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船上下来,到返回熊津都督府的路上,苏大为的在反复想着李勣跟他说的那些话。
像李勣这样的名将,用兵方略只怕早就成竹在胸,特地与苏大为私会,就算有军务方面的需要,也绝不是最主要原因。
他的意图,不在说了什么,而在于言外之意。
那会是什么?
苏大为骑着马,在亲信士卒的护送下,缓缓走着。
眉头越锁越深。
他想到了。
李勣说了那么多,其实内容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出来的一种感觉。
一种对大唐未来的隐忧。
大唐建立到现在,不过四十四年。
但是疆域已经扩张到极致。
古未有之。
百姓生活富足,从中东西域各国的香料,药材,珍宝技术,金银财赋,随着河西走廊源源不断的输入到长安。
再通过长安,反哺大唐天下。
而大唐的丝绸,茶,瓷,各式药材,技艺,也通过河西走廊传遍西域。
从西方,到东方。
从倭国到南洋诸岛,所有的藩属小国,哪怕是化外之民,都与大唐建立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奉大唐为宗主。
称大唐皇帝为天可汗。
而做到这一切,大唐只用了四十余年。
现在的国势,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熟知历史大势走向的苏大为却清楚,伴随着苏定方等一批老将离世,大唐的武德,将迅速回落。
特别是唐军与吐蕃开战,并两次败于论钦陵之手。
唐军不败的神话,自此褪色。
而且苏大为还隐隐感觉到,对李勣话里的这层意思,自己居然还颇为赞同。
制度只是底线,并不是帝国强大的必然条件。
最重要的是开国的那些人。
在经历隋末大乱后,所有的人杰,高素质的军事、政事人才,集中在那个时期大爆发了。
而其中集大成者,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个男人,正是天可汗,李世民。
他东征西讨,以七年时间,打下大唐天下。
此后又数年,将一直威胁中国的东突厥,一战给灭掉。
一统漠北和西域。
成为万国来朝的天可汗。
而且不光是军事胜利,承袭隋制的大唐,还能做到政治开明。
同时还拥有高素质的文官集团。
再加上李世民本人,高明的政治手腕,大局观,开阔的胸襟。
这才一手铸造了大唐的辉煌盛世。
可惜,这世间没有谁能万世不朽。
天可汗,太宗皇帝驾崩后,许多东西,已经开始变味了。
就如府兵制度。
在太宗时期的府兵,和如今的府兵一样吗?
苏大为记得,前阵子刘仁轨给李治上过一次书。
里面提到,在太宗在的时候,还有今皇李治刚登基的时候,将士如果出征战死沙场,朝廷都会派特使慰问祭奠,还会把牺牲将士的官职爵位,转授给他们的子孙后代。
但从前年,也就是显庆五年开始,这些奖赏都没有了。
更让人无语的是,等到了平百济、围平壤的时候,不仅牺牲的将士没有了赏赐,就连有功的人也不一定有奖赏。
所以苏定方打下百济后,为何要纵兵劫掠,甚至不惜对投降的百济民众举起屠刀。
根源便在这里。
底层将士皆怨,若是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给予他们奖励,别说平百济,搞不好将士会有哗变之险。
让人当兵卖命,连卖命钱都不给。
这实在是有些过了。
而且立功之人,也得不到赏赐。
如此,下面的人谁还愿意打仗?
李勣说得没错,太宗在世时,打仗都是速战速决,常在数月时间,便取得决定性胜利,然后缴获颇丰。
比如李靖打完东突厥,萧瑀就弹劾他纵兵抢掠,唐军缴获的战利品,光是上交朝廷的就有牲畜几十万头,俘虏人口十来万。
打吐谷浑时,契苾何力和薛万彻又俘获了二十万头牲畜。
打高句丽,李世民迁徙到中原七万多人,又俘虏了五万匹马,五万匹牛,攻下十余座城,城里的财货也扫掠一空。
这样作战,不但没有损耗,唐军反而越战越强。
凡参与作战的将士,能得到丰厚的赏赐,因此人人用命。
但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换了新皇李治。
对军人待遇的苛刻,从李治登基真正掌权后便开始了。
只是直到现在,恶果才开始呈现。
想到这里,联想到李勣说的那些话,苏大为不禁在马上叹气。
这种情况,他知道归知道,但却也无法改变。
毕竟,这一切,是皇帝的决定。
苏大为一直认为,一个国家从进取,到收缩,不是一瞬间发生的,都会有一个转变的过程。
而这个过程,便在于上位者的心态。
一旦开始打压军人,剥削军人的待遇,降低军人的地位……
这样的军卒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住尊严和战斗力的。
唐军府兵早期上位者的赏罚分明。
到现在的府兵,为了卖命钱,不惜挥刀向那些藩国小民,这其中的差别,令人难过。
是大唐没钱了吗?
李勣方才确实说过,现在的战事,延绵日久,常以年记,比起太宗时,耗损国力太大了。
但这绝不是朝廷克扣军人赏赐的理由。
大唐如今的摊子是大了,人口是更多了。
但大唐也变得更富庶了。
从东至西,往来长安的商旅络绎不绝。
物华天宝,应有尽有。
长安之富庶,为世界之首,东亚之中心。
钱,自然是有的。
但关键是这些钱用在哪里。
今年重新开始修的大明宫,还有重新营建东都洛阳。
又封洛阳为神都。
武则天同时十分崇佛,大兴土木兴建佛寺。
宫中用度越发奢靡。
而且听说李治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太好。
身体越不好,就越崇佛信道。
希望借助佛道两门之法,能延年益寿,使身体强健。
于是帝都崇佛之风,也越发兴盛。
而且李治还给自己上谥号,叫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唐以前,皇帝一般用谥号称呼。
而自唐以后,皇帝都用庙号称呼。
就是因为李治和武由天,太喜欢给自己加谥号了,加得一长串,称呼时极不方便,最后只能用庙号来称呼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也只能在心底说一句:大人,时代变了。
现在站的位置,是历史的转折点。
大唐的极盛,也就这两年了。
打完高句丽,达到历史上唐朝疆域的顶点。
接着与吐蕃开战,打破不败之神话。
成为大唐武德盛极而衰的开始。
苏大为暗自摇头。
这些他只能作为见证者,最多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提拔一些像黑齿常之、娄师德这样的将领。
至于更多的,非是他一人可以改变。
暂时只能如此了。
对了,李勣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还真是想做一个纯臣,希望以后自己能扛起唐军的大旗?
呸,这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哪有那么善良。
大唐的武将文臣中,大致有两类人。
一种是擅于谋国,为国家奔走,不惜性命。
比如苏定方。
还有一类,便是如李勣这种老狐狸,擅于谋身。
他们当然也希望大唐兴旺,毕竟大唐好,他们才能更好。
但是在这之前,首要保住自己。
绝不会轻易舍身。
这才是李勣的底色。
否则也不会在李治当年向他求问废后之事时,说出“此乃陛下家事”这样的话。
多半,还是想着以后能照顾徐家一二吧。
可惜他儿子徐敬业太坑。
苏大为暂时没有为老狐狸家族舍生取义的想法。
李勣那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段时间,苏大为都在忙着为即将开始的征高句丽做准备。
好在李勣也没有再找他,使他可以集中精力。
时间过去一月有余。
这一天,苏大为的熊津都督府,收到自对马岛传过来的信。
信是唐军的海船跨过对马岛,沿着半岛海岸线行驶,最终在熊津港登陆,带给苏大为的。
寄信的人,是安文生。
“阿弥安康否?吾在九州筑紫揖礼,十天前,我军已经进兵倭国本州……”
安文生的信,主要是交代唐军在倭国的情况。
四国距离九州很近,基本是望风而降。
唐军没费多少力气。
不过在本州上,唐军还是遇到一些阻力。
当然,现在唐军还是顺利的登陆了本州,已经取得了立足点。
后续可能会有一些战事,但安文生对此依旧保持足够的乐观精神。
表示年底以前,应该可以收服倭国全部列岛。
苏大为看着信,反复看了几遍。
他心中有一副关于倭岛的大致地形图,将脑中地图与安文生提及的地名一一对照。
方知唐军现在已经战据了后世的鸟取和冈山,距离后世的神户和大阪十分近了。
这让他的心情不免有一丝激动。
若占据了大阪,唐军再向前,可占据后世的京都。
接下来便是奈良。
后面还有名古屋、长野、新泻、神奈川、东京、福岛、东城等一系列重镇。
当然,都是后世的地名。
这个时代,本州中心的位置,也有一处叫中国,全本州称为苇原中国。
正是神话时代,天照大神与须佐之男命后代争夺的地方。
如今,这一切看起来并不太遥远。
若是按安文生的构想,年底前不但能收服本州,还能一直推兵到北海道和库页岛上去……
除了提到用兵之事,安文生提及最多的,便是苏大为临走前,在倭国留下的一套制度。
当时安文生和高大龙对这套制度都极为赞许。
问苏大为此法何名。
苏大为想了半天,丢下一句话:“此法为,革命改造。”
第一百零一章 队伍建设
所谓革命改造,自然是苏大为取法后世,针对倭岛的情况,所做出的一番设计。
要知唐军在倭岛上属于客军。
而且满打满算,登岛的唐军,一共也就两千余人。
这还不算各种原因的减员。
在苏大为与高市在筑紫野的决战,以及安文生后续对四国和本州用兵,唐军那两千余人,已经全部散下去做基层和中层的将领。
以唐军为骨架,大量吸收倭人加入军中。
以倭治倭。
如此,这场征服之战,才有可能打得下去。
但如果只是把这些投靠来的倭人当做仆从军去用,迟早会生出祸患。
大唐征调仆从军的前提是,唐军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压得住那些异族仆从。
这一点,在倭岛上,以唐军两千人的实力,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至于增兵……
百济这里都只有万余唐军,征兵就别想了,洗洗睡吧。
这个问题不解决,接下来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恶果。
要么,就是在唐军的帮助下,倭国本土势力觉醒,最后叛军四起,将唐军赶下海。
要么,就是军事哗变,大量的倭人,会将那点唐军给侵蚀,吞没。
最后提前帮倭人实现农民起义,建立农民政权版的大和国。
图啥啊?
为他人做嫁衣?
苏大为疯了才会这么做。
为了解决这件事,他在离开九州前,真的是几天几夜睡不着。
最后,终于想到了办法。
那就是取法后世,用革命改造之法,改造倭人。
具体的方法是,以都察寺探员和带去的不良人为骨干,迅速搭建起一个新的机构,暂以“不良人”为名。
建立的机构,实则是一个严密的组织,类似后世党派。
在倭人仆从中悄然推行。
只有作战最勇猛,最唐军最忠臣的倭人,经过层层选拔,才有一定机会能加入不良人。
加入了不良人,相当于就加入了唐军在倭国的高层,得以参与核心议事。
并且共同制订策略。
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除了金字塔的层级,这个机构也将荣誉推到无以复加的境界。
不过倭人就吃这一套。
所谓万世一系,武士道精神,与大唐建立东亚共融,为大唐天可汗献身,忠于不良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做一个有意义的人,高极趣味的人,本质上并无区别。
人首先满足物质需要,其次便会升华到社交需求,和精神需求。
经过这种方法,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拉拢了一批倭奸和死忠份子,投入“不良人”之列。
并且心甘情愿,百死无悔。
每个加入者,还要对着大唐都督苏大为的画像宣誓,此生对大唐奉献用命,绝不背叛。
整个仪式那叫一个虔诚。
没能加入的人,都还不高兴,急得跳脚。
不让加入还不成。
削尖了脑袋都想加入。
除了这些积极份子,更多的则是俘虏。
大量原本属于武士、贵族、外藩和倭王的私兵,在战斗中,成为唐军的俘虏,这部份人,与普通的农户不同,属于敌对力量。
这就涉及到一个心理改造的过程。
这是一个的系统的工程,绝非一句话,就能简单的令这些人投诚的。
而苏大为留下的方法,也十分管用。
首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纠正这些倭人俘虏错误的观念。
列数倭王及上层贵族,向天下共主,天可汗的唐军发动白江之战,是错误的,是不顾兵卒死活的。
纯为私欲而让兵卒们去送死。
光是这么宣传,很难让这些倭人俘虏从心里认可。
这就涉及第二件事。
将之前加入“不良人”作为骨干的倭人,将他们陪送成政治工作的干部,让他们去向那些倭人俘虏做思想工作。
这些骨干里不少人原本就是地方的贵族武士。
如新右三郎。
有他们现身说法,再加上唐军搜集的一系列资料证据,终于令倭军俘虏改变了想法。
他们本来也只是底层的士卒,打仗送死有份。
真正的富贵,他们也享受不到多少。
反而被上面的贵族欺凌的事,时有发生。
这就涉及到第三件事,那便是“诉苦大会”。
通过倭人骨干细心耐心的引导,通过诉苦大会上,从投靠的骨干到地方农户的声讨,到倭军俘虏中,有人主动站出来历数那些倭国旧贵族对下层的欺压,凌辱。
这场变革,已经从星火燎原,化作熊熊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过去压在人心上的贵族大山,开始崩塌了。
这是倭国从旧王室,到贵族,整个上层阶层,系统性的崩塌。
做完这些还不算。
之后还有许多配套的制度。
比如倭人骨干下去,做政治教员。
唐军将士下基层,与底层士卒同吃同住同训练,并不断强化加入唐军和不良人的好处,荣誉、愿景。
实现军中有团,有不良人组织,有支队,有小组。
保证唐军对基层绝对的领导。
发展加入不良人积极份子。
并且每训练几天后,加入对旧贵族的控诉,对地方贵族吸血的诉苦运动。
此外,将俘虏的倭军,分批接受教育改造。
发展积极分子留用。
大多数轮换教育。
其中死硬分子进行清洗。
并对倭军中有才能的,破格提拔,不吝封赏。
不断开展荣誉和唐军纪律教育。
还有说历史,讲故事,大讲自古以来。
最后是以战养战。
在战斗中,将这些俘虏完成最后的淬火转化。
经历唐军这一套手段下来,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消化吸收了大量的俘虏,并将之转化为立场坚定的唐军士卒。
并且发展出一大批倭人不良人。
还有更多等待加入的积极分子。
这个结果,别说安文生、高大龙没见过。
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最近几个月下来,之前投靠的两万倭人仆从,已经大半转化为唐军直属战兵,而且忠诚可靠。
进攻本州岛,就是以这些人为主力。
此外还有从筑紫俘虏的倭军近两万人,也已经改造了大半。
按这个效率,唐军边打边改造,只怕年底打下倭国列岛后,安文生手里就会有一支数万人的精锐“唐卒”。
确实是精锐。
虽然不是真正的唐人。
但精神和身份的认同,荣誉感和晋级制度的打造,“不良人”组织的入驻。
使得这样一支军队,远比现在的大唐府兵,纪律更强,也更忠诚。
苏大为看完这些,合上信后,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最后只说了一句:“这是伟人的力量啊……”
他这也算是站在巨人的肩上。
想想今后这些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倭人士卒,扛着比身体还要长的竹枪,口里喊着守护大唐荣耀,共建大东亚乐土什么的,想想还挺带感的。
倭人性子单纯啊,这些人虽然个人身体素质远不如唐人。
但思想改造更加容易。
苏大为想了想,大笔一挥,给安文生回了一封信。
信里让安文生在安定了本州的形势后,抽调一万人的倭军来百济。
如今百济的熊津都督府,虽然有一万府兵。
但其中大半都是刘仁轨的麾下。
接下来是要抽调入辽东战场征高句丽的。
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大为手里可用之兵,可能也就三千余人。
还要协助李勣在大同江一线,牵制高句丽人。
牵制……
手里没兵拿什么牵制,难不成用头去顶吗。
唐军的援兵是不用指望了。
李治陛下对于军队的福利待遇是越来越苛刻。
从今年开始,大唐百姓参军,再也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负担,提着脑袋卖命还得不到任何封赏。
今后逃兵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方面是不指望了。
也只能从仆从军上想想办法。
若不是为此,苏大为也想不起要狠敲新罗人一笔竹杠,硬是要了一万人过来。
虽然如此,但新罗人毕竟没那么可靠,将来也是要还回去的。
倭人就不同了。
经过思想改造后,倭人恨不得身为唐人,一个个以加入大唐熊津都督府,和魔改后的不良人为荣。
暂且,就这样办吧。
抽调一万倭人,或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说不上为何,苏大为就是有这种直觉。
时间如梭,进入十月底。
所有的消息都呈现在苏大为面前。
而大唐对高句丽新一轮的战事,终于拉开序幕。
大唐的战争机器,虽然疲弱,但依旧隆隆的开动。
整个半岛,整个远东,乃至更遥远的西陲吐蕃,所有的藩属国,臣服于大唐的小弟,又或者是敌人,都在默默关注着这场战事。
想知道,如今的大唐,武德究竟还有几分。
李治一朝,征高句丽不论大小战事,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若此次还是无功而返。
不说天可汗的面子挂不住。
只怕唐军武德充沛,战无不胜的旗帜也要不牢靠了。
李勣说过,大唐之强,在于以最少的人口,达成最盛的武德,打下最大的疆土。
但这样的后果是,大唐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镇守这些疆域。
若不靠着唐军不败的金字招牌,如何威服四方?
