喷出粘液和丝状大网。

  噗哧~

  绿色的粘液从这些怪物口里飞溅处。

  沾到哪里,哪里就腐蚀,焚烧。

  “怪……怪物!”

  李敬业都快吓尿了。

  只觉得自己几十年人生,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画面。

  简直是一场恶梦。

  他惊叫着向后倒退。

  想要离这些怪物远一点。

  却不防背后撞到一堵墙。

  不,那不是墙。

  李敬业回头看去。

  看到身后自己一名属下,脖颈突然伸长。

  将兽吞和头盔都顶得爆开。

  瞬间化为一个白毛怪物。

  那张脸,仿佛穿山甲一般,尖嘴外突,利齿密布,随着长长的白毛脖颈,左右摇晃。

  尖细的舌头如蛇信般吐着,几滴粘液从舌尖滴落。

  落在李敬业的金甲上,只听“噗哧”声响,立刻腾起一团黑烟。

  李敬业亡魂大冒,发出惊恐叫声。

  简直像是洗澡被人闯入浴室的小姑娘。

  他的肩头一阵钻心疼痛。

  大骇之下,将肩甲掀掉。

  咚地一声,那兽吞部金甲落在地上,被毒液焚化成一摊黑水。

  毒!

  好厉害的毒!

  李敬业心跳都差点漏拍。

  这时才发现,不论殿上宫女和太监,又或者随自己上殿的千牛卫,都有一些人变作怪物。

  这些怪物,目地只有一个。

  苏大为!

  它们从天上、地下,从空中,以各种姿态,各种方式,扑向苏大为。

  武后脸上变色。

  太子李弘摇摇欲坠。

  而安定思公主,已经如泥一般软瘫下去。

  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在后退。

  萧礼!

  他的动作飞快,简直如鬼魅一般。

  一闪退出殿外。

  只消再一闪,便能从苏大为手上逃脱。

  就在此刻——

  咚!

  一声低沉的鼓声。

  犹如敲在所有人心头。

  时间、空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所有怪物都凝在半空中,血红的双眼大放光芒。

  不知从何处走出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

  手拿一面精巧手鼓,一只玉掌在上面轻轻敲动。

  他的动作很慢,充满柔美之意。

  咚!

  第二声鼓响,凝固的时间,重新恢复流动。

  但原地已不见了苏大为。

  所有冲向苏大为的怪物发出尖利叫声,一齐爆裂成一摊黑水。

  黑雾翻涌腾起。

  思政殿上充满令人刺鼻的腥臭气息。

  吱吱~~

  上官婉儿化身的蜘蛛娘尖叫声,挥动足刀,斩断丝网。

  她数支尖足跳动,如跳跃的蜘蛛般,向后掠起。

  眼看要从窗口飞出。

  一只粗壮的大手,猛地一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提得凌空吊起。

  “大唐百骑,黄山公,救驾来迟,天后恕罪。”

  方才那白衣公子,头束金冠,腰佩暖玉,手提白色手鼓,一个旋身,盈盈下拜。

  “臣,明崇俨,见过天后。”

  武后身侧,一团阴影儒动,一个人形从中走出。

  “大唐缇骑齐忠恕,特来救驾,请天后示下。”

  殿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排身穿星图绣衣,面戴青铜鬼面的人影,如同古之巫觐。

  将思政殿层层护住。

  “太史局十二星官,皆奉天后差遣。”

  前一刻,妖气腾腾,诡异横行。

  但转瞬间,万鬼慑服。

  大唐百骑、缇骑、太史局、异人齐至。

  这才是,护卫李唐,横压天下的真正力量。

  而作为这一切力量核心。

  天下二圣中仅存的大唐天后,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身上凤袍长裙发出猎猎响声。

  身上百鸟团簇,围着当中那只凤凰,仿佛活了一般,不断舞动。

  武媚娘双眸透出幽幽冷芒,用异常冷清且锵铿的语声道:“查!给本宫一查到底,看看这紫微宫,究竟还混入多少妖魅。”

  “喏!”

  数百,数千异人,齐声应喏。

  “先随本宫看看,苏大为究竟有没有抓到那萧礼。”

  武媚娘说着,横眼看向李弘:“太子可随本宫同去?”

  李弘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殿上空气里刺鼻的腥臭味刺激着他的味蕾,他的肠胃。

  那种像是人死后腐烂数日传出的腐尸臭味,如酸臭变质垃圾场的味道,夹着古怪的血腥气,令他胃部一阵阵痉挛,几欲呕出。

  但是在被武后问到时,他仍然咬牙强撑道:“儿臣,愿随母后同去。”

  武媚娘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安定思公主时,声音转柔:“安定可随内侍去后宫歇息,待此间事了,母后再和你叙话。”

  “不,母后,我要去,我也要去。”

  安定思扶着哥哥李弘的胳膊,勉强站住。

  但其实李弘的腿也在发软,两个人相互倚着,只要有一个撑不住,必然会一起摔倒。

  还好有机灵的宫女和太监上来,经由百骑和缇骑异人检视之后,上前分别搀扶住太子和公主。

  武媚娘不再多话,一扬大袖,昂首走向殿外。

  早有数名宫女上前,主动托起天后长长的裙裾。

  那五彩斑阑的凤裙,长尾舞动,真犹如百鸟之王凤凰。

  然后是左右百骑、缇骑相护。

  太史局星官如星辰阵列相随。

  再之后还有宫女、侍女、侍卫,李敬业的千牛卫,殿外金吾卫。

  阵势严谨,气势森然。

  满地的尸骸、怪物的尸骨,武媚娘置若惘闻,甚至直接从上面踩过去。

  那种柔软怪异的触感,令跟在后方的李弘喉头又是一阵蠕动。

  他从后方看向母后背影

  感觉眼前的母后,与父皇如此相似,好像将两个影子合而为一。

  不,眼前的母后,更像是大唐的皇帝……

  他赶紧把这个念头掐断。

  方才在殿中遇到那么多异变的怪物,已经足够李弘震惊了。

  但是直到走出思政殿,看到外面的景像,李弘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震骇。

  大殿外的广场中,层累着无数尸骸。

  有大唐金吾卫,也有那些不知名的怪物。

  血流成河。

  简直难以想像,只不过短短瞬间,在这处广场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何会有这种地狱修罗般的景象。

  早有太史令李谚上前行礼道:“天后,臣奉命追查萧礼勾结诡异,祸乱大唐之事,不想他竟在今日发动,幸得天后运筹帷幄,臣等戳力杀敌,不负使命。”

  武后连眼睛都没转一下,无视修罗场般的杀戳现场。

  无视脚上踩着粘稠的血水,声音平静道:“甚善。”

  从这两个字,完全听不出武后的喜怒。

  但李弘的一颗心,却是往下一沉。

  他虽年轻,虽然相较父母还有些青涩稚嫩,虽然自小是大儒教授学问。

  但绝非不通世事,绝非不懂帝王心术。

  世上绝没有这般巧的事。

  这么多异人、组织,在此时同时对萧礼的人发难。

  这其中涉及多少精密调度,多少布置与谋划?

  这只能是母后早有预谋……

  他还没从方才苏大为回归的激荡,骤闻父皇驾崩的悲痛,还有方才满殿怪物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心中杂念纷乱。

  但同时亦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越来越刺耳。

  都是计划好的,这一切,都是母后计划好的。

  纵然没有阿舅回来,这萧礼也是一件利用工具,必然难逃一死。

  只是恰逢阿舅归来。

  那么……

  父皇呢?

  父皇为何恰在此时驾崩?

  这是偶然,还是计划好的?

  母后,你该不会,不会……

  李弘死死咬着嘴唇,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却毫无所觉。

  安定思公主在一旁见了不由大惊:“大兄,太子!你的唇,你怎么了,莫要吓安定!”

  “太子!”

  身边一群侍从慌忙上前,有人四顾喊道:“快传医生,太子受受了!”

  “休要大惊小怪,只是方才太过紧张罢了。”

  李弘忙喝止众人,又安抚安定思公主:“安定乖,阿兄无事,别声张,别惊扰到母后,我们,我们以后兄妹便要……”

  他想说相依为命。

  又觉得有些不妥。

  把话硬生生忍住。

  好在这时有侍从拿着伤药上前,那是殿前金吾卫奉上的贴身金创药。

  据说是跟过苏大为征过吐蕃,所以身上习惯带着县公传下的药,据说名“云南白药”。

  一番忙乱,处理伤口,倒是将方才的情绪冲淡不少。

  前方听得有人高喊:“苏大为在这里!”

  凤驾加快速度赶去。

  只见宫中一角,苏大为正站在一具尸骸前。

  远远看去,正是萧礼的衣甲穿戴。

  武媚娘见状,沉凝的神色微微一松,人还未至,语声先到:“阿弥,你果然没让本宫失望,留下了萧礼这个首恶。”

  “首恶”二字,似乎加重了语气。

  苏大为将目光从地上移开,投往武媚娘时,神情有一丝古怪。

  既有一丝怀疑,也有某种遗憾。

  “此人甚是狡猾,用金蝉脱壳之法逃了,我没能留住他。”

  刚刚赶至的武媚娘,脸色微微一沉。

  凤眸张开,一眼看到,那委顿在地上的萧礼,赫然只是一具干瘪皮囊。

  就像是被抽掉了皮肉,只剩下外皮和衣甲。

  “这是怎么回事?”

  纵是武媚娘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惊愕。

  第一百零八章

  大唐明光铠,跪立于地上。

  有如后世倭国的漆甲具装。

  不比东瀛的涂漆鬼面,妖异的风格,唐甲更威武雄壮,也更彪悍大气。

  明光铠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煌煌如日。

  萧礼虽为兵部尚书,但此次上殿,却是在外袍下穿好了明光铠。

  显然是早有准备。

  又或者时常在防备。

  究竟防备些什么?

  更让苏大为在意的是,这套明光铠有些眼熟。

  略一思忖,立时想起,昔年自己有灭国之功时,李治曾亲自赐下明光铠一件。

  唐六典所载大唐十三甲中,明光铠工艺复杂,每一件都由高明巧手匠人,费尽无数心力方才制成。

  所以每一具明光铠,都有独特的设计,或者暗藏匠人的徽记。

  苏大为那一件,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眼前萧礼留下的铠甲,却与他的那件,十分相似。

  若不是徽记不同,几乎会被认为是同一件。

  萧礼,果然是苏大为最大的迷弟。

  苏大为的神色一时古怪。

  武媚娘不悦的声音传来:“阿弥,本宫在问你,萧礼去了何处?”

  苏大为收回心神,平静看向武后道:“到了这里,我将他制住,然后四周的宫人和千牛卫突然有许多变作诡异,我去应付时,没防着萧礼用了金蝉脱壳之术,从地下遁走。”

  苏大为指了指那明光铠下方。

  “那里被他挖出暗道,直通地下,这地下我细察过,有类似长安的地宫。”

  洛阳是昔年隋末反王王世充的地盘。

  当年为了狡兔三窟,自然也挖了暗道与地宫。

  洛阳的地宫不如长安那般复杂,但仍极难追索。

  武媚娘犹自不敢相信:“以你的本事,他怎么可能逃走?”

  “阿姊,这萧礼不是常人。”

  苏大为一边回答,一边记起自己带着小苏在蜀中,遇到金鲤化龙那件事。

  那一晚,在许生家里,曾听到磨刀之音,还有一个类似诡异的蜘蛛怪物出现。

  当时没太当回事。

  现在看来,此物与萧礼有莫大关系。

  萧礼不但能调动那些诡异为自己所用,他自己也是半妖那一类的存在。

  方才趁自己应付周围诡异,他化为诡异形状,掘地遁走。

  那双手,化为蜘蛛般的爪刀,挖地时,如打磨刀刃般,发出锵铿响声。

  若再深想一层,这萧礼纠结起的组织,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里面居然如此多的半妖和诡异。

  这绝非一日之功,看来是早就在搜集一切能强大力量的方法。

  那萧礼的“不良”组织,这究竟算是人类,还是诡异组成?

  萧礼自身,都化为了怪物。

  那他高举着教员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要改变大唐,这画风有些过于清奇了。

  “启禀天后,宫内局势已经控制住。”

  黑影中,早有缇绮与百骑的异人回报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面上露出一丝悲戚:“陛下归天,究竟后事若何,我一介女流,此时方寸已乱,还需重臣来协理……”

  太史令李谚等人,这才想起,方才安定思公主说圣人已经驾崩。

  只是忙着应付诡异暴乱局面。

  一时居然无人提起此事。

  “圣人……呜,圣人~”

  四周的宫女太监们,一时掩面悲泣。

  站在满园诡异尸骸中的武媚娘,凤眸圆睁,双眉立起,厉声道:“哭什么,圣人不在,太子还在,本宫还在,大唐乱不了!”

  一言震住全场,目光投向太史令李谚:“太史令,你派人护住宫中各要处,各公主与皇子,若出了事,唯你是问。”

  “喏!”

  “另派钦天监官,选定日子……还有礼部尚书,速传来见本宫,商议陛下身后事,并及几位宰相,速请入宫。”

  “喏!”

  早有内侍和武官上前,叉手应命。

  “派人护送太子和安定下去休息,再传太医来看看,不可伤了太子身体。”

  “喏!”

  众人心一凛。

  圣人李治驾崩,太子便是下任天子。

  这可万万大意不得。

  不少人已经在心中琢磨着要在李弘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以图日后。

  “派人打扫清理宫中各处,半日之后,本宫再不想见到这些怪物,太史令,还有缇骑司、百骑司,此事责成你等处理。”

  “喏!”

  “传令都察寺严守镜,速令各侦骑巡视洛阳内外动静,若有异动,速报宫中。”

  “喏!”

  一群群官吏,主事,在武媚娘的喝令下,上前叉手领命。

  一个个返身依令行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显示出武媚娘异常冷静。

  最后,待诸事安排妥当。

  武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一直在一旁安静等待的苏大为身上。

  “阿弥,你随本宫过来,本宫有许多话要问你。”

  “是。”

  ……

  紫微宫中隐秘一角。

  人造湖池中荷叶绿如棋,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朵朵荷花,竞放妖娆。

  武媚娘轻提裙裾,沿着湖边徐徐散步。

  湖上微风吹起她几缕发丝,她用修长白皙的尾指轻轻一挑,将微乱发丝,重新拢入发鬓中。

  然后转身,向着落后数个身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苏大为道:“阿弥,你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向她。

  只见武媚娘的面庞白皙明艳。

  岁月竟像是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比过去,更加娇艳欲滴。

  无论从哪方面看,武媚娘都像是处在人生的巅峰上。

  身体、精神、意志、权势。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份巅峰已经持续数年之久。

  仿佛时光在她身上,都凝固住了。

  这是天赋,也是天命所归。

  尽管这里是不同于苏大为知道那个历史,那个则天大帝,武周王朝的历史。

  但这个魔幻大唐里,武媚娘仍是大气运加身的存在。

  苏大为到如今的层次,已经可以隐隐触摸到一些。

  哪怕是没有自己参与推动。

  以武媚娘的气运之隆,手段之老辣,也必然会走向那个位置。

  成为一代女皇。

  “阿姊,时间过得真快啊。”

  嗯?

  武媚娘想过许多。

  在问苏大为的那一瞬,她想过苏大为会辩解自己离开有不得已。

  或者向她质问关于李治之死。

  又或者暗示自己无心权柄,只想做闲云野鹤。

  甚至再过份点,向自己讨要官职,希望掌握更大的权柄。

  这一切,武媚娘都有过预判。

  但就是没想过,苏大为会说这么一句话。

  微愣了一下,武媚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然后嘴角上扬。

  她的笑容极有特点。

  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如月弧般扬起。

  然后是鼻翼两旁微皱。

  接着是凤眸弯起。

  眉宇打开。

  露出温和笑容。

  这笑容极甜美,能一直沁入人的心里。

  犹如荷叶上的露珠,润物无声。

  “是啊,阿弥,时间真快。”

  武媚娘转眼望向眼前的平湖,概然道:“一转眼,已经二十余载了,当年我是女尼,你是不良人,现如今,我为皇后,马上又是太后。

  而你,从不良人,到不良帅,到将军,到兵部尚书,大唐县公……

  我的子女长大了。

  你也成婚了。”

  武媚娘重新看向苏大为,眼中波光流转,语气诚挚道:“人的一生,比之时光,真是太过短暂。”

  “媚娘阿姊,当年的梦想,都实现了吧?”

  苏大为突然道。

  武媚娘被他突然一问,弄得又是一怔。

  她直到如今,仍没把握住苏大为的逻辑所在。

  或者说,苏大为如今在想些什么。

  又是站在什么样的角度。

  究竟是还把她当做亲人,当做可信赖之人,凡事都为她考虑。

  还是有别的心思?

  无论是哪一种,武媚娘都并不担心。

  连萧礼都能算到苏大为的弱点,能找到挟制苏大为的办法。

  她只会更强。

  她是大唐天后,二圣之一。

  如今大唐的太阳落下去,她便是唯一的圣人。

  只要一个动念,一句话,会有千万人为其赴死。

  天后一句话,千万里外,无数西域邦酋为此覆灭。

  无数国家将因此衰亡。

  而她一个动念,也足以令无数人的命运,翻天覆地。

  苏大为的顾忌太多。

  他始终是一个,戴着镣铐在行走的人。

  哪怕他是一品真仙。

  只要一日不能摆脱亲情、兄弟、师友恩情的羁绊。

  在武媚娘面前,他就是无害的。

  是武媚娘眼中无双的良驹。

  千里马当然会性烈。

  但可以以利诱之,以钢鞭铁锤胁之。

  最终令其乖乖套上笼头和马辔,供自己骑乘。

  这便是驭马之术。

  这个道理,武媚娘十四岁刚入宫时,就懂了。

  “阿弥,柳娘子这两年,本宫一直照料得很好,还有丹阳郡公一家,狄仁杰一家,苏庆节一家、程家、李家、尉迟家,你的那些亲友,军中故旧。”

  武媚娘声音温柔而低沉:“以后你与聂苏,也会在大唐生活得很好,有阿姊在,没人会为难你,你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

  听起来十分温柔亲切。

  但内里的意思,也十分诚实。

  阿姊在,没人会为难你的亲友。

  若阿姊不在,那这一切,都无从保证。

  他们,会与你一起陪葬。

  阳光下,武媚娘在笑。

  只是这笑容,却令苏大为心中生寒。

  无比陌生。

  苏大为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阿姊,你还记得当年你入宫前,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吗?”

  “什么?”

  “你说,你领悟了佛法,要视宫中为修行场,磨炼心性,还告诉我缘起性空的道理,这些年,我一直听阿姊你的话,好好磨炼自己的心性……”

  说着,苏大为抬头,向着武媚娘笑道:“原来只有我才把这些话当真吗?”

  武媚娘当初为明空法师时,表现出来真的是有德的女法师,一言一行,无不合佛法,合慈悲。

  就连苏大为都肃然起敬。

  不惜为救她身陷险地,劫长安狱。

  那时固然是有私心,想抱住武媚娘的大腿。

  但更深一层,何尝不是被武媚娘的人格魅力所感动。

  被武媚娘身上的慈悲善良所打动。

  但是站在今时今日这个位置,苏大为回头去看自己当年。

  忽然感觉挺傻叉的。

  眼前的武媚娘,固然是天后,是大唐权力的顶峰。

  但是她慈悲吗?

  她以皇宫为修炼场,又修炼了什么,修炼了哪里?

  不见心性,只见政治手腕。

  甚至,能与萧礼这种人合作。

  那她,又算是什么?

  完全的政治生物?

  摒弃了善恶?

  一个人,是怎样做到现在的自己,完全推翻过去自己的?

  苏大为所受的教育,后世的理念,教导他不忘初心。

  让他时刻向善,怀着一份善良。

  也让他被亲情、恩情所羁绊。

  哪怕这些年不断遭受来自李治的猜忌,但是权衡之下,他仍没有做出出格之事。

  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初心。

  来到大唐,想的就是赚钱,过好自己的日子。

  想的就是在自己有能力以后,更多的回报,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中国人最朴素的理念。

  他知道自己不适合弄政治,不适合和那些政坛老狐狸去纠缠。

  只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当真的再走入帝国心脏,与武媚娘相对时。

  却有一种无法直视之感。

  “阿弥,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眼中露出疑惑。

  微微思索一下,像是自失的摇头:“以前说过什么吗?二十年前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我记得你是我的好阿弟就够了,你说对吗?”

  她脸上含着笑容,向苏大为温柔道:“阿弟自然是永远帮阿姊的。”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的笑容。

  脑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她并没有变过。

  变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看她和过去不同,但她从来便是那样。

  只是你过去未曾看清而已。

  苏大为微微闭上双眼。

  把思绪从情感中抽离,从与武媚娘相识的二十载抽离。

  以一种更加理智的角度,再看向如今的大唐天后。

  突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角。

  一些远本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浮上心头。

  一个十四岁入宫时,便能向李世民建议用大铁锤敲破狮子骢脑袋的女子,你觉得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性?

  一个自小被同父异母兄弟欺凌虐待,被赶出家,身无立锥之地的女子,对这世界,会抱有怎样一种观感?

  一个除掉王皇后、萧淑妃,并将其亲族赶尽杀绝,将子女除掉或打入冷宫的武后,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心?

  出身在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经历遭遇。

  她的内心,从未有真正的安定,也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

  而是身陷黑暗与绝望苦难中。

  只是拚尽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从主动入宫,要做太宗的武才人。

  到太宗病重,暗与太子李治相通。

  从太宗驾崩,被打入寺中为女尼。

  人生迎来至暗时刻。

  到重新得到李治亲睐,回到宫中。

  这一步步,如何能令人善良?

  回宫的是明空法师吗?

  不,那是一个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人,内心只有恐惧的女人。

  这样的人,绝没有真的善良。

  也绝不会相信人世有真的善良。

  世界从未待她以善。

  她唯一信的,只有自己。

  只有不断将权力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一念通,百念通。

  许多以前不曾想明白的事,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事,现在都想通了。

  入宫之前的慈悲。

  入宫后的隐忍。

  再之后的手腕干练,替李治背锅。

  那只是不同阶段,所需的不同生存策略。

  毕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人。

  她不再像十四岁的稚嫩少女,对着太宗皇帝虎虎生风,敢说拿大铁捶捶死难以驯伏的狮子骢这种话。

  而是变得更有城府,也更老辣。

  可能只是当年的自己太过单纯,才会看不到这些。

  不过,不重要了。

  苏大为想通前因后果,先是轻叹了口气,再向投来审视目光的武媚道:“阿姊,太子是新皇帝,不可动,别的我不过问。”

  武媚娘脸色微变。

  从苏大为的话里,听出了多重意思。

  苏大为看穿了她的那些算计和城府。

  甚至可能知道她与萧礼那些事。

  但李治已经死了,苏大为无意替李治出头。

  这些苏大为都可以不在乎。

  但唯独一点,太子不许动。

  这是苏大为唯一在意的一点。

  为什么?

  苏大为别的什么条件都没提,唯一对太子李弘如此用心?

  武媚娘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没想过苏大为提条件。

  相反,多提条件,她可能会更有安全感。

  甚至可以从苏大为提的条件,摸清他心里的想法,从容布置。

  但苏大为提的这个点,是她之前没想到的。

  太子?

  本宫的儿女那么多,为何单单提太子。

  难不成……

  武媚娘脸色微沉:“阿弥,你这叫什么话,弘儿是我的亲骨肉,也是我的嫡长子,大唐储君,圣人驾崩,理当太子继位,这个位置,谁也不能动,只有弘儿有资格。”

  苏大为微笑着,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

  这种看穿一切的目光,令武媚娘颇有些不自在。

  她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众臣。

  已经很久没人敢与她如此对视了。

  甚至之前在思政殿上,她因苏大为突然出现,有些乱了方寸,心态上,仍是一种俯瞰。

  认为自己略施手段,便可笼络住他。

  “阿姊,你说的这个谁也不能动,也包括你?”

  苏大为的目光渐渐锐利。

  武媚娘勃然变色。

  一拂衣袖,冷声道:“此言何意?”

  “阿姊心里自然清楚。”

  若是任何人,对上发怒的武媚娘,自然会被她可怕的气场所压制。

  战战兢兢,无法再说出半个字来。

  就算是以前的苏大为,在武媚娘面前,天然的敬重,心里会有一种:这是未来的则天女皇,这是我要抱的粗大腿。

  会有一种敬畏感。

  被武媚娘一喝。

  气势也要矮上一截。

  但今时不同往日。

  此时的苏大为看像武媚娘,没有任何惧意,眼神里只有平静和坦然,夷然无惧。

  因为他已看透了武媚娘。

  看透了她的过往经历,她内心所恐惧的,害怕的。

  也看透了她的底线弱点所在。

  这便是站在一品大能境界,站在一品之上,俯看众生的清醒。

  “阿姊,我不是你的敌人,太子也不是,大唐天下,始终要交给李家,一代代传下去。”苏大为向着武媚娘平静道:“你纵然心比天高,但人生不过弹指匆匆,百年之后,这天下,你难道还能带到棺材里?”

  “你……”

  武媚娘脸色一变再变。

  脸色阴晴不定。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起伏,如潮生潮灭。

  既有被苏大为撞破心事的恐惧,也有恼羞成怒,暗暗的杀机,以及诸多猜忌。

  “阿姊,你一定会问我如何得知你的心事。”

  苏大为似笑非笑,目光投向武媚娘的颈项。

  如天鹅般优雅雪白的粉颈中,并无华丽饰品,只有一枚小小玉佛。

  这与武后满身满头奢华雍容的饰物,形成强烈反比。

  她是如此的优雅华贵,仪态万千。

  但如此富贵的天后,在颈间却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佛。

  旁人只道天后不忘本,或者对沙门亲善。

  却无人知道这玉佛来历。

  “这枚玉佛,我记得当年是陈硕真起事,自封女皇,后被唐军平叛,陈硕真身死道消,最后将军奉上击破陈硕真的缴获。

  别的宝物你都不屑一顾,唯独对这玉佛情有独终,留在身边,已经十几年了。”

  苏大为轻轻踱步,眼神转向眼前一望无垠的湖水荷花。

  “我当年还年轻,许多事见识尚浅,如今回头去想,当年陈硕真要杀明空法师,是真的吗?”

  苏大为察觉背后气息的古怪。

  一回头,正好看到武媚娘盯着自己,眼神幽幽,杀机暗藏。

  那碧幽幽的眸子,像极了黑猫小玉。

  是了,昔年武媚娘遇险,小玉还曾献过一枚妖丹给她。

  大概这便是武媚娘能保持容颜的缘故吧。

  她也不是寻常人。

  不过若是动手,哪怕苏大为如今将一品大能那部份,留在巴颜喀拉山中陪伴腾迅。

  仅凭这个分身的能力,加上境界见识,也绝非谁都能招惹的。

  苏大为对武媚娘的杀机,只做不见,自顾自的继续道:“我讲一个故事给阿姊听。当年陈硕真潜伏在长安寺中,为的是寻机搅乱大唐,断大唐龙脉,而那时因太宗驾崩,被强送寺中剃度的武才人,心中充满了对皇室的恨,对这个世界的恨意。

  明明那么努力,想要寻一个安身之所,明明武才人的才智不输男儿。

  为何,只因是女儿身,便要遭受这样的结果。

  那时的武才人,不知为何,被陈硕真看中,两人交情日深。

  后来,陈硕真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而武才人,那时的明空法师,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同时也寻了借陈硕真之力的念头。

  于是长安诡异一场大乱。

  寺中女尼皆死,唯独明空法师逃出生天。

  还顺利见到新晋大唐皇帝李治,从此入宫,平步青云。

  再后来,传来陈硕真起事失败的消息。

  但是武后从未忘记昔年与陈硕真相知的一段过往。

  从此将陈硕真贴身玉佛藏于身上,提醒自己,将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让天下男儿皆俯首。”

  一口气说完这些猜测,苏大为向武媚娘微笑看去:“阿姊,我说的故事好听吗?”

  虽然只是推测。

  但是结合这些年种种见识和线索。

  自问八九不离十。

  正是陈硕真的启示,让那时的武媚娘有了做女帝的念头。

  此后数十年,野心与欲望不断燃烧,支撑着她,不断走下去。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年陈硕真自然不是真的追杀,而是借着追杀的由头,让武媚娘避开是非之地。

  助她接触到李治。

  苏大为的话说完,武媚娘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一阵湖风吹过。

  荡起成片荷叶涟漪。

  武媚娘耳畔间的发丝也随之飘舞。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

  不知是被发丝扫到,还是进了沙子。

  “故事挺有趣,不过最好不要到处乱讲。”

  武媚娘嘴角上扬,温柔笑道:“乱讲故事的人,一般都会招致噩运呢。”

  她的笑容明艳。

  然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苏大为便知道,自己基本猜中了事实。

  纵然有些细节出入,那也相差不大。

  不过没想到武媚娘居然认得这么干脆。

  “陛下刚驾崩,阿姊一定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出宫,回家看看我阿娘,稍后有空再与阿姊叙旧。”

  苏大为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武媚娘拱手行礼。

  “等等。”

  武媚娘突然喊住他:“阿弥,你真的认为,我不如男儿吗?”

  苏大为刚要迈开的脚步微微一顿:“阿姊比许多男儿还要强,但这终是男人的时代,阿姊可以任命女官,但是大唐的边疆,靠谁去驻守?靠女子吗?胡人肆掠,烧杀抢掠,靠女子可以守住大唐吗?”

  武媚娘一时沉默。

  苏大为说的乃是事实。

  纵是女子智计不见得弱于男子。

  但体力和武力的差距,这个是天生的,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就连女异人的数量,也是远低于男异人的。

  而且苏大为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

  既然大唐的安全要靠男儿去守护。

  武媚娘如何在大唐的体制之下,在这个男人当家的时代,长久的去占住皇帝位置。

  就算他武媚娘可以,那也是因为在李治朝时期,武媚娘伴着李治,处理朝政,积累了大量的威望,与许多忠于自己的寒门利益。

  就算如此,仍会引起许多严重内耗问题。

  苏大为强调不许动太子李弘,便是为此考虑。

  只要武媚娘一日不称帝,不取代李弘。

  哪怕她垂帘听政,哪怕她把李弘当傀儡。

  冲突都没那么剧烈。

  国力不至于空耗。

  待武媚娘百年之后,帝国的权力自然会回到李弘手中,或者李弘的孩子手中。

  大唐制度,仍然可以传承下去。

  若武媚娘脑子湖涂,想在自己死后,传位与女儿。

  那不过是又一个太平公主,与韦后故事。

  一场杀戳罢了。

  论权谋,女子未必不如男。

  可论战场上真刀真枪,那就……

  “若我偏要做,你会如何?”

  “会如何?”

  苏大为笑道:“到时何必问我如何,天下皆反,自有人与阿姊算这笔账。但是太子,我护定了。”

  说完,他微微拱手,再不答话,转身便是走。

  一个人的执念,数十年下来,早已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何况是千古一帝的武则天。

  他并没有想说服或者真的改变她。

  但唯独太子,是一定要保的。

  那不光是情份,还有切实的利益在。

  他与腾迅有约,助腾迅渡劫成功。

  腾迅也会助他超脱一品。

  到那时,或许真可以破碎虚空,突破时间,任意往来。

  但是他可以潇洒,但是他在大唐的亲友怎么办?

  全带着一起成仙?

  不太现实。

  就让他们在繁盛的大唐,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也挺好。

  但要保证大唐的平安,不被胡人趁着大唐内乱,冲入长安洛阳,烧杀抢掠。

  或者在武则天驾崩后,被新皇清算。

  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保住李弘。

  若李弘顺利登基,传下皇位。

  所有的担心,都不会发生。

  哪怕武则天执意要做女帝。

  护着李弘,有这层香火之情,今后也可保大唐的家人亲友,能安稳过下去。

  摇摇头,苏大为颇有些自嘲的想:说是要了断因果,可我这人,当真是为大唐操碎了心。

  “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若我为女帝,你会助我吗?”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阿姊再多算计,最终不过冢中枯骨,又有何意义?皇帝位置终要传下去,与其阐精竭虑,防备被人夺位,与其费尽心力去弹压反叛,最终晚年被人清算,何不信赖太子。

  你若以诚待他,他自然会好好侍奉你。”

  “你……”

  武媚娘脸色铁青,大袖中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她心中愤怒到极点。

  恨不得把满嘴玉齿咬碎。

  她想要大叫,想要呵斥,想要怒吼。

  想要人将苏大为绑了剁碎了喂狗。

  想将他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只因为他今日说的话,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处。

  戳破她心中的幻想。

  她不愿承认。

  她宁愿永远在那些虚假幻想中。

  用权力,将自己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包裹在自我创造的“安全”茧房里。

  但是,苏大为告诉她,那一切都是虚妄。

  最终,你会死。

  你若对太子不好,你老了就会被人清算。

  会万劫不复。

  武媚娘的双眸变得血红。

  死死咬着唇。

  她瞪着苏大为的背影,浑身颤抖。

  但最终,没发出半个字。

  眼睁睁看着苏大为离开。

  第一百零九章

  大唐开国县公苏氏府。

  府中中门大口。

  早已败落许久,平日显得格外冷清的苏府,在这一天,突然热闹起来。

  四周闾巷行人和摊贩不时的冲府府大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对那位消失许久的大唐县公,充满了好奇。

  有人说,昔年苏县公得罪了陛下,叛逃至番邦。

  也有的说苏县公出去带兵打仗了。

  但更多人则是叱之以鼻。

  若真是奉命打仗怎么会如此遮遮掩掩?

  这两年,苏府下人都没了往日的神气,出门如过街老鼠一般。

  不但被官府中人耻笑,还经常有市署官员明里暗里的为难。

  更有那些沙门僧众,不止一次想要教训一下苏府的人。

  闹了几次,场面很是难看。

  最后还是太子李弘出面,才将此事强压下来。

  都已经衰败这么久了,今日太阳居然打西边出来,那位苏县公据说又回来了?

  看看苏府大开的中门。

  这可是两年多没打开过的啊。

  平日苏府下人都是从后院小门出去,生怕被人瞧见。

  今日倒是稀罕。

  不仅如此,在苏府大门前的大道上,还有许多车马停驻。

  看那些车马装饰华丽,俱是高门大姓家中专车。

  一些徽章隐隐有些眼熟。

  怕不是各家门阀重臣前来拜访?

  这苏县公闯出如此大祸,居然一回来就让这么多贵胄主动登门!

  ……

  吱呀!

  红漆斑驳的木门一声响。

  苏大为从门里走出。

  院中,早已围满了人。

  见他出来,一齐行礼。

  带头的便是李博和李客。

  大腹便便,越发富态的白胖子安文生。

  统驭长安诡异的高大龙。

  帮着管理苏大为留下情报网络的高大虎。

  还有周良周二哥,不良帅南九郎。

  这些都是苏大为的嫡系力量。

  苏大为微微颔首:“辛苦了。”

  都是自家兄弟,无须多言。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辛苦”中。

  李博的面容,比起两年前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鬓间隐见白发。

  原本气色衰败的他,今日精神犹为振奋。

  苏大为归来,他便是找到了主心骨。

  此时有千万言想要问,可一见苏大为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关切道:“主公,柳娘子她……”

  “无事,我阿娘想我想得紧,方才抱着我哭了许久,现在累了已是睡了。”

  苏大为提起柳娘子,心情颇为愧疚。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被柳娘子泪水泅湿了一大块,自责的道:“人世最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阿娘已经老了,她的腿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了。

  我一时冲动,却让阿娘承受许多压力,实在愧为人子。”

  话语里,有着对母亲的眷恋,与深厚情感。

  李博忙安慰道:“总有些事是不得已,不得不为,好在此次主公回来,柳娘子也可放心。”

  说着,他又试探着问:“主公这次不会再走了吧?”

  他是真的怕。

  认定苏大为做主公。

  无论于情于理,这都是他在大唐最大的倚仗。

  苏大为一旦出事,对他李博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各位兄弟都放心。”

  苏大为道目光扫过李博,再扫过其余众人:“我知道这两年大家为我承担许多压力,我既回来,就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今后我当侍奉好阿娘,照顾好诸兄弟友朋,绝不再让大家为难。”

  “言重了!”

  李博慌忙叉手行礼,心中则是一松。

  有苏大为这句话,便够了。

  他如今人到中年。

  以唐人的年纪,已经可以称“老”的地步,心态越发趋于稳定。

  不像年轻时那样渴望出人头地。

  只想有个安稳生活。

  若能看着客儿平平安安,有一份有奔头的前程。

  那这辈子,已经无憾了。

  只要主公苏大为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博的肩膀,这是亲近,也是感谢。

  这两年,若无李博替苏府上下张罗。

  苏府中人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

  柳娘子只怕也无法保证安稳生活。

  而且两人有着过命的交情,他还是李客的师父。

  徒弟如半子。

  交情之深,自无须多言。

  “师父!”

  这边才安抚李博。

  已然成年,长得如小牛犊般的李客,一下子扑上来,与苏大为撞了个满怀。

  苏大为哈哈一笑,抱了抱李客:“好小子!这身子骨越发壮实了!”

  “客儿!客儿!!快松开,没大没小!”

  李博在一旁变了脸色。

  苏大为笑道:“无妨,我也甚是想念客儿。”

  说着,扶住李客的肩膀,左右端详了一下:“如今也是一个俊俏郎君!”

  李客身长七尺七寸。

  不算矮,可在苏大为面前,仍嫌不够看。

  但在唐人里,算是不错。

  而且他常年练武。

  这些年一直勤练苏大为教他的练体术,配合着剑术。

  身材匀称,比例完美。

  看着不是肌肉夸张类型,但筋骨强健,神气完足。

  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夺人心魄,鹤立鸡群之感。

  苏大为伸手一摸他的肩骨,不由喜道:“好小子,炼体已经大成,有九牛之力了。”

  “全亏师父教得好!”

  李客难得被苏大为夸奖,一时喜得满面红光。

  这可是大唐开国县公。

  灭国无数的苏大为。

  一身修为通天彻地。

  为大唐第一人。

  得他一句夸奖,那是多难得的事。

  拍了拍李客的胳膊,苏大为温和道:“先让我与你几位叔叔叙话,待我忙完,再亲手试试你的武艺。”

  这话说出来,李客原本喜气洋洋的脸色顿时一垮。

  可怜兮兮的道:“师父,能不能过几天再……”

  “哦,这是为何?”

  李博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没好气道:“这小子最近出息了,看上东邻闾坊中一位小娘子,每天天不亮就跑去给人家担柴挑水,已经好几日未曾练武。”

  李博嘿嘿冷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小子现在劈柴担水倒是把好手。”

  言下之意,几日不练武艺便生疏了。

  被李博一言戳破,李客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苏大为和安文生等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齐大笑起来。

  苏大为伸出大手拍了拍李客的脑袋:“客儿大了,慕少艾嘛,人之常情,回头与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居然能让客儿喜欢。”

  李客挠了挠头,脸色臊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他也不好意思多说,后退两步,学着父亲的模样,对着苏大为毕恭毕敬一礼:“稍后客儿再向您细禀!”

  苏大为嘱咐李博去安排府中事宜,又向安文生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他进书房密谈。

  他是刚回到府里,见过柳娘子,马不停蹄立刻又与众兄弟聚首。

  也是安文生等人听到他回来了,心情急迫所致。

  谈不到片刻,早有府中下人高舍鸡回报。

  原来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苏庆节等赶来了。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明崇俨和狄仁杰在赶过来的路上。

  尉迟与老程,狮子自不用多提。

  明崇俨在蜀中治疫时与苏大为有过合作,私交甚是不错。

  狄仁杰更不用多说,那是被苏大为称为“大兄”的人。

  苏大为不在的时候,府内由李博张罗。

  外面则由狄仁杰帮着操持,将苏大为这帮朋友,捏合在一起。

  兄弟们重逢,自有一番热闹。

  “阿弥,你还知道回来!”

  尉迟的大嗓门,整个院落都听得见。

  跟响雷一般,乍乍唬唬。

  “可想煞我了。”

  “这两年你去哪了,快与我说说你的遭遇。”

  “对了聂苏小娘子呢?”

  “你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吧?”

  “还有,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听说圣人……哎,圣人近年已经不上朝了,虽说早有预料,但突然驾崩,还是让我这心里哇凉哇凉。”

  尉迟宝琳与程处嗣两人都长得黑铁塔一般。

  一左一右拉着苏大为的手,跟个话痨似的絮絮叨叨。

  恨不得把这几年积攒下的话,一古脑全向他倾倒出来。

  “阿弥~!”

  一声大喝。

  如虎啸龙吟一般。

  所有人吓了一跳。

  只见身穿龟背鱼鳞甲,头盔都未及摘下的狮子苏庆节,一身黑甲上隐带着电光,直扑苏大为。

  人还未到,一拳便狠狠打将过来。

  “恶贼,你还知道回来!”

  呯!

  苏大为伸手轻轻一抓,将苏庆节的拳头抓在手里,使了个巧劲将劲力卸掉。

  苏庆节自然也非真的要打他,只不过是一种又恨又爱的情感表达。

  两人拳头一碰,接着就是胸膛撞在一起。

  苏庆节惨叫一声,噔噔噔连退数步。

  被安文生和高大虎扶住。

  苏大为揉着胸膛也是一阵眦牙咧嘴。

  “狮子,以后你穿着甲别给我来这套,不然我把你铁甲都给捶爆了!”

  贼你妈的,龟背鱼鳞甲在胸前护心镜的位置,是两片铁甲带着尖锥,这是要戳死人的节奏。

  不过倒也不是狮子故意的。

  这家伙出去征战了年余,也是刚回洛阳。

  听说苏大为回来了,连衣甲都不及摘除,直接就跑过来了。

  一番笑闹过后。

  苏大为向着一脸复杂,又有些欣慰的狄仁杰叉手行礼:“狄大兄。”

  右相李敬玄因兵败被贬。

  相位不可空悬。

  已经隐隐有传闻说,武后甚是欣赏狄仁杰。

  或许狄仁杰会被武后钦点,平步青云,被封为宰辅。

  虽然现在还没确切的消息。

  但狄仁杰将手掌重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既然诸位兄弟都到了,那咱们开始说正事吧。”

  苏大为依次打过招呼,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我这次回来,一为洛阳有你们这帮兄弟,二是为了太子的事……”

  “太子?”

  “圣人驾崩,太子即将晋位,阿弥你是太子府旧臣,又得武后信重,此事还有什么问题吗?”狄仁杰两眼一眯,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有。”

  ……

  大唐咸亨二年,圣人李治驾崩。

  葬于乾陵。

  庙号高宗,谥号天皇大帝。

  举国服丧。

  七月,太子李弘登基,成为大唐第四任皇帝。

  改元乾元。

  太后武媚垂帘听政。

  朝中大权,仍决于武后。

  此外,宰相阎立本、宋景、狄仁杰等为辅政大臣。

  原开国县公苏大为,得武后恩赏,封为开国郡公,食邑两千户。

  为大唐正二品高官。

  实职仍掌兵部尚书一职。

  一时间,天下震荡,物议纷纷。

  洛阳,东市坊。

  几名僧人手持着禅杖,托着钵,自街边走过。

  烈日当头。

  这些僧人头上戴着斗笠,身下的影子缩得小小的。

  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越石师兄。”

  一名宽脸的僧人向带头的僧人小声道:“师兄可曾听说了,那个苏大为……”

  “慎言。”

  被称为越石的僧人,回头低喝了一声。

  后面的僧人一个个顿时禁若寒蝉。

  越石年约四旬,脸色方正,气宇轩昂。

  肤色白皙,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种佛家大无畏之相。

  但此刻提起苏大为的名字,这僧人的脸色似乎隐隐有些畏惧。

  一名矮个子僧人似乎颇有些不服的低声道:“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怕他做甚。”

  “玄清,可曾记得持戒?”

  越石一声低喝。

  “记……记得。”

  “第一便是守口戒,谨慎言行。”

  “师兄教训的是,我等受教。”

  众沙门鞠躬行礼,声音诚挚。

  此时大唐洛阳还在为为驾崩的圣人李治守孝,沿街店面比往日冷清。

  越石目光扫了扫,心里放下来,长叹道:“那苏大为不是我们惹得起的,白马寺、律宗,还有各宗门的事,大家想必都听说了,所有与他为敌的人,哪个能活下来?”

  停了一停,他的脸上浮出苦涩笑意:“最可怕的是,如今新皇登基,苏大为不但没有受到惩戒,反而还受封赏。

  那可是正二品的郡公啊!”

  昔年引苏大为入修炼之门的丹阳郡公李客师。

  也不过郡公品秩。

  如今苏大为年纪轻轻,便已经封为正二品郡公。

  想想都令人后怕。

  最可怕的是这背后的逻辑。

  苏大为做了那么多的事,甚至熬死了圣人。

  但当今新皇不但不怪罪,反而重赏。

  岂非咄咄怪事?

  这样的人,无论用私人武力,又或者官面力量,都无法去动摇他的地位。

  沙门在大唐横行数十载,但唯独在苏大为面前,却无计可施。

  “师兄。”

  玄清突然抬头看向前方,诧异道:“那里居然有酒肆在营业?”

  所僧人一齐看过去,顿时为之愕然。

  为先皇守孝期间,洛阳严禁饮酒,这种酒肆多半都封门了。

  有些店铺甚至都关门了事。

  待到下月结束守孝,才会开门做生意。

  这街上竟有一家酒肆开门做生意?

  无视大唐律?

  还是当满街的不良人,还有金吾卫是摆设?

  “师兄,要不要报官?”

  玄清低声问。

  越石还未开口,就听隆隆声响。

  一队执身披鳞甲,腰悬横刀的金吾卫,已经排着严整队型,向着酒肆走来。

  当先一人,身如铁塔,面色黝黑。

  那并不是真的黑,而是一个人脸色难看到极点,黑着一张脸。

  越石一见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李敬业!”

  这家伙是李勣的孙子,在长安和洛阳出了名的难缠。

  不知今日谁又要倒霉了。

  第一百一十章

  李敬业抚着腰畔横刀,看着眼睛的酒肆,眼睛里带着怒火。

  天气已经够热了,本来好好的纳凉,结果接到消息,居然有人违制,在给先帝守丧期间,居然酒肆营业。

  说来李敬业也是运气不好。

  本来身为千牛备身,但上次思政殿前不知为何恶了武后。

  被武媚娘一句,应对失措,从千牛卫踢了出去。

  如今竟从巡街的金吾卫做起。

  也算是变相的被贬了。

  李敬业心下暗恨。

  明明是苏大为犯的错,天后不却是惩治,却将余怒迁到我身上。

  但这等话,也只敢在心中想想。

  “就是这家酒肆!”

  副手上前,向他叉手道:“头儿,何时动手?”

  这等事等于是刷功劳的。

  只要李敬业一声令下,派金吾卫冲进去把酒肆查抄了,一抓一个准。

  李敬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正要下令,突然眼角余光看到身边金吾卫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顿时一个激灵。

  稍等。

  这金吾卫过去都是尉迟家那位统领。

  上下都是尉迟的人。

  尉迟宝琳与那苏大为可是兄弟之交,会不会有诈?

  虽然以苏大为的身份地位,似乎与他李敬业也无甚直接冲突。

  甚至李勣在世时,对苏大为还多有拢络。

  应该有些香火情传下。

  但李敬业之前没听李勣的,与苏大为去结交。

  疑心生暗鬼之下,反而总觉得苏大为那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不由得他不多留个心。

  “头儿?”

  身边副手催促。

  李敬业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

  在身边一众金吾卫疑惑的目光中,不急着下令,反问道:“这种违制的事,往日不需要咱们金吾卫出马吧?”

  “往日确无成例。”

  “这边巡街的不良人,怎地一个也不见?”

  李敬业眼珠转动,喃喃道:“洛阳不良帅,我记得是叫南九郎吧?”

  “对。”

  “这南九郎听说是苏大为旧部?”

  副手:“???”

  李大郎你这脑回路,居然能从酒肆跳到不良人,从不良人再跳到郡公苏大为身上?

  服气!

  李敬业双眼闪烁着光芒,用笃定的语气道:“公然违制,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这家酒肆老板是傻子;要么,人家便是有过硬的背景。”

  说着,扭头向副手:“不然这种事不良人就查了,轮得到咱们?查查,这酒肆老板什么身份背景。”

  这番话,入情入理,说得身边一众金吾卫都是一愣。

  接着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一圈都道:“头儿果然明见万里,我等差点冲动误了事。”

  “快查查!”

  一群金吾卫散在街道阴影里,一边躲着太阳,一边让人快快去查。

  就在等待的当口,耳听得辘辘声响。

  只见几驾马车,从长街另一头,向酒肆驶来。

  李敬业出身背景,再加上千牛备身的经历,对各家的马车徽章,都十分了解。

  当下定睛细看。

  却只见那几架马车平平无奇,居然没有任何家族标记。

  若在常人,也就不当回事,略过了。

  但李敬业看得只觉心头疑云大起。

  奇怪!

  这种马车,如何能上正街?

  若只是寻常车马货运,公交署的车,自然是去东西二坊市。

  若是贵人家的马车,必然会有徽记。

  寻常百姓可用不起这种车。

  若无身份,也断不可能驱车到这里。

  这么一想,这马车看似平常,但没有徽章,本身就是大违常理。

  显然马车主人想要掩饰什么。

  李敬业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身边的副手也小声问:“头儿,这些马车没有徽章,不知是谁家的,看着倒是朴素,不过那马是上好的宝马,恐怕洛阳里能用此等马的,不超过五家。”

  李敬业斜瞥了副手一眼,心下道:你倒是好眼力。

  副手接着又小声道:“要不要上去盘问?”

  李敬业略一沉吟,还没决定如何做。

  早见那些马车在酒肆前停下。

  酒肆中有人出来,指挥着马车转身停在栓马石旁。

  马车上有人缓步下来。

  却是几名面白无须,身材胖大的青年,身穿着大户寻常家人衣衫。

  只是那衣衫看着有些不太合体,透着一种别扭感。

  李敬业一眼之下,只觉背后冷汗下来。

  “等等,所有人都不得妄动!”

  “怎么?”

  “贼你妈,那些人,是宫中太监!”

  没错了,太监与寻常人举止多有不同。

  李敬业一眼看出来,这些人不光是太监,而且都受过宫中礼仪训练。

  举手投足,极有分寸。

  显然,这车内的人身份必然极高。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

  若是事涉宫中贵人,那这淌浑水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李敬业眼珠左右转动,向着身边副手和金吾卫们道:“此事透着蹊跷,你们听我的,我们悄悄撤下,趁他们没注意这边。”

  “头儿?这,会不会误事啊?”

  “白痴,想在这洛阳混,最重要的是什么?”李敬业压低声音,神秘道。

  周围一圈金吾卫不由凑近一些,竖起好奇的耳朵。

  “那就是有眼力!”

  李敬业咬牙道:“不能得罪的人,千万不能碰,不然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你们不见那些是宫中太监吗?这种事是我们能招惹的?先撤,事后再慢慢查。”

  “喏!”

  一圈金吾卫心下一凛,忙叉手应喏。

  就在此刻,突然见第二辆马车,一声轻响。

  有一个身披黑色斗蓬的人,在几位家仆模样人的搀扶下,从马车中下来。

  莫非是正主?

  所有人不由一愣。

  连李敬业都下意识将目光投过去。

  起先是疑惑。

  接着是思索、回忆。

  再然后,李敬业面色微变。

  身体微微颤抖。

  “头儿,你怎么了?”

  副手心下吃惊,低声问。

  李敬业抓着他的手:“你特么到底给我揽了什么活,这人的事你也敢惹?”

  副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道:“属下……属下绝没有,没有别的心思,属下,不明白!”

  其余金吾卫忙劝道:“陈头一向本份,头儿我等愿为他做保!”

  “贼你么的!”

  李敬业红着眼睛环视众人:“你们可知,以前在长安有两个阎罗?”

  两个阎罗?

  这个倒是听过,第一位,是那位长安县不良帅五毒阎罗,第二位则是……

  “玉面阎罗,严守镜。”

  李敬业声音透着一股寒意,仿佛从地狱中吹来的阴风。

  “在大唐,哪怕被大理寺,被刑部盯上都不怕,只要不违唐律,但若是被这玉面阎罗盯上,十条命,便死了九条。”

  他喘了口气,像是要将心中的恐都吐出:“速撤!”

  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再没有半分迟疑。

  若说之前看出宫中太监,他还有些好奇,有些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但从认出严守镜的瞬间。

  李敬业就怕了。

  恨不得立刻便逃之夭夭,离这家酒肆越远越好。

  可偏偏,他想走,严守镜却向这边看来。

  纤瘦白皙,如女子兰指般的瘦长手指,向着这边遥遥一指,侧身对身边仆人耳语数声。

  李敬业的心,一下子凉了。

  完了!

  被看到了。

  从马车后,早有一些人涌出。

  身边的副手陈墨之及一众金吾卫脸色微变:“是洛阳不良人,好像是南九郎的人。”

  不用他们说,李敬业早已经认出来。

  他心下电闪,脸色接连数变。

  难怪这酒肆敢违制。

  难怪不见不良人。

  原来都在严守镜身边侍奉着。

  这次的事,与严守镜,与都察寺,甚至宫中某位贵人有关!

  踏踏踏~

  耳听急促的脚步声,冷汗顺着李敬业脸颊滚落,一直在下巴上,聚成水珠滴落。

  七月天明明很热。

  但他此刻全身感觉不到一丝热度,只觉犹如半只脚踏在鬼门关上。

  数名不良人走上来。

  为首的,是南九郎的副手,洛阳不良副帅黄三手。

  一上来,先叉手行礼,语极恭敬:“我等奉命在此行走,不知金吾卫这边是?”

  李敬业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哦,我们听说这边有酒肆违了孝制,过来查看一番。”

  说着,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兄弟,这什么状况?”

  以李敬业过去的心气,自然是看不上黄三手等人,但他此刻刚受贬,再加上恐惧黄三手背后的人,还有眼前招惹上的事。

  说话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数分。

  黄三手微微一笑,欠身道:“宫中贵人办事,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

  “哦~~”

  李敬业故做恍然:“原来是宫中的事,那便没事了。”

  说着,转身冲大伙使了个眼色:“都撤了吧,没人违制。”

  其余的金吾卫也都是人精,一个个打着哈哈,故作轻松:“哪个王八糕子乱报消息,这么热的天,白跑一遭!”

  “就是,不如去武候铺子纳凉!”

  “前面三条街有个冰铺不错,咱们过去吃一碗……”

  一众金吾卫相互打着眼色,转身离开。

  身后,黄三手挺起身,深深看了李敬业一眼,冲身边不良人耳语几句,众人转身回马车,向严守镜回报。

  严守镜点点头。

  轻挥了挥手,不良人忙撤开,在稍远处警戒。

  然后是一些膀大腰圆,一看便是宫中出身的武者,身穿着常服,头戴幞巾,但却难掩一股彪悍之气。

  这些人守在各处要道,神情警惕。

  再然后,还有数名太史局的异人,隐隐守在马车周围。

  酒肆四周高大建筑,被人蹬蹬蹬的上去。

  一番清场后,高出酒肆的楼宇都被人守住。

  “头儿,这事不对啊。”

  数百步外,街道转角。

  副手陈墨之缩回窥视的眼光。

  胆战心惊道。

  “还用你说!”

  李敬业低骂道。

  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出来。

  这份守卫警戒程度,何止是高,简直是高到离谱。

  恐怕,只有天后那种身份,才能配上这种级别的守备吧?

  以李敬业的眼力,实在想不出还有任何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头儿,头儿!”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先头派去查酒肆背景的金吾卫,兴匆匆的跑上来。

  人还未到,早被其余人冲上去,七手八脚的按住。

  捂嘴的捂嘴,抱腿的抱腿。

  “唔唔唔~~”

  被一众兄弟举了个悬空的金吾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拚命挣扎着,眼中满中:你们做甚?捂我嘴做甚?好你个黄三郎,是你带头的对不对?我早就感觉你看我的眼神不对!我把你当兄弟,你特么想……

  “小声,小声点!”

  黄三郎满头大汗,低声道:“若惊动了那边的贵人,大伙一起死。”

  这话,令查探消息的金吾卫瞬间明白过来。

  连连点头。

  众人这才松开他的嘴。

  架着他直仆到李敬业面前跪下。

  “说,查到了什么?”

  “查到……咕嘟~”

  “你特娘的别吞口水,快说!”

  “查到了,这酒肆,是郡公的产业!”

  “郡公?”

  李敬业心头狂跳,吓得声音都变形了:“莫非是苏大为?”

  我特么就知道,一旦涉及到苏大为,所有的事都不简单。

  这苏大为,就是我命中的灾星!

  “不是!”

  这声音令李敬业一愣:“不是苏大为的产业?”

  “不是。”

  那金吾卫喘了口气道:“是丹阳郡公,丹阳郡公家的。”

  丹阳郡公李客师。

  李敬业气得脸都变色了。

  双眼喷出怒火:“你特么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丹阳郡公的产业,与那苏贼家的有何区别?!

  这念头才起。

  啪!

  一个冰凉的东西搁在他的肩上。

  李敬业正在暴怒中,愤然拍开:“滚开!”

  谁知那东西再次递过来。

  森寒刺骨。

  身边金吾卫的眼神都不对了。

  李敬业瞬间反应过来,身体绷紧。

  他的眼神随着冷汗,向下看去。

  一眼看到冰冷的刀刃横在自己脖颈上。

  “大唐百骑,负责巡守此处,几位……跟我走一趟。”

  半盏茶的功夫,数十名金吾卫被押至马车前。

  被不知名身份的人喝令跪下答话。

  若在平日,金吾卫们都是眼高于顶,个个都是大爷,不但不会听从,只怕还要喷对方一脸唾沫。

  可是此时形势比人强。

  就算再眼拙,也看出这马车中人身份不同寻常。

  就连都察寺卿严守镜,竟然仍只是给人打下手的。

  经过几番巡视后,严守镜走至第一驾马车旁,轻敲了几声,对着窗边低语了几句。

  跪在地上的李敬业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好像是“无事”。

  过了片刻,马车的车门才打开。

  首先下来的,是一名娇俏的宫女。

  然后有身材胖大的太监,小步上来,跪下,伏起身体。

  小宫女伸出白皙的手腕,牵起车中人的手。

  那人脚踏着太监的背,迈出马车。

  只见此人年纪十八九岁上下。

  身长七尺有余。

  身形削瘦,衣衫华贵轻盈。

  托在他的肩上,有一种弱不胜风之感。

  肤色青白。

  隐带着一丝倦容。

  看上去身骨虽弱,但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气。

  那双眼中的眼神,清澈而带锋芒。

  随着此人出现,周围所有人的,一齐向他无声行礼。

  气氛森然。

  李敬业悄悄瞥到此人面目。

  心头剧震。

  还没等别的想法,一旁守备的百骑低声传来:“低头,不许直视贵人!”

  李敬业不敢怠慢。

  以头触地。

  冷汗不住流淌。

  只因为,他已认出那人的身份。

  乃是大唐最光芒万丈的太阳。

  新晋皇帝,李弘。

  今次出勤,何止是踢上铁板,简直是踢到了巍峨巨山。

  哪个混账报的信,让我来查这酒肆。

  回去非得把此人大卸八块不可。

  李敬业在心中咒骂着。

  周围一片寂静肃穆。

  很长时间里,除了有人粗重的喘息,听不到旁的声音。

  李敬业心中充满好奇。

  无数疑问自心中浮起。

  大唐皇帝李弘,居然亲自出宫。

  除了太宗皇帝,这是极为少见的。

  高宗在世时,每次出行,都排场极大。

  从未有过这般“微服出行”。

  而且新帝初登大宝,还未颁布“宝诏”。

  此时圣人出宫,所为何事?

  宝诏,就是新帝晋位的第一道诏书。

  也是第一道政令。

  从中往往可以窥探出许多信息。

  新帝对大唐国势的方向判断,政策方向,人员起落,或者一些构想。

  可以说,是决定大唐万世基业的指南针。

  是新朝新气象的奠基国策。

  正因为万分重要,所以被称之为“宝诏”,或“元诏”。

  如今,高宗葬于乾陵。

  国丧礼仪都已经完成。

  大唐各州各都护府,乃至藩属,仆从国,西域诸国,天下万国,都等待着世界的中心,唐帝国新任天子的元诏。

  在这个当口,李弘不在宫中推动此事,却微服出宫。

  实在费人思量。

  李敬业心中各种念纷踏而凌乱。

  没等他想明白。

  低头的眼角余光,发现有一双脚出现在面前。

  一个冷清的声音同时响起:“金吾卫缘何在此?”

  李敬业心中一震,颤声道:“接人投信,说此街有酒肆违国丧孝制,特来查看。”

  沉默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此是你份内之事,无罪。”

  “谢……谢圣人。”

  李敬业脑袋重重顿在地上。

  “起身吧。”

  听得李弘声音传来。

  李敬业和身边金吾卫这才被许可,头昏脑涨的从地上爬起来。

  身穿着铁甲,跪地半个时辰。

  不光汗水浸透,整个脑袋都处在缺氧状态。

  这一起来,有人坚持不住,咕咚一声倒地。

  李敬业也是头晕目眩。

  好险稳住了身形,没有当众出丑。

  他努力瞪大眼睛。

  远远看到李弘身旁跟着严守镜,一齐向酒肆走去。

  酒肆门大开,有一个身材高大之人,站在门前。

  将要行礼。

  却见李弘抢先一步,上去捧住对方双手,深深鞠躬下拜。

  李敬业瞳孔暴缩。

  这……

  咕嘟!

  李敬业喉结蠕动。

  脑中一片眩晕。

  心中呐喊:早知是此人,我何苦来触霉头!

  酒肆门前,苏大为伸手拉住李弘,制止他下拜,低声道:“陛下,大家都看着。”

  李弘却执意拜下去:“若无阿舅,焉有我之今日。”

  许多事,哪怕苏大为不说,但是做出来,自会有痕迹,自会被人知道。

  李弘本身就是聪明人。

  身边又有一群智囊班底。

  整个事情回顾一番,便能推出个八九不离十。

  先不说高宗驾崩这种敏感话题。

  如今大唐朝中大权,俱在武后手中。

  武后手中之权,乃是在高宗朝后期,代高宗处理朝政,积攒下的政治声望,与寒门力量。

  在朝堂上,如今忠于武后之人,占了大多数。

  受武后提拔的新晋大臣,如过江之鲫。

  事后回顾,方知武后的施政,乃牢牢把握住人事任免,举荐之权。

  与世家门阀有极大的冲突。

  但是大势之下,经历太宗、高宗二朝连番削弱。

  如今世家也无力对抗武后。

  至于李弘。

  虽然也曾代高宗监国。

  但毕竟年纪太轻,以前处理的政务,都是施政方面。

  朝廷的财赋税收,以及人事任免,俱被抓在武后手中。

  随着李弘年岁增长,太后需要交出权柄,此乃大义和朝庭法度。

  武后想要改这一切,唯一机会,便是在那之前,垄断朝政,有兴废立的威望。

  而李弘,绝不允许那种情况出现。

  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乃是军权。

  昔日武后与萧礼合作,正是冲着大唐军制做渗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没想到苏大为在此时归来。

  李弘手中最强大的一张牌,便是大唐郡公苏大为。

  以苏大为在军中的威望。

  只要他支持李弘。

  李弘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阿舅!”

