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历史军事>大唐不良人(下)【完结】>第一百章 与太子论政

  第二件,是李弘与李贤。

  李贤虽然一边在看歌舞,但同时与身边的王勃低语,又暗指首席的李弘。

  这给人的感觉,似乎在背后讨论太子,颇有些不礼貌。

  多看几眼,苏大为突然记起来了。

  王勃任李贤王府修撰后,某次李贤与其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为助兴而写《檄英王鸡》。

  李治得知大怒,认为挑拨二王相争。

  其檄中有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虽然,王勃是以挑拨二王相争而被贬,但其檄文最后写着“牝晨而索家者有诛、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分明有影射武后之嫌。

  对着二王说这些,王勃被贬不冤。

  但同时,李贤与李显一个斗鸡事件,就被李治敏感察觉到有臣子在其中挑拨。

  那么太子李弘和其余的皇子呢?

  苏大为可是记得很清楚。

  大唐从李渊一直到李隆基,这其中宗室斗争,皇子相残的政变不断。

  由政变成功夺权的共有三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唐隆政变。

  失败的也有三次:李承乾谋反、李贤谋反、太平公主谋反。

  仅有两个例外,一是李治继位时,没有发生皇子相残。

  二是李弘与其余皇子,没有发生相残之事。

  李治的确是宽弘之人。

  至少他的人设,便是以宽宏仁慈示人。

  而李弘……

  那是因为太短命了。

  如果李弘活得久一点,和其余皇子之间,未必没有流血之争。

  苏大为暗自思索着。

  酒宴过程倒还算平静,苏大为本着少说多听,一直默默观察着其他人。

  最多的是观察太子李弘。

  一直到近两个时辰,这场酒宴才告结束。

  孙思邈和杨思俭等宾客和臣属,均向太子致谢,然后各自告辞。

  苏大为刚跟着郭瑜等人走出宫,准备和其余卫率武士一起离开,没想到自后方匆匆跑上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道:“苏副卫率请留步,太子有召。”

  苏大为微微一愣,向身边的将士打了声招呼,跟着小太监走。

  ……

  东宫又叫春宫,是一大片建筑群。

  可以视为皇宫的微缩版。

  这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同样有前庭,中庭和后庭。

  后庭是太子的寝宫,前庭和中庭则是太子用来接见属臣,以及学习和议事的地方。

  苏大为对别的地方都不太熟悉,唯独对太子的书房印象较深。

  因为上次李治曾在这里,给他看那本《帝王略论》。

  也是在太子书房里,将他划到东宫臣属中。

  这次太子李弘找他谈话的地方,同样是书房。

  不知李弘是为了表示亲近,还是父子俩心有灵犀。

  “太子,臣应召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苏大为踏入书房,先对太子叉手行礼,然后才有空略微打量一下。

  和上次一样,书房并不奢华,书架上堆了满满的书籍。

  桌案上的摆设也和上次一样。

  书房里除了侍奉的太监,和记录太子日常言行的官吏,并无其他臣子。

  看来太子是想与他单独谈话。

  李弘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桌前摆着文房四宝,左右手堆了半尺高的书籍和竹简卷帛。

  桌家的铜炉正燃着熏香。

  这香也是孙仙翁特地调制的,据说对身体很有好处。

  李弘闻着这香,味道在冷香中,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味道,这让原本因酒劲上头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苏大为,隔着白色飘缈的香气,这位被母后视之为兄弟的男人,身形挺拔,身材异常高大。

  就算在唐将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他的肤色黝黑,五官轮廓充满着坚毅。

  特别是一双眼睛,黑中透着光彩,眼神坚定,予人一种值得信赖之感。

  李弘起身拱手道:“叔叔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当在自家一样。”

  苏大为连称不敢。

  太子虽然没架子,但他可不能显得放肆。

  “叔叔,请坐。”

  “太子,召我来不知是?”

  “是这样……”

  李弘招呼着苏大为坐下,自己也随即入座。

  他微微沉吟了一会道:“叔叔,母后常跟我说,叔叔是朝中少有的坦荡之人,而且为人正直,弘儿有些事不明白,想像叔叔请教。”

  苏大为微微有些讶异,猜不透李弘是真有问题想请教,还是另有原因。

  “太子请问,若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就太好了。”

  李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方才我在酒宴里,也曾向杨思俭和郭师他们请教,但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还有那个扶余丰,也是如此。”

  苏大为脸上带笑,心中则是想:你是太子,那些问题,做臣下的哪敢随便开口。

  方才在酒宴上,在《兰陵王破阵曲》之后,贺兰敏之犹未尽兴,向太子说再来个《秦王破阵乐》才好。

  结果被郭瑜等人劝住。

  《秦王破阵乐》属于大型歌舞,一是记录秦王李世民昔年起兵破敌的盛况,二是需要许多舞者和乐师配合,一般作为国宴和会见外国使节中的节目。

  此乐在后世仍有流传。

  苏大为也曾听过,一个据说是倭国正仓院收录的版本。

  太子日常宴会,若用此乐,未免显得太过隆重。

  李弘遂作罢。

  不过顺势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太宗皇帝十四岁起兵,为何能每战必胜,所向披靡。

  太宗皇帝胜利的原因是什么?

  这种话题,别说郭瑜这种学者型的老师,就换苏大为,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答。

  所以郭瑜方才只能含糊过去,说些仁者无敌之类的面汤话。

  李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问完太宗的事,又向扶余丰问,他们百济为什么要攻伐新罗,又为何会输给大唐。

  这种问题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涉及到深层的政治和利益博弈。

  何况扶余丰这货也是个胆小贼猾之辈。

  直接借口肚子痛,要出恭,借屎遁了。

  他若真敢答,保不准明天李治一怒,能直接把这货发配到安西四镇去。

  想起方才席间之事,苏大为暗自有些担心。

  自己和李弘还不算太熟悉。

  如果他问一些敏感问题,自己答还是不答?

  正在思索着分寸问题。

  李弘已经向他亲切微笑,一脸好奇宝宝充满求知欲的模样。

  “叔叔,我常听老师说起大唐初创之事,一直很好奇,大唐因何而强,当时那么多割据一方的势力,为何独是我大唐能享有天下,叔叔可以教我吗?”

  呃……

  没有想得那么敏感,但也不是什么浅薄的问题。

  李弘能提这个问题,显然有一定的思维深度。

  苏大为看向李弘。

  这个只有十三岁大的少年,因为过去常年生病,脸颊不像李治那样丰腴,显得有些削瘦。

  可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脸上透着点红,两眼发亮。

  不但亮,而且眼神清澈干净。

  这双眼睛,就如白纸一般,充满着求知欲。

  “太子,能告诉我,你为何想问这些问题吗?”

  “因为……”

  李弘的手下意识的抓起桌上的一柄灵芝。

  那是一件由紫檀木雕刻的祥云状灵芝,拿在手里可以把玩,也可以充当镇纸,或者是挠痒痒。

  李弘抓在手里,轻轻抚摸着,眼中透着一抹忧虑:“叔叔,我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我是太子,我将来是要继承父皇的基业,掌握这个国家。

  可是我自小生在宫里,从未远行过。

  虽然很多老师教我经义,教我道理,但……我真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大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唯一熟悉的只有身边的人,那些太监,还有大臣……

  父皇和母后去洛阳时,让我监国。

  可我每日就是听郭师他们念折子,还有六部的人来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我……我有时,会觉得害怕。

  害怕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害怕会令母后蒙羞,害怕会做错事……

  我真的很害怕。”

  苏大为有些惊讶的看向李弘。

  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太子,是武媚娘与李治的嫡长子。

  从小就被定为大唐帝国的太子。

  受到李治的喜爱,武媚娘全部的爱。

  从小受到的就是帝国最好的教育,以储君来做培养。

  按常人的想法,这样一位天子骄子,本应该自信。

  本应该据有太宗和李治那样的大气魄。

  但李弘在私下里,居然透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种柔弱感。

  苏大为先是吃惊,接着是没来由有生出一丝欣慰。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站起身向李弘道:“太子能这样想,已经具备有未来当一位好皇帝的潜质?”

  “叔叔,此言何意?”

  李弘一呆。

  看眼前的苏大为一副笃定的样子,脑子有些糊涂。

  他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何优点来。

  除了太子的身份,学识比不过郭瑜,带兵比不过苏大为。

  处理政务,更比不上许敬宗这些人。

  甚至每次说话,都会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笑话。

  虽然是善意的。

  但那也足以证明,他的见识,是多么的浅薄。

  比起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他简直如一张白纸一样单纯。

  这样的他,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何能管理偌大的大唐?

  以前身体不好,许多问题,他实在没精力细想。

  可是现在,经过孙思邈的医治,身体确实大为改善。

  他也有精力,可以去想想以后,去想想未来。

  “太子,我记得太宗曾对着朝臣说过一句话,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并不以自己九五之尊,天可汗的身份,便轻视天下百姓。

  而太子方才能问出那些问题,以臣所见,太子已经具备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品质。”

  “是什么?”

  “那便是谦虚。”

  “谦虚?”

  李弘细细咀嚼着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词。

  第一百零一章 何以教我?(上)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我听说过。”

  李弘微微点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见苏大为眼神一片坦荡,甚至还有一丝欣喜和期许。

  李弘心里微微一动,暗道:常听母后说苏大为乃坦荡之人,心性纯良,朝中少有。

  居然会为我问这些问题而感到高兴,看来是真的关心我。

  想到这里,李弘抱拳向苏大为继续请教道:“舅舅,你说的弘儿似懂非懂,能否细说?”

  “你想做好太子,不负陛下和武后的期许,这是很好的。”

  苏大为放轻声音,用一种略带鼓励的语气道:“先前听你在酒宴上,问郭瑜他们太宗何以强,何以胜,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舅舅请说。”

  “军略上的事,暂不必细说,就说太宗用人之道。”

  “请舅舅教我。”

  李弘向苏大为深深一礼。

  苏大为忙侧身避让:“太子,不必多礼,咱们说回正题吧。”

  “好。”

  “太宗是雄才大略之主,他的用人,我以为是胸怀广阔,唯才是举。”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前次陛下与我论及《帝王略论》,说太宗想要打破自魏晋以来两百年来的乱局,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大胸襟,大气魄做不到。

  所以太宗理政时,无论之前有多少仇怨,只要肯为朝廷出力,太宗便能张开胸襟接纳。

  使人为其用,人尽其才。

  如魏征、薛万彻等,原来皆为仇敌,后来都为太宗,为大唐效死力。

  甚至草原胡族蕃将,皆愿为太宗而死。

  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停了一停,他看了一眼李弘,见李弘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待他消化片刻,苏大为接着道:“太宗在世时,魏征屡屡进谏,丝毫不给太宗留情面,但太宗都坦然接受,并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总结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以为,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许多事情,一时不懂不要紧,但只要有谦虚的心态,能够听见有用的声音,在施政的过程里,不断揣摩和提升自己。

  如此,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苏大为说完,李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眉思索片刻。

  过了半晌,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弘儿懂了,多谢舅舅。”

  是啊,不懂不要紧。

  身边有的是懂的人。

  但千万不能不懂装懂,而闭塞了言路。

  谁也不是生而知之,只要在做事的过程里,不断学习和揣摩,一定是能得到提升。

  李弘轻舒了口气,觉得苏大为说得比郭瑜等人要直白许多。

  但偏偏是这样直白的话,更容易让他理解。

  而且细细咀嚼,实操性颇强。

  苏大为一直留意着太子的神色,见太子眉头展开,心中也松了口气。

  自己对太子的脾性不太了解。

  有许多话,不敢说太深,不知会不会踩雷。

  目前来看,还算不错,比之前想的要容易接触。

  “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李弘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苏大为心中暗觉奇怪,不过话都到这了,肯定不能拒绝对方。

  “太子请说,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尽力为你解惑。”

  “方才问了舅舅,如何才能做一位明君,现在弘儿想问,何为政?”

  “嗯?”

  “我掌听父母与母后说施政,论政,政事,政体,可是何为政?”

  李弘仰着脸看向苏大为,清瘦的小脸上,又露出那副无辜而充满求知欲的表情。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避开视线,心中想的是:太子这神情……好像等待投食的猫啊。

  待他拉回心神,集中精力后,发现李弘这问题,还真有些不好回答。

  倒不是敏感。

  而是苏大为本身对唐人的“政”字,就不知如何去理解。

  不过看向李弘那仰着脸,可怜巴巴等待自己指点的样子,实在无法推托。

  何况他心理也有借此机会,与太子拉近关系的念头。

  略一思索道:“太子,你的问题……”

  “舅舅。”李弘眼神闪动,一脸求知欲。

  “咳咳,好问题,当真是好问题。”

  苏大为忍住笑意:“我没有陛下和武后那种眼界,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来说一下,供太子参考,有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太子不要怪罪。”

  “不会不会。”

  李弘抬起大袖,用力摆着手,一脸认真:“舅舅是真的关心我,弘儿怎么会怪舅舅。”

  “那我就说了。”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我理解的政,是政治。”

  “政治?”

  “何谓政治?以我之见,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更大的利益,让大家都能享受到这份利益。”

  苏大为这话出来,李弘呆了一呆:“郭师说,君子谈义,小人才谈利……”

  “郭师说的是儒家的学问,但是这天下生民千万,儒生有多少呢?”

  “这个……长安太学、弘文馆,还有……”

  李弘这个实诚孩子,真的掰起手指头开始数了起来。

  苏大为忙道:“太子不用细数,只用想一个问题,大唐如今差不多一千七百万人口,这些人里,是朝廷的官员多,还是百姓多?”

  “自然是百姓多。”

  “想要治理好大唐,是否需要人数最多的百姓,生活安宁?”

  “是。”

  “若民安,朝廷治理起来,是否更容易,征招劳役、府兵,百姓才会愿意配合朝廷?”

  “是。”

  “所以太子,我以为,所谓政治,便是给百姓安宁的生活,百姓有衣穿,能吃饱肚子,才会拥戴皇帝,这即是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弘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苏大为所说的“政”,是要团结国家中的大多数人,给大多数人以看得见的好处,满足他们的期许,如此,天下才能安宁。

  “当皇帝是如此,那官员的‘政’,又是什么呢?”

  “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般来说,考虑天下就够了,如果想知道官员的‘政’是什么,太子不妨把自己带到不同官员的位置,去想一想,他们需要团结的大多数是什么,他们需要向谁负责。”

  “谨受教。”

  李弘,双手合扣,向苏大为郑重行礼。

  苏大为这番话,说的不如第一个问题那样直白,但是却更能启发李弘的思维。

  让他第一次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苏大为的答案,令他觉得,值得反复琢磨。

  百姓安宁,国家才安宁。

  百姓若不安。

  隋末乱世的景象,殷鉴不远。

  这一点,李弘自然是清楚。

  接受了苏大为这个逻辑之后。

  后面的内容,便能理解。

  团家国内最重要的人群,作为帝国的皇帝,要向大多数人的利益负责。

  只有令多数人安居乐业,才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得到多数人支持,皇位便能稳固。

  而团结大多数人,需要利。

  这利从哪来?

  按如今大唐的模式,可以向外扩张。

  向四夷,向西域,向辽东,去袭卷那些敌国,掳掠财富和人口。

  说来有些残忍。

  但君王首要向自己的国民,向本国百姓负责。

  圣母在大唐是活不下去的。

  “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

  李弘牵起苏大为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苏大为有些傻眼了。

  这孩子,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

  “太子,还想问什么?”

  “舅舅是否不便,若是……”

  “方便,必须方便。”

  苏大为胸膛一挺,正气凛然道:“能解释太子的问题,那是我的光荣。”

  李弘开心的笑了起来。

  苏大为心中颇为无语:这真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儿子吗?这笑容咋这么傻白甜,活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算了,考虑到太子在深宫长大,又不像李治那样经历过一系列的险恶斗争。

  苏大为换上一脸灿烂笑容。

  毕竟,李治和武媚娘都希望他跟着太子混。

  而且太子现在越单纯,就越容易建立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耐心,一定要有耐心。

  “舅舅,我想问的是,如何看待世家?”

  “嘶~”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可以供他随便发挥,李弘这第三个问题,可就十分敏感了啊。

  说世家,大唐最大的世家,不就是皇帝的李氏吗。

  “这个……”

  迎着李弘期待的目光,苏大为有些为难的道:“太子,你知道,我出身良家子,先父是不良帅,我家连寒门都算不上,这世家之事,非我所能知。”

  世家门阀这种话题,连皇帝都要闹头秃,谁碰谁死。

  苏大为不想跳坑里。

  信不信在这里和太子论世家,明天他的话就会摆在长安所有世家家主的桌案上?

  这大明宫里的千牛卫,还有执金吾,谁不是功勋之后。

  哪个不是军二代或世家门阀,五姓七家。

  说宫里消息跟筛子一样,不算夸张。

  李治和武媚娘那里,也许还能保密。

  太子这里,苏大为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舅舅,你知道山东五姓吗?”

  李弘拉着苏大为的衣袖,突然道。

  第一百零二章 何以教我?(下)

  “不知。”

  苏大为感觉颇为头秃。

  他毕竟是后世人,对这时代的门阀世家,了解不太多。

  之前对朝中事也是一头雾水。

  还是在执掌都察寺后,通过大量阅读信息,才算摸清一些门道。

  不过,在具体一些细节上,涉及世家门阀,若不求教安文生,他还是很懵逼。

  李弘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山东五姓中荥泽郑氏,郑善果。”

  停了一停,见苏大为没有打断的意思,他继续道:“其父诚,讨尉迟迥力战遇害,善果年九岁,以父死王事,诏令袭其官爵,受册悲恸,观者莫不为之流涕。

  其母出自清河崔氏,贤明晓于政道。

  每善良果理务,崔氏于阁内听之,若处事不公,母则不与之言。

  善果伏于床前,终日不敢食。”

  苏大为仔细听着,知道这说的是山东五姓中的郑善果。

  他记得这郑善果好像做过大理寺卿。

  甚有贤名。

  对了,好像是太宗朝的事,贞观年前此人好像做到江州刺史。

  不过人现在应该已经挂了,不知李弘提起这郑善果是什么意思?

  继续听下去。

  “隋末,治书御史韦云起冒死揭发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今四方告变,不为奏闻,贼数实多,或减言少,官军失利,贼党日滋’。

  大理卿郑善果称韦云起所言不实,底毁名臣,妄议朝政。

  致韦云起被贬官,郑善果从幸江都。

  江都兵变后,宇文化及署郑善果为民部尚书,随至聊城。

  淮安王李神通围之,郑善果为宇文化及守城督战,为浪矢所中。

  后窦建德攻克聊城,俘获郑善果,嘲之曰:公隋室大臣也,奈何为弑君之贼殉命苦战,而伤痍若此?”

  虎牢之战后,高祖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安抚窦建德故地。

  结果河北二次反,郑善果坐选举不平除名。”

  李弘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苏大为。

  等待苏大为的评价。

  苏大为想了一会,才算理解他的意思。

  方才李弘说的,和史书上记载的半文言差不多。

  大意是说郑善果少有贤名,但是长大后人就变了,变得十分无耻。

  韦云起是忠臣,但郑善果却包庇奸臣。

  在江都之变,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后,郑善果又从贼。

  以致于替宇文化及守城,被窦建德给抓了嘲笑。

  说他是隋朝的大臣,却为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效力。

  简直毫无臣节。

  而在投奔大唐后,在高祖李渊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招抚大使后,郑善果招抚不力,令山东再次反叛,掀起刘黑闼之乱。

  简单来说,这位山东郑氏门阀的贵族,欺上满下,助贼附逆,公报私仇。

  但居然还能留贤名于世。

  仔细想想,这其中的门道。

  会发现很多问题。

  首先是世家掌握了舆论喉舌。

  哪怕郑善果行为如此不堪,在当代,乃至后世,居然都有贤臣之名。

  但是观他的作为,说一句无耻也不为过。

  第二层意思是,世家门阀勾连颇深,掌握了土地人口,掌握了地方基层舆论,皇权与其天然存在对立面。

  如何是好。

  第三层意思。

  阿舅你方才说好皇帝要像太宗那样有胸襟,连敌人里的人才,都要放下仇恨,吸纳为我所用。

  可像郑善果这样无耻之徒,也要收纳吗?

  这才是李弘想问的。

  苏大为皱眉苦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敏感了。

  说世家无耻,这等话,太子能说,他苏大为不能。

  就算李治那个位置,也是只做不说。

  面上笑嘻嘻,背后掏刀子,把那些不对付的世家,一个个给打发回家。

  权力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

  这是李治的权谋之道。

  这种活,李治能做,苏大为做不了。

  李弘,也做不了。

  “舅舅~”

  “太子,你这个问题很复杂,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大为沉吟道:“世家之所以存在,有其必然,事物一体两面,存在,有它的道理,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舅舅,你这是在和稀泥吗?”

  李弘拉着他的衣袖,有些不依道:“方才舅舅知无不言,怎么说到这里,便是支支唔唔?”

  苏大为看着李弘仰起的清瘦小脸,真想苦笑一声。

  这孩子,这是和稀泥的事吗?

  老子这就是在和稀泥啊。

  门阀贵族这玩意,从汉末,从魏晋南北朝兴起到如今,两百余年了。

  直到现在,大唐朝廷上也依旧充满了世家的身影。

  山东贵族,关陇军事贵族。

  哪一家是好对付的?

  就算李唐起家,本身是关陇一员,又是多靠了关陇军事贵族之力。

  这也就决定了,唐室是无法完全与门阀贵族摆脱关系的。

  我反我自己?

  提着头发能把自己攥离地面吗?

  李唐本身就是关陇门阀啊。

  若说科举这玩意,从隋朝时就开始搞了。

  但这玩意它还不发达啊。

  朝廷高官其本还是那几姓几家,轮流坐庄。

  寒门想上升都难。

  到李治朝,科举虽然一直在搞,但取士的数量,真的……不够看。

  那么几个人,跟庞大的门阀贵族官员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恐怕要到武周朝以后,武媚娘大刀阔斧的改革,大量提拔寒门,才将这个局面缓和一点。

  不是替武媚娘洗地,从客观上来说,武周朝的一系列政治斗争,主要斗的就是李唐宗室和世家门阀。

  对寒门升迁,算是利好。

  问了几遍,见苏大为只是不说,李弘未免有些泄气。

  他悻悻然的甩开苏大为的衣袖道:“舅舅,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的前提,是要我知,我不知的事,岂能乱说。”

  苏大为冲李弘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听他这么说,李弘情绪才算好一点,点头道:“舅舅说的是,是弘儿强求了,对了……”

  他想了想道:“舅舅和玄奘法师熟识?”

  “是啊,怎么了?”

  “说起来,这郑善果……”

  李弘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善果曾让一个未及年龄的孩子,在幼年出家,那个孩子,便是玄奘法师。”

  “还有这段因缘?”

  苏大为有些讶然,又无语的摇摇头。

  “因果难猜,如今郑善果和玄奘法师都已做古了。”

  “舅舅,玄奘法师我有印象,他很慈祥。”

  李弘踱了几步,叹了口气。

  “太子见过法师?”

  “嗯,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四岁的时候,刚被父皇册立为太子,结果当年就重病,父皇和母后怕我夭折,日夜陪伴在我身边,还请来玄奘大师为我祈福。

  在许多个日夜,我一张开眼,便看到法师慈悲的面容。”

  李弘的眉宇间笼上一丝忧愁。

  “法师的面容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但是法师已经不在了,思之怅然。”

  苏大为深深的看向李弘。

  发现他身上,透着一种离索,一种孤独之意。

  猛然想起来,虽然大唐太子,但李弘这些年,实在有些不容易。

  比之寻常家庭的孩子,还要悲惨一些。

  他是武媚娘的长子,可能武媚娘怀他时还在感业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

  李弘身下来,身子骨便有些柔弱。

  四岁重病险些夭折。

  病愈后,李治为他建造了一座寺庙还愿,就是长安城数座皇家寺院之一的大西明寺。

  后来为了感谢父母,李弘又在东都洛阳修建了敬爱寺。

  八岁那年,李治和武媚娘手拉手去了东都,留下八岁的李弘在长安监国。

  初离父母的李弘日夜痛哭。

  后来被父母带在身边,在新落成的洛阳合璧宫里,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极为快乐的夏天。

  还在年幼时,他读《左传》,感慨那些为了权力弑君之人的残忍,掩卷叹息。

  最终向郭瑜说,不忍心看这些残忍之事,请求教授别的功课。

  于是改读枯燥的《礼记》。

  大部份孩子都喜欢故事多的《左传》,而李弘却不是。

  在李弘心中,父母之情,是年幼多病的他,心中唯一的一抹温暖,他不忍有任何事物,去触碰心中的亲情。

  尽和他出生在权力中心,尽管他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取胜,而沾满亲人的鲜血。

  他的庶出长兄李忠,因为谋逆案,不久前被父亲李治赐死,无人敢收尸。

  当时病重的李弘听说,上表乞求礼葬庶兄,李治准了。

  这就是李弘,一个内心柔软多情的太子。

  联系到历史上,他最后早早离世的结局,怎能不令人唏嘘。

  “阿舅,你在想什么?”

  “嗯?”

  苏大为被李弘拉了拉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忙向李弘道:“刚才想到一些事,太子还有问题吗?”

  “还有一个。”

  李弘倒是毫不客气。

  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仰头看向苏大为时,这双眼里,隐隐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种眼神,令苏大为心中一颤。

  他太熟悉这眼神了。

  当年的聂苏,也是如此。

  那是一种在尘世中无比孤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眼神。

  苏大为心中叹息,向李弘道:“太子想问什么?”

  “舅舅,你方才说,你出身良家子,那应该未进过学?我听闻舅舅用兵很厉害,任熊津都督时,对政务也做很好,弘儿十分好奇,舅舅你怎会懂那么多东西?”

  “呃……”

  这真是个好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婚事

  苏大为想了想才道:“太子,像苏定方将军,他也是良家子出身,幼时并没有念过书,开国初年的将领中,许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是如何有后来的能力呢?”

  “这个……”

  李弘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

  苏大为接着道:“我以为,能力与个人的求知,以及实践分不开,在做事的过程里,开始不会,熟悉以后就会了。

  在这个过程里,通过实践来不断检验,修正,自然就提升了。

  如果太子觉得我知道的多,那大概是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比较多,想得也会多一些。”

  “求知与实践?”

  李弘咀嚼着苏大为的话,若有所思道:“舅舅说的,我定会多加揣摩。”

  “一家之言罢了,比不得那些大儒。”

  苏大为见李弘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总算松了口气,寻了个机会告辞离开。

  走出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李弘站在门边,还向自己遥遥拱手致意。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莫名有些不舍之意。

  这孩子。

  苏大为心里竟觉得李弘有些可爱。

  质仆,率直,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李弘本性是纯良的。

  不过想做帝王,光凭这点远远不够。

  想想自己所知的那个未来,武周天下,苏大为心里竟隐隐有一种冲动。

  要不要试着,帮李弘登上那个位置?

  改变历史?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如心中的野草般疯长。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

  深吸了口气,他将心中这份冲动暂且压住,回身向李弘深深一礼,方才离开。

  ……

  “秘阁郎中,近来可好,登门打扰,乃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苏大为对着李淳风家大开的宅门,向着站在门后,一脸古怪的老道叉手行礼,态度放得极低:“还请郎中能帮衬一二。”

  “滚!”

  李淳风回了他一个字。

  “这里又没外人,你这般做给谁看?”

  李淳风眯眼拈须道:“平常去你那,也没见你如此守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何事?”

  “嘿嘿,就知道瞒不过李郎中。”

  苏大为一边移步跨过门槛,一边向李淳几凑上去道:“我与聂苏想寻个吉日把亲事订下。”

  “咦,好事啊。”

  李淳风微眯的双眼打开,闪过一抹惊讶:“老道还以为你们要一直拖下去,总算要成婚了。”

  “但还有一个麻烦处,聂苏一直与我娘同住,这亲事礼节上……不能太亏了聂苏,所以我想,要不李郎中你收聂苏做女儿,到时我上你府里来迎亲。”

  “噗!”

  李淳风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他颇有些懵逼的看向苏大为,额头的皱纹随着瞪眸,都堆叠起来:“你……老夫这年纪,做他祖爷爷都够了吧?你让小苏做我义女?”

  “年龄算什么,关健您老德高望众,辈份够,你就说我这提议如何?”

  李淳风被他一问,脑中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聂苏时的惊艳感。

  那女娃,真是一块美玉。

  只不过他不方便抢人,只能表示羡慕。

  如今苏大为的提议,倒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意动。

  他多看了苏大为两眼,没有立刻答应。

  伸手示意道:“门边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唐朝婚礼习俗是六礼。

  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在迎亲过程里,还有催妆、障车、下婿等。

  其复杂的程序礼节,比后世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对苏大为来说,最麻烦的还是于给聂苏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聂苏在大唐的礼仪下,可以抬头挺胸的以新妇过门。

  之前想过许多家,最终,苏大为还是觉得,李淳风这里更合适。

  现在就看李淳风的态度了。

  若李淳风不愿意,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但是婚事,只怕会更加耽搁。

  这事,苏大为和聂苏急,柳娘子更急。

  每天回家都要问上几遍。

  哪怕两人好得可以同吃同睡,但没拜过天地,没行过礼,便始终不算唐人眼里的夫妻。

  这对聂苏也不公平不是。

  “李郎中,你意下如何?”

  一走进李淳风的书房,苏大为就急着向李淳风追问。

  然后才有时间看了一眼李淳风书房的布置。

  一般来说,书房是随着主人的性格走的。

  喜好、气质、品味,全在里面。

  李淳风的书房,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一个道人的丹室。

  房间壁上摆着伏羲八卦图,周边还有生克变化。

  另一面壁间是书架,装满了道经。

  书桌边的香炉比寻常人家的要大,看着倒有点像是炼丹炉。

  桌上摆着一个袖珍版的浑天仪,青铜所制,模样精美。

  再一抬头,房顶上以黑白二色绘有星图,如置星空之下。

  “李郎中,你这……”

  “老夫这书房如何?”

  “不错,不错,很有品味。”苏大为含笑道。

  “品味?”李淳风念叨了一遍,摇摇头:“你嘴里总有新奇之词。”

  “李郎中,方才我说的事?”

  “你这事算是求我?”

  李淳风伸手示意苏大为入座,自己也同时在桌前坐下。

  苏大为双手摆在膝上,脸上堆起笑容,向他点头道:“是求李郎中,行个方便,毕竟之前李郎中也一直很喜欢我们家小苏。”

  “什么你们家的?”

  李淳风两眼一睁,眼中透出凛然之色。

  他拈须义正辞严道:“若是拜我为义父,小苏就是我李家的人。”

  “呃……这么说,李郎中是答应了?”

  苏大为喜出望外。

  “原则上老夫同意,但是……”

  苏大为的笑容略微一僵。

  一听但是这个转折,就知道事情还有变化。

  “但是什么?”

  “但是老夫收女,总不能草率吧?收女也得有个章程,还有,你苏大为求老道办事,就这么空着手来?”

  李淳风拈着须,微微一笑:“礼数呢?”

  “李郎中放心,稍后我一定备上重礼。”

  “你啊,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难不成你求人办事,便是空着手来?”

  李淳风冷哼一声:“就算你去友人家登门,也不可能两袖清风便来吧?”

  “这……”

  “看来小苏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丝毫也不上心。”

  “李郎中,礼数我有的。”

  苏大为忙挺起胸膛。

  无欲则刚,他现在有求于李淳风,自然没法像过去那样,在李淳风面前保持超然。

  整个人气都弱了几分。

  摸了摸身上,钱自然是没有的。

  大唐那五铢钱,不可能随身带多少。

  而且寻常财物宝货,只怕李淳风也不放在眼里。

  摸了摸身上,在李淳风略带促狭的目光下,苏大为伸手入袖,深吸了口气,取出一物,双手递到李淳风面前。

  “这个东西,是我自倭国神道教那里得来的,据他们说,名为‘圣卵’,如果能破解孵化之法,能育出珍奇异兽,有些像是古之山海经中记载的兽类。”

  “山海经?”

  李淳风接过那枚卵:“山海经中记载的,大多为诡异。”

  “啊!”

  苏大为一愣,这个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正因为太反他的常识了,令他一时有些惊异。

  “神道教的圣卵?”

  李淳风五指拈着那枚卵,眯眼打量。

  这枚卵,是当初神道教巫女雪子入长安时,亲手交给苏大为的。

  神道教之前与苏大为的约定。

  便是苏大为交出孵化圣卵之法。

  为此,苏大为当时就向雪子讨要多一些圣卵。

  之前雪子到长安,就是为了亲手将圣卵交给他。

  不过,神道教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圣卵,苏大为就这么随手拿出来,转送给李淳风了。

  “李郎中,你看,这作为‘礼数’可好?”

  “也好。”

  李淳风不动声色,将那枚圣卵纳入袖中。

  “这礼数,老道收下了。我与你定个日子,你把小苏送上来,我依礼收她为义女,再之后纳彩、问名、纳吉那些事,可以一并办了,老道愿意玉成你们俩的好事。”

  “如此,多谢李郎中了!”

  苏大为大喜。

  站起身,向李淳风叉手礼致谢。

  “慢着。”

  李淳风摆手道:“你先别急。”

  苏大为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抬起来,一脸错愕,又有些担心的问:“李郎中,还有何事?”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老道不为难你,更不会为难聂苏。”

  李淳风站起身,笑眯眯的轻拈长须道:“老道第一眼看见聂苏时,就觉得这小娘子不得了,灵气之充沛,是我生平仅见。

  跟她比起来,老夫那些儿孙们,简直上不得台面。

  若老夫能有女如此,用心调教,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只可惜,她一心只愿跟着你。”

  说到这里,李淳风斜眼看了一眼苏大为:“也不知你有何魅力。”

  苏大为心里松了口气,笑道:“聂苏有她自己的想法,承蒙李郎中看中,以后她是您的女儿,你可以好好教导。”

  让聂苏认李淳风为义父,心中未尝没有存着点别样的心思。

  当今大唐异人之中,论及修为和见识。

  少有如李淳风这般强者。

  就算李客师,与李淳风各有千秋,但论及对诡异,还有见识上,只怕还是李淳风更高明些。

  更难得的是,李淳风一直非常喜爱聂苏。

  这些年,对苏大为颇多照顾。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其中大半也是冲着聂苏的面子。

  想当年初遇聂苏,似秦镜那样的宝物,李淳风说送就送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性情中人。

  李淳风实乃性情中人。

  对他喜欢的,他可以一掷千金,倾囊相赠。

  聂苏认在李家,绝对错不了。

  “聂苏能认老道做义父,老道也颇为欣慰,到时你们新婚之日,老道也会送上大礼。”

  李淳风拈须跺了几步,回头望向苏大为。

  “老夫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何事?”

  “关于诡异。”

  第一百零四章 关于诡异

  苏大为有些讶然的看向李淳风。

  比之十多年前,诡异似乎已经消声匿迹,成为了历史传说。

  就连秘阁这样的机构,除了掌节气与星象,似乎也完全闲置了下来。

  如今,李淳风却突然提起诡异。

  “诡异怎么了?”

  “你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当知诡异的强绝和可怕,天下诡异,多如牛毛,据《百诡夜行录》记载,有九百九十九种之多,但依老夫之见,或许还不止名录上列的那些。”

  “李郎中,你此言何意?”