这块招牌,丢不得。
广阔无垠的青海,故吐谷浑之地。
论钦陵抽打着战马,高声喝叫。
在他身后,数以十万计的吐蕃铁骑,沿着青藏高原的高山,向着东方,倾泻而下。
第一百零二章 乱
龙朔二年,十一月,大唐再次发起对高句丽的进攻。
从时间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窗口。
辽东酷寒,时值隆冬,对唐军将士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但从历史上看,这样的时间发起战争,对李治朝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早在显庆五年十二月,李治便曾派契苾何力、苏定方、刘伯英、程名振率军分道进攻高句丽。
在龙朔元年,朝廷还募河南北、淮南六十七州兵,得四万四千馀人,前往平壤、镂方行营。
以鸿胪卿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率领回纥等诸部兵前往平壤。
要照这么看的话,今年打高句丽,时间还提前了一个月,对唐军将士是极大的利好消息。
甚至李治诏书里的意思,颇有打进平壤城过元节的味道。
换后世的话说,便是打破高句丽,去高句丽都城平壤过年。
对此,唐军上面的将领虽然不敢明言,但中下层的士卒已经是怨声载道了。
别说十一月,就算是十月,在辽东这白山黑水间,也可能突然降温,湖面冰结,把人手指冻掉都可能。
就这种情况还用兵。
真当大唐府兵都是铁打的,不是血肉之躯?
为此,苏大为私下找李勣问过,得到的消息是,李治不想耽误农时,算了算,这个时间进兵对农业损耗最小。
损耗最小……
苏大为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样惊奇的表情。
但是回自己大营后,身边的将领都差点骂出来。
特别是基层出身的那些中下层将领,他们本身就是小地主,小农户,家里有田产,不服兵役时,也会回家干农活,自然是清楚其中的门道。
朝廷这次算得也太精明了。
的确是不影响农时。
可问题是,影响远征辽东将士的士气啊。
这么冷的天,鬼愿意打仗。
再说现在打仗都没赏赐,干这卖命的玩意,图啥啊。
打赢了都没赏,更别提战死的人了。
以前朝廷还派专人慰问,还给极高的礼遇,还有抚恤。
现在屁都没有。
苏大为也为此事,向此次行军大总管李勣极力争取。
得到的结果是,李勣什么多的话也没说,也没给承诺,只是使了个眼色,告诉苏大为:“这是上令,不可违也,可效法老夫旧例。”
旧例?
话里有话。
苏大为回去翻了翻卷宗,查阅了一番,才知道李勣老兄带兵很有一套。
过去在太宗时期,唐军作战有一个原则,就是出门不抢点钱,就是赔钱。
我打你,你不赔偿点精神损失费,就是没礼貌。
军费就是这么省出来的。
不但以战养战,而且当兵打仗是真能赚大钱啊。
比如打东突厥时,李靖俘获了几十万头牲畜,可是李勣部一头没抓到,就抓了五万俘虏。
打薛延陀,李勣又是俘虏了五万多人,一头牲畜也没有。
一头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
唯一的答案就是,李勣把值钱的牲畜缴获,和将士们分了。
所以刘仁轨上书李治时,才会说贞观时期,太宗舍得给钱给官,士兵们打仗牺牲了,朝廷都会派使者吊唁祭奠,追封官爵。
打高句丽时,士兵全都赐勋一级。
每战必胜,出征时间短,还享有极大的战争红利,这样的老大谁不喜欢。
喊天可汗,那可是真心实意。
不光唐人爱戴,连跟着李世民混的那些异族藩将,也是感激涕零,感激天可汗带着大家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太宗朝时有记载,朝廷每次征兵,征百得千,征千得万。
这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对大唐百姓来说,当兵,就相当于农活空闲里出城打零工了。
跟着朝廷干,出去几个月,回来就抱几头羊,致富奔小康。
花的时间短,致富机会大,危险系数还低。
回回都是大胜,跟着后面追着敌人屁股砍,再满山遍野抓羊抓马就成了。
这种好事,谁不想参加。
但是李治朝,到龙朔年间,这事已经干不下去了。
参军打仗,不再是好事,而是掉脑袋的苦差。
苏大为把这些弄清楚,再联系到李勣那句“效法老夫旧例”,这不就是要学他把缴获的战利物资给将士们分了,以此来维持士气吗?
可特么的,这活在贞观年间能做,到如今还能做吗?
这是与皇帝李治争利啊。
李勣这番暗示,摆明了就是士气要维持,事情你去做,但锅不帮你背,你自己顶住。
“老狐狸!”
苏大为除了在肚子里骂几声,也没别的好办法。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
仗还是要打。
唯一的利好消息就是,泉盖苏文的确是死了。
尸骨都凉透了。
高句丽这方面是极力的掩盖,但终究是瞒不过去。
大唐龙朔二年。
高句丽泉盖苏文死,长子泉男生继任莫离支。
泉男建趁示男生出巡的机会,自任莫离支,与泉男产共同发兵讨伐泉男生。
泉男生逃跑,驻守另外的城邑,让他儿子泉献诚到唐朝求救。
十月,朝廷任命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领兵救泉男生。
任命泉献诚为右武卫将军,担任向导。
俗称,带路党。
又任命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为行军总管,并令百济熊津都督苏大为出兵,共同讨伐高句丽。
十一月,庞同善大破高句丽军,泉男生率领部众与庞同善会合。
李治下诏,任命泉男生为特进、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封玄菟郡公。
冬,十二月,李勣以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出现在军中。
并且李勣钦点,以熊津都督苏大为为行军副大总管,以进攻高丽。
庞同善、契苾何力仍任行军总管,及安抚大使。
水陆诸军总管和运粮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及带方刺史刘仁轨等,都受李勣和苏大为指挥。
历史走向,已与苏大为熟知的大相径庭。
原本李勣出征高句丽,应该到乾封年间(公元666年以后),但是现在不过龙朔二年,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泉盖苏文的死,也比原本历史上早了几年。
并且苏大为的名字,居然出现在此次大唐征高句丽的高级将领中。
史书上都没记载。
可以说,苏大为从军数年,从当年征西突厥时的军中斥候队正,到苏定方麾下前锋。
到征百济时作为情报头子活动。
后又协助苏定方和刘仁愿稳定百济局面。
直到王文度暴毙,他被临危受命,成为代都督。
到扑灭百济叛乱,一战擒获扶余丰等人,并在白江指挥当时身为白衣的刘仁轨,大破倭军。
最终因功,得授熊津都督一职。
再到此次,李勣征高句丽,征调他为行军副大总管。
苏大为从初入军中的基层将领,实现个人的三级跳,一跃来到唐军高级将领之阶。
战争,是最好的晋升之机。
危险与机遇并存。
苏大为现在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引起的蝴蝶效应,改变了这些历史。
但是身处其中,他也没功夫想那些哲学问题。
全部的精力,都要用来应付眼前的乱局。
泉盖苏文是死了。
他的三个儿子是内乱了。
但虎死架不倒,高句丽的国力依然十分强大。
要想吞并这个东亚小霸主,并不轻松。
此时,因为高句丽内部的混乱,整个战场局势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用苏大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半岛局势越乱,实力就越分散。
越有利于客场作战的唐军。
这两月里,唐军的攻势十分猛烈,李勣亲自带兵,取了十六城。
契苾何力和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等人,也各有斩获。
苏大为这边,领唐兵两千余人,率新罗仆从军一万,以及征召倭国仆从军一万人,从百济进兵,威逼高句丽大同江一线。
这两月下来,只攻下了三城。
这个进度不算快,但因为大同江再过去,便是高句丽都城平壤。
所以苏大为这边,以一支偏师,承受了高句丽人最猛烈的抵抗。
据闻泉男建已经调集了八万援军,沿江布防。
而对辽东方向侵袭的李勣军,则调集兵马十二万。
李勣那边不光有十万唐军主力,还有契苾何力及庞同善等人的五万人马。
这么一比较,苏大为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以两万仆从军,能吸引高句丽这么多兵马。
虽然形势不错,但苏大为却一改他的用兵常态,并没有轻骑突进,相反,此次用兵,他显得十分谨慎,步步为营。
这一点,当然也令手下将领十分疑惑,但苏大为没有说明,众将也只能依令而行。
虽然是仆从军,但苏大为手下的兵马,有一半都是倭国征调来的,经过“革命改造”,在思想和军纪上,比一般的府兵还要好。
夜色笼罩,苏大为端坐于自己的帅帐内。
帐门微开,从外面灌入的西北风,隐隐挟着一丝大同江水的腥气。
“都督。”
帐外有人以略显生涩的唐语道:“末将新右三郎求见。”
“进来吧。”
苏大为抬起头,帐外的亲兵掀开帘帐。
只见人影一闪,身材瘦小的新右卫门迈着小步进来,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比不上唐人熟练。
不过这半年来,他的口语和礼节上有极大的提高,与真正的唐人也相差仿佛。
“何事?”
苏大为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第一百零三章 战与和
“有九州寄来的急信。”
新右三郎说着,双手捧起一方木匣,双手举过头顶。
“递过来吧。”
苏大为说道。
声音刚落,原本看着空无一人的营帐内,香风拂过,灯影闪烁。
聂苏倏忽出现,伸手取过新右三郎手中的木匣,再一闪,已到了苏大为身边。
对此,新右三郎表现的越发恭敬。
低下头目不斜视。
最近倭国九州与百济这边的联系也越发紧密。
说来是两个国家,隔着大海,但数十海里的路程,只要顺风,旦夕可至。
近来唐军调拨的战船也多了起来,苏大为有条件与倭国保持更高密度的联系。
也可以从倭国抽调兵力过来,增强苏大为的兵力。
否则以熊津都督府那数千兵卒,既要守住百济,避免生乱子。
还要去打高句丽,从侧翼给李勣军支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之前安文生对倭国形势十分乐观。
最后证明被打脸了。
时间已经快到年底,唐军目前只占据了大半个本州,还没来得及将兵力扩张到北海道地区,便止步不前。
原因是后方发生叛乱。
在九州后世宫崎这一块地方,也就是鹈户神宫的势力范围,在神道的操盘下,发生严重叛乱。
为此,安文生和黑齿常之他们,不得不暂停扩张的脚步,留下少量兵马驻守本州,率大军回九州平叛。
战役的结果,还算顺利。
神道虽然有些异人,但苏大为的都察寺也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就连诡异半妖之类,也来者不拒,收服了不少做外围武力。
征百济这事跨度两年时间,苏大为早早调了批异人过来。
在征倭时,带去了一些。
后来苏大为回百济,又增派了一些人过去。
而神道一直参与倭王对唐军的战役。
连番大战后,折损了不少人手。
此消彼长,其力量早已衰弱了。
原本异人或诡异的能力,都属于个人武力。
在千军万马中,这样的实力除非是做到对敌方大将斩首,否则对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大军作战,数万人来回冲杀。
异人再强,在军阵中,面对四面八方的军卒,精力和元气消耗极快。
若不及早抽身,最终会被军阵这个血肉磨盘给绞碎。
一人的力量,在大势面前,实在太过微小。
除非他永远不知疲累,可以一直厮杀下去。
若真有这本事,那不是异人或诡异,而是神明。
上次收到安文生寄来的信,还是七天前。
当时的消息是鹈户神宫之乱,已经大体平定。
除了少数逃走的神道教众,整个神宫,已经落入唐军手中。
所以苏大为现在有些好奇,不知这封信里,安文生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木匣开口的位置被泥封封口。
苏大为看了一眼泥封,上面盖着红印,代表紧急。
泥封完好,证明这封信没动过。
苏大为伸手捏碎木匣上的泥封,从中取出一张丝帛。
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他借着油灯,刚看了第一行,突然身边的聂苏发出一声呵斥。
苏大为心里一突,一种惊悸的危机感,一闪而逝。
桌案上的鲸油灯跳了几下,橘黄的光芒渐渐变成绿惨惨的荧光。
整个帐内,如同鬼域。
阴风从帐外吹来,带起丝丝黑雾。
新右三郎还在等着苏大为的回复,只觉背后一股寒意升起,像是有一个女人的手,从背脊处,沿着他的椎骨一寸一寸的向上抚摸。
那是一种冰寒入骨的恐怖感。
“八嘎!”