  李弘再拜:“弘儿如今才看得明白,若无阿舅,恐怕我都如父皇那般……”

  昔日太子,如今帝王,脸上透出一丝疲惫苦笑。

  “先进去再说吧。”

  苏大为伸手示意。

  李弘随着他走入酒肆。

  早有都察寺的人将大门守住。

  “陛下为何约我在外面叙话?”

  苏大为待和李弘一起登入二楼,在窗边坐下后,率先发问。

  本来皇帝要和臣子谈话,应该是召臣子入皇宫。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有些话却不便直接说出来。

  “阿舅,这里无外人,你还是喊我弘儿吧。”

  李弘一脸诚恳道。

  苏大为刚要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向窗外看去。

  眸光隐隐一闪。

  数百丈外。

  街道转角的阴影。

  一群头戴斗笠,悄然伫立在阴影下的僧人中,突然有人爆发一声短促惨叫。

  “师兄!”

  周围僧人大惊失色。

  却见师兄越石捂着双眼,疼得满地打滚。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

  不等众僧反应,越石强忍剧痛,声音凄厉道:“快走!走!迟恐不及!”

  他方才暗用佛门六通之天眼通,暗中窥探。

  想刺探苏大为与圣人虚实。

  谁知竟然被苏大为发现。

  这一刻,越石心中惊骇恐惧,无法形容。

  千般惊恐,万般悔恨也已迟了。

  不去招惹苏大为。

  此人神通近乎鬼神!

  只要此人在一日,沙门绝对没有翻盘的机会。

  走!

  离此人越远越好!

  不得沙门等各异人暗中窥视,遭受重创。

  酒肆二楼,苏大为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李弘。

  “陛下在宫中,可是有些不方便?”

  洛阳宫中,被武媚娘经营日久。

  恐怕人人都是太后耳目。

  李弘在宫中,没有半点秘密,时刻都在武后监视中。

  “阿舅。”

  李弘突然起身,向苏大为下拜,凄然道:“阿舅救我!”

  苏大为一伸手,将他托住:“陛下,你既唤我一声舅,我们便是亲人,何须多言,我自会护陛下周全。”

  李弘紧握着他的手,眼中闪动泪光。

  这个年方十九岁的年轻帝王,一脸凄惶。

  曾经,他有疼爱他的父亲,慈爱的母亲。

  他在一个极为幸福的家庭里。

  虽然,这个家有些特殊。

  父亲经常忙得没时间陪他。

  母亲也很忙,甚至比父亲更忙。

  但是他能感受到父母的疼爱。

  他原本也以为,这个家会一直存在下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死了。

  天崩了。

  母亲突然变了一副面孔。

  把自己视为争夺权力的绊脚石。

  这一切,对少年人的心里,形成巨大的冲击。

  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现在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眼前的阿舅。

  “阿舅,帮帮弘儿。”

  苏大为语音平静,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陛下想让我如何帮你?”

  有些话,不能从他的嘴里出来。

  而且苏大为也很想知道,在面对武媚娘步步紧逼后。

  如今的李弘,会是做何反应?

  难道要……

  弑母?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陛下,你让我如何帮你?”

  苏大为说出这番话时,心里有一丝异样。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走到这一步了。

  大唐帝国的皇帝李弘,居然要亲自登门,向自己求援。

  当然,随着李弘身份的变化。

  一些事也自然而然有了些微妙不同。

  比如,以李弘和苏大为过去的情份,有些话不用说出来,苏大为也会去做。

  正如苏大为向武媚娘说的:不要动太子。

  只要不动李弘,他可以不管武媚娘专权。

  那是他们娘俩的事,大老爷们不掺合。

  这种事,本就不用李弘专门开口。

  苏大为自有分寸。

  但如今,随着李弘登上帝位。

  居然会特意来见苏大为,搞这么大排场,就为向苏大为请求本不用开口说明的事。

  这其中或许有向苏大为求援的意思。

  但何尝不是一种政治上的考量。

  给有心人,包括太后武氏看看。

  看,郡公苏大为,与我是站在一起的。

  这便是最强大的外援。

  哪怕朝中忠于武媚娘的那些臣子,在开口定计前,恐怕都得想一想,能否得罪得起苏大为。

  行事不得不收敛一二。

  毕竟,得罪了圣上,还有太后兜着。

  若得罪了郡公苏大为……

  白马寺那堆废墟,如今还荒废着呢。

  满寺僧人如今都化作了孤魂野鬼。

  谁特么脑袋也只有一个。

  去惹苏大为这煞星做甚?

  在大唐,能杀人,敢杀人的不少。

  但敢屠那么多沙门高僧大德,踏平六百年白马寺,而且还不顾圣人李治的诏令,跑出去两年,熬到李治都驾崩了。

  朝廷不但不加重责,反而百般优容,加官晋爵。

  寻遍大唐,只有这么一位。

  更何况传闻苏大为修为通天。

  隐为大唐第一人。

  这种自身硬,杀人不含糊,事后没人敢追究的人,才最可怕。

  无论下黑手还是官面手段,你都没法玩过人家。

  若这等人物,再与李弘相互支撑。

  那如今大唐的权力格局,只怕又会有一番变化。

  除了支持太后,或支持李弘的臣子。

  大多数观望的朝臣,只怕内心也会有所偏向。

  权力博弈,不比战场上一刀一枪,比的就是落子布局的能力,初始润物无声,终局沛然莫当,一子绝杀。

  而且这种博弈无处不在,更加凶险。

  苏大为转念间,已经将李弘此次的意图,猜得八九不离十。

  微微一笑道:“太子身边有高人。”

  这句话听着是夸,但李弘却脸色微变。

  知道自己潜藏意图被苏大为看破。

  脸上不由微露尴尬。

  “无妨,这才是君王该有的样子。”

  苏大为反而开导他:“你知道阿舅我对朝中这些纷争,没太大兴趣,我是修道之人,求的是任意逍遥。如今还在朝中,那是视之为修炼道场,还须有一些劫数历练。

  待我修行足够,机缘一到,凡间之事,再不沾染。”

  “阿舅。”

  李弘脸色大变。

  苏大为这番话,是威胁?

  还是告诫?

  是告诉自己,若玩太多心眼,他随时可能抽身离去?

  心中忐忑,脸上就有些不自在透出来。

  苏大为何等眼光,看出他那些心思,继续道:“陛下无须担心,我之前已经向媚娘阿姊提过,大唐这天下,终归是李氏的,这是天下民心所向,而且,我相信,陛下会是一位好君王。”

  “阿舅……”

  李弘忍不住站起身,半是真情感动,半是情势需要。

  向着苏大为行礼。

  苏大为微微侧身,受了他半礼。

  他方才话说的隐晦,但显然李弘是听懂了。

  苏大为是偏向他的。

  有这句承诺,只要苏大为在。

  李弘之位,定能稳如泰山。

  强势如武媚娘,若有别的想法,也需顾忌苏大为的反应。

  这一瞬间,自从登上帝位,便无日不处在惊惧中的李弘,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那种心里踏实的感觉,令他眼眶微红。

  长吸一口气,也向苏大为道:“阿舅放心,我定会用心,做一位好皇帝,保证大唐秩序,让对我大唐有功之臣,都得重用,与他们共享太平。”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看了李弘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水平。

  大唐秩序,有功之臣。

  秩序靠谁守护,功臣,又是哪些功臣?

  那自然是维持李弘帝位,对李弘有用的臣子。

  这无异于对苏大为方才的话,做出承诺,投桃报礼。

  只要苏大为保着他。

  他也会尽力保着与苏大为有关的人。

  居移气,养移体。

  看来坐上帝位后,李弘也开始懂得说一些官场黑话了。

  苏大为正想再说点什么。

  突然听得噔噔噔连响,有人以急促的脚步从楼梯上来。

  李弘忍住将要出口的话,与他一起扭头看去。

  这个时候,敢上来打扰君臣说话的人不多。

  而一路未受阻挠,应该是自己人。

  而且级别足够高。

  必然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否则不会这样失礼。

  这些念头从李弘心中闪过。

  就见楼梯尽头,现出都察寺卿严守镜的身影。

  “参见陛下,见过苏郡公。”

  严守镜上来,叉手行礼道:“有紧急军情。”

  “嗯?”

  李弘一怔,向苏大为看去。

  却见苏大为眉头一皱:“西面出事了。”

  “阿舅,你如何得知?”

  李弘心中惊讶。

  “之前高句丽虽有叛乱,但安东大都护应对及时,那边翻不起大浪,现在大唐的危机在西面。前次李敬玄在西域大败,损兵十万,西线震动。

  而且我看了去年的军报,波斯国主请求内附,已经被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收容。

  大食国扩张甚急,已经向着怛罗斯和碎叶水方向侵入。

  与裴行俭在那面对峙许久,天气骤寒而退。”

  李弘转向严守镜。

  只见这位都察寺卿站在那里垂手而立。

  面容皎美。

  手指纤细,身姿如鹤。

  仪容上佳。

  若是忽略他的喉结,简直便是亭亭玉立的美人儿。

  都察寺卿只向大唐皇帝负责。

  连兵部尚书未得皇帝许可,也不能从都察寺调档。

  李弘心念转动,见严守镜眼观鼻,鼻观心,气度从容而镇定。

  心下便对苏大为的判断有些怀疑。

  阿舅虽然是名将,但久不经战阵。

  最近最严重的便是辽东叛乱。

  据闻高句丽背后,还有新罗支持,还有倭国蠢蠢欲动。

  动静很是不小。

  西域那边虽然大唐输了一阵,但都是从长安派发的府兵,并未折损安西大都护的兵员。

  有裴行俭在西域,应当能稳住。

  何况去岁因为李敬玄兵败之事,朝廷已经紧急征发五万兵马,派大将军薛礼率大唐精兵强将,奔赴西域。

  薛仁贵亦是名将。

  有他这支生力军,西域断不会有事。

  心中猜测着,嘴里道:“我阿舅是兵部尚书,既是军情,那便说出来一起听听。”

  严守镜闻言,叉手行礼。

  他的手势与别人不同,修长的尾指微微翘起,形如兰花。

  透着一种阴柔雅致。

  口中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若是闭上眼睛,几会错以为是女子声音。

  “陛下,苏尚书,都察寺最新情报,春二月,薛仁贵与大食军在怛罗斯遭遇,大败。”

  哗啦~

  李弘大惊失色。

  他身边苏大为更是突然起身,将桌上的杯盏都打翻了。

  当今之世,能让大唐皇帝李弘失态的事不多。

  能让苏大为失态的事更加不可能。

  但这一切,却偏偏发生了。

  唐军的战报很有讲究。

  顿挫、少挫、溃、败、大败、覆没。

  大败,已经是少见的惨败。

  仅比李敬玄那次稍好一点。

  意味着唐军此次失败,是成建制的损失。

  薛仁贵亦是大唐名将。

  这十几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

  甚至唐军上下认定,天下强军,论披坚执锐,骑兵冲锋之猛烈。

  无人出薛仁贵其右。

  仅有过世的苏定方,胜过薛仁贵。

  现如今,环顾大唐。

  苏大为是帅才,自不可能再冲锋在前。

  论大唐名将中。

  能把骑兵玩出花样,能万军中,斩将夺旗。

  摧毁敌人防线的,只有薛仁贵。

  猛将薛仁贵。

  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

  但,这样的大唐名将,居然惨败于西域?

  “怛罗斯,在哪里?”

  脑中回忆一下,依稀记得在碎叶水附近。

  再进,便是安西四镇,大唐在西域的门户所在。

  这一瞬间,李弘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惊惧且失态的看向苏大为。

  这纯是下意识行为。

  既惊于苏大为料事如神。

  又震骇于,大唐居然在西域第二次失败。

  这印证了苏大为之前的判断。

  同时也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大唐在西域的力量,还能不能守得住。

  这已经不是唐军战线动荡的事了。

  接连两次失败,已经伤了大唐在西域的统治根基。

  那便是唐军百战百胜,武德充沛。

  而一旦西域有变,就是震动国本的大事。

  大唐能雄踞天下,打得四夷无法抬头。

  除了唐军勇猛,名将辈出。

  更是靠西域贸易,这条富得流油的黄金商路在支撑大唐的国力。

  武力与财力,两手都硬。

  一旦西域之事出现反覆。

  相当于切断替大唐财赋输血的大血管。

  凶险异常。

  历史上,大唐也正是被吐蕃攻下了安西四镇,断了西域商路后,国势开始萎靡。

  直到唐玄宗时期,重新与吐蕃争夺西域。

  一度占据上风。

  最终到玄宗晚年时,安史之乱爆发。

  大唐无遐顾及西域。

  从此国势大颓。

  就算平息了安史之乱后,因为丢了西域,大唐也从世界级的帝国,缩小为区域性强国。

  数次被吐蕃人冲入长安,烧杀抢掠。

  再也无法恢复“天可汗”时,万国来朝的极盛局面。

  “阿舅,怎么办……西域,还有辽东那边……”

  “陛下勿慌。”

  苏大为两眼射出鹰隼般冷静的光芒。

  眼瞳如冰晶般透明。

  隐有煞意透出。

  这一瞬间,他仿佛从沉稳的朝廷重臣,又变回那个战场之上,指挥若定的统帅。

  “这份情报,从西域传回来,就算有快马驿站,最少也是数个月前,现在慌张于事无补。”

  “那怎么办,阿舅,西域那边会不会……”

  “有大都护裴行俭在,局势应该不至于靡烂。”

  苏大为缓缓道:“现在最重要的,一是确定我军损失,西域局势,然后再考察东西两线,何为主,何为次,如何调配资源,迅速稳定局面。”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自有一种令人信服,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弘听了心下稍安。

  “阿舅不是说辽东叛乱不足为惧?”

  “辽东本无大事,但若是我们把注意力全投在西面,忽略一些事,有可能给敌人可乘之机。所以需要综合考量局势,再合理调配兵力。”

  苏大为的话,听得李弘连连点头。

  大唐几代帝王里,李渊的战略水平相当高明。

  起事时合纵连横,每一步都精准老辣。

  李世民更不用说,乃是不世之天才。

  天策府上将。

  纵然是在大唐开国的一批将领里,也无人能出其右。

  后世教员曾夸过: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

  到了李治这一代。

  李治本人虽然没经过战阵,不懂军略。

  但他政治手腕高明,看人极准。

  而且还有太宗时期留下的一批名臣名将。

  唐军在战场上依然相当猛。

  打得西突厥、高句丽、倭国、吐蕃,全都跪下唱征服。

  但是到了李弘这里。

  显然比李治又有些不如。

  无论从名臣名将,还是李弘自身的权谋和看人的眼光。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李弘虽然不懂军事,但还算能听苏大为的话。

  能虑心纳谏,有容人之量。

  若再传一代帝王,只怕就容易出昏聩之主了。

  这是天数使然。

  “阿舅,既是如此,我们现在便回宫,速召朝臣议军事。”

  “稍待。”

  苏大为制止道:“这消息既然传到我们这里,太后那边想必也很快会知道。”

  嗯?

  李弘先是一愣。

  接着脸色大变。

  苏大为的话提醒了他。

  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如若不是薛仁贵惨败于西域。

  大唐局面还算稳定。

  那么苏大为可以坐镇中央,护着李佑。

  但眼下的局面,西域局势随时靡烂。

  此时大唐内,唯一有能力力挽狂澜的名将,舍苏大为,还有何人?

  而苏大为若出战。

  朝中还有谁能护住自己?

  这一瞬间,想通这些关窍的李弘,面如死灰。

  ……

  黄沙弥漫。

  天空是灰朦朦的。

  烈日炙烤着大地。

  热气蒸腾。

  地面的景物,都因高温而扭曲。

  噗!

  陈二郎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出,喘了几口气,然后用牙齿帮着一只手,将手臂上的创口包扎起。

  这伤口是半个时辰前,和大食的前锋军遭遇,被一名蒙脸的大食骑手,用弯刀在臂上划出的。

  那些大食人,和唐军以前遇过的敌人很不一样。

  他们军阵混杂,判断不出具体的战术。

  军中轻甲和重甲兼有。

  喜用弯刀。

  弯刀这玩意,唐军不陌生。

  以前突厥人也用过。

  但突厥人的弯刀,大开大合,没有大食人那样诡异。

  一把弯刀上下飞舞,角度刁钻,稍不住意,就在唐军衣甲缝隙上,划出一道血口。

  虽然每一道都不致命。

  但若砍中血管,持续放血。

  基本就死定了。

  陈二郎这处伤口,入肉不算深,没伤到骨头。

  但是这个天气,哪怕做了包扎处理,也不能避免创毒。

  也就是后世的细菌感染。

  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贼你妈的大食人!”

  陈二郎低声咒骂着。

  在他左手十余步外,一个躺着一动不动的唐军尸体,突然翻身坐起,骂骂咧咧道:“陈二郎,闭上你的鸟嘴,省点力气。”

  “贼你妈的!”

  陈二郎吓了一跳,下意识抄起手边断刃的横刀。

  待看清那人,才松了口气,骂道:“萧二郎,你没死?我他娘的还以为你死透了,准备把你留给野狗。”

  “嘿,我命硬,野狗都要绕道走。”

  萧二郎嘿嘿一笑,带着血渍尘土的脸上,笑出一口白牙,甚是憨厚。

  陈二郎知道,萧二郎从前是征过吐蕃的,好像曾在吐谷浑那边石头保驻扎过。

  本来已经退伍回长安了。

  后来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又跑来西域。

  起先在四镇任游骑。

  后来朝廷派大将军薛礼率兵增强对大食人的防线。

  萧二郎和他一个伙伴,叫魏三郎者,一起被召入薛礼的麾下。

  说起来有些奇怪。

  薛大将军,那是何等身份。

  但是初来碎叶附近,居然还特地召两人问话。

  军中传闻,这两人过去可能在长安,与大将军有旧。

  不过有旧也不顶用。

  这一场仗下来,大将军都不知被打散逃到哪里去了。

  剩下他们这些小卒子,如孤魂野鬼般,一边逃命,一边乞活。

  “魏三郎还活着吗?要不要帮他挖个坑埋了?”

  陈二郎记得萧二郎和魏三郎关系极好。

  是以有此问。

  萧二郎摇动大头道:“我都没死,魏老大怎么可能死。”

  话音刚落,稍远处覆着沙砾和断肢,被友军尸骸压着的一个人,突兀的坐起。

  动作直挺挺的,宛如僵尸一般。

  这个非人的动作,吓得陈二郎头皮一炸,喉咙里尖叫着抄起断刃对准那人。

  待看清那人的长相,正是方才嘴里说的魏三郎,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魏三郎!你们俩一个赛一个的,跟鬼一样,要吓死人啊!”

  “嘿,战场上连死都不怕,还怕鬼吗?”

  魏三郎比萧二郎他们,要沉默得多。

  平时甚少言语。

  但此次从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居然也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妈的,你们两都没事,应该还有活着的人吧?四下看看,多个兄弟,多点希望。”

  陈二郎拄着断刀,喘息着站起来。

  萧二郎看了他一眼,手脚并用的爬起:“陈二狗说得不错,我来帮你。”

  “滚!萧大头,你才是狗,你们全家都是狗!”

  “我家就剩我一个了!”

  “那也是狗!”

  侥幸活下来的唐军士卒,好像要借着相互咒骂发泄心中的惊恐和不安。

  互相搀扶着,在遍地尸骸的战场,寻找可能活命的唐军。

  若发现敌人有喘气的,便补一刀。

  若有友军,便看能不能救醒。

  方圆数十里的战场,几人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又捡回了八名唐军。

  加上他们,一共十一人。

  “先帮他们包扎处理伤口,然后再找找有没有军粮,还有兵刃也找找,箭矢。”

  魏三郎指挥着陈二郎和萧二郎两人。

  再加上刚刚救起一个叫南十一的年轻兵卒。

  “动作快点,那伙大食的轻骑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应该没这么快吧。”

  陈二郎反驳道:“你看他们都没来得及打扫战场。”

  萧二郎跟着点头,只觉得甚有道理。

  大食人急着跑路,说不定他们也遇到危险了。

  或许唐军主力就在附近。

  要么就是裴大都护的援军来了。

  “天真。”

  魏三郎冷冷的,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

  “不会有援军,这里,我们,就是唐军在西域最后能出动的兵力。”

  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话。

  一旁的萧十一一脸呆滞的看着魏三郎。

  还没明白过来。

  他是第一次入折冲府,顶替父兄的位置。

  也是第一次初战,在战场的敏感度上,比魏三郎这种老兵,差得太远。

  陈二郎猛地冲上来,双手攥住魏三郎胸前衣甲吼道:“你在说什么?在说什么?给老子说清楚!”

  “二郎放手!”

  萧二郎忙拉住他。

  魏三郎冰冷的目光落在陈二郎的手腕上。

  双手一托一拧,将陈二郎高壮的身体狠狠摔在沙地上,单膝压住陈二郎的胸口,一手闪电拔出腰间短刀,横在陈二郎的脖颈上:“再对我出手一次,你就死定了。”

  平静的话语,没有故做威胁。

  但话里的杀气,瞬间令陈二郎认清了现实,怂了下来。

  “我……我错了,别杀我!”

  “怂货!”

  魏三郎起身,又踹了陈二郎一脚。

  “三郎,别生气,二郎他也是心焦,如今的局面,我们的活路到底在哪里。”

  萧二郎凑到魏三郎身边,低声道:“你方才说不会有援军?”

  “短时间内,不可能。”

  魏三郎冰冷的目光扫过陈二郎和萧十一,还有那边几个瘫坐在地上,只剩喘气份的伤病唐卒。

  “大都护在西域只有三万兵力,若加上四镇,也不过三万五千余人。平素都是以调停各部族纷争,充当仲裁。

  若有人不服大唐管束,以是以天可汗大都护之命,号令各部族出动仆从军,为我大唐击碎敌人。

  我军始终只是保持对西域的威慑。”

  魏三郎极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前次李敬玄来西域,对付叛乱的突厥人,已经征召了部份都护府的镇军。

  这次薛大将军,又借走了些人。

  结果两仗皆大败,兵卒十不存一。

  现今大都护手上,只怕已经抽不出可用之兵了。

  他那点人手,连维持都护府都难。

  接连两败,唐军在西域,已经失去了威慑。”

  他的双眼隐隐泛红,狠狠盯向陈二郎:“若你是胡人,你会如何?”

  陈二郎被他如狼一般的眼神盯着,只觉得的后背发寒。

  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三郎接着道:“既然没有唐军援兵,方才那伙大食游骑击溃我们又不打扫战场,说明他们发现更大的鱼……或许,待他们吃下那边的大鱼,就轮到我们了。”

  他肯定的道:“这些大食人还会回来的。”

  何况,唐军如今在西域,敌人又何止是大食人?

  复叛的突厥人。

  还有西域诸胡。

  大唐强盛的时候,他们自不敢有异心。

  可大唐接连失败……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就算不说出来,所有唐军也明白。

  大唐在西域号令天下,统驭诸胡的大好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人尽敌国。

  就是如今唐军在西域的局面。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收集可用的物资,看还能救多少兄弟,向四镇退吧……”

  魏三郎黝黑的脸上,望向西边,眼中露出忧虑之色。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两条腿,跑不跑得过大食人的战马。

  “三郎,你刚才说不会有援军?”

  十余名唐军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向东而去。

  “废话!大都护手里没兵了,这些胡人现在哪会听大都护的,不来杀咱们就不错了。”

  “想要有我军援兵,唯一的希望,只有朝廷发大军,但是从西域到长安、洛阳,一来一回,少说一年时光。”

  魏三郎露出讥诮的笑容:“到哪时,咱们的尸骨都凉了吧。”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年纪最小的萧十一哇哇大声嚎啕。

  “闭嘴,你想把敌军引过来吗?”

  陈二郎眼疾手快,将他的嘴死死捂住。

  “无论如何,向东走吧,向东就有希望。”

  萧二郎舔了舔干裂的唇,抬头看了看日头,再次确定方向。

  魏三郎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他想说,敌人也知道咱们会向东逃。

  那些大食人,一定会追着咱们的屁股,挥舞着弯刀,将咱们赶尽杀绝。

  可是……

  可是除了向东走,这么大的西域,又还能去哪里呢?

  “若朝廷派援兵,不知派谁为将。”

  “可别再找李敬玄那种人了。”

  “别说李敬玄……薛将军不也是名将吗?还不是中了大食人的计,输得底裤都没了。”

  “哎,也不知薛将军是不是还活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唐,神都洛阳。

  紫微宫中。

  大唐新晋皇帝李弘高坐龙椅。

  身旁一侧珠帘后,隐见太后武媚头戴莲冠。

  大殿两侧,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并及兵、刑、工、礼、户、吏,大唐三首六部主官齐至。

  另有都察寺卿严守镜。

  太史局太史令李谚。

  十二卫大将军来了五位。

  其余将军来了七位。

  再加一位开国郡公,兵部尚书苏大为。

  气氛紧张又凝重。

  殿上一角,呈金凤造型的香炉,正从凤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香是上好的西域龙诞香。

  这香一直飘上半空,飘过红漆大柱上缠绕的金龙龙首。

  若在平时,一定会脸忍不住多嗅几口。

  但此时,众朝臣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异动。

  所有人都知道,今次会议,虽然只召了各部首脑,不如大朝会那般人多势众,但绝对是关系大唐国运的一次会议。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这也是李弘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咚咚咚~

  隐隐传来计时的更漏声响。

  武媚娘的声音自珠帘后传出。

  声音清冷而又带有威严。

  “众卿,对安东和安西二事,有何良策,但请直言。”

  停了一停,见无人应答。

  武媚娘声音隐透不悦,又提高了数分。

  “如今天皇新丧,新帝登极,正是众臣同心用命之时,众卿家皆为大唐股肱之臣,此事兵凶战危,关系我大唐国运……众卿何以教我?”

  又是一片沉默。

  左相阎立本有心开口,但他本为工部尚书出身,事情若涉工、吏、户,那是他主要负责的方向,他都能给出建言。

  但军事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过去一直被右相李敬玄压制着,也可看出他并非是一个很强势之人。

  眼神不由向下手的狄仁杰看去。

  狄仁杰刚升为刑部尚书,理政安民查案是一把好手。

  但若提到对外征战,恐非其所长。

  而且狄仁杰从没有在外戎兵的经历。

  视线再投向那些将军们。

  却见平时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那些大将,一个个将身姿挺得笔直。

  眼观鼻,鼻观心,简直跟入定了一样。

  这些家伙……

  阎立本一时哑然。

  他也是聪明之人,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唐军在西域第一次大败,可以说李敬玄才具不足,但不能说李敬玄不知兵。

  毕竟李敬玄是先太子府出身。

  文才武略,已经远超同辈,否则也不会成为大唐宰相,横压一时。

  若此人真不知兵,难道朝廷都是傻子吗。

  何况李敬玄曾有在西域大都护裴行俭麾下任职的经历。

  正因为这份履历,李敬玄才能质疑萧礼。

  朝廷也才放心让他统兵出征西域。

  结果……

  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事后朝中兵部各将军已经针对情报对战局做了复盘。

  结果,他们一个个心惊不已。

  此战中,那些叛乱的突厥人,对唐军的反应了若指掌,而且步步抢占先机。

  这种仗别说是李敬玄,就换任何一个人去,只怕也讨不到好。

  突厥人,变得越发狡猾了?

  甚至学会不少唐军的战法!

  若说李敬玄才具不足,过份自傲,以致失败。

  那薛礼的大败,实在费人思量。

  薛仁贵从太宗时期,便是名震辽东的猛将。

  在高宗时期,更是一场仗都不落下,历经西域、突厥、高句丽、吐蕃等战征。

  连薛仁贵都败了。

  这大殿之上,将军虽多。

  但谁敢说自己比李敬玄更有本事。

  谁敢说自己比薛仁贵更懂用兵?

  不,或许还有一人。

  阎立本、狄仁杰还有身边一众文臣,目光投向将军那边。

  就见有一位身穿鱼鳞甲的大将,排众走出。

  此人身高八尺,肩长体阔。

  面色黝黑,两眼炯然若铜铃。

  一开口,整个大殿都听见他洪钟般的声音。

  “末将程处嗣,有本启奏。”

  坐在上首的李弘眼睛一亮。

  心知程处嗣是苏大为的人,那么想必所说,定然是对自己有利的事。

  他心下稍安。

  程处嗣在李治朝末期,一度因为苏大为的事而遭弹劾,被调任出京。

  这次是新帝登基后,方才召回。

  作为程知节嫡长子,继承卢国公的他,被封为明威将军,主掌左右军事。

  李弘刚想开口,就听身旁武媚娘扬声道:“原来是明威将军,准奏。”

  当朝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后,怏怏将要出口的话忍住。

  程处嗣叉手道:“喏,臣敢向太后和陛下请旨,请求列出东西两边地形图,并及当地各项军情,若无情报支撑,现在无论说是征东,或是征西,臣以为都不够明晰。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重。”

  这个要求,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战报大家其实都看过了。

  结果程处嗣在这里要求把军事地图挂出来,把情报列出来。

  这是想做甚?

  想把朝中会议变成军事会议吗?

  众人把目光投向程处嗣,接着越过他,又投向将领中的另一人。

  或许,这个要求并不是程处嗣想提,而是他身后的苏大为想提吧?

  苏大为想做什么?

  “太后,陛下,臣附议。”

  一员身高七尺八寸,身着龟背鱼鳞甲的大将排众而出。

  在程处嗣一侧叉手行礼。

  正是邢国公苏庆节。

  接着尉迟宝琳同样大步走出:“臣附议!”

  又有数名大将,及两名大将军同时出列:“臣等皆附议。”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左相阎立本脸色微变,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疼痛令他稍稍清醒,从眼前复杂的局势暂且脱离出来。

  太后武媚掌握大权,新帝虽登基,但朝中大小事,仍由太后定夺。

  陛下羽翼未丰。

  这其中,军事成了最大的变数。

  苏大为本为太后认的义弟,一向是被归于太后一党。

  但不知为何,此次他回来后,一反常态,居然异常高低支持陛下。

  这是在太后与陛下之间,旗帜鲜明的站在陛下身后。

  唔……这也不错,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机智选择啊。

  不过……

  眼下这个时候,苏大为的人这般大张旗鼓的站出来。

  总有一种隐隐逼宫的味道。

  太后面子上估计不太好看吧?

  阎立本心中思忖着,忍不住目光投向狄仁杰。

  这位大唐的神探,据闻与苏大为也是知交好友,被视为苏大为一党。

  不过此时,狄仁杰脸上并无异状。

  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

  仿佛对出列站成数排的那些将军们视而不见。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反常。

  这次,苏大为必然是想做点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阎立本心中思忖着,决心看下去。

  他是忠厚本分之人。

  也是实干型的官员。

  并无意于朝争。

  在太后与李弘之间,并不想选边站队。

  只要是朝廷的旨意,他按着本份遵照便是。

  大殿上,香气氲氤。

  珠帘后的武媚娘似在沉吟。

  还未开口,就听到李弘抬头,头上金冠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越声响。

  “准奏。”

  这是李弘第一次抢在武媚娘前出声。

  声音里有一种难掩的兴奋之意。

  像是冲破某种禁忌。

  珠帘后的武媚娘,暗自皱了一下眉头,但却没出言发对。

  只是眼神颇冷的看了一眼李弘的背影,继续投向下面站立的众将身上。

  停留片刻,目光移开,落在一直站在将领中,手持笏板,沉默不语的苏大为身上。

  他高大的身形,就算站在一众大将军中,也是异常醒目。

  如同一个巨人。

  阿弥,究竟想做什么?

  片刻之后,两副地图在殿上被挂了起来。

  地图旁,还各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分别是辽东和西域的地势地形。

  虽然还比较粗陋,但比之过去平面的地图,已经是立体太多。

  一眼能分出个大概来。

  沙盘之法,是当年苏大为献出的。

  被萧嗣业大加赞许,引入兵部。

  但可惜也没向唐军全军推广,一向被朝廷和兵部珍而视之,等闲密不示人。

  朝中传闻,兵部和工部,已经着手在做大唐万里疆域沙盘。

  已经做了好几个年头。

  究竟进展到哪一步,无人得知。

  总之在圣人眼里,此物乃国之利器,镇国之宝。

  乃唐军中最高机密。

  除非圣人参与的最高军事会议,等闲不得示人。

  此时,军事地图,与沙盘都列出来。

  而都察寺卿严守镜,以及掌管兵部情报的高级书吏,也被征召上殿。

  武媚娘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如今图已备好,各位将军,有什么想问?”

  程处嗣微微侧脸看一眼身旁。

  苏庆节上前几步,叉手道:“回太后,臣曾在西域从军,由臣来说西域之事。”

  在苏庆节身后,大将军程务挺也跟着道:“臣曾随总管征过辽东,辽东之事,由臣来说。”

  程务挺乃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

  向为大唐年轻一代名将,战功卓著,由他来说辽东之事,极为合适。

  武媚娘微微颔首:“开始吧。”

  苏庆节再次行礼,走到西域地图,随手拿起一支竹杆,点向地图道:“此处为长安,从长安出陇右……若全速奔袭,三个月可至武威。”

  点了一点瓜洲一侧:“这里是酒泉,昔年我等在此地阻挡吐蕃人的攻势,再往前,便是安西大都护的领地,以安西大都护为首,继续向西,便是安西四镇,为我大唐前出哨所,也是大唐在西域保持威慑的象征。

  过了四镇,再前出,便是碎叶水,昔年我军在这里追击过西突厥叛乱可汗沙钵罗。

  碎叶水以西百里,便是怛罗斯,这里……”

  苏庆节对西域地名,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经过他这般解释,朝堂上三省六部,各部重臣,都对西域环境,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坐在龙椅上的李弘也有些兴奋的瞪大眼睛。

  身子略有些不安的扭动了几下。

  过去十几年,他都被养在深宫中,经受的是儒学经学大师的教导。

  何曾这般接触军事。

  这一切,对他是极新奇的体验。

  介绍完地图地名。

  苏庆节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许多:“臣现在,想说一下我军在西域两次大败的情况,然后请太后、陛下,还有各位大臣、将军们定夺,对西域用兵之策。”

  “准。”

  苏庆节此次目光投在沙盘上,绕着沙盘走了半圈,似在回忆着什么。

  这个摊开的沙盘,足有三丈宽,四丈长。

  如此巨大,就算在兵部所制的沙盘里也极为罕见。

  殿上朝臣,隐隐有些猜测。

  估摸着这大概是兵部与工部联合制的大唐万里疆域的部份。

  光是陇右到西域部分已经如此巨大。

  若是大唐万里疆界,只怕能铺满兵部的议事厅吧?

  想想真让人心潮澎湃。

  也只有亲眼看到如此立体的图样,才知道,大唐是如何的恢宏伟大。

  “陛下、太后,请看这里。”

  苏庆节白皙的面上,两眼凛然有光。

  头盔无法将全部长发遮掩,有几缕略带蜷曲的鬓发从缝隙伸出,透着几分野性。

  他的竹鞭指向陇右。

  “李敬玄当日从陇右进兵,直至瓜洲休整,此时听闻斥候回报,发现突厥人的踪影,于是派了先锋出击。

  结果一次斩了三百余首级回来,并且抓回几个活口。

  事后经军中斥候审讯,确认叛军正在四处放牧和劫掠,收集粮草。军中各参谋议事,认为可趁此机会,设下诱饵,引突厥人主力前来,再将其围歼。”

  停了一停,苏庆节等众人消化片刻,竹鞭继续指着下一个地点:“李敬玄认为不需那么麻烦,敌分我专,只要将集中兵力,沿着水源扫荡一圈,便可将叛军歼灭,若不成,也可以掳获突厥人的牛马羊群,以充我军之资。

  在这一点上,将军萧嗣业与之持相反意见,两人相持不下,最后决定由萧嗣业领二万骑设伏,诱突厥人入包围。

  而李敬业则亲率大军,沿河追寻突厥人主力。”

  说到这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并没有任何人出声发问。

  在场的大多是知兵之人。

  就算如阎立本和李弘、武媚娘、狄仁杰等,就算没领过兵,也是聪明过人之辈。

  一听之下,没听出这两个战术有什么问题。

  无论是设伏,又或者是以水源寻找敌人主力,都是可行的策略。

  至于李敬玄坚持沿河流进兵,这也是行军必然的选择。

  一是大军人吃马嚼,需要水源。

  同样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离水源太远。

  少数零散的人还可以凭随身水囊支撑。

  若是突厥人的主力,一定也离河不远。

  而且胡人习性,走到哪,便放牧到哪。

  人、马、牛羊,哪样不需要水?

  武媚娘扬声:“说下去。”

  “李敬玄这一路进兵比较顺利,才出击三十余里,就遇到小股突厥人的探子,将其擒杀之后,问出突厥人左路军就在河谷附近。

  于是催动骑兵出击。

  因为分了两万骑给萧嗣业,李敬玄手里还有八万军,共计步卒二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后勤辎重四万。

  骑兵当先,一路沿河追击,连续击溃两股突厥叛军,敌军人数在八千上下。

  被骑兵击杀千余人,余者溃逃。

  李敬玄得到消息后,急令步卒追赶,又遇突厥人率主力,共计两万骑前来溯战。

  步卒结阵击退。”

  听到这一步,仍没什么大问题。

  殿上无人出声。

  但苏大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突厥人数度强攻,未能奏效。李敬玄令辎重和步卒就地扎营,并令斥候联络追击的骑兵,询问战果,约定两军配合方略。

  直到入夜后,斥候一直不归。

  李敬玄始觉不对,接连派出斥候,都无音讯。

  夜后,突厥人又接连发动数次夜袭,但都被我军营垒和车弩射退。

  直到黎明时分,突闻巨响,上游被突厥人拦水筑坝,趁着天色未明,唐军士卒疲惫,放水冲向大营。”

  苏庆节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竹鞭在河流转弯处点了点。

  “经洪水冲击后,我军营垒被毁,大部士卒被水冲走,李敬玄身边只聚拢了千余人,只得狼狈逃蹿。

  结果遭到突厥叛军集合数部胡酋围杀,步卒奋力拚杀,死伤殆尽。

  幸得萧嗣业那一路,察觉不对,及时回援,这才救下李敬玄。

  但唐军大败,萧嗣业手下骑兵也失了胆气,被数倍突厥人围猎,死伤过半,且战且退,一直退回武威,得镇军接应,才算缓过神气。”

  整个大殿上,气氛无丝沉凝。

  方才的沉默,是众人凝神细听。

  现在的沉默,则是震怒、沉重、忿恨。

  “李敬玄先前的那支追击骑兵,也遭到突厥人的伏击,只有数十骑逃回。事后清点,此战之后,十万大军,只有不到万人逃回,乃我军前所未有之大耻。”

  说完,苏庆节忿忿难平,将竹鞭投于地上。

  这战报,兵部早就有了。

  朝堂上诸位大臣,包括武媚娘和李弘也早就看过。

  但那只是简单的文字,只记着李敬玄大败,唐军覆没。

  远没有此刻苏庆节结合各种战报,在沙盘地形上,将整个战局来一场复盘,来得清晰。

  苏庆节叉手道:“李敬玄这一路的大败,臣已说明。至于薛仁贵的情况,请恕臣不明详情,恐怕要请都察寺卿来解说。”

  沉重得仿佛滴出水来的大殿上,传出武媚娘低沉沙哑的声音:“严守镜。”

  “臣在。”

  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先向李弘和武媚娘行礼,方道:“臣得到的情报,还不算太详尽,只能大致推测。”

  “说说看。”

  严守镜走到沙盘旁,俯身拾起苏庆节扔下的竹枝,在碎叶水处一指。

  “去年底,薛礼率五万大军,抵达碎叶水,依之前与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商议,准备以碎叶水为屏障,抵御大食的兵锋。”

  说着,严守镜又解释道:“自从我们收容波斯总督,大食国的骑兵一直向碎叶水方向渗透,甚至数次直达四镇。

  薛礼抵达碎叶水后,一面就地驻扎,一面派侦骑和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并征召附近胡人做仆从和向导。

  后来得知大食人有一支大军,在怛罗斯以西,人数在三万上下。”

  这个消息,朝中诸公也是早就知晓,所以并不奇怪。

  但是后来的细节,却不甚清楚。

  以薛礼的用兵老辣,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动向,又征召了当地胡人做仆从军和向导,怎么还会失败。

  总不可能像李敬玄那样,被敌人用一把洪水把大军冲垮了吧。

  若真是如此,兵部和诸大臣不会不知道。

  只听严守镜道:“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我军战败,中间有许多信息残缺,依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大致推出,薛礼军得到敌军消息,但并没有直接进兵,而是考量了地形,在查明敌军牧场后,决定突袭敌军后方,焚其牧马和粮草。”

  这番话说出来,李弘还没察觉什么,但如武媚娘、阎立本和狄仁杰,这等老辣之人,已经从中嗅到许多信息。

  其一,有了上次李敬玄之败后。

  薛礼这次用兵,明显谨慎了许多。

  否则以他往日的作战风格,必是亲率唐军主力,备道兼行,直扑大食军中军。

  斩将夺旗,挫敌锋锐。

  然后利用唐军铁骑的精锐,发挥大铁捶战术,先将敌军胆气摧毁,然后一路追击,不断锤碎敌军试图的反抗,一层层削去敌军的精锐力量。

  这就像是猫鼠游戏。

  直到敌军精疲力竭,再无反击之力。

  唐军会在薛仁贵的指挥下,将敌军尽数歼灭。

  这就是薛礼最喜欢的战术。

  继承自大唐名将苏定方的骑兵战术。

  其疾如风,攻掠如火。

  苏定方的兵法虽传给了裴行俭和苏大为。

  但骑兵作战的风格,唐军名将里,如今最像的,反而是薛仁贵。

  第二点是,这次唐军的斥候做了大量工作。

  能探出对方的牧场辎重,这是极不简单的。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隐蔽自己的弱点,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而粮道和辎重,绝对是最大的弱点。

  失去补给,大军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就算人能支撑,战马也会饿死。

  失去战马,就失去了机动力。

  在战场上,意味着死亡。

  “继续往下说。”

  随着武媚的命令。

  严守镜抿了抿薄唇,双眸着手里的竹鞭,点了点碎叶水:“在此处,薛礼与掌管步卒和辎重的郭待封分兵,由郭待封率三万余步卒,守住大营及粮草辎重,深筑营防。

  而且为了防备被人用水攻,此次唐军选的是高地。

  尔后,薛礼亲率一万五千唐骑精锐,绕过大食军,直扑后方。

  此战十分顺利,成功烧毁大食人后方的马场,焚尽了他们的粮草。”

  整个大殿上凝重的气氛,到这里才稍微缓和一点。

  殿上数位大将,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薛礼不愧是名将。

  这番奔袭直击敌人要害,用兵老辣,勇猛,而且精准。

  实在是极高明的战术。

  失去粮草,那四万大食兵,只有被唐军歼灭的下场。

  “严守镜!”

  一直未出声的大唐皇帝李弘,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薛礼既然抢占了先机,先烧了敌人粮草,为何我军会败?”

  严守镜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向李弘欠身道:“回陛下,那是因为,我军也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嗯?

  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竖起。

  包括苏大为,也投来关注之色。

  战报他是看了。

  但具体情况,除了都察寺,连兵部也尚不清楚。

  毕竟都察寺有远超兵部的情报搜集能力。

  在众人关注下,严守镜继续道:“掌管后军的郭待封不知为何,擅离了营守,率领三万余步卒,向大食主力进兵。”

  他没把话说透,因为直到现在,都察寺也还不清楚。

  郭待封这个举动,究竟是因为薛礼的安排。

  又或者是郭待封擅做主张。

  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这一点。

  “后来如何?”

  “在半路上,唐军步卒被大食国的侦骑查明,大食主力骑兵向唐军直扑,双方在碎叶水附近的怛罗斯展开激战。”

  严守镜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这个消息后,才继续道:“郭待封手里除了三万余步卒,还有胡族仆从,突骑施及葛逻禄人,共计两万余骑。

  两军交战,最终,郭待封兵败……”

  严守镜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低沉:“步卒折损大半,大营辎重被毁,郭待封只得就地固守待援。”

  “且慢。”

  武媚娘声音透着冷意:“郭待封手里有三万多唐卒,还有两万仆从军,大食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将他击败?”

  “太后,战报十分粗简,据其他消息佐证,臣以为,是仆从军发生叛乱。”

  这句话,引得朝堂上所有大臣心中震惊。

  以大唐的威望。

  从来只有甘心做大唐前趋,为大唐做狗的。

  鲜有临阵倒戈的胡人仆从。

  这意味着,大唐在西域的威望,已经有了巨大的损失。

  那些胡人,已经失去了对大唐的敬畏。

  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李弘有些焦虑,也有些失态的向身后武媚娘看去:“母后……”

  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但也知大唐在西域的局面十分凶险。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向着阶下道:“消息确实吗?是突骑施与葛逻禄人都反了吗?”

  “回天后,现在还无法确认,须待后续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肃杀之气:“若证实,一定要将反叛部落夷平,以明大唐之恩威。”

  “是。”

  “对了,薛仁贵手里还有一万五千骑是不是?”

  “没有了。”

  严守镜恭敬道:“得知郭待封失了辎重,薛将军大惊下,率军回援,结果遭到大食人的伏击,最后骑兵溃散,薛将军也失去消息,生死不知。

  郭待封带着步卒且战且撤,最后的消息,是向着安西四镇退去。

  如今究竟若何,也没有确且消息。”

  从西域传回消息,至少得半年时间。

  若真的发生什么,也早就发生了。

  只是帝国疆域如此之广,许多消息会有严重的滞后性。

  武媚娘招手,示意一旁的太监王承恩上前,耳语了几句,吩咐王承恩去办后。

  再次开口:“西域之事,现在有突厥叛军,有仆从叛乱,有大食人进逼,局势危殆,请问众卿,该如何处置?”

  “天后,此事毫无疑问,必须速集合大军,发兵西域,将叛乱的胡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一名金甲大将,大声道。

  此人是左武卫大将军,魏思其,其父乃贞观名臣魏征。

  “不然!”

  又一员大将出列道:“我军在西域已经接连两次大败,若再要用兵,绝不容有失,如此重大之事,关系国运,怎可仓促出兵?必要计议周详,准备万全,再遣精兵良将,数路并发。”

  “此言差矣!”

  又一员大将出列,此人一脸虬髯,双目圆瞪道:“救兵如救火,迟恐不及,若敌军进击,四镇必失,四镇若失,则安西大都护势必动摇。

  若是裴行俭支撑不住,我军在西域将全线崩塌。

  到那里,便是泼天大祸。

  西域商道断绝,各国藩属,将断了往长安之路。”

  这番话,显然戳到一些重臣的痛处,引起不少人深思。

  商路、利润,还有帝国的版图,自太宗时起,坚定不移经营西域的战略。

  “各位将军,容在下说一句。”

  一阵清咳声后,一位中年大臣出列,向着武媚娘和李治手持笏板行礼,然后向着一众军将道:“几位将军说要进兵,用兵的事在下不懂,但在下掌着户部钱粮,自从先帝封禅以来,各地灾祸频发,朝廷救之不及。

  如今长安大旱,府库无粮,百姓多有饿死,至今无法解决。

  此时要对西域用兵,敢问钱从哪来?粮草呢?战马呢?兵器辎重呢?还有兵从何来?

  关中大灾,此次遭受重挫,连府兵都靠树皮草实充饥,不知饿死多少。

  敢问几位将军,如何用兵?”

  这话,不光令众大将呆住。

  就连高坐在龙椅上的李弘,珠帘后的武媚娘,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什么时候起,大唐竟变得如此困窘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话虽不好听,但却绝对无法忽视。

  大唐府兵,过半都在关中。

  天下重兵,云集关中。

  再加上关中出陇右最近。

  历来对西域用兵,都是征召关中的折冲府。

  但是这次受灾,关中元气大伤。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征召得到足够兵源。

  还有粮草、后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关中刚遭旱灾,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府库粮仓,穷得可以跑老鼠。

  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兵,又哪来的粮?

  没吃没喝,没钱,你让大唐用什么和大食人在西域争锋?

  用什么去平息叛乱?

  拿头去顶吗?

  从泰山封禅时,大唐疆域扩张至巅峰。

  雄踞天下,辉煌如日月。

  到如今,才过去几年。

  什么时候起,那个光耀万年,伟大的帝国。

  武德充沛的大唐,竟然到了如此困难的田地。

  李弘也不禁在心中哀叹。

  始知父辈创业艰难。

  积累起家底,可能要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光。

  而只是几年的天灾,便让帝国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现在的尴尬就在于,西域是帝国的底线,事关生命线,绝不能放。

  但是要用兵,却无钱无粮无人。

  沉默中,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低声道:“听闻郡公为异人,修为通天彻地,何不派郡公去西域,有郡公出手,足抵十万兵。”

  唰!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整个议政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包括新帝李弘在内,这时候所有人才想起来,在场众臣中,苏大为不但是开国郡公,兵部尚书,他还是一名异人。

  而且是曾独自一人踏平过白马寺,击杀过许多异人的大能。

  若是由苏大为出手,说不定真能独挡一面,将那些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用神通给抹杀吧?

  想想似乎还有点小激动。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省了钱粮,又省了纠集重兵。

  只凭苏大为一人,便能达到战略目标。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修长的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她涂满兰花豆蔻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挠动着。

  一时难决。

  将苏大为支出去,不让他在朝中碍眼。

  可以方便自己收拢权力。

  到那时,还有谁敢站在弘儿那边,与自己争权?

  可若苏大为仅凭一人,就将入侵的大食人,还有叛乱的突厥人全部解决了。

  那此人究竟何等可怕。

  这种存在,哪怕远在西域,也是一个巨大威慑。

  朝廷中,只怕再无人敢明确支持天后。

  毕竟,苏大为已经明目张胆的站在皇帝那边。

  最近他们在洛阳东市酒肆密会,便是明证。

  李弘此时已经忍不住激动,开口道:“阿……苏尚书,不知可否凭你的神通手段,将那些大食人和突厥人消灭?如此一来,我大唐可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局面。”

  这话显然也是无数人的心声。

  一瞬间,包括左相阎立本,还有狄仁杰、三省六部各部重臣,唐军将军们,一齐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的方向。

  却见如今大唐的开国郡公,苏大为平静的摇头道:“请恕臣办不到。”

  “这是为何?”

  李弘先是一愣,接着急道:“阿舅你之前消灭那么多异人,你的神通,可劈山蹈海,对付区区大食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一急连称呼都变了。

  “回陛下,昔年太宗在世时,曾与天下异人约定,不得人前显圣。”

  苏大为黝黑的脸庞上,双眼如平湖一般,透着深邃光芒:“太宗乃真龙之身,言出法随,出口便成法则,臣不能违。”

  这话说的。

  当场许多人脸色就不好了。

  不能违?

  不能违你之前杀白马寺僧众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啊。

  苏郡公,你这,装过了吧?

  李弘强忍着心头疑虑问:“不能人前显圣,那之前你几次出手……”

  “陛下,那是对付异人。”

  苏大为缓缓道:“陛下可问问太史局和百骑、缇骑中的异人,他们可以对异人出手,但是对普通人,寻常不得出手。

  若是出手,也必有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影响气运消长。”

  苏大为耐心道:“这是冥冥中法则之力,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感受到那种约束,就如我大唐前太史令李淳风、袁天罡,诸位何曾看他们对寻常人出手?

  只有在守护大唐,对付诡异和异人时,他们才可发挥全部神通威能。

  否则必受反噬。”

  停了一停,继续道:“若臣不管不顾,对着那些大食人、突厥人出手,以臣的修为,必会触到法则,引动天罚,轻则天雷噬身,重则连累大唐龙脉。”

  啊这……

  李弘一时目瞪口呆。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太史令李谚站出来,行礼道:“回禀陛下和太后,苏郡公所言非虚,越是修为高深的异人,越受法则约束。

  若无顾忌滥用神通,将会打破天地平衡,自有天劫加身。”

  连李谚都这么说,那这件事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

  实际上,在场的重臣们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如此。

  大唐异人辈出。

  但从没有哪个异人,真正能干涉到朝廷运转,影响到天下大局的。

  或许他们个个神通广大,但都受限于一个极小的层面。

  大唐自己招揽的异人,也多是对付诡异,对付敌对的异人。

  就算是诡异,越是高阶的,也越少干涉大唐百姓生活。

  比如荧惑星君,都是与李淳风这种段位的相争。

  这样才是正理。

  若是大能和诡异都能对百姓出手,都能无限使用自己的神通异能。

  那这个世界,岂非由暴力主宰?

  谁的神通大,谁就能说了算。

  不服的全部肉体毁灭。

  若真要是这样,那当今之世,最强的一定是苏大为。

  那全天下,岂非都由苏大为一人说了算?

  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实情显然并非如此。

  如《西游》、《封神》等故事里。

  里面的神仙、大能、妖魔,也只对同级的同类出手。

  最多是下层小妖吃点人。

  真正的大妖都不屑于此。

  而封神大战里,双方仙家战斗也是在仙家圈内爆发。

  并没有针对对方的百姓和士卒。

  否则随便出一个仙家或者妖魅,无论是纣王,又或是周武王那边的大军,只怕都要被灰灰了。

  这还打个屁啊。

  以前苏大为看那些的时候,还不觉得。

  他在这魔幻大唐,从开灵异人入门开始。

  一直到三品之前,没有对普通人出手,也没有感受来自法则的约束。

  但等到一品之后,明显的察觉到了天地间,是有法则存在的。

  一品大能驾驭法则。

  但这天地最强的法则,就是对大能的限制。

  一旦大能杀戳凡人太重。

  又或者暴露超出一品之上的气息。

  将迎来无休无止的雷罚天劫。

  直到粉身碎骨。

  这也是为何诡异中的顶级,腾迅和腾根之瞳寻找方法隐蔽自身,甚至不惜“一气化三清”的缘由。

  他们还没有信心能扛过天劫。

  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将天劫来临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现如今,何处可调兵?”

  李弘声音沙哑,不知是心情低沉,还是焦虑:“我大唐在西域经营数十载,西域商路至关重要,绝不能有失。”

  “陛下。”

  苏大为既然已经站出来,就打算把问题解决。

  他走到方才的沙盘前:“以臣之见,不如将辽东的叛乱也说明一番,然后再综合权衡,如何调配作战资源。”

  这话令李弘微微一震,颔首道:“兵部尚书所言有理,那……程将军,就请你将辽东之事说与大家听。”

  程务挺叉手应命。

  他接过苏大为递上来的竹枝,微微欠身答谢,然后径直走到代表辽东的地图和沙盘前。

  “陛下、天后,诸位大臣,请看这是辽东地图,这里,是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府的势力在前些年,因打破高句丽,一直延伸到鸭绿水边。

  但是再深,则力有未逮。

  所以在故高句丽的平壤城、百济熊津城,各设都督府控扼。

  原本平安无事,但是近几年来,事情出了点变化。”

  程务挺身材高大,面貌酷似乃父程名振。

  鼻隆口阔,说话中气十足,一眼便知是武将世家出身。

  两膀宽阔,面貌似威严,行走间,仿佛一头蓄势的猛虎。

  纵然数十斤铁甲穿在身上,也轻若无物。

  他走到地图一侧,手中竹枝则是在东海外一条长虫似的岛屿上点了点:“这里是倭岛,原本被我唐军拿下,但后来大军撤回,原地只设了几处镇兵,并设立扶桑城,归于熊津都督刘仁轨麾下。

  泰山……咳,前些年那倭王高市被赦回倭国,结果此人处心积虑,密谋叛乱。

  最后不但将扶桑城攻下,还一统倭岛的九州、四国等地,自封……东日天皇。”

  这话一出,李弘还没说话,武媚娘先自大怒,叱道:“好大的胆子!”

  珠帘一声响,竟是太后武媚娘甩开珠帘出来。

  这位大唐天后,面笼寒霜。

  如敷粉的脸上,眉心一朵花瓣,鲜艳夺目。

  头上金冠凤翼,华丽而优雅。

  一身鲜红朝服凤披。

  阔大的长裙拖曳至地。

  两旁各有宫女慌忙上前,替武后牵起裙裾。

  长长的裙摆如凤凰的尾羽,绚烂华美。

  武媚娘含恨一甩大袖,声音森然:“此贼竟敢自称天皇,为何没人告诉哀家?”

  程务挺手臂一僵,心中暗呼不妙。

  这种事,下面都是清楚的,至于为何没往上报。

  很简单,放倭王回倭岛,乃是圣人和武后这二圣共同的决定。

  更说明白点,当年下令的可是武后您本人。

  说不定,放高市回去,便是武后自己的意思。

  结果此人回去,便斩杀大唐镇军,重夺权柄,还诱杀了刘仁轨。

  又自封天皇。

  实乃枭雄之辈。

  但这事,能跟李治和武媚娘讲吗?

  哪个不长眼的敢和皇帝讲,因为你下的令,所以这人反了。

  这不等于指着和尚骂秃子?

  和直接骂领导没水平,有何区别?

  都是政坛上摸爬滚打的老贼,谁也不是傻子。

  这种得罪二圣的事,谁爱干谁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说大家都太平。

  说了一定有人脑袋要搬家。

  反正不可能是天皇天后受罚。

  最后板子还是打在下面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去揭盖子?

  整个大殿,一时死寂。

  程务挺心中暗自叫苦。

  为了不刺激到武后,他已经刻意避开提泰山封禅了,没想到还是刺激到她。

  大殿上前,李弘一脸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就见武后双手合抱于腹,大袖如两翼垂落。

  凤眸挑起,带着冷笑。

  “哀家自是天后,这小小倭贼竟敢自封天皇,他想做甚?”

  这么一说,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天皇与天后,这本是大唐二圣,李治与武媚娘的封号。

  如今一个东隅小岛,区区贼酋也敢自号天皇。

  那岂不是向大唐武后疯狂挑衅:我是你老公?

  约等于这么个意思。

  虽然人家高市开始未必想到这一层。

  武媚娘话音方落,阶下立刻有数名大将站出,呯的一声,跪地叩首:“太后,主辱臣死,请许臣一万精兵,臣定当冲上倭岛,活捉高市,献于太后阶下。”

  好家伙。

  武媚娘一发飙,在场的大将军中,至少有三位冲出来表决心。

  一旁的阎立本等文臣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

  慢着。

  比起西域那边凶猛地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似乎东面的倭岛比较好欺负?

  这等于是白捡的功劳。

  只要唐军登岛,那还不是刷人头立军功的大好机会?

  西面的敌人太凶。

  东面那些手下败将,似乎还可以打打主意?

  这些大将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看起来五大三粗,心里头和明镜一样。

  武媚娘正在气头上,正要点头应允:“既然众将军有此心,哀家甚是安慰,就命……”

  话才要出口,她的眉头忽然一挑,改口道:“诸将军请起,先听程务挺说完辽东局势。”

  “喏!”

  几位跪地请战的将军,一个个悻悻然的起身。

  心中暗道失去一个刷军功的好机会。

  武媚娘虽怒,但毕竟是成熟的政治家。

  心中自有城府。

  她以目视程务挺,喝道:“说下去。”

  “喏!”

  程务挺暗自擦汗,继续指着倭岛道:“倭王夺权成功后,又设计害死刘仁轨,以致唐军在百济、新罗和倭岛几无控制能力。

  此后数年,倭人与新罗人一直暗通款曲。

  就在我军与吐蕃决战后一年,由新罗人支持百济复国,百济叛军杀奔高句丽,又掀起高句丽的反叛。

  此后战后一直向西推进,昔年我们占据的高句丽土地,被新罗与百济夺去大半。

  我军一直退到鸭绿水,方才依托山形,站稳脚步。

  此后双方一直在反复拉锯。

  我军强势,打过鸭绿水,百济和高句丽、新罗三国,便上表称臣乞降。

  而我军军力有限,也没有力气继续深入。

  一旦他们缓过来,便会复叛,再次蚕食土地。”

  程务挺擦了擦额上汗水:“安东都护府为了稳住战线,一直惮精竭虑,用尽各种方法,才勉强守住。”

  安东都护程名振既是大唐名将,又是他亲爹。

  做儿子的一定得替自己爹辩护几句。

  不是咱们不努力,而是那些叛军跟牛皮糖一样,时降时叛,反复无常。

  武媚娘声音冰冷:“如此反复无常,为何不早报朝廷,早发大军,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荡平?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程务挺当场就傻眼了。

  这话,也就是武后敢说。

  将一个国家的叛军全数除根?

  这本质上是在说,为什么不把高句丽人、百济人和新罗人从地图上完全抹去。

  根本做不到好么,亲。

  强大如秦,统一东方六国,花了多少时间?

  几十年就把自己玩崩了。

  后来到了大汉朝,又花了多少时间,才真正将六国势力完全消化。

  融合同化这种事,不用几代人的时间精力,根本办不到。

  非得第一代人死光,第二代,第三代,一代代教育、文化入侵,移风易俗,改变族群观念,增强共同的认同感,一直到认为自己是大唐人才有可能实现。

  至于说杀人……

  杀人是简单。

  但却又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后世毛熊、鹰酱在中东那块地方,为什么前仆后继,最后都饮恨收场,称之为帝国坟场?

  根本就做不到将人全部抹杀好么。

  只有环境同化人。

  而人,只有依托环境,去改造自己的生存态势。

  “太后,臣有本奏。”

  苏大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算是替程务挺解围。

  “讲。”

  武媚娘冷冷吐出一个字。

  目光向苏大为看过来。

  “太后,辽东对大唐虽小,但也有数百万民,何况道路四通八达,崇山峻岭,又兼有大海之利。

  我大唐将士再善战,也无法将那么广袤的土地逐寸清理。

  所以想将这三国的人,完全抹杀,不可行。”

  这话,也就苏大为敢说。

  等于是当着三省六部官员,对武后啪啪打脸。

  阎立本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心中暗想:您这真敢说,不怕武后动怒啊。

  狄仁杰眼中透出无奈。

  阿弥真是……

  不过,说的也在道理上。

  只是太不给武后留面子了。

  殿上各大将军,各军将,暗自交换着眼色。

  三省六部官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

  殿上掌灯的、报时的,侍奉的,伴驾的宫人和内侍,一个个变了脸色。

  偷偷看向武后。

  这十几年下来,武后强势的形像,已经深入人心。

  除了昔年天皇李治,无人敢去触她的霉头。

  就连当今新帝李弘,在武后面前,也矮了半截。

  沉默了片刻。

  武媚娘凤眸微眯:“既然无法抹除,然辽东时降时叛,听闻如今攻势甚急,程名振已然抵挡不住,数次向朝中告急,如今,计将安出?”

  呃?

  武后居然没生气?