  苏大为皱眉向李淳看去。

  在这间充满道家神韵的书房内,他看到李淳风那张古拙而苍老的脸庞上,两眼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手拈须,一手用凝重的声音道:“苏大为,你莫非真的忘记诡异横行的那个时代?我听说当年你第一次做不良人,便遇上诡异出行,以致大病。”

  “是有此事。”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现出回忆之色。

  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苏大为,但身体里的记忆依旧保留下来。

  知道被那种诡异的大雾所吞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整个世界都像离你而去,如同溺水的人。

  心中充满了大恐惧。

  意识不断陷落。

  浓稠如墨汁般的妖异雾气中,只有腾根之瞳的双眼,血红闪亮。

  “其实你的命格,依老夫看,本应该是早夭之相,老道从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十分诧异。”

  李淳风轻轻一拂大袖,身上蓝白相间的衣袍,随之鼓荡起波纹。

  他示意苏大为继续坐下说话,自己也回到位置上接着道:“但你现在的命格,完全是‘破格’之相。”

  “何为破格?”

  “前太史令袁天罡有个‘称骨歌’传下,你听过没有?”

  “袁天罡?袁天罡传下的不是推背图吗?”

  李淳风瞪了他一眼:“推背图是我当年与袁太史令一齐推演的,这称骨歌,则是袁天罡毕生修习的命格之学,以生辰八字,算出人的骨重,以骨重对应卦相,断人一生吉凶。”

  解释完称骨歌后,李淳风眼神放空,脸上现出回忆之色。

  他望着书房上空绘下的那副星图,缓缓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算了,说回你的事。

  你的命格骨相,原本应该活不过二十,但老道看你,不但越活越久,这能耐也是一天大过一天。”

  “李郎中,你这话怎么有点酸?听着不像好话。”

  心里却是有点打鼓,李淳风这双眼睛,有种能看透人心的深邃。

  每当和李淳风面对面时,总有一种对方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皮囊,一直罩定自己灵魂的可怕感觉。

  秘阁郎中,不愧是秘阁郎中。

  “当年为了验证是否看错,我还曾找你家柳娘子,问过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你这……”

  苏大为从来没听柳娘子说及,不由吃了一惊:“我阿娘怎么没和我说过?”

  李淳风拈着长须,下巴微扬,得意道:“那是因为老道说帮你看八字,找合适的姑娘。”

  “贼……你个恶贼。”

  苏大为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贼你妈”三字经就蹿出来了。

  难怪柳娘子不提,原来是为了替自己找媳妇吗?

  那这事至少是在自己去辽东以前了,大概都是四五年前的事。

  也真难为李淳风这牛鼻子,能一直忍着不说。

  李淳风摆摆手,一脸正色:“不用谢老道,我也只是对你的命格感兴趣,研究一二。”

  “谁特么要谢你!”

  苏大为双眼一眯,冷笑着。

  如果对方不是李淳风,换一个人,他此刻只怕已经拳脚招呼上了。

  李淳风看出苏大为不高兴,咳嗽几声,尴尬道:“你知我这种身份,财富地位都不算什么,最感兴趣的一是研究诡异,二就是看各种命格,你的命盘是我生平仅见唯二,命格与面相不符之人。”

  “还有一个是谁?”

  李淳风看了他一眼:“聂苏。”

  “小苏?”

  苏大为吃惊的站起来:“小苏也是改过命了?”

  “她不是改命,而是她的命,老道根本看不透。”

  “你说聂苏的命格,你看不透?”

  苏大为心中的震惊更甚。

  李淳风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能看穿,居然看不透聂苏的命。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淳风清峻脸庞上,一双雪白的浓眉皱起,摇头道:“老道看来跟你苏家这两个命盘是有缘份,以后聂苏做寿我女儿,我就能再仔细看看,甚妙啊,甚妙。”

  “李郎中……请自重。”

  “咳咳,话题说远了,反正你的命格是改过了,以老道推算,一是有一种奇妙的缘法,令你的命盘发生变化,第二,则是因为诡异,那次诡异出行,原本该要了你的命,但,因为某种变化,你的命格,由此改变。

  你也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苏大为站在那里,瞳孔微缩。

  他盯着李淳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清瘦的老道人,这个大唐长安最强的秘阁之主,这双眼睛,居然有将人皮囊剥去,直指人心的恐怖。

  如果不是苏大为坚信这种未来的穿越夺舍之事,不可能为他人所知。

  这一刻,只怕要惊叫出来。

  侥是如此。

  他站在这里,背后也依然被冷汗所浸湿。

  盯着李淳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这杀意,非为李淳风而来,而被人戳中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最自然的反应。

  本能的反应。

  李淳几两眼微微一眯,须发无风自动。

  整个房间里的元气,仿佛陷入凝滞。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仿佛喃喃自语道:“果然,你很在意诡异,老道没看错……”

  说着,轻轻向苏大为摆了摆手:“你不用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与秘密,你的为人,这些年老道已经看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孩子,今后护佑大唐,还有我们李家,还得靠你,毋须紧张。”

  苏大为身上绷紧的肌肉,与体内的元气漩涡,一点点的散去。

  他看着李淳风,声音变得异常沉凝:“太史令,今天跟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连太史令都说出来了,都不叫李淳风秘阁郎中了。

  “你本身就是诡异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自然知道,那些诡异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蛰伏起来了。”

  “蛰伏?”

  “当年经历过诡异暴乱长安后,老道与荧惑星君做过一场,终于换来他答应约束诡异,不再生乱。这些年,虽然各州还偶尔听见诡异的事件,但是长安一直太平无事,但老道却有些担心。”

  “秘阁郎中担心什么?”

  “人的寿元,比之诡异太短了,哪怕似老道这样修行有成之人,也不过两百岁,身体日渐腐朽,异人之能,也渐渐削弱,反观诡异,它们禀天地之气而生,寿元悠长。

  几千年来,都与人族伴生。

  眼下短暂的蛰伏,不代表诡异便消失了。

  它们依然存在,而且力量日益强大。”

  说着,李淳风指了指袖中:“你方才这枚圣卵,老道曾在一本道门的《博物志》里见过,乃是诡异的一脉,在中原已经少见,没想到在倭岛却还存有。”

  “李郎中,你的意思是……诡异还会回来?”

  李淳风轻提长袖,双目笔直的看向苏大为,笃定道:“他们必然会回来,春秋战国,秦末楚汉之争,三国末的诸雄混战,魏晋南北朝,乃至五胡十六国,至前隋大业年间,处处都有诡异的影子。

  它们影在岁月之中,在人族史书里,时隐时现,却从未远离过。”

  室内一时沉默。

  苏大为很难描述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从心里来说,许多年没有再与诡异有过冲突了。

  下意识,就想把这当做正常的历史,一个正常的大唐。

  可是李淳风的话,分明在提醒他,这依然是一个魔幻版大唐。

  诡异并没有远去。

  情感上,他想回归正常,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理智上,他清楚,李淳风是对的。

  “若它们有朝一日再回来……”

  “老道希望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下一次,就需要靠你了。”

  “靠我?”

  “老道我,包括袁守诚,李丹阳,我们都老了,我们的力量,随着岁月,在不断减弱,而你正当壮年,未来,终究需要你们这一代,能扛起大梁。”

  李淳风拈须道:“本来老道也不想多提,不过方才你既拿出诡异之卵,这令我感到担忧,不得不提前和你知会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我明白了。”

  苏大为长吸一口气,向李淳风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当仁不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呵呵,你这小子,屡有惊人之语,不似唐人,但又不似胡人,细嚼,又颇有趣味。”

  李淳风眯眼微笑。

  苏大为心里一惊,在这种人老成精的太史令面前,真是说多错多。

  “好了,看你也不想多待,你去吧,记得早日把日子订下来,想必聂苏和柳娘子都着急了。”

  “是。”

  提起聂苏,苏大为老脸一红。

  第一百零五章 进行时

  李淳风亲自把苏大为送到宅门前,眼看着苏大为转身要走,他忽然喊住道:“苏大为,你与聂苏成婚后,有何打算?”

  “打算?”

  苏大为止住脚步,有些诧异的回望了李淳风一眼:“没什么具体的,就是侍奉娘亲,照顾好聂苏,然后做我的卫率官。”

  李淳风把他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李郎中,这是何意?”

  “你的命格超脱了桎梏,理应是做一番大事业,听你说的,却有些小家子气。”

  “李郎中,你这话说的……”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我开始的起点,不过一小小的不良人,但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武官,太子东宫副卫率,家里有不少生意,衣食富足。

  最近又买了些田地,家中仆人帮闲也收了不少。

  身为异人,自己修行具足。

  马上又将娶妻。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李淳风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之色。

  “修身,齐家,你是做得不错了,名望、财色,你也是双收,不过,老道还是觉得,你有这一身本事,若只止步于此,太俗。”

  “咳咳,那你倒是说个不俗的?”

  苏大为被呛了一下,觉得李淳风这老道有些毒舌。

  “李郎中这辈子,不也几十年待在秘阁,替陛下执掌星象,管着太史局,与我有何差别?”

  “那差别可大了。”

  李淳风拈须微笑:“老夫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并非是太史令或秘阁郎中的职位,也不是替人族与荧惑星君定下盟约,而是写成《法象志》、《乙巳占》、撰写《晋书》、《天文》、《律历》、《五行》,并与王真儒一起注释《十部算经》,今年还打算完成《麟德历》。”

  “我……告辞。”

  苏大为冲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太恶心人了。

  简直是降维打击。

  李淳风这老头忒不地道,他那种神童天才,几千年才出一个,能比吗?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

  李淳风算是都占齐了吧,难怪能青史留名。

  不过……

  苏大为心中暗想,如今自己生活富足,初入大唐时的那种惶恐,对安全感的追求,早已经实现。

  如今哪怕就算是朝堂有些动荡,只要抱紧武媚娘,也很难被踩下去。

  以前想要好日子,好奔头。

  可是到了如今这一步,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好奔头?

  更高的修为?

  更多的财富?

  权力?

  还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做一些功业。

  又或者,想办法改变大唐?

  这魔幻的大唐,若自己真的抛出一些后世的思想来,是否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罢了,要真想改造整个大唐,自己怕不是得做大唐版王莽。

  以一人之力,想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是螳臂当车。

  也就心里想想罢了。

  对未来目标的迷茫,只是一瞬的。

  下一瞬,他的脑子里,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填充。

  忙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事。

  ……

  残月如勾。

  长安各坊的坊门早已关上,只有武侯铺子,才偶有灯火漏出。

  月光照满华庭。

  一株银杏树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咏叹:“金叶坠兰町,碧影拂香砌,本是千年孑遗木,长盛无衰谢。风催不足谓,霜欺愈高洁,流落亦有烂漫时,德岂孤行耶。”

  随着吟诗之声,杏树下,忽然卷起一股黑气。

  黑气来得蹊跷,如火焰喷薄。

  转瞬即逝。

  黑气过去,银杏树下,除了先前吟诗的一个弱冠少年,又多出一个黑衣拄拐的老妪。

  老妪手拄粗木拐杖,一张脸半笼在斗蓬阴影下。

  露出来的下巴部份,皮肤百沟千壑,皱纹堆叠。

  乍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枯木。

  “鹤郎君。”

  老妪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如同小刀在凹凸不平的沙石间刮擦,异常难听。

  被称为鹤郎君的少年原本正仰首看着这株千年银杏。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身,一张脸在月光下,丰神如玉,俊逸非凡。

  但再多再几眼,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奇怪。

  两眼狭长,眼角向鬓角斜飞。

  单看不觉得什么。

  一双摆在一起,越看越觉得像是禽鸟的眼睛。

  在他的眉心,还有一抹朱红。

  仿佛有人用手指沾了朱砂,在眉间自上往下一笔抹出。

  “鸠婆,荧惑星君怎么没来?”

  “嘿嘿,星君说,老身来便够了,至于你说的事嘛……”

  “如何?”

  “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鹤郎君双眸猛地大开。

  血光在瞳中跳动。

  “昨也说不是时候,今也说不是时候,如今人皇衰弱,龙气不稳,若我们放手施为,整个长安,不,整个东土大地,皆是我族囊中之物!所有人类,将为我族血食!”

  “星君说了,时候不到。”

  鸠婆仿佛复读机一般,继续重复着方才的话。

  这句话,激怒了鹤郎君,他嘴里尖啸一声,双袖一展。

  两片大袖猛地向鸠婆卷过来。

  定睛细看,那哪里是什么衣袖,分明是一对雪白的羽翼。

  根根羽毛锋利如刃,在空气中,化出鬼魅般啸音。

  庭院中的月光,被这一袖,截为两半。

  鸠婆手中木杖一顿。

  咚!

  两片雪翼划过,陡然将她的身体化为三截。

  鹤郎君一击得手,口中喝道:“晦气,晦气!懒得跟你这老乞婆计较!星君不许,我们便自取。”

  骂声中,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空中涌出黑气,将他身子一卷,转瞬远去。

  地面的碎尸不见了。

  十几步外的阴影中,鸠婆缓缓抬起头颅。

  她的斗蓬破碎,露出的脸异常诡异。

  就像是有人将布娃娃剪碎,又用拙劣的手法,将碎块硬生生拚凑在一起一样。

  歪歪扭抿,恐怖异常。

  鸠婆抬头,一开口,露出满嘴尖牙利齿。

  “得回报星君,有些族人……压不住了。”

  ……

  九月初十,吉,宜开市,沐浴、嫁娶。

  忌动土。

  长安朱雀大道。

  一骑疯狂打马冲过,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这是唐时董秀才结婚,李商隐作傧相代之而成的诗歌。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离他出生还差着两百余年。

  但不妨碍此时相似的情境发生。

  随着台上和伴郎一声高喊:“新妇子出来。”

  站在台下披红挂彩的苏大为,老脸微红,但仍一板一眼的向着一个方向,念着催妆诗:“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伴随着满院的欢笑声,穿着新娘子吉服,披着红盖头的聂苏,在一群妇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

  一对新人一起走上红毯。

  红毯是波斯所出,由苏大为的好友,胡商思莫尔相赠。

  苏大为与聂苏肩并肩,相伴而行。

  充任金童的李客以及尉迟宝琳的女儿充任玉女,一对小儿女在道旁跟着新人,从腰上皮囊里取出五谷,向着苏大为和聂苏洒去。

  这是取五谷丰登之意。

  院中四周,从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安文生、高大龙、高大虎、李博、周良、南九郎、拐子爷等一帮不良人旧识,到高崇文、李谨行、李辩、郭待封等军中将领,跻跻一堂。

  包括箫嗣业、李勣、李客师等,虽人没亲至,但礼也送到。

  另外李淳风是亲自来了,作为女方家长。

  连宫中李治和武媚娘,也派了李贤和安定思公主,并及宫中太监女官,代表帝后,来观礼。

  宫中贺礼自不用细表。

  “跨火盆!”

  随着司仪的喊声,聂苏玉足轻抬,迈过盆火,代表凶神恶煞两边躲。

  司仪在一旁说着吉庆的话:“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新人跨火盆~”

  “跨马鞍!”

  “新人迈过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马鞍喽~!”

  “跨米袋!”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上台转身。”

  “有请新郎上来,三箭定乾坤。”

  “一射天,天赐良缘,一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射洞房,新郎接新娘。”

  无数铜钱金银,从四周洒向高台。

  充任司仪的周良在一旁喊道:“各位宾朋,按规矩,新娘的盖头是到了洞房才挑开,今天来了这么多宾客,大家想不想看看新娘子的花容?”

  高台四周,密集的人群顿时传出一片喊声:“想!”

  其中,犹以李贤和安定思公主的喊声,最为响亮。

  “那好,有请新郎揭盖头。”

  周良运足丹田之气喊着。

  台下早有侍女手捧红布盖的金盘上来。

  揭开红布,稻米中有一个称杆。

  是为喜杆。

  坐在台上一旁的李淳风抚着胡须,一脸老怀大慰。

  柳娘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在周良的示意下,取过喜杆,轻轻将盖头挑开。

  盖头挑开,下方人群先是发出欢呼声,继尔又发出一片长叹声。

  原来盖头之下,还有一面团团画扇,将新娘子聂苏的面庞遮挡住。

  这是“却扇之礼”。

  即使掀去盖头,却扇也不能轻易撤去。

  要想撤下却扇,还须新郎吟却扇诗。

  第一百零六章 朕意已决

  诗歌贯穿唐人整个婚礼。

  这玩意提前可没打过招呼。

  所有人都看着苏大为,周良更是在一旁眨眼笑道:“阿弥平日常有惊人之诗,今日可不能漏了怯,不然这新娘子,可没法送入洞房。”

  这话又是引出一番笑声。

  苏大为拍了拍额头,心中无数诗词闪过,张口吟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好!”

  “好诗!”

  台下宾客一时欢声雷动。

  苏大为暗自抹了把汗,心道把李商隐的诗给抄了过来,能不好吗?

  “下面有请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礼。”

  这声喊,令苏大为精神一振。

  总算到他熟悉的环节了。

  三拜九叩之后,还有结发之礼,合卺之礼,完成这些,便送入洞房,正式完婚。

  苏大为一时心中激荡。

  耳中听到周良大声喊:“一拜天地日月星,请新人转身,整衣冠,拱手作揖,拜——”

  “风调雨顺,一鞠躬。

  五谷丰登,再鞠躬。

  家业兴旺,三鞠躬。

  再拜高堂,老祖宗。

  有请双方长辈上台入座。

  整衣冠——”

  就在苏大为与聂苏,整了衣衫,准备拜坐在台前的李淳风和柳娘子时,突然,一声响亮的喝声,自身后院中传来。

  “陛下急诏,急诏~”

  欢乐的气氛,喧闹的现场,仿佛一下子被按住了停止键。

  苏大为惊讶回身,却见一名宫中太监,在千牛卫的护卫下,排开人群,匆匆走进婚礼现场。

  四周的人都惊讶的闪避。

  太监扯起脖颈喊道:“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苏大为、苏庆节入宫。”

  “会不会弄错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新人婚礼才进行一半。”

  声音带着稚嫩之气。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安定思公主在那里踮起脚尖,瞪大眼睛不依的喊:“安定还要看舅舅礼成。”

  太监向着安定思和李贤一个劲的作揖苦笑:“陛下金口玉言,怠慢不得啊。”

  “这……”

  人群一片哗然。

  以李治和武后对苏大为的亲善,不可能会故意打断苏大为的婚礼。

  再说还特意让安定思和李贤观礼,本身就有代天子与武后来恭贺新人的意思。

  莫非……

  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一时议论纷纷。

  站在台上的苏大为只觉一只小手从聂苏的吉服袖下伸出,将自己的手捏了捏:“阿兄……”

  传令的太监已经走到高台下,向着苏大为作揖拱手:“陛下口谕,请苏卫率莫要让我为难。”

  李淳风已经站起身,走到苏大为身侧道:“宫中必有大事。”

  苏大为心中百转千折,反手握着聂苏柔软并且突然变得冰凉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先入宫,你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安抚了聂苏,苏大为又向柳娘子道:“阿娘,帮我照顾一下小苏。”

  说完,再向台上诸宾客拱手道:“今天招待不周,陛下相召,我先入宫,还请各位宾朋留下来吃喜酒。”

  ……

  龙首原上,大明宫。

  紫宸殿。

  大唐皇帝李治,身穿龙袍,坐在大椅上,身上透着一股气。

  那是一种余怒未消气。

  他那张圆润的脸庞上,犹带着紫胀之色。

  武媚娘同样盛装,身着绣满凤凰与星辰的皇后礼服,坐在李治手侧。

  苏大为与苏庆节肩并肩走入紫宸殿时,正好看到武后在李治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以两人异人的视力,很容易看清李治和武媚娘细微的表情。

  果然,是出了大事吧。

  看看周围,苏大类发现,李勣、兵部尚书萧嗣业、侍郎李思文,还有因病久未出现的许敬宗,之前受上官仪牵连,最近才得李治宽宥的郝处俊等,皆赫然在列。

  “臣苏大为。”

  “臣苏庆节,参见陛下。”

  苏大为与苏庆节站到殿中,皆向李治和武后行礼。

  李治略微抬手。

  武媚娘道:“你们且站在一旁听着。”

  “是。”

  苏大为与苏庆节暗自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一齐走向武官那边,在萧嗣业和李思文下首站立。

  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这殿中,大部份皆是武官,可以推想,此事必然与军事有关。

  耳中听到武媚娘的声音在大殿响彻。

  “今日大朝会议陛下泰山封禅之事,诸多外番使臣皆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这置陛下颜面于何在?”

  武媚娘说这番话,疾言厉色,罕见的透出怒火。

  一时间,紫宸殿中,充满凛然之意。

  从武媚娘身上透出的威仪,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大为心中越发惊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好,武媚娘将事情大致提了一遍,这才让苏大为和苏定方两个后来的,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

  自征服高句丽后,李治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步太宗后尘。

  借着此次开疆拓土之功,他想搞泰山封禅,告慰天地神灵。

  百年之后,对太宗也有个交代。

  今日大朝会,便是议具体的行程。

  大致决定在本月启程,先前往东都,然后一路巡幸,在明年,到达泰山,完成封禅仪式。

  届时,不光会携朝中重臣,并及礼部官员,饱学大儒,仪仗车马,祭品纷呈。

  还会率领番邦酋长,以及归化诸王,并扶余丰、高句丽王,新罗金法敏,倭王高市,以及突厥归化可汗,西域诸外蕃代表等。

  让天下一齐见证他的丰功伟迹。

  可这样彰显荣耀的朝会,却被突然的军情给打破了。

  “吐谷浑没了,众卿家说,该如何是好?”

  武媚娘代替李治,遍视殿中群臣。

  许敬宗看了一眼郝处俊。

  两名文臣,一前宰相,一个现宰相,都没急着开口。

  李勣摸着长须,眸光闪烁,似在沉思。

  李思文不像李勣那样圆滑,不过他习惯冷着一张脸,一时沉默。

  倒是现任兵部尚书萧嗣业沉不住气,迈出一步道:“陛下,武后,老臣已经看过那份奏报,吐蕃人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以老臣之见,当速发兵,剿灭吐蕃。”

  “不然。”

  一直没出声的郝处俊此时站出来道:“吐蕃地处西陲,地形难制,我军劳师远征,若去,贼势必遁走,追之不及,若我军退,则吐蕃故态复萌,此势难以破贼。

  若留重兵驻扎,久则师老疲弊。

  战,则顿兵挫锐,实非良谋。

  依臣之见,还是扶立吐谷浑王,令吐谷浑复国,以此牵制吐蕃。”

  李治登基之后,一共打了两场大战。

  第一是在葱岭外,对西突厥之战。

  一战灭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

  二战,则是在辽东战场。

  先后征百济与高句丽,倭国。

  花费了数年时间。

  这令帝国的精力,大量被牵扯在这些战场上。

  这对高原崛起的吐蕃来说,是天赐的战略机遇。

  一个大帝国的崛起,势必要向外扩张。

  而且是向富饶之地扩张。

  如此,吐谷浑就成了吐蕃必然要攻取之地。

  也是吞噬大唐的前进基地和跳板。

  这些年,吐蕃先是出兵十二万,击白兰氏,后来不断攻略吐谷浑。

  最后吐谷浑实在是受不了了,国王幕容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引残落走凉州,向李治上表请求内附。

  这还了得?

  当时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正到了关键时候,哪有空管吐蕃的事。

  于是便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独孤卿云等屯凉、鄯州。

  后来又以开武候大将国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制诸将,稳定局面。

  这等于是大唐在吐谷浑方向,上了双保险。

  一是郑仁泰,二是苏定方。

  有这两员大将坐镇,再加上手里有幕容诺曷钵这张牌,随时可以助吐谷浑复国。

  待大唐从东面腾出手来。

  可以集中精力,将吐蕃给打得满地找牙。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大概是老天眷顾此时的吐蕃,大唐的布置,双保险,居然先后出了问题。

  先是郑仁泰突然死于任上。

  以致青海道大总管空悬。

  接下来,统管大局的苏定方,终于受不了数年来东征西讨的奔波,再加上年岁已高,在前线病倒。

  苏定方这一病,延绵有半年之久,时好时坏。

  苏庆节之前都要打算去吐谷浑那边,在苏定方身边照料。

  郝处俊的话才刚落下,李思文站出来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武后,以臣之见,吐谷浑此次王俱灭,若待吐蕃数年时间,只怕吐谷浑彻底变为吐蕃国土,到那时,我们想要收拾局面,会更加困难,不若趁现在,一鼓作气,抢回吐谷浑,做战略缓冲。”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这时才听出味道来。

  吐谷浑王,完了?

  这是没于军中了?

  之前听说苏定方打下了吐谷浑与唐军接壤方向一片土地,将吐谷浑王送回去复国。

  主要作用是以吐谷浑王这块招牌,招集旧部,令吐谷浑奋起反抗吐蕃人的统治,延缓吐蕃消化吸收吐谷浑。

  但现在,吐蕃抓住苏定方病重的消息,大肆攻伐,一举将吐谷浑王从世上抹去。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吐谷浑。

  “不仅吐谷浑王,连弘化公主,一并没于军中。”

  许敬宗声音沙哑,显然病体未愈,说话中气不足。

  “老臣以为,必有一战,迟打不如早打,而现在,更是不得不打。”

  郝处俊在一旁深深看了许敬宗一眼,拱手道:“敢问右仆射这是为何?莫非右仆射不知国库正吃紧?须得明年粮食收入,才有余力。”

  “东台侍郎考虑的是钱财帐,但老夫算的,却是另一笔账。”

  第一百零七章 赐甲

  “哦?不知是怎样的帐?”

  “陛下今日大朝会,那么多外蕃臣子看着呢,都听到吐蕃吞并吐谷浑,杀了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

  许敬宗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吐谷浑王,大唐蕃属之国,天可汗的臣属,弘化公主,太宗之女,如今俱亡于吐蕃,此仇若不报,只怕诸多外蕃会疑虑,会动摇我大唐统御诸蕃的根基。”

  最后一个字说完,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李治强撑着身体,在武媚娘的扶持下,站起身。

  “右仆射,咳咳……所言,咳,极是!”

  李治的脸庞憋涨得通红。

  对他而言,一时受辱可以忍得。

  但有些底线,绝不容触碰。

  天可汗与朝供体系,是大唐所以统御四方的根本。

  吐蕃妄图改变这一格局,做挑衅大唐规则的人。

  大唐,必须做出回应。

  必须以雷霆般酷烈的军事行动,来“回应”。

  否则,根基动摇。

  大唐四周的外蕃,胡人,只怕都会动荡起来。

  到那个时候,就不提封禅泰山了,连能否稳住目前的疆土,都成问题。

  将付出极大的治理成本,经济、军事、政治,数管齐下,才能重新稳住局面。

  许敬宗算的不是经济帐,他算的是未来的政治帐。

  哪怕大唐刚经历辽东之战。

  哪怕府兵疲弊。

  哪怕如今大唐唯二硕果仅存的名将苏定方病重,这一仗,都必须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朕意已决。”

  李治在武媚娘的搀扶下,目光环视殿中文武诸臣,缓慢,但却坚定道:“无人不想安定,无人渴望战争,但若吐蕃非要一意孤行,侵吞我大唐蕃属。

  那便雷霆并举,灭此朝食。

  大唐非好战,只为惩罚不义而兴兵。

  明日,朕要看到兵部的折子,此次出兵多少,粮草如何,战略若何,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治方才还是一副精力不济,咳喘的模样,但是说这番话时,居然一气呵成。

  他的两眼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有鲸吞万里之气概。

  直到此时,苏大为才看到了李治的另一面。

  作为大唐雄主的一面。

  “方略订好后,朕要在半月见到府兵出长安,击吐蕃。”

  这话说出来,李勣、萧嗣业,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李思文,几名武臣一齐出列疾呼。

  “陛下,征吐蕃路途遥远,而且兵甲、粮草、人员调动,恐非一日之功,半个月,绝无可能。”

  “陛下,若太过仓促,只怕准备不足,吐蕃和吐谷浑那边环境有异于中原,兵卒过去,大半水土不服。”

  “且地形多山,我军需要仰攻,攻山的话,重甲骑也不得施展。”

  “陛下……”

  “都住口。”

  武媚娘厉声喝道:“军中有难处,难道陛下不知?此事非止军事,更关系到大唐国威,那么多蕃属国都看着,若大唐不能迅速反应,以天兵临吐蕃,今后大唐要如何坐镇西域?

  此战,非争军胜,更要争人心。

  兵可速发,绝不可耽搁。”

  这话说出来,李勣和萧嗣业一时语塞。

  道理我都懂,可真要那么玩,半个月的动员你想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岂非儿戏?

  “还有一事。”

  李治喘息了一会,目光环顾李勣和萧嗣业:“朕以为,此战的目标不妨大一些,除了将吐蕃人赶出吐谷浑,朕,还要看到大唐的旗帜,插上逻娑。”

  逻娑是吐蕃的都城,即后世拉萨。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不光李勣变了脸色,就连许敬宗和郝处俊,都是一脸冷汗。

  陛下真的动怒了。

  这是想要将吐蕃灭国啊!

  李治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高原地形,但李勣、萧嗣业和许敬宗等人,多少有一些耳闻。

  何况,吐蕃如今的国力,比之颠峰时的高句丽也不遑多让,想要一战灭其国,这……

  很有难度。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众人,主动站出一步,向李治和武媚娘叉手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殿上李勣、萧嗣业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李思文、苏庆节用眼角余光后望。

  许敬宗向这边瞩目。

  郝处俊看向他面色不善。

  武媚娘扶着气喘急促的李治坐下,向苏大为道:“阿弥有何见地?”

  “陛下方才的要求,希望速速出兵,最好是半月出兵,就兵马调动来说,有难度。”

  见李治目光变冷,苏大为接着道:“但有办法可以克服。”

  “什么办法?”

  “陛下所虑者,是如今云集长安的各国使节,若吐蕃吞并吐谷浑之事传开,大损国威,所以要立即反应,派大军出征,以定那些蕃属和酋长之心。

  若为此,其实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做样子即可。

  甚至可以多派兵马,出城后虚打旗号,入夜后悄然回城。

  这样,既安定人心,又不会令大军仓促起行。

  其后兵部可以制订军略,做好万全准备,再派真正大军出击。”

  “以一支偏军,虚张声势?”

  武媚娘看了一眼李治。

  见到皇帝陛下眉头皱起,手指在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推演利弊。

  萧嗣业拱手道:“陛下,苏大为此计可行,半月之期府兵连粮草无法保障,以臣之见,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郝处俊在一旁道:“但此计可以瞒一时,却无法瞒太久,若是迟迟没有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消息,只怕终究会散了人心。”

  苏大为立刻道:“可以把虚做实,派一支偏军先去增援,巩固吐谷浑至大唐边境一线的防御,同时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甚至可以使间,用各种手段去迟滞吐蕃对吐谷浑的占领,为后续大军到来做准备。

  同时吐蕃也必然防备着我们的报复,短时间内,他们能保持警惕,但若稍长一点,必然会放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看向郝处俊道:“至于说外蕃属国的心,他们的酋长和使节现在长安,看到大军出征,便够了,等消息一来一回,后续大军,估计已经到达吐谷浑,与吐蕃开战了。”

  李勣一直拈须思索,没有表态。

  直到此刻,他才微微颔首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计可行。”

  坐在椅中沉默的李治,深深看了李勣一眼。

  他是怒。

  怒的是即将出行泰山封禅,即被吐蕃此举悍然打脸。

  怒的是吐蕃公然挑衅天可汗和宗主国的威严。

  更怒的是,吐蕃对他的欺骗。

  之前,针对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吞,李治以天可汗的身份,向吐蕃赞普去信,要求吐蕃退兵。

  大唐与吐蕃既有姻亲关系,同样也是宗主国。

  否则当年王玄策也不可能向吐蕃借兵,灭掉中天竺。

  而吐蕃的回信,也极尽谦卑,说只是惩戒吐谷浑王对吐蕃的挑衅。

  并派出大量使者,携带重宝美色,在朝中游说。

  如今来看,这全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

  怒归怒。

  但李治是成熟的帝王,不会因怒而兴兵。

  是实实在在被吐蕃碰到了底线。

  想要毕其攻于一役。

  想要一战,能如昔年太宗朝的松州之战一样,换来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无数念头,自李治脑中闪过。

  他微微点头:“就依苏大为此计,三日后,先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可多立旗号,多造声势……”

  说完,他侧脸与武媚娘小声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又道:“此偏师,便以苏大为为主将。”

  这话一出来,苏大为的脸色一黑。

  这特么,谁提出,谁干活吗?

  自己和小苏才是新婚,这就被李治给派出去了。

  心里虽苦,但也只能硬起头皮抱拳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李治这话出来,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好,李治又加了一句:“朕也知你才大婚,派你出去,实在无奈,朕左思右想,能以偏军,刺探敌情,分化敌人者,舍你苏大为还有何人。”

  停了一停,李治提高音量道:“苏大为献计有功,着,赐明光甲一领,出城之日,披甲挂彩,耀武夸功。”

  ……

  直到天色入夜,苏大为才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自家宅子。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件罩着红布的衣甲。

  被数名太监和宫中千牛卫,带着羡慕的眼光,一齐送到苏大为家中。

  铁甲,在唐时,属于禁物。

  《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所以这年头,除非是军功贵族家传的铁甲,普通人家里再富,也不可能有铁甲。

  这既是军功,也是身份的象征。

  如李义府的案子,就是因为书房莫名发现七领铁甲,成为定他谋逆之罪的重要证物。

  后世的人,包括苏大为,其实开始有些不理解,为何大唐把私藏铁甲定罪这么重。

  但是试想一下,后世情景——

  你家里为什么私藏枪支?

  为了狩猎。

  那这把刀呢?

  为了砍柴。

  哦,好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等等!那辆装甲车是做什么的?

  为了……干!没错,劳资就是想上街!大梅兴,串普王!

  换为古人说法:

  你家里为何私藏弓箭?

  为了狩猎,班头。

  那这把朴刀呢?

  为了砍柴。

  善,若无事,吾当归……且慢!这套甲胄是何用处?

  谋反,我承认了,毁灭吧,赶紧的。

  成套铁甲的价值很高,而且民间难以打造,对于穿戴者要求也很高,至少配马,而且最好是双马。

  还要专门受训等等。

  也只有军功贵族,家传才有一套铁甲。

  绝不可能多。

  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古代的铁甲,就如同后世的装甲战车,是个门槛颇高而用途单一的战争工具,异常敏感。

  苏大为现在被御赐了一件明光甲,可以传给家族后世。

  是相当牛逼的一件事。

  第一百零八章 披甲

  夜幕四合,斗转星移。

  长安居德坊中,正在家中撰写《麟德历》的李淳风忽有所感。

  他放下手中狼毫,行至庭院。

  正好看到一颗硕大流星,拖着白色尾焰,隆隆有声,坠向西方。

  李淳风双眸大睁,袖中掐起指决,随心动念,起手占卦。

  数息之后,他脸色陡然大变,一口热血,“噗”的从喉中喷出。

  “天有异象……”

  几乎同一时间,龙首原上,一片高矗的山丘上,黑气涌动,一袭白衣的鹤郎君从中走出。

  他抬首上望。

  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上,无数流萤坠落,嗤嗤有声。

  鹤郎君双臂伸出,口里发出尖利啸音。

  “星斗动摇,天变在即,果然,北斗星君说的是对的,属于我族的机会来了!”

  说完此语,他狠狠一抖大袖:“诸位以为如何?”

  在他身后,一片黑气氲氤。

  那黑色,无边无岸,幽深如狱。

  从中,透出各种嘈杂之音。

  似人言,似兽语。

  各种诡异之音,汇聚成同一个声音:“愿尊北斗星君之令。”

  “荧惑,已经老了,我族的未来,将由我等自决。”

  杀杀杀!