新右三郎情急之下,本能的抽出身身的短刀,向身后刺去。
他有打刀伴身,但是在入帐前,主动解下交给苏大为的亲卫。
现在乍遇危险,本能之下,什么也顾不及了。
短刀刺出,却觉得手里一空。
背后,居然什么也没有。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一股阴风吹起营帐,外面原本应该是巡逻守夜的唐军,篝火和连成一片的军帐。
但现在,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幽暗如黑洞般,吞噬一切光芒。
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
新右三郎一刀刺去,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消失了”。
手的感觉还在,但是眼睛已经看不见它。
滚滚的黑雾如兽口,一点点的吞噬。
从手腕,到手臂,到上臂。
新右三郎头发发麻,从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尖叫声。
“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苏大为一声冷哼,坐在案几前,伸指一弹。
昔年袁守诚传他的坎离水火中天决。
水火既济,龙虎交汇。
一股先天之精,在胸中化为南明离火,顺着他的指尖电射而出。
黑暗,被这一簇微小的火苗所照亮。
火团从苏大为指尖飞出,如同流星,倏地没入黑暗中。
帐前的虚空,黑气沸腾。
火团射入后,雾气开始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隐隐有似人非人的咆哮音,从中传出。
这声音十分古怪,听起来不是人言,又有些耳熟。
愣了一瞬,新右三郎才反应过来。
这是倭岛上一种极为原始的土语。
是原著虾夷人语系的一种分支。
过得片刻,那怪吼声逐渐变成唐音,乃是“报仇”,“交回神器”。
苏大为伸手将身边跃跃欲试的聂苏按住,又向新右三郎道:“三郎,你退到我身边来。”
“哈依。”
新右三郎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后退,一直退到苏大为身前,守住一侧。
尽管面对如此古怪神秘的情况,他仍不敢失了礼数。
在倭岛的时候,他已经加入唐军的秘密集社“不良人”。
经过历次培训和教育,心中已经形成极高的荣誉感,对唐人和不良人的身份十分看中。
自然不会在危险的时候躲在后方。
只恨本领低微,不能为不良人的首领苏大为效死命。
人性里,食欲和繁衍的需求,只是最低层次。
再上一层,便需要精神方面的奖赏,乃是被需要,被认可。
倭人中的积极分子,通过不断的思想改造,对苏大为和大唐建立有极高的使命感,以及守护荣誉感。
苏大为双眼盯着黑雾,看着那黑雾不断试图逼近,又慑于他身上隐隐透出的气机,不敢太过向前。
“既然来了,就现身一叙吧,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鹈刻神宫来的人?”
刚才只匆匆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完。
安文生的信第一行便提及,神道的人可能会潜入百济,欲对苏大为和唐军不利。
被苏大为言语一激。
帐前的黑暗猛地收缩,滚滚的黑烟汇聚成小小一团。
黑气收缩,光明复现。
眼前哪有什么黑雾和黑暗,有的只是一个女人。
一身雪衣,神道巫女雪子。
她站在帐外,向着苏大为盈盈一礼。
用清脆如珠玉般的嗓音道:“倭国神道,雪子见过大唐苏都督。”
四周的火光骤然一黯,随着雪子起身,复又明亮。
仿佛她的一举一动,牵连着这一方天地,看不见的元气消长。
“只来了你一个吗?”
苏大为目视着他,面色平静:“伏见鸟取呢?”
这声音出来,雪子身边的空气微微泛起涟漪。
一团黑影如泅开的墨色,迅速渲染开。
凝聚出伏见鸟取的身影。
“神道教的巫女和巫觋都现身了,不知还有什么厉害人物,一起出来吧,也让本都督见识一下。”
苏大为依旧镇静,仿佛眼前的雪子和伏见鸟取只是空气一样。
这副态度,立刻让雪子感到一丝不对。
她与苏大为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从许多年前,在长安时起,双方有过数次明暗交手。
神道从没在苏大为手上占到任何便宜。
甚至这一次,连本家都被苏大为讨取。
倭国王室除名,倭国九州被唐军所占。
甚至连传承数百年的鹈户神宫,现在也落入唐军手中。
这让雪子的心里,将对苏大为的重视、警惕拔到一个无限高的层次。
“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
“说来意。”
苏大为双眸平静的看向雪子:“我的时间宝贵。”
站在雪子身旁的伏见鸟取,眼里爆出一团精芒,旋即又收敛下去。
苏大为目光斜视向他:“巫觋有什么意见?或者是想杀我?你可以动手。”
“苏都督,你就这么自信?”
伏见鸟取的声音是细长的,如鸣鹤。
又像是清脆的玉簧。
给人一种直入灵魂深处的嗡鸣之感。
苏大为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看着他。
“你们是来求和的吗?”
伏见鸟取眉梢微扬,俊白的脸孔上,涌起一丝红晕。
“苏都督,你虽是大唐的都督,但也不可轻慢我们神道,这个世界,始终是有神明的。”
“是吗?”
苏大为不理他,自然的道:“不是求和,莫非是求战?”
他的双眼微微一眯,一手按着聂苏的手背,一手按桌,身体略微前倾,透出极大的自信与侵略性:“若要战,现在就可以动手。”
“苏都督,你误会了。”
巫女雪子的脸色接连数变。
空气里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随时会爆发冲突。
而雪子心里正极力的想避免那个最后的选择。
“是战是和,一言可决。”
苏大为冷笑:“若是没胆动手,要么说出来意,要么就乖乖滚出去,本都督念在神道传承不易,就不赶尽杀绝了。”
“苏都督,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啊。”
伏见鸟取双手张开,大袖自然垂下,如张开双翼的仙鹤。
一股难以言明的气息,随着他的玉音,向四周扩散。
第一百零四章 妖卵
苏大为很平静,平静得远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仿佛没看见伏见鸟取已经露出攻击性。
“得理为何要让人?理亏的一方,弱势的一方,才应该退让不是吗?”
苏大为双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
“神道不过苟言残喘,消灭与否,全在本都督一念之间,到底谁该让?”
“八喀亚。”
伏见鸟取脸上血气一闪,身体向前低伏,眼看就要蹿出。
却被一旁的雪子按住肩膀:“伏见,不可……”
伏见鸟取冷哼一声,身子一缩,倏然消失。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收缩为针尖一点,接着爆发出大片光焰。
瑰丽如燎原之火,染红了整个帅帐。
光芒中,隐见一只仙鹤翩翩起舞。
它是如此的优雅,如此的凄凉美艳,简直不可方物。
仙鹤双翼拍打间,飞跃数丈距离。
如针尖般的长喙,向着苏大为眉心啄下。
“神道教似乎很喜欢玩这些幻术。”苏大为平静的向前一指,点向鹤嘴。
在他出手前,整个空间,皆是伏见鸟取身上爆发出的元气和灵力乱流。
予人一种浩瀚无边之感。
但苏大为一出手,整个世界空了。
仿佛汪洋中,有一头巨鲸吸水。
咻咻~
一瞬间,所有的灵气,所有的术法,全都寂灭。
大帐光线一暗,复又明亮。
守在苏大为身边的新右三郎这才反应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发现,苏大为一指正点在伏见鸟取的眉心上。
这位倭巫神道教的巫觋,不知何时,已经扑到了近前。
他一身白衣雪袍,上绣仙鹤灵禽,诸天星象,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人的眼睛,以为看到的是仙鹤。
但是现在这只“仙鹤”的状态有点不太妙。
伏见鸟取的脸庞先是涨得血红,倏忽又变得煞白。
像是死人一样的白。
他感觉苏大为的手指,就像是藏着一方世界,如无穷的黑洞。
将自己全身的元气、精血,不断抽去,凝缩为小小一点。
而且他能感觉到,在苏大为指尖下,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那种力量只要一吐,便会如巨鲸吐水般,将自己的头颅轰碎。
“苏都督,请住手!”
雪子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整个营帐里,突然降下一层薄霜。
从雪子的脚下,大片冰霜蔓延,转瞬就包裹住了整个帅帐。
新右三郎刚刚一惊,顿觉冰霜从脚下蔓延过去,双脚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失去了一切知觉。
这一下大惊非同小可。
他“锵”的一声拔出随身短刀,厉声喝道:“巫女,你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雪子大袖一挥,从袖中飞出三道以朱砂绘了星象的符纸,飞至半空,符纸爆开三团火焰。
自那火光中,突然冲出三只独足独目的黑鸦。
不,这并不是真的黑鸦,而是传说中太阳里的金乌。
“召唤,驭神使魔!”
同一时间,雪子双手结出神道教手印,嘴唇微动,飞快的念动阴阳咒文。
自她脚下的阴影中,突然有东西蠕动沸腾。
仿佛阴影变成了煮开的墨汁,翻涌着。
从那里面,有一头巨物正缓缓成形,从阴暗中走出来。
神道教使魔。
类似上古先秦时,中国阴阳术士所驱使的“神将”和道教“六丁六甲”一类。
也就是后来倭国阴阳师所谓的“式神”。
但这东西一出来,那种味道,令苏大为和聂苏皆是“咦”了一声。
这东西,绝不是什么神灵,而是……
诡异。
短短瞬间,巫女通过霜降之术,符术召唤,还有使魔之术,一共使出三种法术。
但这还没结束。
召唤完诡异,雪子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抓出她的大弓,右手召来一支乌黑的竹箭,架于弓上,瞄准了苏大为,口中发出尖厉的声音:“苏都督,请放开。”
苏大为没有动。
他的手指依旧抵在伏见鸟取的额头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刚才吸噬的元力反还回去。
那时,伏见鸟取的脑袋,就跟吹气球一样会爆掉。
这才是鲸吸之术的可怕之处。
既能吸噬外界一切元力,又能如长鲸喷水一样,将吸来的外力,数倍返还回去。
这是苏大为晋级四品异人后,才能施展出足够威力的杀招。
最强的是这一招,可以对水造成影响。
这也意味着,一旦走到苏大为身边,在他的领域之内,全身的血液也可能被苏大为操控,直至令体内血管、内脏和心脏一齐炸开。
到了异人四品境界,苏大为忽然开窍,有了那么一丝“领域”的感觉。
除非对方和他同样的品级,或者实力更强。
否则,在苏大为面前动武,就是自取其辱。
冰霜浸过来,苏大为神情不变,地下的冰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住,然后迅速折反回去。
那三只金乌,眼看带着火焰要扑上来,聂苏冷哼了一声。
空中突然出现一轮明月。
三只金乌冲入月中,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幕,令手持大弓的雪子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的神情一变,尖叫一声,身体猛地向下扑出,就地几个翻滚。
自她脑后,突然张开一轮明月,三只金乌从中扑出,狠狠撞中她原来立足的地方。
火光腾起,苏大为空出的另一只手一挥。
那团爆炸光芒如被掐灭的蜡烛,倏地熄灭。
趁着苏大为分神,伏见鸟取双眼涌起血芒,猛地咬破舌尖,口里疾喝一声,一下子从苏大为手指下挣脱开,向后飞退。
同一时间,雪子召唤出来的那头诡异,已经扑上来了。
新右三郎拔出短刀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那是一头非人的巨兽。
似猿非猿,似豹非豹,身后巨大的虎尾,如钢鞭般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吓人的炸响。
这头诡异,像是中国传说中的“四不像”,又有些类似神话西王母镇守宫厥的开明兽。
带着诡异阴森气息,以及原始巨兽蛮荒的气场从诡异身上张开。
那是一种至强的气场。
以至于平时胆量极大的新右三郎,一瞬间有一种想要跪下乞求饶命的恐惧。
那无关乎勇气,完全是一种上位的生灵,对下位者的威压。
苏大为身边的聂苏笑了。
她的头发如黑瀑般扬起。
右边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蹿上来一只白头小猴。
幻灵。
幻灵的脑后,还有一条金蝮蛇人立起来。
“吱~”
一声尖叫,幻灵两眼绽放红光,身形眼见着变大,隐隐透出佛庙中四大天王中增长天的幻像。
苏大为倒是失笑起来。
这猴头,有过一次幻化佛祖的经验,倒是上瘾了。
苏大为摇摇头:“猴头停下。”
幻灵身上的幻像一凝,增长天的幻影消失。
聂苏向苏大为看来。
只见苏大为身后,突然绽开一朵莲花。
那不是真的莲花,而是火莲。
一片金池中,火红的火莲绽放。
火莲中,突然飞出一物。
《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骈雅》:“毕方,兆火鸟也。”
从苏大为背后飞出的,赫然如山海经中所记毕方般。
双翼扇动,整个营垒猛然灼热。
如同一瞬间从极冰地狱,坠入到了火焰山中。
烈焰升腾,整个空间,所有的景物都因高温而扭曲朦胧起来。
刚冲到近前的那头诡异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
黑雾从它身上猛地爆开,里面有一只小兽转身想逃。
却被毕方追上,一爪抓住头颅。
小兽哀鸣一声,被毕方抓在爪中,凌空飞起。
这只火鸟在营帐内划出一道带火的轨迹,旋即飞回到苏大为的手边,将抓到的小兽抛在桌案上,收敛起双翅。
帐中的火光顿时收敛消失。
那毕方鸟此时看着体型娇小,不过一个巴掌大,停在苏大为的肩膀上,自顾自的梳理着羽毛,颇有一种自得之感。
看到它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方才,这只鸟差点将整个营垒都烧着了。
空气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回归到正常。
而缩在帐门角落里的伏见鸟取,以及巫女雪子,两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苏大为肩上那只火红羽毛的小鸟,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震惊、迷惘,恐惧,以及不敢相信。
“你孵化了圣卵,你孵化了……”
“圣卵?”
苏大为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肩头的红色小鸟,嘲笑道:“你是说,上次从我杀的那个神道手里,掉出的那枚卵吗?”
见雪子和伏见鸟取不答,只是死死盯着,苏大为自顾自的说下去:“圣卵?我看是妖卵才对,这东西应该不是真正的毕方,否则整个军营都得烧没了,它应该也是诡异,只是忘了具体是哪一种了,回头我要再好好查查。”
说着,他又指了一下桌前蜷缩起来的一团白色,毛茸茸的小兽:“百诡夜行榜上排名六十开外的妖狐,比九尾天狐差远了,就拿这种低阶诡异来糊弄本都督?就这?”