  左相阎立本诧异的看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武媚娘的侧脸。

  金色的凤冠张翅欲飞。

  武后的侧脸线条流畅,鼻梁高挺,下巴微扬。

  透着一种骄傲自矜之色。

  看来,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恼怒,也没有动摇她的信心。

  所有人暗暗思忖着。

  毕竟,苏大为算是天后一手提拔起来的。

  虽然如今与陛下更亲近。

  但与武后,也不算交恶。

  至少没有撕破脸的传闻。

  武后应当还是倚重他吧?

  目前唐军中,除了裴行俭,也确实没有比苏大为更懂用兵之人了。

  “回太后。”

  苏大为被武媚娘发问,不卑不亢道:“以臣之见,辽东之事,不难。”

  哦?

  武媚娘微有讶异:“怎么个不难法?”

  “太后、陛下,昔年我军攻略辽东,苏大总管先平百济,英国公李勣再下高句丽,而微臣,也平了倭岛。”

  苏大为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如今,虽然时有叛乱,但当时这几国的百战精锐,能战之兵,都被我唐军歼灭。”

  这番话,苏大为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话语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武媚娘先是讶然,接着凤眸一亮:“说下去。”

  “人可以再生,但百战精兵,绝无可能一日间重新生出来。”

  苏大为走到沙盘边,从程务挺手中拿过竹枝,指着沙盘道:“虽然如今贼势甚大,但这些人,相较于过去的高句丽,只算乌合之众罢了。

  昔年大唐初创,河北刘黑闼起事,数破唐军,兵势大盛。

  一时朝廷震动。

  甚至动了迁都之念。

  直到太宗平叛,于洺水挖开堤坝,冲溃刘黑闼军。

  此一役后,刘黑闼精锐尽丧。

  后来再起事,手下兵虽多,但却一败再败,直至消亡。

  人多,绝不意味着战力多,只意味着消耗更大,需要的粮草更多。

  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拖累。”

  这般一说,仿佛拨云见雾一般,令所有人心头一亮。

  对啊,百战精锐死光了,可不是马上能再有。

  光是凭一些乌合之众,就算再多,又怎么会是唐军对手。

  何况人多,意味着消耗更大。

  隐约间,众人透过苏大为三言两语,似乎看到了一丝破局的曙光。

  苏大为竹枝指着安东都护府道:“安东都护府管理辽东、渤海国,控扼渤海、契丹、库莫奚、靺鞨、室韦,如此广袤的土地,但精锐府兵只有三万人。

  仅凭此三万人,就算是铁军,也难掌控全部土地。

  叛军如水,四处流动,以安东都护府的力量,可以将其打败,但很难消灭。

  再加上这几年,朝廷重心投往西面,对东面有所忽略。

  据我所知,许多兵员折损得不到补充,有些府兵已经超期服役,但朝廷却没有及时派兵前往轮换。

  我们的兵,越打越少,越打越疲惫。

  我们是在域外作战。

  而敌人,是当地土著,野风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仗,怎么可能打赢?”

  武媚娘开始还听着连连点头。

  听到后面,感觉不对了。

  一张脸也沉下来:“你这是在指责朝廷?是说哀家策略不明吗?”

  “不敢。”

  苏大为叉手道:“辽东之患,乃癣疾之患,虽有些麻烦,但是不难平定,目前至少不会出大乱子,若依微臣之计,足可稳固辽东,同时击退大食人,平定叛乱胡人。”

  武媚娘眸光微闪。

  李弘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身。

  狄仁杰、阎立本,各部主官。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邢国公苏庆节,大将军程务挺,众大将,一齐向苏大为看过来。

  就听殿上皇帝李弘大声道:“苏郡公乃我大唐不世出的名将,定然有破敌之策,愿闻其详!”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终于来电了,恢复网络了!

  大唐是大国,是公元六七世纪的世界最强帝国。

  大国的标志是什么?

  不仅幅员辽阔,经济强盛,文化强势,武力横压当世。

  更兼宗主国身份。

  身边有一群跟着混饭吃的小弟。

  就如武林盟主一般。

  正如后世某鹰酱,振臂一呼,自有藩属小弟,替他冲锋陷阵在前。

  只要盟主一声令,全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小弟自愿为其鞍前马后,甘做打手鹰犬。

  在这个时代的大唐,就有这样的号召力。

  天可汗不是随便说说的。

  苏大为叉手昂然道:“以大唐一隅对抗整个辽东,可谓以己之短,攻敌之所长。但我大唐的实力,又岂是纸面上的武力?

  但请天子修书一封,号召辽东各部外藩出动仆从军。

  以仆从对付叛军大部,而我唐军集中精锐,攻敌要害,若叛军首脑除去,则敌自溃。

  可不战而胜。”

  大殿上的香气越发浓郁。

  烟雾缭绕中,各大臣小声交换意见,窃窃私语。

  将军们也小声交谈着。

  武媚娘思忖片刻道:“前次薛礼之败,正因为仆从军葛逻禄反叛,今次再在辽东征召外藩作战,是否有翻覆之险?”

  “不然。”

  苏大为道:“西域情况不同,前次李敬玄大败,丧师辱国,以致动摇各胡族对大唐的敬畏,而且葛逻禄人在胡人中,也是首鼠两端,极无信义之辈。

  大食人买通他们是可能的。

  但在辽东,我大唐经营多年,恩威甚隆。

  辽东渤海、靺鞨、契丹各部族,对大唐十分敬畏。

  朝中不少军将,皆从这些部族选出。”

  略停一停,苏大为继续道:“依臣之见,可速派将军高侃为总管,麾下率李辩等靺鞨大将协作,同征辽东。

  高侃前次与臣一同征高句丽,军功卓著,擅于用兵,而且出生渤海高氏。

  有他在,征召渤海兵源不在话下。

  李辩出身靺鞨大族,在靺鞨族中素有威望。

  还有萧延庆出身辽东契丹,可以为将。

  这几人,从各自族中征发仆从,事半功倍。”

  这番话说出来,殿上各将军都不由暗自点头,暗叹苏大为眼光老辣。

  用这些异族归化多时的将领,统率本族仆从,自然会得心应手。

  不会出什么乱子。

  李弘和武媚娘似还在思索。

  苏大为长叹一声:“可惜了李谨行……他本是靺鞨酋长,若他在,征召靺鞨作战,更为方便。”

  历史上,李谨行武力绝人。

  累迁营州都督,曾破吐蕃军于青海。

  后封燕国公。

  死后追赠幽州都督,陪葬乾陵。

  为大唐名将。

  原本按轨迹,李谨行将有更大作为。

  但谁也不曾想,居然在李敬玄大败一役中,没于乱军之中。

  只能说,李敬玄那次大败,大唐实在输得太惨了。

  光是有名有姓的高级将领,便有数十人之多。

  中级将领,更是阵亡数百人。

  那些高级将领中,不乏日后大放光芒的能将,名将。

  苏大为略一思索:“我记得李谨行有子吧?”

  一旁的程务挺点头道:“有二子,长子李思敬,次子秀,都已成年。”

  “若是可以,对辽东作战,可征召二人参与,一方面借李谨行的威望,第二也是给他们一个出身。”

  “甚善。”

  武媚娘终于点头。

  苏大为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借李谨行在靺鞨族中的威望,让李思敬和李秀从军出征,可以继承这部份号召力。

  甚至在唐军支持下,直接成为新的靺鞨部酋长。

  第二就是大唐素重军功。

  虽然如今下层想要升迁封赏不如从前容易。

  但像李思敬这种出身,稍微在军中历练,镀层金,以后继任李谨行军中遗产,封爵,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弘也道:“此计甚妙。”

  他舔了舔唇接着道:“方才苏郡公说攻其首脑,然辽东叛乱已经持续数年,首脑为何人?”

  苏大为看向程务挺:“程将军把刚才没说完的都说了吧。”

  “是。”

  程务挺走到沙盘旁,指了一下倭岛,又指了一下新罗。

  “如今攻占我安东都护地界的,虽为百济和高句丽复国叛军,但实则是新罗人和倭人在背后支持,这二国中,新罗人战力颇强,有一支精锐能征善战,非常难对付。”

  苏大为默然不语。

  他知道,那是当年的朝鲜花郎,新罗国仙留下的军队。

  但当年碍于盟友和藩属国的身份,金家人又认怂得够快。

  所以新罗并没有伤元气。

  与被打残打死的高句丽、百济完全不同。

  至于倭国,虽然经历了战乱,但倭国地盘够大,人口也比新罗多,之前的破落贵族也没清理干净,应该还能搜罗一些可战之兵。

  而且倭国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神道教。

  程务挺看了一眼苏大为道:“按郡公方才所说,安东都护兵力不足,无法守住所有防线,但若以高侃为总管,征召渤海、靺鞨、契丹等各族仆从军,那兵力不足的问题便解决了。”

  除了解决兵力,还有一个好处便是。

  仆从军向来自带干粮。

  唐军不用准备这些人的粮草。

  非常的省钱。

  而且作为客军,这些仆从作战非常凶狠。

  不凶狠不行。

  都自带干粮了,如果不能打胜仗,抢掠一番。

  这些仆从是会破产的。

  谁家也没余粮。

  “正面靠仆从可以稳固防线,叛军没有人数优势,就无法再推进战线。”

  程务挺手中竹枝沿着渤海划了一下:“这时,我军以高侃率领精锐,可直捣新罗人国都,将其攻占,这样,新罗人的威胁便可解除。”

  殿上的议论声更大了。

  武媚娘凤眸顺着程务挺的竹枝看向标示为新罗的地界。

  幽幽道:“昔年苏定方为灭百济,出动大军十万,大小战船七百余艘,粮草不计其数,后方民夫力工,至少三十余万人,此次要灭新罗,需多少人?”

  虽然没有直接质疑,但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朝廷对新罗依然需要大费周张。

  灭国之战,没那么容易。

  “太后。”

  苏大为行礼道:“对付新罗,倒不用像当年百济一样,新罗只所以强,只因为当年他们的精锐兵马,并没有遭到重创。

  唐军以大船渡海,直插新罗首都。

  然后便可以围点打援,将他们的精锐打掉。

  打去精锐后,新罗便不足为虑。

  万里海疆,处处都是我军战场。

  我们想打则打,想走则走。”

  这话说得,令年轻的李弘不由热血沸腾。

  忍不住鼓掌道:“苏郡公所言甚善。”

  “稍待。”

  武媚娘玉掌轻抬:“若要用此策,那远征新罗的将领一定要熟悉水战,而且能力出众,谁可为之?”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昔年臣在对百济作战时,曾与将军刘仁愿一起携手,深知此人之能,愿举荐刘仁愿为将。”

  说完又看向身旁的程务挺:“程务挺可为副。”

  一听此言,程务挺大喜,忙叉手行礼以示感激。

  相比西面崛起的大食帝国。

  东面那些叛军,只能算小杂鱼。

  武媚娘前后思量,微微颔首:“善。”

  然后目视苏大为:“那依你之见,需要出动多少兵马?”

  “若是我领兵,万人足矣,考虑周全的话,应当发精兵两万。”

  “兵从何处出?”

  大唐天下府兵,大半都在关中。

  关中遭灾那情况,如今基本是抽调不出什么人手了。

  苏大为对此早有预料,成竹在胸道:“当年太宗为了防备高句丽,以及对辽东用兵,在此方向设了数十折冲府。

  此次对辽东出兵,从这些折冲府征召,足够应付。”

  “粮草?”

  “我在兵部有过计算,比起关中,江都荆扬收成还算安定,略有富余。派战船沿江出海,沿路便可征召粮草,只须朝廷一纸调令。

  人力、辎重,兵甲,沿路都可备齐。”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武媚娘的眉眼一时柔和下来。

  方才脸上笼的寒霜稍敛。

  对上位者来说。

  办事是第一位的。

  苏大为不但能办事,还懂得怎么节省。

  若按他这么说,关中可不动一兵一卒,只用一纸调令,遣一些军将,便能将此次辽东叛军解决。

  哪怕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毛病。

  “且慢。”

  就在此时,一直没出声的狄仁杰忽然出列道:“敢问苏尚书,方才所说辽东叛乱,除了新罗,还有倭国在后方支持。

  新罗这里派刘仁愿出兵。

  那倭国如何?”

  被狄仁杰一提醒,李弘和武媚娘也反应过来。

  众人目光再一次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爱卿有何策?”

  “倭国距离新罗颇近,的确不可不防,但现在要多抽调人手,也不太容易。”

  苏大为略一沉吟道:“我记得我昔年麾下娄师德是荆扬人,这两年他应该是回荆扬了吧?”

  武媚娘皱眉,在脑海中回忆娄师德此人。

  李弘在一旁道:“他现为扬州司马。”

  “那就好办了。”

  苏大为抚掌笑道:“昔年臣征倭岛,靠的就是娄师德和王孝杰等将,此次再征召此二人入伍,命他们率领小队精锐,以轻舟暗渡倭岛。”

  “呃,派小队人登倭岛,然后呢?”

  “再派都察寺暗探协助,当年打下倭岛之后,也收了不少人手,应该会有一些人剩下。”

  苏大为道:“娄师德等人熟知倭岛情状,先以都察寺暗探联络倭岛旧部,命他们伺机起事,若有机会,娄师德等人,再出面扩大战果。”

  “这能成吗?”

  李弘脸露狐疑。

  苏大为说派小队人,小队人是多少人?

  几十人撑破天了。

  靠这几十人能打下倭岛?

  苏大为不慌不忙道:“此计主要是分散倭贼的注意,在他们国中制造乱象。若成,娄师德可向刘仁愿借些人手,扩大战果。

  若不成,他们可退往新罗休整,不会有太大损失。”

  这么一说,所有人听懂了。

  苏大为此计,是利用以前在倭岛上留下的暗桩,对倭国内进行破坏。

  以分形势。

  若国中生乱,短时间内,倭王高市想必没时间去管新罗的事。

  成了固然好。

  若不成,大唐也没什么损失。

  只要拖上一段时间,待刘仁愿和程务挺将新罗人的精锐兵卒打掉,目地便达到了。

  单独一个倭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对了,臣再保举二人,俱为百济名将,一是黑齿常之,二是沙吒忠义,命他二人前往百济招揽本族旧部,从侧翼分新罗之势,相机而动。”

  沙吒忠义本为百济大将。

  在百济被大唐苏定方攻灭后。

  于苏大为镇守百济期间,发动复国叛乱。

  最后被苏大为所破。

  势穷后,被黑齿常之说动,投了苏大为。

  并改名为沙咤忠义。

  以示永不背叛之心。

  而黑齿常之更是赫赫有名。

  为大唐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百济归化名将。

  本人也是百济大族族长。

  有这两人出马,自然能拉起一帮人马。

  而且这两人对大唐的忠心,毋庸置疑。

  经得起历史考验。

  武媚娘对苏大为这番布置十分满意。

  “以高侃为总管,征召辽东各族为仆从。以黑齿常之和沙吒忠义入百济,从侧翼牵制新罗。以刘仁愿和程务挺从海路直击新罗首府。

  再以娄师德、王孝杰等人,扰乱倭国,使其无法助新罗。

  整个战略,出兵不过两万,而且以荆扬提供。

  善!大善!”

  武媚娘回头看向李弘:“圣上,你以为如何?”

  李弘早已喜不自禁,忙道:“儿臣之见,就依苏郡公之策行事。”

  武媚娘微微颔首:“不错。”

  她转向苏大为:“辽东的事定下了,西域却又如何?”

  凡事必有轻重。

  相比辽东的癣疾之患。

  西域方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曾经强大的波斯国,在大食的攻势下,已经土崩瓦解。

  连波斯总督都内附大唐。

  而大唐在西域已经接连两败。

  关中又逢天灾,赈灾尚未结束。

  远未恢复元气。

  就算是想抽调兵力,也无力可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不光令满殿文武重臣头痛,令李弘头痛。

  就连武媚娘,也为此大伤脑筋。

  总不能新帝刚继位,便被大食人打到西域打破四镇和安西都护府吧?

  到那时,新政权的合法性,还有朝廷,必受质疑。

  天下必生动荡。

  武媚娘虽然渴望权力。

  却也不希望,大唐衰败在自己手中。

  “苏郡公,可有计策安定西域?”

  面对武媚娘的询问。

  李弘充满期待的眼睛。

  左右宰相,以及四周六部官员,各军将投来的目光。

  身边程处嗣、苏庆节、程务挺投来信赖的眼神。

  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回答。

  而是走回到西域这一片的沙盘前,缓缓踱步,似在沉吟。

  西域的情况不好办。

  若关中这几年没有受灾,倒是能抽调力量,征召人手往西域。

  但眼下,关中疲弊啊。

  就好像后世那个日夜一样。

  天灾骤临。

  古之豫州一日夜间,下的雨量等同于过去大半年的雨量。

  一个小时内,便降下不亚于一百五十个西湖的水量。

  这是天灾,非人力所能改变。

  而迈过千年时光。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关中,也同样发生这样的暴雨。

  而且是持续半年之久。

  粮食绝收。

  洪水肆掠。

  外洪加内涝。

  好不容易等洪水退了,又变成干旱。

  人力有时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如此缈小。

  气候千年一轮回。

  从小冰河到极热,一直反复更迭。

  难怪古人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如铜。

  人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反复肆掠下,岂非就是炉中丹药,被反复淬炼吗。

  摇摇头,他将心神,从这些联想中抽离出来。

  人在局中,也要学会暂时把情绪抽离出来,在局外看这些问题。

  如此才能最理性。

  眼下急需解决的虽然是西域方面的军情。

  实际上问题的本质在于大唐内部出了问题。

  这问题既有天灾,更有治理问题。

  在李治朝早期和中期,大唐的治理是高效的。

  但是在李治朝末期,一些乱象频发,朝廷的秩序已经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否则光凭一个天灾,难不住光耀万年的大唐。

  苏大为继续想下去。

  自己固然是来解决这些问题,但根本缘由,即不是作为大唐臣子,而是作为一个大能。

  一个想要突破一品,迈向更高层次大能来解决这些问题。

  为的是了断因果。

  待天劫降临时,可以了无牵挂,殊死一搏。

  在巴颜喀拉山的那段时间,在神秘地宫内。

  他与腾迅交流了许多,也见识到许多。

  知道一旦迈入一品境界,天劫降临只是迟早之事。

  他之前击杀八仙,屠天下沙门大能时,已经过度使用了力量。

  已经引起了这方天地法则的“关注”。

  在天劫来临前,一定要把柳娘子、亲友兄弟,李弘、武媚娘,还有大唐,都照料好。

  一旦天劫发生。

  要么生死道消。

  要么成功破碎此方世界的桎梏,升往更高层面,任意逍遥。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收回心中杂念。

  苏大为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当朝户部尚书颜道礼身上。

  “请问颜尚书,目前关中灾情如何,各处恢复如何?”

  他没有谈及军事,而是先问关中受灾情况,令众人不由一愣,一时没摸清意图。

  颜道礼目光向武后看去。

  见武媚娘微微颔首,这才开口道:“兵部尚书既然问起,请容我一一细说。”

  清咳一声,他朝自己笏板看了一眼:“去岁关中受灾,十室九空,后经太子,陛下亲赴灾地赈灾,事后统计,关中受灾户共一百一十七万户,丁口五百二十三万余人,可谓本朝前所未有之重灾。

  虽倾府库,依旧无法解决全部缺粮问题。

  并及因灾情影响,当年绝收。

  直到如今,尚不能恢复元气。”

  苏大为默默听完,接着问:“关中府兵情况如何?”

  “这……”

  颜道礼嘴角抽了抽,心说府兵情况不是该你们兵部报上吗?问我户部做甚。

  但他随即明白过来,不久前,这兵部还是萧礼主事。

  而当时萧礼一手遮天,兵部许多资料都被人有意焚毁。

  直到如今,还没理出头绪。

  就连户部赈灾的情况,也受当时萧礼兵部的影响。

  皇帝李弘开口道:“此事我知道,关中共有折冲府二百六十一所,府兵二十五万。灾后统计,府兵折损六万余人,另有四万余人因饥病致伤残,如今关中府兵缺额近半,尚无法全数补充。”

  听到这番数字,苏大为还没说什么,但是程处嗣、苏庆节、狄仁杰、程务挺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及朝中将领,一个个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

  一场大灾,等同于关中所有府兵集体来了场大败。

  死伤近十万人。

  这是什么概念?

  一支军队,若死伤超过三成,便会失去战力而崩溃。

  相对于每三个人里,便死掉一个。

  折损过半,则更可怕。

  任何精锐强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李弘的话却还没说完:“还有前次李敬业征西域,调拨的兵,大部也从关中府兵中征召,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余人。”

  这话一出,满场军将,一个个脸色不仅是青,更是发黑。

  耻辱啊!

  奇耻大辱!

  但比耻辱更严重的是这个伤亡,加上关中此次灾情减员。

  差不多等于把关中二百六十一个折冲府的兵员全数歼灭了。

  别说兵员暂时无法补充到位。

  就算把兵全部补上。

  正如之前苏大为所说的,百战精锐死了,是那么容易长出来的吗?

  这些死去的,都是大唐的脊梁,大唐鼎立关中,控扼天下的精华所在。

  被李敬业败家,被天灾摧毁,如今已是毁于一旦。

  这种情况,休说去对付攻入西域的大食人。

  对付西域诸胡和突厥人的叛乱。

  就是能否再弹压住天下,保证大唐各州不生乱子,都还是未知之数。

  大唐执行强干弱枝之策。

  天下共计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有两百六十一处在关中。

  但如今,关中的折冲府算是废了。

  没有五到十年光景,恢复不过来。

  李弘脸色也很不好看。

  作为大唐皇帝,他清楚失去关中府兵,对大唐意味着什么。

  然而话还得继续说完。

  “除了李敬玄那次,还有薛礼前次率兵抵御大食,也是从关中抽调。”

  得了,全凉了。

  关中共计二十五万军。

  天灾败掉十万。

  李敬玄送了十万。

  薛仁贵又仆了五万。

  这特么就是全死光了啊。

  饶是苏大为有些心理准备,听到这些数字,嘴角也是抽了抽。

  牙疼。

  “关中受灾,元气大伤,关中的折冲府已是不堪用了,而且还得从各地抽调府兵,以实关中。”

  苏大为缓缓说着。

  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

  但是从各地抽调府兵,意味着大唐对各州各地的控制,又会降低几个级数。

  若一旦有变。

  那就是泼天之祸。

  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这个时候,苏庆节突然骂道:“全怪那个萧礼。”

  这话提醒了众人。

  若不是萧礼克扣关中粮草,以致朝廷对灾情救济不力。

  若非萧礼激李敬玄,令李敬玄亲自领兵征西域。

  若非萧礼令薛仁贵抵御大食……

  虽然这些事情换一个人,也会做。

  但至少,出征不应该都从关中抽调兵力。

  至少在赈灾上,不会在那个时候抽调救命的粮草。

  萧礼这些做法,简直是掘断大唐的根。

  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武媚娘的脸色有些难看,扬声道:“说起此事,萧礼现在究竟抓到没有?”

  都察寺卿严守镜忙上前道:“各地都颁布海捕文书,臣也派都察寺探员追查,但至今仍没发现此人。”

  “废物!”

  武媚娘冷哼一声,眼中透出寒光:“不管用任何代价,一定要抓住此人,哀家要亲自审问。”

  “喏!”

  苏大为在一旁暗想:萧礼这二货以为自己是穿越者,便想颠覆他认为不公的大唐,想玩一场星星之火燎原的变革。

  现在估计也是玩农村包围城市那套,不知钻到哪个乡下地方蛰伏了。

  但这家伙心术全用在这些阴谋上了。

  根本没有堂堂正正去做实事的念头。

  再说时移世易。

  以如今大唐的识字率,你就算把全部高门贵族,满朝公卿全杀光又如何?

  把大唐推翻又如何?

  没有识字率,全部文盲的百姓,怎么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秩序?

  而就算能建立起来,又凭什么那些人不会腐化堕落,不会从屠龙者变恶龙?

  没有后世的工业革命,生产力上不去。

  就始终是人吃人的世界。

  资源就这么多。

  不向周边异族去掠夺。

  便会内卷……

  收起这些想法,苏大为再次开口道:“关中乃天下根本,务必充实,臣建言,从湖广抽调富余丁口,以实关中。

  另外粮草从各地征调,只怕也无法填补关中缺口。”

  这话还用你说?

  户部颜道礼,工部阎仲和眉眼一挑。

  看苏大为颇有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感觉。

  论军事,咱们不如你。

  但户部和工部的事,您老也别掺和了吧。

  那是咱们的份内事。

  左相阎立本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又看向新帝李弘。

  却见李弘道:“苏郡公说的这些,朝廷都已经明旨在办了。”

  苏大为点点头:“臣还有一个帮助关中恢复元气的想法,供陛下和太后斟酌。”

  “讲。”

  武后大袖扬起,双眼盯向苏大为时,眼中别有深意。

  关中受重灾,虽不符合大唐和关陇的利益。

  但对武媚娘和李弘来说,却未必都是坏事。

  至少,关中军事贵族力量得以削弱。

  这也意味着,对皇室的掣肘更少一些。

  武媚娘行事,能得到更大的自由。

  这也是她明知萧礼所做之事,有极大祸患,却也没有出言阻止的原言。

  政治只讲利弊。

  并不看那些人命和数字。

  只要目地达到。

  死一些人,对站在帝国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些数字。

  所以,阿弥,你可不要在这时给我出些妖蛾子啊。

  “关中受灾后,对西域的贸易往来也大损。臣建议,召在长安的西域胡商,命他们以粮草换我们的蜀锦、瓷器,百工。”

  嗯?

  李弘眼睛一亮。

  武媚娘若有所思。

  阎立本拈须不语。

  六部官员小声嘀咕。

  片刻之后,阎立本上前一步,叉手道:“天后,陛下,臣以为,苏郡公此计可行。”

  这便是大唐版的盐引策略嘛。

  据说后世明朝曾有一年受灾,守山海关的将士没有粮食吃。

  若从朝廷调拨粮草,费日持久不说,而且沿路消耗,等运到山海关,十不存一。

  后来朝中重臣向皇帝建议,对天下商人下令,运粮到山海关换盐引。

  明朝的盐是凭“盐引”才能兑换,相当于“额度”。

  有钱没关系都弄不到盐引。

  只要能换到盐引,便有大利。

  结果商人闻风而动,很快将粮草运集山海关,并且兑换到盐引,欢天喜地。

  这一个策略,朝廷省了粮草损耗。

  山海关将士得到需要的粮草。

  而商人得到盐引,狠狠赚了一票,可谓三赢。

  苏大为此策,没有那么复杂。

  但是效果也定然不差。

  如今从江南调的粮草,要先紧着神都洛阳的公卿。

  能调往关中的不多。

  其余各地运粮过去,也有一个沿路损耗问题。

  但若此策一出,则西域胡商会想方设法,运粮入关中,以换蜀锦。

  这个时代,蜀锦便是硬通货。

  皇帝赏赐都会带上一些。

  平日里对胡商供应的蜀锦也是有限额的,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而大唐之锦,远销西域,暴利百倍。

  供不应求。

  再加上瓷器,和大唐各类百工商品。

  此策一出,那些胡商必然闻风而动。

  而且关中受灾,制造业暂时不能恢复。

  要凑齐这些货物,又会间接推动公交署等物流业发展。

  蜀地、各州的手工业也会因此更加兴盛。

  通过公交署源源不断的汇聚关中。

  这样一来,关中缺粮问题可以解决。

  各地的制造业可以兴旺。

  朝廷不用消耗库藏,便能解决关中之患。

  武媚娘越想眼睛越亮,看向李弘:“弘儿以为如何?”

  “母后,儿臣也觉得,苏郡公此计可行。”

  李弘高兴的道。

  武媚娘再看向六部官员:“众卿以为如何?”

  “回天后,苏郡公此计甚善!”

  “若真能解关中缺粮困窘,则善莫大焉。”

  颜道礼、阎仲和等臣子齐声道。

  武媚娘在心中盘算。

  苏大为此策,能解决关中长期乏粮问题。

  倒也不会很快就肥了关中那些军事贵族,关陇世家。

  就算那些世家赚取更多财货,但是失去对府兵的掌握,这关中,今后还是她天后说了算。

  于是武媚娘颔首道:“既是如此,哀家也无疑议,就照此计施行吧。”

  李弘大喜,这算是他难得与武后保持一致的地方。

  忙召来掌笔执礼的太监,以口念出圣旨,令中书省官员抄记下,待用印之后,颁行天下。

  虽然此次议政,花去不少时间。

  但是武媚娘与李弘,还有各部官员都比较满意。

  没有花费朝廷太多公帑,已经解决了困扰大唐的两个重大议题。

  但是现在,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

  武媚娘凝神细思片刻,然后向苏大为道:“爱卿方才说了借西域胡商输送粮草之事,但是西域叛乱未曾解决,大食国步步进逼,到时只怕商路断绝,借胡商运粮之事,只怕成无源之水。”

  此话一出,狄仁杰、阎立本等重臣顿时心中一惊。

  暗呼武后不愧是昔年由天皇大帝钦点,代为掌笔执政的女强人。

  这眼光老辣,一眼看出问题关键所在。

  李弘急道:“如之奈何?”

  “陛下,太后,请容献上平定西域之策。”

  苏大为叉手行礼。

  满殿重臣,包括武媚娘、李弘、阎立本、苏庆节、狄仁杰、程务挺、程处嗣、尉迟宝琳、三省六部官员,十二卫大将军,及众军将,顿时精神一振。

  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终于要将最终的,也是最关键的解决办法逞上。

  说也奇怪,好像自记麟德年起,那个从不良人一路升迁上来,在军事上崭露头角的苏大为就蜕变了。

  成为一言一行,能关系整个朝廷大局,左右天下大势的定海神针。

  威胁大唐的吐蕃,被他率军平定了。

  威胁关中的大疫,被他消灭了。

  影响大唐的瘟疫,被他献的治疫之法,一定程度消弭了。

  现如今,这位大唐开国郡公,兵部尚书苏大为,献上的法子,又解决了辽东困局。

  以及关中灾后诸多问题。

  现在,最关键的西域问题,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的仰仗他的答案。

  群臣中,狄仁杰两眼深邃的落在苏大为身上。

  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感慨。

  这十几年来,不知不觉,阿弥已经走到这个程度。

  达到这个高度。

  儒家圣人所言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阿弥全部具足。

  只怕百年之后,也会被后人尊为大唐圣贤吧!

  “天后、陛下,关中残破,对西域之事,无法再从关中征召,臣愚意以为,当中蜀中征召一定兵员。”

  “蜀中?”

  苏大为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弘刚想出口,一旁的苏庆节便忍不住道:“蜀中折冲府颇少,兵员不过数万,要戎守蜀中那么大的地方,已经捉襟见肘,如何还能抽调出人手?”

  实际上,蜀中作为关中屏障,是有担负着守护和阻隔关中与吐谷浑、吐蕃缓冲区的作用。

  兵额不算特别少,但大多布置在吐谷浑一侧防线内。

  而蜀中多山,许多地方荒无人烟,猿猴难渡。

  大唐朝廷不乏多智之士。

  也不是没考虑过从蜀中抽调人手问题。

  但有着现实问题无法克服。

  蜀中折冲府抽调空了。

  靠什么来充实蜀中防线?

  吐蕃虽名义上被大唐征服了,但大量广袤地区,唐军是没有那么多人和物力去扼守的。

  也只能是像西域那样,建立都督府控扼住。

  保持名义上的统制。

  所以,在名义上,吐蕃是大唐属地。

  但在实际上,大唐只是消灭了吐蕃松赞干布这支王室。

  将吐蕃从一个整体一统的帝国,锤成了无数碎小的部落。

  但吐蕃人还在。

  威胁还在。

  大唐对这块高原上的土地,时刻不在警惕和防备着。

  怕的是哪一天,吐蕃中突然再出一位枭雄,振臂一呼,号召吐蕃人的骑士,如洪流般自高向低,俯冲向关中。

  “我既提出此策,便有解决的办法。”

  苏大为迎着众人的质疑,镇定自若道:“以我之见,征召一定兵员蜀中府兵,同时,大量征召故吐谷浑、吐藩各部为大唐仆从。”

  咦?

  苏大为此话出来,顿时引发一片哗然。

  吐谷浑人还好说。

  那是自太宗时起,就被驯化内附的内藩。

  可是吐蕃……

  大唐与之可是有灭国之仇啊。

  而且消灭吐蕃,火烧其国都逻些城的,不正是你苏大为吗?

  你征召他们。

  和召生死仇敌,有何区别?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苏尚书的话,哀家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从蜀中征召府兵,再大量召入吐谷浑和吐藩人为我军仆从?”

  武媚娘凤眸中光芒微闪,像极了昆明池中的波澜。

  “未知苏尚书意从蜀中征召多少府兵?”

  她的话虽没说完,但是熟知蜀中形势的阎立本、狄仁杰等人,已经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阎立本作为大唐左相,自然知道,整个蜀中不过数万府兵。

  而且最多的兵员都在防备吐谷浑的战线。

  远离关中。

  这个时候抽调这些人,少了则不够。

  多了,只怕全线动摇。

  李治到死之前,还在下令增强蜀中防线,在积石峡附近多设石堡。

  而狄仁杰,则因在剑南道任过职,曾为剑南都督手下官吏,清楚蜀中情况。

  整个蜀中有府兵四万五千余人。

  看起来不少,但是分布在各方。

  有的镇守蜀中那些未开化的土民。

  有的防备着吐谷浑。

  有的守着战略节点、交通要道。

  这里哪一个地方,都不能轻动。

  一动,便是牵连整个蜀中的防御作战体系。

  万一出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

  狄仁杰暗自皱眉,正在替苏大为担心时,只听苏大为道:“臣以为,召一万人足矣。”

  “嗯?”

  这一下,武媚娘大出意外。

  凤眸一时圆睁。

  就连一旁的李弘,还有左相阎立本等人,也瞠目结舌。

  殿上群臣更是一片哗然。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邢国公苏庆节,还有明武将军程务挺等人一时大感焦急。

  还没开口,就听十二卫大将军中,一员一身玄甲,双肩狻猊吞口,头戴狮口金盔的大将抱拳道:“陛下、天后,臣以为仅凭一万府兵,绝对无法对付西域叛乱,大食人的攻势,还有弹压吐藩人。

  臣以为,苏郡公此言十分不妥。”

  苏大为和众人的目光向那位军将看去。

  但见此人身长八尺,膀大腰圆。

  面白无须。

  鼻梁高隆。

  两眼暗蕴神光。

  犹如凛凛寒潭。

  乃是李唐宗室,南梁王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

  李玄信年方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是李治朝末期颇受重用的宗室。

  向来戎守帝都,拱卫皇城。

  此时听得苏大为夸口说一万人足以平西域。

  李玄信忍不住站出来。

  他的声音有一种冰冷之感,犹如薄薄的刀锋。

  此时双眼投在苏大为身上:“苏郡公对辽东之策,对关中缺粮之计,本将佩服,但是对西域,未免太过儿戏。”

  武媚娘没马上开口,而是转向李弘:“陛下以为如何?”

  李弘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自己身上,肩头一时沉甸甸的。

  他有些为难。

  从感情上,愿意相信苏大为说的。

  但是站在一个帝王的理性上,他又无法相信。

  前次李敬玄十万大军,一朝丧尽。

  薛礼,百战名将,率五万军,还征召不少胡人仆从。

  照样惨败。

  苏大为就算是大唐名将,但是无论如何,仅凭着一万人,怎么对付大食人的大军?

  光是薛礼那次,大食至少就是四万人吧?

  还有突厥的叛军,胡人各处的叛乱。

  仅靠一万人,如何能扑灭这些大火?

  “这……”

  李弘犹豫着道:“苏郡公,一万人如何守住西域?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原因有三。”

  苏大为不慌不忙,似乎早就想好了一切:“第一点,大唐虽然败了两次,但在西域数十年经营,积威犹在。

  而且昔年臣曾多次在西域用兵,对各胡族知之甚祥,只要分化拉拢,就能拉起一支对大唐足够忠心的仆从军。

  第二点则是大食人对西域的威胁,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强。”

  “嗯?何出此言?”

  李弘奇道:“朕听闻波斯国的强盛,不弱于大唐,但波斯已被大食吞并,那大食之强,犹在波斯之上。

  这样的大国侵入西域,犹如泰山倾覆。

  仅凭一万府兵,加一些藩属仆从,朕实不知如何抵挡。”

  李弘这番话,说出许多人的心声。

  包括武媚娘,也微微颔首。

  “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苏大为平静道:“凡国家用兵,总有其力量投送极限,距离本土越远,所能投放的力量就越少。

  哪怕强如大唐,兵势到了西域,也如强弩之末。

  亏得这些年经营,在碎叶水旁设下安西四镇,还有西域都护府,一直保持着对各族的威压,才能驱策他们。

  驱使胡人为我所用。

  若纯用我大唐府兵,劳师远征,就算以大唐富饶,也无法持久。”

  这番话,引得众人默默点头。

  都是朝廷大臣,有着丰富的理政经验,知道苏大为所言非虚。

  一是路途遥远,行政命令传达不及。

  光是路上就要一年半载。

  许多事瞬息万变,待朝廷命令传到,情况和环境早就变了。

  二是你拿关中的兵去填西域的窟窿。

  可关中兵也不能一辈子待在西域。

  他们也有家人老幼。

  也想着回家。

  时间一长,自然就无战心战意。

  所以朝廷才定下轮守之策。

  每隔数年,派府兵过去轮换。

  真正能让大唐势力在当地留下来的,只有移民。

  将唐人一代一代向西域移民。

  待到当地唐人数量超过西域诸胡。

  则自然将西域内化为大唐内藩。

  可问题是,这种事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

  而且大唐人去西域,就得按着胡人的方式生活,放牧。

  久而久之,生活习惯完全胡化。

  那究竟是唐人还是胡人?

  以古代的环境,想要同化实在太难。

  后世雄鸡版图,全和生产力相关。

  只有汉人的田能种到的地方,才能纳入版图。

  凡是生产力不足,还得按着当地风俗习惯生活的地方。

  就算一时纳入。

  待中原一乱,便又分离出去。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双眸光芒一闪:“苏郡公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西域也不是大食人的地盘,他们也是客军。既是客军,就没有地利,想要措集粮草没那么容易。

  我们大唐,可以以一名臣子,持天子手书,赦令西域诸胡听令,自带粮草兵器,为我大唐仆从。

  他们大食人远道而来,能和我们大唐一样吗?”

  嗯?

  苏大为的话,引起众人深思。

  好像,有点意思。

  “大唐在西域余威犹在,听大唐话的藩属仍是大多数,以众击寡,何患之有?相较大食,他们是客军,我们才是主场。”

  苏大为继续道:“既是远道而来,大食人的消耗更大,兵员更不容易得到补充,死一个,便少一个。而且既然是远征,他们的人也不可能太多。

  或许也就那几万人,至多不过十万上下。

  再多了,恐怕大食国也拚不起消耗。”

  苏大为的话,立刻引得殿中各军将的赞同。

  一员将领道:“昔年苏定方大总管,征突厥,每战都是十万上下,少的时候只率五万人,这些都是太宗时的定制。”

  “对对对,灭百济,攻高句丽时,我们也是十万上下兵力。”

  李玄信沉思片刻:“也就是说,苏尚书有信心可以将大食人击溃?”

  “不是击溃,是将他们全部留下。”

  苏大为一声轻蔑冷笑。

  他手里灭国无数。

  战场上被他指挥歼灭的敌人,何止数十万人。

  区区数万大食人又如何?

  大唐,可不是希腊城邦。

  李玄信再问:“就凭一万人?”

  “不是一万人,而是以大唐一万府兵为中枢牙将,统驭诸胡,以诸胡仆从为我大唐爪牙,驱使他们为我大唐征战。”

  苏大为用一种冰冷到近乎无情的声音:“我要用这些胡人的血,去耗光最后一滴大食人的血。”

  听起来十分残酷。

  但殿上众将军却是精神大振。

  “苏郡公说得好!”

  “这才是我大唐之武德!”

  “大唐圣人是天可汗,普天之下,诸胡皆为我大唐鹰犬,让他们征战,是给他们为大唐尽忠的机会!”

  “为大唐流光血液,是胡人的光荣!”

  “此战之后,自然会有许多出色胡人将领,可以吸纳入我军,作为大唐的将军。”

  众大将军相视而笑,得意与自信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大唐的威风。

  与后世相比,这时代人才是鹰派。

  一个个恨不得整天上战场,开疆拓土,觅个封侯拜相。

  李玄信盯着苏大为,眼中光芒闪动,用一种迟疑和斟酌的声音道:“苏郡公方才说有三点,现在说了两点,不知第三点成算是什么?”

  “第三点,是吐谷浑和吐蕃人,并没有如各位想的那样桀骜不驯,为大唐作战,做我大唐仆从,对他们而言,都是晋身的机会。”

  李玄信一呆。

  苏大为说的,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

  他想要反驳,但一时不知从何去质疑。

  武媚娘还没开口,一旁的李弘已经忍不住道:“苏郡公,此言何意?吐蕃和吐谷浑,都是被我唐军灭国,吐谷浑暂不说,吐蕃可是在苏郡公你手上……”

  “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苏大为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身边众臣在拿眼瞪他。

  哪有这般和皇帝说话的。

  丝毫不给陛下留面子。

  苏大为在沙盘前缓缓踱步。

  拾起竹枝,在吐谷浑处点了点:“吐谷浑曾被太宗率军大破之,之后我大唐扶立新的吐谷浑王,还将大唐公主下嫁。

  这之后,吐谷浑便对我大唐称臣纳贡,虽然中间有些小问题,但大体都是忠于我大唐的。

  后来吐谷浑被吐蕃渗透,末代吐谷浑王与大唐公主请求内附。

  结果未及逃脱,便被吐蕃人杀之。

  所以对吐谷浑人来说,对我大唐,并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相反,当年我征吐谷浑人做仆从,他们不少部族,都在那一仗中捞了不少好处。

  我意就从这些部族中征召人手。

  同时如果有其余部族愿意做大唐仆从,一致接纳。”

  说完,苏大为抬头向听得目瞪口呆的一众将军和武媚娘、李弘微微一笑:“当然,所有粮草战马、兵器,都得他们自备。”

  什么叫自带干粮。

  在唐朝,这些争做大唐鹰犬爪牙的异族人,便是自带干粮。

  李弘细品苏大为所说,越听越觉兴奋。

  情不自禁道:“这些吐谷浑人曾被苏郡公征召过,而且得到过莫大好处,此次苏郡公再征召他们,一定不会推辞。”

  那当然是不会推辞,谁特么会和发财过不去。

  跟着苏大为抢掠吐蕃人的都城逻些。

  可把这些吐谷浑人给捞饱了。

  一个个穷放羊的,都摇身一变成为大地主。

  家财难以计数。

  这次只要苏大为开口,可以肯定,这些红了眼睛的家伙,一定会嗷嗷叫着求加入。

  而且有这些人带头。

  吐谷浑其余部落那些穷鬼,也一定是抢破了头的想做大唐仆从。

  而且这些吐谷浑人,与吐蕃人有着灭国之仇。

  吐蕃灭了吐谷浑。

  吐谷浑人做大唐仆从又打破了吐蕃国都。

  双方有这种仇恨在,苏大为率领一万唐军,正好统慑全局。

  此乃高明的驭下之术。

  “高明!”

  李弘情不自禁的道。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

  目光投向李玄信。

  李玄信苦笑一声,拱手道:“苏郡公言辞便给,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吐蕃人,会听我大唐征召吗?”

  “会。”

  苏大为肯定的道。

  “吐蕃虽称国,但统合时间尚短,昔年松赞干布和禄东赞也是东征西讨,吞并无数部族方才称国。

  像西边的象雄,占踞吐蕃四分之一的土地,被松赞干布吞并至今不过二十余年。

  还有东面的白兰羌、白马羌、破当羌等。

  其实吐蕃虽称国,但是上面的部族多如牛毛。

  与松赞干布他们,并非是一条心。”

  “那……”

  “无非是昔年松赞干布最强势,带着各部族不断征战,不断胜利,不但掠夺财富,这才将各部族强行聚合起来。”

  苏大为微微一顿,待众人稍做消化,继续道:“我大唐将吐蕃逻些城打破后,这些部族重新归为四分五裂的状态。

  既是分裂,既然各有部族,便可分化拉拢。

  何况,大唐灭国之威,只怕多的是愿意为大唐效力的部族。

  再加我手上一万大唐精锐,以及征召的吐谷浑人,足以应付局面。”

  苏大为这番话,已经藏有许多的庙算心机在里面。

  李玄信细细思索,只觉得苏大为看似随意。

  但思路却极为清晰。

  若要苏大为自己说,便是逻辑严谨,老铁没毛病。

  其实最早的先民,都是以部族、族群为单位。

  都是一盘散沙。

  但是战争,是最好的融合剂。

  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奋斗,那叫什么?

  那叫事业!

  古人仆素的事业心,那就是抢钱抢粮抢女人。

  在松赞干布这等强盗头子的带领下,各部族跟着他抢掠发财。

  自然加入者越来越多。

  只要不断胜利,就会有越多人加入。

  最后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

  这一点,后世女真也是如此。

  老奴以十三副盔甲起家,统合辽东无数部落,最后聚起万余人。

  继续南下抢掠。

  按理说,女真族内部分是分裂多如牛毛。

  但只要胜利,就能融合一切分岐。

  这是创业公司的做法。

  直到最后,公司上市。

  各部族也都自认自己是公司的一份子。

  所谓民族、国家,也都形成了。

  若是在上市之前崩了的,还未完成融合。

  便会重归于散沙。

  在苏大为如今这个时代。

  吐蕃正是这种情况。

  李玄信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武媚娘方向。

  声音越发弱了几分。

  他起先出声,是有些咄咄逼人气势的。

  但是苏大为越说,他就越觉得自己在苏大为面前显得无知。

  原本引以为傲的宗室身份,右武卫大将军身份。

  从未有一刻感觉这般令他不安。

  感觉自己愧对这一身军甲。

  但是武后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不得不硬起头皮继续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

  不是刚才说好了是最后一个吗?

  怎么又来最后一个问题。

  苏大为倒是不以为意,伸手虚抬:“右武卫将军但说无妨。”

  “征召吐谷浑人和征召吐蕃人做仆从,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征召蜀中一万府兵,这人员,究竟从何处征召?

  蜀中的防务也不轻松,那么大的地方,就这么些人。

  未知苏郡公,想从何处调拨人手?”

  苏大为看着他。

  久久不发一言。

  那目光,令李玄信有一种被剥光看透的感觉。

  那目光像是在质问:你连这个都要问我?

  李玄信咬牙硬撑着抱拳道:“在下才疏学浅,委实不知如何调度,还请郡公不吝赐教。”

  这个问题,也是武媚娘和李弘所关心的问题。

  更是左相阎立本、刑部尚书狄仁杰。

  及殿上十二卫大将军。

  从将军和各部主官所关心的问题。

  蜀中,前几年也是才遭过灾的啊。

  而且兵力本就不多。

  苏大为究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就见苏大为洒然一笑,目光投向一旁沉默的苏庆节道:“狮子,你来说?”

  程处嗣久在帝都戎守。

  缺乏一线作战的经验,可能不太清楚。

  但像是苏庆节、程务挺这些经过战阵。

  而且跟过他打吐蕃的大将,怎么会想不到其中的关窍?

  被苏大为一说,苏庆节抬头,双眼透出凌厉的,略带桀骜的笑意:“那自然是,将防备吐谷浑一线的镇军,抽调一万人出来。”

  这话一出,李弘、武媚娘和李玄信、阎立本等人都是一呆。

  就见苏大为鼓掌笑道:“善!”

  就是如此了。

  既然把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中的精锐都征召了,都抽调光了。

  哪还用留那么多唐军防备着?

  我们就放开防线,那些吐谷浑和吐蕃人的老弱妇孺,敢向大唐迈出一步吗?

  这不是狂妄,而是自信!

  一位大唐将军,百战名将对一切事情,如掌上观纹的自信。

  自此,苏大为整个思路完成闭环。

  武媚娘闭目沉思良久,陡然张眼赞道:“好!好一条计策,好一个苏大为,依哀家看,此计大妙,不费我大唐多少国力,便能借这些外藩为我用。

  而且还削弱了这些外藩的力量,足以安定我大唐边疆。

  一石二鸟,大善!”

  满殿文武官员,压抑已久的一口浊气终于吐出来。

  忍不住一齐向苏大为称颂不已。

  “苏郡公眼光卓越,更兼多智,难怪能屡战屡胜。”

  “我大唐前有邢国公苏定方,现在又有苏郡公,大唐武德后继有人矣!”

  “嘿嘿,那些西域叛乱的胡人,还以为我大唐拿他们没办法,这次依苏郡公之计,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诸将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以他们的作战经验,眼光,细思之下,在现有条件下,也无法找到比苏大为这些计策更好的解决方案。

  这简直就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嘛。

  在关中受灾遭受重创,府兵凋弊的情况下。

  硬是凭着辗转腾挪之功,借异族藩属之力,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

  “且慢!”

  突兀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殿上狂喜欢快的氛围。

  只见刑部尚书狄仁杰向前一步,叉手道:“陛下,天后,苏郡公方才所说的确不失为解决问题的良策。

  但是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冷静克制。

  好像一桶凉水浇在气氛热烈的大殿上。

  众人向狄仁杰愕然看过来。

  不少人在心中嘀咕。

  这狄仁杰,不是和苏大为私交极好吗?

  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是想要做甚?

  武媚娘眸光微动:“狄仁杰,你一个刑部尚书,莫非也懂军事?”

  “臣下不懂,但臣下懂人事。”

  “哦?”

  武媚娘似笑非笑:“何为人事?且说说看。”

  众人此时也被狄仁杰和武媚娘的说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包括皇帝李弘,满殿的侍从女官、太监。

  六部官员,众将军。

  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也向狄仁杰投来关注。

  “天后,苏郡公的计策固然不错,可是,由谁来做这征西大军主将呢?”

  嗯?

  “又由谁来统驭这些吐谷浑人和吐藩人呢?”

  狄仁杰掷地有声道:“再好的计策,若所托非人,也断难成功,这是臣不解的地方。”

  他向苏大为方向微微拱手:“未知征西主帅,是苏郡公自己担任,还是另有推荐?”

  这话说出来,整个大殿上的群臣为之一呆。

  是啊。

  现在才想起来。

  陛下和太后好像并没有定征西方面的大总管。

  苏大为也没提出自己要做这个总管。

  而按他眼下的身份,和陛下、太后之间,这微妙的铁三角关系。

  恐怕苏郡公,轻易不好出洛阳吧?

  现在朝局,全因为苏大为在中间缓冲。

  太后与陛下的冲突还没那么激烈。

  若苏大为领军走了。

  大唐这朝堂上,这对母子还不得撕起来?

  一想到这里,左相阎立本只觉腮帮子一抽,牙酸得厉害。

  这事还真不好办。

  除了苏大为,还有谁可以做征西大军的总管。

  带领吐蕃和吐谷浑人仆从,去对付大食人和胡人叛乱?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然而又必须在这大殿上,给新帝李弘,太后武媚娘,左右宰相,三省六部重臣,以及十二卫大将军,及一众将军明确的答案。

  辽东之事,以高侃为行军总管,以程务挺为副。

  以娄师德和王孝杰为偏师。

  以黑齿常之和沙吒忠义去征召百济旧部。

  再以大唐皇帝诏书,令李辩等靺鞨族、契丹族将领,去辽东征召各自族人,为大唐仆从。

  无论从战略、战术,人员配置,解决方案。

  将领人选,都十分妥帖。

  朝廷上下,自武媚娘到李弘,到阎立本无不认同。

  但是相比辽东,对大唐威胁更大,也更重要的西域这里。

  统兵之人选,出了麻烦。

  固然,按苏大为的战略,征召吐蕃和吐谷浑等部做仆从,再以蜀中府兵为骨干,听上去是可行之策。

  但是细细对比辽东和西域,两边的军略。

  会发现,苏大为在辽东的布局,十分详细,十分直观,从黑齿常之这些百济本地将领。

  到李辩等辽东靺鞨族将领。

  到娄师德这种曾经有过征百济和倭国经历。

  又出身自荆扬的大将。

  既解决了大军沿路向荆扬调拨粮草的问题,又有着丰富的对辽东作战经验。

  而大总管人选,高侃。

  本身既是大唐一员老将,名将。

  又出身渤海高氏。

  也是辽东本地大族。

  再加上副手程务挺。

  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东都护。

  这番人员配置和兵力资源设计。

  可谓丝丝入扣。

  纵然穷尽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谋,殚精竭虑,也难提出更好的方案。

  更难得的是,这个方案,不但设计精巧。

  而且极具可行性。

  但反观对西域的攻略。

  除了调蜀中府兵为骨干。

  征吐蕃和吐谷浑仆从为犄角,互为牵制。

  还有别的策略吗?

  没了。

  相比辽东的战略,这个策略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是简陋。

  但是,此刻朝中无论是左相阎立本,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

  天后武媚娘都清楚。

  不是苏大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

  而是之前关中灾情,关中府兵大损,没有任何牌面留给苏大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纵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将的苏大为,也只能提出这一个看似可行,实则简陋的策略。

  既然简陋,就更需依赖主将的能力。

  若是能力强者,或许能顺利推行。

  若是一个能力弱者,只怕连吐蕃和吐谷浑那些仆从军都弹压不住。

  更惶论要远征怛罗斯,扫平大食人和叛乱的胡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

  心知苏大为其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偏偏所有人都没开这个口。

  就连皇帝李弘都不敢出声。

  苏大为若走,朝中眼下看似平静的局面立时就被打破。

  到时谁能保证,太后与新帝这两者,不会发生激烈的政争?

  毕竟,不惜一切攥夺权力的种子,自魏晋南北朝起。

  自曹氏协天子以令诸侯。

  自司马氏篡魏立晋。

  自五胡乱华,城头变幻大王旗。

  自隋,自大唐玄武门。

  这血腥的种子,便已经种下了。

  权力斗争,便是这般赤裸裸的,毫无亲情可言。

  武媚娘能迫害被贬的王皇后及族人,对萧淑妃下手。

  对长孙无忌一族赶尽杀绝。

  她的底线操守到底有多少?

  这个时候,恐怕连李弘都不敢相信。

  不会以为,对方是自己母亲,就会容忍自己分享权力。

  不久前,驾崩的李治……其死因,疑窦丛丛。

  已经在李弘心中埋下一个疙瘩。

  沉默,大殿上一片沉默。

  直到,有一个声音打破了难言的沉默。

  一员大将主动站出,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礼道:“天后,陛下,臣愿自荐为总管,统驭征西兵马。”

  说话者,一身龟背鱼鳞甲,头戴凤翅吞天盔。

  双肩乃狮子兽吞口。

  左腕护盾,右腕鱼鳞甲翼。

  腰下护裙片片折叠,随着动作,如荷摆涟漪。

  双脚铁胎,脚尖做狮型兽吞状。

  正是如今大唐邢国公,苏庆节。

  苏庆节去岁被苏大为的事连累,已经去掉实权军职。

  直到如今才调回中枢。

  在兵部下行走。

  以文职居多。

  但他此次上殿,竟穿着征战沙场的战甲。

  可见来之前,苏庆节已经有了毛遂自荐,主动请撄的念头。

  这一次站出来,声音锵铿有力,气吞万里如虎。

  殿上群臣微微吃惊。

  发出一片低声议论。

  将军队列里,各卫大将军,及军中将领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显然,苏庆节主动请撄,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甚至包括苏大为都向他看过去。

  眼中有一丝意外。

  武媚娘不动声色,先是眸光扫过太子李弘。

  再看向苏庆节。

  最后投向苏大为。

  她要确定。

  苏庆节主动站出来,究竟是苏大为的指使,还是太子的想法。

  至于苏庆节本人的想法……

  武媚娘对苏庆节过去并未太过关注。

  此人本事是有的。

  大唐如他这般本次的人不多。

  却也不少。

  苏庆节或许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距离统帅,还差了一层。

  武媚娘虽然不懂战阵之事,但是她懂看人。

  在她眼里,如今环顾大唐,能为一方帅才的人,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

  程名振与高侃勉强算半个。

  余者皆为将才。

  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不足以将兵十万,统慑大局。

  也就是说,只有像苏大为和裴行俭这样的帅才,才能主持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役。

  才能推动灭国级别的战争。

  而高侃和程名振,比他们就稍逊半筹。

  但是作为都护,镇守一方,他们还是称职的。

  能稳住当地都护府的局面。

  剩下的人里,像薛仁贵、苏庆节、黑齿常之等,虽然也参加过不少战阵。

  也被称之为“名将”。

  但名将与名将不同。

  名将,也有含金量的差别。

  似苏大为与裴行俭这种,能灭敌国,能打大战役,能镇守方面,做一方统帅的帅才。

  是名将金字塔的顶级。

  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短板。

  像高侃、程名振、刘仁轨这种,除了有名将之姿,能攻坚执锐,有高明的战术素养。

  能独领一军之外。

  还有独自镇守一方的能力。

  但是缺了统慑十万人以上级数,灭国大战的能力。

  所以要次一等。

  而像薛仁贵和苏庆节这种,有极高战术素养,有独领一军的能力,有临阵破敌的威势。

  但战略眼光上还未至大成。

  镇守一方的文治上,仍有短板。

  更别提灭国级别的统帅能力。

  所以更次之。

  而这次大唐要摆平西域叛乱,抵挡入侵至碎叶水的大食军。

  算是什么级别的战役?

  此前,唐军在西域已经两次大败。

  损兵折将。

  兵员损失多达十几万人。

  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多达数百人。

  以后预备接替薛仁贵和娄师德、阿师那道真等二代将领的第三代名将种子,战死数十人。

  更不提为了支援这十几万大军,在后方动员所消耗的数十万民夫。

  海量的粮草、财赋、以及各类资源。

  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接连两战,这些投入,全都覆没。

  相当于大唐对西域的投资,连续两次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也就是大唐帝国家底厚。

  换当世任何一个大国,哪怕是突厥和大食、波斯。

  一次损兵超过十万。

  也绝对无力再控制西域。

  势力必然极度萎靡。

  不得不将西域这块肥肉吐出来。

  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还要再出兵争夺。

  若让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只怕会红了眼睛,骂一句唐人太富庶,这群败家的玩意。

  物质、资源、财赋和人力的损失,只是明面上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还有对唐军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动摇。

  各族对大唐威望的怀疑、观望。

  甚至失去对大唐的信心,或者是以为大唐已经老了,不能打仗了。

  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乱。

  这只是西域诸多复杂环境的冰山一角。

  再加上,复叛的突厥人。

  还有能灭掉波斯的大食人。

  以及,无数跟随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乱的西域胡族。

  此次征西域之战。

  其战争的难度,敌人的强大程度。

  环境的不利程度。

  不亚于灭国之战。

  甚至更加复杂。

  需要一边平叛,粉碎强敌。

  一边还要马上建立秩序,稳定地方,增强大唐统治力量。

  这是双线,甚至多线作战。

  而且比起正面战场。

  对西域各族的征召动员。

  对平叛后地方重建秩序,将西域各胡族重新纳入大唐朝贡体系。

  种种政治手段,更加意义重大。

  环顾大唐,如今能做到这一点的。

  只有苏大为一人。

  裴行俭都差了半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大唐此战以有投入的力量极其微小。

  小到只能从蜀中抽调一万府兵。

  蜀中兵本就不及关中兵精锐。

  数量又少。

  剩下能从吐蕃、吐谷浑人那里,征召多少仆从军,还是未知之数。

  叛乱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马,至少是十几万人。

  这仗,怎么算,都是一场近乎绝望的,地狱级难度!

  殿上香烟袅娜。

  白气浮空。

  似种种珍禽异兽漫天飞舞。

  高高的梁柱之上,盘舞绕柱的金龙俯视着下方大唐群臣,龙眼微微发光,似在好奇这些人怎么全都沉默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李弘脸庞微红,讷讷道:“邢国公……忠勇可嘉。”

  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算李弘还稚嫩,可也知道,西域对大唐关系何等重大。

  征西之事,何等重要。

  大唐在西域,已经再输不起第三场了。

  事不过三。

  若这第三次再输。

  二十年内,大唐将无力向西半步。

  而在西域的都护府、安西四镇这些象征大唐存在的军镇,将失去来自唐境的支持,很快淹没于胡人的反扑。

  到那时,大唐不但会失去对西域通商的黄金商路,失去供养大唐财赋的丝绸之路。

  还会丧失大量疆土。

  国境线从安西四镇,从碎叶水、怛罗斯,一直缩回武威一线。

  缩回蜀中石堡之间。

  也就意味着。

  大唐关中与胡人之间,将失去一切战略缓冲带。

  只要胡人打破陇右防线。

  便可长驱直入,借着地势俯冲入关中。

  重现唐初时,突厥人不断扣关,长驱直入,劫掠大唐腹地的惨况。

  以那时,大唐永无宁日。

  中原百姓,在刚享数十年太平后,再一次被战火卷入。

  不用怀疑,历史上,吐蕃人正是这么干的。

  直冲入大唐关中,烧杀抢掠。

  冲入长安,满街踏碎公卿骨。

  逼得大唐皇帝狼狈逃蹿。

  李弘虽不知历史上发生的那些事。

  但光看沙盘,唐军若输了这一次,将会丧地千里。

  没准大食人和突厥人,真就赶鸭子一样,追着唐军败兵,一直冲入陇右,冲入蜀中、关中。

  到那时,万事休矣。

  恐有亡国之险!

  一想到此,李弘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像是求救一样看向苏大为。

  但出乎意料的是,苏大为竟然不发一言,似在沉默思索。

  李弘心中焦虑。

  若让苏庆节为总管,实在没有信心。

  这么复杂的局势,这么艰难的一场战役,唐军少得可怜的底牌。

  以苏庆节的能力,实难驾驭。

  但如果让苏大为做总管。

  他离开长安之后。

  那朕呢?

  谁还来护着朕?

  若母后那时有别的心思,谁来救朕?

  当真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心中左也不安,右也不安。

  李弘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这个位置,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好坐。

  面对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简直是让人焦虑到头秃。

  武媚娘凤眸抬起,扫过殿上群臣:“邢国公主动请撄,众卿家以为如何?”

  姜还是老的辣。

  武媚娘早已不是昔日入宫的小昭仪。

  对这种政治权谋信手拈来。

  无论苏庆节出来,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苏大为授意。

  武媚娘都不急着自己表态。

  反而询问群臣意见。

  环视一周,见无人答话。

  武媚娘心下暗恼。

  看来这些经历两朝的大臣,也不是傻子。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轻易开口。

  开口等于站队。

  唐军丢了西域他们不会立刻有损失。

  但若站错队,脑袋说不定就没了。

  “众卿怎么都哑巴了?”