  吃血食!吃血食!!

  嘈杂异响沸腾起来。

  各种光怪陆离,妖魅魍魉,在龙首原上,悄然集聚。

  ……

  大唐麟德元年,九月廿三,宜畋猎、祭祀、祈福。

  忌破土。

  在屋中端坐的苏大为,听得报时声响,陡然张开了双眼。

  屋内光线昏暗,他的双眸在暗室中,如两点星辰,光芒闪动。

  聂苏略带颤抖的声音自一旁响起:“郎。”

  郎即是丈夫的意思。

  新婚女子称丈夫为郎。

  丈夫称妻子为妻,或者彼此称呼老公老婆。

  和后似有些相类。

  苏大为伸手握住聂苏递过来的小手。

  入手冰凉而柔软。

  “我此次出征,家中都托付给你了。”

  “嗯。”

  “等我回来。”

  “嗯。”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聂苏的手,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双眼里,千万般柔情,化作莹莹泪点。

  静室一时无声。

  最后是聂苏催促道:“郎,时辰到了。”

  “为我披甲。”

  苏大为长身而起。

  门窗俱开。

  黎明的曙光,从前庭透入,白朦一片。

  由高舍鸡等家中健壮仆人,呼着节拍,将藏于库中的铠甲、兵器一一搬入房中。

  庭院外,李博、李客、高大龙、大虎、周良、沈元、柳娘子等人,正在等候。

  苏大为张开双臂。

  聂苏捧起衣甲具装,为苏大为着甲。

  依次戴护臂、护胫、掩膊、系好裙角、系上护裆前后。

  戴胸甲、戴肩吞兽、戴捍腰吞兽、佩横刀。

  戴护心镜恶瑕。

  戴头盔。

  站立于聂苏面前的,不再是熟悉的郎君,而是大唐武将。

  身披明光铠,重逾五十斤。

  全身四层重甲,精铁加铜牛皮,金甲闪烁震慑四方。

  胸前的护心镜,被精心擦拭锃亮,倒映出聂苏又是惊叹,又是痴怨的眼眸。

  苏大为张开臂,轻拥了一下聂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去了。”

  说完,他扶住横刀,在一片甲胄碰撞声中,跨出大门。

  庭院外,高舍鸡等一众苏府奴婢下人,单膝跪下,齐声贺:“愿阿郎得胜而归。”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从站在庭中的众人一一扫过。

  柳娘子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活着回来,娘和小苏都等着你。”

  她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多添了许多皱纹。

  眼角眉梢,都苍老憔悴了许多。

  苏大为更是惊讶的发现,阿娘的头上,不知何时凭添了许多白发。

  在风中,白发苍苍。

  苏大为喉头微紧,反握住柳娘子的手:“阿娘放心,我晓得。”

  “去吧。”

  苏大为郑重点头,长呼了口气,松开手,却发觉柳娘子的手又攥了自己一下。

  惊讶回头,却见柳娘子撇身背对着自己。

  “走吧,莫要恋家,家中一切有我。”

  苏大为心里一酸,后退两步,郑重行礼:“天子相召,儿不能推辞,待我杀尽敌人,再回来向阿娘进孝。”

  “走吧。”

  柳娘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但苏大为分明看到她另一只手在眼角擦拭。

  “阿弥,别误了时辰!”

  周良喊了一声。

  苏大为用力一顿脚,转身向着大门,大步而去。

  在他身后,高大虎、高大龙、李博、李客、周良、沈元,鱼贯相随。

  伴着锵铿脚步,走到宅门外。

  早有府中下人牵了龙子在外等候。

  苏大为接过疆绳,翻身上马。

  龙子仰天一声咆哮,犹如惊雷。

  “我走了。”

  苏大为向一帮兄弟抱拳轻喝。

  两腿轻轻一夹。

  龙子心意相通,顺着大道驰出。

  坊道间,早有武侯清出了道路,沿路还有金吾卫守护。

  “陛下令,宫前校兵,各将集结。”

  铁蹄敲打着青石路面。

  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

  起先是苏大为一骑,但是随即,有两骑、三骑,不断有骑马将领,从各坊中涌出,汇聚在一起。

  苏大为身边,是一身玄甲的苏庆节。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身上衣甲,说了声:“不赖!”

  苏庆节身穿大唐十三甲之一的龟背鱼鳞甲,三层重甲,精铁制成,全身重四十九斤有余。

  苏庆节拍马接近一些,低声道:“这玩意穿着可不舒服,若不是为了陛下令,平时可真不愿穿它。”

  铁甲刀枪难入,但穿着厚重,十分不方便。

  不但要有数层内衬做缓重,外面铁甲也常由数层组成。

  龟背鱼鳞甲是三层,苏大为的明光甲是四层。

  穿这玩意就像是一层厚棉衣,再套数层铁片,那滋味可想而知。

  作战的时候,全身汗都被憋在铁甲里,比桑拿要猛多了。

  一场大战下来,常有武将受不了这苦楚,忍不住立刻脱甲。

  但大汗淋漓下,受风一吹,十有八九就会病倒。

  传说中武将的“卸甲风”就是指此。

  “这是扬我大唐军威的事,别抱怨了,走吧。”

  苏大为挺起胸膛,轻拍了一下龙子的脑袋。

  龙子甩了甩头颅,又是一声暴鸣。

  声如炸雷,震得苏庆节等四周将领的战马一片惊嘶。

  这些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而且与苏大为的龙子都是熟识,尚且如此。

  若在战场上,龙子一声吼,只怕敌马都会吓瘫软。

  朱雀大道上,道边两旁早就围满了好奇和助威的百姓,西域胡商,以及各属国使节,旌旗沿路招展。

  百姓们对着马上那些唐军将领忍不住指指点点,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听到苏大为龙子的吼声时,许多人都吓得后退。

  等看清苏大为一身明光甲,一马当先带着诸唐将驰向宫门时,惊呼化作了欢声雷动。

  明光甲!

  代表大唐武德巅峰的明光甲!

  阳光从东透下,此时,这一支由高级武将组成的队伍,甲光耀日,人马如龙。

  ……

  穿过丹凤门街,过丹凤门。

  前方御桥本来要解马,但有李治特许,这一支数十人的唐军将领,以苏大为为首,穿过御桥,径直而入。

  御桥两边分别是左右金吾仗院。

  过了长长的御桥,看到桥边的鼓楼。

  前方一片大大的广场。

  穿过广场,便能看到大明宫延绵不绝的雄伟建筑群。

  依次有昭庆门、棲凤阁、西朝堂、龙尾道,以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

  而李治早已带着文武百官,在含元殿前的龙尾道等候。

  在广场上,左右领左右府,大唐十六卫中左右千牛卫,及左右千牛备身,早已在此列队拱卫。

  天子仪仗,旌旗如火。

  仪刀如林。

  苏大为他们至此,人人下马。

  在金吾卫的指引下,大步向着大唐皇帝李治行去。

  但闻衣甲锵铿,金铁碰撞的清悦之声中,苏大为同时留意到了,在场中的除了大唐皇帝及文武百官,还有许多外邦使臣。

  看旗号,有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的使节和酋长。

  胃胄沉重。

  大军作战,一般由驮马负甲。

  到交战前,方才披甲御敌。

  这也是遭到突袭时,许多军队来不及反应的原因。

  光着膀子和披甲,那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但常时间穿着沉重的衣甲,没等接敌,自己先累趴了。

  这便对情报侦察,斥候提前预警,有极高的要求。

  此次以苏大为为首的一帮武将,为的是向各属国邦酋展示大唐的武德,算是特殊情况。

  咚咚咚咚~~

  鼓楼上,数通鼓响。

  羽扇开阖,天子仪驾展开。

  大唐皇帝李治,一身龙袍冕旒,在身边凤袍凤冠的武后搀扶下,双臂张开,大袖飘展。

  苏大为等走到距离李治五十步外,向着高高御台上的李治及武后,百官们,叉手行礼:“叩见天皇、天后,及诸大臣,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在扳倒上官仪后,李治已经明示武后与其并列,称天皇与天后,史称二圣临朝。

  虽然相隔遥远,但武将们的声音,却如隆隆巨雷,在广场上回荡,经久不息。

  这声齐喝,如虎啸猿啼。

  令站在台上那些属国使节和酋长不由变色。

  李治的声音,经由金吾卫的口传开:“众卿无须多礼,今次天子阅兵,为诸军助威,壮诸之志。”

  天可汗的声音,经过千百人的通传,同样在含元殿前,在数百属国使节前震荡。

  “报~~”

  就在整个阅兵按着即定流程行进时,突然,有金吾卫从外快步跑入。

  “陛下,吐蕃使节求见。”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投向声音的方向。

  吐蕃无礼,无视天可汗的命令,擅自吞并吐谷浑。

  大唐天兵如箭在弦,眼看要出发。

  在这个节骨眼上,吐蕃使节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吐蕃使者

  伴随着数通鼓声,大明宫宫门大开,一个身着异服的青年人,穿过御桥,走向含元殿前广场。

  在尾龙桥处,隐约可见大唐皇帝的羽保盖车,黄罗盖伞。

  大唐执金吾与千牛卫,威武雄壮。

  文武大臣在天子仪仗两旁分列。

  更有数十人身着唐甲,立于广场正中。

  整个场面,无声而寂静

  千万人的呼吸声,仿佛消失。

  只有如山岳一般沉重的压力,不断的压来。

  金珠陀罗正了正衣冠,在唐国金吾卫的指引下,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广场中,与那些唐将相邻,距离大唐皇帝的仪驾还有数十步远时,被人喝止。

  “站住,来者何人?”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向着皇帝的仪仗,微微鞠躬:“我,金珠陀罗是吐蕃国的使者,奉大相禄东赞之令,求见大唐皇帝。”

  这话出来,大唐朝臣中,传来一阵骚动。

  吐蕃的使节,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在贞观年间,大唐原本瞧不上吐蕃。

  经历过松州之战后,太宗才算对吐蕃的国力有些了解。

  最后双方约和,以吐蕃向大唐称臣,大唐赐下公主下嫁,成为翁婿关系,将吐蕃纳入大唐属国和朝贡体系内。

  是以,吐蕃来的使节,必然要以朝见宗主国的高规格,来见礼。

  但眼下,这吐蕃使者,摆出来的姿态,完全没有体现这层关系,这对大唐来说,就是挑衅。

  相当于见到爸爸不叫爸爸,喊了声老铁。

  文官只是议论,而武将里,早有性烈者站出,厉声喝道:“大胆,见到天可汗,为何不跪拜?”

  喊话者,左威卫将军,郭待封。

  左威卫,为大唐十六卫之一。

  后世知道郭待封,全是因为唐军大非川之败。

  后人只怪郭待封不听薛仁贵军令,以致大败,却从来没想过,郭待封并非无能之辈。

  郭待封乃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

  显庆四年二月,李治亲自策试举人,九百人中只有郭待封、张九龄等五人居上第,令待诏弘文馆,随仗供奉。

  此前在征高句丽时,郭待封受任积利道行军总管,归李勣节制,率舟师渡海直趋平壤。

  其后冯师本奉李勣之命,率水军载粮增援郭待封,船破失期,郭待封打算将此情报通告李勣,但又怕高句丽知道救兵不会来,于是作了首离合诗赠送李勣。

  李勣不解,大怒道:“军机如此急切,竟然还有心思作诗?一定要斩了他!”

  但其记室元万顷却看懂了诗中奥妙,解释给李勣听,李勣这才放了郭待封一马,并送粮支援。

  在整个征高句丽战场上来看,郭待封的表现不俗。

  而且李治朝派兵出征,有一个特点,通常是新老搭配。

  或以一员老成持重之将,搭配一员猛将组合。

  比如之前的程知节配苏定方。

  后来郑仁泰配薛仁贵。

  郭待封能从九百人中脱颖而出,自然非常聪明。

  吐蕃使者无礼,若是老将和重臣出来喝斥,未免抬高了吐蕃。

  由他喝这一声,刚好合适。

  果然,李治身边武后向他看过来,目光似有嘉许之意。

  李治轻抬了下手臂,武后道:“暂且退下。”

  “是。”

  郭待封目地达道,立刻退回武将行列。

  下方的吐蕃使者,一身高原怪异衣冠,面色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

  若抛去他那高原红的肤色,忽略他的奇装异服,倒有一种粗犷和野性之美。

  他向着李治和武媚娘遥拜道:“我是吐蕃人,只能跪拜吐蕃赞普,无法跪唐人皇帝。”

  “大胆!”

  这一下,文武朝臣集体怒了。

  吐蕃在大唐眼里,还是个弟弟。

  如今当着无数属国外蕃酋长使节的面,居然敢如此大逆不道。

  李治轻握了下武媚娘雪白的手掌。

  与他心意相通的武后立刻扬声道:“安静,今日陛下点将阅兵,何须骄躁。”

  朝臣逐渐平息下来。

  李治既然愿意在这个时候接见吐蕃使者,就是存着立威之念。

  既要立威,就绝不能急,更不能乱。

  就像一个大人对着小孩,任小孩张牙舞爪,我要正眼看你一下,算我输。

  在意,说明双方处在对等的位置。

  无视对方,用硬实力碾压,方是上策。

  “你即为吐蕃使者,来见天可汗,所为何事?”

  武媚娘继续吐声道。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好听,带着一种吸引人的磁性。

  而且中气十足,整个广场上文武大臣,外蕃使者,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楚。

  “我国大相禄东赞,谨代表吐蕃赞普,请与吐谷浑和亲,并求赤水地用以畜牧。”

  这话出来,整个唐廷都惊讶了。

  包括李治,脸色也变得无比古怪。

  朝臣,属国使者和酋长议论纷纷。

  吐蕃这要求,既无礼,又狂妄。

  与吐谷浑和亲,就是要法理上与吐谷浑成为血缘姻亲,为实际控制吐谷浑,得到法理上的支撑。

  比如娶个吐谷浑公主,然后占着吐谷浑的地,就可名正言顺打出旗号,说是女婿帮丈人守住家财。

  这样大唐再想插手,会更麻烦。

  而畜牧之地……

  这一点更加敏感。

  吐谷浑的畜牧之地,是从大唐翻跃大非川后大片广袤草场。

  若是大唐答应将这片草场给吐蕃畜牧,信不信人家下次就敢把牛羊赶上大非川?

  这都不是挑衅,简直是赤裸裸的强取豪夺了。

  登鼻子上脸。

  无法无天!

  李治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他就算养气功夫再好,那也看什么事。

  对着想要泰山封禅,成为青史留名的天皇李治来说。

  吐蕃早不反,晚不反,这个时候吞并吐谷浑全境,已经是不给面子打他的脸。

  现在还派使臣来,提这些无礼要求,这就不是打脸这么简单。

  简直是想当着大唐属国的面,将天可汗的颜面踩在脚底下摩擦。

  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节。

  杀了,还嫌脏了刀。

  不杀,任其如此挑衅,雄踞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唐帝国,如何吞下这口气?

  大唐,是铁血而来。

  李治也是外柔内刚。

  他的手,用力抓住武媚娘的手掌,双眼俯视着在下方顾盼自若的吐蕃使节。

  李治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有趣,当真是有趣,吐蕃赞普让你来,提这些非份之请,难道真不怕,大唐天兵降临逻娑?”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异常果决。

  没人怀疑李治的决心。

  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唐的武德。

  从大唐立国以来,东征西讨,一个个强敌在其面前灰飞烟灭。

  强大的突厥帝国,亡了。

  强大的高句丽,亡了。

  百济、倭国,亡了。

  西域大小数十国,不是亡于唐骑铁蹄,便是向大唐称臣纳贡,服服贴贴。

  如今,吐蕃却突然跳出来,试图挑战大唐的威严。

  整个含元殿前,静默可怕。

  阳光从东破开云层,照在大明宫上。

  光芒璀璨。

  隐隐的号角鼓声,从远处响起。

  那是阵列于长安城外,等待苏大为等领兵开拨的大唐铁骑。

  金珠陀罗右手抚胸,鞠躬道:“大唐皇帝,我国一向是敬重的,我吐蕃虽然是西边小国,也有雄兵百万,大相说了,我们国小民穷,百姓嗷嗷待哺,只能寻找合适的牧场。”

  说着,他直起身,两眼笔直的看向高台上的李治,坚声道:“若大唐皇帝不许,那我们只能自己去放牧。”

  “大胆!”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性烈,早已按捺不住,厉喝声中,大步上前。

  电光在他身周缭绕,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什么叫雄兵百万?

  什么叫自己去放牧。

  这就是亮肌肉,等同于大唐不同意,我吐蕃提兵自取之。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挑衅和宣战的。

  若大唐同意,吐蕃就心安理得占住牧场,消化吐谷浑的国土和百姓。

  若大唐不许,既试探出了大唐心意,同时在大唐一众属国酋长前,展现吐蕃的姿态。

  吐蕃,有心取代大唐成为新的宗主国。

  对吐蕃人来说,整个世界的中心,都发自冈底斯山,冈仁波齐峰。

  吐蕃,天然就该当世界之王。

  过去他们没实力,只能暂时隐忍。

  但这些年,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吐蕃东征西讨,不但数次征服天竺,从天竺获得大量异人和诡异,还从古象雄,从吐谷浑,又吸纳大量异人。

  雄兵百万不是虚言。

  在这份兵力后,还有庞大的异人做支撑。

  这令吐蕃上下,信心空前膨胀。

  苏庆节想要上前,却被苏大为一把按住:“狮子,莫要中计。”

  苏庆节上去不要紧,就算把这使节电成烤鸡,都不打紧。

  但吐蕃人挑衅大唐,在属国间,折辱大唐的目地也就达到了。

  对吐蕃一个使节,还需要大唐出动一员身披龟背鱼鳞甲的高级武将?

  看上去还是个异人。

  大人打趴小孩,很好看吗?

  有面子吗?

  “阿弥,我……”

  苏大为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先向李治和武媚娘行礼,接着向那吐蕃使节扬声道:“吐蕃使者远道而来,别的先暂且放一边,可敢与我做一个游戏?”

  “哦?”

  金珠陀罗看了苏大为一眼,笑道:“不知这位将军,要做什么游戏?”

  他的语音重点咬中“将军”二字。

  苏大为心知对方在想什么,向着天空一指:“早就听说吐蕃人擅于养鹰,我见你头上飞着一只,可是你养的鹰?”

  所有人受苏大为提醒,抬头望天。

  果然见到大明宫之上的云层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盘旋。

  第一百一十章 斗鹰

  发现有只鹰在大明宫上飞舞。

  武将之中,李勣和萧嗣业都是脸色微变。

  他们作为场中资格最老的武将,眼光毒辣,自然一眼看出,宫中宿卫有所疏忽。

  万一对方有歹意,令那只鹰凌空下击。

  就算没有伤到陛下,惊扰了圣驾也是死罪。

  而拱卫李治的千牛备身和金吾卫,本身只带有仪刀,并没有配备箭弩。

  配有弓弩的羽林和神策二军,若想调入宫,须有李治圣旨手令,需要时间。

  这是防卫上的一个漏洞。

  当然谁也没想到,吐蕃使者入宫,居然还有只鹰在头上飞。

  金珠陀罗心中微有些讶异,认真打量眼前的唐将。

  这人异常高大,极为罕见。

  身高九尺有余。

  站立面前同自己说话,就如一座山岳般。

  他身披明光甲,胸前两块护心镜光可鉴人。

  这身甲胄,令金珠陀罗羡慕不已。

  唐人真是富裕,像这样的甲胄,在吐蕃不多见,只有身份高贵的贵人,才配享有。

  吐蕃军中,目前仍以皮甲为盛。

  再看此人面庞,五官立体而深刻。

  在浓黑如刀锋般的双眉下。

  是一双清澈而深沉的眼睛。

  清澈如冈底斯山上融化的雪水。

  而深邃,却又像是一眼看不到底的象泉河。

  这两种矛盾的特质,统一和谐的出现在眼前的唐将眼中。

  这令金珠陀罗心中暗自警惕。

  不过多看两眼,发现这名武将除了高大,还有一个特点是肤色黝黑,有点像是吐蕃人,终日日照生出的肤色。

  这让他心中,有些莫名想笑。

  唐人中,以白胖为美,眼前这黑肤将军,颇为另类。

  想必不是贵族出身。

  这些念头自心中闪过后,金珠陀罗学着唐人礼节拱手道:“请问将军姓名。”

  “苏大为。”

  “苏大……”

  金珠陀罗隐隐有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接着向苏大为道:“苏将军好眼力,我们吐蕃人爱养鹰,也爱养獒,今日朝见大唐天子,我养的鹰便放它自己飞。”

  “久闻吐蕃人擅养鹰,帮助打猎,你这只鹰颇为神俊。”

  “还算不错,我这只不是寻常之鹰,而是金雕。”

  说起自己得意之事,金珠陀罗在故作矜持中,又不免有一丝得意。

  金雕,号称猛禽之王。

  翼展可达二米余。

  成年的金雕利爪可以轻松将野狼头颅洞穿。

  在吐蕃,常有羊被金雕叼走。

  有时连幼儿都不能幸免。

  此雕野性凶狠,非高明的驯鹰人,无法驯化。

  而要论到驯鹰,唐人自然无法和吐蕃人相比。

  “金雕?果然厉害。”

  苏大为向金珠陀罗竖起大拇指,接着话锋一转:“我恰好也驯了只鹰,不如我们就以鹰儿互搏,看谁的鹰更厉害。”

  说着,他转身向高台上的李治和武媚娘叉手道:“陛下,武后,臣愿以自己所驯之鹰,与这位吐蕃使者赌斗,请陛下应允。”

  “准。”

  李治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个字。

  他对苏大为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但他同时,心里也颇为好奇,这苏大为真的驯了只鹰?

  这事他却不清楚。

  而且就算驯鹰,能比得过这吐蕃人的金雕吗?

  想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吐蕃人天生就会玩鸟和养獒。

  他以目视武媚娘,后者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李治微微颔首:“善。”

  苏大为请了李治旨意,转身向着吐蕃使者道:“陛下已经准许我以鹰向你挑战,吐蕃人以养鹰闻名,你这只金雕又神俊异常,不知你敢不敢与我玩这个游戏?”

  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挑。

  那是一抹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这个笑容,令金珠陀罗眼角跳了一下,他明白,自己遇到对手了。

  以他的卑微身份,只要激怒了大唐皇帝,激怒了大唐的臣子,就是赢。

  但现在对方发出挑战,却又不是以身份压人。

  而是提出以鹰做赌。

  这相当于熊孩子在一个大人面前骚首弄姿,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大人动手了,大人输。

  但现在大人不动手,说咱们把养的狗拉出来比一下吧。

  养狗养鹰是吐蕃人的强项。

  所有的大唐属国和酋长都在看着呢。

  不敢比,就是认怂。

  那就是承认不如大唐罗?

  比的话……

  金珠陀罗眼中光芒闪烁,右手抚在胸前:“不知将军的鹰何在?”

  “鹰在。”

  苏大为右手食指和拇指放于唇边,轻轻一吹。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地。

  天空中,传出一声微弱的鸟鸣。

  金珠陀罗抬首看去,看到一只像是鹰的禽鸟,从天空东面角飞来。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羽翼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这是什么鹰?我从未见过。”

  “哦,这是我在辽东时,托朋友帮我找的一只鹰,比不得你们吐蕃人的金雕雄壮。”

  苏大为平静道:“我的鹰来了,敢比吗?”

  “且慢。”

  金珠陀罗盘算一番道:“既是赌戏,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寻常的斗鹰。

  而是代表着两国。

  自己的金雕已经成年,在鹰龄中属于最强健的巅峰。

  而对方的鹰虽不知是何品种,但身姿瘦小。

  在金雕面前,简直如同幼儿一般。

  金珠陀罗心中,对斗鹰已经有了八分把握。

  但他还想多问几句。

  替吐蕃多捞点好处。

  最好是击败对方的鹰,同时让所有大唐属国的使节,都看到大唐是如何落败丢脸。

  苏大为平静的注视着他:“你的鹰若赢了,我这身甲胄就是你的。”

  “阿弥,不可!”

  苏庆节一直在关注着此事,眼见苏大为脱口而出,要以明光甲做赌注,不由急了。

  此事非同小可。

  明光甲乃是李治亲口御赐,做臣子的怎么能以它做赌注?

  不说对陛下不敬,万一输了,这明光甲你给还是不给?

  陛下会如何?

  输了明光甲予敌国,你还能活吗?

  苏大为转头,用目光向他摇了摇。

  苏庆节前冲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李治方向。

  黄罗盖伞下,皇帝的面容在冕旒之后,看不清楚。

  但在陛下身边的武后,则是面色平静。

  看来并没有为此事生气。

  似乎对苏大为,有着异乎寻常的信任。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后退半步。

  李治身边的文武大世,悄然议论,发出嗡嗡之声。

  蕃属国的使节和酋长看到此处,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金珠陀罗双眼扫过明光甲,眼中涌起贪婪之色。

  “赢了,这身甲给我?”

  “对。”

  金珠陀罗几乎要一口答应。

  明光甲,大唐十三甲中最厉害的甲胄吧?

  至今,大唐任何属国,敌国,都没能弄到一件明光甲,堪称唐军最高的军事机密。

  若能弄一件回国,那功劳大了去。

  话到嘴边,仅存的理智让他抿了抿唇,又抛出一个问题:“若我输了呢?”

  “你觉得呢?”

  苏大为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身衣服又不值钱,要是输了,就向我们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吧。”

  金珠陀罗面色变了变。

  若真要当着这么多属国面,对大唐皇帝行三跪九叩,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怎么,不敢?”

  苏大为指了指天上:“如果不敢,就别提什么放牧了,吐蕃人若是没种,就回你们逻娑去奶孩子吧。”

  四周的唐军将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忍不住轰然大笑。

  就连远处的金吾卫和千牛卫,都笑出了大声。

  金珠陀罗抬头看看天,黑瘦的脸颊上,咬肌跳动了一下。

  虽然明知对方是激将法,但心中仍难忍怒火。

  向着苏大为,他嘿的冷笑,丢出一句硬话:“若你的小鹰,真能赢我的金雕,那我就算向大唐皇帝跪拜又何妨?”

  “这么说你是愿意赌了?”

  “对。”

  “好。”

  苏大为深邃的眼眸中,爆出一点亮芒。

  不知为何,金珠陀罗见他这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此时犹如箭在弦上,哪里还有犹豫的可能。

  两人大声将赌约复述一遍,又击掌盟誓。

  金珠陀罗退后几步,双眼牢牢盯着天上的金雕,撮唇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音。

  天空中,细小如黑点的金雕飞行速度猛地加快。

  一场空中的搏杀,就此爆发。

  高台上,李治忍不住抬首望天,看着天空两个细小的黑点在你追我赶。

  忍不住身边的武媚娘道:“媚娘,你看阿弥的鹰能赢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万一他输了,朕的脸可没处放了。”

  “那陛下刚才还准。”

  “他的鬼点子一向多,朕对他倒有些信心,只是没想到会是赌鹰……”

  话音未落,陡然听到身边群臣发出一片惊呼。

  李治与武媚,抬头向天。

  只见空中两只飞禽如中箭般,一齐下折,电射向地面。

  飞鹰下击的速度何等迅猛。

  所有人视线中,金雕从小黑点,一下子变大。

  直到凌空百米,李治不由发出吃惊的呼声:“这鹰……这么大?”

  金雕双翼展开,两米有余。

  这般巨大,如一片黑云当头罩下。

  恶风卷起。

  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降到十余丈的高度。

  金雕双翼扑扇,飞行姿态一个折身,一双铁爪猛抓向苏大为的雕。

  “阿弥!”

  “不好!”

  看台上的李治和众大臣,属国使者、酋长,以及金吾卫、金牛卫,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声。

  两米长的巨翅拍动,平地飞沙走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异变

  凌厉的劲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

  眼看着苏大为的雕要丧命在吐蕃人的金雕爪下。

  只听啪地一声。

  那金雕铁爪一下子将宫殿楼宇的望角抓断。

  而苏大为的雕,却神乎奇迹,闪电般自雕爪逃脱。

  金珠陀罗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为何会如此?”

  “金雕扑击的速度,快若虎豹,铁爪能洞穿金石,怎么会抓不住一只小雕?”

  苏大为眼角瞥了他一眼。

  很多话,没必要说。

  可怜的吐蕃人,这辈子都在西边,没去过辽东。

  自然不知,这世上有一种鸟,叫海东青。

  它有一个别名,称为——

  万鹰之王。

  海东青自然不是雕,而是隼。

  肃慎语名“雄库鲁”,意为世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

  传说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

  《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最雄健的海东青,体型不输给金雕多少,身高一米余,两翼张开同样能达两米。

  只不过苏大为这只是托薛仁贵自辽东帮他弄来的雏鸟,去年底拿到,如今才一岁,翼展不过一米余。

  这在金珠陀罗眼里,自然算是“小雕”了。

  可哪怕是少年期的海东青,速度也已经超过金雕。

  金珠陀罗脸色剧变,手指放在口中,不断发出凄厉哨音,指挥着金雕扑向海东青。

  可无论金雕如何扑击,每次总是差上一线。

  苏大为一直冷眼旁观,他对自己的海东青极有信心。

  他手里除了海东青,还有之前驯的一只苍鹰。

  这两者,经常在空中扑击戏耍,这令苏大为十分清楚,鹰与海东青的能力分别。

  四周的大唐将领,还有远处的金吾卫,千牛备身。

  乃至高台上的李治、武媚娘,文武百官,和那些属国使者和酋长,都被这一幕所吸引。

  看着那金雕发出凌厉叫声,挟着恶风扑向体型只有它一半的海东青。

  而海东青总是游刃有余的及时从雕爪下飞走。

  武媚娘不禁露出笑容,在李治耳边道:“陛下,看来阿弥的鹰不会输了。”

  李治微微点头:“阿弥总能出人意表,吐蕃人的鹰,看似强健巨大,但速度不及阿弥的鹰,这飞行速度的差别,就如骑兵戏耍步卒一样。”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向着武媚娘道:“你说,阿弥养的这种鹰,若在军中中推广,是否有利于用兵?”

  武媚娘眉眼微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眸,如清澈的湖水,看向李治,钦佩道:“陛下睿智,若此计可行,必能使唐骑如虎添翼。”

  两人小声商量中,场中情势又变。

  金珠陀罗两指放入唇中,凄厉的吹响口哨。

  金雕一改策略,开始围绕着海东青盘旋起来。

  它的双翼翼展远超海东青,用力拍击之下,空中掀起阵阵狂风。

  海东青似是受到干扰,飞行姿态变得有些不稳。

  如是再三,金雕瞅准机会,猛地将翅一敛,如离弦之前般电射向海东青。

  “不好!”

  苏庆节等一帮唐将不由发出惊呼。

  高台上,文武大臣和属国使节们,也不由发出喊声。

  眼看金雕的铁喙即将啄穿海东青的身体。

  电光火石瞬间,只见那海东青凌空一个翻滚,神乎奇技般,避过金雕啄击,一双铁爪牢牢的踩在金雕背上。

  含元殿前的大广场上,数千唐军金吾卫、千牛卫,以及大唐皇帝李治、武后,还有数十属国使者酋长,共同见证这一幕。

  先前的惊呼,转为一片喝彩声。

  “好!”

  声浪掀上半空。

  欢声雷动。

  金珠陀罗浑身发抖,脸都绿了。

  他的食指放在口中,哨音凄厉刺耳。

  金雕虽是畜牲,也知到了生死关头,在半空中怪叫着,不住翻滚挣扎。

  想要将背上的海东青抛下背。

  两只禽鸟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半空中,巨翼扑击,断羽迸飞。

  “呱!”

  一声凄厉的惨叫。

  空中爆出一团血雾。

  这一幕,再次将所有人惊呆。

  不知究竟是金雕受伤,还是苏大为那只鹰受创。

  抑或是两败俱伤?

  两鸟从高达数百米的云空直坠而下。

  地面上,无数金吾卫和金牛卫死死盯着下坠的两鸟,下意识发出惊呼声。

  下坠速度太快。

  哪怕身为异人的苏大为和苏庆节等人,一时也无法确定。

  “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

  “不好!”

  啪!

  一团黑影,狠狠砸在广场上,血肉模糊。

  全场为之一静。

  高台上李治瞪大了眼睛,文武百官伸长了脖颈。

  外蕃属国的使节纷纷踮脚张望。

  御道两旁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一齐侧目。

  武媚娘忍不住道:“究竟是谁赢了?”

  她心中想的是:难道,阿弥的鹰与那吐蕃人一起摔死了?这倒是可惜了,如果是平局的话,还是助长了吐蕃气焰。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声。

  众人抬头上去,一眼看到,苏大为的那只鹰,正在百余米的高空中,骄傲的盘旋飞舞。

  原来海东青速度奇快,在坠地前冲上云空,快到连人眼都追不上。

  说也奇怪,明明是只畜牲,但所有人却从海东青飞舞的姿态中,看到一种名为“胜利”的得意之感。

  苏大为一招手。

  天空中的海东青发出一只欢愉的鸣叫,两翅一收,如流星般电射而下。

  几个呼吸间,便落在苏大为的肩头。

  苏大为一身明光甲,身高近两米,神威凛凛。

  再加上肩头这只身高近七十厘米,顾盼有神的海东青。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众人心头升起。

  仿佛苏大为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大唐战神。

  东方的阳光,透过含元殿的飞檐斗拱,琉璃瓦上,一片金碧辉煌。

  余光洒下,如千万缕光箭落在苏大为身上。

  明光甲光芒夺目。

  站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员大唐将领,几乎将大唐十三铠凑了大半。

  明光、光耀、细鳞、山文、乌锤、扎甲。

  他们以苏大为为首,站在那里,稳如山岳。

  苏大为抬手,轻抚着肩头的海东青,抬眼看向缩着身子,一脸失魂落魄的金珠陀罗。

  “你输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提气做势,但全场上千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大为伸手向着地上一指:“愿赌服输,向我大唐皇帝行稽首礼。”

  稽首就是三跪九叩之礼。

  为古代跪拜礼,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

  是臣子拜见君主所用。

  可以就,这件事到此,无论吐蕃如何以小搏大,都输得干干净净。

  想在大唐臣属和属国酋长面前,彰显吐蕃的地位,挑拨是非,结果却成了笑柄。

  全场皆静。

  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觉得,嗯,今天阿弥干得不错。

  难得让他在盛怒之后,找到一点开心的感觉。

  不错。

  而武媚娘,目光远眺着苏大为,脸上露出类似姨母笑般,与有荣焉的微笑。

  “阿弥,果然没让我失望。”

  文武百官低声议论着,再看向那吐蕃使者时,已经没有了焦躁,心态也变得十分放松,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与不屑。

  这事本来嘛,大唐若是对一个小小的吐蕃吏者出手,传出去需不好听。

  给人以大欺小之嫌。

  结果苏大为按你们吐蕃擅长的驯鹰做赌,划下道来。

  吐蕃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输了,当着大唐无数属国和外蕃酋长的面。

  这还有何话可说?

  太提气了。

  简直大长大唐的威风。

  所有人都等着看吐蕃使者的笑话。

  输了。

  跪也是羞辱。

  不跪,更是羞辱。

  金珠陀罗脸上露出难堪之色。

  他抬头看向苏大为,眼中血丝满布。

  苏大为的目光依旧平静。

  他身材高大,看着这吐蕃使节,需得低头俯视。

  巨大的身影,压得金珠陀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跪也是死,不跪,亦是死……”

  他的嘴唇开合着,以吐蕃语喃喃道。

  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喝道:“你跪是不跪?”