被苏大为一句话怼脸上,雪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她的身份高贵,一直是被人高高供起,哪怕是倭王当面,也是礼敬有加。
但是在苏大为这里,却被噎得肺差点气炸。
妖狐,全名幻天狐。
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九尾天狐,但亦是极为厉害的一种诡异,擅长幻化各种形像,有变化之能。
在百诡夜行录上,有各种诡异。
其中像幻灵和幻天狐,皆属于“幻属”,主要的能力在于幻化。
但不代表它们能力就不强。
光是幻化,已经是顶级能力之一了。
想想传说里猴哥的七十二变。
再加上诡异天赋的强大体魄,平时亮出来,都是王牌一般的存在。
就是在神道教里,雪子的幻天狐,也是一等一的强大使魔。
但是在苏大为那只“毕方”出现后,只能是自取其辱。
别说幻天狐,就是聂苏肩膀上的幻灵和金蝮蛇,对苏大为肩头的红色小鸟,也显得十分畏惧。
第一百零五章 绝地天通
从苏大为手里出现“毕方”开始,无论是巫女雪子,还是巫觋伏见鸟取,两人便收起了敌对的气息,表现出畏惧、震惊和一丝畏服。
苏大为侥有兴致的打量着两人,一只在案几下抓着聂苏的纤瘦手掌,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拨了拨那只好像在装死的银白色小兽。
幻天狐,以前只在《百诡夜行录》上看到过,如今看到实物,却也生出几分新奇感。
这东西,与其说是狐,不如像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博美”犬。
就是尾巴要更长一些。
如果再仔细看,此兽在眉心处,隐隐有一个月牙痕迹。
苏大为一见忍不住笑了:“你到底是只狐狸,还是犬夜叉的哥哥?”
巫女雪子悄然向伏见鸟取使了个眼色,然后向苏大为鞠躬道:“苏都督见谅,方才是我们冒失了,愿受苏都督责罚,我俩此来,是代表神道,想与苏都督议和。”
她也很聪明,玩了个文字游戏。
苏大为先前说他们是求和,伏见鸟取一听就炸毛了,居然敢主动出手。
其实也未必是真的生气,他们来,既然不是搞刺杀那套把戏,就必然是想达成和平协议。
之前的发难,不过是为了争取在谈判中争取更大的主动。
可惜,两名神道的异人加起来,也远不是苏大为的对手。
认清形势后,立刻乖乖夹起尾巴认怂。
只是在口头上,还是偷偷把“求和”,改成“议和”。
一字之差,想替自己留点颜面。
苏大为手指微动,拨弄着桌案上那只毛茸茸幻灵狐的耳朵。
此物通灵,连挣扎都不敢,乖乖的蜷着身子,任凭苏大为手指玩弄。
幻天狐不傻。
苏大为肩膀上的“小毕方”看似在梳理羽毛,对蜷缩身体的幻天狐不屑一顾,实则一丝气机牢牢锁定在它身上。
若它稍有异动,只怕会遭致可怕的打击。
“不管你们是来求和,还是议和,既然是主动提出的,那先请展示你们的诚意。”
苏大为神态放松,平静,牢牢把握着主动。
伏见鸟取眉头微微一挑,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略微低头,一副恭敬的模样:“不知苏都督,要何种诚意?”
“刚才你们提到妖兽卵。”
“是圣卵。”
“随便吧,先跟我说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苏大为当日从那名神道教的神官召唤出的“百诡夜行”中,将其击溃,并击杀了那名神官。
最后在清理战场时,捡到了一枚奇怪的卵。
跟个鹅蛋似的,但上面有着奇怪的花纹,触手微温。
绝不会是普通的鸟蛋。
当时随手收下,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当作战利品,谁知其后某天,这枚卵突然破开,从里面钻出这只红色小鸟。
而且因为是随身带着的,这只小红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苏大为。
隐约里,便建立一丝奇怪的牵绊。
苏大为知道,某些鸟类是会把破壳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做父母的。
可这小红鸟,也不知是诡异,还算是什么,也会有这样的特性?
他看过《百诡夜行录》全篇,也不记得有记录这种天性带火的鸟类。
倒是和山海经里提到的毕方有些相似。
既然方才雪子和伏见鸟取反应那么大,自然清楚这种东西的来历。
被苏大为一问,雪子一时沉默。
而伏见鸟取青白的脸色上,眼神微微闪烁。
苏大为伸手逗弄着桌上的小狐狸,不紧不慢的道:“我只想听真的,如果你们编故事,那就不必说了,我早晚会知道。”
这句话,把伏见鸟取刚要说出口的话给堵住。
青白的面孔微微涨红。
雪子在一旁轻咬了一下唇,刚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出喧哗声。
苏大为向身旁的聂苏看了一眼。
聂苏两眼眯成月牙一般,微微吐了下舌头:“失手啦,没完全遮蔽住。”
从巫女和巫觋一露面,聂苏已经悄然动用“静花水月”,将整个帅帐遮蔽住。
不然方才那番交手,那么大的动静,整个唐军大营只怕都会炸锅了。
苏大为向站在一侧一脸懵逼状的新右三郎抬了抬手:“三郎,你出去告诉我的亲兵,让他们平息骚动,我这里有要事要和客人商谈。”
“哈依。”
新右三郎本能的一个鞠躬,起身时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颇有些遗憾的看向巫女雪子。
这位巫女,在九州时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还有那位伏见鸟取,过去都是大王的座上宾。
都是只听过名字,没资格见到真人的。
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在都督帐下见到这两人。
心里真的很好奇,不知他们俩会和都督说些什么。
真的是来求和的?
想到这里,新右三郎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兴奋。
但是他不敢多停留,整了整衣冠,忙走出营帐,去执行苏大为的命令。
等新右三郎出去,苏大为的目光再次落在雪子的身上。
显然,这位巫女不像伏见鸟取那么带有攻击性,而且也更愿意正常交流。
“苏都督。”
雪子微微欠身,抬头时,脸上的神色已经比方才镇定了许多。
她的眼眸如水,神情透着一种优雅和落落大方。
双手交叠于身前,向苏大为道:“为了向您展示神道的诚意,我们愿意将圣卵的事说出来。”
沉吟了片刻,雪子才在苏大为和聂苏的注视下,再次开口。
“苏都督,不知你听过高天原吗?”
“高天原,倒是知道一些。”
“那是我国的创世神话,我们神道就是从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巫觋,后来又结合了民间信仰,以及徐福东来传术,才生出现在的神道。”
“徐福?”
苏大为抚摸桌上幻天狐的手,微微一停,然后才继续抚着它:“说下去。”
“许多人都以为高天原只是神话,但在我们神道内,对高天原有确实的记载,我们神道一直致力于寻找高天原。”
看一眼苏大为,雪子继续道:“在中国秦朝时,大术士徐福带着满船的人自九州登陆,登陆的地点,便是鹈户神宫如今的海滩。
那时我国还在大和时代,徐福术士带来的数千人,大大刺激了本国的发展。
并且据我教的传说,徐福还在寻找传说中的高天原。”
“徐福在找高天原?”
苏大为微微一愣。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他听到的版本,乃是徐福忽悠了秦始皇,先后两次出海,第二次干脆一去不回了。
但是从雪子这里,却听到另一个说法,徐福到了倭国,却在寻找高天原。
高天原是倭国古事纪里记载的神明国度。
徐福该不会是真的要替秦始皇寻找神仙,求长生不死药吧。
雪子继续娓娓道来,在苏大为面前,展现一副八百余年前的古画卷。
自古事纪所记的高天原的神话时代起,到天照大神派出神子替代须佐之男命的后代,统领苇原中国不知多少年,突然有一天,神明的国度高天原永远的关闭了。
苇原中国那些拥有神明之血的半神以及神明后裔再也无法找到高天原。
此后只能继续在苇原中国生活,一代一代的繁衍。
属于神明的血液越来越驳杂,渐渐的,寿命也和普通人类无异。
只是偶尔还会出现几个返祖的,血液稍微纯净一些。
后来这些人在天照大神的余晖下,渐渐形成自己的信仰,对祖先神灵的崇拜,使得诞生了神道教的前身。
徐福到来之后,与神道有过接触,双方互通有无。
徐福传了一些术法给神道教,同时从神道教这里,打听到了关于高天原的消息。
然后说是要寻找高天原,然后就离开了。
徐福的手下,那几千人,在鹈户神宫附近继续繁衍。
此后多年,那些秦朝来的童男童女都生了孩子,形成了聚集村落,徐福还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徐福不会再出现了。
可是某日,鹈户神宫突然再次迎来了徐福。
徐福说已经有了高天原的消息,并交了数枚卵给鹈户神宫,并说如果能将卵里的圣兽孵化出来,就有可能找到高天原。
交代完这些,徐福再次消失。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此后,这些“圣卵”便留在了神道教,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神道教花了无数的人力和精力去研究,八百余年下来,却从未有任何一枚卵孵化。
后来每代神道教的道主,除了自己留下两枚,其余的卵,交由神道教里达到一定级别的神官看管,并研究破译孵化之法。
听完雪子说的这些,苏大为失神了片刻,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绝地天通。
《尚书孔氏传》说:“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天地相分,人神不扰。
是否上古时期,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神共处的时代?
至少有一点是比较奇怪的,那就是无论中国还是倭国,或者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大洪水传说,也有放牛的凡人偷盗天女织衣的故事。
在中国叫牛郎织女,在倭国,叫做“仙女的羽衣”。
此外,古今中外,都有着上古时期,人神共处的传说。
后来神明不知怎么想的,将天地分开,绝地天通。
并且降下大洪水。
在东方,咱们老祖宗扛起锄头去治水,也即大禹治水。
在西方,诺亚偷偷的建了艘大船,名为“诺亚方舟”,乘船自己一家子跑路了。
除了船上的,整个地球的生灵都被洪水吞没。
这么想,西方人的祖先,有些鸡贼。
苏大为摇了摇头,收起散乱的思绪,看向前方的雪子和伏见鸟取:“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
第一百零六章 凉透了
“苏都督还有什么要问的?”
雪子看似温和,不过语气里,也隐隐有一丝排斥的味道。
现在是苏大为强势,而且他们有求于苏大为,才不得不低声下气。
但不代表神道就驯服了。
就甘心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部掏出来。
那是绝无可能的。
苏大为仿佛没看见雪子和伏见鸟取脸上的表情,竖起三根手指道:“第一点,这个妖卵八百年都没孵化出东西来,你们为何还要相信?就没想过徐福骗了你们?
假说你说的是真的,真是徐福把这些妖卵交给你们的话。”
“苏都督,何必问这种问题。”
这次不等雪子开口,伏见鸟取首先出声。
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挑起冷笑道:“这卵你用灵力探查,应该不难发现,里面有一种磅礴的生命力,虽然很微小,但潜力巨大。”
苏大为点点头,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两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这么多年没研究出孵化之法,你们就没试过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暴力的意思,即为打开一枚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苏大为这话出来,雪子和伏见鸟取的脸上,同时闪过尴尬之色。
这说明,神道教还真这么做过。
“好了,告诉我,你们尝试打破这妖卵,结果是什么?总不会是和鸡子一样吧?”
“是……”
雪子犹豫了一下,伏见鸟取咬牙道:“这事是我们神道不传之秘,数百年前,有一位道官私下想要破坏圣卵,结果……”
“结果?”
“结果天降陨石,将他和圣卵一起砸中,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们也不知圣卵打开里面是什么。”
“陨石遁?”苏大为一脸惊讶:“你们神道还有这种骚操作?”
“什么遁?什么骚操作?”
伏见鸟取一脸吃到屎的表情,脸都绿了。
陨石遁他听不懂,骚字,他略懂。
不是什么好话。
苏大为嘿然一笑,也不去解释。
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一根中指,对着伏见鸟取,用一种古怪的笑容道:“从你的答案,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什么?”
“既然你说,那位神官想要破坏圣卵,又说,天降陨石,神官与圣卵一起砸中,那么问题来了。”
苏大为冲伏见鸟取晃了晃中指,狠狠比划了一下:“既然人被陨石砸中了,那么你们是怎么知道他想破坏圣卵,又是怎么知道他是被陨石砸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神官想破坏圣物时,有没有人对其他人说。
如果有说,怎么会没人阻止。
如果没说,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企图。
另外,被陨石砸了,你们在现场吗?
在现场就会跟着一起变成灰灰。
不在现场的话,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逗我呢?
被苏大为拿话怼到脸上,伏见鸟取的脸又红了。
苏大为发现,这位神道的巫觋道行不足啊。
这么容易脸红,跟个小姑娘似的。
养气功夫太差了。
倒是一旁的雪子好上不少。
接过话题道:“因为神官失踪后,我们顺着一路查下去,最后在天草的村落,发现那枚天外陨石,还有巨大爆炸出现的巨坑。
现场还有一些碎片和残片,证实是神官身上的。
此外我们在清点他留在教内的遗物时,发现他的手记,记录了想用暴力的方式刺激圣卵,看看能否将里面的生命激活。
另外,我们还走访了附近的村落,确实有人看到他走向天草村。”
被雪子一说,苏大为想起来了,当初在天草时,征服的第一个县,村口确实有一块巨石,听当地倭人说,是很久以前从天外落下来的。
这个事,暂时无法查下去,只能告一段落。
至少从雪子和伏见鸟取说的这些,倒是能够逻辑自洽。
妖卵的事,也只是苏大为一时好奇,并不是他的主要目地。
所以问清以后,便先放过一边。
“这件事,我暂且相信你们,现在来说说求和的具体内容吧。”
他的话里,加重语气咬住了“求和”二字。
伏见鸟取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
“如果神道教与苏都督的人继续争斗,只会令地方不宁,令生灵涂炭。”
雪子在一旁接话道:“所以想与苏都督达成协议,只要苏都督允许将鹈户神宫方圆三百里,交给我们神道自行管理,今后我们神道也就不干涉大唐的事。
此外,还必须允许我教在各地自由传播教义。”
神道的要求倒是不复杂,以放弃与唐兵继续斗争为条件。
只要苏大为点点头,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相信他们不会再跳出来捣乱。
可以给安文生那边,从容收服本州和北海道的机会。
但是……
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按住桌面上那只小银狐。
丝丝杀气,从他的眼里溢出。
四周的温度陡然降低。
伏见鸟取和雪子心头同时狂跳。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苏大为的实力,已经远超过二人的境界。
“雪子,我们也打过数次交道了,你觉得我是好欺骗吗?”
“苏都督,我……雪子不明白你的意思。”
雪子的牙关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音。
也不知是因为杀意入骨,还是惊惧。
“你刚才的话里,埋了不少坑啊。”
苏大为的手再轻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小银狐狸。
这只可怜的诡异,往日作为巫女的使魔,在倭国九州也是横行无忌的一霸。
现在却怂成了蔫鸡儿一般,四肢僵硬,一动不敢动。
甚至还顺从的翻过身,亮出白肚皮,任苏大为抚摸。
雪子见到这一幕,袖中的指甲情不自禁,深嵌入掌肉里。
但她的面上,依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苏大为的表情里,隐隐露着一丝柔媚,似有讨好之意。
苏大为桌上轻抚着聂苏柔软的小手,向伏见鸟取和雪子道:“非要本都督把话挑明白?也罢……
鹈户神宫外方圆三百里,几乎把整个宫崎划给你们了吧?想搞自治?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倭国现在已纳入大唐熊津都督府的实领管辖,你们神道,要这么多土地,其心可诛。
此外,要允许你们在各地传教。
这个‘各地’,不知包括哪些地方?