  武媚娘一声冷笑,目光从昂然挺胸,伫立在殿中的苏庆节身上划过,投向阎立本:“左相,你为诸臣之首,你先说。”

  “啊这……”

  阎立本万万料不到,自己一心与人为善,从不轻易站队。

  只想做好本份之事。

  但人在殿中站,锅从天上来。

  太后居然直接点名到自己。

  这一下,想躲也躲不过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先行礼,再犹豫着开口道:“天后,臣以为……”

  “以为如何?”

  武媚娘继续施压。

  阎立本无奈,只得偷偷看了一眼苏大为方向,硬着头皮道:“臣以为,邢国公可为前总管,但此次征西非同小可,须一员能力出众,经验老到帅,方才稳妥。”

  阎立本话音刚落,武媚娘紧接着就问:“那以左相看法,究竟谁可为帅?”

  啊这……

  阎立本当场就抓瞎了。

  天后,你这特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是要逼死老臣吗?

  如此得罪人的事。

  我若说出苏大为,便是得罪了这位大狠人。

  这种天降猛男,让他灭国有点想多了。

  但杀我一个左相阎立本,还是如宰鸡狗一般容易。

  可若不说出帅才人选,只怕今天也搪塞不过去。

  满朝这么多六部官员都在盯着。

  武媚娘那双带刀子般的眼睛也在盯着。

  当下,阎立本把牙一咬,脚一跺,横向一条心,叉手道:“臣保举……天竺都督,王玄策为帅!”

  噗!

  整个大殿,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口老血喷出来。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咱们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左相不愧是官场老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玩出漂亮的飘移来。

  人人都以为他要说出苏大为的名字。

  岂料方向盘一甩,居然甩出王玄策来。

  第一反应就是离谱。

  可是再细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当年王玄策曾借尼婆罗和吐蕃仆从军,大破中天竺。

  打得五大天竺王,集体叫爸爸。

  这等本事,若天后肯松一松手指,不计较他姓“王”这件事。

  论能力,还真有这个资格。

  至少统领吐蕃和吐谷浑,调教这些外蕃仆从军的本事,王玄策玩得是出神入化。

  “天后,臣附议。”

  “臣也附议!”

  “王玄策现在天竺都督府,只需朝廷一纸调令,令其从天竺出兵,还能征不少天竺人做仆从,以王玄策的资历和能力,压服吐蕃和吐谷浑人不成问题。”

  “臣等皆附议!”

  六部官员中,不少人站出来表示认同。

  只有李弘一脸懵逼状,还没回过神来。

  嗯??

  我在哪,我是谁,我要做什么?

  王玄策,王玄策是……

  哦,好像当年跟苏大为征过吐蕃。

  后来为主将,苏庆节为副将,追击吐蕃残部,一直打入天竺。

  最终降服天竺。

  将天竺化为大唐版图。

  后来因功受到朝廷封赏。

  前几年回了长安。

  后来因为天竺当地有叛乱,又将他派过去平叛。

  之后就为天竺都督,镇守在中天竺。

  论能力,论资历,他做过苏庆节的主将。

  以他为征西总管,似无不可。

  这样便免了将苏大为调出去。

  可以留在朕身边,以保万全。

  李弘在心中盘算着。

  越想越觉得,阎立本这老臣,提出的建言不差,相当有可行性。

  而且两头不得罪。

  当真应该给他一个大大的赞。

  难怪能做左相这么多年。

  这眼光不差的。

  所有人里,有些懵逼的反倒是苏庆节、程务挺和苏大为。

  什么?

  把王玄策都推出来了?

  当然老王的能力确实可以。

  数次出使天竺。

  被阿罗那顺伏击囚禁后,带着副手逃出。

  不但没回长安,反而上吐蕃借兵。

  用吐蕃和尼泊尔人的仆从军,反手打出一个爆击。

  直接打跪了天竺诸国。

  乃是不世出的奇才。

  除了出身王氏遭武后忌惮,实在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来。

  可问题是,老王在天竺干得好好的。

  这么把他调出来,天竺的防务谁来做?

  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

  大唐现在,只怕没人能代替王玄策,去镇住天竺五部。

  不过细想想,也实在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

  舍王玄策,怕真就只有苏大为亲身上火线。

  再一次提兵出大唐,远赴西域了。

  但到苏大为今时今日的位置,实乃大唐中流砥柱。

  不可轻动

  他是大唐的定海神针。

  有他在,朝廷各派势力,就不敢撕破脸,不敢违反游戏规则玩暴力政变那种戏码。

  有他坐镇大唐,大唐四夷的胡人。

  比如新罗、倭国、突厥、百济、高句丽、西域突骑施、吐蕃。

  这些异族,都不敢闹得太过。

  名将,就是唐朝的“核武威慑”。

  有名将在,各族头上都悬着一把利剑。

  正如昔日三箭定天山之薛仁贵。

  在正史上经历大非川之败,被外贬数十年。

  一旦起用,回到战场上。

  敌人一听名将薛仁贵之名。

  立刻不战自溃。

  纳头便拜。

  不敢与之为敌。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

  威慑力量,要点在于威慑,而不在于使用。

  用得多。

  便毁了。

  薛仁贵兵败于怛罗斯,正是这一切最好的注角。

  所以于公于私。

  苏大为留在朝中,对李弘,对朝廷政局稳定,对外蕃的威慑,都是最佳选择。

  武媚娘也不是没有别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是很想调苏大为离开洛阳。

  只须一年半载。

  她有信心,可以全盘掌握朝局。

  甚至行废立之事。

  若论政治手腕,李弘距离她差了好几个数量级。

  而权力这条路,是会上瘾的。

  它是一味毒药。

  可以让人失去亲情、友情。

  不惜献祭一切。

  只为登上最高的位置。

  但是她同时也是清醒的。

  时机未到。

  若流露出太明显的意图。

  不敢保证苏大为是否会反弹。

  双方的关系,从最早的姊弟、恩义,到现在披着恩义外衣,实则是互相忌惮提防。

  有许多事,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武媚娘想要最高权力,甚至想成为女帝。

  那么她前进路上,现在唯一的敌人便是李弘。

  只要收掉李弘的权力。

  寻机废掉李弘,再立李贤或李显为太子。

  她便可以安稳在慑政太后的位子坐上数年。

  数年后,待要传位太子时。

  她的权力早已巩固。

  到那时,满朝都是武后的人。

  她要称帝,也是顺理成章。

  朝中不会有任何阻碍。

  但是苏大为,在此时站位李弘。

  等于替武媚娘踩了一脚刹车。

  要搬开李弘这个拦路石,就得先搬开苏大为。

  可要对付苏大为。

  无论从哪方面,都没有机会。

  论实力,苏大为已经是大唐异人金字塔顶峰。

  天下第一人。

  论统兵,苏大为在唐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也就是萧礼这两年,苦心造诣,把关中府兵给玩废了。

  这是一出双刃剑。

  既伤了大唐的根基,也伤了苏大为在军中的根基。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是苏大为之前在殿上所说的。

  异人不能轻易对普通人出手。

  到他这种境界,若是杀戳太重,会引动天地法则。

  所以是有一种约束力在。

  这让武媚娘心下稍安。

  至少,如果真到必要的时候,出动数万,十万百姓、大军。

  哪怕强如一品异人。

  也会投鼠忌器。

  所以苏大为应该不会突然做丧心病狂,屠杀朝廷,自己封王那种事。

  那是两败俱杀的打法。

  容易把苏大为自己也一波带走。

  双方都有顾忌,才能保持危险而脆弱的平衡。

  武媚娘想把苏大为调走。

  但绝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引发苏大为反弹。

  也只能暗中暗示,示意阎立本这些重臣说出来。

  她在从旁推波助澜。

  只是没想到,阎立本这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家伙,关键时刻居然也耍起了猾头。

  心中虽恼。

  但武媚娘也只能心中暗自磨刀。

  冲阎立本微微一笑:“左相当真是国之栋梁,哀家甚是欣慰。”

  欣慰二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阎立本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后背全被浸湿。

  心里拔凉拔凉的。

  心说坏了。

  好像还是得罪武后了。

  要说武后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记仇哈哈,那个睚眦必报。

  昔年赵持满就是暗自骂了几声武后。

  回头就被吊路灯了。

  而且武后还严令不得收敛,让全长安的人看看。

  好好的大唐名将。

  在西域打得胡人心胆俱裂的大唐将军。

  最后落个尸身暴晒,被野狗啃啮的下场。

  长安官员何止千百,竟无一人敢去替赵持满收尸。

  后来是王方翼归来。

  念着兄弟之谊,亲自去收敛赵持满尸骸。

  找到时,已经残缺不全了。

  当时王方翼为之怮哭。

  长安无人不为之落泪。

  这一刻,阎立本心里哆嗦着,感觉自己距离赵持满和王方翼的下场,已经无比接近了。

  李弘此刻无心去体会阎立本心中悲凉,他向着狄仁杰眉飞色舞道:“狄尚书以为王玄策可担任征西统帅吗?”

  狄仁杰思忖一番,叉手行礼道:“臣无疑议。”

  “善!”

  李弘又环顾群臣。

  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起来。

  只要搞定了西域。

  只要苏大为在朕身边。

  这皇帝位置,谁也夺不走。

  朕依然是继承父皇大业的皇帝,能继续大唐辉煌。

  他颇有些意气风发,向群臣问道:“众卿以为王玄策可担任征西统帅否?”

  六部官员,左右臣相皆硬着头皮道:“臣等无异议。”

  妈的,武后那双眼睛,如果是刀,只怕已经在殿上砍人了吧。

  但是皇帝问起来,也不能不回答啊。

  哪怕不想站队,此刻也无法推诿。

  李弘的目光落在十二卫大将军,以及众将军的身上。

  “诸将军以为如何?”

  “甚善。”

  “臣等附议。”

  得到这些支持,李弘心中颇喜。

  头一次感觉掌握了主动。

  他看向自己的母后,略带着得意之情。

  这既是对母后露出峥嵘之后,对自己帝位威逼侵蚀的不满。

  又有一种,久在武后阴影下,极力渴望被认同,被赞许的心态。

  “母后,以为可否?”

  被李弘当着群臣的面问到脸上。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艳。

  她轻轻一拂大袖。

  如张两殿。

  斜飞的眉鬓好似利剑一般。

  衬得下方一对凤眸,越发冰冷威严。

  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弘儿长大了……”

  武媚娘笑道:“既然弘儿属意王玄策,哀家又能说什么呢。”

  “报~~~”

  就在大殿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大家都在为定下征西大将,搞定一切难题而“欢欣鼓舞”时刻。

  突然,殿外有人大声通报。

  有千牛卫守在殿外大声询问。

  然后又有内侍太监快步匆匆入殿。

  太监佝偻着腰身,悄然扫了一眼殿中情。

  待发觉展中的气氛古怪时。

  不由抽搐了一下。

  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大汗的跪下,匍匐在地,扯着尖细的嗓子道:“回禀天后、陛下,有边疆紧急军情!”

  嗯?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子落在太监背上。

  苏大为的目光如无穷无尽的潮汐,要将人吸入大海。

  按入海底。

  武媚娘的目光,如无穷无尽的星光,如昆明池中大小涟漪波澜。

  要将太监撕扯粉碎。

  皇帝李弘的目光,如光似箭。

  仿佛要将太监身体刺透。

  左相阎立本的目光。

  右相石崇信的目光。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的目光。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的目光。

  还有邢国公苏庆节。

  十二卫其余将军。

  众军将。

  六部主官。

  所有的目光,差点把太监给四分五裂,挫骨扬灰了。

  太监趴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为啥今天好死不死是自己轮值。

  为啥如此倒霉,居然这个时候需要上殿传话。

  被当世如此多大佬盯着,神魂都快要崩溃了。

  直到好不容易,听到皇帝李弘的声音:“既有紧急军情,还不速速报来。”

  “喏!”

  太监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去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头也不敢抬的道:“收到天竺都督王玄策急报,二月,大食人从天竺山口入寇,攻势甚急。

  天竺镇军与之战,折损严重。

  现下大食人已侵占西天竺与北天竺。”

  仿佛一枚巨石投入水中。

  沉默的大殿上瞬时掀起滔天巨浪。

  大唐君臣瞬时就炸了。

  “什么?大食人居然攻入天竺!”

  “该死,天竺为我大唐内藩,为我大唐天竺都督统领,入寇天竺,就是向我大唐宣战!”

  “大胆贼子,狼子野心!天后、陛下,臣请朝廷发兵,臣愿亲自领兵,与大食人决战!”

  “定要让这些该死的大食人,有来无回!”

  一时间,群情鼎沸。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强国,大唐帝国,被一帮无耻小贼来偷袭。

  这是莫大的耻辱!

  大食人吞并波斯,打得波斯总督求内附。

  唐人没感觉。

  因为波斯不是大唐领地。

  大食人侵入吐火罗,渗透至碎叶水和怛罗斯,唐人仍没太大感觉。

  因为那里也不是明确的大唐领地。

  而是属于西域的模糊地带。

  大唐在那边,也是客军。

  也是外来的。

  但是大食人侵入天竺。

  对现在的唐人,对大唐君臣来说,那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天皇大帝李治在世时,最大的政绩是什么?

  不说内政,就说对外的开疆。

  那便是将辽东高句丽、百济纳入版土。

  将吐蕃、西域诸国纳入版土。

  将天竺纳入大唐治下。

  成为大唐的土地。

  若是天竺人叛乱,那还算情有可原。

  毕竟是原本的土著。

  但你大食算什么东西?

  我大唐已吃下的肥肉,你居然来搞偷袭。

  想从大唐碗里夺肉吃。

  是欺我大唐无人吗?

  昔年中天竺阿罗那顺,伏杀唐使,王玄策一怒便借兵灭了中天竺。

  唐人就是如此心高气傲。

  就是如此桀骜不驯。

  就是如此的暴躁!

  因为我们是天下第一。

  我们是光耀万年的大唐,我们是唐人。

  自来只有我们去攻略别人。

  哪有贼子敢抢我们大唐的肉食?

  大殿上这些各部官员,不少家在天竺那都是有着生意的。

  天竺的香料,还有天竺的黑奴,在长安都是一等一的紧俏货物。

  一时间,群情激愤。

  “天后!陛下,下令出兵吧!”

  “咱们必须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食人!”

  “他们不但侵入西域碎叶水,还侵入天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请予臣精兵三万,臣提兵亲上天竺,斩了那些大食人的狗头。”

  “请给臣精兵二万,牙将三千,水师五万。臣将攻略大食,将波斯人的土地夺回来,永为我大唐内藩!”

  “陛下,臣愿提兵五万,亲征大食,直捣大食人的国都,管教大食人作为大唐内藩!”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这些大唐的重臣和将军们,当真是目无余子。

  已经喊出要直捣黄龙,夺下波斯人的土地,让大食人纳贡称臣了。

  苏大为在一旁听出,嘴角仍不住直抽抽。

  这个时代的唐人,当真是好暴躁啊。

  不过……

  我喜欢。

  另外就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大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妈的,一个个口号喊得振天响。

  大食的疆域不下于大唐,横跨东西一千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势力一度达到西腊城邦的恐怖怪兽。

  大唐若要出兵攻大食。

  就不说地理和现实的那些困难了。

  就算一路畅通的走,只怕也要走许多年吧?

  横跨小半个地球的感脚。

  真要达成了。

  足以写出大唐版山海经了。

  苏大为收回心中的杂念,清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扬声道:“天后、陛下,诸位大臣,请听我一言。”

  沸腾的大殿上,声音渐渐冷静下来。

  包括武媚娘在内,李弘、阎立本、狄仁杰、程处嗣,李玄信、苏庆节等人,一齐看向苏大为。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未知苏郡公,有何高见?”

  呵呵,王玄策如今在天竺已是焦头烂额。

  自顾不遐。

  当无出任征西域的可能。

  阿弥啊,你素来重情义。

  西域有薛礼之大败。

  天竺有王玄策的危急。

  这两人和你关系匪浅。

  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能龟缩在洛阳不成?

  此乃天助我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大唐太后,天后武媚的凤眸里,隐隐闪过一抹得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苏郡公为我大唐股肱之臣,但说无妨。”

  武媚娘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议政殿上,从容而自信。

  之前在阎立本提出以王玄策为征西总管时,看似完美的避开了一切难题。

  也令苏大为无须亲自披甲出征。

  令武媚娘陷入极被动的境地。

  当时她对阎立本说“左相为我大唐栋梁之才”。

  那里面的话,可是透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现在对苏大为说的话,虽然意思类似。

  但情绪却完全不同。

  此刻的武媚,笑容如沐春风。

  眉眼间,都透着雍容祥和之气。

  只因为,她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主动。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阎立本说是无立场,不站队。

  但在朝中身为左相,真能无所偏袒吗?

  显然不能。

  在说出王玄策这个名字的瞬间。

  他便已经站在了李弘身边。

  显然,这位大唐左相认为武后终将落幕,这大唐的权柄,终究是在皇帝手中的。

  武媚娘当时虽笑着说左相为国之栋梁。

  可眼里的杀意,可是恨不得将这栋梁拆了,劈做烂木头做柴烧。

  可惜啊。

  无论你左相如何暗运心机。

  天道在我,大势在哀家手中。

  人怎能算过天?

  武媚娘眼中微露得意之情。

  这么多年了。

  当她想做什么,便能心想事成。

  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时候。

  再加身边一群谄媚之臣,日夜鼓吹。

  再清醒的人,也会有一种“我有气运加身”的感觉。

  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什么。

  这岂非是真龙气运?

  这岂非是有大气运在身?

  或许,想望一望那个位置,想当一当女帝的夙愿,也能成功。

  心中,隐隐有一颗野心的种子,在疯狂涌动。

  但她依然极巧妙的将其掩饰下来。

  面上带着符合太后身份的雍容优雅,向苏大为微微一笑:“苏郡公必有高论。”

  “不敢,只是有一些问题未曾弄清,所以希望太后和陛下,准臣问询此军情。”

  若是平时,身为兵部尚书自然可以知悉一切军情。

  但此时在议政殿上,有皇帝和天后在场,所以还得问一声,以示尊重。

  “准。”

  武媚娘淡定而从容的颔首。

  丝毫没给李弘说话的机会。

  李弘嘴角嗫蠕了一下,忍住了。

  苏大为走向那进来通传的太监:“方才军报说,大食人攻占了西天竺与北天竺?”

  “是。”

  太监以头触地,不敢抬头直视这当朝第一权臣。

  “起身答话。”

  “不……不敢。”

  太监战战兢兢。

  武媚娘淡淡道:“既是兵部尚书命你起来,你便起来说话。”

  “是。”

  太监这才敢起身。

  这是一个年纪三旬左右,面色白皙,眼窝微陷的太监。

  眼瞳微微灰蓝。

  不是混血就是突厥种。

  突厥自被大唐征服,许多牧民被卖入大唐做奴隶。

  卖他们的就是过去那些部落的贵人和头人。

  以前卖马卖羊。

  如今卖人。

  无论任何时候,贵人都是贵人,都做得一手好生意。

  只可怜底层牧民,以前不被当人,突厥亡了仍不被当人。

  都是牲口一般。

  这些突厥仔子被卖到长安牙行,又被人牙子转手卖给各大户人家做仆童。

  有时宫里也会挑一些看起来伶俐的充入宫中。

  做太监。

  毕竟大唐富庶。

  百姓如今也不至于卖儿女。

  那么宫中这些宫人侍女、太监从哪来?

  那自然是从那些被征服的胡人里挑选嘛。

  眼下这太监,显然也是如此。

  苏大为看了一眼:“姓名。”

  太监有些不安:“啊……我叫海大富。”

  “咳咳咳!”

  苏大为一口气没缓过来,被呛得连连咳嗽。

  海大富这名字是认真的?

  好家伙,原以为你会叫什么阿史那,李思摩之类,结果取了个汉名。

  还如此有深意。

  差点没让大唐郡公当殿笑场。

  迎着武媚娘狐疑的目光。

  苏大为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

  看向这海大富。

  这突厥太监佝偻着身子:“我突厥名早忘了,这是当初人家给起的。”

  苏大为摆了摆手,无意纠缠这些。

  “我来问你,攻入天竺的大食人有多少人马?”

  这句一出来,所有人心中一凛。

  知道苏大为的问题非常关键。

  已知西域击败薛礼的大食军有四万上下。

  若再上叛乱的突厥人和当地一些胡人。

  敌人军力当在十万上下。

  这个数字已经非常可怕了。

  而在天竺,又有一支大食军。

  那么这支军队,兵力有多少?

  是否可能与西域的大食人携手攻大唐?

  这两支大食军是同属一个大将统领,还是各有统属?

  别看这些问题好像不起眼。

  实则相当关键。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直接决定,大唐所要面对敌人的强弱。

  还有应对敌情的轻重缓急。

  大唐眼下是不可能派出两支军队,同时征伐天竺与西域的。

  纵然是昔年李治朝国力最强盛时。

  面对辽东和吐蕃两个大敌。

  也有先后。

  先搞定了辽东,才能腾出手来收拾吐蕃。

  名海大富的太监愣了一下,似回忆了一番道:“我记得军报上提的是万余人。”

  嗯?

  苏大为眉头一皱。

  满朝的六部重臣,大唐十二卫将军,各军将和阎立本、武后、皇帝李弘,都是一脸怪异的表情。

  “万余人?”

  万余人特么就打下了北天竺和西天竺?

  三哥竟然如此拉胯?!

  此时的天竺地界,共有五个国家,按东西南北中,被大唐称为五部天竺。

  实际上人家自己肯定不这么叫。

  但是大唐懒得记那些番名,大笔一挥,你,你就叫中天竺。

  你,在南面,就南天竺。

  你,就你了,人狠话不多,北天竺。

  就这么豪横。

  昔年王玄策出使的中天竺,史称戒日王朝。

  国主戒日王是在笈多王朝被白匈奴人打得跪地叫爸爸后,从小城邦发展起来的。

  最终统一了北印度,以曲女城为中心,盛极一时。

  可惜在波斯人的扩张下。

  再加上戒日王死后,出了权臣阿罗那顺伏击唐使王玄策一行。

  最终被王玄策借吐蕃兵给灭国。

  戒日王朝最终狗带。

  顺便一提,戒日王就是当年玄奘西行天竺,善待玄奘,并为玄奘开“无遮大会”的那位。

  无遮大会听起来像是什么天体趴,实际上是僧人的辩法会。

  王玄策打崩了五部天竺,吓得各部天竺王向大唐纳贡称臣。

  备重礼和国书赔罪后,事情便告一段落。

  作为灭国大英雄的王玄策回国后遇冷,封了个朝散大夫,便不了了之。

  灭功之功甚至连记入史册的资格也没有。

  当然没有了。

  你王玄策掳了个妖僧回来,给太宗皇帝献丹药。

  吃完太宗就蹬腿了。

  没斩了你狗头就算朝廷宽宏了。

  还想封赏?

  还想载入史册?

  记下你带妖僧坑太宗的事吗?

  这之后,理所当然,天竺也被大唐选择性的遗忘了。

  然后又是波斯继续蚕食。

  但波斯没风光多久,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大食人在背后踹波斯屁股。

  波斯人自己焦头烂额,自顾不遐。

  自然没空理会天竺。

  三哥,终于有了翻身农奴把歌唱,自己做主的生活。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从雪域高原冲下来的吐蕃人,再一次占领了北部天竺。

  吐蕃人的思路很清晰。

  既然天竺这块土地很肥沃,能产粮。

  既然此地有被大月氏,还有波斯人驯熟了的昆仑奴。

  既然大唐派人王玄策,借咱们一点兵,就能打得天竺人纳贡称臣。

  那么这么一块肥肉,我们没理由不自己吃下。

  回答正确,加十分。

  很快,跪过月氏人,跪过波斯人,跪过唐人的天竺人,顺利的跪了吐蕃人,抱上吐蕃大腿叫爸爸。

  可惜,吐蕃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

  大唐名将苏大为,攻破吐蕃国都,一把火烧了干净。

  并且借口吐蕃残部逃往天竺,派了支偏师杀下雪山。

  于是,天竺人再次跪了。

  跪给了大唐人。

  反正一次跪也是跪,二次跪也是跪。

  习惯了,跪麻了。

  不,赢麻了。

  天竺人此时信的已经不是佛教,是被各征服者改良的不知什么玩意。

  自己催眠自己,揉合了个天竺教。

  总之天竺人就是狗。

  天生就是贱民,要跪迎各路大爷。

  以前大爷是月氏人、波斯人、吐蕃人。

  如今的大爷是大唐爸爸。

  只不过,天竺人万万没想到……

  大食人特么的也杀过来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打下西天竺和北天竺。

  五部天竺占了其二。

  来势汹汹。

  一时间,天竺人也陷入精神分裂。

  一边叫大唐王玄策爸爸。

  一边管着大食人叫爸爸。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苏大为面色古怪:“一万人?就接连打下两部天竺?王玄策是干什么吃的?”

  王玄策怎么也算是名将了。

  苏大为在征吐蕃时也与之共事。

  其人相当有能力手腕。

  做一方都督,实至名归。

  以他的能力,居然被一万大食人就攻下三分之一个天竺?

  王玄策在做什么?

  莫不是吃了天竺人种的鸦片上头了?

  那海大富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好在程务挺倒是对此知之甚详。

  主动开口道:“回郡公,是……天竺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力,王都督手里只统着三千兵,其中只有八百唐军,其余皆是就地征召的仆从。”

  这么一说苏大为就能理解了。

  只有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面对一万大食人,确实是没法打。

  大食人可不是三哥。

  这个时代的大食正在国力巅峰状态。

  大食军还是很能打的。

  至于就地征召的三哥仆从……

  我谢谢你了。

  估计王玄策看到三哥临阵表现,也会气得想骂人。

  菜得抠脚就是三哥这种。

  牛皮吹得很响。

  真动手就是软脚虾。

  跪得比谁都快。

  王玄策管着这么帮子三大爷,不仆街才怪。

  苏大为仔细思索着。

  开口问:“大食人统帅是谁?有无后续援军,与西域的大食人,有没有联系?有谁能告诉我?”

  环顾大唐诸军将。

  所有的将军们纷纷一脸盲然。

  这个时代,大唐虽是天朝上国。

  虽然是天可汗,是朝贡体系的顶点。

  但是对大食,所知真的不多。

  如果提波斯人,唐人或许还清楚一些。

  毕竟和波斯人打了多年交道,做生意赚了不少。

  要论及对大食人的了解,只怕在场的众人,还没有苏大为知道得多。

  苏大为目光扫过去。

  被他目光扫到的纷纷低头避让。

  这让苏大为不由有些失望。

  作为天下共主,大唐居然对周边崛起的大国,反应如此迟钝。

  甚至连皇帝李弘,还有武媚娘,都是一片茫然。

  只知大食打败了波斯。

  逼得波斯总督向大唐内附。

  完全不知道大食人和波斯人有何区别。

  甚至在心里完全将两者划上等号。

  以为只是同一个事物不同的两个名字。

  就在苏大为有些失望时,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一步,叉手行礼道:“回天后、陛下,臣倒是对大食之事有些耳闻。”

  他的声音阴柔,雌雄难辨。

  在这大殿烟雾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美。

  武媚娘微微颔首。

  “既然严寺卿清楚,便说出来大家听听。”

  “喏。”

  严守镜施礼,然后看向苏大为。

  “前几年听说波斯被灭国,都察寺便有意在商人中,混入细作,去察看备细。直至波斯总督内附,都有都察寺的秘探在其中斡旋。”

  在场的左右宰相,还有不少人,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大吃一惊。

  没想到都察寺的手居然伸到如此长。

  几千万里外的事,竟都有涉及。

  严守镜不待众人细思,继续道:“据细作回报,大食为他们一位叫做穆圣的人开创,经历过四大哈里发时期,如今是一位叫奥斯曼的人在统治。”

  苏大为在一旁静静听着。

  头脑中飞速回忆。

  他为异人后,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很快记起前世看过的信息。

  倭马亚家族的哈里发奥斯曼应该于公元656年遇刺身亡,其堂侄、叙利亚总督穆维叶在继承人的大战中,取得最终胜利。

  于公元661年,成为哈里发。

  时间上就是大唐的龙朔元年。

  不知严守镜在这里,为何仍说大食的国主是奥斯曼。

  或许是消息有误,又或者别的缘由。

  总之这个时间上,大食国结束了内部的分裂,向外积极扩张。

  他们的疆域极盛时,东与大唐接壤。

  西至西班牙。

  记忆里,大食人的东线大军是由一个叫哈贾吉的和阿卜杜勒率领,向中亚挺进。

  大致于公元664年占领阿富汗斯府喀布尔。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

  直至扩张到帕米尔高原,为唐军所阻。

  苏大为正在回忆。

  只听严守镜继续道:“自波斯总督内附后,我们的秘探从他那里探知一些消息,得知大食人共有大军十五万攻向西域方向。

  其中主帅为阿卜杜勒,副帅为哈栗吉。”

  这便对上了。

  苏大为暗自点头。

  “除此之外,哈栗吉还有一个侄子名穆罕默德·伊本,据说是大食军中不世出的名将,当年波斯总督内附时,曾提及此人有意向天竺方向扩张,还提醒我们要小心此人。”

  严守镜有些自责的道:“这消息送到我手上,已经是今年初,当时未及向陛下和天后报之此事,是臣下失职。”

  年初……

  李治差不多就年初驾崩。

  当时千头万绪的,谁有空理会万里之外,一个大食人将军的图谋。

  再说消息传回来时,大食人只怕已经攻入天竺了。

  王玄策的消息在路上也跑了快小半年。

  如今天竺究竟如何。

  只有天知道。

  这事也怪不到严守镜头上。

  武媚娘仔细思忖,从严守镜的话里,只知大食还是挺强的。

  能出动十五万的征东大军。

  但是对大食国究竟多强,还是没有直观的概念。

  也一时体会不到,此事对大唐究竟有多大的影响。

  只是习惯性的向李弘看去。

  “弘儿以为如何?”

  啊?

  李弘从一脸懵逼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能如何?

  这事我没法开口啊。

  王玄策基本上已经凉了。

  天竺如今都被大食人在攻略。

  王玄策再强,凭一个折冲府的兵力,还有那么一帮子天竺坑队友。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好说。

  但肯定无法再做征西的统帅。

  他能把天竺那摊子烂帐给平了,就算是为大唐尽忠了。

  所以这西域……

  “天后、陛下!”

  苏庆节用力抱拳,声音锵铿有力。

  用气吞万里的气势,大喝道:“末将愿往!”

  李弘,突然有些头痛。

  颇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苏庆节。

  再看一眼一旁老神在在的苏大为。

  再看向自己的母后武媚娘。

  什么情况了你就愿往。

  还没定你做大总管呢……

  再说究竟是先搞定天竺,还是先搞定西域?

  还是西域吧?

  天竺那块地,才到手不久,丢了也不算可惜。

  李弘刚要开口,却见六部主官中,数人疾呼:“陛下,天竺重要性不亚于西域,万万丢不得!”

  一名大将也喊道:“末将家在那里还有香料生意……咳!”

  一着急怎么把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了。

  李弘一脸无语。

  “母后……”

  “陛下,天后,此事臣有本奏。”

  苏大为长叹一声,站出来,向着李弘与武媚娘叉手行礼:“此次西域之敌情,远超臣之前的预料,大食人征东军竟有十五万人,只怕在西域的数万人只是先锋。

  天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这话一出口,大殿之上,人人色变。

  十五万大军。

  对啊,大食人向着东方,向着大唐方向,出动的可是十五万大军。

  若再加上后方动员的民力,辅助力工、后勤辎重人员。

  按大唐的算法。

  后勤动员将达九十万人。

  也就是说,整个征东动作,大食动员军民超过百万。

  这种量级的动员和征伐。

  就是冲着灭国大战而来。

  大唐,危矣!

  若任由大食人持续扩张。

  不保证,将来一天,大食人的弯刀,是否会打破长安,架在诸公卿的脖颈上。

  不保证大食人的铁蹄,是否会踏入中原。

  坏我华夏衣冠!

  此时任何一个决定。

  都将关系大唐未来。

  关系华夏,关系这个族群的历史。

  所有的杂念、私心,都必须摒弃。

  这将是文明与文明的碰撞。

  将是血火与刀的淬炼。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据苏大为在后世的记忆。

  大唐与大食的碰撞,那要到唐玄宗时期。

  怛罗斯在葱岭以北,即后世帕米尔高原。

  大致在后世的哈萨克斯坦一带。

  唐玄宗时期,安西大都护高仙芝为追击逃脱的石国王子。

  在怛罗斯与黑衣大食军遭遇。

  双方激战五日夜,不分胜负。

  最后因唐军仆从葛逻禄部叛乱,以致唐军失败。

  高仙芝率残部退回四镇。

  怛罗斯之战后,大唐并未丢失西域。

  而是在短短两年后,就又恢复了元气。

  两年后,升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于天宝十二年,进攻吐蕃控制的大勃律,大破敌军。

  封常清率领唐军继续扩张,直到安史之乱才停止。

  若不是安史之乱爆发。

  安西都护当有能力再次和大食人一较长短。

  在眼下这个魔幻大唐的时代。

  不知为何,怛罗斯之战竟比苏大为熟知的那个历史,提前了八十余年。

  而且统兵的人,是苏大为的兄弟薛仁贵。

  历史在这里开了个玩笑。

  薛仁贵与郭待封没有了大非川之败。

  但却遭遇了怛罗斯大败。

  仿佛历史有一种韧性。

  虽经苏大为努力去改变,仍顽固的朝着某种方向前行。

  收回心中各种念头。

  苏大为长叹了口气。

  向着李弘与武媚娘叉手行礼,用坚定的声音道:“天后、陛下,此次大食入寇西域,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清晰向东扩张的战略。

  动用兵力十五万,则军民共计百万以上。

  如此规模。

  诚为我大唐心腹大患!”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方回荡。

  香气氲氤中,殿上盘绕的那些浮雕巨龙,向下俯视着,面露威严。

  似乎从这些泥塑木雕的巨龙身上,透着肃杀之气。

  大殿上,天后武媚娘、皇帝李弘,还有阎立本,李玄信,十二卫大将军,各军将和六部主官,全都摒息静气,听着苏大为的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意识到。

  这是一场灭国级别的大战。

  而且这一次,竟是别人想要灭大唐的根。

  冲着大唐而来。

  生死威胁下。

  所有的个人荣辱、利益得失,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大食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与波斯人有何区别?”

  李弘忍不住讷讷问道。

  波斯人他是知道的。

  小时候在长安也曾见过波斯人立的景教,还有拜火教。

  里面的法师,虽然长得高鼻深目,但看起来也算面目和蔼。

  “那自然是大大不同。”

  苏大为沉吟道:“大食人信奉一神,比之波斯人更具扩张性和排它性。若大食势力真渗透进来,其它信仰都将被视为外道,被视为异端消灭。”

  李弘听得不由瞠目结舌。

  满殿的重臣也是一片哗然。

  华夏文明讲究兼容并蓄。

  大唐更是万国来朝,天可汗之国。

  其胸襟广大,大至高原雪域上的吐蕃,远至天竺烂陀寺,小至倭岛倭人。

  只要尊重大唐的文化和理念,愿意进入大唐的文明圈的,无一不包容。

  甚至吐蕃和倭国这种包藏祸心,送遣唐史来长安学习。

  大唐也不吝教授其先进的文化、制度。

  在唐人,在华夏人的眼里,信仰中,无论道、释、儒家,都是开放的,并无一神之说。

  人人皆可成圣,人人皆可成佛,人人皆可得道。

  遇到天灾,大禹振臂一呼,大伙一齐治水,拯救万民于水火。

  责任与道义,融入骨血。

  而亚伯拉罕系的信仰……

  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把我一家老小带上我走了。

  被淹死的都是有罪的。

  我把原住民都给灭了,抢了人家的土地。

  然后还吃个火鸡庆祝一下。

  感恩一下我们的神。

  送这么一批人头给我们。

  这是文明源头的不同。

  唐人实在无法理解那种排它的信仰。

  也天然反感那种以自己为正,视其它为异端的学说。

  华夏作为发展较高级的文明,早已民摆脱了蛮荒。

  讲的是仁义礼智信。

  人与天地万物共生。

  尊重自然规律。

  尊重做人的底线和义理。

  武媚娘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苏郡公,按你这么说,这大食的威胁非同小可。若任由他们攻下天竺,或者攻占了碎叶水附近,是否会对我大唐产生威胁?”

  随着武媚娘的话,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盯在沙盘上。

  天竺,在吐蕃雪山之下。

  看上去,大唐如今还占着天竺三分之二的土地。

  还有吐蕃高原的地利。

  似乎不会有太大威胁。

  但是苏大为不这么看。

  他上前,重拾起竹枝,想了想,递到苏庆节手里:“苏子,你来说。”

  苏庆节向他点点头。

  心知是苏大为有意让自己表现。

  苏大为也在一旁道:“邢国公昔年曾随王玄策攻下天竺,作为征天竺军的副总管,天竺之事,他比我更清楚。”

  武媚娘微微点头:“那就请邢国公说一下天竺局势。”

  苏庆节手握竹枝,微一沉吟,竹枝在天竺中部一点:“天竺其实是一个大平谷,有些是蜀地,中间低,东西北三面被高山环绕,南面临海。

  但是他们这山,并不完整,在西面有缺口,历来大月氏和波斯人入侵天竺,便是从这缺口进入。

  以天竺人的能力,完全无法对抗异族入侵。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一旦有异族拿着屠刀冲杀,打不过便跪地求饶。

  而且还发展一套学说,可以说服自己,安然向异族征服者乞活。”

  一旁的程处嗣嘿地冷笑一声:“这岂非就是三姓家奴?”

  苏庆节抬头看了他一眼:“错了,天竺早不止三姓,千百年来一直被异族入侵,一次次跪下乞活。”

  “呃……”

  程处嗣一时无语。

  这种种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人若没了脊梁,千百年都是如此,那与牲口何异?

  “王都督手中无兵,我不知他能否向吐蕃那边借到仆从军。”

  苏庆节接着道:“若他能借到仆从军,或许还能抵挡住大食人的攻势,若是借不到,只凭一个折冲府的兵力,还有那些天竺软脚虾,绝对无法抵挡住大食人。”

  竹枝顺着中部天竺,一直往西玛拉雅山口移动。

  “虽然吐蕃方向有高山挡住,难以行大军,但是这边的山其实也有缺口,当年我与王都督便是从这边山口出兵。

  所以若是在天竺方向守不住,是有被大食人登上雪域的可能性。”

  停了一停,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各方向,接着道:“若被大食人在吐蕃上站住脚根,以吐蕃目下四分五裂的松散,只会被他们不断蚕食和吞并。

  如果那位穆罕墨德真的是名将的话。”

  舔了舔唇,苏庆节将竹枝向大唐方向划动:“若任由大食人站住脚,数年之后,便是又一个吐蕃般的强敌崛起。

  他们向北,可以和西域方向的大食人,一齐威胁我大唐陇右。

  向东,便可直入蜀地,甚至威胁关中。”

  嘶~~

  在场诸臣,不由一齐倒吸了口冷气。

  方才听到一万大食人打下两部天竺,虽然气愤。

  但仍没感觉有多严重的威胁。

  直到苏庆节在沙盘上推演。

  这些重臣,乃至李弘和武媚娘这才清晰的意识到。

  绝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

  愚者谋一时。

  智者谋一世。

  满殿六部官员,左右宰相,十二卫大将军,乃至大唐皇帝李弘,太后武媚娘。

  绝没有一个是庸人。

  相反,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大唐顶尖的人物。

  眼光心机,远非寻常人可比。

  武媚娘沉吟着,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依邢国公之见,天竺这批大食人,需要多久能占领全部天竺,威胁到吐蕃都督府?”

  苏庆节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再向着武媚娘:“这取决于,大食人的决心。”

  “嗯?”

  “方才严寺卿说,大食人征东出动十五万人。那么这十五万人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分到天竺方向,究竟有多少兵力?那一万人是全部吗?

  若大食人真的重视天竺,当会增派兵力。

  这里面变数太大。

  还和大食人统率水平,天竺环境,与王都督的应对策略有关。

  恕臣无法给出答案。”

  苏庆节双眉微微扬起,显然也有些不满意自己这个回答。

  但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在朝廷打嘴炮的时候,只要无伤大雅的事,可以随便吹。

  但涉及到军事,绝不能靠放嘴炮。

  一定要实事求是。

  否则迟早把自己玩死。

  作为跟随苏大为最早的一批将领,而且是苏定方的儿子。

  苏庆节虽没有达到帅才级别。

  但也是极出色的将领,深知其中轻重。

  “天竺……西域……”

  武媚娘在沙盘前缓缓踱步。

  跟随在身后的女官慌忙托起武后长长的裙裾。

  五彩长裙拖曳于地,仿佛彩凤舞羽。

  她那双凌厉且清醒的目光,在沙盘上反复看着,忽然道:“还是西域威胁更大。”

  李弘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赞同道:“母后所言极是。”

  “但无论是西域,还是天竺方向,我们都必须做出及时应对。”

  武媚娘沉吟:“天竺或可稍缓,但西域方向,已是耽搁不得。”

  天竺虽然是口肥肉,有着巨大利益。

  但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若丢了只是可惜。

  还不至于马上危及大唐的生死存亡。

  但西域不同。

  大唐朝廷靠着这条黄金商路,源源不断的汲取养份。

  在太宗之前,西域各小国只用趴在商道上抽取往来商队税赋,便可富得流油。

  大唐统治西域后,这些利益,都被大唐垄断。

  方能维持大唐百姓优渥的生活。

  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

  维持大唐百万府兵。

  以及万国来朝的威势。

  这一切,都建立在经济基础上。

  后世鹰酱趴着世界吸血,本质上也是以武力维持商业利益,垄断石油和货币之利。

  在这一点上,千年前的大唐,早就是玩剩下的。

  所谓世界第一的大国。

  便是如此。

  它所设下的规则,天下万国共尊。

  尊守规则,承认天下共主的身份,便纳入这个文明圈。

  共享利益。

  宗主提供武力保障,保护藩属的平安。

  而小弟们,则要承担各种义务。

  比如财赋生意上。

  保障唐人在小弟国家超然身份。

  所谓一等唐人,二等胡。

  胡人与狗不得入内。

  还要向宗主国提供各全面的配套服务。

  比如让宗主来驻军。

  比如宗主要打架,主动提供仆从军。

  还是自带干粮的那种。

  宗主国若是在本土驻军,还要提供给驻军军费。

  总之宗主国是爸爸。

  小弟就是儿子。

  大唐能在几千年前,便铺开这么大的摊子。

  靠的就是商贸之利。

  靠的是大唐武德,战争红利。

  若是被大食人断了西域商路。

  若是失去了大唐战无不胜的招牌。

  大唐将失去天下共主的“身份”。

  从世界最强,沦为区域性大国。

  从对外扩张,而沦为内卷。

  普通唐人的生活,也将随大唐的衰落。

  沦落为,被反复收割的韭菜。

  能量是守恒的。

  要么向外掠夺。

  要么向内挖掘。

  这是现实规律。

  而此时此刻,作为全世界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上至君臣,下至百姓。

  又有谁甘心沦为二流国家?

  西域,便是命脉。

  丝绸之路,便是为大唐续命的血液。

  “绝不能,不能让那些大食人,夺走我们的西域!”

  阎立本两眼微红,沉声喝道。

  狄仁杰也几乎同时叉手大声道:“陛下,天后,西域万不容有失,我大唐,退不得!”

  进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要退,只有胡人退,大食人退,我天朝上国,我煌煌大唐,光耀万年,如何能退?

  “天后!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请速发兵!”

  “臣愿捐家财以实府库,以充军资!”

  “臣也愿意!”

  “臣家有三子,愿从军,替我大唐杀敌!”

  “臣愿从军杀贼!请陛下应允!”

  这是国战。

  是为民族利益而战。

  无分老幼南北。

  万万退不得。

  朝堂之上,平日里勾心斗脚,满心算计的各部重臣,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都愿摒弃私念,顾全大局。

  这个时期的大唐,虽开国数十年。

  虽刚经历李治朝的向外扩张。

  但整体氛围仍然是积极进取,开拓向上的。

  还不至醉生梦死,为了个人之利,而坏了大唐基业,不顾百姓和天下大局。

  “哀家替先帝,替弘儿,谢过众卿家。”

  武媚娘向着群臣方向,微微鞠躬行礼。

  狄仁杰、阎立本、李玄信、程处嗣、苏庆节和苏大为都微微侧身,口称不敢。

  此乃人臣之本份。

  非为一家一姓。

  实为我大唐荣辱,衣冠传承。

  绝不容一神外族,悍然入寇。

  否则大唐将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若不能守住华夏族之道统,无法保证华夏人之利益。

  有何面目称天子?

  有何面目称朝廷?

  朝廷固然有控驭天下的权力,但也有护佑天下万民之责任。

  “哀家也会捐出首饰和私房钱,以充军资,奖励作战士卒。”

  “母后。”

  李弘在一旁情绪激荡道:“儿臣不孝,愿倾尽内帑!请母后不要将首饰捐出!”

  是,固然在权力上两者有着暗流和争斗。

  但他也是儿子。

  听到母亲要捐出全部首饰和私房钱。

  李弘天性纯孝,怎能不为之激动羞愧。

  “此是朕的责任,当由朕来承担!”

  “弘儿住口,大食来势汹汹,是我大唐之敌,天下之敌,岂有你一人能当之?哀家意已决,毋须多言!”

  “母后!”

  李弘声音哽咽。

  殿上群臣人人变色。

  在心中,情绪各异,但无不被一种羞愧和耻辱所包围。

  大唐开国才数十载。

  心气尚在。

  前些年对外攻略如火。

  先后打下对抗多年的大敌高句丽、吐蕃。

  东平辽东。

  西平雪域高原。

  环顾天下,当真无一合之敌。

  这才短短几年,怎么竟弄到如此困窘的局面。

  钱,咱大唐有。

  只要陛下号召为国捐帑。

  满朝公卿,定愿捐出家财,以充军资。

  但是人呢?

  大唐现在哪有那么多府兵。

  关中疲弊啊!

  而且,何人可以为帅?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这位开国郡公,大唐唯二名将。

  大唐第二代名将中,唯一可能应付眼下局面之人。

  到这一刻,还不肯站出来吗?

  “郡公……”

  “苏郡公!”

  狄仁杰抢先一步,向苏大为遥遥行礼道:“事急矣,为我大唐国势念,为我华夏衣冠,不被大食一神异教所侵,还望郡公,挺身而出。”

  狄仁杰是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二十余年的交情。

  连他都忍不住这个时候站出来,请求苏大为出征。

  其余人哪里忍得住。

  左相阎立本。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

  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并且各部官员。

  乃至武媚娘,都向着苏大为开口道。

  “苏郡公,此事急矣,为救大唐万民,为抵御大食进逼,唯有苏郡公领兵,方能解危难。”

  “请苏郡公出山,为我大唐征西大总管!”

  “臣附议!”

  “还望苏郡公,以大唐百姓为念!”

  “苏郡公不出,奈苍生何?”

  “请苏郡公领军!”

  “苏郡公,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愿归于苏郡公麾下。”

  “苏郡公若领军,我阖家老小,愿从军,任凭驱策!”

  整个议殿大殿,一时群情汹汹。

  李弘的脸色微变。

  苏大为的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

  议政殿后。

  一处帘幕屏风遮挡。

  小小女娃发出吃吃笑音:“阿姊,满朝公卿都在求苏大为出兵呢?”

  小女娃身旁立时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不许叫名字,要叫阿舅。”

  “哦。”

  雕玉琢的太平公字吐了吐舌头。

  她如今还小,分不清殿上的母后和哥哥,还有那些大臣们在争些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

  感觉所有人好像都眼巴巴求着苏大为出兵。

  不想自己随口说个名字,居然被阿姊责怪。

  小太平做了个鬼脸,吃吃笑道:“阿舅就……阿舅吧,阿姊莫不是喜欢他吧?”

  说着伸头悄悄看一眼。

  学着大人的样,双手叉腰摇摇头:“不成不成,太老啦。”

  “我不是,我没有!”

  安定思公主羞得满面通红:“别瞎说!”

  一旁的李显双手抱胸,嘿嘿一笑:“太平你不知,安定小时候被阿舅救过,不然命都没了,母后早些年就吩咐过,让我们都以舅视之。”

  “哦。”太平公主似懂非懂,一脸懵懂的点头。

  “那他们在吵些什么?怎么都让阿舅出去打仗?咱们大唐不是将军多吗?换个人不成?”

  “不成!”

  安定思公主扬起下巴,脸上带着一抹与有荣焉的骄傲:“阿舅是最出色的,是我大唐第一名将。”

  “真有那么厉害?”

  太平公主疑惑的张大眼睛。

  眼里写满了好奇。

  她年纪虽小,但在宫里长大,自小听多了太宗打天下的故事。

  还有父皇李治征服辽东,打下吐藩的故事。

  对那些将军的事,自然也有几分耳闻。

  “哼。”

  李贤在一旁冷哼一声,脸色不太好看:“沽名钓誉,言过其实。”

  “三弟,你说什么?”

  安定思向他凶巴巴的瞪过去。

  李贤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没什么。”

  他前些年试图暗示招揽苏大为。

  结果反被苏大为薅羊毛。

  自此念念不忘,在心中暗自记恨。

  不过安定思比他大一岁,是他的姐姐。

  而且大唐公主,个顶个的都是彪悍之辈。

  再加上头顶上有个老妈武媚娘罩着。

  更是在唐宫里横着走。

  就连李贤和李显他们,平日里都有些怕了安定思公主。

  “我警告你,要是被我听到你说阿舅的坏话,小心我不扒了你的皮!”

  安定双手叉腰,凶巴巴的道。

  “知……知道了。”

  李贤脸色一白,双手抱胸又退了一步。

  心中却是暗恼。

  不知那苏大为究竟有何魔力。

  迷住母后不算,连安定阿姊也这般为他说话。

  气死我了!

  ……

  就在皇子公主们躲在屏风后面看热闹时。

  大殿上的情况,又生变化。

  李弘咬牙道:“母后,诸位大臣,如今大食来势汹汹,偏偏我大唐刚灾天灾,关中疲弊,此非一两员大将能改变的局势。

  既需朝廷上下同心戳力。

  也许大唐百姓支持,踊跃参军。

  也需我大唐皇室做出表率。”

  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狄仁杰和阎立本这些心下支持李弘的人,暗自点头。

  感慨不愧是天皇李治的嫡长子。

  果然有担当。

  只这番话,头脑清醒,绝不是那种庸碌君主。

  就在狄仁杰准备再进言时,只见李弘向着武媚娘鞠躬道:“母后,儿臣愿御驾亲征,求母后应允。”

  啊?

  以武媚娘的老辣,这一瞬间的表情,也是懵了。

  凤眸大睁,一时反应不及。

  “弘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儿臣说,请母后应允儿臣,御驾亲……”

  李弘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狄仁杰抢上来打断:“陛下不可!”

  阎立本也变色道:“陛下乃国君,乃我大唐的太阳,未听说有敌酋寇边,而令国君亲自往迎的,这……这也太抬举他们了!”

  大殿一片哗然。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

  十二卫大将军早有数位抢上来,单膝跪地,向着李弘抱拳泣道:“陛下,主辱臣死,求陛下收回成命,臣愿领兵,为陛下分忧,不破大食,誓不还朝!”

  “臣也愿意领兵,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十几位将军,六部主官,左右宰相,一齐哀求。

  尼玛。

  李弘看得呆了。

  我,我只是不想阿舅出去后,独自面对母后。

  我那点道行哪是母后的对手。

  李弘是真的怕啊。

  他对武媚娘的恐惧,是发自灵魂的。

  大殿后方,躲在屏风里的数位皇子公主,一时也是吃惊不已。

  胖乎乎的李旦吐着舌头惊道:“皇帝阿兄要亲自领兵打仗吗?”

  李显摸着额头:“我还是第一次听大兄这么勇敢,打仗危险啊,战阵之上,刀枪无眼。”

  小太平歪着脑袋:“如果大兄去了,太平也要去。”

  “傻丫头,你添什么乱啊。”

  安定思敲了一下太平的脑袋。

  却见李贤半张脸藏在屏风后,悄悄向殿上窥探。

  脸色颇有些古怪。

  像是有些沾沾自喜,又像是极力忍耐。

  “阿贤,你在笑什么?”安定思恼道。

  “啊?我没有啊。”

  李贤背脊一挺,左右张望,顾左右而言它。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你嘴角在抽抽,好啊你个阿贤。”

  安定思冲上去,两手揪起李贤的脸左右拉拉:“你是不是想大兄出事了,你好坐皇帝位置!”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这一下,轮到李贤害怕了。

  吓得屁滚尿流!

  就在众小一番打闹时,陡然听到殿上一声喝:“天后,陛下,请许臣为国分忧,臣愿亲自领兵,讨伐大食。”

  这话一出,纷乱的大殿之下,陡然万籁寂俱。

  鸦雀无声。

  只因为,说话者乃是大唐第一名将,开国郡公,苏大为。

  武媚娘双眸盯着苏大为,眼神颇有些复杂。

  有些感慨,又有些释然:终于逼得你主动站出来了,此事是你自己要承担,须怪不得哀家。

  狄仁杰目视苏大为。

  微微颔首,似在赞许。

  阎立本微叹了口气,但想着,这大概或许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陛下不用亲征。

  而以苏大为的能力手腕。

  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当有一定把握。

  而且苏大为在唐军的威望卓著,对那些胡人而言,有如天神一般。

  能压住场面。

  阎立本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所想。

  不知道苏大为站在历史看客的角度上,把人性,把武媚娘对权力的欲望看得有多透彻。

  让苏大为放弃保护李弘,亲自领兵出征。

  这在当下,无疑是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其余六部大臣,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各将军们不知苏大为心中的权衡,但见他主动开口,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

  苏大为没开口前,谁也不敢主动提他。

  这仿佛是大唐朝廷的禁忌。

  完全是苏大为昔日那些作为,一怒屠光白马寺,杀光各路异人血腥手段,甚至无视李治口谕,说走就走那种任性妄为的形像,给吓住的。

  苏郡公用兵真如神,但是他这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古怪。

  若是性子上来,只怕自己脑袋不保。

  昔年在含元殿上,那几个因非议苏在灰,被拖下去活活打死的大臣,令众人记忆犹新。

  是以苏大为不主动站出来,别人不敢提。

  但他主动说愿意带兵。

  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觉得大事定矣。

  除了一位——

  当朝皇帝李弘向苏大为发出哀叫:“阿舅,你……你出征也不防带上我,朕在军中,定能鼓舞士气,有大唐皇帝坐镇,那些胡人一定都会乖乖用命。再说昔年太宗皇帝不也是提兵亲征,朕……”

  “胡闹!”

  武媚娘一声低叱,用力一甩长袖,柳眉倒竖:“堂堂一国之君,说话如此孟浪,罚你退朝后回去把‘为君之道’抄百遍。”

  “是。”

  李弘一个激灵。

  仿佛又回到幼时,随口应下,才反应过来,暗叫不好。

  阿舅当面,母后都可以随意把自己搓扁捏圆,在母后面前丝毫挺不起腰杆。

  阿舅若不在朝……

  我命休矣。

  李弘脸色瞬间苍白。

  两眼失去神采。

  群臣在一旁一个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见。

  这母子两的冲突,外臣怎敢轻易开口。

  不过要说到太宗李世民,人家是马上皇帝,大唐都是人家天策府打下来的。

  开创基业之主,领兵出征,自无不可。

  从李治朝起,大唐皇帝便是治天下的皇帝。

  天皇大帝终其一身,出最远的门子,也不过去泰山封了个禅。

  那啥,陛下,您这没出过关陇的,还是乖乖皇宫里待着,别舔乱了。

  众臣子暗自交换着眼神。

  苏大为上前一步,先向武后点点头,再向李弘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见苏大为向自己开口,李弘精神稍振。

  “阿舅……”

  “区区大食国几个将军,若要我大唐天可汗出阵,未免太过抬举他们。”

  苏大为微微一笑,笑容里,自有一种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自信气度。

  “而且臣在前方打仗,也需赖陛下、天后在后方安排后勤支援之事,此事或许比在前方作战更紧要。所以陛下,就安心在朝中,治理大唐天下,静待臣的好消息。”

  “阿……郡公,那朕……”

  李弘的脸色越发白。

  有几分畏惧的看向武媚娘。

  刚好武媚娘也向他看过来。

  那眼神,仿佛藏着冰雪一般。

  看得李弘一个哆嗦。

  犹如老鼠遇见猫。

  苏大为看在眼里,心知以武后的手腕权谋,自己若不在朝中,单凭李弘自己,当真不是对手。

  没准仗还没打完,皇帝李弘已经被废了。

  历史上,李弘是在继位前,突然暴毙。

  接着被立为太子的李贤,与武后发生政争。

  最后斗争失败,被武媚娘废掉,贬入蜀中。

  之后接替的李显,几番起落。

  最终熬死了武则天,才得以上位。

  政治斗争就是如此残酷。

  不以亲情为念。

  套用一句话“天家岂有私情”?

  武媚娘,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虽然中间有些拖沓,让武后有些不满。

  但最终的结果,总算是把苏大为这个碍眼的给踢开了。

  以后朝中之事,将由她一手遮天。

  想到此处,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便是天意。

  天意所归。

  哪怕是阿弥你,也无法逆天而行。

  正在心中如此想时,就见苏大为叉手行礼道:“陛下、天后,虽然陛下方才说亲征,臣以为不可行,但诚如陛下所说,若有天家人在军中,对鼓舞士气,威慑诸夷,有着莫大的好处。

  此次出征,实乃我大唐最疲弱之时。

  所以臣恳请陛下与天后,许皇子入军任监军,以壮我军。”

  好家伙!

  当真是好家伙!

  苏大为这话说出来,武媚娘的笑容立刻就凝结在脸上。

  旁边的大臣狄仁杰、阎立本等人,也是一脸懵逼。

  包括李弘在内,一瞬间都失去了表情管理。

  露出颇为夸张震惊的神色。

  这是……

  苏郡公这是要……

  这是监军的事吗?

  这是反将武后一军啊!

  整个议政大殿上,安静到落针可闻。

  三省六部主官,十二卫大将军,左右宰相,邢国公等人,全都摒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声怕自己出声,将武后的雷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武媚娘两眼微眯,媚眼如丝。

  眼神甚是妩媚。

  但袖中的手指,已然攥紧。

  苏大为既然提出来,就是有备而来。

  旁的皇子他不会要。

  必然是冲着武媚娘另几个亲儿子来的。

  而且他既然开口,就是在谈条件。

  武媚娘若是不答应……

  不答应的话,只怕苏大为也不会轻易答应出征。

  到那时,又不知会提出何种狮子大开口的条件。

  “苏郡公……不知想要哪位皇子做监军?”

  武媚娘越是愤怒,神色越是妩媚。

  笑容也越是危险。

  “好教天后得知,臣意请沛王、英王、冀王随军,任征西军监军。”

  这话一出来,躲在屏风后的李贤、李显和李旦三人,脑子嗡地一下,彻底凌乱了。

  干我啥事?

  我们只想斗斗鸡,玩玩鸟。

  偶尔有点小野心,或者玩几个小宫女。

  怎么出征作战这种事,会落在咱们头上?

  监军?

  我监你妈啊!

  当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苏大为你不得好死!

  李贤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殿上,苏大为向武媚娘叉手行礼,声音坦然道:“还请武后许臣之请,否则以一万府兵,对十五万大食人,还有五六万突厥叛军,反覆无常之胡人。

  臣,实在无信心。”

  没信心?

  我信你个鬼!

  满大唐将军,谁不知道你苏大为用兵奸诈如鬼。

  从来都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俗称乌龟暴走流。

  自己先防得水滴不漏,有十足把握,才会用兵。

  尼玛,打吐蕃时,就那么点人手。

  还有高原反应,硬是被你玩出花活来了。

  用吐谷浑人仆从和吐蕃人对砍。

  再把打败的吐蕃人收编做仆从。

  最后带着一帮嗷嗷叫的仆从军,冲进逻些城,把他们自己都城给屠光抢光了。

  你这个屠夫,你会做没把握的事?

  你特么敢站出来,就一定是有把握。

  所谓什么监军,嘿嘿……不过是拿在手上做人质吧?

  在场的个个都是官场老油条。

  苏大为这点心机,被他们一眼看穿。

  看是看穿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对又是一回事。

  无论是于公于私,似乎都没有反对的理由啊。

  毕竟天后与自己的儿子撕逼。

  无论谁输谁赢,朝廷上只怕都会来一波大换血。

  若是能平安渡日,谁也不想折腾。

  安心理政,再赚点小钱钱,顺带实现一下家国理想,给百姓弄点实惠不好吗?

  至于谁当皇帝……

  反正都是你们李家的事。

  你,你武媚娘也别闹了。

  闹个什么劲。

  就算让你掌权,你还能活多少年啊?

  死了以后,这大权不给自己儿子,你还想给谁?

  给你们武家人?

  那不被天下人给生吞活剥了?

  再说武家人,当初不地道,把杨氏和武媚娘姐妹赶出家,流落街头,险些饿死。

  武媚娘掌权后,反手把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发配岭南。

  下手干脆狠辣。

  所以武媚娘和武家人,也结了死仇了。

  这也是当年李治放心让武媚娘代他处理朝政的缘由。

  从本质上说,武媚娘就是一个孤臣。

  替李治背锅的。

  这种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信。

  唯一有的就是儿子。

  和李治生的儿子。

  武媚娘或许还想挣扎一下。

  为自己心中的那个梦想,想尝尝做女帝的滋味。

  让天下男儿知道,她一介女儿身,也能做九五至尊。

  把天下男儿都踩在脚下。

  报复他自小受到武氏兄长虐待。

  受到太宗李世民提防打压。

  不就因为我是女人吗?

  不就因为我有能力和野心吗?

  就防我和防贼一样。

  陈硕真说过,女子也不比男人差。

  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一样能做。

  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区别高下的,只有实力与能力,与是男是女,毫无干系。

  武媚娘心中积攒着一股力量。

  是源自她幼年和少年时不公的待遇。

  她需要用一种手段,实现抱负,实现自我价值。

  让天下人都看到,她的光芒。

  但是眼下,她必须有一个现实的难题要克服。

  要把成为障碍的苏大为从朝中踢开。

  得让苏大为自己心甘情愿走。

  而要苏大为情愿,就得满足苏大为的要求,将李贤、李显和李旦交给他带到军中。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武媚娘失去废掉李弘的可能性。

  若是几位皇子都在宫中,武媚娘大可趁苏大为出征后,兴废立之事。

  废掉李弘,再封李贤做皇太子。

  而她作为太后,可以继续掌监国之权。

  培植亲信,统驭群臣。

  时机成熟,她就可以登上最高的位置。

  尝一尝女帝的滋味。

  就像当年陈硕真一样。

  就算苏大为回来,木已成舟。

  一切为时已晚。

  此去西域,不算作战时间。

  大军来回往返。

  也须两年时光。

  足够了。

  可苏大为看穿了这一切,要带其余皇子随军。

  这让武媚娘还怎么玩?

  亲儿子都在苏大为手上。

  若废李弘,立李贤,立李显、李旦?