  金珠陀罗脸上闪过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张开干裂的唇,怪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想不到唐人中,还有你这般人物。”

  苏大为肩上的海东青,猛地翎毛倒竖,发出一声警告的尖叫。

  “不好!”

  苏庆节神色一变,胸中元气化雷。

  手掌向着金珠陀罗抓去。

  苏大为比他更快。

  右手翻掌下压,如一座巨山罩向吐蕃使者。

  呯!

  地面沙尘涌动。

  苏大为心里一惊。

  他的手下,只有一摊破碎的衣物。

  金珠陀罗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蝉脱壳?”

  苏庆节怪异喊道。

  这种道术他听过,但还从未亲眼见过。

  “不,是诡异。”

  苏大为扬声向四周喝道:“这吐蕃使者,是诡异所化,大家提神戒备。”

  “贼他么的,诡异怎么混进来的?”

  “他必是用了某种秘法,压制了血脉,直到方才爆起。”

  “秘阁郎中呢?”

  “李淳风听说前日大病,这两日都抱病在家。”

  “靠!”

  苏大为听得身旁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由骂了一声。

  同一时间,李治身边武媚娘上前一步,厉声道:“金吾卫留神戒备,务必抓住此獠。”

  “今日谁当值,居然令诡异入宫,秘阁的人都死哪去了?”

  场面一时混乱。

  执金吾留神戒备。

  千牛卫护着李治和文武百官,打算暂且离开。

  就在此刻,所有人听到一种古怪的呼啸。

  在武媚娘鸾驾下方,一团幽影陡然扩张。

  那阴影如九幽之狱,无比阴冷。

  黑影中,隐隐可见无数怨魂,挣扎哭号。

  “大胆,什么妖魅,敢惊皇后凤驾!”

  从武后身后随员中,早有一名道人踏步而出。

  手中拂尘挥向地面。

  青色符印随着他的掐起的指决向地下印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獒

  这道人头戴子午冠,身披八卦袍。

  面容清俊,颔下三缕长须飘起,双眼灿若星辰。

  正是当年曾随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的叶法善。

  当年事后,叶法善一直留在长安传法,还参与了苏大为制冰的生意。

  只是不知何时,他居然与武后搭上了线。

  反过来看,这些年来,武媚娘果然也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

  青色符印落地。

  暗影陡然蠕动起来,仿佛油锅里滴入了水。

  发出噼啪炸响。

  金砖地面,涌起大片寒雾。

  附近的金吾卫只觉得寒意透入骨髓,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装神弄鬼!”

  叶法善拂尘一摆,身形如大鹤般飞起。

  地面上,有一团黑影飞快向外逃遁。

  就在叶法善追向黑影时。

  如开水般沸腾的雾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吼叫声。

  “不好!”

  站在龙尾桥上的李勣大惊失色。

  转头望去,只见在李治身前,雾气张开,从中陡然蹿出一头诡异!

  这只诡异遍体白毛,额宽嘴长。

  血盆大口中,獠牙颗颗如午门上的铜钉。

  双眼透着血芒,大若铜铃。

  背脊两旁生着鳞片,一直延伸到硕大的尾巴上。

  四爪肌肉虬结,鳞甲密布。

  看其身高,两米有余。

  仿佛一张嘴,就能将人生吞下去。

  “保护陛下!”

  李勣和萧嗣业等武勋贵族,因为上朝没有佩剑,可已经奋不顾身冲向李治。

  武媚娘已经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挡在李治身前:“护驾!”

  离得最近的金吾卫将军韦七怒吼一声,挥刀冲向诡异。

  他双臂肌肉卉起,奋不顾身,挥刀向着此诡异头颅斩去。

  铛!

  刀片碎裂。

  诡异的血红双眼中,透出一抹讥诮,轻轻一挥爪,韦七仿佛破布娃娃般被拍飞。

  “魔獒!”

  苏大为与苏庆节两人,向着数十步外的诡异冲去。

  这点距离对他们来说,呼吸可至。

  但能否抢在这魔獒前面,还需打一个问号。

  魔獒,全名雪域魔獒。

  《百诡夜行录》中记有诡异九百九十九种。

  此魔獒名列一百一十八。

  虽然排名不如黑三郎或鬼手等类。

  但排在榜中的诡异,各有其能力,排在后面,未必不强。

  像此种魔獒,终年生活在雪山之中。

  擅长拟态潜行。

  而且力大无穷,还有数种奇诡能力。

  令人防不胜防。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苏大为与苏庆节将要冲上龙尾桥。

  那头魔獒已经扑向李治。

  一只大如铜盘的巨爪,抓向李治的仪驾。

  这一下拍实了,哪怕是天可汗,只怕也会化做一团肉泥。

  就在此刻,从李治身后,早转出一员大将。

  身着文山甲,头戴凤翅盔。

  手中一根通体莹白大棒,脸上带着几分呆傻笑容。

  乐呵呵的举起大棒,以举火燎天之势,狠狠劈下。

  咚!

  侥是雪域魔獒一身铜皮铁骨,也被这一棒打得头骨开裂,惨叫声中,向后狠狠飞出。

  落地时,一个翻滚,将十几名千牛卫给碾压过去。

  一地血涂。

  持棒者,正是唐初名将,胡国公秦琼府二公子,秦怀玉。

  秦怀玉天生开灵异人,只是头脑有些不大灵光。

  之前一直跟着长孙无忌。

  自长孙无忌被贬后,便一直跟在李治身边。

  魔獒发出痛苦的吼叫声,在地上挣扎着,甩了甩脑袋。

  黑绿色的血液,自它的头颅伤口上被甩出。

  一落在地上,“嗤”地一声,立刻爆起数团黑火。

  袅袅的青烟升起。

  空气里,霎时弥漫出一股古怪的恶臭气息。

  那是独属于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与苏庆节,已至李治近前,早有千牛卫和金吾卫拦在前面。

  两人忙倒持横刀,拱手施礼。

  “我等为护驾而来,一时情急。”

  “无妨。”

  李治扶着武媚娘,自后方缓缓走来。

  他的脸上不见喜怒。

  但从眼眸里,隐隐能看出一丝煞气。

  这些吐蕃人,实在大胆,居然敢派诡异伪装使节。

  究竟想干什么?

  不论他们如何想,都是死罪。

  惊扰天可汗,甚至可能想行刺大唐皇帝。

  那么,就等待迎接大唐的怒火吧。

  至于眼前的那只诡异。

  从始至终,都没被李治正眼瞧过一眼。

  秦怀玉守在李治身边,寸步不离。

  李治身后有数名老太监,身形微动了一下,不过最后都稳稳站在原处。

  这些,才是大唐皇帝的底蕴所在。

  比诡异,比异人,大唐乃是横压当世,镇压天下诡异,远胜前朝,立于血火之中,才建立的强大帝国。

  其底蕴深厚,根本不是常人能想像的。

  以为一只小小的诡异能搅什么乱子,呵呵。

  叶法善早已折身扑上来,右手五指轻轻一压。

  一朵青莲自掌心绽放。

  雪域魔獒只来得及颤抖一下,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下一刻,全身发出爆豆般细密的声响。

  黑色的血雾爆起。

  被叶法善大袖一挥,以袖里乾坤之术,将其全部吸纳。

  雪域魔獒一双眼睛,最后看向苏大为。

  那眼睛里,有着太多的怨毒与不甘。

  下一秒,它的身形凝固,一粒粒崩解,化作飞灰,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叶法善轻甩拂尘,不屑道:“从气化来,归于虚无,这些诡异,最好的归宿便是化作尘土。”

  说完,他急步上前,向着李治行了一礼,然后自然的站到武媚娘身后十余步远。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可以护得武后周全。

  苏大为和苏庆节,这时已经得到李治开口,允许两人解了佩刀,走上帝前。

  混乱的朝臣已经重新整好队型。

  金吾卫和金牛卫正在收拾残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旁人看的只是大唐金吾卫忠心护主,千牛卫训练有素。

  大唐文武百官也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诡异,而太过慌乱。

  但苏大为却看到不同的东西。

  李治身边,还有武媚娘身边,叶法善和秦怀玉,一个是修行有成的高道,一个是先天开灵的异人。

  这个暂且不提。

  李治身后,站立的那数名老太监,连苏大为都看不出深浅来。

  这些人高深莫测。

  有他们在,别说刚才一只诡异。

  苏大为怀疑,就算来几十只,只怕也无法动李治分毫。

  何况在更远处。

  苏大为已经瞧见,属于原本太史局,如今秘阁的一些“星君”,已经现身。

  方才的情况,若场面失控,这些秘阁异人,会第一时间介入。

  若有异人或诡异,想要试图闯入皇宫,甚至想行刺李治,只会是一个笑话。

  这还是在秘阁郎中李淳风不在场的情况。

  再则,大唐武将序列里,如苏大为、苏庆节这样的异人,也有不少。

  只是平日里这些人隐而不发。

  在天可汗的脚下收起自己的爪牙。

  等待为大唐而战,为国尽忠。

  这还只是苏大为暗中观察的结果。

  不成体系。

  真正李治身边护卫的异人力量,照理应该像是护城河一样,会有数层。

  自己所看到的,只是零散的一鳞半爪。

  在这种李治身边,护卫实力深不可测的情况,就更衬托出,当年那几次针对李治的行刺,还有突厥人闯入皇宫那些事件,完全是一场“戏”。

  至于幕后操盘者,究竟是李治自己。

  还是另有缘由,就非苏大为所能知了。

  半个时辰后,终于一切整队完毕。

  李治坐上暖座,接过武媚娘递过的参茶喝了一口,强提了精神。

  他重新站起来,环视着全场。

  “方才,吐蕃使者妄图挑衅大唐的威严,更荒谬的是,这使者居然是诡异所扮,吐蕃人究竟想做什么?”

  李治停了停,环顾苏大为等将领:“尔等说,我们,该如何回应?”

  苏大为、苏庆节、李勣、郭待封、萧嗣业等武臣一同出列,抱拳齐喝:“杀上吐蕃,打破逻娑!生擒吐蕃赞普!!”

  “好!”

  李治鼓起气力,大喝了一个好字,随即一阵咳嗽。

  在武媚娘的抚胸之下,他喘息已定,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苏大为。

  “方才苏大为有功,朕,有功必赏,特赐苏大为横刀一口,黄千百镒。”

  “谢陛下隆恩!”

  苏大为忙站出列,向李治大声称谢。

  “尔须奋勇杀敌,以扬大唐军威。”

  “喏!”

  “传朕之令,封苏定方,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为副总苏管,苏大为,为婆娑道前总管,点兵已毕,即刻出征。”

  李治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奋起全身的力气。

  苏大为等武将,一齐抱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不破逻娑,誓不还!”

  逻娑,即后世拉萨。

  吐蕃国王都。

  这是存着一战灭其国的意志。

  这也是李治身为天可汗,大唐皇帝所立下的Flag。

  虽然被吐蕃胆大妄为,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的行为所激怒。

  但唐军此次出兵,依旧是严肃和沉稳的。

  苏定方虽病,但依旧是大唐名将,一代军神。

  只要有他在,军心就乱不了。

  以苏定方作为定海神针,再搭配以裴行俭为副。

  苏大为为前总管。

  相当于整个西征兵团的先锋。

  这是当年征西突厥时,苏定方的那个位置。

  “苏大为,你是一口好刀,朕,期待你凯旋而归。”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星闪耀

  大唐长安外,三十余里地,大军安营扎寨。

  在中军大营内,苏大为等将领正在召开一场军事会议。

  仔细看营帐里的人,便会惊讶的发现,这场会议极不寻常。

  首先,在营帐里居然出现大唐兵部尚书萧嗣业,另外还有尉迟宝琳、程处嗣、李辩、程务挺、高崇文、郭待封等将领。

  这如果让熟知唐军内情的人看到,只怕会大吃一惊。

  高崇文之父高侃,为安东都护府都护,辽东道大总管。

  是大唐有数的大将。

  至于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妥妥的军二代,更不必多提。

  李辩,和高侃的高家一样,同样出自靺鞨族,并且家族世为靺鞨酋长。

  为人骁勇善战,且足智多谋。

  程务挺自不必说,乃是名将程名振之子,以果敢有力闻名,现为右领军卫中郎将。

  郭待封,大唐开国名将郭孝恪之子,将门虎子,官至左豹韬卫将军。

  可以说,大唐的军功贵族二代,年青一辈能将,猛将,此刻都聚集于此。

  在他们面前,摆着一个沙盘。

  沙盘是按苏大为的指点而设,比起萧嗣业立在兵部的那个,精细程度上自然是差了许多。

  但也堪堪能看。

  比起过去平面的那种抽象派地图,已经好了太多。

  “从长安出发,每日行五十里,不能再多了,现在数万人里,大部要回转各折冲府,所以离长安十日之后,苏大为,你这一部先锋,只有兵马万人。”

  萧嗣业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花白的眉梢下,眼中微微露出笑意。

  “当日你与老夫定下的约定,现在算是还了。”

  这话说的,苏大为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萧尚书,不带这样的,当日咱们说好了,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奔赴战场,为国效力,现在情况可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当日苏大为初从辽东回长安,却遭人行刺,接着又卷入高阳公主的案子。

  苏大为嗅到危险,曾特意去兵部找过萧嗣业。

  凭着大家在辽东战场上打下来的交情,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若事情紧急,萧嗣业可以以边疆战场吃紧为由,拉苏大为一把。

  不过最后,并没有到那一步。

  现在萧嗣业旧事重提,未免有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不认账之嫌。

  “萧尚书,当初我答应你的事,可都办到了,人情你是欠下了,不能这么给我糊弄事吧?”

  “呵呵,你说想上战场,这不,如你所愿,还有何好抱怨?”

  萧嗣业抚着长须,两眼一翻:“再说,你此次想要征调的人,老夫都帮你搞定了,还有何不满?年轻人可不能太贪心哦。”

  苏大为盯着他,嘿嘿一笑。

  不再多言。

  这个笑容,让萧嗣业有些莫名,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老实说,苏大为这人,他有些看不透。

  这人挺妖的。

  就说今日,谁能想到,和擅长养鹰的吐蕃人斗鹰,居然还能赢。

  苏大为身上,好像总能出人意表。

  想了想,萧嗣业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向苏大为道:“好好,就当老夫还欠着你人情,日后必还。”

  “呸,别提日后。”

  苏大为连声咳嗽,这个反应,令萧嗣业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又戳到了苏大为。

  他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你部先锋现在行军路是从这里,翻跃大非川,入吐谷浑境,寻机试探吐蕃虚实。

  等到了都护府,那边有裴行俭的人马,王方翼、薛仁贵、阿史那真都在那里等候。

  另外按你的要求,已经从辽东征调黑齿常之、沙咤忠义、娄师德、王孝杰等将,赶赴战场。”

  听完萧嗣业的安排,苏大为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说了声:“多谢。”

  这个阵容,可以说,集齐了大唐现今最豪华的阵容。

  堪称将星闪耀。

  苏大为点的人,可不是随便点的。

  要么是现在的年青能将,要么未来将成为大唐名将。

  若是站在时间的长纬度来看,这份豪华阵容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未来也很可能不会再有了。

  能集齐这么多将星,苏大为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

  也多亏了兵部这边萧嗣业和李勣都肯给予方便。

  苏大为身边,苏庆节一直凝目观察着沙盘上大非川的地形图:“此等险恶环境,作战不容易啊,我们的战马需要翻山跃岭,大为降低我军骑兵的冲击力。”

  苏大为点点头:“这个待会再议。”

  说着他向萧嗣业问:“我手里一共就是万余人?”

  “集齐九个折冲府的兵力,为一军之主,你就偷着乐吧。”

  萧嗣业补充道:“这里面,有三个折冲府的兵力,是兵募,你到时要注意一下。”

  苏大为微微一愣,点头道:“我知道了。”

  兵募,不同于府兵制,乃是朝廷出钱出装备,招募军功贵族和各家族中有志军功的青年。

  既不同于府兵那种靠着田地,自带干粮的义务兵。

  又不同于后来的募兵制。

  募兵制,是朝廷常备的职业兵。

  兵募,则属于短期征召。

  非战时,朝廷并不养着他们。

  算是李治和朝中诸位大佬,眼见府兵制已经不灵便后,想出来的一个折中之法。

  照理说,职业军人的素养,肯定是远超过半农半兵的府兵。

  只不过,如果把天下府兵全换成募兵,就算倾尽现在大唐府库,只怕也养不起。

  “后勤粮草准备如何?”

  苏大为又抛出一个问题。

  在他身边,李辩、程务挺和郭待封等青年将领,一边围着沙盘指指点点,推演着进兵路线,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苏大为与萧嗣业的谈话。

  “你一个前总管,关心后勤做甚?那是军中后总管管的事。”

  前总管相当于一军先锋。

  后总管,则统管后勤辎重和辅兵,炊事、战马驮马等杂务。

  “打仗就是打后勤,我这一军眼下还是孤军,若是后勤的事不弄清楚,我这心里始终不安。”

  萧嗣业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不错。”

  说着想了想道:“长运坊备有一定数量的官牛和车,有牛一百四十头,车一百三十七乘,备作牛车,每车可运粮五石,每名兵卒,按一月三十斤粮食算,则一万大军一年之需,共计需要发牛车一千余辆,还不包括战马的草料。

  不过你不用担心,沿路州府都有运坊,此次出兵,各府都会提供运力。

  至于粮草……”

  苏大为看着他不说话。

  长安府库里现在粮草也不多了,还要供着整个帝都。

  而且连连用兵,此次劳师远征吐蕃,只怕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粮草。

  在秦汉之际,长安曾是沃野千里,天府之国。

  但几百年下来,大兴土木以致水土流失,长安近郊的土地,已经无法供养庞大的帝都人口。

  所以自隋以来,炀帝就兴建大运河,方便南方漕粮运往长安。

  之前李治和武媚娘有数次去东都洛阳,也有“就食”之意。

  每到饥荒年,就连天子都不得不东巡。

  萧嗣业拈须道:“陛下已经下旨,今年秋粮除去运往长安的部份,剩余部分直接会运往军中,以供养士卒。

  除了运坊的牛车,陛下还令公交署全力配合,运力方面不用担心。

  粮草除了秋粮,另外还与长安一些粮商合作,他们会沿途送粮至军中。”

  苏大为心中计算了一番,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转头向身边的高崇文:“我们军中粮草、兵甲、驮马、药材,足够吗?”

  “足够大军一月之用,剩下的沿路各州府能补充。”

  “好。”

  苏大为这才放下心来。

  后勤没问题,至少在进入吐蕃人的领地前,没什么问题。

  剩下的,就是如何进兵和用兵。

  他是这一军的主帅,这些都是他的工作。

  萧嗣业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要回长安了,免得让人看了起疑。”

  “恭送萧尚书。”

  “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封你为逻娑道前总管,此次,你一定要多立军功。”

  萧嗣业向他颔首道:“我会在长安,等你大胜的捷报。”

  “谢萧尚书吉言,末将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

  萧嗣业白胡子翘起,两眼闪动着幽幽光芒:“若你再添一桩灭国之功,封候拜相不在话下,除非谋逆大罪,没人动得了你。”

  苏大为看了看他的神色,笑着点头:“我晓得了。”

  ……

  夜色深沉,星子隐现。

  龙首原上,除了延绵而雄浑的大明宫。

  远处隐隐见到一片灯火,比天空的星辰更明亮。

  武媚娘站在宫楼间,远眺向西,双手合十,嘴里喃喃的念了些什么。

  在她身旁,正趴在雕栏上好奇张望的安定思公主,向她好奇的问:“母后,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是度厄经文,你不懂。”

  武媚娘伸手轻抚小公主的脑袋:“你父皇是不是睡了,安定去看看?”

  “好,我去看看他。”

  安定发出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如飞翔的鸟儿般,转身投入殿中。

  清风徐来。

  挂在殿角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响声。

  武媚娘抬头,恰好看到一只白鹤,自月下飞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头万绪

  “你说吐蕃为何非要吞并吐谷浑?他们难道不惧怕我们大唐的铁骑吗?”

  提着灯笼的唐军将领,转头后望。

  灯笼中透出的烛火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

  赫然是苏庆节。

  他的五官原本就十分立体,此时被灯光映照,半明半暗,更显得鼻梁挺直,脸若刀削,唇若涂朱。

  一双带着威棱的眸子,隐隐倒映着火光,明亮异常。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敌人要打我们,还用管他们为何吗?不过若真要说起来,就是一个贪字。”

  “贪?”

  “这些年,天气越来越暖和,以前只有在北地才能盛开的梅花,在长安冬月居然也能盛开,还有白鹤,你注意过没有,城外的河边,来了很多白鹤。”

  苏庆节皱眉道:“这和贪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苏大为揽过他的肩膀,两人肩并肩的向前行去,身后跟着一队身穿皮甲,腰佩横刀的卫兵。

  “因为天气暖和,吐蕃人的粮食增多了,也才能增加人口,有余力去侵占土地,之前的象雄古国,还有雪山以南许多小邦国,都被吐蕃人侵吞了。

  人的欲望是会随着地位不断提高的,当他们拥有十亩地,立刻就想拥有一百顷。”

  “你这说的……”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笑道:“是这个道理,我现在从军,以前不敢想的,如今却也想争一争。”

  “想什么?”

  “和我阿耶一样,封公觅侯。”

  “哈哈,男儿何不带吴勾,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苏庆节停下脚步,灯光下一双眼瞳放大,略带惊异的看向苏大为:“这诗是你作的?以前没听过,倒也应景。”

  “呃,小时候有个道人从我家门前过,向我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就给他一勺凉水,还给他一个肉汤饼,道人见我聪明,就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小郎君,我看你骨骼精奇,我这里有几本书,你想学吗?”

  苏庆节听得入神:“难道他传你一身本事?”

  “咳,差不多吧,跟着他学过几本歪书,幼时也不懂是什么。”苏大为打了个哈哈想混过去。

  嘴瓢了,一不小心,就把中唐诗鬼李贺的诗给剽了。

  这不好。

  年轻人,还是要讲武德的。

  “刚才那诗……”

  “什么诗?没有诗,咳,也是那歪嘴道人教我的,不提这个了。”

  苏大为挥挥手:“我们去检查一下衣甲。”

  大军行进,后勤常需要十倍的人力才能跟上。

  除了粮草辎重,衣甲兵器也是很大一部份。

  好在现在大唐的畜牧业发达,骡马和牛车能解决很大一部份。

  就算这样,一日行军也走不太远。

  后世有人算过,宋朝时行军,一天差不多是三十里,如果极限速度,可以更快一点,但也快不了太多。

  很大原因,就是受后勤拖累。

  唐人要稍好一些,一天也不过四十余里。

  如果军情紧急,抛下辎重,倍道兼行也是有的。

  不过那种情况十分危险。

  龙朔二年,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和薛仁贵在天山讨伐九姓铁勒,听斥候说铁勒辎重在某地,遂率轻骑兵,昼夜北进。

  结果越过沙漠,循着仙萼河搜索,却不见铁勒兵。

  回来的时候,因为粮尽,所率一万四千骑,只剩八百人。

  可谓惨烈。

  虽然李治没有因此而降罪郑仁泰,甚至诏令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

  率将军独孤卿云等驻守鄯州,防备吐蕃。

  但郑仁泰在龙朔三年年底,便薨于凉州官舍。

  不能不说,和那次大败,有因果关系。

  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先检查了各营安营情况,军帐在广袤的地面上,排布如棋。

  每帐每营之间,都要有固定的间距。

  营与营之间,还要有营寨。

  大军最外围,四面都要挖堑沟,设下鹿角、栅栏和望楼、箭楼,明暗哨。

  数万大军,绵延十几里。

  巡过一遍,已经花去不少时间。

  但苏大为与苏庆节,却做得一丝不苟。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在征西突厥、征辽东时,他们上面都有主帅,有大总管。

  但此次从长安发兵,一直到吐蕃,相隔何止千万里。

  这一路上,都是以苏大为为主,苏庆节为副。

  他们要为这支军马负责。

  一万余人上下,人数不算太多,但加上后勤还有牲口,依然是一个极庞大的数字。

  苏大为忍不住叹道:“还是当年在天山南追击沙钵罗时轻松。”

  “那时候轻骑追击,沿路抢掠胡人的牛马羊群,自然不用发愁。”

  苏庆节扬了扬灯笼:“在辽东时背靠新罗还有大总管他们安排后勤,也不用咱们超心。”

  “一万人马全盘负责,居然有这么多事,你说汉初韩信那个点兵多多益善,怎么做到的?”

  “到了。”

  苏庆节灯笼提起,回了他一句:“我要知道,我就是兵仙韩信了。”

  苏大为看到前方就是存放衣甲的营帐区。

  执枪的兵卒守着入口,四周设了栅栏和箭楼、哨探,防备还算用心。

  “这次营寨防卫谁负责的?做得还算不错。”

  “李辩和程务挺。”

  “难怪。”

  光是唐军普通士卒的装备,就有铁胄、顿项、胸甲、披膊、裙甲、护臂、护胫、铁靴、蹀躞、水壶、水囊、火石、军工包、围巾、狐尾、横刀、内甲等等。

  此外还有战马,还有干粮袋。

  弓、弩、羽箭、旗,鼓、角号。

  两人对着营寨兵卒对了今夜的口令,又对了印信,这才进去巡视一番。

  过了小时个时辰,满意的走出来。

  “战马那边还要看吗?”苏庆节意犹未尽的问。

  “今晚不看了吧。”

  苏大为苦笑道:“再看,只怕天都要亮了,我们回去歇息一下,明天再召集众将商量进兵方略。”

  说着,压低声音道:“还要将虚张声势的那些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走。”

  出长安时,调拨的是三万五千余人马,诈称五万战兵。

  其中两万多人,只是撑场面的。

  出长安后,要悄然撤走。

  苏大为的先锋军,实则只有一万余人,先行增援吐谷浑。

  就这一万余人,其后勤也需要各州府一起配合才行。

  真正的大军,只怕要等到来年春耕之后。

  李治和朝中的那些军功重臣,自然也不指望靠苏大为这支人马能灭掉吐蕃。

  但求虚张声势,令吐蕃迟疑,迟滞吐蕃消化吐谷浑的土地、战略资源。

  为明年的决战做准备。

  大唐皇上下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一战灭掉吐蕃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弟。

  这样天皇李治才能风风光光的去泰山封禅,对神灵和祖先称功。

  “成,那我回自己营帐了,明日议事你再叫我。”

  苏庆节话音未落,陡然神色一变。

  脚下土地发出震颤。

  一大片泥土隆起,紧接着一头异兽从地下钻出。

  “不好!”

  “保护将军!”

  跟随苏大为和苏庆节的卫兵纷纷拔刀出鞘,同时大声示警。

  附近的箭楼上,箭手已经张弓搭箭,对准地面。

  苏庆节忙大声道:“别紧张,是白头,是我家的白头。”

  说着冲上几步,张开双臂护住。

  泥土中,只见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猛兽钻了出来。

  它身体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看不出耳朵。

  只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异常醒目。

  见到苏庆节,白头甩了甩脑袋,藏在灰白毛发里的细小眼睛,发出亮光,仰头发出一声略带欢快的鸣叫。

  苏大为做了个手势,四周哨塔和箭楼上的士兵这才放下警戒。

  拔刀的卫士,忙鞠躬行礼,退开几步。

  “狮子,你怎么把白头也带来了?”

  “我让它留家里的,谁知它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苏庆节亲热的抱了抱白头,又摸了摸它的鼻子。

  白头伸出粉红色的小嫩舌在他掌心舔了舔。

  “跟上就跟上吧,我听说吐蕃人也收集了不少诡异,到时你我都要注意一些。”

  苏大为说着,踏了踏脚下的土地,转头向身边的卫兵道:“通知程务挺他们,对地面和空中,也要增加暗哨和防务。”

  苏庆节搂着白头讶然道:“有必要吗?这里可是大唐的土地,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冲撞兵营?”

  “平时即战时。”

  苏大为缓缓道:“如果,吐蕃人有心,真的派诡异夜间偷营呢?”

  想想白天那个吐蕃使者,突然化身魔獒的情景,苏庆节心中一凛:“是这个道理,小心无大错。”

  “总管!”

  一名兵卒从营帐通道间快步跑上来,在十步外站定,向着苏大为叉手道:“营外有人求见,指名说要见总管。”

  兵卒身上戴着红色臂袖,背后还插着三角令旗,是用于各营之间传递消息的传令人员。

  “来者是谁?”

  “他说他叫叶法善。”

  “叶法善?”

  苏大为愣了一下。

  苏庆节忍不住道:“你约了这个叶道士?”

  “我是约了人,但是没约他。”

  苏大为摇摇头:“我先去见见,你去休息吧,有事我会通知你。”

  “成。”

  苏庆节拍拍白头的脑袋,带着它向自己营帐而去。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苏大为在自己中军大帐中,接见了来自长安的叶法善。

  “叶道长一向可好?”

  苏大为简单的寒喧后,便直奔主题。

  “叶道长从长安一路追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鲸吞

  帐内鲸油灯的光芒亮如白昼。

  苏大为看向叶法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能好好审视一番。

  这几年,他在辽东,直到回长安,还是第一次与叶法善相对而坐。

  他发现,叶法善有些不同了。

  叶法善如今年间五旬,已然不再年轻。

  他的相貌,比前几年多了一丝风霜之色,两鬓染上霜白。

  但这无减他的魅力,反而越发显得仙风道骨。

  当然,道长的额头也更高了一些,发际线后退看来是全人类通病。

  锃亮的脑门,像是画中的寿星。

  也似乎在显示“我变强了”。

  最大的变化,来自他的衣装。

  比之过去简单的道袍,如今的叶法鹤氅大袍,上绣八卦图,头束阴阳子午高冠。

  一派有道高士之感。

  似是注意到苏大为在看自己,叶法善微微一笑,眉头舒展,如柳叶升起:“贫道这身,并不是因为随侍武后身边,而是继承了天师位。”

  “天师?”

  苏大为有些诧异。

  听得叶法善解释,他才明白过来。

  叶法善,字道元,号罗浮真人。

  他是括州括苍县人,即后世浙江松阳县。

  歙州刺史叶慧明是其父。

  同时叶法善最近继承道统,是道家符箓派茅山宗天师。

  “原来叶道长……咳,叶天师是茅山宗。”

  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三山符箓,龙虎山天师、茅山派天师,这些他还是听过的。

  “只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主要还是传习符箓,造福苍生。”

  叶法善单手做稽,面色慈悲。

  历史上,叶法善师从天台茅君,青城赵元阳与嵩山韦善俊,传习符箓,厌劾鬼神。

  一生经历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五朝。

  发扬道教音乐,传承道家法脉,抑制沙门佛者。

  深得天子尊宠。

  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员外鸿胪卿、册封越国公,加号“元真护国天师”,建设“淳和仙府”。

  至开元十年去世时,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朝廷追赠越州都督。

  开元二十七年,唐玄宗亲撰《叶尊师碑》,以为祭奠。

  作为一名道家天师,被天子荣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登峰造极。

  苏大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他只是为叶法善来找自己感到奇怪。

  “叶天师,你还没说你的来意?”

  “这些年,我门能在长安站稳脚根,多亏了苏总管之力。”

  叶法善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转头说起了别的。

  “我?”

  “那年你让我助你制硝制冰,也亏得这门营生,使我派有一份收益,才能在长安立足,现在已经有道观二所,门徒百人,贫道也得武后信重,这些,全赖苏总管的面子。”

  “哦,原来是这个。”

  苏大为做恍然大悟状:“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叶师也助我良多,当年我征西突厥,叶师千里迢迢护送聂苏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惭愧惭愧。”

  叶法善颔首笑道:“都是陈年旧事,没想到苏总管还一直记得……贫道此次赶来,是想起一件事,需要特别提醒一下苏总管。”

  “请说。”

  “关于那吐蕃使者之事。”

  “嗯?”

  叶法善的话,令苏大为精神一振:“叶师有什么发现?”

  “我们茅山宗,精于符箓,专治鬼神,说明白点,身为天师,就是要帮助天下百姓镇压诡异,还百姓以平和生活,昔年龙虎山天师张道陵入蜀,共灭六大魔王、八大鬼帅,这些,实则皆为诡异。”

  “都是诡异?”

  苏大为听着这些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不由毛骨悚然。

  张道陵,龙虎山张天师的故事,他当然听说过。

  但他所知道的版本,是张道陵入蜀后,用符、丹为当地百姓治病,同时还创立五斗米教。

  还听说张天师入蜀时,曾与八部鬼帅和鬼兵作战,消灭那引起鬼帅带来的瘟疫疾病。

  这些一直都当是故事听。

  可现在从叶法善的嘴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版本,更真实的版本。

  “道教是本土兴起的宗派,不似那些天竺沙门空谈性玄,我们道人只求今生,只讲务实,就是要为百姓安宁出力。”

  叶法善停了停接着道:“因为各派天师历年与诡异斗争,像我派茅山宗也积累了大量对诡异的论述和事迹,是以贫道见到那吐蕃诡异,居然在日间现形,大为震惊。”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他突然想起来了。

  一直以来,白天属于人,夜里属于诡异。

  当年长安诡异最盛的时候,诡异出行,也是选择夜间。

  此次吐蕃使者化作雪域魔獒,却是日间进行。

  确实有违常理。

  若是白天诡异也随时能现形,那后果……

  “贫道回去后,遍查门中记述,略有所得,因此特来告知苏总管。”

  叶法善两眼闪动幽深的光芒,轻摆拂尘道:“一者,愿大唐征吐蕃,能取得胜利,安定边境百姓,造福大唐子民。

  二者,希望继续镇压住诡异,不使这些异类,重新崛起,危及我人族亿兆子民。”

  听到叶法善这番话,苏大为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然站起身,双眼直视叶法善沉声道:“叶天师此言可意?诡异,重新崛起?”

  叶法善抬头,目光平静。

  “苏总管请坐,请听我细细道来。”

  苏大为定了定神,重新坐下:“让道长见笑了,这些年长安平静,乍听到诡异之事,未免有些失态。”

  “贫道看过教中典籍后,所受到的震动并不比苏总管少。”

  叶法善放下拂尘,从袖中取出一本古书,双手奉上:“此书名《天师伏魔记》,其中记录我茅山宗降伏诡异,与各部诡帅斗争之事。”

  “鬼帅?”

  “是诡帅,诡异之诡。”

  苏大为略有些迟疑的接过书,叶法善继续道:“诡异也是一种生灵,只是与人截然相反,以人为血食,其中,也分各部。”

  “那荧惑星君……”

  “那是长安十万诡异之主,也是名义上诡异中最大的一部,但诡异中有许多部,并不完全听从荧惑星君的。”

  “原来如此。”

  “我方才说诡异崛起,与天象和大运有关。”

  “叶天师,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我说你能懂的,阴阳消长,四季轮转,你懂吧?”

  “懂。”

  “诡异与人族,也是这么个关系,人族强盛,盛世,诡异便会被人族镇压。可一旦人族生出乱相,战乱、瘟疫,天灾人害,诡异便会应运而生,卷土重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将叶法善所说的内容消化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叶天师的意思是,诡异将要卷土重来?”

  “它们一直没放弃过,何日不想重临大地。”

  叶法善道:“不过大唐强盛,一直没给它们机会罢了,但是……”

  苏大为精神一凛。

  一般说到但是,就是有变故,要转折了。

  “但是此次吐蕃使者化身诡异,十分反常,贫道查过后,知道三件事。”

  “哪三件?”