是倭国九州。
还是包括四国和本州、北海道那些大小岛屿。
又或者,百济的土地?
甚至大唐的土地?
这些不说清楚,只怕你们还会玩花样。”
“苏都督,我们神道侍奉神明,最讲信诺,又怎么会……”
“贼你妈的讲信诺,你们背后那些烂屁股的事没少干,再敢多说半个字,信不信我把你们神道的烂帐全给你翻出来,传遍倭国诸岛?”
这话一出来,伏见鸟取和雪子脸上现出恼羞成怒,以及尴尬的复杂神色。
只因为,被苏大为戳到了软肋。
神道现在最怕的,不是和唐军纠缠下去,而是被被唐军掘断了根基。
之前唐军在倭岛上搞的那一套“革命”把整个王室的根都掘断了。
现在底层百姓,谁还愿意听过去那些贵族老爷的话?
全都愿意顺从唐军,打破藩主,来个抄家分田。
再加上唐军的诉苦大会,以及完备的整训、轮训,穷苦百姓互诉衷肠。
还有各种配套的教育方式。
倭国大部份百姓,以归顺唐军为荣,以加入唐军中不良人组织为荣。
既能得到实实在在的田地,几乎免租税,又能得到极大的精神归属感,还能将过去欺压在头顶上的那些贵族踩在脚下。
这一系列组合拳,实实在在的打在了倭国藩主贵族的根子上。
眼见着整个九州已经落入唐军实控。
四国和本州也近乎完成转化。
唐军越打越强,而贵族藩主以及神道的抵抗力量越来越弱。
信徒飞速流失。
这才是神道教恐惧,并打算与苏大为议和的根本。
但是苏大为实在太过精明。
一句话,就戳破了神道教暗里的图谋。
如果方才苏大为不察,一口答应下来。
就等于在协议中埋下了后门。
不但能维护住神道的基本盘。
日后神道教还可卷土重来。
沉默了片刻,雪子与伏见鸟取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
既然争取不到最好的结果,至少守住底线。
伏见鸟取道:“条件是可以慢慢谈的,如果苏都督觉得三百里太多,那百五十里如何?神道要想维持下去,教职上下,不能少了供养。
此外,如果苏都督觉得传教的地域要限定下来,那只在倭国列岛即可。
我们神道要求的不多。”
“好一个不多,在本都督看来,还是多了点。”
雪子勉强笑了一下:“那苏都督你觉得怎样才合理呢?”
“以我之见,神道教既然要修炼,要找高天原,世俗的事也就不用插手了。”
这话出来,雪子与伏见鸟取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只听苏大为继续道:“本都督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样吧,鹈户神宫方圆五里,留给你们自己种点粮食,也算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此外,在倭国九州传教,本都督准了,至于其他地方,如果再发现神道踪迹,就休怪本都督不讲情面。
如果九州有信徒愿意供养,本都督概不阻拦。
如果神道维持实在困难,也可以上报都督府,做好账目,都督府会从倭国收取的税收里,酌情调拨一些,帮神道教渡过难关。”
苏大为说一句,伏见鸟取和雪子的心就凉一分,脸更黑三分。
等最后一句说完,心都凉透了。
第一百零七章 神道也跪了
方才苏大为说雪子的话里给他挖坑。
但是听了苏大为的话,才懂得什么叫做“坑死人不偿命”。
神道的底线原本是留百里左右的土地,这样就算没有信徒供养,有这片土地,也将是一方强藩,足以蓄养不少人口。
有人,就会有实力,有底气。
但现在苏大为一句话,全抹了。
别说百里。
连十里也没有。
五里?
五里土地能做什么。
苏大为说得好听,留给鹈户神宫自己种点粮食。
可问题鹈户神宫就在海边悬崖上。
方圆五里,那特么不全是盐碱地啊。
神特么的自己种粮食!
能种出根毛来我们跟你姓。
就这样,苏大为还能落个好名声,说是给神宫留了地。
第二条,传教。
神道的底线,原本是倭国列岛,如果有机会,以后还可以将神道传往百济的土地,去动摇熊津都督府的根基。
现在被苏大为一句话给断了。
别说百济,连倭国诸岛都不可以。
能传教的地方,只有九州。
九州也是唐军势力最大,控制力最强的地方。
你这叫神道教怎么弄?
根本没有可操纵的空间啊。
再往下第三条,如果有信徒愿意供养,苏大为说他不拦着。
可问题是……
神道最大的信徒,不是倭王室吗?
还有各地的贵族藩主。
现在这些人,可都被唐军抄家灭族了。
鬼才会来供养神道。
底层百姓,也许还有一些信念比较深的,但那些贫农,才有几个钱?
而且在九州治下,只怕今天这些人来,当天就被唐军一个个把名字记下了吧。
这特么是绝户计。
歹毒!
当真歹毒至极!
最后一条,看似苏大为宽宏,说如果神道教有困难,可以找熊津都督府。
但问题是,要交账目啊,要列清条目啊,这些钱怎么花的,花在哪了。
神道教还发展个屁啊。
等于敞开肚子给唐军看内里的运作情况。
而且是用倭国收上的税钱,酌请调拨。
简直太羞辱人了!
“苏都督!”
雪子与伏见鸟取几乎同时出声,声音里透着浓烈的不满。
伏见鸟取甚至跃跃欲试。
他也有几头强大的使魔还没用出来,真要动手,也不是没有一拚之力。
至少可以跟雪子逃出去。
但雪子却飞快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再转向苏大为深深鞠躬道:“神道教自天照大神以降,一直传承至今,根深树茂,与倭国荣辱一体,还请苏都督详察,不要逼迫太甚。”
“呵呵,雪子,你们可能弄错了一点。”
苏大为轻轻抚摸着幻天狐的白肚皮道:“是你们主动来求和,不是我求你们,在本都督看来,哪怕你们继续顽抗,也难以改变大局。
倭国列岛,本都督取定了。
现在投降,还能留你们一息尚存。
若是冥顽不灵,大军过处,片草不生。”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正是这种平静,才越发可怕。
伏见鸟取身体猛地挣扎,却被雪子死死攥住衣袖。
“苏都督看来是不想谈了?”
“谈,你们有什么实力与本都督谈?”
“我神道在倭国诸岛,有大小神社八百余座,异人过百,可用使魔不计其数,还能驱使半妖同我们一起作战,不知苏都督,准备付出多少代价收取列岛?”
雪子的声音很冷,异常的清冷。
但是声音里透出的决心,却让人无法轻视。
“神道教果然是野心勃勃。”
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似乎弹到幻灵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小狐狸立刻蹬了蹬腿。
苏大为肩头的小毕方陡然张开翅膀,发出威胁的“呱”的一声。
幻天狐立刻四肢一僵,身体绷直。
再不敢动。
苏大为的目光一掠而过,桌案下的手握紧聂苏柔软的小手,放轻语调继续道:“都督府现在在倭岛,已经征兵十万,接下来,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继续令农户放下锄头,脱产为兵。
我想以倭国之大,征兵数十万不是问题。
不知神道那什么几百神社,几百异人,能打多少?
能不能屠尽数十万人?”
苏大为微笑着,眼中透着一丝冷酷。
慈不掌兵。
在该硬的时候,他硬得可怕。
雪子的脸色泛白,声音微微暗哑,有些苦涩的道:“苏都督非要如此吗?这样倭岛还剩什么?农民全都去作战,谁来种田?整个列岛会饥荒四起,疫症横行……”
“那又如何?”
苏大为身体略微前倾:“倭岛隔着茫茫大海,就是全打烂了,与我何干?大不了打烂了从头再来,我有何损失?”
整个营帐内,霎时死寂。
雪子,哪怕是带着强烈敌意的伏见鸟取,在这一刻,也都颤栗起来。
数十万人命,幅员数十万里的列岛,在苏大为的嘴里,轻飘飘如一件器物。
说摔碎就摔碎了。
哪怕死数十万,哪怕尽数化为焦土,他也不再乎。
正像苏大为所说,隔着茫茫大海,就算打烂了,对大唐又有什么损失?
没有任何损失。
打烂的倭国,甚至会更加安全,更好控制。
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雪子和伏见鸟取,现在十分尴尬,站在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说议和,苏大为的条件,苛刻到直接击穿神道的底线。
这特么谁能答应。
说谈判破裂,抽身走人?
那只有一个结果。
大唐会在倭岛上爆兵。
只怕不顾农业,不顾生产,极限爆兵数十万这种事,唐人真做得出来。
别人说这话,倭人可以一笑置之。
可是对于一战在白江口灭了倭人水师。
再登陆九州,直接推平了倭王和数万倭国精锐的苏大为。
雪子和神道的人,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完全把握不住苏大为的想法,也不敢去揣摩他的底线。
这种事不能去赌。
走不能走,留又无法留。
两名过去地位崇高的神道巫女和巫觋,尴尬极了。
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终于还是苏大为主动开口,打破了死水。
“要不这样,刚才本都督提出的条件,再给你们加一条。”
“什么?”
“关于你们那个妖卵……”
“圣卵。”
“好吧,就算是圣卵。”
苏大为挥挥手,摆出一副本都督很大度,不和你们一般计较的模样,把伏见鸟取差点没气出脑溢血。
“那个圣卵的一切消息,我们两边可以共享。”
“此话当真?”
“以本都督的身份,实力,毋须对你们说谎。”苏大为向脸色急剧变化的雪子和伏见鸟取道:“这个条件你们答不答应?这是最后的条件了,你们仔细想想,错过这个,可没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伏见鸟取看向雪子,刚好雪子也看向他。
两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但是又同时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丝希冀。
是啊,虽然神道在此次元气大伤。
但如果能破解圣卵的秘密,找到传说中的高天原,那情况又大不同。
简直赚翻了好吗。
而且有了这个条件,回去对道主他们,也能说得过去了。
不至于被教内的人背后说是出卖神道利益。
左思右想,雪子向伏见鸟取点点头。
两人同时转向苏大为向他道:“这个条件,我们答应了。”
“明智决定。”
苏大为笑了:“不知要以何为凭证?”
“我们写下字据,各盖印信。”
雪子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玉印。
那玉似曲非曲,似直非直,光泽润滑。
层层灵气自玉身,向外涟漪般的扩散。
苏大为只觉得腰上的降魔杵微微一热。
立时脱口而出:“三神器勾玉?”
当年雪子在开启兰池宫时,也曾动用过一枚勾玉,但是当时苏大为并没有特别的感应。
此次,腰上的降魔杵却有明显的反应。
这让苏大为略有些惊讶。
雪子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举起手中勾玉,向苏大为道:“我会以此玉为印,留下的印迹永不磨灭。”
“很好。”
苏大为大笑着,挥手把可怜兮兮的幻天狐推开一边,取出竹纸,提笔在上面将方才所列的条件一挥而就。
一式两份。
然后自己盖上指印。
再伸指一弹。
两张纸笺仿佛被人用手托着,轻飘飘飞到雪子手里。
雪子伸手托住,看了一旁的伏见鸟取一样,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用手里的勾玉在两张纸笺上分别点上一点记号。
以灵力为印。
苏大为按上的指印,也是加入了自己的元气。
异人的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印迹光芒。
写下字据,再返还苏大为一份后,雪子长舒了口气。
郑重其事的,将自己那份折好,贴身收藏。
伏见鸟取在一旁,幽幽叹了口气:“雪子将是鹈户神宫下一任的道主,苏都督,对这份协议,你可以放心。”
“哦,那倒是要恭喜雪子了。”
苏大为微有些讶然。
雪子瞥了伏见鸟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意。
她向苏大为微微欠身道:“苏都督,既然协议已经签了,不知关于圣卵……”
“圣卵的事,我现在也没弄明白,它自己就破壳出来了。”
苏大为伸手在肩头小红鸟的脑袋上轻点了点。
小鸟把脑袋挨着苏大为的手指,亲热的挨擦着。
显出一副孺慕的模样。
这句话,差点没把伏见鸟取和雪子气得心脏停跳。
“苏都督,你怎可如此!方才不是说过要坦诚交换信息,而且以你苏都督的身份担保,怎么可以……”
就差骂出:老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苏大为两手一摊:“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哎哎,说得好好的,怎么脸红了呢,雪子,把你那张弓放下,你考虑清楚,我虽然现在还不知圣卵到底怎么孵化,但我毕竟是成功孵化过一枚了。
我比你们神道更有可能,弄清楚其中的秘密。
如果我弄清楚,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如何?
这个条件我可没骗人,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第一百零八章 城下
老话说的好,当你已经答应对方一个苛刻条件,那么更苛刻的,也只有接受。
雪子和伏见鸟取现在就是面临这种情况。
契约已经定下了。
而苏大为也说了“如果”知道孵化圣卵的办法,就会与神道分享。
还能怎么办?
只能拿这些回去交差了。
至少,有了这份协议,暂时神道是安全了,不用担心唐军继续追杀下去。
坦白讲,随着时间过去,唐军在倭岛上的控制力会越来越强。
神道教与数十万倭人农户作对,想想也不可能持续下去。
先生存,再考虑别的吧。
伏见鸟取与雪子悄然对视一眼,彼此眼里传递的都是同样的讯息。
“那就暂且这样吧,希望苏都督能信守承诺,令倭岛上的唐军和仆从军,停止继续追讨我们。”
“这一点你放心,我向来言出必行。”
苏大为点点头,看到雪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奇怪道:“你还有什么事?”
“那个……可否把我的使魔还给我?”
雪子向苏大为桌案上的幻天狐指了一下。
苏大为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这小东西我也挺喜欢的,就暂且留在这里,陪我家聂苏玩几天。”
“你……”
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苏都督,你这是何意?”
“啊,非要我说直白一点?”
苏大为轻抚着幻天狐柔软的白肚皮,淡淡道:“这东西妄图袭击我,现在被我抓住,那它就是我的战利品,怎么,输掉的东西,还想拿回去?”
“可是协议……”
“协议是在之前还是之后订下的?何况就算有协议,主动向我袭击,还想能回去?”