  信不信到时苏大为带着“太子们”杀回来,搞个拥立之功?

  若是立其余妃嫔与李治生的皇子呢?

  理论上不是不可以,但武媚娘非人家亲母,在大义名份上,就有些缺失。

  若把人家亲母做掉。

  或者把别的皇子过继自己膝下……

  不,不行,自己有亲儿子,这么做太复杂。

  天下无数双眼睛都看着。

  做得太明显,只会失去人心。

  而且身为皇后,她与李治的皇子才是正统。

  才有大义名份。

  其余妃嫔生的皇子,没这个作用。

  怎么办?

  苏大为两眼直视武媚娘。

  看着武媚娘双眸微微发红。

  看她双肩微微颤抖。

  不由心中暗道:媚娘阿姊,你打算怎么做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阎立本一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

  头一次后悔自己今日怎么没托病在家休养。

  今天这会,是要命的会啊。

  太后武媚娘,与开国郡公苏大为,这就算是掐起来了?

  该不会当堂翻脸吧?

  从开始双方还在好好议事,商量着怎么对付辽东的叛乱,对付入侵西域的大食人。

  到后来,为了人员调配,一番议论,倒也还算正常。

  可到了大总管人选上。

  双方就有些图穷匕现的味道了。

  武后自然是希望苏大为率军出征。

  于公是增加唐军的成算。

  于私,少了苏大为,这朝堂上,就没人再能阻挠天后了。

  哪怕是皇帝李弘,也挡不住武后那强大的气场。

  在武后面前,只有乖乖聆听教诲的份。

  环顾大唐朝廷,恐怕也只有苏大为一人,能在武媚娘前,谈笑自若。

  而苏大为这边。

  很明显,是希望维持住朝廷目前的局面。

  不希望武后将李弘架空。

  不忍见母子相残。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他若在朝堂上,就能形成第三方势力,从而缓冲李弘与武媚娘之间的矛盾。

  单独苏大为与李弘,都不足以威胁到武媚娘。

  但若这二者结合,就算是堂堂天后,也颇感头痛。

  所以必须将此二人拆开。

  邢国公苏庆节,正因为看到这一点,出于兄弟情义,出于为大唐社稷大局考虑,明知此次敌人十分棘手,仍主动站出来。

  表示愿做这征西大总管。

  心愿是好的。

  原本也有几分机会。

  只是情况急转直下。

  从天竺被大食人攻略,王玄策独木难支开始,这场战役的危急程度,已经脱离控制。

  上升至灭国级的危难。

  那绝非现在苏庆节所能驾驭的。

  而都察寺卿严守镜提供的情报,更令大唐君臣对此次敌人的决心和实力,感到震惊。

  非苏大为,不足以统慑唐军。

  非苏大为,不足以应付此次危机。

  到了这一步,甚至逼得李弘喊出御驾亲征这种话。

  苏大为思前想后,确定只有一个选择。

  就是他为征西大总管。

  所以他站了出来。

  但他绝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做了各种思考和预案。

  向武后开出条件。

  将几位皇子随军,以做“监军”,提振士气。

  是监军也罢,是人质也罢。

  本质上,就是绝了武后换掉李弘的念头。

  苏大为在外领兵这段时间,武后可能架空李弘。

  但绝对无人可以替代李弘。

  只要李弘还在,苏大为得胜回朝时,挟着战争胜利的巨大威望,就拥只手翻天的可能。

  许多事,心照不宣,隐而不发。

  均是双方心中博弈。

  对这一点,议政殿上这些重臣和老狐狸,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看得清楚,才觉得可怕。

  担心被卷入这场看不见的较量里,被殃及池鱼。

  粉身碎骨。

  这是真的害怕。

  能混在灭国战争中博弈的东西,其中有何等大的利益,有多少人命、家族为此殒落。

  在这一切面前,哪怕满朝公卿的命,都是微不足道的。

  都只是数字。

  李弘暗自吞咽一口口水。

  躲在屏风之后的李贤被安定思公主死死捂着口。

  其余皇子皇女瑟瑟发抖。

  对自己未卜的前途,充满恐惧。

  大殿上,阎立本脑袋低得快要扎到地上去。

  狄仁杰眼观鼻,鼻观心。

  右相、左右武卫大将军,六部主官等一个个都仿佛变做了泥塑木偶,不发一言。

  空气里充满凝重气氛。

  烟雾里那一条条绕着红漆大柱缠绕的巨龙,双目狰狞俯视下方大唐群臣。

  眼中隐隐带着嘲讽。

  像是嘲笑这些人,算计太多。

  所有人不敢看,但注意力都放在武媚娘身上。

  处在漩涡中心的武媚娘,一动不动。

  像是凝固住。

  只有一双凤眸闪动着光芒。

  似忿怒,似冷笑,似嘲讽,似痛恨。

  看着苏大为的目光,犹如看一个叛徒。

  “阿弥,你果然长大了呢。”

  这句话,在这朝堂大殿上说及,未免有些奇怪。

  以苏大为的年纪,军功,在朝中的身份地位,异人的实力。

  何止是长大了。

  说一句大唐第一人。

  不过份吧?

  天后居然说他“长大了”?

  这个长大,它正经吗?

  咳咳,不要想歪。

  以武后和苏大为二十多年的交情,亲姊弟相称,以阿姊的身份说这么一句,似乎也正常。

  但若是结合眼下的环境和局势。

  只怕武后说的是,苏大为“翅膀硬了”,不听从阿姊的话,反而处处与之作对吧。

  果然,随着武媚娘的话,苏大为淡淡一笑:“雄鹰长大了,总要翱翔的。”

  六部主官低着头,不敢看武媚娘的表情。

  只是彼此之间,暗自眼神交换。

  果然,果然是说苏大为翅膀硬了。

  他们俩该不会,当堂掀桌子,撕破脸吧?

  以大家对武后的了解,别看她只是个女人,但心气之高,之傲,世所罕见。

  凡是她认定的事,不管多少困难险阻,都必定会做成。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异乎常人的韧性。

  实在无法想像,她会退让。

  不,她是绝不会退让的。

  可是苏大为那暴躁脾气,动不动就屠人家白马寺,好像……也不是会退让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殿上,空气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就在群臣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时。

  只听武后轻声一笑,衣袖如蝴蝶般飞起,合在胸前:“贤儿和显儿已经成年,让他们为大唐做表率,是份内之事,哀家同意他们随军,但是……旦儿还小,他随军若有何闪失,谁来担?”

  太子李弘二十岁。

  李贤十八。

  李显十七。

  李旦如今才十一岁,是小了些。

  苏大为神色不变,叉手道:“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臣观冀王少年英俊,若从军历练一番,必大有可为。”

  这话说得,整个朝堂上死一般寂静。

  阎立本只觉自己心脏都要停跳了。

  这苏大为,好大的胆子。

  十来岁的冀王带在军中,大有可为?

  你想为什么?

  难不成想让冀王将来做将军啊?

  一时听不出苏大为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不像是好话。

  再偷看武媚娘。

  这位天后,如今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眼中射出刺骨的寒芒。

  武媚娘大袖一挥,彩袖如刀片般扬起。

  那是她的习惯。

  十二卫大将军,三省六部官员,大唐左右二相都明白。

  只要武媚娘手一挥下,就必有人人头落地。

  刺骨的森寒,一下子爬上所有人的背后。

  糟糕!

  就见武媚娘大袖狠狠一甩。

  “就依卿之言!”

  哎?

  一向狠辣绝情的天后,这次居然退让了?

  这怎么可能?

  满殿大臣,集体傻眼了。

  躲在大殿屏风后的李贤等诸皇子,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母后,你怎么可以让我们跟苏大为那个恶人出去打仗?

  呜呜~他还不趁机折磨儿臣我啊!

  李贤当真是欲哭无泪。

  大殿上,整个气氛为之一变。

  群臣先是看向武后,看到一向以女强人示人的天后武媚娘,脸上竟罕见的露出疲惫之色。

  这是……

  终于在苏大为咄咄逼人的气势下,退让了?

  原来,如此强势的武后,也会退让啊!

  再转头看向苏大为时,所有人的眼神变了。

  看着造成这不可思议局面的人。

  一时心中充满震惊,不可思议。

  更多臣子则是在心中暗自琢磨,看来天后还是忌惮苏大为啊。

  此人足以左右天后与陛下之间的局势。

  万万得罪不起。

  已经有心思灵活的大臣,想着要怎么与苏氏建立好交情。

  若不能结好苏大为,至少也要和他身边的苏庆节、程处嗣等人交好。

  不提殿上众人心思活动。

  苏大为大开双臂,向武媚娘郑重行礼:“臣,谢天后信任,必会保证诸王安全,若有差池,唯臣是问。”

  “好。”

  武媚娘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接着冷冷甩了下衣袖:“哀家乏了,剩下的事,你与陛下商议后,再呈报哀家。”

  “喏。”

  虽然武后是做出退让了,但显然,她也要让众人知道,她很生气,很不爽。

  现在离开,就是表明这一强烈态度。

  但同时,她也没放弃权柄。

  让李弘与苏大为定下进兵方略后,将一切呈给她过目。

  牢牢把住最后的审议之权。

  现在大唐的朝堂上,就算是天子李弘的圣旨,想要颁下去,除了用皇帝印,还得加盖天后印玺,方才生效。

  “儿臣,恭送母后。”

  李弘强忍住想要上挑的嘴角,向着武媚娘恭敬行礼。

  这一仗,是他与苏大为赢了。

  ……

  昏暗的佛堂中,有一位身披铁甲的大将,向着前方一个朦胧的人影,微微鞠躬。

  那人影背着他,不发一言。

  好似看着眼前的佛像,陷入沉思中。

  背影不说话,那金甲将便也不敢出声打扰。

  只是看他身上的衣甲,赫然是唐军高级将领。

  但如此高位,对着面前的背影,仍然摒息静气,显出无比的崇敬。

  许久之后,那背影终于缓缓转身。

  向着身后将军道:“此次多亏你向我报信,使我掌握朝廷动向。”

  金甲大将,赫然便是白天在朝堂上,向苏大为发问的右武卫大将军,宗室李玄信。

  作为大唐十二卫大将军之一,手握重权,兼为宗室。

  这原本是一个绝不可能背叛大唐的人。

  此时,被萧礼一言感谢,李玄信忙双手抱拳,面现激动道:“钜子说哪里话,若无钜子,似我这等人仍在蒙昧之中,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知此生有何意义。

  多亏钜子指引我等,使我们看到前行的方向。”

  微呼了口气,李玄信继续道:“白天朝堂上那些争斗,越发证明钜子真知卓见,所言非虚。这个朝廷病了,只有用钜子的理论,动员广大百姓,进行变革,才能救天下!”

  萧礼那张被一道刀疤划过的脸庞上,有一种特异的魅力。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李玄信的肩膀,点头赞许道:“昔年太宗言,水能载舟,亦能覆亦,正是如此。我们这些人,怀有理想,自然不被朝堂上那些营营苟苟之辈所容。”

  李玄信郑重抱拳:“愿追随钜子,改变这个天下。”

  萧礼眼眸中闪过深思的光芒:“依你所见,苏大为出兵,确实吗?”

  “不会有错,舍他再无别人,而且此事天后与李弘皆认可,只不过苏大为奸猾,要将几位皇子带上随军。”

  “呵,我素知苏大为,小心谨慎,狡兔三窟,哪怕是对武后和李弘,他也不是全然相信,这么做,不过想给自己留几道保命符。”

  “我亦如此认为。”

  “只是这样做,今后的路,他是越走越窄。”

  “钜子,我们当如何做?”

  “这是天赐良机,趁着苏大为出西域,咱们可以实行那个计划了……”

  萧礼未提是什么计划,显然李玄信是清楚的。

  李玄信双眼流露出亢奋的光芒,满面红光,沉默着,用力抱了抱拳。

  “喏!”

  ……

  贞观十四年八月,唐灭高昌国,九月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交河城。

  管理西域事务。

  二十年六月,西突厥可汗请和亲,唐使其属下割龟兹、于阗、疏勒、朱俱婆、葱岭五国为聘礼。

  二十二年,唐军进驻龟兹国,便将安西大都护府迁至龟兹国。

  即后世新疆库车。

  并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兼统。

  简称安西四镇。

  贞观以后,安西四镇时置时罢。

  军镇也有所变动。

  永徽元年,李治根据西域形势罢四镇,安西都护府也迁回西州。

  显庆年间,大唐平定了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叛乱,次年,都护府又迁回龟兹城。

  四镇随之恢复。

  在那之后,一直至今,四镇在大都护裴行俭的经营下,始终屹立于西域,统慑西域诸胡。

  成为大唐的象征。

  但是如今,事情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来自西北的风沙,吹拂在草原上,一直吹打在疏勒城的城墙上。

  执行巡守的老兵,郑二郎啐的地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刚才伸了个懒腰,一不留神被一股恶风吹到嘴里,灌了满口的风沙。

  “这鬼天气。”

  郑二郎肩膀上扛着长枪,拍了拍腰上的箭壶,背后的大弓。

  这个动作是他的习惯,每次巡逻前,都会检视一番。

  武器,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在这种鬼地方,唐人是外来的,时刻都会置于危机中。

  也只有手里这些兵器,这些老伙计,才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

  检视完毕后,他向身后瑟瑟发抖的新兵蛋子徐九郎瞪了一眼:“一会跟紧了我,不要走散了。”

  “喏。”

  徐九郎年方十九,是今年刚到四镇来轮值的府兵。

  据他说,家乡遭了灾,他跑得快还算好。

  家里那些人,已经穷得只能吃草根树皮了。

  对于徐九郎说的话,郑二郎一个字都不信。

  鬼你妈的,大唐纵是再穷,也无非是吃肉和吃饼的区别。

  怎么会有地方穷得吃不上饭?

  这徐九郎年纪不大,但是嘴里却不老实,嘿,以后慢慢招呼,慢慢调教。

  郑二郎对徐九郎那种轻蔑的神气,徐九郎自然清楚。

  但他却也无法可想。

  他生来胆小,被郑二郎一个眼神扫过,便瑟瑟发抖。

  也不知如何解释。

  只有点头跟上的份。

  在徐九郎身后,已经做了两年兵的曹大头嘴里咬着草根,不耐烦的道:“头儿,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了。”

  他身上背着一把大黄弓,手上虚握着一只角弩,腰上挂着两个箭壶。

  显得比郑二郎还要夸张。

  “大头,休要多嘴,都听郑老大的。”

  曹大头身后一个魁梧汉子呵呵一笑,左手执盾,肩膀上扛着一个铁锤,像是一名力士。

  名牛六郎。

  天生有一膀子力气,队里有什么力气活,苦力活,都交给他做。

  偏偏此人生性乐天,不以为苦,还总是乐呵呵的,嘴里能有说有笑。

  任镇兵已经三年。

  比曹大头还多一年。

  本来是颇讨喜的性子,唯一可惜的是,食量有些大。

  昨天一顿饭下来,郑二郎的脸色都黑了。

  “好了,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吧。”

  郑二郎回头看了一眼,转向前方日常巡逻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

  像是透过漫天的风沙,看到极远的地方。

  “我最近有种预感,大概会不太平,大家都小心些。”

  曹大头啐地一口,将嘴里嚼的草根吐到地上,轻蔑道:“这里是西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我们大唐的晦气?”

  牛六郎在后面呵呵笑道:“你忘了之前那些西突厥人?”

  “突厥人算个鸟,国都被咱们灭了,秋后的蜢蚱,蹦不了几天。”

  曹大头冷笑一声:“只待咱大唐的天兵一到,这些臭贼,都会被砍掉脑袋。”

  徐九郎在一旁弱弱的道:“可是我听说……征西的薛仁贵将军,兵败了。”

  “闭嘴!”

  这一下,三名老兵一齐暴喝出声。

  郑二郎是杀意。

  曹大头是震怒。

  牛六郎是凛然。

  三人一喊,徐九郎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多话。

  四人走走停停。

  今日风沙大,能见度低。

  再加上方才的那番对话,众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队伍一时沉默。

  耳边只听到风沙呼呼作响。

  天地一时有些昏暗。

  “这些年,这边风沙越来越大,草地却越来越少,都养不起牲畜了。”

  曹大头突然抱怨道。

  牛六郎笑呵呵的接了一句:“好在咱们在河边的田地长势还不错,只要水不断,就饿不死人。”

  徐九郎总算找到机会,弱弱的道:“河里鱼也多,每天只要花点时间,便能得些鱼获。”

  这话说出来,曹大头和牛六郎两人都感觉食指大动,口水情不自禁的分泌多了些。

  “嘿嘿,一会巡视完了,我们替你去喂牲口,你小子去弄点鱼来。”

  “这小子胆子虽小,捕鱼的本事却不差。”

  不愧是吃货民族,三两句便拐到吃上了。

  三人嘀嘀咕咕,商议着如何改善伙食。

  只听领队的郑二郎突然一声低喝:“戒备。”

  嗯?

  曹大头瞬间端起角弩,张弦上箭,一气呵成。

  牛六郎咚地一声,将左手大盾砸在地上,护着队伍侧翼,同时抓起手中铁锤,警惕的向四周张望。

  只有徐九郎反应稍慢。

  愣了一会,才手忙脚乱的抽出腰刀。

  但两股战战,双手也抖个不停。

  郑二郎竖起一根食指,朝着前方指了指。

  随着他的手势。

  前方昏黄的风沙中,隐隐见到有人向这边过来。

  因为风沙能见度低的缘故,一时判断不出是敌是友。

  甚至连人数都瞧不出来。

  只能依稀看到人影。

  在郑二郎的手势下,众人向他聚拢。

  牛六郎跑到队伍前面,张起大盾,手执铁锤。

  他是队伍里的力士和盾牌。

  负责守护郑二郎,同时以力破敌。

  曹大头此时一言不发,双瞳收缩如针,角弩瞄向人来的方向。

  他是队伍里的箭手。

  箭法最精。

  眼力最好。

  郑老大虽然也擅箭,但是大头的箭更准,也射得更远。

  郑二郎肩上扛的长枪,重重插在脚边。

  背上的大弓已在手中。

  一旦发现是敌人,他将和曹大头一齐先远程收割人头。

  若敌人冲上来了,他还会拔出长枪,与牛六郎并肩作战。

  全队里,唯一使不上力的,就是徐九郎。

  他虽然双手握刀,但手一直在抖。

  带着横刀也微微颤抖。

  他手里的横刀不是什么好刀。

  而是长安烂大街的货色。

  刃口也缺了。

  还有些地方生了锈。

  这样一把刀,若在会使刀人的手上,少说也收割三五颗人头。

  但在徐九郎手里。

  大家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割伤到自己。

  “别怕。”

  曹大头头也不回,嘴里小声道:“你躲在我们几人身后,不会有危险。”

  牛六郎一笑,因杀气显得丑酷而狰狞的脸上,笑容竟有几分温柔。

  “一会若是敌人,你便回头跑,向城跑。”

  徐九郎嘴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不想跑,我想,和你们一起,一起杀……杀敌。”

  “别废话。”

  郑二郎声音没有了平日的轻蔑和嘲笑,有的只是凝重。

  “我们几人里,你最年轻,跑得最快。若真是敌人,你便拚尽全力跑,通知城里的人,告诉他们敌人情况。”

  “那你们……”

  “当兵吃这碗饭,脑袋早就挂在裤裆里了。”曹大头嘴里干嚼着。

  仿佛那唇上,还叼着一根看不见的草根。

  他在借这个动作,缓解心中的焦虑。

  “我不……不要,我要与你们一起……我不孬……”

  “来了!”

  郑二郎一声低喝。

  所有人汗毛倒竖。

  但见前方有人破开风沙,向这边狂奔而来。

  第一百二十章

  风沙呼啸中,一个黑影从中扑了出来。

  曹大头一声冷哼。

  咻地一声,一箭已经射出去。

  这个时辰,从这个方向来的,只可能是大食或者突厥人。

  唐军?

  唐军在碎叶水已经败了。

  那已经是四个月前的消息。

  大将军薛仁贵带着唐军远征怛罗斯。

  要将盘恒在那里的突厥人消灭。

  顺便探听一下关于大食人的消息。

  谁知突厥没寻到,但却发现大食人的军阵。

  为了击败大食人,薛礼亲率精锐突袭大食人的后方。

  想将他们的粮草和牧场打掉。

  这些大食人远道而来。

  只要断了他们的补给,便会不战自溃。

  战略意图不差。

  执行的也不错。

  唐军以骑战而论,当今天下,薛礼几乎是骑战第一。

  就算阿史那道真这些大将,也要稍逊他半筹。

  数百里奔袭,顺利将大食人的牧场焚掉。

  牛羊马匹掳走。

  这份战报送到大都护裴行俭桌案前时,一向沉稳的裴行俭都忍不住击案叫好。

  但随之,惊天的逆转就发生在下一刻。

  负责管束后勤辎重和步卒的郭待封,不按约定守好营垒,而是命步卒前出。

  寻大食人主力作战。

  中途遇到大食人的骑兵,双方激战,一时胜负未分。

  便是在此时,突厥人突然从唐军背后杀出。

  郭待封军由是大乱。

  步卒阵势一乱,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屠杀的命运。

  最终三万多的步卒,死伤殆尽。

  碎叶水为之尽赤。

  唐军的辎重和粮草,反被大食人和突厥人所夺。

  得知消息后的薛仁贵大为震惊。

  他率轻骑击大食人后方,只带了三日干粮。

  失了补给,在莽莽沙漠里,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得已下,他率军回撤。

  连掳到的牛羊都全数抛弃。

  带着这些只会拖慢骑兵回军速度。

  而在西域这片地方,唐军若失了步卒辎重,不仅是食物和水源、草料难以补充。

  更困难的是箭矢兵器的损耗。

  战马的损耗。

  薛仁贵明白大势已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剩下的万余唐军骑兵,尽快撤回安西四镇,寻找大都护裴行俭的庇护,让惊魂未定的唐骑稍做喘息,重新稳住阵脚。

  结果,方寸大乱的薛仁贵,在撤兵途中,被突厥斥候抓到了踪迹。

  在怛罗斯附近,大食人与突厥人大军四面合围。

  唐军拚死血战,最后箭尽粮绝。

  不得已趁着黑夜,分头突围。

  然后被突厥人衔尾追杀。

  最终只有百余骑逃回四镇。

  连主将薛礼,都失去踪迹。

  而大食人与突厥人,将唐军的尸首收集起来。

  就在碎叶水边,斩尽唐军士卒头颅。

  以唐人首级,垒成京观。

  无头尸首,弃于道旁。

  被秃鹫和野狼,日夜啃噬。

  得知这一消息,四镇震动。

  西域震动。

  西域大都护裴行俭当时气得踹翻桌案,大骂郭待封无能,薛礼失智!

  以致唐军遭受如此重挫。

  安西四镇士卒闻之,一日数惊。

  亦有不少战士,曾在薛仁贵与苏在为麾下效力过。

  听说薛礼大败,一个个义愤填膺,刺臂见血。

  以血书向裴行俭恳求,要出坞堡,与大食人,与突厥人决一死战!

  但是裴行俭一反常态,死令不许出。

  又狠狠惩治了一批想要偷出军营,寻大食人报仇的士伍。

  从那时起,每到夜晚,众将士都能听到哀号之声。

  有人说,是唐军屈死怨灵,终日不散。

  有人说是野狼在号叫。

  无论如何,这场大败,在所有四镇士卒的心里,种下屈辱的种子。

  每到天明,疏勒城的校尉,远望着碎叶水方向,总是呜咽哀鸣。

  声如猿啼。

  众人知道,他唯一的亲弟弟,被大食人杀了。

  汉人最重乡土之情,当兵固有一死。

  唯一的念想,就是死后能回故乡。

  但,校尉的弟弟,还有许许多多的唐军士卒,永远回不来了。

  他们的血流尽。

  他们的尸身被敌人抛于道旁,被野狼秃鹫啃噬。

  他们的头颅被高高垒成京观,以震慑唐军。

  曹大头今早在出城前,还看到校尉立于城头,远眺碎叶水的背影。

  听着他呜咽哀鸣之声。

  好像在喊着什么“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死在这里的唐人,已经与这里的土地腐烂在一块。

  永远回不了唐土了。

  “胡人,死!”

  说时迟,那时快。

  弩箭电一般射出。

  眼看要射中对方面门。

  却见那黑影的身体诡异的一个扭曲,带着弩箭翻身倒地。

  从黑影后方又跳出一人,手里握着半截残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那不似人的声音,像是野兽在威胁敌人。

  曹大头冷哼一声,闪电般将角弩挂在腰上,肩膀上的大黄弓已落入手中,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眼看要放箭。

  陡觉手腕一沉。

  郑二郎冷厉的声音同时响起:“等等,像我们的人。”

  嗯?

  曹大头一愣。

  有些不敢相信。

  这个时候,哪还有我们的人?

  那个方向已经都是胡人的牧场,都是突厥人和大食人。

  唐军的头颅已经被高高垒起,腐烂臭了。

  他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身体微微一震。

  那个拿着断刃的家伙,身上虽然脏乱残破,但衣甲还真有些像是唐式的。

  手里的断刃也像是一把断掉的横刀。

  此刻那人低伏在地上,正在推动倒地的另一人,口里似乎在喊着什么。

  曹大头和郑二郎对视一眼。

  脸色颇有些不好看。

  别是侥幸逃回来的唐军,被自己一箭射死了。

  “过去看看?”

  牛六郎道。

  曹大头看向郑二郎。

  郑二郎点点头,肯定道:“我和六郎过去看看,大头你和九郎在这里戒备。”

  这是一个老兵的素质。

  哪怕对方疑似友军。

  也要防着一手。

  留下一个箭手,和一个传令报信的兵卒,十分妥帖。

  牛六郎点点头,插起铁锤,拔出大盾,护在身前,跟着郑二郎,亦步亦趋的向那两人走去。

  他是步卒中少有的力士,也是肉盾。

  若真有什么变故。

  他的大盾,将成为保护郑二郎的屏障。

  为大家反应争取时间。

  数息后,郑二郎和牛六郎走到那两人身前。

  看到手拿断刃的那人,正恶狠狠的瞪着他们,不发一言。

  而先前倒地的那人,却让郑二郎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嘴里咬着弩箭,唇边渗着血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若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几乎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不过,能在电光火石瞬间,扭转身形,以口齿咬住飞射面门的弩箭。

  这份眼力,这份身手。

  必是唐军中的百战老兵。

  作战本能已经融入骨血中了。

  咬在口中的弩箭,可以反射向敌人。

  无论任何绝境,都保留一分反击的可能。

  唐军,有这般身手的不少,但也不会太多。

  此人当不是无名之辈。

  郑二郎微微吞咽了一下口水,他自问自己身手不差,但也比不上此人。

  “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手持断刃的大汉,以断刀撑着地,眼神凶狠的扫过郑二郎,目光落在一旁的牛六郎上,最后落在他插在背后的铁锤上:“骨朵?呵,我若不是几天水米未尽,就凭方才这一箭,你们都得死。”

  啪!

  地上那名唐军翻身而起,随手一巴掌拍在那大汉的脑袋上,呸的一声吐出口里的箭,声音沙哑道:“我是薛礼大将军麾下,第三旅旅帅,关中,魏三郎。”

  拄着断刃的大汉甩了甩头:“第三旅,第八团团首,陇右,萧二郎。”

  啊?

  郑二郎大吃一惊。

  连着身边的牛六郎都是大惊失色。

  “你们……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薛将军麾下还有活着的人吗?那其他人呢?薛将军可安好?”

  两人急切问。

  将乃百兵之胆。

  无论这一仗败得有多惨。

  只要薛仁贵还活着,唐军的胆气便仍在。

  就有卷土重来的勇气。

  若是一军之将没于阵中。

  这支军队纵然还有人活下来,精气神也完了。

  “薛将军……”

  提起薛仁贵,魏三郎和萧二郎,同时神色一黯。

  “你们……该不会薛将军他……”

  “不是,我们不清楚将军如何了,兵败的时候,各部四散奔逃,我们这一旅承担诱敌和阻敌之责,战至一日夜,等天亮的时候,追击我们的突厥人撤了。

  我们从死尸推里,又救起了十几名袍泽,然后向着四镇这边撤退。”

  萧二郎苦笑道:“一路上经历好几拨敌人,也遇到数十名兄弟旅的残军,最后快到疏勒时,被突厥人的探马追上,一番厮杀,最后只剩我们两人,其他人都……死了。”

  说出死了二字。

  心头如放下千斤重石。

  一条昂藏的陇右大汉,一时止不住悲痛,泪水滚落下来。

  死了,都死了啊。

  难以想像,这数月以来的逃亡生涯。

  一次次从敌人的弯刀中挣扎求存。

  无法形容,一次次被敌人像是撵猪狗一样追杀,被敌人将兄弟们砍翻在地,亲眼看着袍泽被割去头颅的憋屈。

  逃到碎叶水边,看着被染得血红的河水放声大哭。

  那是兄弟们的血。

  当最后看到雾气中,河岸边突然多起来高高的山包。

  走近时,闻到刺鼻的血腥气。

  看到一张张狰狞而恐怖的脑袋。

  一个个唐军的头颅,还保留着生前最后的样子。

  好像时间永远凝固在与敌人殊死搏杀的那一刻。

  一张张脸,或愤怒、或不甘、或恐惧、或绝望。

  那一张张脸,都是熟悉的脸庞。

  都是大唐军中袍泽的脸庞。

  他们永远留在了碎叶水边。

  永远留在了怛罗斯。

  夜晚时,魏三郎和萧二郎甚至能听到风中传来战友们不甘的咆哮。

  前进,前进!

  杀贼!

  杀贼啊!!

  大唐万胜!!

  一种惨烈和悲痛之气,从心中涌起。

  虚弱到极点,几乎随时会摔倒的魏三郎,狠狠咬着嘴唇。

  他咬得如此用力。

  以至血水从口中渗出。

  干涸的喉咙嗅到如铁锈般咸腥的味道。

  这种感觉,提醒他还活着。

  提醒他要将兄弟们的那一份活下去。

  报仇。

  报仇!!

  直到杀光那些大食人。

  将那些突厥人碎尸万段。

  只有以血,才能洗涮大唐战败的耻辱。

  “带我回四镇。”

  魏三郎咬牙道:“我有,我有重要军情。”

  “什么样的军情?”

  郑二郎警惕的问。

  虽然此人自称是友军,番号也对。

  但不能排除,被敌人诱降甚至投敌的可能。

  还需细细审问一番。

  如今的局面,万万大意不得。

  “带我们回去……我要见,裴大都护……”

  魏三郎的声音仿佛踩在棉花里,虚弱不堪。

  他随时可能会晕倒。

  数月的逃亡,一身的伤病、饥饿、疲劳。

  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撑着。

  “裴大都护?你要见裴大都护做甚?有什么军情先说来听听?我再酌情上报。”

  郑二郎继续追问。

  一旁的牛六郎看着魏三郎,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之前在大都护府中待过?你好像是长安来的,是苏……苏大总管……”

  声音未落。

  只见魏三郎和萧二郎两人互相搀扶着,直挺挺的倒下。

  “哎,怎么说倒就倒?”

  “快救人……”

  昏暗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喊。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好像变做冰火两重天。

  一时酷寒,一时如地狱般灼热。

  热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蒸熟的大虾。

  皮肤血红。

  冷的时候,寒气在身体四肢百骸,骨骼里游走。

  整张脸又变得铁青。

  不知过去多久。

  魏三郎终于张开了眼睛。

  梦里好像见到千军万马,踏破冰河。

  碎叶水被万蹄踏碎。

  耳旁好像还听见唐军冲锋的号角,以及千万人愤怒嘶吼:大唐万胜!

  一滴泪水,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顺着眼角滑落。

  然后无数的声光,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有许多人影在模糊的眼前晃动着。

  还有各种口音在惊喜的呼喊:“醒了,醒了!快通知校尉!”

  “大头大头呢?快弄点水来。”

  “把九郎唤过来,他不是说自己是长安人?让他来问话。”

  各种交杂的口音。

  有蜀地的,有西南的土话。

  有陇右的口音。

  还有西域胡人的口音。

  甚至还有吐蕃人的口音。

  魏三郎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他看到,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唐士卒。

  西域的镇兵?

  他看向对方的衣甲和徽记。

  “你醒了?”

  昏迷前见过的郑二郎走了过来。

  魏三郎迟疑了一下:“我记得你的声音。”

  “我是郑直,你可以呼我二郎,疏勒城第一旅第三团队正。”

  郑二郎摸了一下唇边翘起的胡须:“你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

  “这么久?”

  魏三郎一惊:“我那位同伴?”

  “他还未醒,不过他的身子骨很壮实,应该没事,只是太累了。”

  听郑二郎如此说,魏三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突然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这里是疏勒城?”

  “对。”

  “快带我去见你们主官。”

  魏三郎挣扎起来,一把抓住吃惊的郑二郎,声音沙哑低吼:“我有重要军情!”

  “什么样的军情?”

  郑二郎谨慎问:“能否先说我听听?”

  魏三郎环顾左右。

  郑二郎还未说话,站在他身后的曹大头冷哼一声,晃了晃他的大脑袋,将口里咬着的草根啐到地上,不满道:“这里都是一个槽里刨食的兄弟,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不要藏着腋着。”

  魏三郎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刺激到了曹大头。

  以为他不相信这里的兄弟。

  魏三郎深深盯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郑二郎:“重要军情。”

  “说吧,这里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若是在这里不能说,到哪也不能说。”

  郑二郎道。

  魏三郎深深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缓缓道:“大食军不止四万,后续,还有更多大食人,我们听到突厥人的谈话,他们,要四镇。”

  “什么?”郑二郎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下意识追问一声。

  “他们要四镇,要整个西域!”

  另一边床上,萧二郎撑起身体,气喘如牛:“大食人就快过来了,快提醒大都护准备应战!”

  “你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曹大头怒骂着。

  当一件事太过颠覆常识,带来的不是警惕,而是愤怒。

  西域,是大唐的西域。

  大食人?

  大食人算什么鸟,敢来西域和大唐抢食?

  曹大头的愤怒还没过去。

  突然发觉,脚下大地似乎有些异样。

  所有人下意识转头看向窗边。

  那里一张破木桌,桌上的药罐缓缓移动。

  不是药罐长了脚。

  而是震动。

  丝丝震动,震得桌上的瓶瓶罐罐轻微跳动。

  隆隆隆~~

  远处似有闷雷声响。

  “敌袭~!~!”

  外面的城头,发出凄厉叫声。

  ……

  天空云朵成群。

  地面上的云朵也连绵不绝。

  不,地面上当然不是云朵。

  而是连绵不绝的战马,行营,随着大军的行进,时起时伏。

  队伍太过庞大,以致于眼睛发生错觉,好像这片“云海”不曾移动一样。

  事实上,这片战马的海洋,无时无刻不在向前涌动,向着大唐的安西四镇,向着唐军的安西大都护。

  视线穿过成群的战马。

  数不尽的大食骑士。

  划过无数闪亮的弯刀和旗幡。

  听着如雷鸣般连绵不绝的马蹄声。

  最终,来到大食人的中军大营。

  那是建立在马车上的移动行营。

  由数十匹战马拉动的巨大马车,上面如无数楼宇建筑相连。

  可以有数十人自由走动。

  无数炽烈的符号,带表大食人信仰的旗幡随着激烈的狂风舞动。

  而在车中,却如平地一般稳固。

  视线透入。

  可以看到无数穿着铁甲的大食武士,神情坚毅的伫立在行营各处。

  替全军的主将,忠实的守卫着。

  行营内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

  数名美丽的胡姬正在鲜艳的地毯上翩翩起舞。

  性感又妖娆。

  富含波斯和大食韵律的音乐,伴随着胡琴和鼓点声响起。

  围绕在四周的,是露出精赤肌肉的大食武士。

  一个个身高八尺,铁甲覆着脖颈和胸膛。

  脸上戴着狰狞的金属面具。

  只露出黑洞洞的双眼。

  有一种独特的,异域和宗教色彩。

  地毯直铺而上。

  在行营最上首位置,以白虎皮和鲸皮铺就的巨大坐床上。

  后方挂着整个西域的地图。

  在床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里端着琉璃杯。

  杯中腥红的葡萄酒,随着他手指的把玩,微微晃动着。

  在老人左右手边,各坐着一个将领。

  左手的那人,高鼻深目。

  虬须绕腮。

  两眼微现蓝褐色。

  肤色白皙。

  显然是突厥人。

  右手那人。

  鹰鼻深目。

  脸颊削瘦。

  年纪在五旬左右。

  以白布缠头。

  两颊各有布帘垂下。

  乃是典型的大食人装扮。

  身上穿着名贵的蜀锦。

  手里把玩着一个黄金雕成的鹰,面前摆满了珍肴,却纹丝未动。

  行辕最上首的,正是此次大食征东军统帅,阿卜杜勒。

  左手的,乃是背叛大唐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

  右手的,则是大食征东军副帅,哈栗吉。

  外面军阵喧嚣,号角连营。

  这行营中,却是一派祥和。

  阿卜杜勒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阿史那屈度和哈栗吉相邀道:“副帅,还有可汗,我们一起喝一杯。”

  阿史那屈度勉强举杯,轻抿了一口,随即放下酒杯道:“大帅,上次虽然咱们胜了一场,但大唐富饶,唐军勇猛,只怕后面的作战,没那么容易。”

  阿卜杜勒嘴角带着微笑,捧着酒杯:“哦?上次你不是说,唐军那个将军薛,是大唐的名将吗?我看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着,转头向副帅哈栗吉道:“哈栗吉,你说呢?对了,你那位侄子听说在身毒干得不错。”

  身毒,即天竺的音译。

  大食人对天竺人的了解,只怕比唐人还多。

  几百年来,从月氏人,到波斯人,都会向天竺渗透。

  分一口肥肉。

  毕竟,远东的汉人太凶恶。

  远不如逆来顺受的天竺人可爱。

  一句话,天竺人嘴炮没输过,打仗没赢过。

  哈栗吉这时才仿佛回过神来,向阿卜杜勒举杯道:“大帅,我在想天竺还有多久才能全部拿下,我听伊本说,那位大唐的天竺总督,王策,有些难缠,死守着中天竺,战事有些不顺。”

  阿史那屈度道:“那位总督叫王玄策,昔年曾向吐蕃借了几千人,灭了整个中天竺,逼降了五部天竺。”

  “那些身毒人都是些没用的废物,算不得什么。”

  阿卜杜勒轻蔑一笑:“将军们,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西域来吧,听说大唐有取之不尽的黄金和财宝,用之不竭的织锦瓷器,富得流油的黑土地。”

  他向自己身上的蜀锦看了一眼,似乎十分满意。

  “似这般轻和柔软的锦衣,如少女肌肤般幼滑,这些宝贝,我们都应该向大唐去抢掠。”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地图。

  目光盯在标注安西四镇的地方久久停留。

  “是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呜~~

  一声巨大的兽吼声。

  林木枝叶摇动,一群肤色黝黑的天竺矮人,面露惶恐之色。

  天竺这片地方,大致分为五部。

  实则是无数小邦酋长的聚合体。

  而人种也是千差万别。

  有着本土生的矮黑之人。

  被唐人唤为倭昆仑奴者。

  也有那肤色白皙的突厥人种、匈奴人种。

  比如汉时曾征服天竺的大月氏。

  还有红种人,以及波斯人种。

  总之在天竺这片地方,人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的乃是那些白肤的贵人。

  而本土的倭小黑人,则为最底层。

  据说被那些贵人老爷将人分为数等,白为最上等,乃是天神的眼目。

  武士阶层为天神的双手和胸膛。

  依次往下。

  到了矮黑人那里,便是天神的一双大脚板子。

  生来就要被踩在脚下的。

  久而久之,天竺底层,便也习惯了,除了嘴巴上放点吹炮,吹些牛逼。

  贵人老爷一瞪眼,他们便两股战战。

  直接跪下认怂。

  被征服和驯服的基因,已经融入到了骨血里。

  此时,这一队天竺矮黑人奉大唐天竺总督王玄策之命,巡守边界。

  近来从大食方向来的远征军,攻势凶猛,已经攻下大半天竺的土地。

  若不是那位远征的大食将军,穆罕默德·伊本手里也人手奇缺。

  只怕整个天竺已经沦陷。

  毕竟占领那么大片土地,战略要地也要大食人分头占领,驱使那些天竺黑奴去卖命干活。

  一万余人,撒在那么大片土地上,瞬间就被稀释了。

  以致于大唐与大食,在天竺这个地方,陷入古怪的僵持局面。

  有些地方白天是大唐的领地。

  大食人一来,唐军打不过,行政官员和军卒撤走。

  然后当地土人,摇身一变,又向大食人效忠。

  大食人也没那么多人手,只能让这些“归降”的天竺土人自行管理地方。

  大食获得名义上的统治权,拥有收税和征兵之权。

  也就是殖民地差不多。

  但若是唐军再打过来,这些当地土人便会立刻“反正”。

  重归为大唐藩属。

  所以在天竺这片地方,双方彼此争夺,天竺人左右反复横跳,把自己脑袋都磕晕了。

  甚至闹出过大食人过来,当地天竺豪绅一时口误,喊成了大唐贵人,因此而掉脑袋的奇事。

  反正不管谁来,天竺人都是跪下称贵人的。

  眼下这队天竺土人,上个月还是大食人的扈从。

  这个月已经是大唐的仆从军。

  在掌管这片土地的贵人老爷命令下,战战兢兢,为大唐巡守边境。

  两个身材瘦削,眼窝深陷的天竺人小声交谈着:“刚才好像听到战象的声音,别是大食贵人又打过来了吧?”

  “应该没这么快吧?若是贵人来了,咱们只管跪下磕头就是了。”

  “说得也是,只要能活命,跪谁不是跪。”

  “定是上辈子咱们造了太多恶业,只有这辈子忍耐修行,下辈子让咱们也投身做贵人。”

  一说起下辈子的事,一群天竺土人黑丑的脸上,都露出向往憧憬之色。

  一群人畏畏缩缩的,沿着河水,刚前行数十步。

  前方的密林陡然枝叶摇动,一头战象从中走了出来。

  那象的速度并不太快,然而身上装饰华丽,额头顶着金属尖角,看上去凶狞异常。

  在巨象背上,还有一乘小轿,装饰华丽。

  上面端坐手持弯刀和弓箭的大食士卒。

  一头战象,接着是两头,三头……

  无数头战象从林中走出。

  这是大食人的军队。

  他们自从征服西部天竺后,很快学会了天竺人的战象战法。

  昔年天竺人对王玄策也用过这一套。

  可惜统帅吐蕃铁骑的王玄策根本不吃这一套,冲上去一顿狂砍,砍得天竺人战象疯狂逃蹿,反倒是把自己人踩死无数。

  大象的头脑,有时候比天竺的土人还要聪明一点。

  此时此刻,既无王玄策,也无吐蕃铁骑。

  这些战象在天竺,便是横冲直撞的陆地坦克。

  大象也分个欺软怕硬。

  眼见着一帮吓傻掉的天竺土人,甩动着鼻头,吼叫着冲上来。

  当先一名天竺人躲闪不及,被大象一甩鼻狠狠的撞飞。

  接着又是重重一脚,将第二人踩踏得骨断筋折。

  溪水顿时被血水染红。

  剩下的土人顿时发出惨叫声。

  有的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有的掉头就跑。

  还有的鼓起勇气,握紧手里的木矛。

  然后,这些停留在原地的人,都变成了战象的玩物。

  在大食人的大笑嘲笑下,被战象一脚一个,踩碎下去。

  头顶的金属撞角,狠狠一撞。

  又将两名愣在当场,还不知是战还是求饶的土人身体刺穿。

  大象头颅一甩,将胸膛破开的尸首甩下来。

  又狠狠一脚,践踏成泥。

  野兽毕竟是野兽。

  战象双眼赤红,仰天发出咆哮声。

  跪在地上侥幸没被踩死的天竺土人大声求饶乞活。

  就听见为首一名大食士卒踩着大象的头颅,用半生不熟的天竺话道:“乞活没用了,将军下令,所有投效唐人的天竺人,统统要死。”

  听到对方如此说,天竺土人两眼一瞪,一脸懵逼状。

  投靠谁不是投靠?

  我们也可以投靠大食贵人啊。

  为啥要杀我们?

  这个念头才起。

  就见到战象咆哮着人立起来,巨大的双足踩下。

  喀嚓!

  剧裂的刺痛感。

  折断的肋骨戳入心肺中。

  土人抽搐着不断咳出带血的内脏碎片。

  想的却是,这辈子结束了,不知积攒的善行够不够,下辈子投个贵人家……

  “哈哈哈,愚蠢的牲口!”

  大食人得意的大笑着,驱使着战象小跑着,将逃蹿的天竺人一一追上踩死。

  后队的战象赶上来,背后牵着一串被天竺特产的橡树丝麻搓成的绳索,绑住双手的唐人。

  这些人被拖在战象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

  跟不上的就摔倒在地上,被拖行着,沿路不断撞上断木和碎石,脸上肌肤被刮得稀烂,拖出长长的血痕。

  那骑在战象上的大食士兵,向另一侧的同伴道:“还是这些唐人有些骨气,那些天竺黑鬼,我杀了都嫌脏手,连反抗都不会,太无趣了。”

  提起唐军士卒,大食人的脸上稍稍有些敬意。

  “将军说了,这些唐人不好对付,若不是他们人少,现在天竺情形,还未可知。”

  “咱们不要想那么多,坚决执行将军的策略,将人全部屠光,把房屋烧光,水源破坏,不断收缩唐人的生存地,直到把这些唐人,全都杀光。”

  这是进入七月以来,大食名将穆罕墨德·伊本的最新战略。

  用屠光一切的方法,断绝这片土地的生存潜力。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举步维艰的唐军自然无法生存。

  至于天竺人……

  抱歉,在大食贵人的眼中,天竺人不算人。

  只要将唐人驱逐出去,或者全部歼灭,占据这片富饶土地,天竺这些土人,就跟春天的野草一样,很快又能生出来。

  而等这一切安定。

  这里,将会成为大食军前进的基地。

  将一步步,蚕食更多的土地。

  直到翻跃那片雪山,占据大唐富饶之地。

  向东路进兵前,哈里发已经说过了。

  据投靠的波斯人说,大唐拥有天下最富饶的土地,富得流油。

  那里有波斯和大食人想要的一切。

  财宝、瓷器、丝锦、铁器、百工器物、造纸术、炼金术、女人……

  这一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谁占据那片土地,就能成为世界之王。

  最重要的是。

  那里……

  是一个异教徒的世界。

  奉哈里发的旨意。

  我们这些信徒,一定要征服天下所有的异教徒。

  把不信教的异端处死。

  抢掳他们的土地、女人,杀光他们的孩童。

  直到他们信仰我们。

  成为我们的奴仆。

  这便是——

  圣战!

  每一位大食人的士兵,在出战之前,都会受到将军和祭司的鼓舞。

  他们既是战士,也是教徒。

  政教合一。

  信仰的力量无比强大。

  “征服,征服!”

  “我所见,即为我教的土地。”

  “代表着我们的信仰,征服整个世界!”

  骑在战象上的大食士兵,亢奋的挥舞着手里的弯刀。

  唱响大食人的战歌。

  身后被绳索捆成长长一队的唐军俘虏,突然有人破口大骂。

  然后有人也喊叫起来。

  那是一种大食人从未听过的歌谣,反复诵唱。

  一个人,两个人。

  直到所有唐军俘虏,只要是能喊出声的,都嘶哑着嗓子,跟着一起吼叫。

  “他们在喊什么?”

  一名大食人不解的问。

  身边一个稍懂一些唐语的大食翻译侧耳听了片刻,结结巴巴的道:“他们好像在说,没有衣服,一起穿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帅,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大食人中,领头的军将骑在战象之上,皱眉骂道:“这些唐人唱的什么,难听,难听死了,让他们闭嘴!”

  负责看守俘虏的大食人用手里铁矛的矛柄,狠狠向最近的唐兵捣去:“闭嘴!不许再唱了。”

  那名虚弱的唐兵士卒身上鲜血淋漓,被一矛撞翻在地上,仍倔强的挣扎抬头,血红的双眼瞪向那大食人,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更大的声音怒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闭嘴!闭嘴!”

  无数大食兵卒,用手里的铁矛,铁锤,狠狠击打着唐军俘虏。

  用铁矛刺入唐军的口里,将他们的牙齿打掉。

  掉落的牙齿,夹着断舌和暗红的血水,随着唐军惨烈而不甘的吼叫,继续响彻丛林。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无衣之后,再次响起唐人的破阵乐。

  所有的大食士兵都气得发疯,越发疯狂的用手里的武器招呼着这些唐人俘虏。

  要不是考虑这些俘虏或许还能威胁唐军。

  早就把这些唐卒杀光了。

  闭嘴!

  闭嘴!!

  给老子闭嘴啊!

  铁枪狠狠扎入一名唐卒的嘴里,疯狂的绞动着。

  不知为什么,这些唐人吼叫的声音,还有他们血红的眼睛,居然令胜利者一方的大食人感到有些恐惧。

  这种眼神,不是战败者的眼神。

  而是复仇者的眼神。

  他们并没有屈服,他们心中还有旺盛的战意。

  那是一个强大帝国与民族,生来桀骜不驯,生来不可被征服的灵魂!

  “吵死了!不闭嘴就杀了他们!”

  战象上的大食人吼叫道。

  一名大食士卒举起手里的弯刀,对着声嘶力竭唱歌的唐军威胁。

  见这名唐人依然倔强的吼着,大食人将手里弯刀狠狠划过唐卒的咽喉,看着血水咕嘟咕嘟的冒出来。

  大食人抹了一把脸上唐人颈血溅上的血点,露出欣慰的笑容。

  总算不唱了。

  一个个唐军俘虏被大食人残忍的割喉,杀害。

  冰冷尸身倒在地上。

  又被战象狠狠践踏。

  唐人的尸身跟破布娃娃一样,被战象们甩来甩去。

  先前被唐人高吼的歌曲弄得差点发疯的大食人,发出畅快淋漓的得意笑声。

  我们虽然不能让唐人信仰和臣服。

  但是我们能杀光唐人。

  把你们的肉体毁灭,把你们的信仰毁灭。

  大唐的一切,自然便是我们的。

  我们将杀光这些唐人的男丁,掳走所有大唐的女人。

  掠夺所有唐人的财富。

  然后让那片富饶之地,变成我们大食人的,流着奶和蜜的圣地。

  高举着手里弯刀。

  所有大食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刚才被唐军歌唱影响的士气,重新大振起来。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大食士卒动了动耳朵,侧过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又来了,又来了!

  大食的兵卒们用充血的眼睛,愤怒的看向那些唐军俘虏。

  还有活着的吗?

  都杀光了,怎么还有歌声?

  下一刻,有大食兵卒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的指着一个方向,张嘴欲喊。

  咻!

  一支羽箭,狠狠钉在他的咽喉上。

  失去生命的大食人尸体,直挺挺的从战象背上跌落。

  这个变故,令所有大食人震惊。

  “敌袭!”

  “该死的,这个时候哪来的敌人?”

  “那些唐人不是都杀光了吗?”

  “哪来的敌人!”

  不用他们再追问。

  视线尽头。

  响起阵阵惊雷。

  林木群鸟惊飞,潮水般的骑兵向这边奔来。

  咻咻咻咻~~~~

  箭如飞蝗。

  伴随着箭雨的,是更大声的大唐《破阵乐》。

  大食人惊恐尖叫着,被唐军的箭弩一一射下战象。

  那些先前残暴的战象,被无数羽箭射中,凄惨号叫着,跌倒在地。

  血水染红了大地。

  侥幸活着的战象,不顾大食人的命令,惊恐万状掉头逃进丛林中。

  将它们背上的主人,那些大食人狠狠甩了下去。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很多年前,曾有一支军队。

  曾有一支大唐的军队,也是这般屠戳我们。

  逃命!

  逃命!!

  发自灵魂的恐惧,驱赶着战象嘶吼溃逃。

  箭雨之后,只见一员唐军大将,率着唐军铁骑,狂奔而至。

  一面大大的旗帜,随风飞舞。

  猎猎作响。

  旗帜上大书——苏!

  地面上,还剩一口气的唐军俘虏,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唐军的骑兵,看到唐军大将,和那面飞舞的苏字大旗。

  眼中流下激动的血泪。

  一切炽烈的情感,不屈的战意,作为唐人的自豪。

  在这一切,都找到了宣泄口。

  大唐回来了!

  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唐,回来了!

  苏将军……

  锵锵锵~

  无数铁制的甲衣碰撞着。

  军靴踩踏着泥土。

  混了血水和腐烂植被的黑泥裹满了靴子,但却无人在意。

  “这支大食军,都杀光了吗?”

  “将军,全部杀了,不曾走脱一人。”

  “很好。”

  冷酷的声音传来。

  “把这些人的尸首集中起来,我有大用。”

  “喏!”

  脚步声匆匆远去。

  过了片刻,有一双手似在身上摸索着:“将军,这人还有气。”

  “叫队里医生来救治,快。”

  那个冷酷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似也有了温度。

  “他的伤太重,老夫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牙都被捣碎了,还有舌头,好像被刀绞烂了……这张嘴里都是刀伤,恐怕药都灌不入……”

  “不管用任何方法,尽一切努力,去救他们,他们……都是我大唐的好儿郎。”

  “好吧好吧,老夫尽力而为。”

  数个声音在耳边交织着。

  眼前一黑。

  不知过去多久,似有滚热的汤汁灌入喉咙。

  那浓浓的苦味,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医生救治。

  那药汁刺激着满口的伤口,火辣辣如针扎一般。

  痛得让人抽搐。

  但他心里却感到庆幸。

  能觉得痛,说明自己还活着。

  然后,他终于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还在先前的战场一角。

  远处有大唐士兵的尸首正在被收敛。

  还有横七竖八,死去的战象。

  还有大食人的尸首,被垒成一堆。

  “醒了?”

  一个声音传出来。

  他的眼神寻着声音,终于找到了焦距。

  他看到,一张刚毅的脸庞。

  一个头戴狮子盔,两肩吞天开明兽。

  一身龟背鱼鳞玄甲的大唐将军。

  是援军,是大唐的援军!

  被救醒的唐卒激动的颤抖着,想要张口喊叫。

  然而被绞碎的舌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放心,那些大食人,我们都杀了,也算是替你们报仇。”

  将军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这手的主人,应该是冷酷的。

  他的眼睛森寒如冰。

  带着冰冷杀意。

  然而这手,却出奇的温暖。

  “不光是这些大食人,所有天竺大食人,还有西域的大食人,我们都会杀光,用他们的头颅祭奠袍泽们在天之灵。”

  “我大唐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将军用斩钉截铁的声音道。

  说完,他轻拍了两下唐卒的肩膀:“好好养伤,活下来,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英雄。”

  说着,他站起身,向着身边的亲兵下令:“斩下所有大食人的头颅,筑成京观!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喏!”

  亲兵叉手应命。

  进入天竺以来,连日看到无数死伤的袍泽,看到无数唐军士卒的惨烈牺牲。

  那些因为拒不信仰大食人教义,而被拔舌和火刑烧死的唐人。

  仇恨,只有以血来洗。

  你要战,便战至一兵一卒。

  不死不休!

  唐军士卒挣扎着,向唐军大将发出含混的声音:“将……军,何……名?”

  唐军大将,脚步微顿,回头看向他,目光露出炽热和勉励之意:“我乃大唐征西副总管,苏庆节。”

  苏庆节,邢国公。

  昔年大总管苏定方之子。

  现今大唐军神,开国郡公苏大为的生死之交。

  唐军士卒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苏庆节脚步不停。

  带着亲兵巡视周边,寻找合适安营扎寨的地形,同时将斥候远远放出。

  跟在他身边的士卒,除了少数唐人,大部份都是胡人面孔。

  有突厥人,有吐蕃人,也有吐谷浑人和羌人。

  此次从大唐洛阳出发。

  苏大为只给了他三千人。

  三千人轻骑简从,倍道兼行。

  只用了三个月,便从洛阳赶到吐谷浑。

  又用了三个月,从吐谷浑,一直来到天竺。

  沿路不知跑死了多少战马。

  幸好,在接到苏大为的命令,又见是苏庆节亲临。

  各地藩属仆从,无不遵令。

  昔年苏大为征服这些土地,这些异族人在心中,早就对苏大为这支唐军,敬如天神。

  而苏庆节当年也曾率领这些仆从军,征服过天竺。

  与他们也是旧相识。

  这次苏大为命苏庆节速援天竺王玄策。

  一方面是苏庆节对吐蕃人和天竺人的威望。

  另一方面是看中他对天竺地形的熟悉。

  只要能稳住天竺的局面,就能减少西域唐军的压力。

  否则大食人一旦在天竺站稳脚跟,便能绕过山口,从侧翼威胁西域。

  苏庆节一面巡视仆从军的情况,一面听着手下的战报和斥候情报。

  心神,却情不自禁飞向远方。

  他与苏大为几乎同时离开神都洛阳。

  不知这个时候,阿弥到了哪里。

  西域那边,唐军压力只会更大。

  生死只在一念间。

  那边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阿舅,还要走多远啊?”

  怀里的小脸蛋被草原上的溯风吹得红扑扑的。

  孩子仰起头,有些畏惧的看着身材高大的将领。

  将军骑在马上,孩子就在他的怀里。

  十岁的孩童身量已经长开。

  但是在马上大将怀里,仍然如稚童一般。

  实在因为领兵将军,身材太过高大。

  犹如一座巨山一般,给人巍峨雄浑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飞掠。

  然而黑色的龙子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平稳异常。

  十余岁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赖的仰视苏大为。

  阿舅脸上,却并无一般将领的肃杀凶戾之气。

  有的只是平和之色。

  “旦儿累了吗?已经过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护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镇,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苏大为向着怀里的李旦温和道。

  他所率领的唐军急行了四个月才到陇右地界。

  到了陇右时,与早已待命的三万余胡骑汇合。

  这些胡骑的成份复杂。

  有吐蕃人,有吐谷浑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这些胡骑之后,大军才有了一些样子。

  继续前进的路上,不断有胡骑加入进来。

  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

  渐渐的,苏大为手下的兵力,扩张到了八万余人。

  而他的核心唐军,一共只有七千。

  几乎是统治了十倍于己的胡人仆从军。

  唐军历来有征召胡人仆从参战的习惯。

  但从未有过,以一驭十的情况。

  苏大为偏偏这么做了。

  固然是他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但何偿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虚弱到了极点。

  身边的副将安文生,向苏大为投来目光,小声传音道:“阿弥,队伍越来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军虚实……”

  “不怕。”

  苏大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来。”

  言语中,仍然充满强大自信。

  安文生却在一旁微微叹气。

  大食人,不好对付啊。

  沿路上,已经不断接到军情。

  大食军已经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万,乃是十三万大军。

  再加上叛乱的西突厥人,还有葛尼禄人,吐蕃人,突骑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过二十万。

  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深入到安西四镇。

  后面的部队,还远远望不到尽头。

  据说队伍从四镇,一直蔓延到吐火罗。

  如此大军,如今的大唐是凑不出来了。

  上一次唐军动员二十万人,还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丽的时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军也只动员十万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连五万人都难以凑齐。

  而一旦被仆从胡人觑破大唐虚实。

  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狼崽子,只怕第一个会反噬主人。

  “阿弥,如今四镇只怕……有些凶险。”

  在苏大为左手的骑将,乃大唐将军阿史那道真。

  也是苏大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黄金家族。

  从永徽年间,与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谊。

  中间几经沉浮。

  双方的友谊却越发深厚了。

  他有着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脸庞。

  五官轮廓立体,双眸灰蓝而深邃。

  骑在战马背上,身体随着狂奔的战马起伏如浪。

  披着明光铠的腰杆,却始终如标杆般挺直,充满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独有的野性与狼性。

  天然蜷曲的头发,从头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张开。

  对于阿史那道真的话,苏大为却是沉默不语。

  他收到的情报,已经是一个月前。

  据说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攻向安西四镇。

  现在情况如何,犹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军力。

  安西四镇那四个城池,每座城只能容纳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只有大都护府的兵力才多一点,有数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这点兵力,对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条。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四镇淹没。

  何况还有陌生的大食人。

  现在四镇还存在吗?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还安好吗?

  一想到这里,唐军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场诸将,包括苏大为在内,还从未跟大食人交过手。

  不清楚这大食人的战术战法,武器配置,战力如何。

  但从大食人能吞并波斯,四面扩张来看。

  这个对手,很强。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苏大为手下,没有那些用惯了的唐军将领。

  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程务挺等人都去了东面。

  去应付来自辽东的压力。

  以致于苏大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将领。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还征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等突厥将领。

  俱为阿史那道真的亲族。

  还征调程处嗣、尉迟宝琳入伍。

  另外还有萧嗣业之子萧规。

  李勣之孙李敬业,李敬宗。

  此外还有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鸡等人。

  可以说,这次的征西大军,几乎就是把苏大为那点关系和家底都掏空。

  勉强才算完成了核心军队的构架。

  唐军上两次在西域的失败,几乎将中下层将领一扫而空。

  将领虽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战经验,拱卫京城的勋贵武官。

  像程家和尉迟家名头虽响。

  但真上阵战,这些二代们究竟有几分父辈的实力,仍让人存疑。

  就连安文生也对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惯了苏大为的老将。

  这一路看着苏大为成长,颇为感慨。

  虽然从征西突厥那年开始,苏大为就惯用征服异族,以为仆从的战法。

  但从未有一次,感觉有这般凶险。

  回望身后,那护着中军的大军,都是衣甲各异,旗号各异,五花八门,多达十几个部族。

  而每个部族中按着头领,又分裂成数十支队伍。

  看上去简直散装到不能更散装。

  这样一支东拚西凑的队伍,真能应付西域局面?

  隆隆隆~~

  前方有烟尘扬起。

  阿史那道真口里发出呼哨。

  属于突厥人的精骑自大军中飞驰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锋大军,开始减慢速度。

  准备应付突发局面。

  龙子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闷吼。

  似是对减慢速度十分不满。

  这一路上,它都在极力控制速度,否则早把大军抛在身后。

  现在还得更慢。

  这让身为诡异的它,十分不满。

  四蹄重重砸着地面,发出巨响。

  苏大为伸掌轻拍着龙子的脑袋安慰道:“龙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敌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时候。”

  李旦在苏大为怀里,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身下的黑丑巨马,果然安静了下来。

  心下啧啧称奇。

  这一路上,二兄李贤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厌恶这次随军。

  一直钻在马车里,不肯出面。

  三兄李显要好一些。

  出来过几次。

  勉强随着阿舅去巡视军中。

  令那些唐军士卒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过每次回来,三兄总是叫苦连天,说被风沙吹得脸皮都快脱了。

  最后也缩在车里不肯出来。

  只有自己因年纪小,特别得阿舅喜爱。

  央阿舅带自己骑马,阿舅也同意。

  还让自己与他共乘一骑。

  这黑丑战马名龙子,看起来像是异种。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骑肯让自己骑,是不是阿舅特别在意自己?