  “一是吐蕃那边的诡异,与长安不同,雪域长年冰雪皑皑,他们那里有时日间也会出现诡异。

  第二是,诡异并非日间就不存在了,而是蛰伏了,因为日光大盛,阳气充盈,对它们是一种压制,白日现形,诡异的力量,会被大为削弱。”

  “原来如此。”

  苏大为若有所思,点点头道:“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吐蕃国一直想要扩张,之前往东、南、北,三个方向,皆受大唐压制,所以一直不成功,但在贞观二十一年,情况起了变化。”

  “什么?”

  “贞观二十一年,长安以王玄策为正史,将师仁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

  叶法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苏大为,似乎想起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在此行中。

  不过见苏大为没打断,便接着说下去:“此行出了意外,中天等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并伏击了大唐使团。

  此后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泥婆罗征召兵卒。

  得吐蕃兵一万二千,泥婆罗兵七千。

  然后大破中天竺,俘获其王妃、王子、男女一万两千余人,各种牲畜三万,五百八十座城吧女投降。

  东天竺王尸鸠魔送牛马三万馈军,还送了弓、刀、宝璎络。

  迦没路国献异物,并送上地图,请求得到老子象。

  天竺一时震恐。”

  叶法善长吸一口气,拈须道:“贞观二十二年五月,王玄策将俘获的阿罗那顺及王妃、子等,俘虏男女万二千,牛马二万余,送长安献俘,获封朝散大夫。”

  “此事我知之。”

  苏大为皱眉道:“叶天师说这些,是何意?”

  “我要说的第三件事,便在此事中。”

  叶法善手按桌案上的拂尘,凝神看向苏大为:“正是此事,令吐蕃恍然大悟,看到了战机,其后向天竺进兵,先后用兵五次,大量掳获天竺财货、异人,甚至是诡异。”

  最后“诡异”二字,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吐蕃这些年来,南征北讨,无往而不利,正是因此,如今,他们又吞并了吐谷浑,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诡异,已经无法预料。”

  叶法善缓慢,但却沉凝的道:“贫道怀疑,吐蕃人中,或会大量‘诡异’化,若是任其扩张,只怕来的不光是吐蕃人,而是来自天竺、吐蕃、北方诸番,还有吐谷浑等地诡异,它们会借此机会,卷土重来,想要鲸吞大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征召

  “叶天师会不会有点太过危言耸听了?”

  苏大为端起手边一杯茶,沾到唇边,没喝,又重新放下。

  他抬头凝视叶法善,目中透出探询之色。

  听到叶法善说诡异将要卷土重来,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至于吐蕃如今集合了天竺、北方诸蕃、象雄、吐谷浑等地的诡异,更是匪夷所思。

  叶法善双目开阖间,隐隐透出幽光:“贫道也希望,这一切不存在,但透过我道门各方面的信息,此事八九不离十,所以贫道才会连夜赶来,想告知苏总管此事。

  一定要小心提防。”

  苏大为沉默片刻后,向叶法善郑重抱拳:“谢过天师,我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还有一事。”

  叶法善似乎略有犹豫。

  “天师请说。”

  “此次朝廷征吐蕃,除了正面战场用兵,只怕还要与诡异较量,苏总管手上,不知有多少异人。”

  “哦,这个嘛,若实在不行,我会请陛下派秘阁之人协助。”

  “秘阁要镇守长安,只怕没有余力去万里之外的吐谷浑。”叶法善略停了停,接着道:“贫道的意思是,若是苏总管需要,我茅山宗的修士,可以随军出征,为苏总管效力。”

  苏大为大喜,向叶法善抱拳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既然叶天师主动提出,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呵呵,护佑大唐,本就是贫道份内之事,何需言谢。”

  叶法善站起身,向苏大为拱手道:“此间事了,贫道先回长安准备,到时会派门徒追上苏总管的队伍。”

  “多谢天师。”

  苏大为亲自将叶法善送出军营。

  站在辕门前,看着叶法善翩若惊鸿,转瞬远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似乎,叶天师一直比较积极与官府配合。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道家就是太过清净无为,只注重自己修为,不注重入世。

  这一点,比天竺来的佛教可要差远了。

  沙门僧众这些年,在长安和贵族门阀中,发展十分迅猛。

  连李治和李弘许愿还愿,都是建佛寺,兴佛塔。

  如今有叶法善这一支,相信会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一夜无话,第二日,行军途中,队伍里已经有小股兵卒以队为单位,脱离大队,化整为零,悄然回归长安折冲府。

  剩下的队伍继续前进,并且大张旗号,扎营时也会如五万人般,多立营寨,让人看不出虚实。

  这是为了瞒过吐蕃人。

  从贞观二十年到现在,吐蕃也不知往中原派了多少探子,虽然近几年经过都察寺的拉网排除,已经清除了不少,但必定还有漏网之鱼。

  数日之后,借来假做声势的两万余府兵,全都回归折冲府。

  苏大为的前锋军,只余一万二千人。

  加上后勤辎重和运粮民夫、辅兵,整个队伍仍有四万八千左右。

  这一路上,就是用民夫和辅兵,替换真正战兵的一个过程。

  在做好后勤和战争动员前,朝廷不会轻易再发起一场十万人以上的灭国之战。

  而对吐蕃这种大国,若不出兵十万以上,是绝对无法消灭的。

  这一点,李治和朝中武官重臣,还是清楚的。

  又过了数日,苏大为在军营中,终于迎来了他要等的客人。

  中军大帐,苏大为坐于主位,左边是苏庆节,右手是刚刚赶到的安文生。

  左右手往下,依次坐的是李辩、程务挺、高崇文等将。

  在军帐中间,朝散大夫王玄策,向着苏大为行叉手礼:“王玄策,见过总管。”

  “王大夫不必多礼,此次行军,多有依仗王大夫的地方。”

  “惭愧。”

  王玄策抬起头来,两眼透出灼热的光芒。

  他没料到,苏大为居然真的征召自己随军出征。

  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压制。

  虽然没有罢他的官,但也难有寸进。

  以致于他甚至想再试试出使天竺,看看有没有机会再立大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或者说追求。

  对于王玄策来说,他少有大志,为人豪雄而洒脱。

  功名之心颇重。

  如果让他在朝散大夫的位置终老,那简直是比死还可怕的惩罚。

  这次被苏大为征召随军参赞,是他唯一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为当初去苏大为府上求见的决定,而感到庆幸。

  若无那次求见,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机会。

  苦心人,天不负。

  “王大夫,咱们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你数次出使天竺,可以看看这副沙盘,给我们一些建议。”

  苏大为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

  营中早有兵卒伸手将立在营帐一侧的一面屏风上的罩布掀开。

  下面露出的,并非真的屏风,而是一个木制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幅图。

  不是寻常的行军地图,而是用泥塑木雕,刻了一副立体的地图。

  不同的地方,还以不同的颜色标注。

  王玄策一眼之下,立刻发出惊叹。

  “何人想出这种制图法,当真是匪夷所思……”

  他忍不住抬步走上去,伸手去摸那些代表高山的蓝灰色木雕,还有代表唐军的红色箭头、小旗,代表河流的蓝色标识。

  “当年若是知道有这种地图,我们去天竺,不知可以少走多少弯路。”

  高崇文以一种略带夸赞炫耀的语气道:“这种地图,是总管所制,现在兵部都用它来代替原来的旧图,总管叫他沙盘。”

  王玄策讶然:“原来是苏总管所制,果真天纵之才。”

  “惭愧……”

  苏大为带着其余诸将,也走到沙盘前,一起商讨用兵之事。

  他摸了摸脸颊,还好面皮够厚。

  “此物既然用泥捏木雕,为何要叫沙盘?”

  “呃,因为我是在沙地里,用木枝随手比划时,想到此物的。”苏大为随口编了个理由。

  “原来如此。”

  “我们此次行军路线,在图上已经标出来了,王大夫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路线,或者有什么建议可以讨论一下。”

  王玄策点点头,手指摸着先锋军前进的箭头,喃喃道:“当下大唐在吐谷浑一线布置的兵马,主要有三处,分别为瓜州、甘州、凉州。

  我看标注的行军路线,大抵也是沿这条线去。

  这条线与河西重叠,沿路补给充足,而且有很多商旅、消息也畅通,是最理想的行军路线。”

  停了停,王玄策接着道:“当年我与玄奘法师去天竺,也都是从河西之地,过西域诸国,然后翻跃山岭,前过吐蕃和勃尼,才到天竺。”

  苏大为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掠过。

  看到大军从长安出发,沿着丝绸之路,过河西走廊,也就是后世的甘肃。

  过武威、酒泉、敦煌,至西域诸国,经过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等国,翻跃昆仑山脉,至喜玛拉雅山脉,有一个缺口,骑兵从那边下天竺,是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冲入天竺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适合骑兵展开。

  当年王玄策借吐蕃和勃尼兵,正是从这里冲向天竺。

  而这处豁口,苏大为也不陌生。

  正是后世中原与阿三冲突的边界西段,俗称,阿克赛钦地区。

  此时听着王玄策将路线的地理,和当年破天竺的情况一一说出。

  再想到千年之后,真有一种历史照进现实之感。

  “传统上,甘、凉和瓜州都可以对吐谷浑用兵,但是最好的,仍然是凉州至武威这一路,从这里继续向前,翻跃大非川,后面是一马平川的草场,而且有充足的水源补给。

  适合我们骑兵展开。

  对了,这旁边有一面大湖,宽及八百里,吐蕃人称之为‘措温布’,意为蓝色的海。”

  苏大为和苏庆节、安文生、李辩等人的目光随之落在沙盘上,一片象征蓝色湖泊的区域。

  苏大为心中暗道:这只怕就是后世的青海湖了。

  “此湖是咸水,对了,还有一个传说,据说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王松赞干布。

  临行前,太宗赐给她能够照出家乡景象的日月宝镜。

  途中,公主思念起家乡,便拿出日月宝镜,果然看见了久违的家乡长安。

  她泪如泉涌,将日月宝镜扔出手去,没想到那宝镜落地时闪出一道金光,变成了‘措温布’。”

  王玄策说着,手指在青海湖的位置重重指了指。

  “这里附近是吐谷浑最好的马场,而且动物颇多,我军从武威过来,一是容易补充水源,适合骑兵展开,二是容易因粮于敌,解决粮草问题。

  还有最重要的是,这个方向有伏俟城。

  是过去吐谷浑人的王城。

  若是我们夺下这里,宣布吐谷浑复国,将会对吐蕃的占领,制造不少麻烦,甚至可以争取忠于吐谷浑王的军民,来投靠。”

  苏庆节忍不住赞道:“临行前,英国公和萧尚书也是这般说,说翻跃大非川这一路线,如果打下来,好处极多,可以助吐谷浑王复国,以牵制吐蕃。

  如今王大夫只是看地图,便能说出这些。

  简直如掌上观纹一般。”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大夫当年凭着借来的一万余吐蕃兵,便能打破天竺,他的用兵水准,自然不差。”

  “苏总管谬赞了,我曾推敲过总管几次用兵之法,十分佩服。”

  王玄策谦虚道。

  苏大为看了一眼安文生,转向王玄策:“其实我想问王大夫,除了走凉州和武威,翻跃大非川这一路,还有没有别的适合进兵的路线?”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唐逻娑道前总管苏大为,统步骑兵一万二千五百,其中骑兵六千,辎重无算,战马两万匹,甲兵四千五百。

  这些甲兵中,弓弩并陌刀兵二千五百。

  每人配弓一把、箭三十,背后交插有长柄陌刀一柄,长枪一条。

  此外骑兵也各有弓一把,箭三十,枪一条,横刀一口。

  另外此军中所配弩,有伏远弩射程三百步,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射程二百步,单弓弩射程百六十步。”

  “据信,此军中还配有一种新型车弩,传有十二石之强,以轴转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矢道搁一支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支略小的箭矢,诸箭一发齐射,所中无不披靡。”

  夜幕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在呢喃。

  薄薄的烟雾中透着寒气。

  一身白衣的鹤郎君,立于黑雾中,向着远处一块巨石上的高大身形,一脸恭敬的鞠躬行礼。

  “这支唐军,倒是装备严整。”

  巨石上的黑影冷哼了一声。

  他的身高近十尺,身披黑白条纹的大氅,头戴平天冠,双手拢在大袖中。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脸。

  那张脸上,扣着一副青铜鬼面,青面獠牙。

  鬼面在月光下,绽放着冰冷的青光,令人惊惧。

  “北斗星君,我们想吃长安血食,何必在意那支人马?”

  “你懂什么。”

  巨石上的星君转过身来。

  这时才发现,他胸口的大氅上,绣着北斗星辰。

  “人道昌,则我族势弱,只有不断削弱他们的力量,我们才能壮大。唐人强,就强在他们的铁骑,若想吃血食,这些人,最好永远消失。”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族人……”

  “等等。”

  北斗星君大袖一挥,冷声道:“不需要我们直接出手,让他们和吐蕃斗,待两败俱伤,再一鼓荡平。”

  “星君高见!”鹤郎君发出古怪的笑音。

  黑烟滚滚,天地被黑暗遮蔽。

  混沌无边。

  ……

  “路线倒是还有几条,但都不如走大非川,攻伏俟城的收益大,若能攻下吐谷浑王都,就可以宣布吐谷浑复国,从其它路线可就达不到这个效果了。”

  王玄策有些奇怪的看向苏大为:“苏总管是觉得这条路线不好?”

  “唔……”

  该怎么和你解释,这条行军路线,堪称唐军军史上的“天坑”。

  历史上,薛仁贵和郭待封率五万唐军翻跃大非川攻吐蕃,结果郭待封的一个失误被吐蕃名将论钦领抓住,唐军粮草辎重和后备人员损失殆尽。

  薛仁贵当时率着一万多骑兵已经过了大非川,在草原上将吐蕃人的马场给打掉了,听说郭待封大败,大惊失色,立即回转。

  但在巨大的人数劣势下,薛仁贵只能率领残兵退回大非川,依山设立城寨,与数十万吐蕃军对峙。

  最后的结果,是薛仁贵和郭待封和论钦领约和,才能率领唐军残部返回长安。

  正是这一场唐军大败,将唐军不败的神话打破。

  从大非川以后,大唐花了数十年时间去平定四方叛乱,重新稳固被吐蕃撕得七零八落的防线。

  “总管,这条路线收益极大,若是我们打下伏俟城,那助吐谷浑复国就不成问题,可以说此战的目标,完成了一半。”

  “总管不认可这条进兵路线吗?”

  李辩和程务挺均好奇的问。

  他们都是老于军事的,苏大为若要说服这些将领,至少也要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咳,我们知道伏俟城的重要,那吐蕃人肯定也知道,如果我们就这么进兵,只怕会落入吐蕃人的算计中。”

  “此事不难,只要我们多派斥候,多设疑兵,到时实则虚之,令吐蕃人以为我们是虚张声势,趁敌不能专精,我们可再据具体情况,化虚为实,攻其必救。

  甚至可以以伏俟城为诱饵,以骑兵决战,大量消灭吐蕃人。”

  李辩双目光芒凌厉如鹰,说出这番话时,自信满满。

  他属于唐军里的少壮派,也就是所谓的鹰派,主动出击欲望强烈。

  程务挺则比他低调务实一些:“就算吐蕃人知道我军会走这条路线,但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具体的用兵时间,还有人兵力安排,可以诈作攻击伏俟城,再在路口设伏。

  只要吐蕃人来救,到时伏兵四合,将其围歼。

  此围魏救赵之计。”

  两个人说法虽然不一样,但大概意思都相同。

  就是不能放弃大非川这条进兵路线。

  因为这条线,属于“攻敌必救”。

  吐蕃人必然重兵防备,而唐军本就是要寻吐蕃人去决战的,反而可以利用此事,大作文章。

  要论玩兵法谋略,吐蕃人只能算是唐人的弟弟。

  大唐上下,均对吐蕃人都十分轻视。

  苏大为沉吟着,看向一旁的安文生。

  虽然不解苏大为为何对这条传统进兵线路不满意,但熟悉他的安文生还是立刻道:“翻跃大非川,进兵伏俟城的收益极大,但风险也同样大,可暂做备选。

  大家可以多想一些可能性,比较优劣,再做定论。”

  出兵时,李治和兵部给苏大为主要的任务是虚张声势,拖住和迟滞吐蕃消化吐谷浑的土地。

  却并没有要求苏大为具体如何用兵。

  唐朝的军事机制,一般都是如此,给个清晰的目标,然后前方的将领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王玄策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手抚着自己浓密的胡须道:“传统上,去吐蕃走武威,过大非川,距离最短,最节省粮草。

  其次便是经过河西走廊,按我们去天竺的路线,途经西域诸国……”

  经过王玄策一番解释,苏大为终于对吐蕃和吐谷浑的地形有了比较直观的了解。

  首先,大唐的地图类似后似的“雄鸡”但是鸡背多出一大块,是后世的外蒙古。

  大唐时原为突厥统御的草原诸部。

  如今这些都是大唐的土地。

  其次是鸡屁股部份,大唐的领土一直延伸到中亚。

  包括吐火罗的部份和大食接壤,甚至快要到呼罗珊。

  如果不考虑多出来的这两大块土地,大唐长安,基本处在“雄鸡”的中心位置。

  从地图上,去吐蕃有三条线路。

  向上,是走河西走廊,在雄鸡屁股那里划一条抛物线。

  要从后世甘肃到新疆,绕过广袤草原,途经西域诸国,才能进入吐蕃。

  那片土地,有大唐的安西四镇、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

  但,衙署虽然都设立了,实际情况,面对广袤的土地,大唐在当地的力量远远不足。

  都护府常备也就几千兵马。

  真有事,还得征召草原诸部胡人做仆从兵。

  而且这一条路线最远,真要从这里去吐蕃,只怕一年时间要在路上了。

  第二条路线,即从长安直线出发,向武威,翻跃大非川,进入青海湖,直插吐谷浑的王城伏俟城。

  至于第三条路线,同样从长安出发,但要抛一个下弧线。

  经由蜀中,翻跃莽莽崇山峻岭。

  咦吁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真要走这条路,大唐的骑兵基本就自废武功了。

  等翻山跃岭走到地方,不提战马折损,只怕路上的时间,会耗费的比第二条路更久。

  翻过群山后,才能从成都平原继续前进,经过后世的西宁,达到青海。

  也即是吐谷浑的地界。

  “所以苏总管你看,虽然看似广袤,但很多地方猿猴难渡,鸟雀难飞。

  实在难以供大军行走,要综合考虑后勤补给,水源,还有战马行动,路途长短,瘴疠,还有气候寒暑。”

  王玄策看向苏大为,眼神露出征询之色。

  “嗯,多亏有王大夫在,有你熟知那边的地形地脉,能帮我多多参谋。”

  苏大为点头道:“先按原计划继续进兵吧。”

  按计划,这支先锋军会先到武威。

  到时究竟是直接军事行动,还是先见裴行俭和苏定方,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照理来说,应该先去拜会一下苏定方,毕竟苏定方是逻娑道大总管。

  而且苏庆节也颇为牵挂苏定方的病情。

  不过也要看到时的局势。

  若有战机,苏大为也不会顾忌许多,必然先抓住战机,狠狠给吐蕃人身上划一道伤口。

  有便宜要上,没便宜,创造便宜也要上。

  务求给敌人多放血,直到将敌人彻底消灭。

  ……

  胡天八月即飞雪。

  苏大为率领的人马,才走到一小半路程,气候已经大寒。

  纵是苏大为和苏庆节这些异人无惧。

  下面的兵卒也受不了。

  每天都有人因为冻伤和疾病而减员。

  到了麟德元年底,苏大为不得不在地方暂时驻扎,一来准备冬衣,御寒之物。

  二来,他在等更多的情报。

  此次出长安,他请了李治的旨意,允许都察寺向他提供情报支持。

  只不过都察寺现在三位少卿手中,已经远不如他在位时灵便。

  好在苏大为自己手里,也有一支人马,当初是从都察寺拉出一些人,以私人部曲的形式继续保留。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非川之谋

  开春的时候,苏大为所率领的一万余前锋军,终于经过陇右,入驻武威。

  九月从长安出发,到了此时,历时已经近半年。

  直到这里,大军才算安顿下来。

  苏大为也才有机会,整理手中收集的情报资料。

  现在大唐在河西整个阵线安排大至是,裴行俭任安西都护,率军驻扎于龟兹。

  大唐龙朔元年,朝廷派遣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王名巡视葱岭以西。

  在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十六国,设置十六都督州府,统辖八十个州,一百一十个县,一百二十六个军府,并在吐火罗立碑记述此事。

  自那以后,安西大都护府的管辖地包括安西四镇、濛池、昆陵都护府(西突厥故地)、昭武九姓、吐火罗乃至波斯都督府,大体相当于后世新疆与中亚五国、阿富汗的总和。

  因为安西都护府掌握的地域急剧膨胀,裴行俭手中可用之兵,比苏大为记忆里的更强一些。

  镇兵二万四千人,其于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管镇兵万二千人,天山军管镇兵五千人,伊吾军镇兵三千人。

  这些兵马,共同构筑成了大唐掌控河西的兵力网。

  在后世历史中,北庭都护府要在武周长安二年才设立,距今还有数十年。

  但不知是否苏大为这只蝴蝶扇动翅膀。

  大唐征服辽东比原本历史提前了数年。

  对西域的控制,也大为增强。

  提前设立了北庭、昆陵等都护府,统一由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掌握。

  这一批镇军,可称大唐的西部军团。

  当然,对整个广袤的河西和西域来说,对幅员数十万里的广袤空间来说。

  这几万人,威慑的意义更大一些。

  除去裴行俭这部兵马,苏定方如今在酒泉郡。

  据说他的身体还是病势沉重。

  不过有他坐镇酒泉,可保敦煌、瓜州至酒泉和甘州这一片防线,不被吐蕃人渗透。

  至于如今的武威郡,则是苏大为生死至交,外出征战多年的薛礼镇守。

  “朝廷如今封我为右威卫大将,并及凉州刺史,当时情况危殆,我受命于苏定方大总管,率瓜州镇兵千骑昼夜疾行,终于赶在吐蕃人打破武威前赶到。”

  站在苏大为面前的薛仁贵,一身明光铠,脸上尽显风霜之色。

  俩人是今日午后,苏大为的先锋军到达武威郡,双方交换印信后,方才见面。

  一别数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时中军大帐中,苏大为与薛仁贵俱是一身明光铠,如支撑唐军的两根擎天巨柱。

  若要细说分别,则是苏大为的明光铠更加闪耀,胸前护心镜光芒闪烁,点尘不染。

  而薛仁贵看起来就要颓唐许多。

  身上的衣甲有多处明显的刀痕、箭创。

  甚至有锈迹和血迹在其中。

  这一切,无不说明,之前的战事惨烈且急迫,以致于薛仁贵连保养衣甲的时间也没有。

  苏庆节、郭待封、李辩、程务挺、娄师德、黑齿常之、安文生等将领分列于四周。

  整个军帐内,气氛沉凝。

  作为主帅的苏大为与薛仁贵,甚至来不及叙述别后之情。

  “打开地图!”

  随着薛仁贵一声喝,身边的卫兵将武威郡附近行军地图展开。

  “等等。”

  安文生开口道:“我们军中有更精细的地图。”

  看了一眼苏大为,见他没反对,安文生招了招手。

  有卫兵将之前做的沙盘抬了进来。

  薛仁贵看了眼前一亮,先赞了一声:“此图居然如微缩的武威,简直是军中利器,此必是阿弥想出来的。”

  “哈哈~”

  众人笑了几声。

  薛仁贵旋即将脸色一沉道:“军情紧急,苏总管,我还是将现在的情况与几位说明一下。”

  “薛刺史请。”

  苏大为抱拳道。

  薛仁贵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在武威点了一点:“这是我们如今的防线,但是比原本我们与吐谷浑边界,已经丢了不少地方。”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心头一沉。

  跟随苏大为从长安来的将领,如郭待封、高崇文、李辩等人还没有与吐蕃人交过手。

  心里很自然的觉得大唐战无不胜,吐蕃人只不过是趁大唐东进时,玩了一把偷鸡。

  悄悄吞并了吐谷浑。

  只要大唐调兵出击,就能将吐蕃人杀个片甲不留。

  但现在听到薛仁贵说大唐居然丢失了国土。

  这是心高气傲的众唐将,万万无法忍受的。

  “吐谷浑王原本在伏俟城,虽然地方剩下不大了,但占据着伏俟城,就仍占着大义。可惜,龙朔三年吐蕃突然大举进犯,一举拿下伏俟城。

  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只得出逃。

  他们逃到鄯州,在那里得到郑仁泰的庇佑。”

  薛仁贵将战事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吐蕃人吞并吐谷浑时,大唐并非什么也没做。

  至少做了以下几件事。

  首先是派秘谍,在吐蕃内部使离间之计,令新附的白马、羌零以及象雄一些部落叛乱。

  不过这些都被禄东赞迅速出兵镇压。

  第二件,是助吐谷浑王占住伏俟城,以彰显吐谷浑存在,同时令吐蕃人失去侵吞吐谷浑的法理。

  第三件,以天可汗的名义下旨斥责吐蕃赞普,并令吐蕃人收手。

  显然,吐蕃人膨胀了,并没有听。

  最后第四件,便是为吐谷浑打上了一个补丁。

  在鄯州、武威、凉州、瓜州等军略要地,都重点布防,并派郑仁泰统领。

  然后还派了苏定方这位战功赫赫,灭国无数的战神统御全局。

  这般安排,已经是极周详的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

  先是郑仁泰暴毙。

  接着苏定方重病。

  这两大要员接连出状况,给了吐蕃人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加上当时大唐还在高句丽方向用兵,一时无遐顾及西面。

  结果吐蕃兴兵四十万来犯。

  “鄯州丢了,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没逃出来……”

  薛仁贵的声音低沉下去,甚至有一些沙哑。

  他的脸颊本就瘦,这大半年来操持武威防务,令他疲惫不堪,两边脸颊也深深的凹陷下去。

  苏大为随着薛仁贵手指方向,去看地图。

  他现在早已非吴下阿蒙,一眼立刻看出问题。

  “鄯州是西宁!”

  “什么西宁?”

  薛仁贵好奇问。

  “咳,一时嘴瓢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占有鄯州?”

  “当然啊,很多年了。”

  这下,不光薛仁贵,其他将领也看过来。

  苏大为以手扶额:“让我想想。”

  尼玛,还是受习惯的影响,以为边境,就和后世差不多,甘肃是大唐的,青海是那啥吐谷浑的。

  但没想到,大唐居然一直握有鄯州。

  鄯州,即后世青海西宁市。

  当然,原本这里也不是唐人的。

  不过当年太宗朝时,吐谷浑人不太服气,李世民就带兄弟们过去把吐谷浑抽了一顿。

  之后,吐谷浑就成了大唐铁杆小弟了。

  而西宁这一片地,也成了大唐的。

  相当于,大唐伸出一只手,拿出一把刀,抵在了吐谷浑人的心口上。

  从西宁,到吐谷浑王城伏俟城没多用。

  唐骑旦夕可至。

  这是一种战略级别的巨大优势。

  正如后世和阿三,中原占住的那几个战略节点一样。

  分分钟钢铁洪流能开进王城,让某三迁都新星德里。

  就问你怕不怕。

  “太宗时努力开创的局面啊,在我们手里丢失了,这口气,我不服啊!”

  薛仁贵重重一拳击在一旁的桌案上。

  发出“咚”的一声响。

  薛仁贵当年是在太宗李世民征辽东时崭露头角。

  太宗回朝时,在路上以手抚其背说,不喜得辽东,喜得薛仁贵。

  这句话,是薛仁贵此生最高光时刻。

  他无时无刻不铭记。

  而此时,此地,太宗苦心造诣,为大唐谋的局面,居然在这里丢了一块。

  这令薛仁贵两眼血红,有一种奇耻大辱之感。

  苏大为伸手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丢了鄯州,我们就失去了打通吐谷浑的路口,还有前进基地,被动了啊。”

  “鄯州是丢了,不过我思前想后,觉得可以这样……”

  薛仁贵伸手在地图上轻轻一划。

  “从此地,沿大非川,翻山跃岭进入吐谷浑,待出山时,便是鄯州和伏俟城的侧翼,料想吐蕃人预料不到,到时我们奇兵出击,一击打掉吐蕃在此设的马场,再打破伏俟城。

  借此胜机,再围点打援,将吐蕃人的援军吃掉。

  待到此时,后续援军也该到了。

  我军势大,将成席卷之势,一举将吐蕃人除掉。”

  薛仁贵狠狠一记手刀劈落。

  空气中,发出一声凌厉的呼啸。

  “此计不错!”

  苏庆节在一旁点头。

  李辩更是一拳击在掌中:“在草原上与吐蕃人决战,大唐铁骑之下,从未有人能抵挡,吐蕃人会后悔招惹唐人。”

  程务挺沉吟道:“翻过大非川,从侧翼进兵,确实不错,还可以设疑兵,分兵以做犄角,哪怕万一战事不顺利,后退时可顺势拿下鄯州,到时我们后续援兵也到了。

  守住鄯州不成问题。

  有了鄯州,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在我。”

  “你们……”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都觉得翻跃大非川攻吐蕃不错?”

  “当然。”

  苏庆节向他好奇看来:“总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苏大为看向薛仁贵,居然是由他提出大非川的攻略。

  难道历史真有惯性。

  无论是另一时空的薛仁贵还是这个时空的他,都做出同样的选择。

  甚至所有的将领,都觉得这个战略是对的。

  那当时大唐为何会输给吐蕃,打破不败金身?

  收起这些杂念,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

  苏大为沉着道:“从地势环境看,丢失了鄯州,失去进攻吐谷浑的通道,翻跃大非川击敌侧翼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里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手按在地图上,在鄯州轻点了一下:“代州都督郑仁泰,因何暴毙,你们知道吗?”

  说话的同时,苏大为手指着地图上的鄯州,抬眼扫过众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知己知彼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苏大为目光扫过全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无不心中凛然。

  包括薛仁贵,都一时沉默。

  “我能理解大家极欲扬大唐军威,将吐蕃人杀个片甲不留,但作战不是儿戏,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一点,不用我提醒大家。”

  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苏大为接着道:“大唐国土沦丧于吐蕃人之手,换谁都会愤怒,但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一定要知己知彼。

  不动则已,动则必胜。”

  苏大为的手指,在大非川的位置重重一戳:“现在薛刺史是站在大唐凉州刺史的位置,看着吐谷浑被吐蕃人吞并,看着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丧于敌手。

  看着鄯州沦陷,所以薛刺史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但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了。

  吐蕃人下一步的目标是哪里?

  他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

  他们的主力在哪?

  主帅是谁?

  吐番军中异人有多少?

  以及,若我们行动,在这凉州城内,有多少吐蕃人的探子,会不会走漏消息?”

  一连串的发问,如疾风骤雨,问得一众将领哑口无言。

  众将不是不知兵法,不知轻重。

  而是这一路过来,特别是来到威武后,不断听到军中袍泽提起吐蕃人侵略唐土,杀弘化公主,焚烧鄯州城。

  如此仇恨,怎能不怒气上涌。

  现在全军上下,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向吐蕃人报仇雪恨之意气。

  苏大为手掌在地图上,代表伏俟城的位置点了点:“我们的目标,可不止限于恢复吐谷浑,陛下封邢国公苏定方为逻娑道大总管,以安西大都护辈行俭为副总管,以为我前总管,代表了什么,大家应该都明白。

  今天这次军议,最大的目地乃是分享情报信息,在充分了解我们的敌人后,再因地制宜,制订后续军略。”

  将此次军议基调定下后,苏大为这才向着薛仁贵道:“薛刺史,先说一下目前吐蕃军的情况吧。”

  薛仁贵点点头,他现在也从情绪激荡中冷静下来。

  心知方才苏在为是让大家都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发泄出来。

  有道是士气可鼓不可泄。

  待斗志都提起来,再将众人的战意,凝聚在眼前之敌上。

  “吐蕃人有兵四十万,其中属于吐蕃赞普主力军团,有十二万人,其余则是各部拚凑的人马,包括勃尼、象雄、白兰羌、吐谷浑等,共计十五万,还有十几万,是吐蕃从天竺以及西域一些小国征调的仆从兵。”

  薛仁贵的话,让跟随苏大为远道而来的一帮唐军将领都陷入了沉思。

  十二万主力,代表精锐军有十二万人。

  这个数字,是超过武威一线唐军十倍的。

  就算将薛仁贵和苏大为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二万人。

  至于裴行俭和苏定方手里的人马,除非唐军不用看顾河西走廊和军镇要地,否则防则有余,攻则不足。

  王玄策在一旁开口道:“吐蕃人居然已经膨胀到如此程度了……”

  李博在帐中一角咳嗽一声问:“王大夫何意?”

  他与王玄策都是作为苏大为行军参赞加入,也就是作战参谋人员。

  “能征召仆从,是大国象征,能征召勃尼、天竺,代表吐蕃在南面渗透和掌控力极强。”

  王玄策伸手在后世阿三那一块版图圈了一下:“我当年去天竺时,知道这里有一大片平原,雨水充沛适合耕种,吐蕃若能统驭天竺,那作战潜力便极为可怕。”

  说完,他环视一圈,伸手摸着自己颔下浓须:“打不不恰当的比喻,吐蕃地势奇高,而且被群山高原环绕,他们就像是当年战国时的秦国,若是锁住山口关隘,我军想要进攻,须得仰攻,还得克服冰雪、群山危崖、极寒等环境,十分不易。

  同时吐蕃高原中,还有一种瘴气,如我们这些中原人去,常会头晕目眩,昏厥,甚至倒地毙命。

  这种环境,也限制了吐蕃,令其无法像中原那样,养活那么多人口。

  可一旦他们掌握了天竺土地,就如秦国得到了蜀地,掌握天府之国,沃野千里,不但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得到更富饶的资源,作战的潜力,也将大大提升。”

  王玄策的这番话,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视。

  “如战国时的秦国,如果真是这样,吐蕃将变得极为可怕,不可轻视。”

  薛仁贵手扶腰间横刀,神色凝重。

  他是胆大勇猛,作战侵略如火,但绝不是没有头脑一味的莽将。

  虽然不如在座那些贵族门阀弟子出身的将领,读过那么多兵书策略,但关于大秦的故事,还是听过的。

  在得到蜀地之前,秦国不过战国七雄之一。

  得到了天府之国,大秦,才能称之为虎狼之秦。

  归根结底,一切的战争,最后比拚的是国力,而国力,又要抑仗人口规模,粮食、资源和生产力。

  高崇文在一旁道:“那种瘴气我曾听说过,不过我听说有些草药能解瘴气,不知……”

  安文生开口道:“这个军医有所准备,从出长安时,就在搜集消除瘴气的药物,现在已经收集不少,可解瘴气之苦。”

  李辩两眼一亮,一拳击在掌心:“要是没有瘴气困扰,那便不怕什么了,只要前总管给我一千府兵,末将可以领兵先去探一探吐蕃人的虚实。”

  程务挺在一旁咳嗽一声,一只手在下面拉了拉李辩的衣甲。

  结果李辩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两眼一瞪:“你拉我甲叶做甚?”