苏大为冷笑一声:“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这摆明了就是雁过拔毛,本都督看上的东西不要想讨回去了。
雪子两眼微微泛红。
这幻天狐她伺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达到心意相通。
结果苏大为居然就这么夺走了。
心里说不恨是假的。
但是恨又有什么用,形势比人强。
动手又打不过。
比背后的实力,现在还求着人家放神道教一马,实在是没什么讲价的资格。
心里在滴血的雪子,不得不强颜欢笑,向苏大为强笑了一下:“既然都督喜欢,那就让它陪在都督身边吧,只希望苏都督能善待它。”
“我会的。”
雪子看向桌案上的幻天狐,只见它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偏头看向自己。
狭长的兽眸里水汪汪的,写满了委屈。
“唉,你我缘份已尽,今后好好侍奉在苏都督身边吧。”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绘了六芒星图的符纸。
“这是我与幻天狐当时订下的契约,只要烧掉,它便是自由的了,不再是我的使魔……苏都督可自取。”
说完,雪子眼里闪过一抹冷芒,手指一晃,那张符纸在她指尖燃烧,化作一团火焰,转瞬消失。
幻天狐的身子一抽,眉心处隐隐见到符纹光芒一闪。
小狐狸全身的毛发竖起,复又平服下去。
苏大为能察觉到,之前幻天狐与雪子之间,隐隐有一种牵绊的线,在这一刻被斩断了。
线断了,意味着幻天狐不再是巫女的使魔。
它自由了。
自由也意味着失去控制。
雪子在一这刻,终于没忍住,暗里给苏大为挖了一个坑。
她当时收服幻天狐时,付出无数的心血代价。
自由状态下的幻天狐,有着不亚于人类的狡诈,以及对自由渴望的天性,它是不会轻易屈服于人类的。
巫女雪子希望看到幻天狐从苏大为手上逃走的画面。
自己得不到,也不希望对方得到。
但很可惜,幻天狐才一个翻滚立起。
苏大为肩膀上的红色小毕方张开双翅,从嘴里出一声威胁性的鸣叫:“呱!”
小狼狐瞬间肚皮一塌,乖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圣卵里出来的这只小红鸟,并不是寻常的诡异,而是一种未记载于《百诡夜行录》之上的奇怪生物。
似乎天性对诡异有着压制。
见到这一幕,雪子和伏见鸟取两人都是呆了一下。
看向小红鸟的眼神,透出羡慕、渴望、贪恋和遗憾,各种复杂的情绪。
最终,雪子拉着伏见鸟取向苏大为微微鞠躬:“苏都督,既然协议定下,我等先回九州了,希望来日,有机会再与苏都督见面。”
“呵呵,好啊。”
苏大为微笑点头,一副黄鼠狼偷到鸡的得意,看得伏见鸟取的脸颊直抽搐,差点没绷住情绪。
好不容易才按下心头的憋屈与怒火,转身正要离开。
苏大为又加了一句:“对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你们还得给我送几枚妖卵过来。”
刚刚转身的雪子一个趄趔。
伏见鸟取回头,眼瞳放大,一脸绝望:“苏都督你不要逼人太甚!”
“不逼人不逼人,我这人一向是很讲道理,协议里不是提到共享孵化圣卵的办法,可是我手里这枚已经破壳出来了,不再给我几枚卵过来,让我研究,怎么能找出孵化之法?”
“你……”
雪子一拉脸色铁青的伏见鸟取,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速度,跟逃走一样。
“一枚,再多也没有了。”
远远传来雪子含恨的话。
苏大为,嘴角微微一翘,笑得十分开心。
聂苏在一旁这时才得空抽回自己的手,掩口轻笑道:“阿兄,你刚才把那两人欺负惨了,我看他们好像都快哭了。”
“怎么会,我这人绰号诚实可靠小郎君,做生意童叟无欺。”
聂苏笑得弯下腰,很是辛苦的忍住:“阿兄,就没见你这样的人,把人算计得死死的。”
“阿弥这人,向来是做得一手好生意。”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是帐帘一掀,高大龙从外面走进来。
大唐龙朔三年(公元663),春三月。
李勣攻占新城(今辽宁抚顺北高尔山城),留契苾何力守城。
完成这一壮举,比原本历史上要提前了四年。
此时,高句丽集齐十五万大军驻扎辽水,沿岸布防。
还有数万靺鞨兵据守南苏城。
契苾何力指挥唐军攻击,击败敌军,斩首一万多级,乘胜攻占七座城。
于是率军返回与李勣汇合,一起攻占辱夷、大行两座城,攻克扶余。
李勣攻下高句丽十六座城。
泉男建派兵攻击唐军庞同善、高侃在新城的军营,被唐军援兵,薛仁贵率军击破。
薛仁贵此前一直在天山南疆作战。
大唐龙朔元年,一向与唐友好的回纥首领婆闰死,继位的比粟转而与唐为敌。
李治诏右屯卫大将军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领兵赴天山击九姓铁勒。
临行,李治特在内殿赐宴,在席间对薛仁贵说:“古代有善于射箭的人,能穿透七层铠甲,你射五层看看。”薛仁贵应命,置甲取弓箭射去,只听弓弦响过,箭已穿五甲而过。李治大吃一惊,当即命人取坚甲赏赐薛仁贵。
郑仁泰、薛仁贵率军赴天山后,九姓铁勒拥众十余万相拒,并令骁勇骑士数十人前来挑战。
薛仁贵临阵,以苏大为所赠神弓,连发三箭,隔八百余步射死三人。
一时铁勒军心动摇,军阵大溃。
薛仁贵乘势挥军掩杀,大败九姓铁勒,并坑杀降卒。
接着,薛仁贵又越过碛北追击铁勒败军,擒其叶护兄弟三人。
薛仁贵收兵后,军中传唱说:“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从此,九姓铁勒衰败,不再为边患。
而正是通过此一战,薛仁贵一举洗涮之前征高句丽不利的耻辱,得到李治的调令,命其率军火速增援辽东战场。
此时,在辽东广袤的黑土地上,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已经进入最关键时刻。
高侃进军到金山,即后世辽宁昌图西。
与高句丽数战不利。
关键时刻,又是薛仁贵率军横击,大破高句丽军,斩首五万余级。
攻占南苏。
即后世辽宁抚顺东苏子河与浑河交流处。
并占据木底、苍岩等二城,与泉男生的仆从军汇合。
此后,高句丽聚兵再战。
被薛仁贵率三千人大破之。
薛仁贵此次杀高句丽,简直是杀疯了。
好像要把郁积了十数年的怨气,一股发泄出来。
此战歼敌盈万,并攻占扶余城(后世辽宁四平)。
扶余川中四十余城听及薛仁贵到来,慑于其威名,皆望风归降。
平壤城中的泉男建大惊失色,拚命搜刮,再起兵五万救扶余城。
结果在薛贺水(又称萨贺水,后世丹东西南赵家沟河)与李勣军遭遇。
连薛仁贵都打不过,遇到老辣的李勣,高句丽人死得更快。
一战之后,高句丽援军尽没。
唐军斩获不可胜数,乘胜攻占大行城(后世辽宁丹东西南娘娘城)。
就在此时,一个消息震惊四方。
一直在百济境内,与高句丽隔河对峙,沉寂了数月的苏大为军,击破高句丽军,挥师直进,包围高句丽都城平壤。
此一战,苏大为一举歼灭高句丽八万守军。
率领三万倭国仆从,一万余新罗精锐,再加新晋新罗王金法敏派出的两万仆从军,共计六万大军,兵临平壤城下。
一时间,整个辽东战场陷入空前的死寂。
无论敌我双方,都嗅到了高句丽末日的气息。
苏大为这一战打得太狠了,八万高句丽军,几无活口。
第一百零九章 盛唐
当在辽东前线,刚渡过辽河的李勣收到战报时,惊得从座上跳起,在军帐里连转了数圈,最后举起此信高呼:“嗟夫,吾果然没看错他!”
这个他,自然只有苏大为。
在辽东一线,李勣运筹帏幄。
唐军数十员名将,十几万大军分进合击,大肆攻取。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苏大为这一战的威风。
此战前,苏大为按兵不动,悄悄蓄积大同江水,拦堤筑坝。
又花了数月之功,才在枯水季将水坝蓄上,又悄然令河流改道。
待到春暖花开,水流渐急时,突然掘开堤坝。
汹涌的大同江水,瞬间吞没了高句丽军的营垒。
数十里方圆,生灵皆化为鱼鳖。
自此以后,在地图上,大同江的江水流向,永远的改变了。
拦水筑坝,水淹七军这种计谋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苏大为反其道而行之,在冬季枯水时筑坝,提前数月做了准备。
并且悄无声息的瞒过了高句丽人。
最后洪水肆掠,一战歼灭高句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
此时,高句丽已再无可用之兵。
只得困守孤城。
一月之后,各路唐军会师,将平壤城团团围困。
此时的平壤,外无援军,内无粮草。
五月,高句丽名义上的大王高藏,派泉男产率首领数十人,持白幡投降于唐军。
泉男建仍然闭门拒守。
其后高句丽将领僧人信诚,秘密派人联络唐军,自己作为内应,五天后,信诚打开城门,唐军进入平壤,生擒高藏、泉男建等人。
民心尽失,大势已去。
雄踞东亚数百载的高句丽,自此消亡。
一个崭新的时代,大唐的疆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东至朝鲜半岛,西达中亚咸海,南到越南顺化一带,北至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幅员万里。
为了有效管理这么大的疆土,大唐在故突厥、回纥、靺鞨、铁勒、室韦、契丹、辽东等地,分别设立了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
忆往昔——
早在贞观元年,太宗李世民将天下为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等十道。
贞观十四年,全国共设三百六十州府,下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
全国共计三百余万户,人口一千二百余万。
到了李治朝,龙朔三年这个时期。
全国大致三百九十余万户,人口一千六百余万。
这还不算新纳入版图的各大都护府掌控地区。
就人口来说,此时唐朝还未到其巅峰。
但正如李勣对苏大为所言,以一千多万人口,掌控如此广袤的疆土,古未有之。
盛唐之盛,光耀千古!
隆隆隆~
大军开赴平壤城。
城内外一半是火,一半是挥刀耀武扬武的士兵。
苏大为立于城头,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语。
“都督!”
听到有人喊自己,苏大为转头看去,一眼看到带方刺史刘仁轨,手按刀柄大步走上城头。
这员老将已经年过六旬,满头的白发,在风中起舞。
但是精神依旧健旺,两眼炯炯有神。
颔下的白须倔强的翘起,显得极为强硬。
刘仁轨本是文臣出身,在太宗朝一直以直言敢谏而闻名。
后来因为敢谏在朝中得罪了长孙无忌一党,因而被贬。
岂料后来因祸得福。
在李治掌握大权后,大部份的老臣受到猜忌,刘仁轨这种恶了长孙无忌的,反而进入李治眼中。
后来战事需要,刘仁轨弃文从武。
但他少年神童,乃文武双全之才,很快便摸清兵法门道,指挥作战,无往而不利。
可惜,刚有好转,又得罪了李义府等人。
好不容易在百济作战扬名,已经年过六旬,早过了一个人身体和精力最巅峰的时候。
李治一朝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一批扬大唐国威的名将,年纪都在六旬开外。
像之前的苏定方、程知节、李勣。
苏大为熟识的刘仁愿、刘仁轨,还有至今尚未见过的萧嗣业、刘伯英、程名振、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这些名将,藩将,无不都是过了六十耳顺之年。
高宗朝前期,正是靠着这些老将、名将,才支撑起大唐的武德。
这是太宗李世民为李治留下的遗产。
也是大唐的幸运。
在古时,古人的寿命远不如后世,四五十岁,已经可称高龄。
到六七十岁,还能提刀上阵,那简直是个奇迹。
而这样的奇迹,在李世民、李靖、李勣、苏定方等将领的身上,一再上演。
简直是上天眷顾大唐。
但凡苏定方或者李勣未能撑住,在六十以后卧病在床,或者病亡。
那大唐对外征战和灭国的历史,只怕都要大大改写。
不过,时间走到龙朔三年,随着大唐征服高句丽。
属于老一代名将的荣光,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李勣今年已经年逾七旬。
打完高句丽这一仗,李勣再也支撑不住。
他也该颐养天年了。
苏定方比他还大两岁,已经七十有二。
这两位的年纪,就算在后世都是爷爷辈。
何况在此时。
随着这两位支撑大唐半壁的名将老去。
唐军将领中,确实会出现一阵青黄不接的情况。
至少最近几年,唐军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接替苏定方和李勣的位置。
能够统领全局,打那种以少胜多的灭国级大战。
苏大为走神的时候,刘仁轨已经走上城头,站在他身侧,向下看了看。
此时是唐军刚刚全部占领平壤城,正在清点收获,以及追捕逃人,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无论多么自称是“仁义之师”,古代这个时候,在破城的时刻,都难免混乱。
何况唐军中,无论是李勣还是其余的将领,都默许唐军劫掠一日,以鼓舞士气。
现在不比太宗时了,打仗若不来点劫掠,不给将士们分点财物,意味着这些自备武器马匹干粮的府兵,外出作战数年,流血流汗,可能会颗粒无收。
如果命不好,在外阵亡,在大唐的妻儿老小,生活都会陷入窘迫。
在太宗朝时,李勣尚敢对李世民直谏,说将士们千里迢迢,冒着矢石,不畏牺牲,浴血奋战,是为了陛下承诺的财物。
如果陛下不兑现承诺,只怕会伤了众将士之心。
可是在李治朝,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谏了。
最大胆的还数刘仁轨那次。
上书李治历数军中之事。
可惜也没得到回应。
像李勣这种善于谋身之人,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提谏议。
但是他是从底层一路拚杀出来的名将,深知兵卒之苦。
不能让士卒太苦,可也不能驳了陛下的意思。
夹在中间,这仗,难啊。
这种条件下,最终仍消灭了雄踞辽东的霸主高句丽,可以说有极大的运气成份。
如果不是泉盖苏文死了,如果不是泉男建他们兄弟火并内哄。
如果不是有了带路党。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大同煤,一次将八万高句丽军用水淹没。
最后结果如何,殊难预料。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唐军加起来兵力不超过二十万。
而若高句丽城还有八万雄兵。
就算是李勣率军围城,也未必能敲开平壤城的硬壳。
之前苏定方,不也是对平壤围城了吗?
最后还不是对这坚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解兵而去。
苏大为一战淹没高句丽八万人,从军心士气上,对平壤城以致命打击。
当时站在平壤城头,可以亲眼看到被洪水汹涌吞没的八万高句丽精锐。
那种心灵震撼感,绝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所以李勣在接到战报后,才会惊喜失态。
凭着他多年作战的直觉,嗅到了决胜的战机。
……
哭喊声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夹着某种肉类烧焦的恶臭,随风扬起。
黑白色的余烬从天空飘落。
刘仁轨回过神来,向城下看了一眼,看着城内城外不同的两个世界,微微叹息一声,转向苏大为。
“苏都督,你在想什么?”
“刘刺史,你看,这围城内外,有人哭,就有人笑。”
刘仁轨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苏都督可是看不惯唐军的劫掠?”