  将来大兄那个位置,阿舅是否也会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脑袋不觉想得有点多。

  “报~~”

  几个小黑点风驰电掣般奔回。

  战马犹在奔腾,马上的骑士已经稳如标枪一般,踩着马蹬立起,叉手大声道:“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

  “讲。”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队伍前面,骑在马背上大声喝道。

  “大食人已经攻下四镇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问:“大都护呢?”

  “我们的人还未联络上大都护府的人。”

  斥候回报道:“前面有一些从四镇来的胡人溃军,据他们说是被大都护征召的仆从,被大食人给打散了。”

  安西四镇分别为四城,乃是龟兹、焉耆、疏勒、于阗。

  在后世新疆境内。

  其中龟兹城也是大都护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听到斥候回报,不由脸色微变。

  裴行俭征召的仆从胡族被大食人打败了,那意味着,大都护也危险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护府,只有兵力五千余人。

  大部份作战,都是征召胡人。

  若是胡人战败,仅凭裴行俭手中那点兵力,还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况不堪设想。

  阿史那道真大声喝道:“那些胡人仆从,带两个能说话的过来,本将亲自问讯。”

  “喏!”

  斥候马上抱拳,飞速回奔。

  过不得片刻,便领了几个胡人将领过来。

  这些人头上包扎着伤口,血水从缠头的绷带渗出。

  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

  还有的身上犹自插着半截断箭。

  一见阿史那道真,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将军,将军,还记得在下吗?昔年将军征西突厥,我曾在将军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头领。”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声:“不许哭,休乱我军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顿时一凛。

  忙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安西都护府究竟如何了?”

  “回将军,大食人的军队,已经攻陷了疏勒和焉耆,于阗也摇摇欲坠。大都护裴行俭的大军守着龟兹城,但被大食人团团围住,十分危险。”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把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的胡人一个激灵。

  抬头看去。

  只见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骑黑马。

  马上的大将,身材巨大,怀里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

  双目平静的看向自己。

  此人面黑黝黑,双眸深邃,气度不凡。

  多看几眼,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胡人将领心中剧震,颤抖着学着唐人叉手行礼:“可是……可是苏将军?”

  “大胆!”

  一员唐军将领一声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这一声喝,直领胡人将领骨碌一下坠下马来。

  顾不得查看伤势,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颤声道:“小奴乃突骑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随大总管征西突厥。只是当时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处一睹大总管天颜。”

  有他带着,跟着他一起来的数十胡人吓得一齐翻身下马。

  齐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树的名。

  苏大为成名之战,便是征西突厥。

  尔后又参与对辽东作战。

  但真正使苏大为登上大唐名将巅峰的,乃是对吐蕃一战。

  苏定方挂名大总管。

  实际的作战指挥,乃是前总管苏大为。

  自那一战后,苏定方殁于军中。

  苏大为正式接过大唐名将,大唐军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素敬强者。

  听说是苏大为亲临,一时间敬如天神。

  纷纷磕头不已。

  苏大为怀抱着皇子李旦,语音平静:“起来吧,回我的话,方才你们说龟兹被大食人围了,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总管。”

  胡人们战战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抚在左胸,向着苏大为恭敬鞠躬。

  那是一种虔诚得好似朝圣的姿态。

  那是见到心中神明的模样。

  哪怕苏大为现在叫他们去死,他们都不会犹豫。

  因为在这西域,强者对生灵,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而大唐名将苏大为,便是强者的巅峰。

  当世最强的那个传说。

  “我们从于阗城逃出的时候,听说龟兹被围,但是没有亲眼去龟兹城印证,现在距离我们逃出来,已经过去了七日。”

  苏大为转头看向跟上来的安文生:“龟兹城存粮和军略储备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余。”

  安文生道:“龟兹是西域重镇,也是重要枢纽,储藏富足,大都护迁来时,又加固了城池。”

  苏大为心中默思片刻点点头道:“以裴行俭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围住,只要粮草不缺,支撑下去不是问题。”

  阿史那道真又问:“但以裴行俭的本事,怎么会困守孤城?”

  裴行俭是大唐唯二名将。

  仅次于苏大为。

  任何一个名将都不会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绝不会困于城中,而要带骑兵出城,作为犄角之势,或者战略撤退,以做后图。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点,若是裴行俭撤军,龟兹必陷。大唐安西都护府将亡于大食人之手,这对我军在西域的军心士气,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赶上来的阿史那顺、阿史那延,程处嗣、萧规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唐军在西域已经连续败过两次。

  若是大食军将安西大都护给灭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块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会花上十倍精力。

  唐军能在西域维持存在感,也是从太宗时期,数十年如一日对西域用兵,一个接一个大仗打下来,一场接一场胜利赢回来的。

  “第二点,龟兹城不仅是大都护府,还是我军重要枢纽,里面储藏有大量粮草辎重,兵器储备,若撤离,这些东西无法带走,只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这些补给,在野外,以我军的实力,更容易被敌人追上围歼。”

  这一点是李敬宗等人没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凛。

  只想着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军不可能带太多的辎重补给,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大食人给追上。

  到那时,数千唐军将被多达百倍的敌人给淹没。

  守住龟兹,虽是孤城。

  但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托城池,能最大的发挥唐军军事重镇的防守优势。

  大食人就算有十几二十万人,也无法在小小的城下,将人数完全展开。

  这样人数优势,反而发挥不出来。

  见众人听明白了,苏大为继续道:“最后第三点,乃是裴行俭的计策。”

  “大都护的计策?”

  “你们只知大食人的兵势,只知我军在西域存在劣势,却忘了裴行俭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名将。”

  苏大为平静道:“名将是什么?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昔年裴行俭曾任长安县令,我为不良帅。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与我兵法同源自苏定方。

  作战最重谋局。”

  众将一时瞪大眼睛,摒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得忘乎所以。

  就连苏大为怀里的李旦,以及站在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名将,对战局的分析。

  对人心和形势的分析。

  能有机会听大唐第一名将的思维战略,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寻常人哪有这般天大的机缘。

  这是有了大气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机会。

  只听苏大为怀抱李旦,骑在马上继续道:“若我是裴行俭,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尽可能保存安西四镇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镇无法全数保存,那便重点守住龟兹。

  可是守住龟兹就够了吗?

  为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敌人大军会来,会被百倍兵力围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说,分出轻骑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军中。

  或轻骑伺机毁坏大食人后方补给。

  只要能混乱大食人的组织,打断他们的进攻节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这些,都只是拖延时间,是居于劣势的无奈之举。

  无法改变根本劣势。

  到我与裴行俭这个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转局面,取得胜利。”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就是在任何绝望的时候,都存着求胜的渴望。

  有着强烈的胜利欲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求胜。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俭已经知道我会来,他固守龟兹,既是保存实力,同时也是等待我率大军到来。也只有他以身为饵,才能将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镇之地。

  待我大军一到,可收里应外合之效。”

  苏大为长笑一声:“裴大都护,想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与我联手,将大食人留在西域。”

  这番话,听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护,想的是与苏大为联手做局,里应外合?

  乍一听,过于玄奇,难以置信。

  可细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俭的用兵,的确可能想到这一层。

  普通将领想的是如何应付眼前局面。

  只有名将的目光,能超脱眼前的凶险,看到许久的未来。

  早早预留伏笔。

  是为庙算。

  裴行俭知道大食人要来。

  裴行俭也知道以安西大都护的实力,不足以应付十几二十万敌军。

  他更知道,有种种方法可以拖延,和迟滞大食人对四镇的用兵。

  但那些战术,在这种层次的较量中,都无法改变整个战争的攻守态势,相反,唐军的战术会激起大食军相应的变化。

  种种变化,又会令战场变得更加模糊难测。

  只有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舍身做饵,只有他的身份,与大唐安西大都护府这些东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军以不变应万变。

  大食人也会相应舍下各种应变。

  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集中兵力,猛攻安西大都护府。

  因为只要大都护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无形的号召力,便始终在。

  作为异教的大食人,必然极看中这种号召力,要从意识形态上,将大都护府和裴行俭抹除。

  另外还有一层。

  大食人恐怕想通过“围点打援”的战略,一边围攻龟兹,一边将来援的唐军一一吃掉。

  当裴行俭舍下一切战术变化,以身为饵的同时,他便也限定了大食军的变化。

  当大食人的选择只剩下围攻龟兹,同时等待大唐援兵来救龟兹,伺机将唐军主力聚歼的同时,便落入了裴行俭的算计。

  再加大的敌人,若失去了变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给苏大为的,是找到破绽,一战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断变化,反倒难以从纷乱的信息情报中,抓到他们的破绽和机会。

  “大都护这是以身为饵,给我们创造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苏大为声音平静,身上的气势却在不断拔高。

  从他身上,自有一种凛凛之威散发开。

  身边众将,以及更远处唐军铁骑,亲眼见到苏大为身上这种必胜的意志和信念,只觉全身一振。

  隐隐有一种亢奋之意,从心底生出。

  “我们当不负大都护这番苦心,将大食人歼灭之,让天下看着,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起先是身边的将领,接着是旁边的亲卫。

  唐军的骑兵。

  数百人,数千人一齐大喝。

  远处跟随的胡人仆从军,不名所以,下意识跟着唐军振臂高呼。

  发出蹩脚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声中。

  苏大为高举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镇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辈用鲜血换来的基业,不能弃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我苏大为不要将仇恨留到十世。

  就这一世——

  以血还血,十倍报之!”

  言罢一声怒喝:“众将听令,七日后,会猎龟兹,杀光大食人。”

  “杀光大食人!”

  “杀!杀杀!!”

  众将领齐声应喏,热血沸腾。

  数万人的喝声,排山倒海,碾压一切。

  身在苏大为怀中的李旦,瞪大双眼,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激动得不住发抖。

  苏大为远眺安西四镇方向。

  虽距离遥远,但他的心神,却好像与龟兹城中的裴行俭合在一起。

  “裴师兄,就让你我联手,将大食人的血流干。”

  “大唐必胜~~”

  唐军的呼喊声,掀起巨浪。

  吹动得大唐旗帜在烈日翻腾涌动。

  血红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鹰的眼睛。

  这只雄鹰张开翅膀,发出嘹亮的鸣叫声。

  伴随着激烈大风,向下俯冲。

  下方一座古朴城池,屹立在绿洲之中。

  远处,是滚滚的黄沙。

  风沙吹起。

  自那风沙中,陡然现出蚂蚁般的小黑点。

  汇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军队。

  大食语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大喝。

  投石机发出剧烈的机括声响。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城头。

  轰隆~~

  地动山摇。

  大食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涌向包围圈中的龟兹城。

  无数细小的黑点,蚁附登城。

  火光,烟雾,喊杀声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乱石穿空。

  龟兹城头,残破的唐军大旗,随风飘扬。

  西边尽头,残阳如血。

  ……

  夺!

  钝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一名突厥人将砍入唐军尸首的刀拔了出来,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没有这般痛快的杀唐人了。”

  站在对面的突厥人,用脚底抹了两下弯刀上的血污。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好在有屈度指引着我们……”

  “别说这些废话了,把这唐人的衣甲剥下来,这可是好东西。”

  突厥人说着,两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横刀,腰带、护身障刀、弓弩,乃至马蹬,甚至贴身衣物,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钱。

  击败这些唐人,对突厥人,对草原胡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发财的机会。

  杀光唐人,剥光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发一笔小财。

  然后将脱得赤条条的唐人尸体,拿去可汗那里,又可以领一笔赏钱。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几名突厥人,兴奋得两眼发光。

  一边剥着唐军尸首上的衣甲,一边兴奋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来,那些蠢货。”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以为唐人能主宰咱们,呸~”

  四周的草地被鲜血染得赤红。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军的。

  突厥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点出来,只剩下“战利品”。

  手脚麻利的将各自手下唐军衣甲剥光,脱得赤条条后。

  一个个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着唐人的发髻,拖向大营方向。

  到了那里,可汗手下的头领,会清点各队的缴获。

  发放赏钱。

  唰唰~

  一具具死状凄惨的唐军尸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肤于泥沙草叶摩擦,拖出长长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

  活着唐军是个麻烦,但是死去的唐军,对他们来说,不过如猪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说大汗要这些唐人尸首做甚?难不成还要帮他们埋了?”

  “哈哈,我刚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可汗会把他们的头颅斩下来,筑成京观,从碎叶水,到安西四镇,今后还会一直筑到长安城里,让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让大唐那些人,见一见咱们突厥弯刀的锋利。”

  “嘶~还要筑京观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个寒颤。

  尽管他手上已经杀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将一个个头颅砍下,叠成高高的京观,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成千上万的人头堆积如山。

  被野狗和秃鹫啃噬着,最后化为白骨。

  那场面,比萨满大巫说的地狱还要可怕几分。

  “就我说,把这些唐人尸首抛在野外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咱们大汗可是室点密的子孙,沙钵罗可汗的儿子,与大唐,有血仇。”

  说完这句,突然有人喊:“闭嘴!到营地了,不想死的少说几句。”

  周数的突厥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汗的威严和权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营帐四周,挂满了人头。

  一颗颗白骨,或者腐烂的人头,看上去分外渗人。

  有族中萨满大巫用药水硝制,所以不会觉得特别臭。

  但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腐尸之味,一种说不出的死气,仍不断散发出恐怖。

  让人胆颤心寒。

  这些人头,皆是唐人的脑袋。

  据说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将。

  大巫正立在帐外,手捧一个白骨酒杯,沾着杯中的酒水,向四周洒着,口里念念有词,如着魔了一般。

  论卓尔收慑心神,向着阿史那屈度的大帐走去。

  守帐的突厥武士认得他。

  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赞普。”

  论卓尔,论弓仁之弟,吐蕃名将论钦陵之子。

  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孙。

  他,还有帐中的阿史那屈度,都与大唐有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一掀入帘帐中,就听到阿史那屈度,如夜袅和野狼般沙哑的声音。

  “他们汉人说什么十世之仇可报,如今,就是我们向大唐报仇的时刻。”

  坐在大帐最高处的阿史那屈度,侧身躺在一张白虎皮上。

  手里捧着一个洁白的骨杯。

  仔细看,那是由一颗人头镶金制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骨制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爱的收藏品。

  之所以说目前。

  是因为,阿史那屈度的目标是,接着收集大唐安西都护裴行俭的头颅。

  唐军所有名将的头骨,乃至打入长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尸骨。

  将他们一一制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亲手割下唐军军神,苏大为的脑袋。

  将苏大为的的头颅制成酒杯、夜壶。

  “论卓尔,你来啦?”

  阿史那屈度晃动着手里的头颅酒杯,向论卓尔笑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屈度,大战在即,你还有心思饮酒。”

  论卓尔大步走到阿史那屈度的对面,微微皱了下眉。

  找了块皮垫,盘坐下来。

  他不像阿史那屈度。

  屈度是草原的狼,是翱翔天上的鹰,野性而奔放热情。

  论卓尔自幼在禄东赞和论钦陵的阴影下,在兄长论弓仁的影子下长大。

  活得小心翼翼。

  他这辈子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在吐蕃国灭后,自封为吐蕃赞普,拉起吐蕃王族残余的势力,另立新天。

  当然,这个赞普,也不是他自己要当。

  而是被一群忠于禄东赞和论钦陵的武将贵族推上去。

  松赞干布这一支王族的血,已经绝了。

  连个野种都没留下。

  吐蕃要想从散沙重新聚拢起来,只有归于论卓尔的旗下。

  举起吐蕃战神,论钦陵的大旗。

  以大相禄东赞孙子的身份,才能重新整合。

  虽然如此,阿史那屈度却没有半分轻视论卓尔。

  这世上有种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异常低调。

  但这种人可能比暴露野心的狼更加可怕。

  阿史那屈度在西域和天山南北,聚集西突厥部众时。

  听说吐蕃已经被大唐给灭了。

  天竺都被大唐给占领了。

  松赞干布的血脉被杀得干干净净。

  之前默默无闻的论卓尔,突然异军崛起,短短数年内,带着吐蕃残军硬是在大唐的围剿之下,杀出一条血路。

  不但没被消灭,反而越发壮大。

  这种初生的锐气,颇有昔年松赞干布刚兴起时的气象。

  而做到这一切的论卓尔,怎么能让人小觑?

  毕竟是吐蕃战神的血脉。

  论卓尔天生对战场敏锐。

  仿佛父兄的死,激起了他血液里的另一种成份。

  “别紧张卓尔。”

  阿史那屈度从懒洋洋的侧躺姿态,一下子坐起来。

  他的动作充满弹性,从皮甲下露出的肌肉仿佛黑豹,油黑发亮。

  而手里的头颅酒杯,一滴酒都没洒出来。

  “时间在我们这一边,这一次,有大食人顶在前面,我们只要跟着他们,他们吃肉,我们喝口汤。”

  阿史那屈度轻松的说着,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随手将头骨酒杯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酒。

  酒是波斯葡萄酒。

  就和侍立在一旁的波斯胡姬一样,热情而奔放。

  猩红的酒液从阿史那屈度的唇边溢出。

  衬着颅骨酒杯,原本应该是一副渗人的恐怖画面。

  毕竟,一个壮年男子,半赤着胸膛,穿着充满巫蛮风格的皮甲,手里捧着一颗白色头颅。

  头颅以黄金包裹成酒杯。

  黑洞洞的眼窝里还镶嵌着名贵的宝石。

  这样一个手持头颅饮酒的人,他便不是寻常人,而是人间的魔王,地狱的使者。

  但不知为何。

  论卓尔看着阿史那屈度,没觉得有丝毫的恐怖,只看出一种黄金家族狼王的优雅从容。

  “屈度,你对与大唐的作战很有信心。”

  论卓尔微微沉默。

  “但你要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大唐。”

  不是大唐?

  而是一个人。

  一个仿佛带有魔力的名字。

  阿史那屈度的手竟在这一刻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论卓尔提起大唐,提起大战,他都从容不迫。

  但是这一刻,他执酒杯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颤抖。

  不知是恐惧还是亢奋。

  狼王笑着露出了他的獠牙。

  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唇角,将唇边一滴葡萄酒舔得干净。

  “苏大为……你觉得他会来吗?”

  “我想他一定会来。”

  论卓尔认真道:“西突厥,有吐蕃,都是亡在他手里,大唐若不想这里被我们夺走,一定会派苏大为来这里。”

  呯!

  白骨酒杯被阿史那屈度重重砸在桌上,震得四周胡姬一片惊呼。

  桌上的马奶葡萄也随之跳动。

  论卓尔抬头,安静的看向阿史那屈度。

  到他眼里闪烁着光芒。

  这位突厥狼王,伸手轻轻抚摸着白骨酒杯,摸着那颗头颅。

  如同最珍爱的宝物。

  他抚摸的不是眼前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颅,而是更遥远地方另一个人的。

  “嘿嘿,来了……最好,西突厥,我父汗的仇,我兄长的仇……”

  他血红的双眼,落在论桌尔身上。

  “还有你们吐蕃的仇,咱们都有机会了。”

  “屈度,我很钦佩你的勇气。”

  论卓尔年纪比屈度轻,但盘坐在那里,腰背挺直,气势沉稳。

  反而显得更成熟稳重。

  “但是与苏大为这种程度的名将生死相搏,我们不能有任何大意。”

  “你说的对。”

  阿史那屈度收起了笑容,缓缓点头:“我会去向大食的将军进言,让他们小心提防,你我对接下来的作战,要多费些心思……”

  论卓尔点点头,突然问:“如果你是苏大为,面对如今的局面,会如何用兵?”

  “如果我是苏大为……”

  阿史那屈度摩挲着下巴,眼神陷入沉思。

  ……

  “报~距离龟兹城还有四日路程……”

  斥候跃下马,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抱拳向骑在马上的大唐将军做着汇报。

  那将军冷冷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交待斥候去办,自己则骑马奔向大营。

  到了营前,他勒住缰绳,轻松落下,将马交给守住营门的士卒,交待牵去马厩喂草料和梳洗,又向守营门的哨兵对了口令,这才走进去。

  虽然都是熟悉的面孔,但是唐军大营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哪怕将军身份特殊,也不得区别对待。

  走入营门,前行数十步,看到望楼,上面的箭手俯视过来,碰过将军的目光,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再前行百步,看到前方纵横交错,如同大片白色蘑菇的营房,洒满了大地。

  看似杂乱,实则都依兵法定制。

  营房之间相互间距,既考虑到排水、交换消息,不影响人的行止,还要考虑到被劫营,突发状况,和防火等。

  方方面面,十分周道严密。

  在营垒间,可以看到一队队唐军士卒,依着队型,来回巡视。

  年轻将军大步走上去,又对了内营的口令。

  直至走到中军大营,帅帐前,又被大总管身边亲卫南九郎等拦住。

  再次检视无误,方才放行。

  年轻将军走过去,忍不住回望一眼。

  看到南九郎率领一些士卒,看似松散,实则站位颇有讲究的守住大帐四周。

  心中不由暗道:听说南九郎是长安不良帅,他手下人,多半也是不良人出身,看着与折冲府的兵卒有些不同,不像那些士卒站立笔直威严,倒像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但他当然不会因此而轻视南九郎等人。

  相反,心中更加敬重。

  相比大唐的军卒,不良人出身的兵,更注重隐蔽,表面上看玩世不恭,有些懒散。

  但真动起手来,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是所向无前的陷阵之士。

  听闻阿叔以前也是不良帅出身。

  不过,阿叔身上却不见这种风尘气。

  收起心中的想法,年轻将军站在帐口,向内道:“大总管,麾下薛讷求见。”

  “进来吧。”

  里面传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薛讷一怔,这才走进去。

  一进帐,帐内的光线竟比外边还亮数分。

  无数鲸油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微微一眯。

  停了数息之后,才适应过来。

  出于礼节,摘下了头盔。

  露出头盔下一张年轻的面庞。

  棱角分明,肤色淡金,鼻若悬胆。

  双眉入鬓。

  目似寒星。

  微抿的唇角,透着一丝倔强刚强之气。

  薛讷,字慎言。

  大唐名将,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长子。

  年方二十三岁。

  一眼扫过帐内,见全是熟人,薛讷微微收起脸上的拘谨,稍稍放松一些,先以军礼见过,再小声道:“阿叔。”

  “过来吧。”

  苏大为向他招手。

  苏大为没有着甲,而是穿着常服,面前的桌案堆满了高高的书帛。

  那是连日来往来的书信。

  大军滚动向前,但是与后方大唐以及前方斥候的情报交流,一点不少,反而愈见密集。

  这些信息,千头万绪,经过安文生和苏大为身边李博的批阅,最后都要汇到苏大为的手上,做最后定夺。

  光是要从那些纷繁的信息中找出有用的东西,已经足以令人头秃。

  对于大总管来说,所虑的不是情报太少,而是太多。

  真正的名将,要有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抓住关键钥匙的能力。

  苏大为没有坐在桌案前。

  他正站在巨大帅帐的中心。

  这里,早已摆了一方沙盘。

  那是在进兵途中,负责军中后勤的周良按苏大为的吩咐,招来巧匠以熟悉西域环境的老兵,结合原本的行军地图,所做的模型。

  虽然比不得兵部所藏那般精细,但比过去的地图,那是好得太多。

  现在苏大为就站在沙盘前。

  在他身边,安文生、李博、李客、萧规、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道真、阿史那延,李敬宗、李敬业等将,齐齐围在沙盘左右。

  看来,苏大为手边能用之将几乎聚齐了。

  倒是有一张出乎薛讷意外的面孔。

  那是一个比他还年轻几分,长得黄鬃阔口,神情冷酷的少年将军。

  此人乃邢国公苏庆节之子,苏炎,如今年方十七。

  是的,别看苏庆节在苏大为面前,依旧是锋芒毕露,谈笑无忌。

  但这货也是中年将军了。

  他的长子,如今也十七岁,可以参军作战了。

  苏庆节令苏炎归入苏大为的麾下,既是兄弟之间的信任,存着将嫡长子托付给苏大为之意。

  也是存着让苏炎跟着苏大为,好好学习用兵之道的意思。

  昔年苏定方起于行伍之间,从一介白丁,最终成为名动天下的名将,大唐军神。

  既有李靖传兵法之功。

  也与苏定方个人的努力和天赋分不开。

  到了苏庆节这里,因为他生性冲动,脾气暴躁。

  虽然后来成熟了许多,但在用兵之道上,仍不是这块材料,未得苏定方真传。

  反倒是苏大为得了兵法。

  如果苏炎争气,能从苏大为这里,再将苏定方的兵法学回去。

  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些事情,薛讷以前是听薛仁贵提过。

  苏大为、薛仁贵和苏庆节等人是兄弟交情,他们的下一代,平日自不陌生。

  就连程处嗣和尉迟宝琳,也各自带了长子加入军中。

  展现与苏大为共同进退的意思。

  带着儿子入军,要么打赢这一仗,要么大家一起死,连子嗣都不得保全。

  这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念。

  “慎言,在想什么?”

  苏大为的声音惊醒了差点走神的薛讷,他忙向苏大为叉手道:“总管,方才斥候回报,距离龟兹只有四日路程。”

  苏大为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时间差不多了,再往前,双方的斥候会纠缠在一起,对方会察觉到我们到来。”

  数万大军,甚至数十万大军,斥候都远放数十里至百里。

  有一些严谨的将军,甚至会将斥候放得更远。

  与大营隔着一两日的路程,不断有斥候来回交织,交换着情报。

  在古代战场上,双方在阵势接触以前,都是瞎子和聋子。

  只能凭经验感觉,大势去判断,敌人应该会来。

  应该会有一场大战。

  但具体什么时候遭遇,敌人规模如何,这些,始终笼罩在迷雾中。

  只有双方军队交锋的那一刻,才会清晰起来。

  这就叫“战场迷雾”。

  迷雾建立在对敌人一无所知的前提上。

  一旦彼此斥候交锋,那秘密将不再是秘密。

  “为了应对接下来的形势变化,我召集诸将来此,打算做最后的战局推演,决定与大食人作战时的最终方略。”

  苏大为目光扫了一圈后,重新落回到面前的沙盘上。

  拿起手里的竹杆向沙盘中一点。

  “目前我们在这个位置,数日后,在龟兹城北七十里,我们将与大食人的军队遭遇……”

  听到话音,围绕沙盘所有大唐将领,都不由背脊一挺。

  一种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谁都知道,如今大唐最强的两位名将,一位是裴行俭,一位是苏大为。

  两人用兵,都各自有苏定方的影子。

  裴行俭得了“不动如山”,“其徐如林”。

  苏大为则得了“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若说裴行俭擅谋全局,攻守自如。

  那么苏大为便是谋定而后动。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其攻势如江河不竭,层层推进,而且其中不断有出人意表的奇计。

  比如对百济叛军时,以赵胡儿为首的斥候从高山穿飞行翼装飞入山城,神兵天降。

  对高句丽时崛开江水,倒灌平壤。

  对吐蕃时,将计就计,将吐蕃主力引入山谷,制造雪崩。

  苏大为常与身边将领说自己用兵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先隐藏住自己的破绽,去掉任何导致失败的可能。

  再等敌人露出破绽,发动致命一击。

  “眼下局面,敌强而我弱。

  二十万大食和突厥人,西域胡人的联军,就在眼前。

  我军精锐只有府兵七千余人。

  加上征召的吐蕃和吐谷浑等仆从军,也不过八万。”

  苏大为凝视地图,缓慢而沉着道:“以弱胜强,更要一击必杀。”

  众将纷纷点头。

  心知此次情况特殊,属于大唐自己的精锐不多。

  军中仆从占了绝大多数。

  指挥上和配合度,都是唐军对外征战,有史以来最差的一次。

  一旦战局僵持,仆从军将会暴露指挥层级混乱,作战调度不如唐军灵便,做战意志薄弱,战术素养偏弱,对阵型不熟悉,甚至对苏大为发出指令反应不及,各种问题。

  在这种程度的战争里。

  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败相。

  一角溃败,将迅速波及全局。

  薛讷与苏炎作为场中最年轻的将领,竖耳倾听,用心去记。

  或许苏大为一些推演和指令,他们现在受于年纪还不能全部理解。

  但也一定要强记住,慢慢回忆和消化。

  这种名将随口一句,往往是千锤百炼,战场中智慧的凝结。

  若能悟透,对各将自身,将是莫大的造化。

  这便是所谓贵人指引。

  若无人点这一句,要凭自己在战场中磨炼出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光。

  但若高手点一句,一旦在战场中结合实用参悟出来,立刻便有质的飞跃。

  并不是人人都有聆听名将教诲的机会。

  像程家和尉迟家的小子,因为在外面执行军务,便无法在现场亲耳听到。

  之后虽说能听到程处嗣和尉迟两位将军的转述,但那毕竟转了一道,没有这种临场感,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薛讷很快收慑心神。

  压抑住心中的激荡。

  这次参军,是他自己主动央求苏大为加入。

  一方面想寻得父亲薛礼的消息。

  另一方面,想以自己的战功,洗涮薛礼战败之耻。

  做名将!

  将来某一天,一定要像阿叔一样,指挥千军万马,替大唐灭国开疆。

  薛讷的眼里,隐隐有火光在闪动。

  ……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吹动。

  那是吐蕃人进攻的序曲。

  狂风卷起狂沙。

  天空有秃鹫盘旋不去。

  地面上的腐尸臭味,引起这些畜牲的兴趣。

  可惜,地面上的人太多,令秃鹫有些忌惮,不敢落下。

  “整整一个月了,小小的龟兹城,还没打下来。”

  黄金色的巨大马车行营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

  “大食人的军队,不能停步于这小小的龟兹城。阿史那屈度,你是突厥可汗,也是我们大食人手里的刀,如果今日不能攻下这龟兹,我看你也不配做我的坐上宾了。”

  大食主帅阿卜杜勒,斜倚在他铺满波斯毛毡的大椅上,山羊胡子随着他激动的语调,一翘一翘的。

  看起来颇为滑稽。

  坐在下首的阿史那屈度,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大帅,小小的龟兹城不算什么,你说要拿下,我便替你拿下,不过……”

  阿史那屈度话音一转:“之前不是说,想以龟兹城为饵,将大唐的援兵吸引过来?”

  “太久了。”

  阿卜杜勒嘴里咕哝了一下,浑浊的眼里有一丝阴狠之色:“天竺那边战事不顺,大唐的总督始终守着关口,这样一来,我们东进的战略将会受阻于此。”

  他坐直身体,将手里黄金酒杯重重扣在桌上:“我们必须在这里打开局面。”

  副帅哈栗吉点头附和道:“龟兹城不过数千唐军,我们留数万人已经足够,二十万大军在这里空耗,却没有新的收获,若哈里发知道了,一定会怪罪我们。”

  “好吧,我明白了。”

  阿史那屈度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向着座上两位大食统帅微微躬身,以右手抚胸道:“那么,我会在今日,将大唐的龟兹城拿下,将大唐的安西都护送给大帅。”

  他行礼起身道:“不惜代价。”

  阿卜杜勒大笑起来,抚着胡须,两眼微眯:“我等你的好消息。”

  阿史那屈度大步走出行营,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狠狠扫过外边的士兵,目光落在突厥狼卫身上,厉声道:“整兵,今日要拿下龟兹城!”

  被他一声吼,狼卫们下意识挺起胸膛。

  但下一刻,有带队的将军迟疑道:“大汗,龟兹城虽小,但是大唐安西都护的行府所在,城池坚固,士卒精锐,我们打了月余都没打下来,想要一日拿下只怕……”

  啪!

  阿史那屈度狠狠一耳光抽在对方脸上。

  抽得狼卫头领身形一个趄趔,还没站稳,就被屈度大手抓着脖颈,狠狠拉到面前。

  阴冷的眼神,像是要刺穿狼卫的身体。

  “听不懂本汗的命令吗?我要今日拿下龟兹,告诉我,突厥的狼,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替他的主人,啃下这块硬骨头?”

  炽热得眼神,几乎要将狼卫燃烧起来。

  那狼卫头领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水,似是被阿史那屈度话里的轻蔑、凶狠,激起了野性。

  他的脸庞涨红,挺起胸膛,发出吼声:“能!”

  “很好!”

  阿史那屈度整了整对方身上的衣甲,轻轻用手在狼卫头领的脸颊轻拍两记:“去吧,替我拿下龟兹,我会在城下看着你们攻进去,去吧,我的头狼,阿古扎儿。”

  “愿为大汗而死!”

  阿古扎儿涨红着脸庞,右拳狠狠砸向胸膛,发出沉重的响声。

  伴随着牛角号声,突厥狼卫阵形变动。

  大将阿古扎儿身穿黑色的铁甲,怀抱狼头盔,率着精锐狼卫,伴着甲叶的轰鸣,迫向龟兹城。

  城头下方两箭之地。

  伴随着大食人、突厥人和吐蕃人的声声怒吼。

  鼓号齐鸣。

  巨大的攻城车、云梯、箭手,汇聚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隆隆隆~~

  战鼓如雷。

  龟兹城头,一名唐军老卒撑着疲惫欲死的双眼,向着城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些该死的胡狗。”

  咻~

  一支利箭突兀飞过。

  箭矢从唐兵颈间缝隙穿过,自身后皮甲透出。

  “队正!”

  看着喉头咯咯作响的唐兵直挺挺倒下。

  附近的唐军士卒一个激灵。

  有人上前救人,亦有人大吼:“竖盾!”

  天空霎时一暗。

  急如骤雨般的噼啪声响。

  胡人的箭雨,密集洒落。

  城上反应慢的,立刻被箭雨钉成了刺猬。

  好在连日大战,一切都成为了本能。

  几乎不需要身边人的提醒。

  所有唐军第一时间张起了大盾,或者是缩在城头。

  箭雨是对方攻城的前奏。

  一个月的城头攻防战,双方都疲惫到了极点。

  作为攻城一方,大食人的死伤惨重。

  但是唐军也没好到哪里。

  毕竟只有数千人。

  被十几二十万敌军包围了一月,日夜不息的攻城,哪怕是铁打的,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

  有许多唐军士卒甚至没等到下城休息,站着便断了呼吸。

  这是活活累死了。

  最激烈的一战发生在月中的时候。

  双方拚了三日三夜。

  大食人用弯刀,用双手,竟活活冲垮了一段城墙。

  最后逼得裴行俭亲自率着亲卫堵豁口。

  双方在城池破溃处展开贴身血战。

  短短两个时辰,唐军折损近千,大食人抛下两千余具尸体。

  最终,唐军一边与大食人血战,一边重砌城墙。

  硬是在激战中,将垮塌的城墙修好。

  令大食人无功而返。

  在最后的阶段,为了掩护城墙合拢,一名唐军校尉名魏三郎者,亲率百名死士,守住墙角。

  最终城墙溃口顺利合拢。

  但是尉三郎和跟随他的唐军,也失去回城的机会。

  在城下与大食人血战到最后。

  城头上的唐军看着魏三郎他们被敌军淹没时,一个个心如刀绞,不少人发出怒吼,想要冲下城去和大食人拚命,最终被喝止。

  是夜,大食人将魏三郎等人的头颅悬于旗杆上,故意在龟兹城下炫耀,以激怒唐军。

  城内唐军义愤填膺,刺臂见血,高呼求战。

  险些发生骚动。

  后来是裴行俭亲自出面弹压,才压着诸将不得出战。

  一日后。

  有人从龟兹城偷偷爬下城头,趁着夜色,将悬挂在大食人旗幡上的魏三郎等人头颅取回。

  裴行俭亲自与之祭奠。

  唐军作战意志不但没被摧垮,反而越发坚韧。

  “大都护。”

  房门推开,一名残臂的将军,迈着蹒跚却坚定的步子,走了进去。

  他的一只手,明显有些不正常,手腕异常的弯曲。

  尽管如此,将领身上的锐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锋利。

  简直如一柄日夜淬炼的宝刀,寒意逼人。

  正埋首处理厚厚文书军务的裴行俭,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比起十几年前。

  裴行俭的容貌衰老了许多。

  两鬓俱是风霜之色。

  额前也添了深刻的皱纹。

  但是他的双眼,依旧清亮,有着一份坦荡和正直。

  他坐直身体,向着进来的将军微微颔首道:“辛苦了。”

  说着,眼神落向将军受伤的右手:“你的手如何了?”

  站立在裴行俭面前,挺立如标枪的薛礼抬起右手,看了看蜷曲如鹰爪的手指,自嘲的一笑:“手筋断了,不过不要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倒下。”

  裴行俭不再多问。

  只是心里不免感慨,对于一个神箭手而言,废了一只手,再也无法开弓用箭,大概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吧。

  何况以薛礼的用兵风格,每每冲锋在前,身先赶士卒,以超卓的神箭,过人的勇武,替大军凿穿敌人的阵势,斩将夺旗。

  催毁敌人的意志。

  但自此以后,薛礼永远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做万军中无敌的战神了。

  似是看出裴行俭眼中的惋惜之色。

  薛仁贵自失的一笑:“以前阿弥总说我用兵过于刚猛,刚则易折,可是那时我自持个人勇武,作战总是动手多过用脑。

  这次大败,我侥幸活下来,却也打醒了我。

  如果这次能活下去,我当用心反思自己这些年用兵之法。

  或许以后做个智将也未可知。”

  裴行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只要你自己不被打垮,一定可以。”

  这番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两人都知道,能不能有以后,还得看能不能应付眼前这一关。

  “我听到外面的战鼓声,大食人又开始攻城了?”

  裴行俭道:“你觉得他们还有多久耐心?”

  薛仁贵摇摇头:“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这次好像不一样,出战的是突厥人,而且,打法比前几日要凶残,几乎是不计死伤,不计代价。”

  轰隆隆~~

  外面传来剧烈声响。

  仿佛雷霆乍起。

  那是大食人军中投出的巨石,砸在龟兹城头。

  磨盘大的石头落地弹跳滚动,还不知要收割多少性命。

  裴行俭沉思着。

  计算着。

  忽然抬头道:“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

  “请大都护下令。”

  “这个任务很危险。”

  “我不怕。”

  薛礼笑了起来,像是一阵风吹过湖面,透着慷慨激昂之色。

  “我早就该死了,在怛罗斯中了大食人和突厥人的计,以致兵败,如果能为击败大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能为捍卫大唐疆土而死,我亦无憾。”

  裴行俭深深的看着他:“好。”

  ……

  龟兹城下。

  杀红了眼的狼卫一波一波的涌向龟兹城。

  宛如大海中的狂风巨浪。

  若从高空向下俯瞰,会看到小小的龟兹城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困在中心。

  如同大海中一颗顽石。

  无论突厥人和大食人的冲锋有多猛烈。

  在碰到这颗顽石时,都撞得粉碎。

  似乎,守在龟兹城上的唐军,意志比钢铁还要坚韧。

  只要不把最后一滴血耗干净。

  他们的意志便无法被摧毁。

  “冲,继续冲!不许退!”

  一身黑甲,头戴狼盔的大将阿古扎儿狠狠一刀砍在退下来的溃兵身上。

  将一名突厥人砍作两段。

  他须发皆张,两眼赤红,仿佛魔王般咆哮:“冲上去!哪怕死,也要死在龟兹城头!谁敢退,杀!”

  手中弯刀挥舞,又将另一名突厥溃兵砍翻在地。

  “头领,冲不上去啊!”

  有人向他哭喊:“才冲上城头,便被唐军用滚烫金汁浇下来,我们人都死光了!”

  “我整整一个队冲上去,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阿古扎儿两眼赤红,脸庞涨成涨紫色,胸膛急剧起伏着,狠狠一把攥住对方的脖颈,唾沫星子几乎喷在对方的脸上。

  “他们都死了,那你还活着做什么?”

  “啊?”

  那名突厥队正,甚至不及惨叫,便被阿古扎儿狠狠一刀戳入腹中,带着一截血淋淋的肠子,一齐抽出来。

  将生机断绝的断正推开,阿古扎儿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数十步外,大汗阿史那屈度那双阴冷的眼睛。

  那目光冷冷盯着自己的背脊,似乎是看哪里方便下口。

  若阿古扎儿是凶恶的狼。

  阿史那屈度便是狼王。

  现在狼王已经不耐烦了。

  从开始攻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

  箭矢,檑石,死士,云梯消耗了一波又一波。

  但每次冲上城头,都立不住。

  又被唐军狠狠的推了下来。

  惨啊!

  龟兹城下,已经堆满了厚厚的尸体,几乎堆了有三分之一城墙的高度。

  这反而妨碍了突厥人张起云梯和蚁附登城的效率。

  “阿古扎儿!”

  一名神情彪悍的狼卫跑上来,向阿古扎儿沉声道:“大汗说,再给你一个时辰,若再攻不上去,大汗便亲自攻城。”

  阿古扎儿一个激灵:“半个时辰内,我必拿下龟兹。”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若狼王亲自出手,意味自己失去了价值。

  而失去价值的狼,只有死亡一途。

  他胸膛急剧起伏,狠狠将狼头盔掷在地上。

  又一脚踏碎。

  从胸膛里,发出如莽牛般雄浑的咆哮声:“亲卫,都上来!随我登城!”

  “头人!”

  身边数百狼卫亲兵,一时大惊。

  突厥人的军制,一队,便是一个部落。

  阿古扎儿便是阿古部的头人。

  如今他要率领本部最精锐的部众抢城。

  若不成功,阿古部会失去所有青壮精锐,从草原除名。

  “把弓箭、檑石轰起来,把所有的箭矢都射出去!”

  “所有的狼崽子们!要么生,要么死!随我阿古扎儿,登城!”

  阿古扎儿大声咆哮着,恶狠狠的解下衣甲,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登城的时候,这沉重的衣甲只会成为累赘。

  战局至此,已是杀红了眼。

  不计生死,只求胜负。

  “登城!”

  滚滚的牦牛号角声响彻天地。

  伴随着隆隆鼓声。

  赤着上身,一手执盾,一手执骨朵,口里衔着弯刀的阿古扎儿大步突进。

  在他身后,跟着数百本部亲卫。

  俱是清一色赤膊上身,手执大盾与短刃,涌向龟兹城。

  距离百步之时,身后本部的掩护弓弩,已经轰然大响。

  将一波波的箭雨抛洒向龟兹城。

  阿古扎儿向上看了一眼,发现龟兹城上密密麻麻,像是开满了白色的箭羽花朵。

  看上去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很奇怪,在这样的情况下,究竟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够生存。

  唐军应该都被射死了才对。

  不过很快他便改变了想法。

  刚刚冲到龟兹城下,脚下一滑,踩翻了一具尸首。

  手里的骨朵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摸到一手滑腻腻的鲜血。

  刺鼻的血腥味,比他亲手宰杀牛羊更加催人欲呕。

  还有人死时,失禁的便溺。

  更别提唐军从城头抛下的金汁。

  那诡异的臭味,能令人胆汁都吐干净。

  遍地尸骸,死状千奇百怪。

  仿若地狱。

  阿古扎儿顾不得多想,捡起一具歪倒在城下的云梯,堪堪架起,就听四周一片大哗声。

  心头一跳,本能的将左手大盾顶在头上。

  哗啦~

  一股沉重的力量,击在大盾上。

  隔着厚厚的木盾,感到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手臂都烫熟了。

  飞溅的汁液烫在皮肤上,瞬间起了血泡。

  有些地方皮肉翻卷,发出滋滋叫声。

  强烈的痛苦,令阿古扎儿的脸庞抽搐起来。

  他抛下大盾,手足并用,一声不吭,向着城头飞速爬去。

  在他前面,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突厥人悍勇起来,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龟兹城上,突然涌出许多唐军的脑袋。

  他们将手里的石头、金汁,向着云梯抛下。

  不断有人惨叫,从梯上坠落。

  还有唐军用撑杆将云梯撑开,带着上面所有突厥人,像是一串糖葫芦般,狠狠拍在地上。

  每一下呼吸,都有人死亡。

  到了这种程度,人命,只是数字。

  突厥人的军阵中,突然发出一片欢呼。

  吐蕃人的号角声响起。

  从吐蕃的军阵中,突然射出一阵箭雨。

  吐蕃人的箭更长,距离更远。

  沉重的箭头,自空中划出弧线,向着龟兹城落下。

  这一片箭雨后,整个城头像是失去了活力。

  陷入诡异死寂。

  死死抱着云梯的阿古扎儿愣了一下,忙抓住机会,奋力攀登。

  数息之后,他终于跨上了龟兹城。

  环目四望时,看到城头堆满了唐人的尸体。

  这个画面,令他精神亢奋起来。

  成了!

  喉咙里发出激动的吼声。

  他将口中的弯刀交到右手,从城头一跃而下。

  噗哧~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

  那厚腻的血水,早已化作了血浆。

  粘稠得粘住脚板。

  阿古扎儿红着双眼环目四周,发现从城头的箭雨尸骸中,竟又摇摇晃晃的站起了十几名唐军。

  这些身形瘦弱,疲惫不堪。

  看上去跟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目光呆滞。

  但是看到登上城头的突厥人后,他们仿佛被激活了。

  一个个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们在喊什么?

  似乎是在喊“大唐万胜”?

  阿古扎儿顾不上多想,闪身避开一名唐军,狠狠一刀,将另一名唐军砍翻在地。

  “把突厥人赶下城!”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的唐军队正,郑二郎发出厉吼。

  疏勒城破的时候,他与魏三郎等人突围成功。

  侥幸逃到龟兹。

  未及安顿,便被随即而来的大食人团团围住。

  退无可退。

  龟兹城,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堡垒。

  可能会死在这里吧。

  脑海中已经没有别的念头。

  疲惫与伤痛吞噬了所有的念想。

  方才一阵沉重的箭雨,连盾牌都被射透。

  身上的衣甲插满了箭雨。

  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死了。

  但很奇怪,听到突厥狼崽子登城的呼声。

  不知为什么,身体里又有力量涌出。

  是愤怒?是仇恨?

  管不了那么多了。

  郑二郎挺起手里的长枪,大喝着,跨步向前,挺枪刺向那赤着上身,手持弯刀,满脸虬髯,露出胸膛黑乎乎胸毛的突厥人。

  唰!

  长枪狠狠一刺。

  若在平时,这一枪一定能刺透对方的咽喉。

  不知练过几千几万遍了。

  快得都超乎郑二郎的思考。

  但是这一次,那突厥人躲开了。

  郑二郎忘了,他已在城头上激战了两天一夜。

  双手沉重得仿佛失去知觉。

  身体也比往日要笨拙。

  再加上方才的箭伤。

  现在的他,实已是强弩之末。

  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阿古扎儿一刀格开长枪,贴地一个翻滚。

  顾不上沾了满身的血水,唰的一刀,贴地疾掠。

  郑二郎眼角余光早已看到,他大吼一声,腾空跃起。

  却觉得足下一轻。

  低头看去,看到一双被斩断的足踝倒在那里,血花四溅。

  咦?

  还是慢了吗?

  失去重心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剧痛此时方才袭来。

  这个唐军中坚韧的汉子,下意识惨叫出来。

  “二郎!!”

  一旁发出一声如猛虎般的咆哮。

  一个浑身浴血,看上去脑袋出奇大的唐军士兵,半跪在地上,怒吼着,一箭射出。

  咻!

  阿古扎儿大骇,百忙中一闪身。

  只听突地一响,大腿一麻,一下子跪倒在地。

  “可恶的唐狗!”

  阿古扎儿怒吼着,伸手想去拔剑,但一碰,脸色立刻大变。

  箭头的倒勾咬着肉,一碰就钻心的疼。

  “头人!”

  身边已经有突厥狼卫涌了上来。

  阿古扎儿心下略松,脸上露出狞笑。

  狠狠一刀向着摔倒在地的郑二郎斩去。

  “二郎!!”

  曹大头惊怒交集,伸手摸箭,发现箭壶已空。

  噗哧~

  弯刀划过郑二郎的咽喉。

  停了数息后,血雾才喷出来。

  郑二郎的眼瞳开始涣散。

  曹大头大吼着,抛下弓箭,拔出腰上横刀,低俯着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越过尸堆,向着阿古扎儿猛冲过来。

  他与郑二郎在疏勒城当兵,名为队友,情同父子。

  他还记得,郑二郎在陇右有个家。

  家里的小娘子,年方七岁,正日夜盼着郑二郎回家。

  原本说好了,守完今年,就可以回去了。

  他的轮值时间就到了。

  可是,可是……

  “二郎!”

  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一股愤怒至极的力量,令曹大头冰冷的身体突然燃烧起来。

  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恨不得能代替郑二郎。

  “不要死!不要死!!”

  狂怒的挥舞横刀,头脑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的血雾不断喷洒。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抢在了郑二郎身边,正拚命捂着他脖颈的伤口。

  那些挡路的狼卫,已经被愤怒的他斩为两段。

  “活下去,活下去!回陇右,我在长安有处宅子,你跟我一起,你带着郑小娘子……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去吗?不要死!”

  曹大头仿佛恶鬼般狰狞咒骂:“你答应过我,一起回去!你死了小娘子怎么办?醒来啊!”

  手捂着郑二郎的脖颈,却无法捂住不断流出的血水和生命。

  郑二郎的身体渐渐变冷。

  连同他的眼瞳也开始扩散。

  “啊~~~”

  曹大头痛苦吼叫,却奇迹般看到,郑二郎的嘴唇嗫嚅了一下。

  身体都冷了,是如何能说话的?

  曹大头赶紧把头贴上去:“说话!不要死,你能听见吗?和我回去,回去见郑小娘子!”

  “大头……”

  一种漏风的嘶嘶声,带着游丝般的声音,钻入曹大头的耳朵。

  “替我……照顾女儿。”

  “不!要照顾你自己去,我不替你背这口锅!你给我站起来!郑二郎!二郎……”

  曹大头的呼唤戛然而止。

  他伸手摸了摸郑二郎的脖颈。

  脉膊没了。

  “小心!”

  身边突然一声大吼。

  一个壮如牛犊般的男人,扑了上来,抱着曹大头翻滚到一边。

  “你做什么!”

  曹大头怒吼着,将那人掀翻到一边。

  这才发现,抱着他滚开的是牛六郎。

  方才若不是牛六郎抱着他,现在已被突厥人给杀了。

  那个杀了郑二郎的突厥人,正在方才站立的地方,捂着腿上的箭伤,两眼血红的瞪过来。

  脸上凶戾之气,像是真正的饿狼。

  “杀!”

  曹大头从地上抓起一把长枪。

  牛六郎一手执盾,一手拿着横刀,站在他身边。

  都是多年的兄弟,无须多言。

  郑老大的仇,必报!

  这突厥人,必须死。

  无关大唐与大食,无关乎突厥人还是大食人攻陷龟兹城。

  此时,此刻,只是两个大唐男人,为了心中的义气。

  要与突厥人做生死搏杀。

  要么突厥人死。

  要么,大家一起死。

  牛六郎当先一步踏出,口中发出牛吼声。

  他是队中的力士,也是全队的肉盾。

  方才若不是他爬起来慢一点,或许还能救下郑老大。

  牛六郎心中满是悔恨。

  怒吼着,用手里的大盾撞向突厥人。

  几名挡在前面的狼卫,还来不及发力,便被牛六郎巨大的力量,撞得从城头飞出。

  阿古扎儿见势不妙,顾不得腿伤,早已翻滚开去。

  手里的弯刀丢了。

  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柄唐制的铁锤。

  铁锤与骨朵,都是战场上的重兵器,也是最适合他发挥个人力气的武器。

  阿古扎儿脸上浮出狞笑,见着牛六郎转身冲上来,单足腾空跃起,手里的铁锤狠狠砸向牛六郎。

  铛!

  一声刺耳大响。

  牛六郎竟吃不住力气,被砸得单膝跪下。

  头脑一片晕眩。

  他这才记起来,自己也在城头激战了一日,早已脱力。

  而且有半日水米未尽。

  阿古扎儿大声咆哮着,挥捶冲上。

  唰!

  曹大头就在此时,突然自牛六郎身后闪现。

  手中的枪,如毒蛇般一吐一缩。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这一枪,仿佛郑二郎附体,刁钻到极点。

  一枪正正刺入阿古扎儿的小腹。

  这头突厥的凶狼发出震天的吼声。

  手里的铁锤跌落,伸出带血的手,狠狠抓住枪杆。

  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曹大头。

  下一刻,牛六郎大吼一声,手中横刀挥出。

  将阿古扎儿丑陋的头颅斩下。

  “郑老大,我们替你报仇了!”

  牛六郎喃喃道。

  曹大头提起阿古扎儿的首级,刚想去寻郑二郎的尸首。

  嗡~

  天空一暗。

  吐蕃人的箭雨,再次坠下。

  箭雨之后,城头不分敌我,全部失去声息。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唐军,全被钉死在城头。

  “杀啊!”

  “冲上去冲上去!”

  突厥语大声呼喝,凄厉如狼。

  后续的突厥人被各自首领以刀枪逼迫着,源源不断的顺着云梯涌上城头。

  “将军!”

  一名被人抬下来的唐军士卒,一只眼睛插着箭矢,血流满面。

  不知哪来的力气,在看到一员沉默唐将走向城头时,伸手一把抓住将军的手。

  “死了……今日守城的五百兄弟,全都死光了,将军……小心。”

  身穿残破铁甲的大唐将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拍了拍对方的手:“我会的。”

  士兵听到他答话,像是松了一口气,手指一松,顿时晕厥。

  那唐将向身边士伍道:“把伤兵妥善治救,能动的还有多少?随我上城防务。”

  “将军,我们去就成了,您……”

  “少废话。”

  郭待封粗暴的打断对方:“这局面,大食人和突厥人在跟我们玩命了,本将不上,怎对得起这些死去的弟兄?”

  校尉身子微震,向着他叉手:“喏!”

  接着又道:“本部预备队原定五百人,实有三百人,愿随将军守城。”

  原本一个折冲府下府八百人,战了一月余,减员至五百。

  这几日下来,就只剩下三百。

  当真是骇人的伤亡率。

  郭待封深深看了校尉一眼:“跟我来。”

  城上时不时响起巨石轰响。

  还有敌人箭雨不断洒下的声音。

  对于这些危险,郭待封恍若未觉。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对于想做大唐名将,想做一番事业的郭待封来说,他在怛罗斯兵败的一刻,就已经死了。

  每到夜里,眼前仿佛晃动着无数张脸。

  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都是大唐的将士。

  一个个或凶狠,或凄厉的声音,都在向他大喊:“你为什么遵薛礼的军令?为何?”

  “我们都死了,为何你还活着?”

  郭待封无言以对。

  他是大唐名将郭孝恪的儿子。

  早早得裴行俭看中,提拔至左豹韬卫将军。

  也曾追随苏大为,在征突厥,征吐蕃时,立下汗马功劳。

  以他的战功、出身、经验,原本绝不可能有任何失误。

  更不可能不遵军令。

  但他偏偏这么干了。

  这一生,他唯一一次孟浪,唯一一次,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

  鬼使神差,鬼迷心窍。

  一次,便万劫不复。

  人生没有后悔药。

  所有的家族荣光。

  父辈的荣耀。

  在兵败的一刻被葬送。

  那段时间,他总是睁着眼到天亮。

  怀疑活下来的士卒在背后偷偷咒骂自己。

  怀疑死去的人,在泉下,也在诅咒自己。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你愧为大唐将军!”

  “你对得起身上的明光铠吗?”

  无数的声音交织在头脑里。

  痛苦如毒蛇般啃啮着内心。

  “随我来。”

  郭待封面无表情,手握着横刀,率领最后一支预备队,登上龟兹城头。

  他知道,裴行俭手上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若自己这三百人打光。

  剩下恐怕只有裴行俭和薛礼亲自上城守护。

  “就让我战死在龟兹城头吧。”

  “这样或许内心会好受一点。”

  郭待封暗自想。

  隆隆隆~~

  龟兹城中,战鼓突然响起。

  这是唐军出击的战鼓。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鼓声了。

  刚刚登上城头的郭待封和三百预备队,人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队唐军士卒冲上城头。

  看衣甲,当是裴行俭身边的亲卫。

  原本他们有一百人。

  但是上次为了堵住城墙垮塌的豁口,折损了大半。

  现在裴行俭身边大概只有三十余人。

  大多都是裴氏子弟。

  追随裴行俭戎守西域,打熬军功。

  为首一人,郭待封记得名裴让,乃是裴行俭的子侄辈。

  “郭将军。”

  裴让气息微喘:“大都护有令,开城门。”

  “什么?”

  郭待封和身边的唐军士卒下意识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片哗然。

  这个时候打开城门,是要放大食人进来吗?

  数千唐军能苦撑到现在,全靠城墙之利。

  若是城门洞开,以大食人的兵力,唐军瞬息便被吞没。

  这并非单兵战力的问题,纯粹是数量级上的差距。

  “薛将军要出城。”

  裴让急道。

  郭待封面容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是他没开口多问。

  挥手下令道:“开城,为薛将军壮行。”

  手下校尉叉手应喏。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有薛仁贵在,是绝不会放那些大食人冲进来。

  薛仁贵,是大唐最凶猛的猛虎。

  “各将士,准备好弓矢,一会我们替薛将军开路。”

  “喏!”

  盏茶时间后,伴随着阵阵绞盘机括的声响。

  正在疯狂攻城的突厥人惊愕的发现,龟兹城门,正在缓缓打开。

  已经准备亲自上阵攻城的阿史那屈度面露狐疑之色。

  “怎么回事?唐人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

  攻城的突厥人,早已有人冲向城门。

  抢门!

  这是突厥人的作战本能。

  曾经有一个黄金的时代。

  只要突厥人出战,中原人便只能龟缩躲在城里,希冀以那道墙保全性命。

  所有突厥人都明白,只要冲破这堵墙,冲入城内,便可以自由的烧杀抢掠。

  掠夺的本能,早已融入血液里。

  这是狼性。

  狼天生要吃羊。

  “冲啊!”

  “冲进城门!”

  一群突厥人已经顾不上什么阵型了,发出亢奋的吼声,如涌动的狼群疯狂的冲向城门。

  开始还有些谨慎。

  待顺利入城后,顿时大喜过望。

  没有埋伏。

  没有机关。

  就这么简单的入城了。

  “城破了城破了!!!”

  无数狼一样的欢呼吼叫着,直冲上天。

  阻挡突厥人和大食人一月余的龟兹城,居然就这么被冲破了。

  踏踏踏~

  突然,一阵沉闷的敲击声,进入突厥人的耳中。

  那些冲入城的突厥人惊愕的发现,在城门另一头,在长长的大道尽处,不知何时多出一队骑兵。

  大唐玄甲精骑。

  当先一员大将,一身血淋淋的明光铠。

  由于被血溅得太多,金色的甲胄已经被血涂成暗紫色。

  马上的薛仁贵一脸冷漠,拉下覆面狰狞鬼面。

  轻夹马腹,左手执枪,带着身后的一百唐骑,向着涌入城门的突厥人,提起马速。

  踏踏踏~

  巨大的马蹄,敲击着地面。

  战马打着响鼻,喷出白色的气雾。

  这一队唐骑,面具狰狞,仿佛自地狱杀出的魔王。

  “是薛仁贵!”

  “是薛仁贵!!”

  “薛仁贵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半个时辰前。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署衙,一场只有薛仁贵与裴行俭两个人的谈话。

  “这个任务只有你能,但是九死一生。”

  “我早就该死了,如能为打败大食流尽最后一滴血,死亦何妨。”

  薛礼笑了起来。

  从那张黑瘦而疲惫的脸上,看不出昔日大唐将军的风采。

  有的只是钢铁般的坚韧,与隐藏不住的痛苦。

  五万唐军啊。

  这是他生平未有之大败。

  也是大唐铁骑的耻辱。

  更无法忘记,当时为了救自己,前锋将军李谨行亲自断后。

  被层层叠叠的敌军包围上。

  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当时的惨叫,无数的鲜血飞溅。

  看到一个个唐骑卒被大食人击落马。

  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李谨行被突厥人拖下马。

  一名面目狰狞,好像狼王一样的突厥人,手执弯刀,斩向愤怒挣扎的李谨行。

  斗大的头颅突兀滚落。

  薛仁贵死死壮上眼睛,再张开时,眼中红得仿佛要滴血。

  “我的命,是李谨行舍命救下的,是无数大唐健儿拚命救的,我……”

  他用左手指了指胸膛:“若能击败大食人,击败那些反叛的突厥人,我死而无憾。”

  “好。”

  裴行俭的目中流露出敬重之意。

  “苏大为来了。”

  “嗯?”

  薛仁贵先是一愣,继尔大喜:“阿弥来了!破敌有望了!”

  “先别这么轻松,你我与大食人交过手,他们的战力不亚于巅峰时的突厥。现在外面又有二十万大军。”

  裴行俭缓缓道:“阿弥手里,唐军不满八千。”

  这句话,令薛仁贵额头的冷汗瞬间滚落。

  八千对二十万?

  神仙也办不到吧。

  “他为何……你怎么知道他来了?还有他手中兵力?”

  裴行俭淡淡道:“你忘了苏大为手里驯的那几只鹰?”

  被他一提醒,薛仁贵恍然大悟。

  苏大为手里的鹰,有两只还是他寻雪域的养鹰人,特别驯化,送给苏大为的。

  之后在数次战争中,替苏大为窥视敌情,传递消息,立下汗马功劳。

  这次定是有鹰带着苏大为的信进入龟兹城。

  裴行俭道:“黎明的时候,阿弥的鹰飞入城,他距离龟兹还有数时日间,他手里唐军七千五百,加上各胡族仆从,一共八万。”

  薛仁贵陷入深思中。

  八万对二十万,对上巅峰的大食人。

  除非阿弥手里都是唐军。

  不然光靠那些胡人仆从,依然没有胜算。

  那些仆从,只能打打顺风仗。

  更何况……

  薛仁贵的眼角抽搐。

  他当日在怛罗斯与大食人交战,其中一个重要败因,就是仆从的葛尼禄人突然叛乱,自背后杀向唐军。

  内外交困,以致崩溃。

  “胡人,不可信。”

  薛仁贵几乎从齿缝里说出这句话。

  裴行俭微微点头:“胡人的确不可信,但若用得好,也是一个助力,最关键是,苏大为手里只有七千精锐,对上二十万大食人……

  这仗不好打。”

  薛仁贵一时沉默。

  确实是不好打。

  如果是自己,设身处地,很容易明白其中的凶险。

  敌人的数量,百倍于唐军。

  哪怕是一比十的交换,唐军全死光了,也无法动摇大食人的军阵。

  而且大食人并不是软柿子。

  通过之前薛礼与大食人的交手,交换比基本就是一比一。

  那时薛礼手中,可是经历过高句丽和吐蕃,数次灭国大战留下的百战老卒。

  大食人能打出一比一的交换比来。

  可见他们的战力,不弱于唐军。

  薛仁贵脸颊咬肌暗自浮起。

  额头青筋跳动。

  裴行俭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待苏大为的兵马一到,便是决战之时,龟兹城现在只剩不到一半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这一仗,我军唯一的胜算,就是……

  擒贼擒王,以昔年苏定方对突厥的战法,率精骑直冲入大食人中心,将大食人的统率斩杀。

  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薛仁贵微微点头。

  他也是如此认为。

  敌众我寡,这是唯一的机会。

  “到那时,敌人的指挥自然混乱,苏大为手下那些只能打顺风仗的仆从军,才有发挥的机会。而我们龟兹城的守军,也可以出城决战,助他剿灭大食人的精锐。

  如果此计顺利,就能一战瓦解大食人和突厥人,震慑西域诸胡,为我大唐在西域,换来十年和平。”

  薛仁贵抬头看向他,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

  裴行俭也同时张大双眼,神光凛凛,与之对视。

  两位大唐名将,在这一刻,都同时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贼酋在何处?”