  “都静一静,听总管的。”

  郭待封微微一笑,向苏大为的方向,笑脸拱手。

  帐中众人的声音,这才静下来一些。

  苏大为心中思索,所谓瘴气,应当就是高原反应。

  好在出发前已经找李治要了些医官,听说里面还有孙思邈的弟子。

  他记得后世消除高原反应,比较好的中药材名红景天,也不知在这个时代,是否一样。

  出发前向医管和安文生都提过,听安文生方才所说,应该是找到了。

  “薛刺史,目前吐蕃人对我们的进攻方向,主要在哪个地方?”

  苏大为的手,从西域,到裴行俭的防区,划过河西经过苏定方的兵力区,又在武威点了点:“吐蕃人要攻唐,也只能在这片区域吧?但是四十万人,撒在这么广袤的地方,也不算什么,他们必然重点攻一个方向。”

  地图下面是后来的剑南道,也就是蜀中地区。

  吐蕃人如果想从蜀中通过去攻击关中腹地,也必须翻跃重重高山,行军艰难。

  唐军在这边只用布好节点和城防,就足以令吐蕃人头痛。

  薛仁贵摘下头盔,将其夹在腋下。

  他的头上汗渍未干,一揭下头盔,黑亮的脑门上和发髻上,居然隐隐升腾一丝白气。

  “这该死的西域天气。”

  薛仁贵抿了抿唇道:“吐蕃人在吞并了吐谷浑后,利用鄯州设防,守得十分严密,还曾一度向武威进兵,后来因为我及时带兵赶到,也多亏了娄师德和王孝杰部,才在吐蕃人的攻势下守住。

  这之后,双方互有来往,但我感觉吐蕃人的攻势不如以前。

  昨日收到裴大都护那边送来的书信,言及吐蕃在河西扩张兵力,大都护颇为担心。”

  “河西?”

  苏大为和诸将的目光一齐集中到地图上。

  河西走廊,从武威到酒泉、张掖、敦煌,直到西域诸国,通往大食方向,这一路,就是后世所说的丝绸之路,也是大唐通往西域的通道。

  大唐的富庶,除了不断向周边扩张,吸纳四周的财赋资源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通过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将大唐的货物与文明,与西方交换,不断获得财富和新奇技艺。

  吐蕃原本是无法伸手到河西走廊的。

  可是当吐蕃吞并吐谷浑后,便不一样了。

  吐蕃的疆域和实控区,已经延伸到了河西走廊,随时可以威胁,甚至切断丝绸之路这条大唐的黄金血脉。

  历史上,吐蕃与大唐相争时,安西四镇数度易手,河西走廊更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苏大为的手指在龟兹方向划了一划,一直延伸到瓜州。

  “河西有些危险,但有大都护裴行俭坐镇,以他的能力,相信不会给吐蕃人太多机会,稍后我会去信给裴都护,交换信息询问战事。

  瓜州到酒泉、张掖这一线,目前是苏大总管坐镇。

  不过大总管听说病势不轻,只怕没有精力做到面面俱到。

  另外,瓜州这里,是东西货物的集散站点,我听说安西等都护府不少军略物资都屯积于此,不可不防。”

  李辩此时开口道:“总管,瓜州防御要增强,可一时又变不出兵来,不如你派我带一千骑去瓜州……”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程务挺伸手捂住嘴:“闭嘴,听总管说完。”

  苏大为看了李辩一眼,接着道:“我会和苏大总管去信确认一下,如果眼下没有战机,我想先与大总管会面,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此次征吐蕃的兵团,乃是集合了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安集大使定方和苏大为这支新援军。

  不过就算三者加起来,可战之兵仍不满十万。

  而裴行俭和苏定方这两者,都要守护一片防区,轻易不能动。

  唯一机动的,反倒是苏大为这支新增援军。

  李辩用力掰开程务挺捂住自己的手,向苏大为道:“总管,后续大军不知何时才到,趁我们新到,吐蕃人还不清楚,何不先派一支人马打敌人措手不及,兵贵神速啊。”

  说话的同时,李辩的两眼亮起灼热的光芒。

  他天生渴望驰骋疆场。

  苏大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帐外有人喝道:“逻娑道大总管和副总管未下令,妄议进兵者,当斩之!”

  帐幕掀开,一股来自西北高原的冷空气,挟着风沙扑入军帐。

  第一百二十章 李敬玄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帐门口。

  掀帘而入者,是一个年约四旬上下的中年文士。

  他的身高六尺余,颔下生着半尺长须,双眉细长入鬓。

  眉下一双眼睛,精芒闪烁,清澈中,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幽深之意。

  再看他的穿着,是文士青袍,头束高冠,腰上悬着鱼袋。

  显然是朝中贵人。

  只是一时不清楚此人身份来历。

  跟在中年文士之后的,却是苏大为等人的熟人,一身戎装,腰佩横刀的鞨靺族将领,李谨行。

  之前行军时,尉迟宝琳和程处嗣领虚张声势的府兵回长安。

  而李谨行则是领了军令,率领斥候轻骑疾行,倍道兼行,赶在大军之前,早早赶到瓜州,将李治和兵部的军令传递给苏定方和裴行俭。

  李谨行回来,自然是完成任务回来交令。

  “苏总管,薛刺史。”

  李谨行跟在文士身后,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我方从安西大都护处回转,带回大都护和大总管手书一封,这位是大都护府中长史,李敬玄。”

  李谨行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封信,捧于手中,大步走到苏大为面前,双手呈上。

  苏大为接过信,先不忙看。

  而是扫了一眼安文生,似在询问,这李敬玄是哪路神仙。

  手中同时向李敬玄拱手:“原来是李长史,失敬。”

  李敬玄一手负后,一手轻拈长须,神态颇有些踞傲。

  这让跟苏大为关系近的苏庆节和薛仁贵脸上闪过一丝不豫。

  不过薛仁贵还是凑上来小声道:“李敬玄来头不小,当心。”

  “嗯?”

  安文生几乎同时在他耳朵,以只有两人才能小声道:“李敬玄是谷州长史李孝卿之子,当年得到中书令马周的推荐,进入太子潜邸,历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尚书右丞、太子右庶子,郑仁泰去后任安西都护府长史。”

  听他这么一说,苏大为立刻明白眼前此人的份量。

  这是当今天皇陛下李治做太子时,太子府的旧臣,当然属于李治的“自己人”和亲信。

  如今下放到河西,只怕是历炼镀金一番,待回到中枢,必有大用。

  苏大为还在猜测李敬玄的来意,而一旁的王玄策已经大步上去,向着李敬玄行叉手礼道:“好久不见李学士了,一向可好。”

  “我道是谁,原来是散朝大夫,怎么,你来武威是?”

  李敬玄的目光在苏大为和王玄策之间一转,嘴角微微一挑。

  王玄策略有些尴尬道:“惭愧,这些年李学士前程似锦,我却依旧是个小小从五品朝散大夫,今次是得苏总前管相召,在他帐下任事。”

  “原来如此。”

  李敬玄目光回到苏大为身上,浅浅一笑:“前总管,倒真是不拘一格任人才。”

  这话听在耳里,未免有些刺耳。

  王玄策脸色一变。

  帐中李博和王孝杰、李辩脸上微现怒容。

  苏庆节叱道:“李长史,总管如何用人,还需要你说?”

  “是下官失言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苏庆节,双手抱拳行礼道:“这位,可是武邑县公?”

  苏庆节态度和缓一些:“你既是从大都护那里来此,必有要事,请说。”

  李敬玄明显对苏庆节的态度要比苏大为更恭敬一些,不难猜出,此人极为看重门弟,大概满场将领,只有苏庆节能让他勉强高看一眼。

  “大都护让我亲自过来,看一看先锋军的情况,此次对吐蕃用兵,陛下之意,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此战,必须逻娑道大总管统筹,副总管裴行俭推动,有他们的许可,才可用兵。

  否则,擅开兵衅,一旦战事不利,或者影响整个攻略大局,到时陛下震怒,只怕苏前总管,也担待不起吧?”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话里的味道,更有一种讽刺之意。

  苏大为脸色一沉。

  王玄策眼中也现出怒火,但他还是悄然走到苏大为身侧,压着沙哑嗓音道:“总管,不可与此人一般见识,朝中有传言,李敬玄再过几年,可能入朝为宰相。”

  朝廷那边最新的消息是,司列太掌伯刘祥道兼右相,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检校左相。

  郝处俊还是被贬了。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刘祥道和窦德玄大概也只是过渡人选。

  下任宰相,作为李治太子潜邸时的太子府侍读,李敬玄有很大机会一飞冲天。

  这个时候,也难怪李敬玄有如此傲气。

  苏大为得罪这样一位潜力股,无疑不明智。

  这也是现场如李辩等人,虽然怒,却不敢言的原因。

  苏大为目光落在李敬玄的脸上。

  他比李敬玄要高出许多,此时居高临下俯视,天然带着一股压势。

  “苏前总管,请你看好军卒,不要擅自……”

  “何为擅自?”

  苏大为突然一声冷喝。

  声音军帐内回荡,令所有人心头一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命我出征时,已经许我便宜行事,军情如火,战阵之间,变化万千,我即为前总管,统驭这一万二千余兵卒,若有战事需要,当自决。”

  苏大为冷冷道:“就不劳李长史费心了。”

  “你……”

  李敬玄原本十分悠然的抚着长须,听到苏大为的话,双眼一下子瞪大,狠狠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这些年,他很顺利,每一步都很顺利。

  以致于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有大气运在身。

  所有人都会顺着他,避让他。

  就连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都让他三分。

  来武威会一会这前总管,不是裴行俭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作为大都护府长史,统驭整个大都护府所有的幕僚,同时还有一层“陛下信任”的金衣,他的想法,无人敢阻拦。

  看一看这苏大为,不为别的。

  就是他听说苏大为许多事,令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嫉恨。

  凭什么。

  自己作为太子潜邸时的侍读,熬到如今,也不过是大都护府长史。

  而这苏大为,远比自己年轻,早早挂上了金鱼袋。

  靠着与武后的关系,几年时间,从一个无品无级的不良人,一下子跃为大唐逻娑道副总管。

  此次征吐蕃后,再回长安,只怕此人便要封候拜相了吧?

  以三十来岁的年纪,这份升迁,简直犹如冲天之鹤,太过耀眼。

  这让一向自诩有气运在身,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李敬玄,心中颇为不喜。

  结果见了苏大为本人,他就更不喜了。

  这一帮军汉,除了苏定方之子外,都是些什么人?

  归化鞨靺族将领,归化的胡人、高句丽人、百济人,要么就是良家子,寒门都算不上。

  泥垢如何与青天比高。

  这一瞬间,李敬玄心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抚须的手停住,深深的看向苏大为,冷冷笑道:“苏前总管,好威风,好大的威风。”

  “李长史懂军事吗?”

  苏大为平静的一句,眼里带着莫名笑意。

  这种眼神,令李敬玄眼皮一跳,心中有一种刺痛之感。

  “我幼年熟读经史,兵法也熟读。”

  “李长史上过战场吗?见过敌人吗?你有没有亲眼杀过敌?有没有见过敌人被斩杀在眼前,看过敌人的血飞溅出来的模样?”

  苏大为平静,但又隐带着一丝笑意的道:“读过几本兵书,那叫纸上谈兵,没亲自上过战场,算得什么懂军事。”

  看着李敬玄面皮变色,脸上涌起紫胀,苏大为再在他心头戳上一刀:“李长史既不懂军事,留在都护府帮裴都护看看文书,写写书信也就够了,就不必在我们面前多做饶舌。”

  “你……”

  “道不同,不相为盟,送客。”

  苏大为狠狠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地图、笔墨一齐跳动起来。

  “你你……你敢……”

  早有帐外亲兵进来,一左一右架着李敬玄的胳膊。

  “你们……”

  “总管,他可是……”

  “闭嘴。”

  苏大为向想说话的娄师德瞪了一眼。

  在他的示意下,亲兵将李敬玄倒拖了出去。

  “苏大为,你敢,竖子,你……”

  “好走不送!”

  苏大为冷笑一声。

  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性。

  这是哪里?

  这是自己身为逻娑道前总管的军帐。

  招集的人都是自己军中上下的将领。

  别说一个李敬玄,就算是裴行俭亲来,苏大为该顶还是会顶。

  一军之长,不是随便说说的。

  若是让一个外人,跑到自己军帐前大呼小叫,往轻了说是此人不知进退,重一点,乱我军心,杀了你又如何。

  “阿弥,你啊……”

  安文生在一旁,摸着光溜的下巴,摇了摇头,苦着脸,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也罢,若你能忍下去,我反倒要生疑了。”

  薛仁贵目光看过来,黑脸庞上嘴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

  下面的手,悄悄竖起大拇指。

  李辩可直率得多,哈哈大笑:“那个李长史,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居然敢指手画脚,大呼小叫,嘿嘿,要我说,得乱棒打出。”

  “你少说两句。”

  在他旁边的程务挺道。

  只不过,看程务挺那张脸,分明也有忍笑之意。

  不论军中等级,单论身份,大家都是军将,一个文臣跑来说不许战,这个不许,那个不许。

  大伙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些腻歪。

  苏大为将李敬玄赶出去,虽然有些冲动,但着实让人解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反常

  王玄策在苏大为面前低声道:“得罪了李敬玄,日后只怕……”

  “管什么日后,眼下这仗要是听他的瞎指挥,打输了,咱们都没有日后。”

  苏大为近乎冰冷无情的一句话,令王玄策不由凛然。

  他在这之前,从未想过大唐会输这件事。

  哪怕当年出使天竺,随行人员中伏,人几乎全死光了。

  那时的王玄策也只想着借兵,想着复仇,从来没考虑过会输。

  只有打不打的问题。

  若打,大唐必胜。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吐蕃和大唐之前的敌人不一样。”

  王玄策默默点头。

  他虽然为人胆魄奇大,但少有人知,他的眼光更准。

  擅于兵法。

  所以更能明白,拥有天竺做后方的吐蕃,将会获得怎样的资源和战争潜力。

  何况天竺多诡异、异人,当年天竺之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总管,你方才提到代州都督郑仁泰之死,莫非……”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扬声向其他将领道:“今天先到这里,诸将各自去整理本部人马,随时做好出征准备,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

  “喏!”

  李辩、娄师德、黑齿常之、沙咤相如、王孝杰、李谨行、高崇文、程务挺、郭待封等将虽然满腹疑问,但都一齐抱拳,鱼贯退出。

  军帐内,只留下苏大为、苏庆节、薛仁贵、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六人。

  “阿弥,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吗?”

  苏庆节眉头一皱,看向他。

  “是关于诡异之事。”

  “诡异?”

  苏大为点点头,跺了跺脚:“这片地,现在叫武威,以前知道叫什么吗?”

  “什么?”

  “武狱。”

  苏大为冷静的道:“狱,通域,之前茅山宗天师叶法善曾给过我一本书,里面提到不少关于天师镇压诡异之事,其中就提到,关于河西之地,大漠之中,古之诡异盛行。

  后来人道渐昌,出了许多巫和道,逐渐将诡异压制下去。

  但这片地,原本就是诡异故地。

  据都察寺提供的情报,代州都督是突然暴毙,与身体无关。”

  与身体无关,自然是与诡异有关。

  苏大为这番话说完,军帐内久久无声。

  似乎大家都在消化这一切。

  过了半晌,薛仁贵开口道:“诡异,真有这么厉害?”

  作为唐军高层将领,而且镇守玄武门十几年,诡异的存在对他来说,并非秘密。

  太宗皇帝崩于含风殿的那晚,他甚至亲眼见到长安妖气弥漫,巨龙盘恒于空。

  但那些,只限于眼见,他还没有亲自与诡异交手过。

  “异人你知道的,诡异的威力,相当于异人,甚至论奇诡处,比异人有过之而不及。”

  苏大为的话,令薛仁贵沉闷片刻:“为何当年随太宗征高句丽时,没见过有什么诡异,这些年征战,也都是寻常战事。”

  苏庆节在一旁道:“听我阿耶讲过,人道盛,则诡异被压制,太宗文皇帝身上龙气之盛,旷绝当世,有太宗在,那些魑魅魍魉只会潜匿。”

  薛仁贵默默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苏庆节突然“哎呀”一声。

  所有人向他看去,只见他面色有异道:“郑仁泰如果死于诡异之手,那我阿耶……”

  “大总管身上气运之隆,寻常邪物也近不得身,何况大总管身边也有异人守护,照理来说,不应该会有事。”

  苏大为说着,取出方才李谨行呈上来的信道:“狮子你别急,看看这两封信,若有事,应该会提及。”

  苏庆节这才稍微镇定下来,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苏大为检视了一番泥封,将其捏碎后,取出里面的信。

  两封信,一封来自裴行俭,一封是苏定方。

  苏定方的信极简略,就是一句话,让苏大为暂驻武威,守住唐军防线,不令吐蕃寸进。

  而裴行俭的信先提公务,让苏大为安心在武威驻扎。

  另外提及,择日于大总管苏定方处会面,共议军情。

  最后就是简单几句叙旧问候的话。

  并无异样。

  苏大为看完,向苏定方展示道:“你看,大总管的信里没提及别的,应当无事。”

  “那就好……”

  苏庆节点点头,从苏大为手里接过苏定方的信,看了一遍,突然脸色大变。

  “这信,不是我阿耶写的。”

  “什么?”

  苏大为和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我阿耶的笔迹。”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苏大为以手扶额:“或许是大总管让府中长史主薄他们代笔。”

  “不错。”王玄策在一旁点头道:“军务繁忙,实在顾不上亲笔写信,让府中长史代表乃常有之事。”

  “代笔我当然知道,可……”

  苏庆节脸色铁青,向众人抖一抖手中的信:“为何没有我阿耶的印信?”

  咯噔!

  军帐里仿佛跳闸一样,心头突兀一跳。

  印信?

  没错,如果是府中长史等代笔,在信的末处,一定会由主将用印,或亲笔落款,以证实确实是出自自己的意思。

  苏大为脸色微沉,拿过苏定方的信看了看,再拿起方才裴行俭的信。

  裴行俭的信末尾处有落款留名,同时用了印信。

  而且通篇下来,都是裴行俭亲笔书写。

  苏大为熟悉裴行俭的事,裴行俭当年在长安做县令,他为长安不良帅。

  有了裴行俭的信做对比,再看苏定方的信,就会觉得十分突兀。

  “伪信?”

  “谁会,谁敢伪造大总管的信?”

  “李谨行不是去见过大总管,喊他过来。”

  喊了传令兵去通传。

  帐中众人皆沉默下来。

  过了盏茶时间,听到帐外衣甲声响。

  李谨行掀帐而入。

  “总管召我?”

  他的额角,还有丝丝汗渍,可见方才正在忙碌,接到命令,从自己的兵卒中飞奔而来。

  “谨行,你这次见到苏大总管了吗?”

  “见了。”

  “当时情况如何?”

  “情况?”

  李谨行人如其名,行事十分谨慎,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脸上先闪过狐疑,接着是沉思。

  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脑子里将当日求见苏定方的整个过程,过了一遍。

  “大总管府中亲卫引我入内,我向大总管见礼,递交书信,然后说了前鏠军的事。”

  “大总管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是让我稍待,然后令长史写了信,交给我。”

  “这信,为何没有用印?”

  苏大为问着,将手中信的上部折起,将落款处朝向李谨行。

  李谨行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有些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两眼,整张脸色变得苍白:“前总管,我……我不知,当时苏大总管在纱幕后面躺着,听府中人说是病重见不得风,然后命长史……”

  “等等。”

  苏大为、安文生、苏庆节及薛仁贵,几乎同时喊出来:“你没亲眼见到大总管?”

  “见到了啊,就隔着帘幕……”

  李谨行说着,自己反应过来,脸色凝固道:“莫非……莫非我见到的不是苏大总管?”

  帐内诸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死寂。

  苏庆节反应过来,咬牙向着苏大为抱拳道:“阿弥,请你准我去一趟,我要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所有人都明白,苏庆节指的是什么。

  如果那帘幕后面,真的是个“冒牌货”,如果唐军擎天半壁,战神苏定方出了状况。

  那对唐军,将是灭顶之灾。

  而苏庆节作为苏定方的儿子,也无法接受自己父亲出任何意外。

  “狮子。”

  苏大为伸手按住苏庆节的肩膀:“这事,我和你一样疑惑,先别急,让我想一想。”

  “还想什么?”

  苏庆节挣开他按住自己肩膀的大手,怒道:“不是你的阿耶,所以你不紧张。”

  “狮子,贼你妈,大总管是我的兵法老师,待我如子侄,我与你亦是兄弟,你说我能不紧张?”

  苏大为伸过手,狠狠箍住苏庆节的脖颈,用命令的口吻道:“但我是主将,我得为你,为前锋军上下负责,去,一定要去,但必须有万全的准备,我跟你一块去。”

  “阿弥!”

  苏庆节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安文生和李博一先一后,在一旁劝道:“阿弥,你是一军之主,现在前锋军一万二千人,皆靠你指挥,你若跟着狮子去酒泉,这里谁能主持局面?”

  李博迟疑道:“如果这是一个阴谋呢?会不会是敌人想要调虎离山,行不可告人之事?总管,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王玄策看着苏大为,嘴皮微动,想劝,却又忍住。

  他早已不是当年,纵横捭阖,意气风发的唐使。

  而是一个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

  刚加入苏大为的总管府中,只是一个临时征召的赞画之职,出言相劝,未免不合身份。

  “苏定方是我的老师,也是狮子父亲,更是大唐的逻娑道大总管,他那里,不能有任何差池。”

  苏大为扫视一下众人,声音坚定道:“我意已决,但我会做好万全的安排,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阿弥……”

  苏庆节嘴唇颤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抹羞愧,为自己方才冲口而出伤人的话而无颜。

  “你我兄弟,不必多说,刀山火海我陪你趟。”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弥,你方才的决定太过冲动了。”

  冷风吹过,安文生掀开帘帐走进来。

  苏大为此时正坐在桌案前,面前摊开一张地图,但他并没有看地图,而是翻阅一本古书。

  他坐在那里,如老僧入定,周身透着一种静谧之气。

  安文生不由诧异:“你在看什么书?”

  “是上次叶法善给我的,上面写了不少天师道和茅三宗的旧事,倒也有趣。”

  苏大为回过神来,随手将书放在案上,脸上仍有意犹未尽之色。

  目光从书上抬起,眼神中带着一抹笑意:“你也觉得我方才冒失了?”

  “是不是冒失我不好说,但你若离开,军中诸将只怕军心不稳。”

  安文生走过来,拿起《天师伏魔》翻看起来。

  “我若不去,只怕也是不稳。”

  苏大为站起身,走到军帐一侧挂置的地图前,伸手指了指:“看看大总管的位置,他坐镇酒泉,守着张掖、肃州、玉门、瓜州、敦煌,这么一片地方,形如弯月,是河西的屏障。

  若是此地有失,我部和裴行俭的安西都护府,将被截为两段。”

  地图一侧竖起的鲸油灯,照亮了苏大为的脸庞。

  他的神色平静,并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安文生定定的看了他良久,徐徐道:“大总管是大唐名将,是军神,他不会输的。”

  “再强的人,也敌不过时间。”

  苏大为想起自己穿越前,本体自己在朱雀大道上,亲眼看着太宗驾崩含风殿,天上出现的异象。

  还有诡异出巡的场景。

  那一切,都深深铬印在身体的记忆里。

  强大如人王,都有天人五衰的时候,何况苏定方。

  按自己的后世记忆,苏定方的寿元将尽。

  陪苏庆节去,一方面有军略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顾着情义,不想让苏庆节,错失见苏定方的最后一面。

  万一,万一呢?

  万一苏定方真的在这个时候薨于军中,这残局怎么办?

  如何收拾局面?

  吐蕃人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大举进攻?

  安文生把书往自己袖中边塞边道:“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是……哎,我的书。”

  “这书不错,我借去看几天。”安文生两眼微眯,眼里透着一丝笑意,这令他原本带着几分风度儒雅的脸上,凭添了一丝狡黠之意。

  “恶贼,说好了,看完就还回来,不要损坏了。”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摇头:“说正事。”

  他抬手分别在安西都护府、酒泉张掖一线,和威武凉州点了点。

  “这是三个节点,就像是大唐伸向西域的臂膀,武威和凉州这条线,背后重镇不少,吐蕃人要从这里攻,最多只能取下一些小城,一些重镇只要守将不是太昏聩,守住城防不是问题。

  裴行俭那边也是同样,各镇之间兵力互补,乃是一个成熟的防御体系,吐蕃人拔下一个点,在茫茫沙海中,要去下一片绿洲,得费不少功夫,而只要吐蕃人动手,裴行俭会及时反应。”

  苏大为的手在酒泉处指了指:“苏大总管代替郑仁泰防守的这一线,原本应该是最强,但大总管的身体状况不乐观,而且又出了那封信的事,令人疑虑。

  万一这个点被拿下,以大总管的威名,对我军心理上的打击,无可估量。”

  安文生一直静静听着,他的手不知何时又从苏大为的桌案上拿起一盘点心,一边点头,一边往嘴里送。

  “文生,你……好减肥了。”

  “不要打扰我思考。”

  安文生那张白净胖大的脸上,满是冷漠。

  “你这个没有感情的胖子。”

  “滚,你才是胖子,你们全家都是胖子!”

  “小苏不胖。”苏大为义正辞严。

  “咳,说正事。”

  安文生扔下空碟,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洁白丝帕,将沾了油的手指细细擦拭一遍。

  他做得极为仔细,连拇指缝隙都没放过。

  像是擦拭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苏大为看了看他胖乎乎的手,颇有些想吐槽之感。

  “你方才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若你要去酒泉,武威这边的防务如何做?”

  “薛礼做的本来就不错了,有他在武威和凉州固若金汤。”

  苏大为凝视着地图,思索着。

  武威和凉州之下,即为兰州、河州、岷州,再下去便是关内道,也即长安所在。

  越往长安去,大唐的军事力量越强,不可能给吐蕃人任何机会。

  但要防着吐蕃人断河西走廊,断掉大唐通往西域的商贸财路。

  “况且按裴行俭的信,本就约定要去大总管处会面商议军情。”

  “你忘记了一点。”

  安文生摸着下巴缓缓道:“诡异。”

  “诡异?”

  “你之前不是说,郑仁泰有可能是被诡异下手,如果吐蕃人真能操纵诡异,行刺唐军将领,到那时,人人自危,不光大总管,大都护,薛仁贵这边要是出了状况……”

  苏大为笑道:“这事我早有准备。”

  “哦?”安文生撑开双眼,看向他:“什么准备?”

  “就在那本书里。”

  苏大为指了指他的袖子:“叶法善说要带门徒助我,算算时间,也该到了,有茅山宗坐镇,就算有诡异也不怕。”

  “甚好。”安文生那张如扑克般冷漠脸上,嘴角翘了翘,终于挤出一丝笑容。

  “文生,你这张脸……”

  “我脸怎么了?”

  苏大为一边感慨,一边伸双手去揪安文生脸颊上的肥肉:“一定是欠了很多人钱。”

  “滚!”

  ……

  酒泉,古称肃州。

  张掖,古称甘州。

  这两者合起来,正好是后世的甘肃。

  酒泉地处后世甘肃省西北部、河西走廊西端阿尔金山、祁连山与马鬃山之间,自古就是通往新疆和西域的交通要塞。

  北部除少部分与后世蒙古接壤外,大部与内蒙古阿拉善盟相接,西达新疆,南界青海,东邻张掖市。

  自东而西有祁连主峰、讨赖山、大雪山、野马山、阿尔金山、党河南山、赛什腾山等山峰。

  虽是二月,地面犹有积雪未化。

  初晨时分,奔驰的骏马,打碎了四下平静。

  无数野草带着冰棱沫,随着四蹄翻飞,被抛了起来。

  阳光透过澄澈透明的云空,照亮了马背上一行人。

  正是苏大为、苏庆节、安文生和王玄策四骑。

  在他们身后,还带了大约百人的唐军兵卒,

  苏大为拍了拍龙子的脖颈,令它在山崖边停下来。

  站在岸边远眺,酒泉已经历历在目。

  远处的风景,如画入眉,浓淡相宜,透着一股苍凉之美。

  起伏的峦蜿蜒跌宕,湖泊如镜。

  王玄策在一旁,用马鞭指向前方道:“再前行五十里,就到酒泉了,这边风景颇有可观之处,对了,酒泉以西至敦煌,有个千佛洞,据说建于十六国前秦。”

  千佛洞,即后世莫高窟,历经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历代的兴建,形成巨大的规模。

  到后世时,已有有洞窟735个,壁画4.5万平方米、泥质彩塑2415尊。

  苏大为估计此时应该还没那么大的规模。

  “酒泉为汉代河西四郡之一,丝绸商贸的重镇,因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

  “这地方,我来过。”

  苏大为在龙子背上,向着王玄策大笑。

  晨光下,他的面庞染着一层金色,贴身的皮甲也显得金黄,透着一股洒脱旷达之感。

  “原来总管来过,倒是我多嘴了。”王玄策感觉自己马屁拍在马腿上,略显尴尬。

  “无妨无妨,带着王大夫来,就是想听你多介绍当地风土。”

  苏大为笑着摆摆手。

  他是来过,但那是两千多年的后世。

  苍海桑田,许多风物早就大不相同。

  他所知的酒泉,是后世卫星上天的那个酒泉。

  而现在的酒泉,却是大唐河西重镇。

  大唐逻娑道大总管苏定方驻军之地。

  “五十里,咱们赶一赶路,争取早点见到大总管。”苏大为拍了拍龙子的脖颈,龙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率先奔出。

  四蹄如腾云驾雾般,转瞬将后方众骑抛下。

  “龙子慢点,等等他们。”

  苏大为的话音才落,陡然听得龙子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四蹄踏空猛地凌空跃起。

  龙子的力量何等恐怖。

  这一下纵跃,苏大为只觉得如坐火箭般上蹿,也不知跳起了多高。

  眼角余光还看到一只燕子从龙子身下飞过。

  龙子的蹄,好似还碰了一下燕羽。

  飞马踏燕?

  苏大为脑中闪过一丝惊异。

  就这一眼,他还看清此燕背部呈深蓝色,尾部有一条黄色横带,与中原之燕大不相同。

  下一刻,苏大为听得下方一声嘶吼,地面塌陷,有一庞然大物,如长蛇般,从地面钻出。

  蜿蜒扭曲的身躯,舞动着,血盆大口向着天空一合,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音爆。

  咚!

  诡异?

  苏大为心中一震,方才若不是龙子反应及时,只怕已被此物偷袭成功。

  龙子从空中坠下,四蹄践踏冰面,一时冰雪和碎屑迸飞。

  人在龙子背上,随着龙子一齐转身,警惕的看向身后巨物。

  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巨蟒,说是蟒,却没有眼,面部只有一张獠牙毕露的大口。

  身躯目测大至有十余米长,矗立在那里,给人一种可怕的威压。

  “雪域之地,果然多诡异。”

  苏大为心中暗想,想起此物在《百诡夜行录》中,排名三百开外。

  名无眼蛭,又称毒龙。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雨师妾

  天空突然阴暗,滚滚的乌云遮蔽了阳光。

  云层间隐隐电光闪动。

  过了片刻,又有隆隆雷音,由远及近。

  就在天有异象时。

  苏大为陡然发现,在毒龙旁,站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一身红衣,依稀看到长发及腰,银白色的发,遮挡住了面庞。

  腰身很窄,细长的红裙,闪烁着如同春江下锦鲤般的鳞光。

  天空中翻涌的阴云和这缈小的红衣女子,再加一旁巨大毒龙,这一切,交织成一副妖异的画面。

  龙子甩着脑袋,从鼻子里喷出强烈的气流。

  它似乎很生气,为方才的偷袭而感到愤怒。

  前蹄在冷硬的冻土层上刨着。

  践踏着杂草碎石。

  下一刻,明白它心意的苏大为一夹龙子腰腹。

  龙子仰头长嘶,发出巨龙般的咆哮声。

  毒龙吃了一惊,扭动的向躯猛地停下来,似是察觉到危险,斜斜对着狂奔的龙子,张开的獠牙血口中,发出示威般的咆哮。

  空气隐隐带起涟漪,一切画面都在扭曲。

  就像是有人投了一枚巨石到湖里,掀起巨浪将一切都打碎了。

  咣!

  一声巨响。

  镜像粉碎。

  龙子驮着苏大为,高高跃起,向着那毒龙。

  龙子张嘴便咬,奋蹄便踢。

  它胁下生的那些龙鳞,片片抖动,发出刺耳的鸣叫。

  一股玄之又玄的云气飞速集中在龙子的四蹄和胁下,形成白色的雾气,有如翅膀。

  毒龙惨叫一声,碎鳞和断牙飞迸,不知被龙子踢破了多少。

  它只是叫毒龙,实则本体是诡异中的一种爬虫属,距离真正的龙族,还差得远了。

  而龙子,是真龙。

  至少是有真龙的血脉。

  发怒起来,散发出的威压对毒龙生出上位生灵的压制。

  隆隆~

  地动山摇。

  十余米高的毒龙悲嘶着,身体重重的砸倒在附近的山峦上。

  将小山都压崩塌了一截。

  惨绿色的诡异之血,如喷泉般狂飙。

  苏大为与龙子落地,拨转马头,手中横刀出鞘,向着红衣丽人。

  他身周自然生出气流,将从天空洒落的诡异之血弹开。

  “什么人派你们来的?你为谁效力。”

  大白天,非诡异出巡之夜。

  哪有这么巧,突然遇到诡异的偷袭。

  苏大为大喝的同时,一夹龙子马腹,连人带龙子已经向那红衣女子冲上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苏大为左手一伸,身子斜出,打算将女人抓住。

  谁知这一捞,居然捞了个空。

  面前香风浮动,几缕银发拂过。

  唰!

  一直冲出数十丈远,龙子才停住脚步。

  苏大为眉头一跳,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盔护耳,皮制的甲衣上,多出几道深刻割口,仿佛刚才一瞬间,那女人的头发,锋利如刀。

  再仔细看红衣女人,苏大为不由一愣。

  这女人,肤色极黑。

  两手各抓一蛇。

  两耳的耳饰好像是活蛇在蠕动。

  而且,这女人……头上有角。

  他没有看错,这红衣女人披散的银发下,光洁的额庭两边,各有一个肉色的小突起。

  远距离容易忽视,但在数十丈之内,苏大为终于看清。

  这是一对肉角。

  有角的人,莫非是龙?

  身下的龙子似乎也傻眼了,发出不安的响鼻声。

  一副踌蹰不前的模样。

  苏大为忍不住拍了一下龙子的脖颈:“龙子,你不要见到敌人是女人就缩头缩脑,走,咱们抓住这女人,好好问一问她的来历。”

  龙子甩了甩脑袋,似是为自己壮胆的大吼了一声,迈开小步向红衣女子跑去。

  就在龙子加速的一瞬,那女人肉角下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

  里面什么也没有,乃是白茫茫一片。

  轰隆~

  天地间,恰好响起一记惊雷。

  亮白的光芒,刺透了一切。

  倾盆大雨疯狂拍打着地面,将一切都融入到雨幕中,天与地,再也看不分明。

  “阿弥!”

  “阿弥,你跑太快了,我们都要追不上了。”

  “总管你在哪里?”

  苏庆节和安文生,王玄策等人的声音,杂乱的交织在一起。

  他们此时才赶上来。

  却只看到雨幕里,苏大为单人独骑,对着一片獠籍的泥土地,似在皱眉沉思。

  狂乱的雨水,挟着风声呼啸,打在他的皮甲上,一些被弹开,一些,顺着衣甲缝隙滑落,形成无数细密的水线。

  “总管,出了什么事?”