“是也不是。”
苏大为摇了摇头:“抢掠故然不是正义,但我非有洁癖之人,既然身为大唐都督,就要站在大唐的立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既为大唐的英雄,那就只有牺牲敌人了。”
刘仁轨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年过六十,早看过了世间许多荣辱,对高句丽人或有同情,但站在大唐的角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看着苏大为站在城头,似乎并不高兴,担心他有什么心理负担。
正想到这里,苏大为冲他苦笑一下,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刘刺史不必担心,想我苏大为,放水淹没高句丽八万人,像我这样双手沾染人命的屠夫,哪有资格做道德圣人。
就求个问心无愧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刘仁轨微微动容:“我像苏都督这般年纪,可没这么清醒的心境。”
“刘刺史,你还是直接说我冷血吧。”
“不敢不敢。”
刘仁轨尴尬一笑,见苏大为脸上并无不豫,是在开玩笑,这才放下心来。
“苏都督,大总管正在找你。”
第一百一十章
苏大为走进大总管行辕时,看到李勣身边围着数位将领。
众人正围着一张地图,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听到苏大为进来的通报声,李勣抬头向他看了一眼。
脸上立刻挂起和蔼的笑容。
“来了?来,我给诸位介绍一下。”
李勣向身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将指了指道:“这位是行军总管契苾何力,在他旁边的是金吾卫将军庞同善。”
苏大为顺着李勣的手看过去,只见契苾何力身材十分粗壮,脸上有着草原人的络腮胡子,略有些花白。
神情刚毅,两脸的线条仿佛是用刀刻出来的,充满粗犷的力量感。
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额头上尽是风霜皱纹。
年纪看上去大约五十上下。
站在他一旁的庞同善,身形略微单薄一些。
两鬓雪白,连一双眉,都像是染上了白霜。
额头上满是波浪般的褶皱。
一双被皱纹包围的双眼,透着深沉与内敛。
他的年纪看上去也近乎耳顺之年,颇见老态。
之前庞同善被高句丽军所围,是薛仁贵率军横击,解其脱困。
站在庞同善身边的,正是苏大为的老熟人,薛礼,薛仁贵。
一别数年,薛仁贵的气质看上去越发沉凝,脸上皮肤黝黑,颇见风霜之色。
见到苏大为看过来,薛仁贵眼里闪过一抹激荡,向苏大为微微点头。
“这位是营州都督高侃。”李勣继续介绍。
苏大为按着他的介绍,一一抱拳见礼。
高侃亦为大唐一代名将。
出身于渤海高氏,素有“俭素自处,忠果有谋”的评价。
永徽年中,为北庭安抚使、陇右道大总管,生擒突厥车鼻可汗,以功升为辽东道大总管。
在不久之后,他还会被李治封为安东都护。
苏大为心中一动,仔细打量高侃,发现他年纪五十余岁,花白的头发如狮子般卷曲着,予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双花白的浓眉下,双眼熠熠有光
显然是一个精明果断之人。
介绍完高侃之后,李勣再向围在外圈,几位年轻一些的将领道:“这几位是水陆诸军总管和运粮使窦义积、独孤卿云、郭待封。”
这些就属于唐军中的小字辈了。
苏大为向他们微微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唐军中论资排辈是免不了的。
苏大为在这些人里,年纪最轻。
但他有苏定方做兵法老师,又有李勣提拔为行军副大总管,与老将们已然有了齐平说话的资格。
“这位是苏大为,此次行军副大总管,并熊津都督府都督,他的战事大家都听说过了,真人还是第一次见吧?”
李勣抚着白须,笑呵呵的说着。
在苏大为看来,李勣的精力,比之前已经差了许多。
毕竟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
指挥此次对高句丽的战争,手下十几万兵卒,诸事纷杂,千头万绪,对他的年纪来说,实在不容易。
李勣此次是在军中过了他七十岁的生辰,腰身都比上一年要佝偻了许多。
头发胡须全都白了。
在他身边的契苾何力,眼中略带一丝惊奇:“你就是苏大为?没想到如此年轻。”
庞同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向苏大为抚须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居然能想出水淹之计,一举歼灭高句丽八万大军,真是令吾等老将汗颜。”
苏大为忙向他抱拳:“庞老将军过誉了,老将军战功彪柄,一直是我学习的楷模。”
“这小子,嘴跟抹了蜜一样。”
庞同善笑道:“可惜庞孝泰福薄,没能看到你水淹高句丽军,我军大胜的这一天。”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神情变得萧索起来。
他与庞孝泰同姓庞,虽然不是同族,但一向交情不错。
之前苏定方征高句丽时,庞孝泰被拜沃沮道行军总管,参与辽东之战。
结果被泉盖苏文以优势兵力包围在蛇水。
形势危急的时候,有部下劝庞孝泰突围投奔刘伯英等人的阵营。
庞孝泰回以:“我伏事国家两代,过蒙恩遇,高句丽不灭,吾必不还,伯英等何必救我?又我将乡里子弟五千余人,今并死尽,岂一身自求生邪?”
庞孝泰拼死力战,与十三位儿子一起壮烈牺牲。
其时天降大雪,唐军大怮。
经过这次挫败,大唐百战名将苏定方,也不得不选择撤兵。
本来还颇安乐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李勣拍了拍庞同善的肩膀:“今次大胜,正足以告慰军中英烈,何必做此等情状。”
庞同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是吾失言了。”
李勣目光一扫众将:“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各位先自归营,将手下的人约束好,明天以后,就要恢复秩序,各自分派好防区,都打起精神来,不要有什么错漏。”
“诺!”
众将忙挺立身形,向李勣抱拳领命,然后依次离开。
心里都知道李勣叫苏大为,必是有要事要商议。
诸将都是有眼力的,自然不会在此多耽搁。
“大总管,召我来不知何事?”苏大为向李勣叉手见礼。
“咱们之间,不用虚头巴脑的。”
李勣强打精神,向他摆了摆手,伸手又指了一下,示意苏大为在对面坐下。
桌上的地图还没收起,苏大为扫了一眼,见地图是高句丽各城,隐隐划了几个区。
结合方才李勣对诸将说的话,苏大为猜想,是要各将分别领兵,镇守诸城。
当然,这个过程里,各部唐军免不了新一轮的劫掠和搜刮。
对高句丽的普通人来说,自然是一场劫难。
但对唐军来说,却是一场盛大的丰收。
“大总管,兵卒们的劫掠还要继续吗?”
苏大为一句话说出来,自觉得有些失言,住口不说。
李勣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还为高句丽人担心?”
说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脚下:“这片地方,我料陛下之后会依百济例子,建立都督府,然后再在辽东设个都护府,如安西都护。
不过就像在西域一样,我们在这里留不下太多人,短时间内可能无事,时间一长,只怕本地那些扶余族,又会闹将起来。
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多多劫掠,士兵欢喜,也可消除一部份乱民的做乱潜力。”
苏大为默默点头。
打仗,从来不是温情脉脉,而是要见血,要死人的。
双方的仇恨已经够多了。
也不在乎再添上几笔。
我之英雄,彼此仇寇,仅此而已。
“是我有些妇人之仁了,站在大唐的立场上,自是应该一绝后患。”
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在征倭国时,倒是有一套成法,不必太伤百姓,又能解除后患,令百姓归心,不如……”
他说的,自然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一套办法。
想仿在倭国做的故事,将高句丽乃至辽东,再“革”一次土地的命。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勣打断了。
“阿弥,我是视你为子侄,才和你说几句贴心窝子的话。”
李勣雪白的眉头皱在一起,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你在倭国做的事,非但不要宣扬,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否则只怕惹祸上身。”
“嘶~”
苏大为心里突的一动,向李勣抱拳道:“还请大总管指点。”
李勣历经大唐三朝,堪称大唐版的不倒翁。
不但擅于军事,更擅于政事,擅于谋身。
有他指点,自然会令苏大为看得更明。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
李勣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嘿嘿一笑。
他这笑容,纯朴得像个老农,却让苏大为心里生出毛毛的感觉。
“请大总管多指点。”
“呸,你少在老夫面前矫情,之前倭国之事,你做得那么大,但却尽力低调,想必也知道,有些事是犯忌讳吧?看你在百济,也没敢做那等事,怎么倒敢在高句丽,旧事重提,真不怕……”
他向上指了指,一抚白须,眯眼道:“做人,做事不可做太绝,要留些余地,方才合中庸之道。”
“英国公指的是……我在倭国吸纳农户?”
“嘿嘿,你那岂止是对农户,分明是掘断倭王室的根子,也是掘断贵族的根,贵族之所以为门阀贵族,就因为掌有大量的土地、人口,拥有庞大的财富,再以巩固手中之权。
你在倭国,那边隔着大海,不管怎么闹,陛下也不会太计较。
可一旦这种东西,用到百济,用到高句丽……
不用陛下如何,只怕朝中就有无数人,会对你出手。”
苏大为不由默然。
他得承认,李勣说的是对的。
自古以来,想掀起变革的人,都会招致既得利益的疯狂反扑。
苏大为这招吸纳底层百姓,打土豪的做法,无疑是站到天下世家门阀的对立面。
甚至是李治的对立面。
皇帝本人,正是大唐最大的世家门阀。
“谨受教。”
苏大为向着李勣微微鞠躬,谢过他的指点。
其实道理,他都明白。
但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想要尝试,步子迈出更远会如何。
手握屠龙宝刀,怎么可能忍住一辈子不用?
在倭国,不过是牛刀小试。
证明此法可行。
那么在大唐……
可惜现在李勣明白的告诉他,这么做,是死路一条。
“好了,这些事休要再提,我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何事?”
“陛下急召你回去,你准备一下,须立刻启程。”
李勣向苏大为轻抚白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苏大为想过回大唐之事。
之前是日思夜想,想早日回到长安。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在接到柳娘子让人代笔写给他的家书时,忽然意识到娘亲已经老了。
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
无论哪个时空的苏大为,骨子里都是华夏之人,自然是想要回阿娘身边尽孝的。
但是在带兵作战的那段时间,他只能把亲情暂时放下。
直到此刻,听到李勣突然说出李治急召他回去的消息。
并没有想像中的吃惊,反而有一种肩头一松,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
终于可以回去了。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忽然又警惕起来。
李治这次召自己回去,有些不同寻常。
过去因为苏大为身兼都察寺工作,有一条与朝中李治百里加急的通信渠道。
李治之前有什么命令是对熊津都督府的,都会直接对苏大为下令。
但是这一次,明显打破了这个规矩,居然是通过李勣来转达。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作为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十几年的唐人,苏大为早已明白,李治非但不昏聩,反而是一个极为聪明,政治权谋高明的人。
但一时之间,他也猜不透李治的用意。
李勣自是不可能假传消息,一切的答案,只有等回大唐,才能清楚李治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李勣轻抚着长须,见苏大为低头不语,也不出声打扰。
等苏大为重新抬起头来,李勣才道:“传的是口谕,说是越快越好,你自己准备一下吧。”
“那熊津都督府那边……”
“陛下同时还有明旨,令刘仁轨为代都督,你只用把政务印信交接,别的不用多管。”
原来如此。
苏大为先是一愣,接着有一种明白感。
难怪之前刘仁轨在自己面前时,感觉有些怪怪的,想必他早已知道了消息,知道即将顶替自己,成为熊津代都督。
苏大为再一次沉默下来,脑子里在思考利弊得失。
回大唐的消息,虽然是他一直期盼的。
但在这个时候,真有些措手不及。
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
比如对百济之策,还有在倭国北海道那边,唐军的兵锋还在继续向前。
倭国现在有安文生座镇,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再加上后续又增派的阿史那道真、崔器等大将还在纵横捭阖。
若是再有几个月时间,当能收服全部倭岛。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手头的事,自己与刘仁轨交接,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单独与你说。”
李勣看了苏大为一眼:“你听说过,高句丽鬼卒吗?”
日暮西斜。
属于熊津都督府的临时行营中,苏大为端坐于帐中,面色沉凝。
帐内鲸油灯的光芒明亮,但却无法照亮苏大为心中的那丝阴霾。
不仅是天子急召返唐的事,还有李勣白天跟他说的另一件事。
高句丽鬼卒。
白天随李勣走入平壤城中,旧日王宫的一间密室。
鼻子里仿佛又嗅到密室里那种似尸臭,似诡异的气味。
那种臭味,就像是晒在海滩上,被烈日暴晒的臭咸鱼,气味怎么也驱不散。
密室中央,是一个方型的黑色水池。
池中黑色的水,暗沉的不见一丝光亮,浓黑如墨。
这里原本应该有不少鬼卒,但现在,空空如也。
鬼卒去了哪里?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据传昔年隋炀帝征辽东,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驱使鬼卒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杀得隋军措手不及,阵斩了隋军大将,以致隋军大溃。
一举扭转整个战局,最终引起隋末大乱,大隋崩塌。
可以说,这一切的关键,便是那一战中,突然出现的高句丽鬼卒。
原本苏大为还在奇怪,这几年大唐与高句丽的战争,都没有见到鬼卒现身。
尽管如此,仍没人可以忽视鬼卒的存在。
包括此前苏大为在进攻平壤时,都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提防着鬼卒。
但直到最后,平壤城陷落,也没有见到鬼卒的踪迹。
原本,苏大为还以为高句丽已经没有鬼卒了。
但是现在看,实情并非如此。
究竟是什么人,带走了鬼卒?
鬼卒还有多少?
会不会对大唐造成威胁?
这一切,都需要都察寺的跟进。
“阿弥。”
外面传来声音,苏大为扬声道:“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苏庆节,在他身后还跟着高大龙、周良。
这是属于苏大为圈子最核心的人手。
连娄师德和王孝杰都没通知。
本来苏大为还想多找些人,但是安文生还在倭国,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阿史那道真、南九郎也在那边。
“事情整理得如何?”
苏大为抬头看向苏庆节。
他之前征战倭国,熊津都督府的事,都是交给苏庆节暂代。
下午知道那件事后,他便已经开始召集人手,做善后之事。
“现在熊津都督府有兵员五千五百,刘仁轨身为带方刺使,手里有兵七千。”
“也就是之后刘仁轨手里可用之兵,有一万二千人。”
“这还不算你找新罗借的那一万人。”
苏庆节向苏大为嘿的一笑:“当时本为充实都督府,现在也要便宜刘仁轨了。”
“休要这么说。”
苏大为摆手道:“刘将军为人方正,有他继任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想必能继续稳定住局面。”
说完,看向周良道:“周二哥,百济这边现在钱粮如何?”