  回忆自此结束。

  薛仁贵夹紧马腹。

  率着身后大唐精骑,向着城门处的突厥人冲动。

  快了,更快了。

  战马嘶吼着。

  狂风激烈抽打着身体。

  马鬃随着烈风呼啸作响。

  马上的骑士开始俯下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起伏。

  人借马力,马借人势。

  轰!

  一声巨响。

  挡在城门口躲闪不及的突厥人,瞬间被战马撞中,飞射出去。

  一匹,两匹,上百匹战马,奔腾怒吼。

  马上的唐军甚至不用多的动作,只将横刀斜拖于战马一侧。

  飞掠的速度,瞬间收割人头。

  只是呼吸间,刚刚涌入城门的数百突厥人,便被杀得一片狼籍。

  被战马撞得骨断筋折。

  被横刀削开身体。

  仿佛纸片一般轻松。

  战马发出巨声怒吼,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怒意,一齐吼出。

  百骑汇聚起来,声势竟不下千万人。

  他们冲出了城门,留下被践踏成泥的突厥人尸体。

  一个声音在薛仁贵脑中回响:冲出去!活下去,把你所见所闻,告知苏大为!把大食人用兵风格,把他们的强处,弱处,都告诉苏大为。他知道多一分,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若能侦知大食人行营帅帐,若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此战,必胜!

  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双蹄踏空。

  阳光破开云层,笔直的照在马上的将军身上。

  血红的明光皑,光芒万丈。

  这是大唐的英雄!

  这是大唐的意气。

  大唐名将薛仁贵全身浴血,发出震怒吼声。

  “随我斩将,夺旗!”

  “杀!!”

  百余唐骑,不但没有绕城遁走,反而向着厚厚的大食军阵,疾冲而上。

  疯了!

  一身狼狈的阿史那屈度被手下狼卫护着,匆匆退入突厥军中。

  直到此刻仍惊魂未定。

  好险!

  差点就冲上去了。

  若是冲上去,此刻只怕也和那些突厥狼卫一样,被大唐铁骑给踏碎。

  阿史那屈度阴鹫的眼神,狠狠盯着龟兹城门。

  看着城门重新合上。

  看着残余的突厥人绝望号叫着,被关在城里。

  迎接他们的,只有一个结局。

  但是现在顾不上惋惜。

  甚至顾不上龟兹城。

  阿史那屈度一脸忌惮的看向那队唐骑,直冲向大食人的军阵。

  心中浮起无数疑问。

  唐人的铁骑果然彪悍。

  百骑竟有如此威力。

  只怕这百骑,能抵突厥人上千骑。

  这伙唐人,究竟想做什么?

  出城为何不逃?

  冲向大食人的军阵,疯了?

  自杀?

  阿史那屈度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然。

  只得吩咐身边狼卫,小心提防。

  同时派人去大食军那边通信,问问那些大食人,是否需要帮助。

  想来是不需要的,但态度得明确。

  和没经历过军阵的人想像不同。

  真正的战场上,数万大军摆出来,就可弥漫数十里之广。

  眼下二十余万人,当真是覆盖了百里之地。

  而军阵与军阵之间,也相隔着不少距离。

  如此方能进退自如。

  唐军骑手在薛仁贵的带领下,就是从这些军阵缝隙间,直插进去。

  就像是一把热刀,刺入牛油。

  现在的薛仁贵,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刺客。

  要在数十万大军中,找到大食人军阵的衔接处,连接薄弱处。

  要在大食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突破。

  寻找下一处破绽。

  只要有一个判断失误。

  迎接他和手下唐骑的,只有死亡。

  没有任何重来的机会。

  不是不想多带些人手。

  但破阵这种事,人多了也无用处。

  哪怕倾尽全龟兹城的唐军,数千人在数十万敌人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被吞没。

  人少,目标反而小,更容易隐蔽。

  万军之中,要能寻到目标,要能迅速突阵。

  靠的不是人多,靠的是主将的眼力、判断、智略、马力,部下置身死于度外的誓死跟随。

  不惜牺牲断尾的勇气。

  最重要的,是运气。

  隆隆隆~~

  战马四蹄击打着地面。

  四周景物飞快倒掠。

  一片箭雨突然从侧面洒来。

  薛仁贵眼尖,厉喝一声:“变!”

  上百唐骑,如臂使指,百人一齐使出蹬里藏身。

  闪过战马一侧。

  那些箭雨自空中划过。

  除了少数几个倒霉的被射中马颈,连人带马翻滚在地。

  大部分唐骑躲过了这一劫。

  顾不上为袍泽哀痛。

  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薛仁贵翻身上马,看着前方军阵如林,旌旗摇动。

  数万大军在变阵,仿佛张开的雁翅不断延伸。

  前方的出口在飞速收缩。

  生门在飞快合上。

  “冲!”

  薛仁贵厉喝一声,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脚猛夹马腹。

  靴上的尖刺刺入马身。

  战马吃痛,惨嘶声中,速度提到极致。

  顾不上怜惜马力了。

  整支唐骑,如高速飞行的利箭。

  不断向前。

  咻~~

  从眼看要合围的缝隙中突出。

  末尾数骑唐军不及冲出,狠狠撞在刚合拢的军阵大盾上。

  一时人仰马翻。

  没了。

  掉队的人死定了。

  薛仁贵咬紧牙关,他听到背后的呼喊。

  不是喊救命,而是在喊:“将军向前!向前!”

  “大唐万胜!”

  那些落马的大唐战士,拔出横刀,绝望的冲向厚实的大食军阵。

  用自己的生命,替薛仁贵争取一线生机。

  拖慢那些大食人追击的脚步。

  他们高呼酣战。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些人,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

  热泪从薛仁贵的眼角飞出。

  无数激烈的情感,愤怒,像是烈酒一般,焚烧着内心。

  他想要战斗。

  他想将大食人和突厥人杀个干净。

  “杀啊!”

  “舍我一条性命,为大唐开万世太平!”

  “杀!!”

  丛枪刺来。

  薛仁贵眼瞳收缩。

  惊觉前方大食人的步卒已经聚拢起来。

  数百条长枪,向着充任唐骑锋镝的薛仁贵刺来。

  只要将他刺下,群龙无首的唐骑必然被吞没。

  任务将会失败。

  不!

  薛仁贵身边,有唐军骑士,奋不顾身,从马背上扑出。

  迎向那片长枪。

  “将军快走!”

  噗哧!

  铁甲与枪尖相撞,血花喷溅中。

  双方混成一团。

  “将军快走!”

  又有唐骑冲了上去,挥舞着横刀挥斩着纷乱如蜂的大食步卒。

  薛仁贵猛夹马腹。

  率众从部下拚死冲开的军阵中,突阵而出。

  身后,传出那几名舍身将士激昂的长啸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将军,我们不怕死。

  我们只怕大唐不能胜利。

  “冲出去!”

  薛仁贵放肆吼叫。

  不知是血还是泪,顺着脸上的面罩飞溅。

  残存的数十名唐骑厉啸着,声嘶力竭,并力向前。

  杀杀杀!!

  蓦地,前方一空。

  那沉滞的压力,陡然一轻。

  薛仁贵回过神来,抬头时,眼中精芒大盛。

  找到了!

  大食人的行营。

  那巨大的马车,不会错,这必是他们的中枢指挥。

  大食人的贼酋,就在此处。

  那古怪的旗帜。

  看到那大旗的一瞬,薛仁贵眼睛就红了。

  他记起在怛罗斯,在碎叶水时的一幕幕。

  那大食人的帅旗出现,大食人的军阵变化,战无不胜的唐军,军阵被对方摧垮。

  看到了。

  行营前,无数惊慌失措的大食人。

  显然,唐军悍不畏死的冲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薛仁贵寻找战机的高明,也大大震动了大食人。

  行营前上千精锐武士。

  赤着上身,缠着头巾,提着弯刀的大食力士,甚至来不及披甲。

  一个个怒吼着,毫无章法的冲上来。

  涌上来。

  要挡住唐骑的脚步。

  事发突然。

  就算是大食人的精锐,也乱了阵脚。

  唐骑有两个选择。

  冲向大食人的行营,做决死一击。

  绕开行营,突出重围,去寻找唐援兵。

  唐骑放慢速度,略显迟疑。

  薛仁贵向身后将士吼道:“本将说过,要斩将,夺旗,贼酋就在眼前,随我杀……”

  “将军!”

  一名骑士靠近,推开面甲,向他大声道:“来不及的,我们只有突出去!若是稍慢片刻,大食人就反应过来了!”

  薛仁贵认出对方,是裴行俭身边亲族,名裴度者。

  裴行俭坐镇西域,裴氏子弟,俱往投奔。

  其中有不少英才。

  “休要拦我!”

  薛仁贵红着眼睛,踢着马腹:“杀了大食人的统帅,战争就结束了。”

  “义父!”

  又一骑冲了上来。

  那是薛仁贵在军中义子,名薛丁山。

  他猿臂一伸,抓住薛仁贵的疆绳急道:“马力不够了,若杀了他们,我们也活不了。”

  “大丈夫死者死矣!”

  薛仁贵猛地挥开他的手,胸膛急剧起伏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愿随本将杀贼者,跟我来!”

  伴随着吼声。

  战马猛地加速。

  雪白的唾沫自马嚼中喷出。

  薛仁贵最早的战马名照夜狮子,是昔年万年宫大水时,与苏大为救下李治后,李治亲手所赐。

  但可惜死在征吐蕃的途中。

  回长安后,李治念其功勋卓著。

  亲往大内挑选御马,赐与薛仁贵。

  乃是昔年太宗坐骑,昭陵六骏中飒露紫的后代。

  薛仁贵视若珍宝,爱护异常。

  但是这一刻,他顾不上许多,哪怕与飒露紫一齐死在这里。

  只要能将大食人的统帅击杀。

  兵败之耻。

  对战死将士的愧疚。

  对李谨行的悔恨,都能报了。

  杀!

  飒露紫长嘶奔突。

  薛仁贵状若疯魔

  从兵败的那一刻起。

  他便是行尸走肉。

  死有什么可怕的?

  比起死亡,内心的痛苦和背负的罪孽,才是更大的惩罚。

  “杀啊!”

  独臂挥舞着马槊。

  涌上来的大食人瞬间被挑飞数人。

  飒露紫与之心意相通,闪转腾挪。

  长槊随着战马疯狂挥扫。

  瞬间将散乱的大食人杀透。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吼。

  薛仁贵百忙中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沉。

  在那大食人的行营顶上,不知何时,居然趴了一只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像是巨犬,却没有毛发。

  肌肉虬结如铁。

  身形高大如巨狮。

  尖锐的爪子抓在大食人的行营顶上,张开獠牙大口,向薛仁贵发出威胁的怒吼。

  “怪物!”

  “诡异?!”

  就在一闪念间。

  那怪物猛地扑将下来。

  “将军小心!”

  身边传来裴度的大吼。

  一根长槊从旁刺出。

  咚!

  刺上怪物的皮肤,如中败革。

  尖锐的槊尖向一侧滑去。

  咻!

  一声破风声响。

  一支羽箭从薛丁山手中射出。

  正中那怪物一只眼。

  吼~~

  怪物吃痛怒吼,一挥爪。

  将一名唐骑连人带马,撕成数截。

  鲜血混着内脏,挟着催人欲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薛仁贵怒吼一声,将手里的长槊挥出。

  自那怪物血盆大口没入。

  轰隆~

  翻倒的怪物一时不知压倒多少大食人。

  就在混乱的时刻,大食人的行营门开。

  两位身着异域胡服的大食人,从中走出。

  他们面上带着讥笑。

  身材高大的那个,张开双臂,山羊胡子微微抖动。

  幽深的双眸充满嘲讽。

  用一种唐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

  大食人行营之后,传来阵阵吼声,此起彼伏。

  若从高空俯视,会看到成百上千的力士,身高八九尺。

  一身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光。

  油亮的胳膊肌肉卉张。

  这些秃头赤膊力士的手里,紧紧勒着铁链。

  铁链绷得笔直。

  在铁链另一头,扣在巨大的怪物颈项上。

  獒!

  《百诡夜行录》排名一百十七。

  吐蕃人有獒。

  大食人亦有獒。

  名卡坎高獒,又称地狱判官。

  这种诡异獒属,身形壮如牛犊。

  非力士和猛士不能驾驭。

  智力略低,但破坏力极强。

  就连战马也可以一口咬碎。

  站在马车行营上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张开双臂,嘲讽道:“哦,可怜的唐人,对于你们能杀到我的行营前,我表达充分的敬意。为了这份敬意,就让我用‘地狱’来招待你们。”

  副帅哈栗吉挥了挥手:“放出卡坎高。”

  伴随着古怪的吟虽咒声,似巫似蛮。

  紧栓着怪物的锁链打开。

  无数壮如牛犊的巨獒冲向唐军。

  “杀光他们。”

  阿卜杜勒冰冷道。

  ……

  “大概用不着我们帮忙了。”

  阿史那屈度的声音里,听不出是嫉妒还是什么。

  颇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他转头向着刚刚赶来的论卓尔道:“大食人把他们的恶犬放出来了,这东西以前我们突厥人也养,但是后来,你知道……”

  他摊开双手:“突厥被大唐给打败了,我们养不起这些猛兽,倒是被波斯人和大食人得了这些异种。”

  论卓尔沉默片刻道:“以前我们吐蕃人也有豢养。”

  正如中原传说中黄帝养龙。

  在国力最巅峰时,无论是突厥还是吐蕃,都有蓄养诡异中的的低智兽类。

  一是增强帝国威慑。

  二是震慑敌人,增强军队的破坏力量。

  正如昔年高句丽人的鬼卒。

  秦王的不死金人。

  以及大唐的异人们。

  这亦是一个王朝上升期的证明。

  一旦帝国衰落,便无力再豢养这些诡异怪物。

  “这点唐人改变不了战局。”

  论卓尔收回看向大食人军阵方向的目光,转头看向阿史那屈度:“没拿下龟兹城,你如何向阿卜杜勒交待?”

  “他总不能杀了我吧?”

  阿史那屈度扭了扭脖颈:“再说今日还没过去,实在不行,我就带人亲自登城。”

  “我要是你,便不会这么做。”

  “嗯?”

  阿史那屈度诧异的看向论卓尔。

  “为何?”

  “这队唐骑冲出来,你就没想想其中的缘因?”

  论桌尔薄薄的唇抿起,像是刀锋一般冷笑:“唐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指望这点人就能改变战局,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阿史那屈度不是傻子,细细一想,顿时反应过来:“若不是突围,便是联络?”

  “联络谁?”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迸溅出看不见的火花。

  “唐人的援军近了,这定是他们的援军快来了!”

  “领兵的大唐将军,你猜会是谁?”

  阿史那屈度脸上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

  像是湖面掀起了波澜。

  微波不断传递,最后化为狞笑:“苏大为,一定是苏大为。”

  “报仇的机会来了。”

  “走,随我去见阿卜杜勒,这个消息,价值万金!”

  ……

  轰!

  巨大的獒犬,被狠狠掀翻在地。

  披头散发的薛礼,向身边呆滞的薛丁山和裴度厉声吼道:“走!你们快走!”

  唐骑冲至大食人行营时,还剩数十人。

  但现在,能站起来的,只有十几人。

  大部份人,葬身于獒口。

  薛仁贵拚尽一身神力,击杀了两头巨獒。

  用它们的尸体当做大盾,刚刚挡开新一轮的进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两眼充血,脸上露出绝望而惨烈的笑容:“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做大将吧,一遇到这种事,情绪便难自控。”

  方才那一瞬间,他杀红了眼。

  竟想亲手将大食人的统帅击杀。

  想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

  过去,他曾无数次这么做过,也曾无数次成功过。

  但从怛罗斯之败后,运气,显然不站在他这一边。

  “将军,我们不走!”

  “义父!”

  薛丁山抓着他的手臂苦劝道:“要走一起走,义父不走,我亦不独活!”

  “滚开!要么走,完成任务,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死得毫无意义!”

  薛仁贵大怒,一脚将义子踹开。

  双眼赤红瞪向裴度:“裴家小子,速决之!”

  “我们走!”

  “好!”

  薛仁贵大笑,笑声高亢,如金石之音:“我为你们开道!”

  一手从飒露紫的尸身上,抓起巨大神弓,另一只手,那只断了手筋,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狠狠抓起一支铁箭。

  这只手本应该没有知觉,无法再握弓了。

  不知是怎样一种力量,驱策着他,用佝偻无力的手指,死死攥着箭,扣上弦。

  “我用这箭,替你们开路!”

  薛仁贵大笑着,猛地厉吼一声:“给我开!”

  崩崩崩!

  巨大神弓,猛地张开。

  血从手指迸洒而出,将弓弦染得赤红。

  嗡~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巨大的铁箭化作光芒,向前飞射。

  将挡住唐军去路的巨獒和大食人的力士,一箭洞穿。

  无数断体残肢飞舞。

  “快走!”

  薛仁贵气喘如牛,大笑着,将手中神弓塞入薛丁山怀里。

  “这把弓,是昔年苏大为借给我的,你替我还给他。”

  “义父!”

  “休要做小儿女态,我来断后,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走!”

  薛仁贵大手一送,将薛丁山和裴度送上战马,狠狠一巴掌拍中马臀。

  看着战马疾驰而去。

  大唐名将薛仁贵长吸一口气,转身向后。

  在他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大食人。

  还有那愤怒至脸庞扭曲的大食统帅。

  “来吧。”

  薛仁贵低声道。

  这一刻,他的身影,与怛罗斯之战掩护他的李谨行合在一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剑匣胡霜影,弓开汉月轮。

  ——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

  一把沾血的大弓,摆在苏大为的面前。

  帐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目光凝注在神弓上,久久不发一言,仿佛化作石像。

  各级将领,分列大帐两边。

  桌案面前,跪的是两名血迹淋漓的大唐军将。

  手抱金盔的是裴氏裴度。

  双手撑地,摇摇欲坠的,乃是薛仁贵义子薛丁山。

  “仁贵他……”

  久久,苏大为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竟有些虚弱:“我与他相识自永徽年,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请大总管,为薛将军报仇!”

  裴度以头顿地。

  苏大为目光投向薛丁山:“仁贵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让我将神弓还给大总管。”

  苏大为又是长久的沉默。

  无声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他身上积聚。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描述的伤感、愤怒。

  像是九天之上,巍巍高山,雾霭苍茫,隐隐听得巨风怒吼,雷霆阵阵。

  苏大为的手,缓缓伸出,握住桌案上的大弓。

  那上面的血水,涂满了掌心。

  早已凝固的某种东西,像是猛地释放出来。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主薄:“骆宾王,我军后勤粮草都跟上了吗?”

  “回大总管,草原各部闻之大总管亲临,都自动奉上牛羊和牧草,暂解缺粮之急。”

  “大军口粮可支多久?”

  “半个月。”

  苏大为沉思片刻,再次开口:“还有多久会与大食人的军马遭遇。”

  这一次是卢照邻开口:“回大总管,还有半日。”

  半天之后,将到达大食军队力量的边缘。

  到那时,战场的迷雾将被打开。

  大食与大唐,将会发现彼此。

  大战一触即发。

  苏大为沉思着,将一道道命令发出去。

  卢照邻与骆宾王一一照办。

  他们俩连同王勃、杨炯原本在蜀中任从事。

  此次苏大为的唐军精锐皆从蜀中调拔,顺便将他们四人也征召入军

  以充幕僚和主薄。

  军中往来,千头万绪,光靠安文生和南九郎、杨博等人,显然无法应付那么多的往来文书和信息。

  对初唐四杰来说,这亦是苏大为给他们一个晋升之机。

  从营帐里出来时,王勃深怀忧虑,深深回看了一眼,手拿着苏大为的手令,不急着交令,而是忧心仲仲道:“大总管不知有没有受薛仁贵之事的影响。”

  杨炯看了他一眼,眉头微扬:“不至于吧,大将军什么风浪没见过?何况慈不掌兵。”

  “那是你对大总管不了解。”

  王勃回忆起昔年在长安之事,摇头道:“大总管表面看着平静,但他十分重兄弟之情,薛礼与他相交二十载,此兄弟情义,只怕他……”

  正说着,骆宾王掀开帐帘出来,低喝道:“军情如火,不赶紧办事,还在这里说些什么?”

  “哦哦,我们这就去。”

  两人忙拿着手令,向各军机营帐奔去。

  大军上下,除去唐军,还有数万是胡人仆从。

  如何作战,如何联络,资源如何调度,情报如何共享,如何令行如一。

  皆是学问。

  其中传递手令,皆要靠大总管身边幕僚去操持,也即王勃等人的调度分配。

  骆宾王长叹一声,他久在西域和蜀中行走,但此次大战未开,心中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仿佛第一次感到唐军前途未卜。

  这在大唐开国数十年来,是从未有过的情景。

  哪怕当进吐蕃气势汹汹,一度吞并吐谷浑,杀了大唐公主和吐谷浑王。

  大唐依旧信心满满。

  因为那时的大唐,可以轻易从关中抽调十几万府兵精锐。

  但这一次,东面要弹压叛乱。

  西面既有突厥和诸胡叛乱,又有大食人的进犯。

  唐军在此连折了两阵。

  这可能是大唐开国以来,最恶劣的情况了吧。

  “骆兄。”

  骆宾王顺着声音回头,一眼看到卢照邻手拿数份苏大为签署的手令出来。

  “照邻,边走边说。”

  骆宾王要去后勤处去寻周良,做最后战马和战车的调度,不敢怠慢。

  “依你看,这次大总管成算如何?”

  “不好说。”

  骆宾王沉吟道:“光看纸面上的数,大食人实力在我们之上,若此次大总管手里有五万府兵,都不用顾忌,但是……”

  哪有五万大唐府兵,连一万人都不到。

  剩余七万多人,都是胡人仆从。

  虽然胡人畏惧大唐,畏惧苏大为。

  但这些人,打顺风仗行,一旦作战不利,只怕不战自溃。

  没有如大唐府兵一样,牺牲的觉悟和勇气。

  这仗究竟要如何打?

  以骆宾王和卢照邻等长年在边塞从事的官吏,一时间,也想不到丝毫有把握的办法。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苏大为身上。

  希望他不负名将之称。

  真能出奇计,一举击败大食。

  咚咚咚~~

  日头渐向西斜。

  迤逦数十里的唐军军阵,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充任唐军斥候的吐蕃骑手与大唐归化突厥骑已经回报,斥候部已经与大食人的斥候对上。

  两方的斥候如飞舞的蜜蜂,不断碰撞,凋亡。

  这是大战即将开始的前奏。

  大食人就算再迟钝,现在也当知道,大唐救安西大都护的援军,已经来了。

  双方都在极力活捉对方的斥候,以审出有用的情报。

  相信用不了多久,大食人对大唐这边的兵力、势力构成、主将,都会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这一切需要时间。

  两军主力交接,也需要时间。

  和普通人想像的不一样。

  无论是八万大唐混合军,又或者是大食人的军阵,都无法迅速移动。

  近三十万人汇聚在龟兹城附近,弥漫百余里。

  就犹如两片洋流,渐渐流动汇聚。

  大食人一袭白衣,黑甲。

  唐军精锐则是清一色的大唐十三甲,金甲,血色披风。

  而唐军数万胡人仆从,衣甲旗号则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这一相比较,显得唐军这边成分更加复杂,军阵更加杂乱。

  双方的斥候不断交接碰撞。

  双方的游骑轻骑已经奔出。

  轻骑的速度最快,既可以突破敌方军阵,刺探敌情,也可以灵活机动,护住本部侧翼。

  出人意料的是,无论是唐军这边,又或大食这边,轻骑都是由突厥人充任。

  原本是同族的兄弟,此刻竟成了生死大敌。

  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亲自领着突厥轻骑,飞驰向大食人的军阵。

  从大食人方向,也飞驰出阿史那屈度麾下狼骑,与之交手。

  双方犬牙交错,犹如恶犬般不断撕咬,狙击,刺探、擒杀。

  无数情况随着斥候和前锋轻骑的交手,不断传回两方的统帅手中。

  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

  这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双方在彼此眼中都明明白白。

  龟兹城附近的开阔地带,也杜绝任何利用地形玩花招的可能。

  只有堂堂正正之师,决一死战。

  但是正面野战。

  以大唐的军力,如何撼动大食人厚重的军阵?

  此时仍是未解之迹。

  这个巨大的疑问,沉甸甸的压在所有唐军将领的心头。

  甚至压在胡人仆从头领们的心中。

  心中忐忑到极点。

  唯一的仰仗,就是苏大为这个人。

  关于他身上过往的战绩。

  在战场上,苏大为从未输过。

  呜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响。

  双方的主力渐渐加快速度前出。

  一只雄鹰翱翔在天际,以鹰眼向下俯瞰。

  雄阔的绿洲上,有河流蜿蜒而过。

  中间一个小小的黄点,便是龟兹城。

  黑白二色的大食人的军队,厚而密集,如汹涌的潮水,不断拍打着龟兹城。

  更大部份,却向着东面涌去。

  如同密集的蚁群,无边无际。

  而东面的唐军,以中间的七千唐军为核心中军。

  左翼是吐蕃仆从军。

  人数大致三万上下。

  分别由吐蕃象雄部、白兰部、狼羌部、若水部,等各部组成。

  俱是清一色的骑兵。

  身上的衣甲和武器看着十分纷杂。

  若是和唐军相比,简直和土匪贼人没什么区别。

  吐蕃被大唐灭了以后,当地各部已经凑不起一样的衣甲和武器了。

  制度上已经从统一的吐蕃帝国,分裂成无数小部落。

  在唐军中军右翼,则是吐谷浑人。

  人数为两万八千。

  相比吐蕃人,吐谷浑人看着要好上不少。

  至少战马颜色比较统一。

  大家的衣服也都是草原牧民的粗布。

  手里的武器也俱是能割草的弯刀,或者狗腿刀。

  长鞭、铁锤等。

  而且吐谷浑人善射,人人背上都背了猎弓。

  除了吐谷浑人。

  还有近两万各西域胡族混杂的队伍。

  充做唐军的后军。

  这支胡人仆从是由回纥、突骑施、沙陀、铁勒,以及突厥等各部组成。

  成份越发复杂。

  统一由阿史那道真统领。

  唐军左翼仆从是由苏大为麾下安文生统管。

  右翼,则是以薛讷、苏炎、高大虎、周良等各将分头协理。

  程处嗣、尉迟宝琳则在苏大为的中军,帮助他掌握这支唐军。

  隆隆隆隆~~

  沙场上,突然吹起狂风。

  肆掠的风,犹如千万里外玉门关吹来般。

  带着一股锐利之意。

  鼓声四起。

  声震天地。

  大食的军马开始加快速度。

  护着大食军左右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向两边让开。

  大食人的主力,十二万大军,分前中后三部。

  前军二万精锐重甲骑。

  亦即重装骑兵。

  向前推进。

  数万战马,蹄声如雷。

  一时连战鼓声都被压过了。

  中军六万人,阵型最为厚实。

  六万大食步卒,与中原战阵不同。

  他们身上几乎没有披沉重的衣甲,而是以轻甲大盾,长矛阵列。

  在一队轻卒之后,还有巨大的战车,隆隆的向前开赴。

  战车之上,明显有如投石机般的装置。

  若是进入射程,只怕一轮齐射,就会令唐军死伤惨重。

  在战车之后,乃是各种身形巨大的异兽、诡异。

  有地狱獒犬,有巨大的战象,有犀牛,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怪物。

  带起黑雾腾起,吼声震天。

  各种五色彩旗,迎风吹起。

  最后是大食人的后军四万人。

  这些大部份是辎重。

  车队。

  还有随军的一些妇儒和民夫。

  作为非战部队,被留在了最后方。

  但若有需要,这些人随时也能武装起来。

  呜~~~

  突厥人的牛角在吹响。

  这是进攻的前奏。

  踏踏踏踏~~

  激烈的马蹄声响。

  大唐这边开始做进攻最后的准备。

  由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两名年轻突厥将领率领的一千六百名突厥轻骑,战马开始加速。

  在这之前,这些骑士已经披好了衣甲,检查了武器,填满了箭矢。

  大战后,谁也没办法中途叫停。

  也不知会交战多长时间。

  也许会是一场迅速的崩溃。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场艰辛的鏖战。

  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一会箭射完了不会再有机会补充。

  在一千六百名轻骑之后,苏大为的中军也在快速推进。

  从高空上看,唐军像是一个逐渐前伸的拳头。

  以中间数千唐军为矛,向前刺出。

  大食人的军队,几乎是同样的战术,没有派两翼前出。

  而是以中军向前压上。

  大唐与大食,在龟兹城前,犹如两只攥紧的拳头,不断加速。

  即将碰撞在一起。

  龟兹城头。

  郭待封以手扶墙,面色凝重。

  受唐军援军的影响,大食人对龟兹的攻势,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停下。

  这给摇摇欲坠的龟兹城最后的喘息机会。

  疲惫不堪的守城唐军还来不及欢呼庆祝,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郭将军……我们会赢吗?”

  一名唐军队正,向着郭待封颤抖着问。

  郭待封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他与大食人交过手,知道那是一只怎样可怕的军队。

  他们,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王。

  当日在怛罗斯,郭待封率领的三万余名唐军步卒发现敌情,已经摆开了阵势。

  要知道大唐的重甲步兵,再加长槊,曾经也是无敌天下的代名词。

  但是在大食人的重装骑兵冲击下,那引以为傲的重甲,转瞬间被撕扯粉碎。

  兵败如山倒。

  郭待封痛苦的闭上眼睛。

  “大都护!”

  突然,身边有人发出惊呼。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郭待封张开双眼,一眼就看到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在亲卫的陪同下,走上城头。

  一直走到城垛边。

  “都护,虽然大食人现在停止攻城,但大都护还是在城内指挥较好,万一有个闪失……”

  裴行俭挥手止住郭待封的问。

  他极目眺向远方。

  沧然的脸庞上,有着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这一战,苏大为不能摧毁大食主力,那龟兹城也就到头了。”

  郭待封及四周的唐军,为之默然。

  龟兹城不比大唐的军镇。

  这是一座小城。

  只能容纳数千人。

  能撑到现在,没有倒下,已经是奇迹了。

  全凭着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坐镇。

  凭着唐军心中一口气,一股不服输之念。

  若是亲眼看到唐军援军,在苏大为的带领下,依然被大食人击败。

  龟兹城上下的心气就没了。

  除了城破人亡一途,绝没有第二个可能。

  呼~~

  激烈的西北风,吹着军旗。

  城头上插的残破大都护旗,猛地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响声。

  “来了!”

  “要开始了!”

  裴行俭双眸一张,喃喃道:“这是杀伐之气!”

  “大都护……依你看,苏大总管,能赢吗?”

  郭待封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向裴行俭问。

  裴行俭沉默着没有回答,停了一停,反向他问:“你与大食人交过手,曾说大食人的重甲骑厉害。”

  “确实厉害……人马具着甲,力量何止千万斤。”

  郭待封脸色一白,心有余悸道:“就算是我们唐卒重甲列阵,也难挡他们的重甲骑冲撞,那绝非人力所能及……”

  裴行俭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大食人的重装骑兵,突厥人以前也用过。

  但是后来渐渐不弄了。

  为何?

  因为战马。

  中原的战马乃至草原的马种,身形都较为矮小。

  特点是耐力长。

  所以不耐大重量。

  若是人马都着甲,重量过大,骑兵冲锋的速度势必受到影响,反而限制了战术发挥。

  所以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人。

  后来的骑兵,皆以轻骑和具装骑为主。

  大唐和突厥的具装骑,主要是人披铁甲。

  战马只给简单皮甲防住要害。

  而大食人,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是披着铁甲。

  那份重量加速度,冲击力之强,破坏力之猛烈,当世无人能及。

  大食人能用这重甲,乃是因为大食的马……

  就是昔年汉武帝所寻的汗血宝马。

  即大宛良驹。

  大食之马,无论身形、力气、冲刺的爆发力,都远胜唐人之马。

  所以才能承载人和马的具装重甲骑。

  这一点,目前郭待封和裴行俭都想不到好的破法。

  以裴行俭所想,唯一的方法,可能只得以车阵为城,将战马和拒马列在阵前,以抵挡大食重甲骑的冲击力。

  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提前布置,否则时间来不及。

  眼下唐军与大食人即将遭遇,看苏大为那边,首先排出来的却是一些轻骑。

  似乎丝毫没有动用车阵的打算。

  就算是裴行俭,现在也猜不透苏大为的应对手段。

  “若阿弥能抵挡住大食人的重骑冲锋,这一战,就有赢的可能。”

  裴行俭凝声道:“若是抵挡不住……”

  若是挡不住,被大食人重甲骑直接冲垮阵势。

  到那时兵败如山,一切休提。

  城上,城下,数万,乃至数十万人。

  无数人的眼睛,无数颗心,全都高高提了起来。

  隆隆隆~~~

  激烈的马蹄声。

  沉闷的战鼓声,还有高昂的号角声,混杂在一起。

  惊天动地。

  近了,越发近了。

  控着缰绳的阿史那延,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他不明白大总管的用意。

  不知道苏大为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上,为何要让突厥轻骑打头阵。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

  整个天地,都像被大食人的战马给淹没了。

  无边无际的大食人铁骑狂奔而至。

  人和马,都被狰狞可怕的铁甲包围着。

  掀起惊人的烟尘。

  仿佛地狱出来的魔王。

  咚!

  咚咚咚!!

  自苏大为的中军中,传出战鼓声。

  这是催促突厥轻骑出击的号令。

  阿史那延远远看了一眼阿史那顺的方向。

  双方颇有默契的一声低喝:“出击!”

  两万突厥重甲骑。

  一千六百大唐轻骑,在战场中心,骤然遭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李白《胡无人》

  “大帅!”

  一名穿着皮甲,露出古铜色油亮肌肤的大食力士,向站在望塔边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以手抚胸,鞠躬行礼道:“西突厥可汗问,是否要进兵?”

  阿卜杜勒手里拿着一个单筒瞭望镜。

  这是大食人征服波斯后得到的缴获,能看到极远的地方。

  堪称行军作战的利器。

  “告诉阿史那屈度,不要扰我中军,唐军的侧翼,交给他和吐蕃人,若出了差错,我会找他算账。”

  “是。”

  力士应了一声,返身沿着望塔的木梯爬下去。

  望塔就在大食人行营边上,是攻城作战必备的工具之一。

  可以帮助统帅站在更高的位置,统揽全局。

  “哈栗吉,你怎么看?”

  阿卜杜勒转头向身边的副帅哈栗吉。

  这位大食人的副帅,曾主持过灭波斯总督府的战役。

  虽然大食正值上升期,将星璀璨。

  但哈栗吉无疑是其中夺目的一位。

  “大概还有一刻,我们的重骑会和唐军的轻骑撞上。”

  哈栗吉从袖中掏出一个形似怀表的金色圆形物体,看了看。

  “我不认为唐军那些轻骑能抵挡住我们的重装骑,除非他们还藏了什么花样。”

  “那会是什么呢?”

  阿卜杜勒抚着山羊胡子,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无论唐军怎么应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将被粉碎。

  大食光是这次冲锋的重骑,便多达两万。

  唐军看那个阵势,十分单薄。

  大概只有大食骑的十分之一。

  甚至更少。

  而且唐军都是轻骑。

  如果碰撞的话,大唐必败无疑。

  “如果你是唐军的统帅,你会怎么做?用轻骑与重骑硬碰硬?”

  阿卜杜勒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这是在送死。”

  “大帅说得不错。”

  哈栗吉在胸口划了几下,以手抚心,似是向心中的穆圣祈祷:“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以车阵,或者壕沟、马索、陷坑来迟滞骑兵的冲锋。

  那些轻骑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但是你说的那些都需要时间,我看唐人没这么多时间。”

  “那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

  哈栗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不过,时间到了。”

  轰轰轰~~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吼声。

  那是大食人的重骑,重重敲打着大地。

  数万人齐声怒吼,放声呐喊。

  撞上了!

  阿卜杜勒面色一变,忙抬起瞭望镜观战。

  这是大食入西域的第二战。

  也将是最关键的战役。

  若是取胜,大唐将毫无抵抗能力。

  乖乖吐出西域。

  甚至大食人可以借着地势,直接杀入唐人的陇右,甚至洗劫长安。

  将整个大唐帝国,数代人的积蓄,洗劫一空。

  想想真让人激动啊!

  圆形的望远镜中,将数十里外的画面拉近在眼前——

  大食人的重骑冲过。

  一千六百余名突厥轻骑,两个折冲府的兵力。

  分别在突厥将领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的率领下,从中间分开。

  绕开了大食人的重骑,分别奔向左右两翼。

  大食人的重甲骑,犹如攥紧的拳头,一下子挥在了空处。

  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

  看到了唐人的中军大旗。

  那是大约五六千人组成的骑兵方阵。

  看上去比唐人的轻骑武装更齐全一些。

  上面的唐军骑士人人着的铁甲。

  大唐明光铠。

  甲光刺目,长槊如林。

  军容鼎盛。

  正在策马狂奔的大食人骑士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强军一眼即能看出。

  但是随即。

  这些征服了广袤波斯地区,征服后世整个中东甚至扩张向欧洲的大食人,面甲下露出自负的狞笑。

  只有五六千人……

  人有铁甲,马只有简单的皮甲。

  这就是那位突厥可汗说的,大唐最精锐的玄甲骑吗?

  可是,他们在我们大食人的重装骑下,依然是脆弱不堪啊!

  大食人的马,即后世阿拉伯战马,乃是天下有数的名马种。

  中原人的马,甚至突厥人、吐蕃人的马,以耐力见长。

  负重和爆发力,远逊于阿拉伯马。

  根本无法发展出人马俱着铁甲的重装骑兵。

  大食人的重装骑,简直如后世的坦克一般,横冲直撞,如无人之境。

  之前在碎叶水边。

  郭待封亲自率令的三万大唐重甲步卒,被一万大食重骑冲垮。

  眼下只有五六千唐骑。

  就这么点人护着大唐统帅大旗?

  只要一个冲锋,便能将他们粉碎。

  到那时,唐军的统帅苏大为,也会在大食铁蹄下颤抖。

  “冲锋!”

  “继续冲锋!!”

  狂奔的钢铁洪流中,响起激烈的号角声。

  统率着两万大食铁骑的,乃是大食将军阿卜勒辛。

  他身高臂长,骑乘着巨大的白色战马,如天神下凡。

  从胸膛里发出的冲锋吼声,响彻战场。

  原本以为要与唐人的轻骑较量一番。

  没想到那些突厥人的轻骑是一群胆小鬼,连决斗的勇气都没有,就向两边溃逃了。

  这样也好。

  只要击溃眼前的唐军骑兵方阵。

  便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咻咻咻咻~~~

  就在阿卜勒辛心中得意的想着时。

  绕开大食重骑冲锋,分散向两旁的唐军轻骑,在阿史那顺和阿史那延的带领下,发出突厥语的咆哮声。

  若翻译成唐音,便是——

  “齐射!”

  无数箭羽,刁钻如灵蛇一般。

  从重甲骑两边的侧翼,抛洒向大食人的头顶。

  对这一幕,阿卜勒辛看到了,却只轻蔑的一笑。

  无用的花招。

  当大食人的铁甲是什么?

  果然。

  随着箭羽落下,撞在大食的铁甲上,或者战马的具装铁甲上,只发出叮铛响声。

  密集如雨。

  却根本无法突破大食人的具装甲。

  “别管突厥人的箭,随我冲锋!”

  阿卜勒辛大声吼叫声。

  喝令战马提起速度,带着麾下铁骑,向着插着大唐大总管旗帜的唐军主力奔去。

  万马奔腾,地动山摇。

  滚滚的烟尘弥漫而起。

  从远处看去,只看到滚动的风沙,袭卷向苏大为的旗帜。

  大食人的行营。

  站在望塔上的阿卜杜勒和哈栗吉同时发出困惑的声音。

  “唐人要输了?”

  “就一个冲锋,他们的轻骑便溃逃了。”

  “中军是统率所在,若被我们的骑兵摧垮,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奇怪,听突厥人和吐蕃人说,那位唐军统帅苏大为,似乎是大唐名将?”

  “名将?”

  阿卜杜勒摸着山羊胡子,以大食语说了句带轻蔑意味的俚语,大意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轰轰轰~~~

  两万大食铁骑,距离苏大为的中军军阵,只有一箭之地。

  这点距离转瞬即至。

  苏大为此次所率唐军俱是骑兵。

  直到这个时候仍没有启动速度。

  也即意味着,唐军并没有打算逃或战。

  无论是逃是战。

  骑兵必须要动起来。

  而只有足够的距离,才能把骑兵的速度拉满。

  以最大的速度,最大的冲击力,冲向敌阵。

  撕开敌人的防线,或者与敌人碰撞在一起。

  粉碎敌人的阵脚。

  这是重甲骑的战法。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苏大为摒弃了。

  大食人的重甲骑越来越近。

  就如两万具发出咆哮,轰然而至的钢铁怪兽。

  烟尘弥漫天空。

  整个大地随之颤抖嗡鸣。

  “阿舅!”

  苏大为怀里的李旦,发出惊恐叫声。

  此时此刻,作为整支征西唐军统帅,大总管苏大为,骑着龙子立于大旗之下。

  血色大唐旗帜随风起舞。

  所有的唐骑都能看到,伫立于大旗之下的苏大为,以及李旦。

  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中,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李弘还有李显,下意识从车辕前抬起脑袋。

  绝望的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食铁骑。

  心神为之所夺。

  “不会吧……我不要死在这里!”

  “阿舅,我不要死在这里!”

  “孤要回去!我要回洛阳!”

  “阿舅,让我们回长安吧,阿舅!”

  两个少年贵胄,已经被眼前的局面吓得肝胆俱裂。

  在深宫长大的皇子,就算被封王,心智仍然只是少年人。

  哪怕李弘心里渐生野心。

  看着越来越近,如怪物一般武装到牙齿的大食骑铁。

  心胆都要破裂了。

  什么野心,什么雄心,什么理智,全都被抛到脑后。

  只剩下人在绝望中,最本能的嘶吼声,尖叫声。

  然而这些哭喊求饶声,转瞬被骑兵如雷的蹄音所吞没。

  那身着铁甲的阿拉伯战马,狂飙如风。

  马上的大食人骑士,全身具装铁甲,手中长矟发出噬血的光芒。

  “我要回家~~”

  无人理会李贤等人的哭喊。

  数千人的唐军,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统帅。

  那是军魂。

  他在那里,便是中流砥柱。

  便能让人心安。

  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他还在,他的军旗在。

  大总管不走。

  我们亦不走。

  数千唐军的目光,紧紧盯在苏大为身上。

  怕吗?

  当然怕!

  敌军眼看就要冲杀上来了。

  但只要大总管在,他在那大旗下。

  大家便有了主心骨。

  那是一场场战争,一场场胜利打下来的信念。

  大唐战神的不败之名。

  近了!

  大食人更近了。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近到连李旦都能看清对方的面目。

  看到那冰冷面具下,一双双亢奋血红的眼睛。

  透着杀气的长矟和弯刀。

  它们已经举起来了。

  对准了我们!

  那武器如毒蛇般盯在苏大为与李旦身上。

  令李旦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阿舅!”

  绝望的惨叫声中,少年死死抱着苏大为的手臂。

  却惊觉,这只着着明光铠护臂的手,原本应该冰冷的手,炽热如火。

  阿舅的血也像是沸腾起来了。

  在他冷静至极的外表下,血液在奔腾燃烧。

  苏大为举起了手臂。

  右手高举握拳。

  一直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传令兵,两眼一亮。

  疯狂的摇动着大旗。

  咚咚咚咚~~~

  沉寂许久的大唐中军。

  一直蛰伏的数千唐骑,仿佛直到这一刻,从沉寂中苏醒过来。

  除去一千六百余突厥人轻骑。

  苏大为手里大约还有六千人的大唐玄甲精骑。

  此时,打头的两千人,听到鼓声和旗语号令。

  在校尉、团长和队正的喝令下,做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驱动着战马,向两边分开。

  露出后方苏大为的军旗。

  苏大为就在旗下。

  在他身前十丈之地,不知何时,竟排起了一队长车。

  那是唐军的辎重车辆。

  三百乘大车,一字排开。

  之前被前方的骑兵遮挡掩藏,直到此刻,才露出峥嵘。

  这一幕,令狂奔中的大食人重甲骑,感到一丝不妙。

  但狂奔之中,最忌犹豫。

  任何犹豫停滞,只会被后方的铁骑撞翻和踏过。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

  何况,唐军只有一排车阵。

  初始的慌乱后,统率重甲骑的阿卜勒辛很快镇定下来。

  果然是车阵!

  和自己想的一样。

  不过,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安排更厚实的车阵,以及更大的横面。

  现在唐军不过几千人,就这么几百辆车,够做什么的?

  这么单薄的车阵,在两万铁骑的冲锋下,还不是一冲即溃?

  当日在碎叶水边,对那些唐军步卒时,也遇到他们组成的车阵,还有长槊阵。

  但最终,被一万大食重甲骑组成的洪流吞没。

  现在,大食是两万重甲骑。

  唐军只有不到六千人。

  这仗,赢定了!

  “最后冲刺!”

  阿卜勒辛以大食语发出震天吼声。

  声音传递。

  身边的重骑,更远的骑手,随之一齐怒吼。

  大食人的左右两翼。

  阿史那屈度、论卓尔,眼见到这一幕,同时发出惊疑之声。

  “苏大为为何要亲自赴险?”

  “如果冲过他那排车阵,大食人的重骑就要踏过他的脸面了。”

  “一点缓冲的空间和余地都不留?他就这么有自信?”

  “这仗怎么弄得这么险,不像是苏大为的作战风格。”

  “唐军之中,他素以谨慎著称,他应该不是那种弄险的将军?”

  各种疑问,自阿史那屈度、论卓尔、阿卜杜勒、哈栗吉等大食方面统帅心头闪过。

  就在大食人的铁骑即将碾过唐军的车阵瞬间。

  突然——

  崩!

  崩崩崩!

  一支支粗大的弩箭,自唐军大车上射出。

  车弩阵!!

  原本是守城的床弩,经改良后制成便于移动的车弩,安置于马车上,随着军队移动。

  可在随时需要时,集中火力,对敌人的军阵予以重创。

  苏大为曾在征百济和高句丽时,与黑齿常之等将用过这种战法。

  甚至在对吐蕃时也用过。

  只是对吐蕃一战,与论钦陵较量,双方各出奇谋手段。

  将车弩这一段,反而给湮没不显。

  伴随着刺耳的巨响声,粗如儿臂的巨大铁箭,自车弩中攒射而出。

  噗嚓!!

  从空中向下俯瞰,高速前种的大食人的重甲骑,仿佛被子弹打中。

  冲锋的势头,猛地顿止。

  一道道血痕,穿过长长的骑兵队伍。

  无数失去主人的战马,发出痛苦的悲鸣和哀号。

  哪怕是重甲骑兵,在巨大势能的铁箭之下,身体也被无情的刺穿。

  被长及一丈的铁箭,撕成两半。

  “该死的唐人!”

  远处拿着瞭望镜的阿卜杜勒脸色大变,发出恶毒的咒骂声。

  哈栗吉在一旁安慰道:“大帅放心,唐人这车箭确实厉害,但是数量太少了,只能伤到一点皮毛,最终的胜利,仍是我们的。”

  “确实如此。”

  阿卜杜勒发出长长的喘息:“是我着急了。”

  几百辆车,就算射出几百支铁箭,在两万大食骑兵面前,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就算每支箭都射中,也不过几百人。

  可以稍为顿挫骑兵冲锋的势头,但是无法改写整个战局。

  想到这里,阿卜杜勒阴霾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吩咐道:“传我命令,投石车开动吧,还有我们的魔獒也可以放出了。”

  之前想着用重甲骑冲锋就够了,多留几张底牌。

  毕竟唐人狡猾。

  而且对付数千唐人就把牌打光,简直就和用牛刀杀鸡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阿卜杜勒改主意了。

  使出一切力量,尽快把这伙唐人摧毁。

  哪怕他们的主力只有几千人。

  两万大食重甲骑,加上一千多具投石车,还有两千余诡异魔獒。

  这是一支足以改变一切战局的力量。

  “再下令给阿史那屈度,还有论卓尔,让他们也动起来,替我们去撕咬,粉碎唐军的左右两翼,把唐军的仆从打掉。”

  阿卜杜勒声音冰冷的道:“在傍晚前,我不要见到一个活着的唐人。”

  “如您所愿,我的大帅。”

  哈栗吉以手抚胸,倒退下去传令。

  “阿舅!挡住了,挡住了大食人!”

  李旦蜷缩在苏大为的怀里,喜极而泣。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一刻,他连大食人的眼上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度以为大食人将冲到面前。

  谁料阿舅布下的战车,上面的车弩只是一次齐射,就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大食人的冲锋一下子停滞下来。

  就在他欢欣鼓舞时,耳边传来苏大为的声音:“没那么容易,真正的作战,现在才刚开始。”

  苏大为转头向一旁的李博和骆宾王等人道:“传令,令左右翼的突厥和吐谷浑仆从动起来,给我咬住大食人的两翼,没我的命令,不许后退一步。”

  “喏!”

  骆宾王和李博等人心中一凛。

  他们是军中的主薄、文书,也是苏大为的幕僚、参赞。

  即后世主将的参谋。

  但是到了这个时刻,不因他们是文职就会远离危险。

  战争到了若失败,连苏大为都不能保合。

  连李旦和李贤等皇族都不能保全的地步。

  他们怎能例外?

  这是一场,整体战。

  唐军人少,唯有人人奋勇,相信苏大为的判断。

  坚信苏大为的指挥。

  忠实不二的遵照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去推动每一个环节。

  才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轰轰轰!!!

  沉闷的战鼓声,如穿云裂石一般,响彻战场。

  大食重甲骑冲锋的势子只是稍挫。

  后方的重骑在听到号令后,疯狂催促着战马,绕开摔倒的战马,跳开被唐人车弩射穿的骑兵,向着车阵继续冲来。

  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

  可唐人的车,也不是多高大厚重的战车。

  不过是寻常辎重车辆。

  可运粮,可运军械。

  这便决定了,这些车不会太高。

  寻常战马一跃可过。

  “冲锋!!!”

  先前一轮车弩在大食人的骑兵中,造成极深的纵向创面。

  至少射杀了五六百名大食骑兵。

  但正如阿卜杜勒等人的判断。

  在两万大食骑兵面前,这点死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意外。

  但无伤大局。

  只要继续冲锋,十几丈的距离,呼吸可至。

  那旗下大唐的统帅,近得连五官都看得清。

  只要大食骑士冲上去。

  胜利便属于大食。

  “杀了唐人统帅!”

  “夺下他们的军旗!!”

  “杀!!”

  侥幸逃过弩箭的阿卜勒辛顾不上喘息,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战无不胜的大食铁骑,人人奋勇争先。

  踏着先前战友的尸骸。

  踩着血淋淋的血水,红着双眼,冲向唐人的马车。

  这么近的距离,唐人来不及再放第二箭。

  这种沉重的大箭,决定了要想换箭,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可是……

  崩崩崩!!!

  连弩!

  阿卜勒辛惊愕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随后,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贯穿了身体。

  犹如破布娃娃般飞上半空。

  天空与大地在旋转。

  看到下方的战马,被旋转的铁箭撕成两截。

  看到远处大食骑手的绝望尖叫。

  看到唐军大旗下,那身材高大,宛如魔王般的唐军统帅,冰冷无情的双眸。

  还有他眼中,那如火焰般炽烈燃烧的杀意。

  呯咚!

  阿卜勒辛的身体沉重跌落地上。

  下一刻,无数铁蹄踏过。

  碾碎成泥。

  即使是万人之上的将军。

  在这战争中,一旦失败陨落,也是被无情碾碎的下场。

  战场之上,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

  大食人做梦也想不到,唐军的弩居然能玩出花活来。

  居然还能连射。

  但这不重要。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是意志与气势的较量。

  虽然唐军两轮车弩的齐射,对大食人心理造成极大的重挫。

  但大食铁骑,纵横中亚,从未有过对手。

  心气之高,作战经验之丰富,正值巅峰。

  只是短暂的震骇后,源源不断的铁骑继续奔涌向前。

  对着唐军的车阵,狠狠撞上去。

  轰隆!

  巨大的冲撞力,将一辆辆马车掀翻。

  重甲骑兵狂奔的冲击力,何止万斤。

  车阵掀翻后,十丈之外,便是唐军大旗,以及,大唐总管苏大为。

  “杀光唐人!”

  大食人的钢铁洪流,汹涌而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古天竺梵典《僧祇律》记载: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昼夜为三十须臾。

  若换算成后世时间,相当于:一刹那为0.018秒、一瞬间为0.36秒、一弹指为7.2秒、一罗预为144秒、一须臾为48分钟。

  就在这一刹那。

  龟兹城头,郭待封失声惊呼。

  而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双眸圆睁,按在城头上的手掌,下意识青筋暴起。

  四周拥簇的唐军一时忘记呼吸。

  而远在大食人军阵中,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等人,更是连心跳都是像是要停止了。

  整个战场,数十万人,无数双眼睛看到。

  大唐那小小的防线。

  赖以生存的车阵,被大人食人的铁骑无情的掀翻。

  摧垮。

  成了!

  “大食必胜!!”

  挥舞着弯刀的大食骑士,口里发出傲慢的呼喊。

  方才被大唐车弩射杀,所遭受的重挫,在这一刻已经微不足道。

  胜利最终是属于大食人的。

  看,那些唐人已经在大食人的弯刀下瑟瑟发抖。

  看那些大唐的将领眼中的恐惧。

  他们在大食人的铁骑下,只是待宰的羔羊!

  杀啊~~~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突然消失。

  那是一种更大的声音取代了战场的一切声音,将所有一切目光、听觉、心跳全都夺走。

  火~!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轰然爆起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狂突猛进的大食人的铁骑,撞上这火焰,瞬间混乱。

  前队被爆炸掀翻,后队的战马恐惧烈焰,发出惊惧的嘶吼,战马想要止步,又被后续的战马撞翻在地。

  一时间,大食人的重骑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对唐人的冲击,戛然而止。

  几乎同一瞬间,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龟兹城头的郭待封、裴行俭同时惊呼出声:“猛火雷!”

  猛火雷,是长年生活在西域和天山、金山的突厥人核心高层才懂的秘密。

  是昔年草原民族,西域胡人无意发现从地下渗出的黑色油脂可以燃烧,封闭在密闭空间可以爆炸后,逐渐在战场上发明出的爆炸物。

  数年前,突厥最后的狼卫曾携猛火雷突入大明宫,妄图用此物袭杀李治。

  最终被挫败。

  但此物的爆炸威力,及可怕的破坏力已经给唐军上下,以深深的震骇。

  苏大为的军中,之前一直恐惧害怕,握着横刀手心出汗的李敬业,深深看向苏大为的帅旗方向。

  “猛火雷……难怪,难怪你不怕大食人的重骑冲锋,这便是你的凭仗吗?苏大为,昔年宫禁之乱,究竟是不是你在幕后……”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眼里凝视向苏大为,透出深深的忌惮感。

  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头顶上方帅旗随着爆炸掀起的气流,狂乱舞动。

  而龙子纹丝不动。

  天生异种的龙子,对这种程度的爆炸嗤之以鼻。

  身后的唐军战马发出唏嘶的吼声,四蹄迈动,不住的倒退。

  畏惧火焰,是生物的本能。

  尽管这些战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耳朵已被布帛堵上,眼睛也及时放下了遮挡的眼罩。

  但感受到前方袭卷而来的热浪,还有灼肤的炙热。

  战马依然生出恐惧。

  远离爆炸的唐军都如此。

  更不提身处在爆炸中心的大食人。

  冲得最快的数百波斯重骑,已经被藏于马车上的猛火雷掀翻。

  断体残肢随着爆炸四散飞溅。

  爆炸生出的大火又阻挡了后续大唐骑兵的冲锋,令其自相践踏。

  收不住势子的大食骑兵撞入火海中,只换来活活烧死的下场。

  那引以为傲的重甲和甲马,最后变成烧红的铁罐头,将人活活烧死。

  天空中的雄鹰发出尖利鸣叫,俯视向下方的眼睛,看到唐军前方十余丈的空间,方才的三百乘马车,已经随着猛火雷的爆炸,炸成一片火海。

  车上的黑火油旺盛燃烧着,形成一条长百丈的火带。

  大食的重甲骑冲锋,至此曳然而止。

  被大火无情的阻拦下来。

  龟兹城头,郭待封兴奋的两眼发红,大声道:“猛火雷,是猛火雷!不愧是苏总管,善于御物!”

  唐军将领用兵各有特点。

  如苏定方擅长利用天气变化,抓住战机,狂飙突击,瞬间催垮敌人。

  薛仁贵则是神力惊人,射术无双。

  能在乱军中斩将夺旗,一箭射杀敌首。

  率领唐骑如同挥舞的铁锤,一下又一下持续杀伤,将敌军敲碎。

  而苏大为,是公认最会利用形势之名将。

  在吐蕃,他能借雪崩之势。

  在高句丽,他能借汉江水之威。

  如今,在西域战场上,他又借了西域盛产的黑火油,用猛火雷,一击粉碎了大食人的冲锋。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苏大为在单薄的兵力线上,居然还藏了一手猛火雷。

  裴行俭两眼微眯,口中发出感慨:“阿弥用兵,心细若此。”

  郭待封向他诧异的看来,就见裴行俭似无意道:“先以轻骑迷惑住大食人,令大食骑兵冲锋时,提前加速,消耗大食人的马车。

  待轻骑散开,大食人的冲势已过了顶峰。

  速度自然降下来。

  此一鼓作气,再二衰的道理。

  接着用车弩射杀大食人的前锋,再次重挫对方,同时也是激怒对方。

  使大食人的骑兵被愤怒蒙蔽,没有发现车上藏的黑火油。

  否则以黑火油的气味浓烈,数百辆马车的黑火油,稍有不慎,便被大食人察觉。”

  郭待封心中一凛。

  暗思果然如此。

  如此猛烈的爆炸,如此长的燃烧火带,可想而知,苏大为在这些马车上定然是装满了黑火油。

  黑火油的气味刺鼻,除非大食人鼻子都坏掉了才闻不出来。

  “还有时机的把握,待大食人撞翻马车,才点燃猛火雷,一举将大食人的前锋骑兵炸碎,燃烧的大火又阻挡了后续的大食骑兵。”

  裴行俭悠悠的道:“大食人重甲骑厉害,冲锋之势,当世无出其右,我大唐玄甲精骑都比不上。

  但是他们也有弱点。”

  “弱点?”

  “此重骑不耐久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前苏大为用轻骑迷惑,用弩弓射杀,再用猛火雷一炸,这些骑兵的冲势已经被打断了。

  以他们战马马力,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提起速度。

  必须退下去休整,换马,或者迂回一个大圈,才能将速度重新提起来。”

  在战场上,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速度,还是速度!

  一旦失去速度,马上的骑兵比步卒还不如。

  只有被围杀一个下场。

  而人马皆披重甲的大食骑尤其如此。

  一旦从马上坠下,或者战马停下,想再爬起来,难比登天。

  不过是一个大铁罐头罢了。

  郭待封心中微震。

  暗道裴大都护不愧是与苏大为并称的世之名将。

  一眼看出了大食人重甲骑的弱点所在。

  他顺着裴行俭的目光向唐军与大食交锋的方向看去。

  心下暗道:有大火阻隔,大食人的骑兵冲势无法再起,那么大食人的骑兵基本被克制住了,短时间内无法再发起冲锋,接下来会如何?

  苏总管会如何用兵?

  呜呜呜呜~~~

  唐军,进击!

  令旗招展,随着苏大为下出指令,身边的令兵吹响号角。

  望楼上三角令旗舞动。

  中军鼓手两眼光芒大盛,赤膊着上身,双手抓着粗大的鼓槌,按着特定的节律,奋力击打着牛皮战鼓。

  赤着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卉起。

  那轰然敲击战鼓的形像,给予唐军上下,乃至仆从军,无穷的信心。

  攻守之势易形了。

  现在轮到唐军出击。

  咚咚咚咚!!

  每一下战鼓,都仿佛沉重的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李敬业、李敬宗二将心中一凛。

  按着之前苏大为的布置,向着身边校尉大声下令。

  一千二百名大唐骑士,齐齐翻身下马。

  步战!

  身披铁甲,手持长槊,阵列向前。

  居中指挥的,正是李敬业与李敬宗两兄弟。

  他们是大唐名将李勣之孙。

  论“骑步兵”之术,大唐无出李勣之右。

  大唐贞观十五年,李勣被征调入朝,任兵部尚书。

  未及赴任,正遇上薛延陀真珠可汗叛乱。

  十一月,朝廷命营州都督张俭统率所部直逼薛延陀东境,李勣被授朔州道行军总管,率步卒六万,骑军一千二百人屯驻羽方。

  后与三万薛延陀骑兵遭遇,薛延陀畏惧李勣,率军急退。

  李挑选所部及突厥骑共六千人,穿越直道、白道川,在青山追上薛延陀军。

  双方阵战横亘十里。

  突厥骑与薛延陀军先战,被薛延陀大败。

  薛延陀军乘胜追击,射死唐军众多。

  李勣大怒,命骑兵下马,持长槊直冲,大破薛延陀兵。

  所有的回忆自李敬业脑中一闪而过。

  他骇然发觉,从征召自己入军,统领一个折冲府时,苏大为对自己的交代就是“下马步战,重甲长槊破敌”。

  难不成,苏大为从一开始,便想好了与大食军交手的手段?

  他早就预想到了?

  一念及此,李敬业心中大骇。

  若真的能布局如此长远,苏大为此人的城府谋算,究竟可怕到何种程度。

  他……他不是人!

  “起槊!”

  声边李敬宗的大喝声,将李敬业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顾不上多想。

  此是战争,凶险万分。

  哪怕是大唐将军,也有阵亡的可能。

  手中长槊平举,随着喊杀口号,一千二百支长槊一齐向前刺出。

  “刺!”

  噗哧!

  长槊为马战百兵之王。

  也是步战利器。

  为重兵器,专破重甲。

  随着大唐重甲步卒长槊阵的刺出。

  失去速度的大食人骑兵,齐刷刷倒下一批。

  仿佛被割倒的麦子。

  只看到鲜血随着长槊收回,从铁甲下喷涌而出。

  当然不是所有的铁甲都被大唐长槊刺穿。

  总有些好运的躲过一劫。

  又或者用手里弯刀勉强格开。

  但是这些大食人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唐军中发出一声吼:“锤!”