  王玄策看了看现场环境,脸色微变。

  “方才,这里钻出一头诡异,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

  安文生拍马上来诧异道:“什么样的女人,和诡异在一起?”

  说话间,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样显得有些狼狈。

  这该死的雨,将贴身衣物都湿透了。

  还好大家没有穿上铁甲,否则雨水渗到铁甲缝隙里,灌满雨水的铁甲和贴身皮衣棉衣吸足了水,一齐膨胀起来,那种沉重而冰冷的滋味,只怕会毕生难忘。

  “说不上来,她手上抓着蛇,耳朵上也挂着蛇,很奇怪,我觉得她不像人。”

  “不像人?”

  苏庆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诧异道:“什么样的人又不像人?”

  “你们不知,她头上还长了一对角,出现后,天上就降下暴雨。”

  “人呢?”

  “不见了。”

  苏大为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很少见这种种类的诡异,《百诡夜行录》上好像都极少人形的诡异,可惜没能抓住。”

  “别提什么诡异了?离地方不远了,赶紧赶路吧,这该死的大雨。”苏庆节催促道。

  “走吧,大家提起精神,多加防备。”

  “这吐蕃和吐谷浑一来,就觉得怪怪的,这里的风物,与大唐,与突厥和西域诸国,都大不相同。”

  众人简单说了几句,拍了拍马,忍受雨水浇灌,认准方向继续赶路。

  说也奇怪,那片雨好像只罩着方圆一里许。

  待走出这个区域,万道金光从纯净的天空,化作无数道金箭射落。

  在半空中,画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影。

  “东边日出西边雨,咄咄怪事。”

  “我想起一事……”

  安文生在马背上,向身后来的方向,那片涌动的黑色雨云区域频频回首:“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

  苏大为讶然:“越说越玄虚了,刚才那女子绝对是诡异,怎么可能是山海经里的雨师。”

  “阿弥,你说错了,雨师妾不是雨师,是一个巫师国度,《海外西经》有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色,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安文生居然一本正经的在分析。

  “就算是山海经里的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跟她同时出现的是《百诡夜行录》里排名三百的毒龙。”

  “毒龙不是龙,最多算是蛇属。”

  “滚。”

  “总管,安长史,不要吵了,快到了。”

  王玄策在一旁忍笑道。

  苏庆节不等苏大为发话,早已狠狠抽了一鞭马臀,一骑当先冲向远处的城池。

  酒泉,古之肃州,到了。

  即将见到阿耶苏定方的兴奋之情,令苏庆节忘记了一切。

  ……

  肃州城。

  肃州刺史周雅相年纪在五旬上下,有着大唐官员的风骨,从容、自信,气质儒雅旷达。

  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时,他主动出迎出刺史府,在门前整了整衣冠,向苏大为拱手道:“见过前总管,见过武邑县公。”

  “刺史,我阿耶他……”

  苏庆节迫不及待的问:“他如今可安好?”

  周雅相脸上现出一丝为难之色,轻拈颔下长须道:“我带你们去。”

  安集大使的行营,从刺史府衙出,就在旁边一片宅子里。

  跟着神色凝重的周雅相,苏庆节的一颗心,越发悬起。

  他面无表情的跟在刺史周雅相的身后。

  然而胸膛里,却发出强烈的心跳声。

  “就是这间,这间宅子,就是安集大使,大总管的居所,我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去了,亲卫通传后,若大总管愿意相见,他就会让你们进去。”

  “愿意相见?”

  苏庆节一时忍不住,发作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阿耶连我这个亲儿子都不愿见?”

  “狮子。”

  苏大为伸手,按住苏庆节的肩膀。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令苏庆节心中的狂躁,渐渐压住。

  苏大为向周刺史道:“刺史有劳了,狮子他只是太担心大总管的身体。”

  “无妨,我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告辞,待晚间,我为几位设宴。”

  周雅相彬彬有礼的拱了拱手,在侍从的陪同下,匆匆离开。

  苏大为等人,在古旧宅前等了片刻,听不见宅里有人的声音传出,仿佛这屋子里,安静到没有活人。

  苏定方南征北战,还从没有因为身体状况不见客。

  难道,这位大唐军神,真的已经油尽灯枯,病势沉重到无法见客?

  房门打开。

  传令的兵卒神色憔悴的从里走出,先向苏大为等人叉手:“大总管在休息,不过他说让苏前总管,还有武邑县公进去,其余人在偏厢等待即可。”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又看向身后的安文生和王玄策。

  王玄策道:“总管放心,我与安长史在厢房等候。”

  “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苏庆节,迫不及待的他在兵卒侧身的一瞬,早已跨步迈进去。

  苏大为紧随其后。

  进入里间,绕过屏风,看到室内的第一眼,是震撼。

  一道光从半透明的窗棂透入。

  笔直的打在照壁间的一座明光铠武士身上。

  空气中的微尘在上下飞舞。

  安静得可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定计

  照壁前的明光铠,一具由衣甲具装组成的立式甲,背后以木架支撑,就像是后世倭国展示的一些战国大名铠甲。

  比起倭国的漆木甲,眼前的这具大唐明光铠,更威武,更强悍。

  胸前的护心镜早已不是完美状态,上面留有无数刀劈枪戳的痕迹。

  护臂、护裆、护膝,皆有破损。

  这些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虽有破损,但这具明光铠依旧保养得极好。

  光滑锃亮,不见一丝锈蚀。

  在头盔正中的位置,原本应该是武士脸部,现在覆着一张面具。

  红漆如火,獠牙外露。

  乃是仿佛家护法金刚之相。

  正是因为这张面具,令苏庆节和苏大为进门第一眼,都震撼住了。

  几乎以为自己见到的是真人。

  “阿耶!”

  苏庆节失声叫道。

  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衣甲在此,人呢?

  “叫什么叫,我还没死。”

  从里间,传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

  苏庆节和苏大为先惊后喜,大步冲进去。

  两人进了里间,才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桌案、地图、笔墨、书卷、战报,齐聚一堂。

  苏定方身着常服坐在桌案前,左右分别有文书和主薄,以及贴身亲兵。

  这里,不像是居家卧室,反倒像是苏定方在战阵前的大总管行营。

  这幅画面,令苏大为和苏庆节一时傻眼了。

  他们想过许多,想过苏定方病重卧床的样子,却没想过,亲眼看到的一切,有这么大的反差。

  苏定方居然还能坐着视事。

  还能办公。

  看样子那精神头居然还不错。

  桌案后的苏定方,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向着两人扫了一眼:“还愣着做甚,过来吧。”

  “阿耶,你这是……”

  “说来话长。”

  苏定方没有回答,而是抚须看向苏大为:“阿弥来了,说明先锋援兵已至凉州了?”

  “是,前几日刚到,安排好诸事后,便和狮子来看您了。”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苏庆方。

  年过七旬的苏定方,头发已经全部雪白,面上风霜之色越发浓重,皱纹爬满了额头,显得愈发苍老憔悴。

  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依旧散发出不输少年人的炽烈精芒。

  “大总管,我们来之前听说你病重……”

  “唔,之前确定病过一阵,如今已经好差不多了。”

  苏定方活动了一下手臂,显示自己无事。

  “那他们为何都说你病重不起。”

  “坐下再说。”

  苏定方伸手示意苏庆节和苏大为两人坐在自己面前。

  早有亲兵搬来了胡凳。

  一旁的文书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出一个小泥炉,摆上了陶壶,放上了茶杯,在一旁一声不响的煮起了茶。

  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屋内所有人忙忙碌碌的,没一个闲人。

  似乎不断有卷宗和战报,从隐秘的渠道传递进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切。

  在外面的时候,几乎以为这里是座死宅。

  以为苏定方真的病重。

  想想先前那位肃州刺史周雅相一脸凝重的神色,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待二人坐定,苏定方这才开口道:“我病重,是真的。”

  “嗯?”苏庆节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苏定方的手掌:“阿耶……”

  “现在没事了。”

  苏定方拍了拍他的掌背,接着道:“六年前,我在乌海破吐蕃副大相达延莽布支,那时曾中过吐蕃的瘴气,之后身体大不如前。

  这些年,先是打都曼,又打百济、高句丽,又被陛下命为安集大使,来坐镇河西……

  我已经明显感到精力衰竭。

  此次虽然病愈,但比之前更加不如,不知哪天,可能真的会长睡不起吧。”

  “阿耶!”

  苏庆节握紧苏定方的手,眼中涌出泪来。

  “狮子,收起眼泪。”

  苏定方向着儿子,脸上抹出平日少有的慈爱:“你是我苏家儿郎,是我苏定方的儿子,怎可软弱。”

  “阿耶,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去跟陛下请辞,让您回家,回长安,好好颐养天年。”苏庆节双手握起苏定方的手,哀哀请求。

  这只手,曾是那么有力,那么粗糙,那样的温暖。

  记忆里,无数次被这只手抚在脑袋上,听着阿耶严厉,又不失慈爱的话。

  但现在,这只手变了。

  它不再强壮,它瘦了,瘦到皮包骨头,瘦骨伶仃,掌背上还有些老年斑。

  摸着这只手,它不再温暖,它冰冷,它衰竭。

  正像是苏定方的生命。

  谁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阿耶,我带你回长安好不好!”苏庆节哀求道。

  “痴儿。”

  苏定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不可置疑的语调:“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宿命,我这辈子,有进无退。”

  “阿耶!”

  “不必多说。”

  苏定方长叹一声,站起身,手掌拍了拍苏庆节的脸:“把眼泪擦干。”

  说完,目光转向苏大为:“阿弥,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些事,想与你商议。”

  “老师。”

  苏大为站起身,面对着苏定方冷冽的目光,缓缓道:“你是故意装病?”

  “呵呵。”

  苏定方略显欣慰的笑了笑。

  笑,也是承认。

  “大总管,茶烹好了。”

  一旁的文书说着,提起陶壶,将滚水注入茶壶中。

  片刻之后,雾气升腾,挟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漫开来。

  “坐下,饮茶解渴,再接着说。”

  苏定方示意了一下,自己则是走到悬挂于壁间的地图,伸手在上面指了指:“吐蕃这几年,扩张惊人,而且他们的韧性和恢复力超过我的预料,离乌海之战不过六年,就能将吐谷浑全境吞并。

  甚至犹有余力,将鄯州攻下。”

  苏庆节目光牢牢追着苏定方的背影,喉头微动,神情孺慕中仍透着些悲切。

  苏大为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要说话,文书将沏好的茶杯平端过来。

  苏大为微微欠身还礼,双手执着茶杯,嗅着雾气中的茶香,听到苏定方继续道:“我怀疑,吐蕃已经掌有天竺的土地,只有那里的平原和气候,适合耕种,能够帮助吐蕃恢复元气。

  另外,吐蕃军中有大量异人,甚至还曾出现诡异,我与裴行俭为此,都大伤脑筋。”

  说着,他终于回头,在桌案前坐下,目视苏大为:“阿弥,你怎么看?”

  “老师,我此次出征,特意征召朝散大夫王玄策在身边赞画,据他说,吐蕃早前向南扩张,早已兼有勃尼,对天竺曾数次征伐,王玄策也有与您类似的判断。”

  “王玄策吗?”

  苏定方手持着茶,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忆。

  淡白的雾气中,他的白眉微微舒展:“我记得他,当年他出使天竺,曾借吐蕃和勃尼的兵攻破天竺,此人有些本事。”

  “是。”

  “如果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此事十有八九了。”

  苏定方喃喃自语,放下茶杯,似是陷入深思。

  “老师。”

  苏大为透过雾气,凝视着苏定方,试探着问:“您装病,是为了示敌以弱?”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

  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苏大为感觉自己猜对了。

  苏定方装病,是为了迷惑敌人。

  但这同时说明,眼前的吐蕃人,远比想像的更强大。

  大唐军神苏定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待敌人,侵如烈火。

  若眼前的吐蕃人,还是六年前乌海之战的吐蕃人,苏定方只怕早指挥大唐铁骑践踏而过了。

  何须用到装病这一招。

  “吐蕃这次领兵的是大相禄东赞家族,禄东赞当年得到太宗的赏识,他的儿子论钦陵极擅用兵,老夫曾与裴行俭设计,想将他率领的吐蕃主力围歼,但此人战场嗅觉极强,在最后时刻被他察觉到危险,率兵遁走了。”

  苏定方举起茶杯,轻轻喝一口。

  并没有因为论钦陵成功逃脱自己的包围,而感到任何沮丧。

  他虽每战必胜,但亦是从基层一战接一战打出来的。

  其意志坚韧,有如百炼精钢。

  “一次不中,再想算计他,就难了。”

  苏大为一时默然。

  能令苏定方与裴行俭合力,固然是大唐在河西和西域的兵力不足所致。

  但同样也说明,论钦陵的高明,可称为天下强对。

  “现在我们的准备还不充足,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但吐蕃人的攻势,却没有停下,依仗兵力优势和骑兵机动,在河西四处游击,颇让人头痛。”

  苏定方向苏大为道:“我称病不出,是为了安其心,待吐蕃人放松,甚至骄横,才能暴露出破绽。”

  “老师所言极是。”

  苏大为认同的点头道:“吐蕃之地广袤,他们牛马牲口又多,方便迁移,如果不能抓到合适的机会,极难聚歼,打而不死,复又为祸。”

  停了一停,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道:“之前我与狮子,还有部将商议,可以派一支兵马,翻跃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样子,调动吐蕃人来,再围点打援,老师以为如何?”

  “你呢,你觉得此计如何?”

  “我?我觉得此计有隐患,虽有利,但更有害。”

  “利在何处?害在何处?”

  “老师,我用兵,一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出兵大非川,做出攻击伏俟城的姿态来调动吐蕃人固然一招妙棋,甚至顺手打掉他们一两个马场。

  但这些对吐蕃人,都不是伤筋动骨的致命打击。

  吐蕃广袤,他们有牲畜牛马之力,还天然适应环境,我们唐兵很容易出现高原……咳,中瘴气。

  此消彼长,在这种环境下作战,天然对我军不利。

  而且吐蕃不光是草原,冰雪,还有延绵不绝的冰山。

  这些人往山里一钻,我军追之不及。

  围点打援的战术,适合征西突厥,适合在中原作战,未必适合对吐蕃。

  吐蕃若被调动,来的未必是主力。

  但我们唐军……

  输不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化形

  输不起这三个字一出,房中所有人似乎都凝固住。

  那些忙碌的文书、长史停住手中的事,目光向苏大为投来。

  就连苏庆节,也投来复杂且疑虑的目光。

  “这番话在这里说,不怕老夫治你一个惑乱军心之罪?”苏定方看向苏大为,神色颇为复杂。

  犹如看一只破茧的蝴蝶,既有期许,又有担忧。

  “怕也不怕。”

  苏大为向苏定方笑道:“我个人荣辱是小,但既做了前总管,便要担起责任,只求必胜。”

  “好一个只求必胜。”苏定方也笑了:“既然必胜,又哪有输不起之说。”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细。

  三人坐在桌案前,细细品茶,一时沉默。

  直到苏大为再次主动出声:“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攻破逻娑,毕其功于一役,老师以为呢?”

  “不容易。”

  苏定方放下茶杯,沉吟道:“敌专而我分,我们的战线长,为了守卫河西和商路,处处需得设防,而吐蕃人不用,高原环境是他们天生的城池,再加上冰雪和瘴气

  游牧之民,进退如风,想征服他们,相当于再来一次高句丽之战。

  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苏大为心中不禁暗赞:不愧是战神苏定方,对吐蕃的评价算是最接近事实了。

  在唐军里,大量的将领对吐蕃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对打吐蕃颇为自负。

  这或许是因为贞观年间,太宗与吐蕃曾有过一次“松州之战”。

  松州就是蜀地到吐谷浑的一片地区。

  在后世,那里有藏族有康巴族,包括网红丁真,也出自那边的理塘县。

  松州之战,以大唐胜利而告终。

  此后,吐蕃人主动求合,禄东赞代表吐蕃赞普向大唐求亲,愿奉大唐为宗主。

  这才有了文成公主入藏之行。

  大唐作为天下共主,施展文化外交的羁縻之策。

  现在来看,这个计策失效了。

  正像苏定方之前说的,敌专而我分。

  吐蕃四周没有足够的威胁,雪域高原就是天然的城池。

  他们只用专心向着大唐扩张就够了。

  至于身后的天竺……

  当年王玄策借一万多吐蕃兵就能灭掉中天竺。

  可想这天竺究竟是什么破玩意。

  而大唐则不同。

  作为天下之主,大唐要四处用兵,要维护地方秩序,要讨伐不听话的小弟,实在太过忙碌和疲弊。

  这种局面下,令大唐在与吐蕃作战的局部地区,暂时没能投放足够的兵力。

  “兵不贵多,而在用,若是老夫身体允许,其实翻跃大非川也是一步不错的棋,六年前乌海之战,老夫就用过这招。”

  苏定方的话,令苏大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忙请教道:“老师,乌海之战我只是听说,究竟情况如何?”

  苏定方向坐在一旁一副虚心聆听状的苏庆节抬了抬手:“去给我把地图取过来。”

  苏庆节像是被抽了一鞭般弹起。

  几步过去,将悬挂在壁上的地图取下,在苏大为和苏定方面前展开。

  “阿耶……”

  “阿弥你看这大非川,它隔开了两片区域,一片是广袤的草原,另一部则是崇山峻岭。大非川过去,还有祁连山、昆仑山,许多甚至老夫都叫不出名字的山。

  而这里……”

  苏定方在地图上标示大非川的位置指了指:“向北,可以去伏俟城,向西,则可以去逻娑。”

  “逻娑!”

  就是说可以直达吐蕃人的王城,后世的拉萨!

  “不错。”

  苏定方花白的眉头扬起:“当年文成公主入藏,走得便是这条路,从此路,过乌海,沿途都有水源补给,可直插吐蕃人的逻娑城。”

  “老师,让我想想。”

  苏大为端起茶杯,一时思绪起伏。

  苏定方这段话的信息量极大。

  首先是文成公主入藏走的路线。

  这间接承认,当年太宗皇帝许文成公主给松赞干布,也是做了预案的。

  送亲队伍里,必有大唐的探子,顺势摸清了入藏的路线。

  相当于先秦赠蜀王金牛,蜀王为了迎接金牛派五丁开山,凿出栈道。

  最后秦兵顺着栈道攻入蜀中,直接令蜀王敲出GG。

  其次便是水源补给。

  这是大军行走的先决条件。

  有许多地方,从地图上看,都有路。

  但带兵的将领都知道,就算地图上看着能走的地方,如果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补给,仍是死地,是“无人区”。

  若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多少人都会死光。

  正如当年郑仁泰的事一样。

  有充足水源,就能行走大军,就能做战略准备。

  “当年老夫率骑兵直插乌海,就是凭借这条路,不过……用过一次了,吐蕃人应该会有提防。”

  苏定方盯着地图,目光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你方才所言,倒也不失为一条思路,翻跃大非川,取吐蕃人的牛马牲口做补充,诈做攻伏俟城,调动吐蕃人的防线露出破绽,然后轻骑疾进,直插逻娑。”

  这个提议,无疑很大胆,也很危险。

  但却是苏定方的风格。

  轻骑狂飙,攻敌要害。

  苏大为先是拍案而起,接着是以手扶额:“大总管,从大非川到逻娑,路上得多长时间?”

  地图上看不出来。

  但苏大为前世是玩过从青海到西藏自驾游的。

  他记得自己沿着川藏公路狂飙,足足开了两天,里程差不多有两千公里。

  把人差点累瘫。

  在唐时唯一的机动工具只有战马,就算日行百里,没有任何阻挠,也得二十天。

  而在实际过程中,二十天是远远不够的。

  恐怕得翻个数倍。

  这么长的时间,大军的补给,只靠劫掠吐蕃人的牛羊,不现实。

  雪区那么大,许多地方都是无人区。

  要是一整天没遇到人怎么办?

  就算人不吃,马属于边吃边拉的动物,一会不吃就会掉膘,一掉膘就跑不动了。

  好,哪怕暂时不考虑马的草料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劫掠到吐蕃人的牛羊,这些牲畜士卒不可能当天吃完吧,想继续吃,就得带着上路。

  带着这些牲口,还怎么狂飙骑兵速度?

  苏定方点头道:“时间要视战势而定,至于食物补充,我之前用兵时,有一个法子,可解一时之饥渴。

  随行战马,备马中多带母马,如果渴了,除了饮冰,还可喝马奶。

  此外还可用吐蕃人的法子,将稷麦青稞磨成粉,制成饼带着。

  这些都是续命的法子。”

  苏大为颇有些惊讶,这就有点像是后世蒙古骑兵的思路了。

  母马,马奶?

  还有磨面粉做饼。

  要按这法子,唐骑的持续作战能力,能增强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依老师之见,攻下逻娑城,需要多少兵马?”

  “两万为佳,最少也要一万五。”

  “咳咳。”

  苏大为抚胸大声咳嗽起来。

  不愧是苏定方,这特么用兵神了。

  凭一两万人就敢说灭了吐蕃帝国。

  “阿弥,你没事吧?”

  苏庆节听得入神,直到被苏大为的咳嗽声惊醒,不由出声问。

  “我没事。”

  苏大为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老师,若遇到吐蕃人的主力,怎么办?”

  一两万人,假如遇到数十万吐蕃大军,后来薛仁贵的大非川之战,就是这种局面。

  强如猛人薛仁贵,也不得不饮下失败的苦果。

  苏定方双手负后,淡淡的扫了一眼苏大为:“若是正面遇到吐蕃主力……打过去便是。”

  一句话,令苏大为汗毛都竖起来了。

  耳中听到苏定方平静的声音:“正面浪战,吐蕃人纵有十万,我唐骑一万,也足以破之。”

  要换一个人,这么说绝对是吹牛,吹牛大发了。

  但说这话的人是苏定方。

  当年乌海之战,苏定方可是凭借一千唐骑,大破吐蕃副相达延莽布八万。

  如今说一万破十万,没人觉得苏定方在吹牛,只觉得战神还是太谦虚了。

  “老师,我……”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是没老师这份本事了,要我的话,没有三万人,大概不能成事。”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何须三万。”

  说完,自己忍不住摇头喃喃道:“也是,老夫能有这份能力,是三十年用兵换来的,你才多大,要换狮子,只怕给他十万,也未必能成。”

  拿着地图笑呵呵的苏庆节,瞬间脸色一变,你们说就说,怎么好好的,又数落到我头上了。

  “老师现在的身体情况,能亲自带兵吗?”苏大为又提到一个关键问题。

  “当然。”

  苏定方毫不迟疑,不过在迎着苏庆节欲言又止的神色后,他想了想又道:“我需准备一下,待合适战机出现,到时我需要阿弥你做我的副手,去执行我的战术。”

  “喏!”

  苏大为插手领命。

  能做战神苏定方的副手,能执行苏定方的战术,去消灭敌人。

  去灭敌国。

  这是每一个大唐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对了老师,裴都护说他过几日会来酒泉这边,与你商议军事。”

  “他?”

  苏定方眉头皱起,叱道:“荒唐!安西都护的防区责任何等重大,他怎么能轻易离开?”

  “他的书信里确实这么说。”

  苏大为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接着问:“对了老师,为何你的回信里,没有落款和印信?”

  此事,是他陪苏庆节来见裴行俭的缘由。

  却直到现在才有空提出。

  “回信,什么回信?”

  苏定方一脸诧异:“我何时给你写过信?”

  “没有?”

  “阿耶,李谨行过来传递消息,你不是让他带了一封回信给阿弥吗?”

  “李谨行?”

  苏定方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名字听过,但老夫没见过此人。”

  苏大为与苏庆节两人的脸上,同时流露出骇然。

  如果苏定方没见过李谨行。

  那当日,入苏大为军帐送上回信的人,又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致命节点

  苏大为与苏庆节双目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悸之色。

  既然苏定方没有见过李谨行,再排除李谨行被吐蕃人收买的可能。

  那么剩下的,最不可思议,也是唯一的解释,当日所见,并非是李谨行本人,而是被人假扮。

  问题是,此人究竟是吐蕃的异人,还是诡异?

  无论是异人还是诡异,身上必有其独属的气味或元气波动,能瞒过苏大为与苏庆节等唐军中异人的感知,这本身就是极为小概率的事。

  苏庆节眼中闪过寒芒,既惊且怒:“阿弥,咱们立刻回武威?”

  苏大为手拍着桌案,摇头道:“若真有事,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让我想想……假如李谨行是敌人假扮,这么做的目地,究竟为何,对吐蕃人有何直接利好?”

  苏定方一直在思索,此时方道:“你们是说,派来向酒泉传令的李谨行,被人掉包了?”

  “老师,我率领的一万前锋军,在到武威前就派李谨行带着陛下的旨意,通报给你和裴大都护,前几日开军议的时候,李谨行回来,并且带回了你和裴都护的信,当时你的信落款没有留名用印。”

  苏大为简单的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苏定方白眉皱起:“如此说来,是故意留下的破绽,只怕是要将你调离武威。”

  所有的声音一齐沉默。

  苏大为站起身,凝视着地图,脑中飞快思索,假如自己离开武威,那边会出怎样的乱子。

  “老师,我的援兵没到时,薛仁贵率领的武威和凉州镇兵,便抵挡了数次吐蕃人的进攻,现在有援兵到,更没有理由让吐蕃人讨到便宜。”

  “道理是这样没错。”

  苏定方抚动银白的胡须,忽然问道:“你不在,你那一万人,由谁指挥?”

  这问到关键处了。

  吐蕃人拿薛仁贵的镇兵没办法。

  但苏大为率领的先锋一万二千余人,如果没有主将坐镇,一旦出了意外情况,难保不会出漏子。

  若先锋军出问题,唐军的士气也就完了。

  房中,只剩下文书手里毛笔沙沙的记录声,还有主薄翻阅奏报的翻页声。

  以及一旁亲卫紧张的吞咽口水声。

  苏大为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缓缓道:“我不在,是由我的参谋李博以及娄师德、王孝杰他们共同议事,由薛仁贵暂时节制他们。”

  “若出了事,薛仁贵指挥得动吗?”

  苏定方毫不客气的道:“李博是你的幕僚,忠心毋庸置疑,不过此人之前没跟你出征过吧?你率领的那一万多人,据我所知,优秀的将领不少,都是一群骄兵悍将。

  莫说是一个无品无级的李博,只怕就连薛礼也无法差调得动。”

  苏大为无言以对。

  这确实是自己的一个疏忽,如果把安文生和王玄策,或者苏庆节留下,那局面自然会不同。

  但可惜,当初决定来肃州时,是做了最坏打算,假设苏定方被吐蕃人暗算,或者重伤不起的情况。

  谁知,实情完全相反。

  “一起来看地图吧。”

  苏定方沉吟着,踱步到苏庆节面前,叱道:“把地图展平。”

  苏庆节条件反射般的立定挺胸,两臂张开,将皱起的地图重新张大。

  “阿弥,假若你是吐蕃人,在此局面下,如何用兵能最大杀伤唐军?”

  “唯有攻其要害。”

  ……

  任何事物,何何军队,乃至个人,都有弱点。

  俗称七寸要害之地。

  一旦打破,很可能造成整个事物的秩序紊乱,甚至崩坏。

  对唐军来说,当然也有要害之地。

  大雨滂沱。

  虽然是初春,但凉州与吐谷浑接壤之地,雨水依旧冷硬如铁,打得地面泥石纷飞。

  这样的雨夜,不会有任何人或动物愿意出来活动。

  除非是特别的情况。

  隆隆的暴雨声里,一队黑色衣甲的吐蕃骑,悄然向唐军的营垒接近。

  在距离唐军营垒五十步的时候,这支队伍领头的青年,将右手举起,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紧跟在他身后的骑士向身后用吐蕃语发出呵斥,令队伍暂时停住。

  “最后休整一下,把队伍聚拢,一会发起冲锋,就不管不顾,随我一齐冲进去。”

  领队的吐蕃将领年约三十许。

  脸庞有着羌人的特点,颧骨高突,肤色黝黑,双眼极有神彩。

  “钦陵赞卓说了,今次只要大破这伙唐人,他们就无力再固守防线,咱们可以从容掠取。”。

  “大将他现在去了何处?”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吐蕃将领的眼神变得冰冷:“一会安心跟着我破营,事成后,我会把答应给你的赐给你。”

  “是,赞美您,我的政赞藏顿。”

  钦陵赞卓,即吐蕃名将论钦陵。

  论钦陵是汉名,吐蕃名噶尔·钦陵赞卓。

  现在领兵的人是噶尔·政赞藏顿,汉名赞婆。

  吐蕃大相禄东赞一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噶尔·赞悉若多布,汉名称为赞悉若,是禄东赞的左膀右臂。

  次子论钦陵。

  三子赞婆。

  四子悉多于。

  五子勃伦赞刃。

  史载皆有才略,各自领兵,替吐蕃开疆拓土。

  在诸子中,除去政治水准最高的赞悉若。

  军事上最强者为论钦陵,其次便为赞婆。

  吐蕃这些年对吐谷浑的攻略,便由赞婆负责。

  最得意一战,是之前攻伏俟城,逼吐谷浑王逃往鄯州,并趁势吞并鄯州。

  此次赞婆率两万吐蕃军,与薛礼在凉州数次争夺,各有胜负。

  “新来的唐将已经被调开了,他们的军中缺乏有效指挥,薛仁贵的兵马在武威城中据守,这一万人的援军营寨在城外二十里驻扎,按汉人的兵法,是想为犄角之势。

  不过这个雨夜,他们没有主将,短时间内不可能得到增援,只要咱们冲上去,见人就杀,一定会引发营啸。”

  “就算武威城的唐军出来也不怕,埋伏好了人手,趁势夺城。”

  “河西是中原向西域伸出的手臂,汉帝曾说过,张掖,犹如张帝国之臂,只要击穿凉州,便能斩断这只臂膀,断了唐人的财路,使之疲弊!”

  “杀!”

  “呜啦~”

  雨幕中飞起一支火箭。

  在空中留下一抹血红的残痕。

  这是进攻的信号。

  埋伏在雨中的吐蕃人,发出凄厉的吼叫声,号角吹响,向着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唐军大营,呼啸而去。

  咚咚~

  唐军设在营垒前的堑沟被跨过。

  只有几个不长眼的倒霉鬼连人带马摔进坑里。

  摔进去的人不死也残,冲锋之中也顾不上了。

  前冲的战马撞开鹿角,又有些倒霉鬼被锋利的鹿角扎穿马颈,马上的骑士被狠狠抛飞出来,摔在地上,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了。

  赞婆心中暗骂唐人狡猾,用随身的包银牛角,凑到嘴边用力吹响。

  自他身后不远,一匹战马上的骑士两眼瞪大,眼中闪过血红光芒。

  他的嘴角向上挑起,裂开。

  那裂口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

  露出一片尖牙。

  这绝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

  伴随着赞婆的号角声,十几名如此人一样的诡异,从马上跳起,手足并用,一下子抢在骑兵前面,将唐军的鹿角和栅栏撞开。

  头顶上方传来急促的鼓响,还有喊声。

  那是唐军望楼上的箭士。

  他们一边发出警讯,一边张弓搭箭,向着疯狂涌入营垒的吐蕃人射箭。

  可惜,来的吐蕃人太多了。

  这雨夜,暴雨声又掩盖了鼓响。

  他们拚死为唐军发出的警报,就像是混入河流中的雨水,并没有惊起涟漪。

  “分开杀,尽量多杀!”

  赞婆向身旁一头人面兽身的诡异大声下令。

  那只诡异将身子俯下,点了点头,转身嘶吼着扑向唐军营帐。

  “成了!”

  赞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转头四顾。

  最麻烦的是潜入那一步。

  一旦破开唐军营垒的栏栅,唐军大营就像是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小姑娘,将任吐蕃人施展。

  可惜,这份得意之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赞婆就发觉不对。

  太安静了。

  唐军甚至没有发起任何像样的抵抗。

  吐蕃人推进的速度也太快,转瞬就将一个万人大营挑翻了一半。

  “不对不对!”

  赞婆纵马急驰,手中铁枪顺势将一个倾倒的唐军大帐挑起。

  那里面,不止没有人,连被盖之物也没有。

  “不好!”

  赞婆脸色剧变:“中计!”

  他怎么也想不到,设计如此精妙的计划,将唐军最擅长用兵,最有威望的主将苏大为调走,剩下的唐军里,何人有这份警惕,能看透自己的计谋。

  现在不是追究这一切的时候,如何将队伍尽可能带走,不留太大的损伤,才是如今赞婆优先考虑的。

  队伍已经散得太开,插入唐军营垒也太深,没有转身的可能了。

  除非他赞婆不要手下这三千精锐。

  只是一瞬间,赞婆的目光重新变得凌厉起来。

  他摸出腰上的银号角,凑到嘴边,吹响凄厉的号角声。

  远处,听到这声音,数名吐蕃兵脸色微变,身体颤抖着,体型急剧涨大。

  “冲刺!”

  “大将的号角!”

  “凿穿唐营!”

  轰隆~

  凡是听到号角声的吐蕃人,皆如磕药般亢奋起来。

  他们驱赶着战马,疯狂吼叫着,向唐军营垒末端冲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翻手云雨

  只要冲出这个区域,眼前变为开阔。

  赞婆就能重新聚拢队伍,再寻机逃遁。

  不给唐军任何合围的机会。

  但……

  最后的变故,却在这一段发生。

  与预想不同,唐军营垒的最后,不再是空城计。

  一排排藏在帐中,躲避雨水的大弩,被推出。

  “放箭!”

  伴随唐人令官的喝声,一排排粗如儿臂的巨箭,向着迎面扑上来的吐蕃人射出。

  暴雨和箭雨,分不清哪个更密。

  但吐蕃人,乃至吐蕃人中潜匿的诡异,在这一刻,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

  雨水不断冲涮,将地面的血水冲击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溪。

  地面早就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唐人的,更多是吐蕃人的。

  赞婆被三百余名吐蕃亲兵护着,依靠之前唐军残存的营垒做最后的抵抗。

  好消息是,雨水一直下,唐人的弓弦都被打湿了。

  短时间内,应该无法再放出那种可怕的弩箭。

  坏消息是,跟随赞婆此次参与夜袭的吐蕃精锐三千余人,到现在,能站起来的,恐怕不足一千五。

  唐人早就有所防备,提前布置好了弩箭,并且精心设计了射击路线,几乎没留下任何死角。

  冲在前面的千余吐蕃兵,只在第一个照面时,便被唐军弩箭射杀。

  如割麦子般,突然就一茬茬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更过份的是,唐人用的弩,怕不是攻城的巨弩。

  那种粗大的箭支,哪怕是铁甲都难以抵挡。

  何况吐蕃人的披甲率远不如唐军。

  听说唐人富庶,军中至少六成披甲。

  吐蕃人目前,也只有少量贵人才能披铁甲。

  大多数人,能有皮甲就不错了。

  而为了这次突袭的效果,大多数人连皮甲也不要,浸泡过雨水的衣甲,只会拖慢速度。

  这种情况,更加扩大了唐箭的杀伤效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唐军的军阵在营垒外五十余步,就站在雨水中,挺立如松。

  静默着,一动不动。

  攻守之势刚好掉转。

  莫名滑稽。

  即使没有弓弩,这伙披着衣甲的唐人,依旧是一群怪物啊。

  赞婆身边,一名亲兵小声道:“大将,他们怎么不攻了?”