  长槊荡起,充当配重的槊锤向下狠狠击落。

  铛!

  这一下重击,纵是身着铁甲也要被撞得口血喷吐。

  战马被敲中头颅,甲叶顿时出现一个凹陷,颅骨粉碎。

  一时间,面向大唐的大食重甲骑陷入狂乱之中。

  想要冲,前面被黑火油的大火拦住。

  没半个时辰,火焰根本不会熄灭。

  想后退,后面的骑兵蜂涌着,失去速度的铁甲和甲马,一时间哪里能转头后退。

  人人拥挤在一起,有的想战,有的想逃,有的茫然失措。

  再加主将战死。

  结果就是谁都有主张,但谁都腾挪不开。

  眼睁睁看着大唐步卒阵列向前。

  以黑沉沉的长槊不断收割人头。

  在这个时候,步卒的移动,比穿着铁皮罐头,骑着重甲马的大食人更有优势,更加进退自如。

  “逃!”

  “快逃!”

  “散开!!”

  “不想死的快散开!”

  终于有大食骑兵回过神来。

  唐军人少,这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一千多长槊步卒,无法对近两万的大食铁骑合围,这就给了大食骑兵脱围的机会。

  只要反应过来。

  只要从混乱中稍稍恢复秩序和组织,不要拥挤在一起。

  渐渐的,混乱稍止。

  有聪明的大食人开始抛下战友,扔下头盔,摘下沉重的甲叶。

  驱赶着战马,向与唐军相反的方向溃退。

  就在此刻,嗖嗖嗖~~

  一片箭雨洒落。

  在想要溃退的大食骑军中,爆出团团血花。

  是突厥轻骑。

  先前迷惑大食人的一千六百余突厥轻骑,在战场上兜了一个圈子,又杀回来了。

  这个时候,苏大为的战术才露出全部峥嵘。

  以猛火雷阻挡大食重甲骑的冲锋。

  以步卒长槊阵,收割人头。

  以突厥轻骑去围猎,敲碎大食人的骑兵组织。

  龟兹城头,所有唐军欢声雷动。

  连日来被大食人压着打,围城打,屠杀唐军的郁闷和愤恨,一扫而空。

  “不愧是苏大总管!”

  “世之名将!世之名将!!”

  “苏总管这不是要击败大食人,而是屠杀!”

  “这是要杀光大食重甲骑!”

  郭待封狠狠一拳击在城垛上。

  拳端被粗砺的大石擦破,都毫无所觉。

  任凭鲜血自手指间滴落。

  他的眼睛涌起泪花。

  耳边仿佛听到无数唐军惨烈的呼喊。

  他无法忘记,在怛罗斯,在碎叶水边,三万唐军重甲步卒结阵。

  结果被一万大食重骑兵冲锋催垮。

  无数唐军在碎叶水边被敌人杀死,河水为之尽赤的画面。

  他无法忘记,那一颗颗唐军头颅,被大食人垒作京观,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庞。

  想回长安,想回大唐的孤魂野鬼。

  “好……好啊!杀光他们!杀光这些胡狗!”

  郭待封恶狠狠的咒骂着。

  仿佛要吐尽胸中浊气。

  昔年长安贵公子的优雅,那些礼节,早已不翼而飞。

  对这些畏威不怀德的胡狗,跟他们说道理无用,就只有以杀止杀,以牙还牙。

  用铁血和征服,教会他们敬畏。

  裴行俭远望着这一切,心中默默计算。

  以苏大为的计策,可谓十分周全了。

  在唐军手里如此少的兵力,如此少的牌面下,能打出这种战绩。

  几乎是压着大食人在屠杀。

  而唐军自身损失微乎其微。

  这种战略战术,苏大为果然无愧名将二字。

  若是战局这样发展下去,胜利必将属于大唐。

  可是……

  裴行俭的目中闪过一抹忧虑。

  那些大食人,会如此简单吗?

  “哈栗吉,你在做什么?还不快下令,让骑兵退出作战序列!”

  大食行营望楼上,阿卜杜勒发出咆哮声。

  四周的武士听到他的咆哮,一个个脸色大变。

  大食的统帅阿卜杜勒一向以微笑闻名,从未见过他在人前失态。

  但是此刻,居然情绪激化成这样。

  一个个武士低下头颅不敢去正视两位统帅的争吵。

  “大帅,现在对骑兵下令毫无意义,他们已经失去了组织和调度能力。”哈栗吉的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得几乎渗出水来。

  “我们没料到唐军居然有猛火雷,这一次,是我们失算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下次我们也可以弄猛火雷炸他们,但是这一次……先让骑兵退下来,见鬼,那是我们大食最精锐的重骑,搜遍全大食,也没多少重骑,你知道他们有多贵吗?”

  “大帅,我知道,但是现在令他们撤退,谁来执行呢?骑兵已经被打乱了,瘫痪了。”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烂在那里,看着被屠杀!”

  阿卜杜勒的眼睛里血丝满布,几乎将唾沫星子喷到哈栗吉的脸上:“副帅,我要提醒你,这些骑兵都是总督手中精锐,是借给咱们的,如果全死在这里,这一仗就算赢了,我们也是输了。

  我们无法面对总督,无法面对哈里发的怒火。”

  “依我之见,大帅。”

  哈栗吉阴沉着脸道:“现在让他们退出战场不现实,唐军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我们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救这些骑兵,而要想如何扭转局势,如何胜利。”

  他阴沉沉的道:“这种时刻,骑兵的牺牲是必须的。”

  “你疯了!”

  “很遗憾大帅,你没有发现唐军统帅的厉害,这一仗,我们从开始就失算了,如果不怀着断腕的决心,恐怕……你我未必能活着走出战场。”

  “你……”

  阿卜杜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翘起。

  盯着哈栗吉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简直荒谬!”

  呜呜呜~~

  激烈的号角声,战鼓声此起彼伏。

  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

  唐军以千余突厥轻骑为翼,包裹着,封堵着大食人重骑的退路。

  用箭雨射杀敌方将领,同时粉碎大食骑兵突围的图谋。

  以李敬宗和李敬业率领的大唐步甲,正以长槊不断前进,压缩着大食骑兵的生存空间,持续收割生命。

  而随着战鼓声起。

  苏大为亲率剩余三千二百余名大唐精骑,从右翼包抄向大食骑兵。

  从高空向下看。

  两万大食骑兵已经失去了移动,失去了活动空间。

  正前方被大火所阻。

  侧面被大唐的长槊兵,还有突厥轻骑包围。

  另一面,苏大为亲率的精骑正在迅速涌入。

  而后面,则是大食人自己的步卒。

  大食骑兵如果掉头冲向步卒方阵,唯一的可能就是搅乱自己人的阵地。

  最后自相践踏,全线溃败。

  唐军骑兵,将会成为驱赶羊群的牧羊人,利用骑兵的机动和速度,不断收割和追击大食人。

  最后将所有大食人杀死。

  此时,若将视线再拉远一些,放眼整个战场。

  可以看到在大食人主力中军的左翼。

  突厥部的阿史那屈度,已经与大唐右翼的吐谷浑部相交接。

  双方骑兵此起彼伏,箭雨穿空,绞杀在一起。

  战局一时相持。

  短时间内,阿史那屈度无法支援大食人作战。

  而在大食人的右翼,以论卓尔率领的吐蕃军,则和苏大为左翼的三万余吐蕃仆从军遭遇。

  双方经过短暂试探,已经开始冲锋和较量。

  虽然同属吐蕃人,但各属不同阵营和族群,相似的骑兵战术,相差不大的兵力,使得双方战局从一开始,就呈胶着状态。

  胜负的关键,在双方主力。

  大唐的精锐,与大食人的精锐。

  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而活下来的那个,将成为战场主宰。

  呜呜呜~~~

  冲锋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血红的唐旗招展。

  “大唐万胜!!”

  “万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予兴师,修我戈矛!”

  龟兹城下,第一次出现唐军战歌,声震天地。

  开始是远处的战歌声传过来。

  后来是胡人仆从,跟随唐军嘶吼。

  最后是龟兹城头,整个龟兹城的唐军和唐人,跟着苏大为的唐军一齐呐喊。

  天地失色。

  一时尽是唐音。

  明明只有数千人的唐军,明明面对着十几万的敌军。

  但是这一刻,天上地下,只有唐人的声音。

  整个天下,都是大唐军歌!

  仿佛大唐才是人多的一方,仿佛大唐才是战场之王。

  气势雄壮,一往无前。

  “疯了!”

  马车上,随着三千唐军狂奔猛冲的李贤,苍白着脸色,呢喃自语。

  坐在他对面的小胖子李显,脸色微微涨红:“阿兄,听,是我们的歌,是我们的歌!好激动!”

  “激动个屁!”

  李贤骂道:“能活着回去再说吧!”

  虽然在骂,但他惊讶的发觉,自己心跳得好快。

  这就是战场的感觉吗?

  这就是唐军的作战方式吗?

  心里,竟隐隐期待苏大为胜利。

  呸,他若输了,本王岂非一起死?

  当然要赢!

  但苏大为还是可恶的,居然挟本王在军中,令本王遭遇不测之危。

  回京后,一定要上禀母后,狠狠治他的罪!

  心中咒骂着,方才还因恐惧瑟瑟发抖的李贤,下意识扑到马车窗边,看着窗外奔腾如龙的大唐玄甲精骑。

  看着明光铠,横刀与马槊熠熠生辉。

  看着甲光耀日,杀气横空。

  壮怀激烈。

  “杀啊!杀光大食人!”

  李贤与李显一齐发出亢奋吼叫声。

  胜利的天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大唐一方倾斜。

  眼看着三千余名大唐玄甲精骑,在苏大为的指挥下,将大食重甲骑兵的生路不断压缩。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传出凄厉声响。

  呜~~!~~

  轰!

  斗大的飞石,自空而落。

  狠狠砸入大唐的军阵中。

  巨石翻飞,翻在唐军中碾出一条长长血路。

  军歌声霎时一滞。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投石机!!”

  龟兹城上郭待封狠狠一拳砸下去,失声惊呼。

  唐军当然也有投石机,但唐军的投石机与大食人的不同,占地更加巨大。

  而且巨石的重量,需要更多的人力和骡马的运力。

  或者占据主场优势,先一步收集好巨石,做好应战准备。

  这次苏大为率领唐军选择更容易携带的车弩。

  自然是没带投石机的。

  裴行俭花白的双眉死死拧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身边唐军齐声惊呼,郭待封等将领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裴行俭:“大都护怎么办?”

  裴行俭目中光芒闪动:“冲上去,逼上去。”

  “嗯?”

  “唯一的机会只有近身撕杀,贴近他们,投石机不比弓箭,没办法瞄得精准……”

  随着裴行俭的声音,只听战鼓隆隆。

  唐骑阵势猛地一变。

  数千大军分散开来。

  不再是之前密集的阵型。

  先前的步甲长槊兵,也纷纷骑上战马,依着令旗鼓声,散开兵线,贴近大食重甲骑。

  一枚巨石,可以带着数条人命。

  威势惊人。

  若是唐军密集成阵,自然会造成极大的杀伤。

  可一旦唐军分散,这巨石的杀伤便没那么夸张。

  远不如之前唐军车弩可怕。

  步卒骑上马,便是精骑。

  其移动速度,灵活程度,远超失去速度的大食重甲骑。

  许多大食人从马上跌落,到现在还挣扎着爬不起来。

  沉重的铁甲反而成了束缚。

  就算是没落马的,此刻也被人群拥簇成一团。

  近万人堆挤在一起,可想是怎样的混乱局面。

  只听隆隆战鼓催促,散开的唐军如附骨之蛆追着大食骑兵不断袭卷。

  一波波的骑兵冲势,用长槊将大食人一一挑下战马。

  轰隆~~

  天空再落下巨石。

  数石颗巨石滚过。

  在大食重甲骑中,砸开数条血路。

  一时间,大食骑兵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这一轮飞石过去。

  除了十几名唐骑倒霉被卷入,几乎没造成太大的损伤。

  论骑战,唐军战力犹在突厥人之上。

  随着苏大为的指令,一队队唐骑奔驰于战场,来回袭卷,奔腾如怒龙。

  又像是横刀般,每一次掠过,就将大食人的军阵削薄一层。

  突厥人的左翼。

  阿史那屈度在战阵中,抽空看向中军,脸色顿时阴沉,用突厥语骂道:“突厥的战法……”

  突厥人的骑战学自围猎。

  有锋镝阵。

  全军汇聚如箭锋,以极快的马速摧破敌阵。

  也有狼群战法。

  分进合击,迂回兜转,不断从敌人的身躯啃下一块肉来。

  眼下唐军正像是狼群战术。

  通过高速移动,令大食人的投石机无法捕捉。

  通过散开的骑兵战线,将损失降到最低。

  每一轮冲锋都能咬下上百大食骑兵。

  这些坠下马的重甲骑士,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若让唐军这样冲杀下去,先死光的一定是大食人的重甲骑。

  “大唐威武!!”

  “苏总管用兵如神!”

  龟兹城头。

  吓得忘记呼吸的大唐将士们,直到此刻方才一口长长的浊气呼出。

  郭待封激动的惊呼:“苏总管运用骑兵,竟然如此高妙!”

  不是骑兵将领,不知道操控骑兵的难度。

  要在高速奔袭中,将命令层层下达,如臂使指,使整支骑兵,聚能摧锋破锐。

  散如水银泻地。

  能聚能善,令行禁止,方是天下强军。

  此前唐军中骑兵最强者,当之无愧为名将苏定方。

  苏定方之后,当为薛仁贵。

  但薛仁贵只得了苏定方的攻坚挫锐,无双的骑兵冲击力。

  若论对骑兵的精细指挥,绝对比不上眼前这支唐军。

  裴行俭两眼放光,他亦是兵法行家,心知要执行这种战法的难度。

  “好啊,阿弥这手,出人意表,他将作战的指令,从校尉下到团、队、伍……才能有如此出色精妙的操作。”

  西域大都护裴行俭不禁概然道:“这便是举重若轻了,既要统帅有极高明的驾驭能力,又要校尉、团、队、伍各级将领有高明的战术素养,能充分领悟统帅的意图。”

  郭待封激动的点头。

  在大唐,拥有高明战素素养的骑兵,如今已不多了。

  昔年李敬玄在西域送了一波。

  薛大为在怛罗斯又败了一场。

  恐怕苏大为手里的,是陇右退役,镇守蜀境防线的老兵。

  方才有如此本事。

  这只怕也是唐军硕果仅存的骑兵种子了。

  “风风风~”

  旗手挥舞着令旗,发出呐喊。

  咻咻咻~~

  六千唐军,几乎做出同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取箭,张弓,射箭。

  刷!!

  箭如飞蝗。

  天空为之一黯。

  大食重甲骑兵们,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轻蔑和恼怒之意。

  这些箭,不足以破掉大食人的铁甲。

  也就跟蚊子叮似的。

  但是这种箭雨太过恼人了。

  这个念头才过,耳中听到凄厉的破空音啸。

  有经验的将领顿时脸色大变,一句话脱口而出:“重箭!”

  重达八两三钱的铁箭头,带着巨大的势能,半空划下弧线,齐齐坠落。

  只是一轮齐射,便在大食骑兵中,种下一片雪白羽箭。

  犹如盛开的白花。

  只是转瞬间,这些白花下爆出团团血雾。

  如盛放的蔓陀罗花。

  “风风风~~~”

  令旗挥舞。

  第二波箭雨又至。

  然后是第三波。

  三轮箭雨之后,大食骑兵阵中,只剩下一片惨叫呻吟声中。

  再也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力了。

  大唐的重箭。

  专为破甲而生。

  比平常的箭矢重了三两三钱。

  这个重量,不足以射远。

  但是在这种贴身厮杀的时候,对空射出抛物线,下坠的势能足以穿透铁甲。

  整个战场,由此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连大食人的投石机,也渐渐沉默下来。

  唏嘶咴~~

  到处是无主的战马。

  或是伤残的大食人,躺在地上绝望的呻吟,任由血液流干。

  滋养这片土地。

  三轮齐射,共一万八千支箭。

  就算只射杀了一小半人。

  也近乎杀伤了七八千大食重甲骑。

  这不是一场较量,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苏大为骑于龙子上,手掌捂住李旦的眼睛。

  “阿舅……”

  “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我不怕,我跟着阿舅不怕。”

  李旦用力拉开他的手指,拉开一条缝隙,看着敌人的血流淌出,看着成堆的尸骸。

  一具具披着铁甲,凶狞而可怕的大食人僵死在地上,尸体堆积如山,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知是害怕还是亢奋。

  “阿舅,敌人败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们最精锐的骑兵已经完了。”

  苏大为平静道:“我说过,要流干他们的血,为大唐,也为薛仁贵,为那些殉国死难的将士,为守护这片土地,埋骨异乡的大唐英雄。”

  李旦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阿舅一定可以……杀光他们!”

  龟兹城头。

  哪怕是唐军一方,郭待封和唐军上下,看着突然失去声音的战场。

  也不由失去了出声的力气。

  只剩下干咽口水的动作。

  乖乖,三轮箭雨,居然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这在理论上确实可行。

  但是在实战中,几乎不可能存在。

  因为敌人不是泥塑木偶,不会呆站着不动。

  敌军也会用弓弩反击。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

  大食人极少靠弓弩,主要是靠投石机做远程杀伤。

  投石机的速度既慢,精度也不高。

  落在人群中,死得更多的反倒是大食人。

  唐军才六千余人。

  大食人有两万。

  一颗石头掉下来,若砸中一名唐军,至少要碾死三个大食人。

  再加上唐军骑兵精妙,高速移动,几乎没给大食人的投石机瞄准的机会。

  也就导致大食人的重甲骑,失去远程火力的保护。

  这种情况,哪怕是对上昔年的草原霸主,突厥人,也不曾出现。

  突厥人的骑兵与大唐骑兵极为相似。

  两者战法也相近。

  都是人披铁甲,马着皮甲,保持冲击力的同时,对人做最高的防线。

  而且不会影响战马奔袭速度。

  草原突厥马的耐力又好。

  大食人的重甲骑的确厉害,冲击力天下无双。

  但败也败在这一点。

  三轮冲击后,那些大食人的马似乎就跑不动了。

  被黑火焰的火焰一烧,被唐军步卒上去用长槊齐刺,阵脚就乱了。

  再加上突厥轻骑上去围杀。

  苏大为亲率三千唐骑去堵漏,最后活活把一群大食人的重甲骑给废掉。

  失去速度和体力的大食骑兵,结果就这样瘫痪在战场上。

  成为此役最大的笑柄。

  如此一个活靶子,唐军用破甲重箭射杀,简直和杀猪狗一般。

  整个战场,被大食人的鲜血染红。

  “哈栗吉!看看你干的好事!”

  望楼上。

  大食人的统帅阿卜杜勒一把攥住哈栗吉的衣领怒吼:“骑兵完了,完了!死伤近半,哈里发不会饶过我们!”

  “大帅,我觉得,我们当下最先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赢得这一仗,怎么活下去。”

  哈栗吉面色铁青,冷冷的,一根一根的掰开阿卜杜勒的手指:“那些骑兵的死是有意义的,他们成功的拖延了唐军的脚步,让我们有机会做出应变。”

  “你说什么?”

  “大帅看看,我们的步兵方阵接上了,有他们在,区区六千唐军,很快会被吞没。”

  随着哈栗吉的声音,隆隆的号角声响。

  四万大食人的中军方阵。

  代表步兵的方阵,终于绕开绵延的重甲骑,向着唐军骑兵逼近。

  咚咚咚!

  身着皮甲,露出的地方,呈现出古铜色发达的精壮肌肉。

  像野兽多过像人。

  这群荷尔蒙爆炸的大食武士,一手执盾,一手执矛或弯刀。

  拍打着大盾,层叠向前。

  前队前行十步停下,后队涌上来超过十步,再停下。

  后队再上来。

  犹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沉凝异常。

  给人巨大的压力。

  “真神在上。”

  阿卜杜勒伸手在胸前祝祷:“愿我们的战士,战无不胜,粉碎这些该死的唐人。”

  “大帅会的。”

  哈栗吉安慰他道:“我们的步兵打遍天下无敌,远至西欧海岸,远东的野蛮人,突厥人、吐蕃人,甚至上次怛罗斯的唐人,天下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没错。”

  阿卜杜勒两眼放光:“他们是最强的,是铁血的战士,是杀戳机器,何况……”

  他阴鹫一笑:“还有魔獒,让它们撕碎那些唐人!”

  呜呜呜~~~

  四万大食步兵方阵中。

  无数巨兽咆哮着。

  铁链拉得笔直。

  巨大的爪子拍打着大地,地动山摇。

  龟兹城头,裴行俭的目光瞬间凝重。

  “现在,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候,如何对付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那些怪物……”

  同一时间。

  唐军大旗下,骑在龙子背上的苏大为,以手抚着龙子的鬃毛。

  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传令,变阵。”

  唐军战鼓声蓦然一变。

  骑兵以程处嗣、尉迟宝琳、阿史那顺、李敬业、李敬宗、阿史那顺、阿史那延,再加苏大为自己,各领一千二百人,分为七队。

  犹如七条游龙,在战场不住奔跑。

  前头的骑兵已经与大食人的步兵试探性的交手。

  各有损伤。

  大食人的牛皮大盾,犹如带甲的乌龟壳。

  令唐军骑兵无法形成有效杀伤。

  无论是用箭,还是用长槊,都无法造成破阵效果。

  何况四万步兵,阵势太过雄厚。

  唯有用狼群战术,不断奔袭,试图撕碎大食人的步兵阵线。

  呜呜呜~~

  牦牛号角声,嗡嗡吹响。

  大食人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收到命令,向中间极力挤压。

  犹如两条手臂,要将苏大为和他的唐骑包围在怀里。

  一旦实现合围,则唐军必败。

  唐军左右两翼的突厥仆从,在唐将安文生、薛讷、苏炎等将的催促下,极力支撑。

  但胡人仆从不耐久战的毛病,在此刻渐渐显露出来。

  渐呈不支之象。

  “大都护,大食人这是想做什么?是想合围吗?”

  龟兹城头,郭待封的脸色苍白。

  问了一句看似废话,也是事实的话。

  稍微懂兵法的都看出来。

  大食人的打算,利用左右两翼的仆从,将唐军包裹在里面。

  一旦包围形成。

  便能极大发挥大食兵力雄厚的优势。

  将唐军活活绞杀。

  数千唐军,很难突破十几二十万的大食军包围。

  “大都护,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出城助战?”

  “不到时候。”

  裴行俭缓缓摇头。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郭待封急问。

  “看那里。”

  裴行俭远远指着大食人的中军帅旗。

  “那里,定是大食人的统帅所在,那面军旗不倒,大食人的指挥不乱,我们这点人下去,唯死而矣,无法改变战局……”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苏总管被敌人合围?”

  “不会的,要相信苏大为,要相信他的领兵本事,不会看不到这一层。”

  裴行俭瞪大双眼,用一种近乎冰冷无情的声音道:“他一定是在找战机,敌众我寡,必须找一个可以一战而胜的战机,到那时,也就是我们出城助战的机会。”

  轰隆隆隆~~

  战机出现了。

  准确说,是突厥反王,阿史那屈度的战机出现了。

  混战之中,焦灼的突厥狼王嘴角挑起狞笑,下了一条命令。

  随即,在突厥大军中,一具唐军尸体被高高悬挂起来。

  挂在旗幡之上,整个战场,数以万计的人都能看到。

  当看到那具将领尸骸的瞬间。

  情况失控。

  “阿爷!!”

  唐军右翼薛讷,一眼看到被剥得赤条条,悬挂于旗上的薛仁贵。

  一时怒发冲冠。

  他的眼角裂开,两道血泪从中迸射而出。

  “恶贼,焉敢侮辱我阿爷!”

  薛讷放声怒吼,暴怒之下,连护甲都震开。

  他手里拿着长锤,咆哮连连,驱马狂冲。

  “将军,将军!不可!不可中计!”

  身边校尉将领大惊失色,想要拦住,被薛讷挥手打落下马。

  哪里拦得住一个暴怒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岂有子女亲眼见父亲尸骸受辱于敌,还能冷静无动于衷的?

  那不是人,而是没有心肝的狼。

  “还我阿爷!你们这帮胡狗!杀啊!~!”

  薛讷一冲动,本部数千人跟着冲上去。

  唐军右翼一时大乱。

  薛丁山正在埋头厮杀,一抬头惊觉阵脚大乱,顿时大骇。

  “阿讷,你做什么?”

  “别拦我!是兄弟随我抢下阿爷,随我杀胡狗!”

  万军之中,暴怒的薛讷狂舞大锤。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薛仁贵天生神力。

  薛讷也继承了这一点。

  寻常人抱都抱不动的铁锤,在他手中,挥舞如灯草一般。

  狂风呼啸,将挡路的突厥骑连人带马轰飞出去。

  突厥军阵中,阿史那屈度两眼发光,放声大笑。

  “得手了!”

  “围住这支人马,摧垮唐人右翼,围住他们的中军,活捉大唐苏大为!”

  “杀啊!!”

  牛角号声,震天动地。

  黄沙漫卷。

  整个战场形势大变。

  受薛设的影响,唐军右翼失去组织,被部份突厥狼骑包围。

  右翼阵脚大乱,被更多的突厥狼骑冲破防线。

  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屈度亲自带领的突厥狼骑一万余骑,以奔雷之势,冲向大唐中军。

  正在与大食步兵阵,辛苦鏖战的七千唐骑。

  整个战场的焦点,重新回到大食步兵与大唐铁骑焦灼战线上。

  千万道目光凝聚在此。

  望楼上,阿卜杜勒、哈栗吉,十几位大食将领,一时失声。

  龟兹城上。

  郭待封、裴行俭,还有数十唐军将校,摒息静气,盯着战场,忘记了说话。

  此刻,胜负天秤正在剧烈动摇。

  若让阿史那屈度的突厥骑冲到苏大为身边,那万事休矣。

  不输给唐骑的突厥人会死死咬住唐骑,迟滞他们的速度。

  会再现唐军击败大食铁骑的一幕。

  尔后蜂涌而至的四万大食步卒,将会把失去速度的唐骑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所以胜负在于突厥骑能否冲向大唐中军。

  能否困住苏大为那面帅旗。

  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表盘,走过一刹那。

  整个战场的厮杀声,战鼓声,号角声,都仿佛消音。

  全场静默。

  只有突厥狼骑狂奔的战马,四蹄敲击着地面,溅起大片黄沙。

  近了,更近了。

  距离苏大为的帅旗只有……

  轰隆!!

  眼看阿史那屈度即将撞上苏大为的帅旗。

  就在此刻,打横突然杀出一彪人马。

  阿史那屈度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来。

  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一个名字,从口中脱口而出。

  “阿史那道真!!”

  “爷爷在此!”

  雄骏的战马上,阿史那道真发出大笑声。

  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殊无半点笑意。

  有的只是一片凛然杀机。

  大唐后军。

  由阿史那道真统领的诸胡仆从。

  也是唐军的总预备队。

  在情况万分危急之下,悍然出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突厥狼骑的偷袭。

  若是任由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冲到大唐帅旗之下,则大事休矣。

  “阿史那道真,你也是可汗的子孙,你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焉能做唐人的狗?”

  “那你呢,阿史那屈度,你这条丧家之犬,连野狗都不如。”

  阿史那道真反唇相讥。

  “该死!”

  阿史那屈度最忌讳被人叫狗,闻言大怒。

  瞬间张弓搭箭,一箭向对面阿史那道真射去。

  早有防备的阿史那道真同时一箭射来。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撞,迸溅万点星芒。

  “杀!!”

  两万杂胡仆从,与阿史那屈度的一万狼骑绞杀在一起。

  短时间内,可保苏大为无后顾之忧。

  大食人的行营中,阿卜杜勒含恨重重一捶,击打在木栏上。

  心中万般遗憾和不甘。

  就差一点。

  只要阿史那屈度的人冲上去,阵斩了唐军统帅,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就差那么一点。

  龟兹城头。

  郭待封和一众唐军将领,全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身上的衣甲俱被冷汗浸透。

  太紧张了。

  就差那么一点。

  差点以为苏大为的中军,要被突厥人阵斩了。

  就差那么一点啊!!

  心脏都快紧张到爆炸了。

  就在此刻,裴行俭突然脸色一变。

  “不对。”

  “什么不对?”

  郭待封讶然道:“只要抵挡住大食人的步兵就还有机会……就算打不过,骑兵想走就走,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因为这一刻,耳中听到万千野兽咆哮。

  迟迟无法对唐骑合围,追不上唐骑的大食步兵方阵从中分开。

  一队用粗大铁链拉着诡异魔獒,各种巨兽怪物的部队,从后方赶了上来。

  这才是大食人一统欧亚的底牌。

  据传说大食人曾有一支巨兽军队,横扫天下。

  再强的敌人,在这支巨兽军团之下,也要匍匐发抖。

  “去吧,我的孩子们,真神赐给我们大食魔獒,地狱恶犬,去将我们的敌人撕碎吧!”

  望楼上,阿卜杜勒张开双手,发出亢奋的吼叫。

  多少次了。

  从中亚一路杀奔过来。

  无数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魔獒的身下。

  是时候了。

  让这些异教徒,让这些异端,接受神的审判。

  “阿弥,这些大食人真有趣。”

  苏大为身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充满桀骜不驯,充满野兽般暴戾之气。

  一名军将抬起头,狰狞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红芒。

  苏大为怀抱着李旦,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微微点头道:“去吧。”

  那将领掀开面具,抛下头盔。

  一张脸似人非人,更像是一条蟒怪。

  被苏大为捂着眼睛,从指缝偷看的李旦,发出一声尖叫。

  就见马背上那怪人,腾身而起,如流星般飞掠前方。

  自他飞出后,地面上突然涌起黑影。

  黑影如浓雾般升腾起来,不断扩张。

  黑雾滚滚。

  里面响起万千妖魔吼叫。

  长安诡异。

  苏大为离开洛阳时,将长安诡异托付给高大龙。

  这次出征,带上高大龙,其意就是让他统率部份诡异中的高阶战力。

  直到这一刻,方才亮出这张牌。

  要玩军略,要玩战术,要堂堂正正之师,我大唐奉陪。

  要玩诡异,要用非人的力量?

  那我们也擅长吧。

  你要战,便作战。

  黑雾腾腾,诡异出巡。

  从长安诡异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忘记了厮杀。

  正张臂狂呼的阿卜杜勒仿佛被点了穴般,僵立当场。

  “怎……怎么可能?为何……为何他们也有……”

  哈栗吉面色狂变。

  他们信奉真神,无法理解,为何在遥远的东方,这支军队也有这种真神赐下的怪物。

  听那黑雾中怪物嘶吼,只怕比大食的魔獒数量更庞大。

  “下令!下令全军出击!”

  哈栗吉向身边呆如木鸡的大食将军大喝。

  咚咚咚~~~

  大食人尖锐的战鼓声里。

  手持铁链的大力士们听到后方传来催促进兵的鼓号。

  但却惊愕的发现。

  手里绷得笔直的铁链,忽然垂了下来。

  仿佛那一头头疯狂不可以一世的魔獒,也怕了唐人那边涌来的黑雾。

  黑雾里,究竟有什么?

  “杀光他们。”

  黑雾惨惨,阴风怒号中。

  刀劳张开双手,两柄巨大的骨刀,垂至地面。

  滚滚黑雾,向着大食人的步兵方阵卷去。

  整个大食人的步兵方阵,还有魔獒与长安诡异的黑雾绞在一起。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龟兹城上,裴行俭第一次,发出激动至失态的声音:“大食人,乱了。”

  郭待封随着他的喊声抬头看去。

  只见大食人的中军大旗,那面黑色帅旗开始倾斜。

  望楼也渐渐垂落。

  完全不明白大食人出了什么事。

  虽然步兵方阵出现混乱,但仍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刻。

  至少他们的后军,还有数万人。

  而且那四万余大食后军,正快速披甲,正奔赴前方。

  想要保护住大食人的帅旗。

  护住中军。

  只要这支人马及时赶到。

  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不知为什么,重甲骑兵的覆灭没有动摇大食人的决心。

  左右翼的鏖战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心。

  苏大为那边派出诡异出巡的黑雾后,那些大食人竟像是见到鬼一样。

  信心居然开动崩塌了?

  曾经不可一世,曾在怛罗斯一战,粉碎五万唐军精锐,击败名将薛仁贵。

  摧毁大唐安西四镇。

  兵围安西都护府行所龟兹城,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大食军团。

  居然在这里开始崩溃了?

  连郭待封都看出来,大食人好像不太对。

  “他们……他们要跑!”

  郭待封重重一拍城垛,剧痛令他忍不住眦牙裂嘴。

  但却丝毫顾不上。

  只是指着大食人的帅旗,见那面大旗向后缓缓移动。

  发出亢奋的尖叫:“大食人的统帅,要脱离战场。”

  赢了!!

  从意志上,大唐已经碾压了这些大食人。

  大唐必胜!

  郭待封红着眼睛,扭头向裴行俭:“大都护!”

  “击鼓!”

  裴行俭同样双眼赤红,发出金石之音:“开城!全军出击!”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若能将大食人的统帅留下。

  那么这一场仗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

  可若是被对方逃走。

  那么大唐虽赢了这一仗,但并没有获得全胜。

  敌酋尚在,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可能将迎来无休无止的报复和战乱。

  “必须将贼酋斩杀!”

  龟兹城中,隆隆战鼓声轰然作响。

  龟兹城门,再一次敞开。

  一支残破的唐军,人数不及二千,从城中杀出。

  飞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只是整个战场绵延近百里。

  从龟兹城到敌方帅旗,看着近,实则远。

  中间还有无数大食军在阻挠。

  想要及时将其拦住,千难万难。

  整个战场,全是唐军进攻的战鼓声。

  龟兹城冲出的唐军虽不多。

  但仍令苏大为麾下骑兵,精神大振。

  连带着左右翼仆从军,喊杀声也大了数分。

  反观阿史那屈度和吐蕃论卓尔,两人不约而同,脸色大变。

  作为战场名将,他们敏锐嗅到败军之气。

  看向大食军阵时,两人各是面如死灰。

  那厚实的大食军阵,乱了。

  战场上,拚的不光是人多。

  不光是单兵战力。

  更是率帅的指挥能力,军团的组织度。

  这也是强军和普通杂兵的区别。

  有备胜无备,有组织,胜无组织。

  大食的军阵乱了,号角鼓点乱了。

  帅旗正在向后撤离。

  焉能不败?

  阿史那屈度眼中闪过嗜血光芒,顾不上与阿史那道真厮杀。

  暗自令副将顶上。

  自己则带着一支精锐,疯狂打马,迅速脱离战场。

  都是枭雄之辈。

  死道友不死贫道。

  高呼酣战的乱军中,几乎无人注意到他。

  唐军帅旗指出。

  七千精骑如猛虎出龙。

  过混乱的大食步兵,直扑向大食人的帅旗。

  大食人的后军已经散乱不堪,那些失去组织的大食力士,身上衣甲尚未披戴好,依旧手执弯刀,疯狂打马,前赴后继的涌上来。

  若主帅战死,按大食战法,所有人统统陪葬。

  “大总管!敌酋要逃走了!”

  数骑战马奔至苏大为旗下,马上骑士掀开头盔,露出李敬业大汗淋漓焦急的脸庞。

  在他身边一群唐军骑士无不杀红了眼。

  看向大食帅旗远遁方向,发出不甘的吼声。

  “他跑不了。”

  苏大为声音如同九幽地狱传来。

  将怀中李旦交到一脸愕然的李敬业马上。

  然后伸掌向一旁李博:“弓。”

  “弓!”

  李博大声呐喊。

  李客早捧着一张比他人还巨大的大弓,奔跑向前,单膝跪下,双手奉上巨弓。

  “大总管,弓在。”

  苏大为伸手取过,轻抚弓臂。

  上面暗红的颜色,仿佛血渍。

  李敬业和刚刚赶到的阿史那延,为之一震。

  “这弓,是薛礼的弓。”

  苏大为声音低沉道:“昔年我赠他宝弓,他以此三箭射杀铁勒贼酋,威震天下……他惜败于怛罗斯,又为告知大食备细于我,率百骑突阵,殁于阵中……这一箭,是我替他射的。”

  言纥,接过李客递上的铁箭。

  那是车弩上的破城之箭。

  粗如儿臂。

  “给我开!”

  伴随一声虎啸龙吟,苏大为骑在龙子背上,开弓如满月。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大食帅旗方向。

  那移动的巨大马车,距离这里,怕不有五六里之遥。

  苏大为的箭,能射那么远吗?

  就算能射那么远,能射中高速移动的马车吗?

  能将那逃遁的敌酋留下吗?

  崩!

  弓如霹雳弦惊。

  箭如流星,飞射而出。

  第一百三十章

  咚!

  沉重的陌刀劈下。

  寒光凛冽。

  将一名大食武士,带着皮甲从肩自腹,劈作两段。

  “起!”

  带队的大唐陌刀团正,怒吼一声。

  他的面目与唐人有些微不同。

  正是昔年苏大为征服高句丽时,收的家奴,名高舍鸡者。

  高舍鸡在后世没什么名气。

  但此人的儿子,高仙芝,后来做到大唐安西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封密云郡公,带领大唐镇军,在西域与诸胡争雄。

  与名将封常清,并称为大唐帝国双壁。

  后来于怛罗斯一战,因为葛逻禄人叛乱,惜败于大食人之手。

  但是在这个时空。

  因为苏大为的出现,一切都不同了。

  身为苏氏家臣,高舍鸡被命令统领陌刀队,披坚执锐,为陷阵之士。

  “落!”

  陌刀如林,一齐劈落。

  恰似九天雷霆落下。

  挡在前方的大食士卒齐刷刷倒下一片。

  断体残肢,洒满了战场。

  到这个时候,大食人的步卒也惧了,也失去了战意,想要逃走。

  大食人的帅旗已经在撤退。

  两翼的吐蕃人和突厥人也明显开始溃散了。

  这场仗……败了。

  眼前的这伙唐人,人数不多,但身着铁甲,手执陌刀,势不可挡。

  滚滚的刀锋,如同绞肉机一般。

  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逃啊!快逃!”

  数万人的步卒大军,军阵轰然崩散,指挥官带头逃蹿,下面的军将团队依次四散,如无头苍蝇一般。

  失去了组织的军阵,已经失去了战心战意,不过是待宰羔羊。

  问题是,哪怕是四万头猪,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抓光的。

  这混乱的局面,反而搅乱了战场,堵塞了唐骑前进的通道。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食人的行营马车,越来越远。

  行营马车中。

  哈栗吉不甘的看向战场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是因为唐军出乎意料的用猛火雷?还是什么?还是唐军也有那种怪物?明明我们实力更强……”

  作为大食人的名将和副帅,他直到此刻,仍无法接受失败的结果。

  阿卜杜勒手抚胸口,面色阴晴不定。

  既有遭受失败的耻辱,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用自嘲的语气道:“真是不幸……这大概是真神对我们的考验,不过只要能活下去,我必会卷土重来,一定要用鲜血洗去失败的耻辱。”

  崩~~

  远远的,似乎乎传来霹雳声响。

  这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令阿卜杜勒吓了一跳。

  他转头从窗口向唐军方向看去。

  看着对方的帅旗离这里尚有数里之遥。

  一颗心稍稍安定。

  这么远,中间还有几万乱军。

  唐人不可能追上来。

  这个念头刚过。

  陡然看到巨大的光芒袭来。

  那是……

  彗星?

  轰!!

  巨大的铁矢带着沛然莫挡的力量,一箭没入大食人的行营车中。

  瞬间从另一头穿出。

  带着无数战马的躯干和撕碎的头颅,向前喷发。

  光芒一闪,那箭不知飞去哪里。

  巨大马车仍然向前冲了一段距离。

  然后轰然破碎。

  整个马车行营仿佛被冲击波扫过,又像是被猛火雷炸过。

  逐一破裂,粉碎,飞溅。

  连带马车里的人。

  无论是披甲的大食武士,又或是两位大食统帅,都飞上半空。

  他们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力量撕碎。

  血雾喷涌。

  只剩下一颗狰狞的,瞪大难以置信双眸的头颅,自半空中飞舞着,最后重重坠地。

  整个战场都被这惊天的一箭给震骇住了。

  无数战士,忘记了撕杀,目瞪口呆的看着大食人奔逃的行营马车,被数里之外的唐军大帅一箭射破。

  马车中的大食统帅阿卜杜勒、哈栗吉当场陨落。

  大食人的黑色军旗自半空中坠落。

  这一箭,苏大为射落了所有大食人心中的太阳。

  “败了败了!”

  “快逃啊!!”

  十几万大军失去了指挥,四散溃逃。

  辛苦鏖战的大唐仆从军,此刻终于找回了熟悉的节奏,呼喝着如赶着羊群,追着溃边砍杀。

  战果迅速扩大。

  如雷的蹄声中,大唐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率领的龟兹城守军,狂奔至大食军旗坠落处。

  裴行俭长槊一挑,挑起那面残破军旗。

  郭待封翻身下马,一把抓起那大食统帅的发髻,将眦牙裂嘴的头颅提在手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放声大笑。

  笑中有泪。

  战场另一角。

  薛讷终于将薛仁贵的尸首抢下,抱着父亲的身子跪在战场上,放声大哭。

  薛丁山手持长槊,守在他身边,警惕的看着四周的溃兵,眼中流露出一悲痛。

  大唐军旗之下。

  苏大为缓缓放下巨弓:“战争结束了。”

  这一战,以大唐全胜,大食全军覆没而告终。

  整个大食远征军近乎全军覆没。

  就算有运气好逃出战场的大食人,也将面临没有粮食,没有饮水和补充的局面。

  很快会死在茫茫黄沙中。

  之前大食人的大军,能在西域站住脚,全靠西域诸胡支援粮草后勤。

  那是在怛罗斯打败大唐,得到的威望。

  但是在这一战后,大食人将失去在西域的一切根基。

  再没有任何一个胡人,敢去收容大食人。

  迎接大食人的,将是大唐的西域。

  大唐的愤怒。

  以及,大唐的报复。

  ……

  龟兹城下。

  尸骸堆积如山。

  在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的命令下,胡人仆从们争相斩下大食人的头颅,并按唐人的命令,在碎叶水边垒起高高的京观。

  多达五万余颗人头。

  高高垒起。

  简直能吓得小儿止啼。

  这是大唐夸耀武功,同样也是对西域诸胡无声的敲打和警告。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大唐还是那个大唐。

  普天之下,皆为唐土。

  大唐皇帝,依然是天可汗。

  若有不臣,京观上的头颅便是榜样。

  连绵不尽的巨大营帐,是唐军军阵大营。

  当中一顶最巨大的洁白帷幕,在夜色下,依旧灯火通明。

  在大帐之外,是成片跪倒在地,以膝行地,排出长长队伍,等待大总管接近的诸胡人酋长。

  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对大唐的恐惧,对苏大为的恐惧,已经深入灵魂。

  若得一声大总管接见,不亚于听到天籁之音。

  若是等不到大总管接见,则丧魂落魄,如世界末日一般。

  这一夜,通宵达旦,人马未歇。

  与大食人在战场上的胜负分了。

  但后续依然有许多事要做。

  对草原和西域诸胡的威慑。

  重建大唐对西域的统慑力。

  对亲善大唐各族的褒奖。

  对叛乱依附大食,各胡人的追讨。

  对溃散大食人的追杀。

  还有唐军这边战果的清点。

  将士们的封赏赏格,战死者的抚恤。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及到天色微明。

  揉着惺忪睡眼的李贤从帐中走出,一眼看到大总管帅帐依旧灯火未消,帐外还跪着不少胡人,时不时有人进出。

  显然苏大为忙碌了一夜。

  不由心下微有些佩服。

  才刚洗漱,就有兵卒来请,说是大总管请沛王有事相商。

  李贤左思右想,不明白苏大为此时召自己是何意。

  不过兵士在面前候着,苏大为挟着大胜之威,他也不敢不从。

  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到苏大为的帅帐。

  刚一进去,就见一个身材胖大,面色白净,两眼眯起如睡猫一般的将军上来,亲切的施礼参见。

  李贤记得此人是苏大为的副手,名安文生则。

  好像是安大将军。

  跟着他前行数十步,看到苏大为正伏首案间,处理着各项公文,左右候着那个骆宾王、王勃、卢照邻、杨炯等人。

  王勃他倒是熟悉的。

  一路上也曾有过几次交流,问及他如何从流放蜀中,到了苏大为麾下任主薄和幕僚。

  才刚想冲王勃使眼色,苏大为已经抬头道:“沛王来了。”

  “阿舅唤我何事?”

  寻常的大臣一定先向李贤见礼。

  但苏大为不同。

  功劳太大,煞气太重。

  特别是最后那一箭,直接射杀数里之外大食人的贼酋。

  简直如后羿射日一般。

  直接让李贤心中留下阴影。

  见了苏大为不待他先开口,自己主动抢先行礼。

  就如做错了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

  而且开口就叫阿舅,态度良好。

  苏大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声稍待。

  片刻之后,又见李显被人领了来。

  兄弟两,仿佛昔年在宫里斗鸡一般,大眼瞪小眼。

  此时才听得苏大为道:“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沛王和英王。”

  一听有任务,李显和李贤先是一愣,接着都把胸脯拍得呯呯作响:“阿舅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开玩笑,征西大总管,如此战神名将,开口给你任务,有哪个头铁的敢不答应。

  哪怕是皇子也怕了他。

  在他面前,不得不陪着小心。

  这里可是军营里。

  小命都捏在人家手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大为微微点头,似对李贤和李显的态度比较满意,接着道:“就是关于大食的事。”

  “大食?”

  李贤一脸疑惑:“大总管不是已经打败大食了吗?”

  “虽然挫败了他们的远征军,但岂有被人打到家里,却不还回去的道理。”

  苏大为虽然在笑,但笑容透着冷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意令各胡族仆从为前驱,替大唐攻入大食,向大食人先收点利息。”

  这个说法,倒没令李贤太过惊讶。

  苏大为本来就是不吃亏的主。

  唐军又素来出骄兵悍将。

  之前两次大败,损兵十五万。

  此次虽然将大食十几万大军击溃,但这显然不足以报仇。

  大唐的报仇,就是要将敌国从地图上消失,将大唐的旗帜插上对方的帝都。

  再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立起都护府或都督府。

  这才算是报仇。

  因此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贤和李显也跟着点头:“阿舅所言极是。”

  苏大为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向身边的骆宾王和安文生等人看了一眼,那个眼色仿佛说:看,我说得没错吧,英王和沛王都是愿意为国分忧的。

  李贤和李显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是跟着笑。

  笑了两声,李贤忽然反应过来:“阿舅,那你说给我们任务是?”

  “大军西进,不可不派大将,也不可不派监军,这也是朝廷惯例。”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和李显:“我意以薛讷、苏炎为副将,胡商思莫尔为向导,阿史那道真为总管,率诸胡仆从军,远征大食,至于监军一职,就劳烦沛王了。”

  这一瞬间,李贤整个人是懵逼的。

  什么?

  要远征大食?

  你征大食就算了,与我李贤何干?

  “不,这个不行……”

  “有何不可?”

  苏大为身体前倾,予人一种虎视眈眈之感:“方才二王不是说,愿为我效力,百死不辞,莫非是骗我的?”

  呃,这话没法答。

  感觉被苏大为这头猛虎牢牢盯住了。

  但凡有一个“不”字出来。

  只怕就会……

  “不不,此事应该上报朝廷,征西之事,岂能如此草率!”

  李贤一边抗争,一边乞求的目光看向苏大为身后的王勃。

  谁料王勃避开头去,并不敢看他。

  苏大为冷冷一笑,手执一份圣旨,轻拍在桌上:“这是我出征前,陛下亲自颁下圣旨,许我临机决断,有专断之权,这事陛下许我便宜行事,我意已决,不知二王可有为难处?”

  可有为难处?

  李贤和李显整个人都不好了。

  亲眼见到大兄李弘赐给苏大为的密旨,两人并非寻常人家的少年,瞬间心中雪亮。

  这是大兄,与苏大为的好计啊。

  将二王支开,朝中还有谁能威胁到大兄的皇帝位置?

  除非母后自己坐那个宝座,否则……

  否则就只有阿旦了。

  不过阿旦年幼。

  这一路军阵,又被苏大为迷得不行,只怕也是苏大为的囊中之物。

  好一招……好一招绝户计。

  李贤和李显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看来二王都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办吧。”

  苏大为大笔一挥,取来帅印用上,即刻成法。

  李贤和李显还想着征西结束,就可以回长安,回洛阳。

  却不料被苏大为远远一脚踢去大食。

  天知道,大食是什么地方。

  天知道大食距离长安多远。

  李贤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李贤被踢去大食。

  而李显,稍微好一点,苏大为另点郭待封和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率仆从军赴天竺支援王玄策,李显为监军。

  二王都支开。

  朝中只剩下李弘与李旦,是武媚娘的嫡亲骨血。

  而李旦年幼,也被苏大为洗脑洗得差不多了。

  征西唐军尚未回转大唐,先将远征大食的胡人仆从给欢送走了。

  苏大为亲自送别。

  向阿史那道真等将嘱托:不破大食不许回来,要将大唐旗帜遍插中亚乃至欧洲。

  听得阿史那道真等胡将一脸错愕。

  不知苏大为意指何处。

  苏大为只是哈哈大笑,同时给此次远征大食的军队定下名为“上帝之鞭”。

  说是要让大食和一些白皮蛮子,好好见识大唐的鞭子。

  一番话云里雾里的,听得阿史那道真等人不甚了了。

  不过好在大家对他这种说话方式也算是习惯了。

  想着即将到手的军功,诸军将心中一片火热。

  从大食人手里狠狠发了一笔财的胡人仆从军,听说大食比西域更富饶十倍,亢奋得眼珠子都红了。

  大军行过,欢声雷动。

  唯一的例外,只有做监军的沛王殿下。

  一路频频回首,望向长安方向,泪洒衣襟。

  西域平定。

  诸事底定。

  苏大为终于率着大军回转大唐。

  行至陇右,这一夜,月朗星稀。

  或有故人在帐外求见。

  待亲卫通传,引入帐中,即见是李客师和李淳风、袁守诚以及聂苏四人。

  大惊失色之下,听诸人细说后,方才知道,巴颜喀拉山出了变故。

  也不知是腾迅提前触动天劫,又或是想挖坑给苏大为。

  就在苏大为与大食军激战于西域时。

  天降雷霆,击碎了巴颜喀拉山主峰。

  刚刚融合了苯教圣女,还未及融合聂苏的腾迅,连同苏大为的分身,一齐消失在电光中。

  事发突然。

  袁守诚和李淳风等人联手保下了聂苏,从山中逃出。

  只可惜行者与老鬼桂建超一同消失在电光中,再也没见到。

  而苏大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没能得到感应。

  苏大为与聂苏相见,细察聂苏身体,见其并无大碍,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猜测。

  自己那分身,或许是真正的腾根之瞳那部份。

  腾迅将他留下,大概另有图谋。

  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功亏一篑。

  虽然腾迅失踪,成仙的机会就绝了。

  但聂苏能平安,而且细察身体隐患全消。

  自身也没有任何不适。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点腾根之瞳的踪迹,似乎并无不妥。

  细想之下,是福非祸。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随着那个分身,一齐消失在天雷之中。

  苏大为本体的境界大跌,只勉强维持异人三品。

  好在他并不以此为念,力量虽失,但心境境界还在。

  紧握着聂苏的手,四目相对。

  只觉人生至乐,至亲亲人在身边,夫复何言。

  大丈夫行事,于国有功,于百姓有益,于天子和天后有信。

  于爱人亲人,有情。

  夫复何求。

  待回朝堂后,太后武氏大为震动,虽然嫉恨,但终究不敢对苏大为下手。

  反而厚赐重赏,自不待言。

  ……

  大唐嗣圣元年。

  自昔年苏大为于西域大破大食,大唐远征中亚欧洲。已过去十六载时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而从去岁开始,远征中亚的唐军传来捷报。

  已经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并且发现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暂以宰相苏大为所命之名,名为欧洲列国。

  整个帝国,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热与亢奋中。

  无数帝国商人闻风而动。

  但同时,平静了十余载的朝堂,也发生诡异的动荡。

  太后武氏独揽大权,渐渐掌握了全部权柄。

  近日竟有废圣上,欲立庐陵王李旦的风声传出。

  一种风雨飘摇之感,笼罩了整个洛阳。

  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会上,达到了顶点。

  当时,武后在朝会历数李弘十大“罪状”,当朝左相狄仁杰与当朝右相,辅国大将军,黄安国公苏大为,出殿与之相抗,结果武后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会不欢而散。

  而朝会后,各方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

  “你说你,何苦来哉?在这种事上顶撞天后,有何好处?”

  宽敞明亮的大宅中,传出明崇俨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屋内坐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狄仁杰三人。

  在李弘为帝,武后临朝的时代,这三人,被天下称为武后座下三架马车。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运。

  在三人与李弘、武后的共同努力下,这十几年来,大唐经历天灾人祸,外敌内寇,但都一一走过来了。

  东边的新罗和倭国,终于被平了。

  昔年为祸长安的萧氏,欲在倭国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边新倔起的一个大理,作乱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数扫平。

  吐蕃历次扫荡后,分崩离析成无数小邦部落,再也没有重聚为国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在于政争。

  明崇俨脸色凝重,在厅中来回走动,他抬头看去,看到苏大为坐在那里,手捧茶杯,谈笑自若。

  狄仁杰则是黑着一张脸,沉默无语。

  狄仁杰性厚重,最是刚正不阿。

  挺身而出这还能理解。

  但你苏大为,你掌军的,这个身份本来就敏感,你至于跳出来出头吗?

  你就不怕太后猜忌?

  明崇俨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大为已经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苏大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与陛下亦师亦友亦亲,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站出来。”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没人挺身而出挡一挡,只怕她真的会强行废掉李弘。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好了命运。

  自己强按住她十六载,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压不住了。

  废掉李弘后,历史又会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现则天女帝。

  这可怕的历史惯性。

  苏大为并不是对女人称帝有什么成见,而是在一个男权的世界里,她要如此做,必然会激起天下物议汹汹。

  而为了维持统治,杀子,废帝,杀臣,天下动荡,不可避免。

  这个大唐,是苏大为,还有无数如苏大为和狄仁杰这样的忠贞之士,一砖一瓦建立起来。

  一次次趟过天灾,一次次于坠入深渊的岔路口将它重新拉回正轨。

  如此,才有大唐辉煌的这十六年。

  在李治朝后期,再次将大唐的巅峰延续了十六年。

  这份帝国巅峰的时长,前无古人。

  “你们啊……你们,还有你,苏大为……”

  明崇俨气得用手指向狄仁杰及苏大为,重重在苏大为方向点了点:“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来,你这一站出来,会有泼天大祸,太后她……”

  她必然会拿你开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杰这样的文臣,你是武将顶峰。

  你若不和太后一条心,她岂能心安?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出来。

  苏大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还有一位贵客要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哎?”明崇俨大感错愕。

  狄仁杰也抬头,张开双眼,皱眉看向苏大为。

  “阿弥,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说,狄大兄,还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苏府。

  明崇俨依旧是一脸懵逼。

  狄仁杰看了看苏府,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苏大为要见什么客人?”

  扬声追问,但狄仁杰却并不回答,转眼走远了。

  明崇俨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诽平日老成持重,没想到关键时刻狄仁杰居然如此乱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面色大变。

  回看向苏大为的宅子,眼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巳正。

  苏大为端坐于宅中,忽然张开双眼。

  他看到,自家院门突然大开。

  当朝太后武曌,在老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向着宅内走来。

  看上去,轻车从简,但苏大为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什么。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弥,你知道我会来?”

  “我与阿姊心有灵犀。”

  “呵呵。”

  武曌详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内,却发现屋里早已沏好一壶茶,淡淡的茶香伴随白雾飘起。

  她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苏大为伸手示意,武曌轻提裙摆,落入座中:“我听说异人修炼到一定境界,谓之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预知?”

  “那都是夸张的说法,要真能什么都知道,那岂非神仙了。”

  苏大为抬手取了茶壶,烫了烫杯,然后给武曌倒上茶,双手捧上:“阿姊请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抢着伸手过来,替武曌将茶接过,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承恩,你去外边站一会。”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时已经六十余岁,腰身都有些弯了,但手脚倒还利落。

  听了武曌的话,鞠躬倒退着出去。

  房门轻轻带上。

  “阿弥,你这次,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武曌一双灿如星月的眸子,凝视着苏大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叹息道:“别人如此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国运正隆,陛下,是一个好皇帝。”

  “你在说什么?”

  武曌双眸深深看向苏大为,那双眼睛里,似有无数流光形成一个漩涡。

  “你觉得我会害弘儿?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把朝廷迁到东都,又改东都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压世家门阀,为的是什么,大家也都懂。”

  苏大为苦笑道。

  这一次,武曌出奇的并未反驳,而是笑了起来。

  “你我相识快三十载,名为君臣,实为姊弟,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理解。”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样的。”

  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处,她拨动茶盏的手指,一下停住。

  双眸盯着苏大为,眸中闪动着奇光。

  苏大为叹了口气,抬头向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与阿姊相识,源起于陈硕真祸乱长安之乱,我也曾说过,阿姊你与陈硕真的关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

  某方面来说,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只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苏大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颈上。

  那里,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

  “这枚玉佛,当年是陈硕真的,后来朝廷剿灭陈硕真叛乱,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两人四目凝视。

  良久,武曌笑了起来。

  一笑,就如春风破冰,带来如沐春风之感。

  “阿弥你不愧是做过不良人的,很会讲故事,这个故事讲得我几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经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过这一生?”

  苏大为向她恳切的道:“你若继续下去,大唐一定会动荡。”

  “大唐在我的手里,只会更加繁盛。”

  武曌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空气里透着寒意。

  “多的话我不想说,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帮我?”

  苏大为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我只认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的凝视苏大为:“可惜了。”

  “可惜什么?”

  “阿弥,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吗?那是我给你面子,但是现在……你其实已经没有一品圣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你现在并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义尽。”

  这一刻,她的眸子里,突然亮起邪异的红芒。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么多年来,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连李淳风都瞒过了。

  难怪,难怪三十余年下来,武曌依旧能保持容颜娇艳。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务下,一身病痛,早早离世。

  原来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弥,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高阶诡异。”

  这种感觉……

  苏大为愕然。

  “是诡,还是度?”

  看着从武媚娘身上腾起的丝丝缕缕黑雾,他终于惊骇道:“是腾迅?”

  “不错。”

  武曌点头:“当年腾根之瞳躲藏在你体内,而腾迅一缕神魂也藏入我体内休养。”

  “那你……我。”

  这委实太过离奇。

  那自己与聂苏,还有腾迅,腾根之瞳,武曌这几者的关系,岂不是太乱了?

  自己在巴颜喀拉山上所见腾迅本体,还有圣女,又是什么?

  此事太过离奇复杂,一时难以想透。

  “腾迅十六年前,已经离开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视着苏大为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一个时辰,我给你考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帮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从……相信我,阿弥,我有能力将一切抹去。

  区区三品异人,并非无敌。”

  最后一个字说完,武曌拂袖转身。

  大门无风自开。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来。

  苏大为站在门中,长长叹息一声。

  一转头,看到在屋角的线香。

  一个时辰。

  呯!

  执金吾、左右领左右府禁军,以及秘阁星君一涌而入。

  轰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惹来一阵惊叫。

  “太后,太后……”

  王承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喘着粗气,拚命跑到武曌的凤驾前,叉手行礼,颤声道:“没了。”

  “什么?”

  “苏大为,苏大为不见了!”

  “那苏府的人呢?”

  “都不见了!”

  “左右领左右府是做什么吃的?不是说围住了,苍蝇也飞不走?”

  “是……是地宫……”

  王承恩颤抖着,用衣袖擦拭一下脸颊上滚落的汗珠:“苏府不知何时挖通了一条暗道,直通地宫,下面深不见底……”

  “带我去看看。”

  武曌双眉一扬,凤眸中现出一抹血光。

  ……

  站在后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着一个藏于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语。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处,仿佛要将内里的一切看个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余丈深,苏大为、聂苏、高大龙、安文生等人静立于地宫入口处。

  昔年洛阳地宫乃王世充所修。

  专为留条后路。

  谁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启用。

  反倒给了苏大为便利。

  聂苏的手用力抓住苏大为,莹莹的眸子盯在他的面上。

  他握着聂苏的手悄悄紧了紧,让她安心。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武曌的声音:“这个洞穴,究竟通往何处,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卫执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绳索用尽,不得不拉上来,太后,我这就准备好绳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为洞中独特的空间,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说话,竟清晰的传来。

  “那苏大为他……”

  “没有什么苏大为。”

  “呃?”

  “从今以后,大唐再无苏大为这个人,有敢言苏大为者,皆斩。”

  “军功史册上记有苏大为平吐蕃、灭新罗、倭国、灭大食,平大理、安南,这如何是好?”

  “这还用本后教你吗?统统删去,实在无法删者,皆以‘无名’代之。”

  “史书可删,但……万一有人今后在书中提及此人……”

  “那就烧了那些书,杀光写书的人。”

  “太后……太后真是仁爱。”

  “呵,只盼那些人知道本后的仁爱,不要再出现,让本后为难……”

  武曌的声音猛地提起:“回宫!”

  “喏!”

  ……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客儿觉得哪里定居好?”

  “我觉得蜀中不错,听阿爷说,师父在那里治理过黄安县,还有巴山我也想看看,还想坐船,看看巫山两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边妻子襁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容:“还是去蜀中吧,听说蜀地人杰地灵,我这一辈学武没什么用,希望小白将来学文,或许有用处。”

  说到学文,李客又兴致勃勃起来:“对了蜀中还有师父您的朋友,那个什么王勃、骆宾王、卢照邻,到时能否请他们教小白读书?”

  “咳,我觉得,小白还是学武艺好,学文,将来恐怕用不上,而且学文就爱喝酒,一喝醉,难免就想捞月亮。”

  “师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

  “你别理阿弥,他就是胡说八道。叫我说,咱们不如去倭岛,在那里可以自己立国!”

  “立个屁的国,小心大唐拍死你们!”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湿热,还可以去大理,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们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见识一下大食国,你那个朋友思莫尔,不是在那边做生意吗?还有道真将军在那边做总督,喂~~”

  “我和小苏一起,随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这身责任,我放下了,从此逍遥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

  武曌临朝,以明察善断,多权略,知人善任,重视选拔人材,开创殿试、武举及试官制度著称。

  又奖励农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时,她也大肆杀害宗室,兴起“酷吏政治”。

  同时,四周各蕃属国,窥见大唐内部动荡虚弱,野心倍增,一时烽烟四起。

  天空最炽热的太阳,终于走过正午,渐渐西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