  “他们在等雨停。”

  赞婆冷笑道:“雨水令弓弩无法使用,唐人身上的衣甲沉重,他们在等雨停,然后列阵上来收割人头。”

  亲卫眼中流露惊恐之色。

  “不怕,雨停后,也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衣甲负担,跑得比唐人更快。”

  赞婆大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笑声,令周围的吐蕃人稍微安定。

  唐军人数在五千上下,按百人队分成无数细小的方阵。

  这些方阵横列,中间留着足够大小的通道,可供战马和大型器械通行。

  在阵列最前端,娄师德、王孝杰向着按刀站立在车弩旁的黑齿常之赞道:“常之这手却月阵的变形,着实厉害,那些摸营偷寨的吐蕃人,被三轮箭雨给打残了。”

  “不敢称功。”

  黑齿常之黝黑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容:“多亏总管的飞鹰传信,令我们提前防备,否则只怕真要被吐蕃人得逞。”

  在动手之前,他身为归化将领,内心的压力非比寻常。

  幸亏苏大为通过讯鹰传信,里面提到可用黑齿常之布下车弩阵,用来杀伤吐蕃人。

  当年苏大为在百济曾与黑齿常之交手,对黑齿常之的车弩和却月阵,有着深刻印象。

  事实证明,在特定环境下,这种弩阵的杀敌效果,简单高效。

  “武威城那边,薛刺史也有准备,如果吐蕃人想要偷城,只会输得更惨。”

  “咱们还有预备队,这场仗,应该没什么变故了。”

  “只看能否将全数敌人留下。”

  李辩、高崇文和郭待封等后阵将领,几乎同时小声议论。

  雨声渐渐小下去。

  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以及王孝杰、娄师德、崔器等将,几乎同时抬头看天:“雨停了。”

  呜呜~

  唐军阵中,进攻的号角吹响。

  重甲步兵移动脚步,以一种缓慢而坚决的步伐,向面前的敌人逼近。

  长枪如林。

  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在这些兵士纵横的队列之间,每一列,还有一位道士,手掐指决,怀抱法器,身上元气流动。

  看到这一幕,赞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狡猾的唐人,居然还配了道士!”

  “听说突厥人在军中会带着萨满,没想到唐人也如此。”

  “他们快过来了,大将,怎么办?”

  数百人凑在耳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赞婆脸色阵白阵青。

  突然,在唐军前进的路上,发出一声巨响。

  地面崩塌下陷,一头黑色巨蟒从中蹿出。

  这怪蛇无眼,只有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嘴,将数名唐兵连人带甲吞入。

  “怪物~!”

  “诡异!”

  唐军阵型一时动摇。

  无数唐兵将手中的长枪和铁锤、横刀打过去,击中毒龙的皮肤,却有如打中败革。

  有些兵器被吸上去,有些被弹回来,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还有的躲避不及,被毒龙返身一口吞下。

  “休得猖狂!”

  队列中的道人们反应过来,大怒上前,手中符印如雨点般向毒龙打去。

  隆隆隆~~

  赞婆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

  突然耳边吹过一缕香风。

  侧脸看去,只见一名红衣黑肤女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口吐玉音道:“大将请随我来。”

  ……

  瓜州。

  瓜州刺史宇文泰看着眼前遮天蔽日的吐蕃骑兵,一屁股坐倒在城头。

  “完了完了。”

  宇文泰声音里带了哭腔。

  这几日,他一直右眼皮跳,心中十分惊悸。

  还曾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头上长角。

  起先还很开心,直到一个府中的相士说他这不是吉兆,头上长角非龙,乃刀下用于头。

  是有掉脑袋的大祸事。

  当时宇文泰大怒,喝令下人将那名相士乱棍轰出。

  不曾想,才过了三日,就遇到吐蕃人攻打瓜州。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看吐蕃人这阵势,怎么也得有数万之众。

  “刺史何必慌张。”

  伴随着甲叶锵铿之声,一名唐军将领走上城头。

  此人嘴里叼着根草叶,一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

  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吐蕃人放在眼里。

  一见到他,宇文泰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热情的上去把住将领的臂膀:“阿史那将军,这次贼人势大,瓜州上下,全靠你来保全了。”

  “好说好说。”

  阿史那道真哈哈一笑,伸手轻拍了拍宇文泰的手背:“一切有我,刺史不必忧心。”

  被他手掌一拍,宇文泰“哧溜”一下缩回自己的手,头脑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精明。

  “不对,阿史那将军,你手里好像没多少人吧?”

  “不少了,有八百。”

  “咳咳!”

  宇文泰双眼大瞪,一脸难以置信,差点没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八百人,一个下府的兵力,就这点人你好意思跟我说不少?

  看看吐蕃人有多少?

  八千肯定不止吧,说八万老子都信。

  兵书有云:十则围之。

  现在都百倍了。

  这瓜州,还守得住吗?

  丧魂落魄的宇文泰踉跄着,倒退几步,一下子撞到城墙上。

  还没等他扶着老腰呼痛,就见阿史那道真“呸”的一口,将咬在嘴角的草根吐下,一个大步上来,猛揪住宇文泰的衣领。

  “将军……将军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请怜惜!”

  宇文泰吓得身子都软了。

  就听阿史那道真厉喝道:“趴下。”

  不由分说,一脚踹中他的膝盖,将宇文泰一下子按在地上。

  听着自己膝盖传来的骨裂声,宇文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哎呦!恶贼,我的膝盖,我的膝盖没了!”

  咻咻咻~~~

  头顶上方的天空突然一黑。

  “夺夺”之声不绝于耳。

  一瞬间,城头好像长出无数杂草。

  那是吐蕃人的箭雨。

  宇文泰立刻明白,方才要不是阿史那道真踢自己那一脚,只怕他已经成为大唐第一个站在城头,被吐蕃人射成刺猬的刺史了。

  一时心中百味陈杂。

  想向阿史那道真道谢,但钻心的腿疼,又让他拉不下脸。

  “刺史听我说,我们瓜州城屯有整个河西的军略物资,所有的衣甲兵器辎重都聚于此,若是被吐蕃人破城,夺了这些军资,无异于壮大敌人。”

  “是极是极!”

  宇文泰忙点头,抓着阿史那道真的护臂:“不如我们向安集大使请救兵,还有裴大都护……”

  “所以一会我要带兵出去冲杀一阵,先挫一挫吐蕃人的锐气。”

  “哎?”

  宇文泰惊愕抬头,心说不是这个剧本。

  咱们就八百人了,能不折腾了吗?

  八百人和百倍之敌在城外野战,这不是浪催的吗?

  阿史那道真这批人要是送人头了,瓜州才是真的完蛋了。

  他忙伸手去抓阿史那道真,谁知却捞了个空。

  趴在地上,勉强抬头看去,只看到阿史那道真匆匆远去的背影:“刺史安心守城,待某去去就回。”

  咚咚咚咚~

  战鼓声冲天而起。

  瓜州城门大开,阿史那道真率领麾下八百镇兵,向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吐蕃军冲出。

  偷偷扒着城跺缝隙看到这一幕的宇文泰,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河西攻防战

  汉代丝绸之路自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到达敦煌,继出玉门关和阳关,沿昆仑山北麓和南麓,分为南北两条道路。

  南线从敦煌出发,经过楼兰,越过葱岭而到安息,西至大秦(古罗马)。

  北线由敦经高昌、龟兹、越葱岭而至大宛。

  汉唐之际,又沿天山北麓开辟一条新路,由敦煌经哈密、巴里坤湖,越伊犁河,而至拂林国(东罗马帝国)。

  正因为河西是中原沟通西域的唯一且重要通道,敦煌也由此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东汉应邵注《汉书》中说:“敦,大也。煌,盛也。”

  唐朝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进一步道:“敦,大也。以其方形西域,故以盛名。”

  此时此刻,作为大唐河西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敦煌城下,一支兵马悄然潜伏逼近。

  这支人马,马裹蹄,人衔枚,俱是一身黑衣黑甲,寂静无声。

  眼看着距离敦煌城越来越近,领队将领身边,终于有人压低声音道:“大将,不能再近了,再近,恐被唐人的哨探察觉。”

  那位吐蕃大将,眯起眼睛,凝视了一下敦煌城头的火光。

  黎明前原本是最黑暗的时刻,但正因为城头昼夜不熄的灯火,将一切黑暗驱散,使得潜伏的队伍,无法逼近五十步内。

  “等城内内应打开城门,所有人必须随冲进去,只要入了城,这些唐人就是我们的屠刀下的羔羊。”

  吐蕃大将悉多于,冷静的道。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混浊中,又带有一种特异的磁性。

  令吐蕃不知多少女人着迷。

  作为吐蕃大相禄东赞的第四子,他的名字,不如大哥赞悉若,不如军神论钦领,甚至也不如三子赞婆。

  但很少有人知道,悉多于用兵的本事,也当跻身名将之列。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无勇名。

  这些年,论钦领替吐蕃扫平象雄。

  赞婆吞并吐谷浑。

  而悉多于,则带着一支兵马,从阿克塞钦,阿尔金山的豁口,狂飙直下。

  横扫天竺全境。

  天竺共有五部,当年王玄策只是击破中天竺。

  悉多于则是率兵连续四征天竺,逼得五部天竺上表称臣,共奉吐蕃为宗主国。

  若不是悉多于打下天竺,吐蕃也不可能获得安定的大后方,得到源源不断的人力、财力,以及异人、诡异等资源。

  这一切,是吐蕃成为一个伟大帝国的基石。

  也是六年前吐蕃在乌海被苏定方大破八万军后,能这么快恢复元气,并且吞并吐谷浑的根本。

  “再重复一遍此次目标……”

  悉多于的声音,在将领间悄然响起。

  “敦煌是大唐河西最西端,也是唐人贸易的重要节点,只要打下敦煌,唐人的安西都护,安西四镇,皆为无源之水,将被我们斩断臂膀……

  这是大相的弱唐之策,所以今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

  “是。”

  “此地占地三万里,但只有此城最为重要,若是唐人逃出城,不必追赶,专心占住敦煌城,那些溃兵自有其他人收拾。”

  “您是说勃伦赞刃大将的兵马在附近……”

  “不该问的别问。”

  悉多于呵斥一声。

  所有的声音一齐寂静。

  天空晦暗,隐隐有一丝白线自东方亮起。

  离天亮,已不足一个时辰。

  悉多于的目中,闪过一抹疑惑。

  “和内应约定的时间到了吧?为何还不见动静?”

  身边的吐蕃将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答话。

  悉多于冷笑一声:“也罢,就算没有内应,这城我也拿定了。”

  “婆罗多!”

  随着他一声低喝。

  队伍中,走出一名僧侣。

  此人眉心画着血色朱砂,在寒气逼人的风中,居然光着半边臂膀,双手合十,脖颈上挂着一个银圈,两耳奇大。

  下坠的耳垂上,各挂着一枚骷髅银坠。

  “大将。”

  “一会,由你先行登城,给我杀出一条路来。”

  “是。”

  婆罗多低头领命。

  再抬头时,他的双眼,陡然变得血红。

  口中眦出獠牙。

  丝丝阴邪黑雾,从他的脚下升腾而起。

  这黑雾,比夜色更加加幽暗深邃。

  就在此刻,敦煌城头上,陡然闪过一抹血红灯光。

  伴随着几声沉闷的惨叫。

  敦煌城的大门,缓缓打开。

  吐蕃军中发出一阵骚动。

  悉多于盯着大开的城门,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就是现在,给我冲进去,杀光所有唐人!”

  “杀!”

  多达上万的吐蕃军,如沉默的洪流,向着敦煌城汹涌而入。

  ……

  “敦煌、瓜州、酒泉,这三个节点,刚好为一个三角,可以相互支撑。”

  “吐蕃人没那个胆量,敢深入唐境,也没有那个胆魄,敢与大唐决战。他们所求的,必然是削弱大唐,断掉河西与大唐的联系,独享商路利益,代替大唐,统驭西域诸国。

  所以无论是打掉敦煌、瓜州,又或者酒泉,对他们来说,都是不错的局面。

  这三个节点,若打掉一个,都是大唐莫大的损失。”

  “武威和凉州有足够的战略纵深,背靠兰州还有长安,那里是大唐府兵力量最雄厚之地,所以武威不可能是真的主攻方向,最多是虚晃一枪,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兵势。”

  “那吐蕃人为何要精心设个局,将阿弥你调到酒泉来?”

  “虽然武威那边不是主攻方向,但如果能吃掉先锋军的一万人,对吐蕃也十分必要,可以拖延和迟滞大唐援兵后续的行动,给吐蕃人攻河西,留下更多的时间。”

  苏大为手指在地图上一划:“同时吐蕃人也一定很疑惑,不知苏大总管是否真的病重,可以借此事来做试探,另外还可以诈骗裴行俭。

  如果裴行俭中计,防守出现漏洞,吐蕃人从安西四镇下手,打入几枚钉子,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不可接受的结果。”

  他没有提自己来酒泉路上遭遇诡异伏击之事。

  那大概也是吐蕃人的一次试探,想看是否有机会除掉唐军大将。

  苏庆节把地图挂上,甩了甩发酸的手臂:“那么,安西四镇、瓜州、敦煌,吐蕃人攻击的重点是哪个?”

  ……

  瓜州城下,数以万计的吐蕃人,转瞬将阿史那道真八百骑吞没。

  汹涌的人潮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震天动地。

  郑仁泰趴在城头,双手撑住墙跺,两颊冷汗涔涔。

  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

  “完了,全完了……”

  他发出带着哭腔的喊声,只觉两股战战。

  一股末日临头的绝望感,笼罩着心头。

  ……

  “瓜州吧,瓜州有整个河西的军略物资,衣甲、武器,若吐蕃人打下这里,将迅速组建起一批大军,而大唐在河西的作战潜力,将被削弱到极致,到时,别说瓜州,只怕酒泉都守不住。”

  “安西四镇同样重要,那四镇丢了,大唐对西域的掌握和统驭,至少削弱一半,吐蕃人可插手和西域诸国商贸的利益。”

  “敦煌更重要,如果敦煌没了,安西大都护那边,将会失去补充,逐渐枯竭。”

  “那为何不能统统都是重点?”

  苏定方冷声道:“吐蕃派往河西的兵马,足有四十万之多,就算三个方向全部用兵,一个方向用十余万兵,也绰绰有余,为何不能全都主攻?”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双方眼中都露出震惊之色。

  ……

  “对唐人来说,瓜州、敦煌、安西四镇,河西要地,他们哪一个都丢不起,这些地方对唐人来说,都是弱点。我们吐蕃人可以多点出击,无论打下哪一个点,都是胜利,都足以动摇大唐在这里的统治根基,可以煽动更多的部落,跟随我们一起反唐。

  到时整个河西,处处是战火,倒要看唐人,如何能平息。”

  硕大的帐蓬之内,当中的篝火雄雄燃烧。

  被人称为吐蕃军神的论钦陵端坐于帐前,指着面前那张军略地图,缓缓道:“唐军要顾及的太多了,我要让他们四处灭火,疲于奔命,待唐军力竭,吐蕃可以从乌鞘岭,直入唐人蜀地,若占有蜀地,就可以进而威逼关中腹地。

  到时唐国震动,必会动摇国本。

  我吐蕃,将代替大唐,成为天下共主。”

  帐内诸吐蕃将领,向论钦领单膝跪地,以手抚胸,齐声唱喏:“愿奉大相之令,愿奉大将军令,打败唐人,振我吐蕃!”

  “杀!!”

  滚滚的人潮,涌入敦煌。

  这座代表大唐河西最西端的重镇,转瞬被吐蕃军攻入。

  当先骑马的悉多于抽打着马鞭,高呼酣战,下令吐蕃兵马加快速度,抢下城防。

  然而,前行数十步后,耳中听到一声隆隆巨响。

  一块巨石突然从前方城门落下,将数名闪避不及的吐蕃人,压成肉泥。

  四周的喊杀声,似乎在这一瞬消失。

  敦煌内城,原本一片死寂的城头,突然灯火大亮,无数唐军武卒立于城头。

  刀枪闪耀,箭弩如林。

  当中一员唐军大将,玄衣玄甲,手执铁矛,威武如天神下凡。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

  身后又是一声巨响。

  身后的敦煌城门,突然紧闭。

  瓮城?

  中计了!

  悉多于脸色狂变。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兵不死

  嘶啦~

  横刀划开敌人的皮甲,在其肋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

  抽回时,带出一大蓬热血。

  高三郎不及回头,凭着感觉,用刀柄向后撞出。

  铛!

  一声震耳大响,巨大的力量,推得他向前踉跄扑出。

  前方一名吐蕃兵手里拿着铜制的骨朵,两眼牢牢盯着狼狈跌过来的高三郎,眼中透出嗜血的光芒。

  高三郎熟悉这种眼神。

  就像是草原上饥肠辘辘的秃鹫,盯着一个将死的人,在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可惜高三郎没给对方这个机会。

  身体向前仆出,摔倒的一瞬,手里的横刀用力一刺。

  噗!

  前方的吐蕃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因为脚踝被刺穿,跪倒在地。

  高三郎贴地如轱辘般打横滚开。

  躲开长枪扎刺的同时,巨大的旋转力量,将敌人的脚踝,搅成了一团碎骨肉。

  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力量了。

  听着头顶上锐器破风的呼声,高三郎痛苦的闭上双眼。

  但是意料中的刀锋没有劈落,反倒是奇怪的一声“夺”的声响。

  高三郎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汗水还是血水的东西,张眼看去,刚好看到一名双手持刀的吐蕃兵,正双目怒瞪着自己。

  他的表情十分夸张,那是一种瞠目结舌到震怒的神色。

  舌头有半截吐在外面。

  然而这截舌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了。

  一支箭,精准的射中了他的咽喉。

  吐蕃人很少有唐人的精铁甲,他们那身皮甲,挡不住唐箭。

  “咚”的一声,吐蕃人仰面摔倒。

  箭支的白羽犹自“嗡嗡”颤动。

  一只大手突然从腋下穿过,将高三郎从地上拉了起来。

  “快起来,战场上发什么愣,三郎,你莫不是怂了吧?”

  “你才怂货!”

  高三郎回过神来,向身边咧嘴大笑的黝黑军汉,破口大骂。

  “十三团就没有孬种!”

  “那站起来杀敌啊!”

  “哈哈哈!”

  高三郎向着身边的黑汉子大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咱们二队第七伙,从征西突厥,到打铁勒,打高句丽,从来没有怂过,如今这些吐蕃人,算个屁!”

  噗哧!

  钝器入肉的声音传来。

  在两人身侧,一个身形如铁塔般的虬须壮汉,一锤捣烂了敌人的脑袋,把锤头在敌人的身上擦拭了两下,又吐了口唾沫,向这边高声道:“说得好!”

  他咧齿一笑,人虽然黑壮,这口牙,却雪白如新。

  可惜,这笑容伴随着一种诡异的啸音,永远的凝固住。

  一只不知从来里飞来的投枪,刺穿了他的脖颈。

  那是他全身上下扎甲最薄弱的地方。

  “贼……你妈。”

  虬须壮汉嘴里喷着血沫,脸庞涨得血红,缓缓仆在地上,再无声息。

  高三郎与黑汉脸上一片黯然。

  “老兄弟又少了一个。”

  “别发愣,敌人又来了!”

  呜呜呜~~

  伴随着吐蕃人的号角声,眼前一片乌烟滚滚。

  那是吐蕃人的骑兵来了。

  混乱的绞杀到此告一段落。

  咚咚咚咚!

  激烈的战鼓声响起,不远处有伙长、团头、队正等依次喊出口号,传令兵挥动着令旗。

  高三郎推了一把黑脸汉子:“不想死的快撤开,咱们的骑兵要上了!”

  残余的唐军步卒顾不上与吐蕃人纠缠,匆忙向两边散去。

  踏踏踏踏~

  清脆的马蹄敲击着冰冻的草地。

  开始只是小声,渐渐声音越来越大。

  大唐的骑兵从裂开的步卒阵型中涌出。

  他们狂飙突进,快如急风骤雨。

  这是唐骑中的轻骑兵,即越骑。

  越骑者,弓马娴熟,箭不落空。

  这些唐骑只在骑士身上穿戴了轻便的皮甲,人和马都没有铁甲包裹,以求轻便快捷。

  这是仿先秦的“轻骑”而设。

  对于唐军先出轻骑,吐蕃人显然有些意外。

  这一支吐蕃骑,人马俱黑,俱是铁甲,乍一眼看去,颇有几分唐骑的色彩。

  在大唐东征西讨,先后摧毁东西突厥,征服西域诸国,再降服辽东这段时间里。

  吐蕃已经悄然壮大。

  他们吸纳了大量流亡的突厥匠人,用他们来炼治兵甲。

  又征服了天竺,用天竺和波斯、大食的冶铁技艺,来提升武器质量。

  从突厥人的铁甲。

  到西域大马士革钢。

  吐蕃,已俱备王霸之资。

  早已非高原上的部落邦酋。

  而是南临天竺,北及河西,西及大食的庞大帝国。

  唐军的越骑速度虽然比吐蕃人武装到牙齿的人马具装重甲骑要快得多,但也只是令吐蕃人稍稍骚动一下。

  继尔,恢复了平静。

  这些年,吐蕃从雪域出兵,以高临下,如万丈激流。

  所击者,无不粉碎。

  靠的就是这套重甲骑兵。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

  就连唐人的骑兵也不行!

  唐人太过在意速度,他们的重甲骑兵只有骑士重甲,马却没有上具装,在正面对抗时,速度虽快一些,但冲击力却逊于吐蕃的具装骑。

  更别提这种连人的铁甲都没披上的轻骑。

  领头的吐蕃骑士,眼中闪过轻蔑的光。

  嗡~

  天空陡然一暗。

  “坎普拉欣!”

  领头的吐蕃骑士大喊着,拉下覆面。

  一张雕刻着鬼神的精铁面具,罩在面上。

  随着他的动作,紧随其后的吐蕃重甲骑,动作整齐划一的罩上面具。

  仿佛一瞬间,狂飙的吐蕃骑化身为万千厉鬼。

  无数越骑的箭雨洒落在人马上面,却又纷纷断折弹开。

  除了少数倒霉的吐蕃骑被射中人或马的眼睛,整支骑兵队伍,几乎没泛起多少涟漪。

  唐军阵营中,望楼上的兵士挥动着令旗,恢宏苍凉的号角吹响。

  越骑抓紧射出手中最后一支箭,狂奔的马队向左右裂开。

  几乎贴着吐蕃人的重甲骑擦肩而过。

  吐蕃骑还来不及狂喜,就见前方唐军阵前多出一排车阵。

  而唐人的重甲骑在车阵之后。

  这个异常的情景,令吐蕃人稍微有些错愕,不明白唐人的骑兵为什么不跑起来。

  在马上失去速度,这些唐人的重甲骑,和待宰的羔羊也没甚区别。

  只要吐蕃人的具装骑兵一波冲锋过去,只会留下满地的尸骸。

  “风!”

  唐军车阵中,有人挥动令旗。

  在唐军阵后方,有一面硕大的旗帜升起。

  上面写着几个古篆大字——安西大都护,裴。

  吐蕃人自然不识唐字,只顾驱策着战马,做最后的冲锋。

  决战的时刻到了。

  隆隆隆~

  大地在震荡轰鸣。

  仿佛要被千万战马铁蹄踏碎。

  在唐军车阵中,突然亮起诡异的光芒。

  无数粗大的弩箭,从中射出。

  吐蕃人冲在最前的重甲骑,连人带马,被撕扯粉碎,犹如破布娃娃般,带着血花漫天飞舞。

  这一幕,令整个战场都惊呆了。

  谁都没有预料到,这种弩箭有这样强大的杀伤力。

  吐蕃人疯狂的吹响着号角。

  犹豫必败。

  只有冲,继续冲上去。

  跨过这些战车,将那些弩手砍死。

  后面的队伍才有生路。

  蜂涌的骑兵踏过前人的尸体,用重甲和具装迎面撞上车阵。

  有的人仰马翻。

  有的被车阵后伸出的长矛刺穿。

  在付出不轻代价后,终于将唐人的车阵击破。

  各个节点,都有吐蕃人的重甲骑透入。

  杀向那些坐在战马上,纹丝不动的唐人。

  然后,所有的吐蕃人看到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唐军人数虽然不如吐蕃人,但却整齐划一的做了同一个动作。

  下马,摘下马上悬挂的长槊。

  在极短的时间内,排成了一个密集的长槊阵。

  这是唐军的骑马重步兵。

  而非重甲骑。

  如果吐蕃人知道薛延陀人,知道当年李勣征薛延陀的那一战,便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是掉转马头逃命。

  代表新兴吐蕃帝国武力的具装重甲骑,一头撞上大唐重甲骑步兵的长槊阵。

  唐军阵后方,裴行俭手牵马疆,微微颔首:“让重甲骑准备吧。”

  “喏!”

  裴行俭身侧的骑兵将大声应命。

  杀气腾腾。

  ……

  狂风大作。

  出乎唐军的意料,被困入瓮城的吐蕃人并没有丧失斗志。

  相反,向着内城狂叫着涌上来。

  用手里的刀斧锤,各种武器,疯狂的劈砍着内城城门。

  悉多于厉喝一声:“婆罗多!”

  “在!”

  名婆罗多的诡异狞笑着,摘下脖颈间的银项圈。

  他的双眼变得血红。

  身形猛地涨大。

  化作一个三丈高,遍体黑毛如箭,狼首血口,满嘴獠牙,双爪奇大的怪物。

  诡异,鬼手。

  “冲上内城,给我杀了那名唐将!”

  随着悉多于的一声令下,鬼手婆罗多仰天长嗥。

  随即手足并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猛地蹿上内城城墙。

  碎石迸飞。

  鬼手的一双利爪插入夯土砖石,如插豆腐。

  手足并用,闪电般向上蹿起。

  十余丈高的内城,呼吸间便跃上去。

  巨大的阴影挟着狂风,向城头唐军压去。

  “保护将军!”

  城头唐军士卒厉声大喝,无数只长槊从四面八方刺向诡异。

  却被婆罗多的双爪轻松弹开。

  下一刻,他双足一弹,高高跃起。

  在半空中时,狼首张开,咽喉里,一团鬼面黑气,向着城头唐将吹出。

  第一百三十章 大唐万胜

  “处处都是弱点,也就等于没有弱点。”

  凝视着地图,苏定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河西这些重镇节点,若吐蕃集中兵力攻一处,我们或许还有些麻烦,但若吐蕃胃口大到想四面出击,那注定徒劳无功。”

  “为何?”

  “论士气,大唐铁骑,百战百胜,心气之高,吐蕃人望尘莫及。论兵员素质,我们的府兵老兵还在,打过突厥、薛延陀、铁勒和辽东的老兵不少。

  军中建制骨架犹在,远不是吐蕃人那种散松的结构可比。

  论武器装备,我军着甲率高达六成,甲坚兵锐。

  吐蕃人若是没有数十倍的兵力优势,绝不可能占到便宜。”

  “那如果吐蕃果真是虚晃一枪,集中优势兵力,会攻哪里?”

  苏大为与苏庆节、苏定方对视一眼,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瓜州!”

  ……

  “杀!”

  “打下瓜州,尽取大唐府库!”

  “唐人的精甲锐器,都是我们吐蕃人的!”

  瓜州城下,唐军的喊声杀渐渐弱下去。

  四面都是吐蕃人的喊杀声。

  拿着简陋登城梯的吐蕃人,已经涌到城下。

  就在此时,踏踏踏~

  一队队唐军镇兵登上城头,在伙长、队长的指令下,动作整齐而娴熟的,将一筐筐石头备好,将火炉和大铁锅架起来。

  一桶桶散发出浓烈腥臭气息的金汁被倒入铁锅。

  宇文泰正了正衣冠,从城头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一口铁锅边,冲那边正在下着指令,做着城防的王玄策苦笑道:“我就知道,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

  “这你可就说错了,这次见到我,岂不是你的救星?”

  王玄策摸着颔下浓密的胡须,哈哈大笑。

  他还记得,贞观二十一年出使天竺时,见到这宇文泰,他是这河西路上一名唐骑队长。

  可谓一身是胆。

  一别数十年,不想故人相见,物是人非。

  “喂,宇文家的,你方才那戏可演得过了。”

  “做戏做全套嘛,细节很重要。”

  宇文泰摸了摸自己左腿膝盖,抽了抽嘴角:“阿史那道真那一脚,可真重啊。”

  “骑马的没点力气怎么行,你啊,这就算是为国挨一腿了。”

  王玄策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兄弟之间宽慰勉励的口吻道:“剩下的,就看我们的吧。”

  “恶贼,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听信你们的鬼话……”

  宇文泰骂了一声,一瘸一拐的走到角落,回头道:“瓜州系着河西十余万军民的军略物资,费时十余年,才有这般积累,且不可被吐蕃人得去。”

  “君且放心,我来时,已在大总管和前总管面前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守住瓜州……”

  王玄策伸掌在自己粗大的脖颈上拍了拍:“我这颗大好头颅奉上。”

  “滚滚滚!老子只要你守住瓜州,要你这颗臭头做甚!”

  “别斗嘴了,吐蕃人来了!”

  提着横刀登上城墙的苏庆节厉声道。

  他与王玄策,是在昨日夜里,率军紧急驰援瓜州,甚至顾不上休息。

  在做出对吐蕃人主攻方向的推断后,除了用飞鹰向裴行俭及武威薛仁贵报信。

  苏大为还派苏庆节率领部份兵马,紧急驰援瓜州。

  只要瓜州不失,别的方向,唐军便稳如泰山。

  “投石!”

  王玄策一声大喝,城头飞石如雨。

  接着又是一桶桶烧得滚烫的金汁浇下,烫得城下吐蕃人皮开肉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一股混合着屎臭味,和某种肉类焦熟的古怪气味,伴随着青烟升腾起来。

  城下一片惨烈。

  然而更惨烈的是骑兵战阵中。

  阿史那道真高呼酣战。

  好不容易找到吐蕃人的薄弱处,冲突出来。

  回头看去,跟随他出来的八百突厥骑,已经不到三百人。

  阿史那道真心中凛然,同时生出一股悲切之情。

  这八百人,从征西突厥开始,是他一手拉起的队伍。

  打过辽东,征过倭国。

  没想到,其中大部份人,居然会长眠在这里。

  滚烫的热泪伴随着迎面狂风,从阿史那道真的眼角飞溅。

  他仰天发出野狼一般的嚎叫声。

  那张英俊的脸庞上,充满刻骨的仇恨。

  “将军!”

  身旁的亲卫在马上呐喊。

  这让阿史那道真稍微恢复一丝冷静。

  他用沙哑的嗓音咆哮道:“传令!”

  ——呯!

  一支火箭,射上半空。

  这让沸腾的战场,似乎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吐蕃人分做两股,一股向着瓜州城涌去。

  另一股,则向这剩余的三百唐骑追来。

  唰唰!

  吐蕃人的骨箭在耳后呼啸。

  阿史那道真率领着剩下的唐军,奋力狂奔。

  突然,前方烟尘卷起。

  从战场东北,和西南方,各有一支骑兵杀入战场。

  东北方向,是李辩率领的一千唐骑。

  西边方向,是程务挺率领的三千骑。

  这是真正唐军精锐。

  是苏大为带来的先锋军。

  两股唐骑的加入,立刻搅乱了吐蕃人的防线。

  一股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时正是吐蕃人衰弱,而唐军最盛的时候。

  阿史那道真猛勒马头,厉声咆哮:“随我杀回去!”

  “杀!”

  “为死难的袍泽报仇!”

  “杀光吐蕃人!”

  战场上,吐蕃人的骑兵,唐人的骑兵,搅和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李辩率领的精锐唐骑狠狠将散乱的吐蕃人步卒与骑士,拦腰截为两段。

  程务挺率领的四千骑,冲入吐蕃人的军阵中,大肆砍杀。

  吐蕃人的步卒带着大量攻城器械,身上只披着简单的皮甲,有些甚至无甲。

  一番冲杀之下,阵型轰散。

  程务挺趁势四处放火,点燃吐蕃人的攻城木梯和冲车,驱散他们的牛羊驮马。

  将吐蕃人的阵型打乱后,又配合着李辩向着吐蕃骑兵倒卷回去。

  瓜州城城门打开。

  苏庆节率领一千骑,自城门突然杀出。

  这成为压垮吐蕃骑兵最后一根稻草。

  整个战场,倒处是狂奔的吐蕃人。

  唐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逐渐汇聚成一首战歌。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他们在唱什么?”

  遥远处,吐蕃人的一片营帐中,一名年轻的蕃将,一脸错愕的问。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二兄。

  从来都是镇定自若,谈笑风声的吐蕃军神论钦领,脸色突然一黯。

  “这是秦王破阵乐,是大唐的军歌。”

  “这……”

  勃伦赞刃有些焦急的站起身:“二兄,让我率领那些诡异和异人上吧!”

  “不。”

  论钦领站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转头向一旁的亲兵道:“传我军令,收兵。”

  “是,大将。”

  亲兵以手抚胸,倒退着走出营帐。

  “为什么,二兄?为什么!”

  勃伦赞刃愤怒的道:“我们的人多,我们有三万人,唐人在这里,最多不过一万,我们能赢,我们还有数十诡异和异人,凭他们定能打破瓜州城。”

  “勃伦赞刃,我的弟弟,你听我说。”

  论钦陵手按着弟弟的肩膀,一双褐色的眼睛里透明得不含一丝杂质,如高原上女神峰头纯洁的冰雪。

  又像是纳木措湖中,最璀璨的宝石。

  这张集合了刚毅,坚韧,野心与极度理智的脸庞,此时异常的平静:“战机已失,唐军有防备,这里,我们讨不到任何好处,放弃吧,勃伦赞刃,我们的目标远大,不要在这里拚光家底。”

  “可是我们还有诡异,还有异人!”

  “唐人中一样有异人,还有道士。”

  论钦陵道:“时间在我们,大唐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已经走到天中,它必然会坠落,而我们,我们吐蕃,才是新升起的太阳。

  留下,留住实力,我们要像水一样流动,去壮大。

  直到大唐露出破绽来,我们再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

  “二兄,你……可能你是对的。”勃伦赞刃低下了头颅,伤心的道:“可是撤退,我们不知要折损多少人。”

  “那也比纠缠在一起,最后全军覆灭要强,这些吐蕃战士,每多留下一个,便是一粒种子。”

  论钦领转头望向战场方向,声音缓慢的道:“大唐还是这天中的太阳,我们只能趁其不备,还没到硬碰硬的时候,智者,要用最省力的方法,取得最终的胜利。”

  “是。”

  勃伦赞刃声音刚落,陡然听到帐外,传来唐军震动天地的欢呼吼声。

  “大唐万胜!”

  万胜!!

  万胜~~

  论钦陵与勃伦赞刃同时脸上变色。

  虽然准备接受攻取瓜州暂时的失利。

  但这份失败,仍超乎论钦陵的预料。

  太快了。

  唐军怎么会这么快翻转战局。

  “报~”

  “大将!!不好了!”

  一名吐蕃传令兵扑入帐内,双膝跪在论钦陵的面前。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用颤抖的声音道:“刚收到急报,大非川发现唐军。”

  “什么?”

  勃伦赞刃大吃一惊。

  论钦陵则是迅速取来地图,在地上摊开,手指点在大非川的位置。

  “二兄,唐人这是要去伏俟城吗?”

  勃伦赞刃的脸色铁青:“他们休想抢夺我们的战利品。”

  “不对。”

  论钦领的手指,沿着大非川划过,划过乌海时,他的指尖陡然一僵。

  大非川,乌海,逻娑城,三者恰好在一条直线上。

  “大非川这伙唐军,是由何人领兵?”

  第八卷 天人五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