战兵听起来是不多,但是按大唐惯例,原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也就不会驻守太多人。
像安西四镇,此时几乎就是哨所一般。
真有战事,首先靠向藩属借仆从军。
其次才是向都护府借兵。
问题是都护府一般也就几千兵马。
还要到后来,与吐蕃争夺控制权,才会增强兵力配置。
不过兵力只是一方面,比兵力更要的,是对地方的资源控制,具体就体现在“钱粮”二字上。
周良一直替苏大为执掌着都察寺在这边的情报网,闻言抱拳道:“百济这边,之前一直以手工业和农业并举,主要是工商业发达,与倭国、辽东高句丽和大唐的生意往来频繁。
如果只说粮食的话,经过之前的战事,恐怕还得数年才能恢复元气。
最近的粮食连养活本地都有些捉襟见肘,还需要新罗方面资助。”
苏大为默默点头。
想要百济安定,首先得令当地百姓都能吃上饭,不至饿死。
否则一旦闹起饥荒,定然又会爆发新一轮的叛乱。
此事不可不防。
百济其实在农业上,是逊色于新罗和高句丽的,之前一直压着新罗人打,全靠他的手工业和工商业发达,以做支撑。
“新罗那边,金法敏最近还算老实,我走前会去信给他,再敲打一番,让他尽量配合刘仁轨,也给你们的工作减轻一点压力。
另外,手工业和商业,可以多加鼓励,税制现在朝廷没有安排,就如他们之前旧例吧。
粮食方面……
光靠新罗可能还不够稳妥。”
说到这里,转向一旁的高大龙:“大龙,倭国那边现在生产恢复如何?”
“正要提到这件事。”
高大龙也是刚从九州回转来,对那边的情况比较熟悉。
他的眸光微闪:“九州现在占领区,大致还在天草和肥前、肥后、筑紫。鹈户神宫那边还在交接,一时还没落入全部掌控。
就九州实控之地,大致有十八万户,人口四十余万。”
苏大为点头,示意高大龙继续说下去。
就这点人口户数,当然和大唐远远不能相比。
但对百济来说,已经算是不少了。
“之前的战事,已经误了农时,倭国今年的收成会减少一些,所以我们的处境会有些艰难。”
“倭国也缺粮?”
这个结果,令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眉头不由皱起。
民以食为天,缺粮会出大乱子。
高大龙继续道:“倒不是那么缺,粮食其实还是有的,年中时你命人传开的那种高产的稻种,收成还算不错,拉平了一些损失。
只是最近又有新的问题出现。”
“什么问题?”
“过去倭国收粮,都是由王族指定的收粮人,世代由其收粮,价格远低于市价。”
被高大龙提及,苏大为想了起来。
那些收粮人,类似后世的“中间商”,或者说是乡绅。
但是这批人,除了少量见机得快,投靠唐军,大部份在第一波战事时,被当做反面典型给抄家了。
也就是说,原本倭国地方农业的生态被打破了。
就算农人有粮,一时也不知如何上缴,如何征收。
苏大为一转念,把此事想明白,失笑道:“这有何难,就让粮食自由买卖,都督府若需粮,便照市价向农人买就行了。”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想到了,也向农户们说过,但结果许多地方的农人都反对。”
“反对?”
苏大为愣了一下:“以前收粮人给的价,是远低于市价的,现在我们允许他们粮食自由买卖,以市场价来定价,这样农人赚的钱更多了,他们为何要抵制?”
“因为他们觉得,看起来收入是高了,但风险也高了,遇到丰收时,如果按市场价,粮食只会被贱卖。
而且农户每口人一年下来也就不到三百斤的粮食,除去口粮,能卖的不多,这点粮食让他们单独想办法找地方卖,他们觉得十分不方便,而且会耽误做农活的时间。”
“那他们想怎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
现在这批农户,当初都是无土地的,无产农人。
可以说是倭国的底层。
这才过去多久时间,就有些变味了。
以前无产的时候,唐军只要给他们田地耕种,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会答应,并且积极响应。
“他们说,还是希望像过去一样,由统一的收粮人来征收。”
“呵呵,这真是……”
苏大为无奈的摇头。
作为农民,居然会反对一件对他们利好的政策。
人性和地方事务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那就让军中抽调粗通文墨的,再向那些加入不良人的倭人,抽调一些辅助,建立一个专门收粮的机构,以略低于市场价,以都督府的名义,统一收购。”
“那恐怕得需要不少人手。”
高大龙说着,随口报出一些数字:“九州现在我们登记在籍的有人口四十七万,入册的田亩是八十三万亩。其中有十九万亩是原本藩主,地方贵族还有王室种桑田,还有一些瓜果和值钱的作物。
另外四十四万亩是耕农的稻田,还有近二十万亩,是山地、滩涂,盐碱地,几乎无法很好耕种。
每亩地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三斗。
摊到每天,每人不足六两米。
老人孩童尚可充饥,壮丁已经远远不足。
幸亏还可以靠海捕鱼,靠山打猎以做补充,才能不被饿死。
还能利用荒地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卖了缴上税赋。
穷人的家里,不光吃不饱,换不起衣衫,连油盐这些,一年都舍不得买一回。”
高大龙每说一句,苏大为的脸就变黑一分。
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原本还指着倭国能反哺一下百济,稳定熊津都督府的局面。
但现在听高大龙说起来,这倭国也太穷了吧。
连百济尚且不如。
这还是大化改新之后的倭国?
要是改革之前,倭国得穷成啥样了都。
“阿弥,你不会真想把倭国当成自己的地,去替他们谋什么长远未来吧?”
“不是,你们不懂。”
苏大为摆摆手,他知道高大龙的意思。
其实之前李勣对高句丽,也透出同样的意思。
所有人都清楚,对于唐帝国来说,也是有着编制极限的,对于种田能种到的地方,有田就有粮,就能养活足够的人口,就能纳入实控。
可一旦到达一定的经纬度,降雨量稀少。
除了草,什么粮食作物都长不好。
农耕文明种田那一套,便不好使了。
对于这种地方,即便是强大的唐帝国,也无法驻扎太多军人。
那个钱粮消耗实在太过可怕。
所以多是以羁縻,或者都督府的形式,以大唐的招牌,维持名义上的统制。
像高句丽这种新征服的土地,能种田还好一点。
以后政策倾斜,花个数十年移民。
通过数代人之力,总有消化完成的一天。
但像西北草原,河西走廊,大漠连天那种地方,则完全无法长期驻守。
所以胡人时叛时降,都是正常操作。
甚至高句丽这片地,大唐虽然打下来了,但唐军中像李勣这样的老将,心里对于能否长久统治,都是存疑的。
只是不好拂了李治的面子。
从诸将攻下高句丽的后续动作来看,都是尽力劫掠钱粮,以充实军资。
根本没考虑把当地百姓的口粮和财富掠夺干净,这些人无法生存,会不会挺而走险,掀起叛乱。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由暗自摇头。
历史上,百济和高句丽故地,在新罗的暗中支持下,一直在搞复国运动。
最终逼得唐军不得不撤离,白白便宜了新罗人。
他是不想看着这一切发生,所以早早谋划,打下了倭国。
日后若新罗人有所动作,从倭国和百济两路出兵,足以平定一切。
不过……
先得把眼前的缺粮问题给解决了。
“倭国今年自保是没什么问题,尽量从倭国不良人中抽调人手,至少把架子搭起来,以后再慢慢填充,征粮和征税都从新机构里做,再另设主薄,做好账目,每年都督府都要核查。”
“嗯,那这个新机构叫什么?”
“就叫……”
苏大为略一思索道:“税务局。”
“税务局?”
“等等,叫这个似不太妥贴,还是叫粮税局吧。”
苏大为补充道:“把钱粮税的功能合一了。”
可以想见,未来这个新机构,会变成何等庞然大物。
趴在倭人农户身上吸血,能不壮大才是怪事。
甚至会造就一个新兴的中产阶层。
不过,那已非苏大为所能去深思的了。
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
“今年让倭国内的事都步入正轨,明年便可反哺百济,若新罗人不老实,还可从对马岛出兵,威胁新罗国都。”
“此计大妙。”
苏庆节在一旁哈哈一笑,他也早看新罗人那副嘴脸不顺眼了。
大唐诸将碍于新罗是藩属国的身份,平时对新罗人中的一些将领表现出来的跋扈和傲慢,都是尽量忍耐。
也只有苏大为才有这份能耐,把新罗人吃得死死的。
“把倭国这些事定下,百济的事也就大体稳定了,我走之前再和刘仁轨谈一次。”
要想稳定局面,归根到底,还是人和钱粮。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
真正有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会从这些本质方面入手。
又安排了一些事务细节,苏大为的神思,不由想到大唐的税制上。
大唐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
授田按户口,一个家庭的人数越多,分到的田地也就越多;同时授田是有年限的,一个男性农民从成丁十八岁那年从国家那里分到土地,到六十岁那年必须再把土地还给国家,只享有四十二年的使用权。
农民耕种的田地分为两类,一类可以继承,叫永业田,另一类不能继承,叫口分田。
耕地也可以出租,但是不准买卖和抵押。
如果能严格按这种制度执行下去,大唐的土地兼并不会来得那样快。
可惜,到李治朝中后期,这些制度逐渐废弛。
现在苏大为在倭国和百济实行的土地制度,其实也是唐制。
土地归属国家,国家分配田给农人种。
按大唐租庸调制,四十税一。
每八十亩口分田仅需要缴纳粟八十石。
到年限或死亡后,土地回归国家,重新进入分配。
任何制度,到了中后期,被人钻空子或者废弛,都是必然的。
不过苏大为也没想帮着倭人建立什么万世之法。
他需要的,只是有这么一个稳定的后方,替自己源源不断提供钱粮和兵源。
稳定就好。
话说回来,其实这种农耕的生产力,爆兵能力其实是有限的。
比如汉武帝时为了打匈奴,天下户口减半。
也只有大唐比较奇葩,以远低于汉的人口,打下远迈两汉的广袤疆域,而且对国内的生产生活,还好像没什么影响。
反而越打越强盛,打出个盛世帝国,令四方蛮夷来朝拜。
现在苏大为自己有了掌握一国,从基础做起的经验,也稍稍能窥得一些门道。
以大唐如今的疆域和战事,单以农业人口,是远远不足以支撑的。
这一切,其实要归功到唐初。
唐初太宗李世民实行的其实是以军事胜利掠夺财物,再以战争红利,反哺大唐的农业和民生。
只不过这种掠夺方式,到了李治朝,已经越来越难持续了。
打仗越来越变成一种花钱的无底洞,而不是赚钱的生意。
早在大唐对土地的征服慢下来以前,唐朝府兵的待遇,已经直线下滑。
府兵制越来越难维系了。
摇摇头,将这一切抛开,苏大为最后向苏庆节和高大龙、周良道:“我这次回去,是陛下急召,但是陛下并没有别的旨意,所以像狮子你,暂时还得在都督府,如果想家了,有合适的人选接替,我再想办法帮你调回去。
周二哥,还有大龙也是。”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放心吧。”
“其实这次在百济,我除了替大勇报仇,还有几件事没有完成,可能这次也来不及做了。”
苏大为突然叹了口气。
“何事?”
苏庆节好奇的向他看过来。
“还记得之前俘虏的那名扶余王族吗?他提起过关于百济龙脉的事,我一直想一探究竟,可惜直到今日也没有时间成行。”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除了龙脉之事,还有神道。”
“神道教?他们已经是昨日黄花,怕他们做甚,再说现在与你达成协议,就更不用怕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苏大为摇摇头,有些心事重重的道:“天之丛云,三神器,这些又能追溯到徐福的身上。昔年徐福东隐,归于倭国九州,这又牵扯出那些圣卵。
这里面,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有某种牵连。
可是我现在手里掌握的信息不多,现在也没时间再继续追查下去。
徐福是隐入倭国了,当年秦始皇的大术士里,还有韩终。
封印了兰池宫的韩终,据说是隐入半岛,很可能最后就归隐在百济。
最后就是高句丽鬼卒,也隐隐指向当年的韩终。”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时轻时重的敲击着,概然一叹:“我想将这些查个水落石出,奈何没有时间。
之前是忙战事,现在好不容易战事告一段落,却又不得不尽快赶回去。”
“圣命难违。”
说出这句,苏大为微微闭上眼睛,隐隐感觉一丝疲惫。
夜色笼罩下来,营帐内的灯火光芒,向四周扩散。
那些执枪巡逻经过的士卒,还不清楚。
很快,带领他们不断征伐取胜的熊津都督苏大为,便要返回大唐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唐龙朔三年六月。
熊津江边,燕鸣啾啾。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都督府诸事繁忙,各位请回吧。”
苏大为站在船头,向一直追到船上来的刘仁轨等将道。
“苏都督,借一步说话。”
刘仁轨看了看身边,伸手示意。
在其余将领诧异的目光下,他请苏大为和他一起走到大船一侧,站在船舷边,迎着凛冽的江风,压低声音道:“苏都督,你这次,实在让本将为难了。”
“刘都督,何事为难?”苏大为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眼前的老将。
刘仁轨比之前,头发又花白得多了些,满鬓风霜之色。
眉宇间深刻的皱纹,难掩他神情的疲惫与焦虑。
嘴角都起了一串撩泡。
可见心事颇重。
“代都督,我是代都督,苏都督莫要这样称呼。”
“那我已卸任,你叫我苏大为即可,毋须再叫我都督。”
面对苏大为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庞,刘仁轨一时无言,只得摇头苦笑。
“苏都督,咱们在百济共事,时间已经不短,我知你做事极有章法,而且胆量奇大,可是依我看,有时候都督又过于胆大了。”
苏大为看向刘仁轨,这位大唐李治朝中允文允武的名将,此时一头白发随着江风舞动着,眉宇间疑虑之色不似做伪。
“苏都督,我不知你是出于何种理由,百济的伪王扶余丰等贵族,你都将其押送回朝,但偏偏留下鬼室福信和道琛这两人。
须知此二人都是榜上有名的,陛下此次急召,或许正与此事有关。
你能瞒一时,能瞒过一世吗?”
说着,刘仁轨又在苏大为的随行队伍里扫了一眼。
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这反而令他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他是忠直的直臣,在太宗朝时便以敢言直谏闻名。
甚至在太宗故去后,不惜与长孙无忌交恶,也要仗义执言。
好不容易熬到长孙无忌他们下台,却又恶了李义府。
若不是征高句丽需要他这等将才,又有刘仁愿和苏定方、苏大为等人的护着,他都走不到现在。
正因为经历过许多险恶风浪,他更不愿意看着苏大为这样年轻的将星,因为做事过于奔放大胆,而惹怒了帝王。
照理说,像道琛和鬼室福信这样的反叛军中的首脑人物,必然是要随着扶余丰等人一起押回长安,以显其功。
但奇就奇在,苏大为并没有这样做。
别的战俘统统都押回去了,独漏了此二人。
这一点,令刘仁轨一直大惑不解。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做事比年轻时稳重许多,一直隐而不发,就是想弄清楚,苏大为究竟想做些什么。
可是直到现在,到苏大为即将回大唐,也没有见到道琛和鬼室福信两人的踪迹。
忍不住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个叛军首脑,总不能凭空消失。
苏大为,苏都督,你究竟要做什么?
听到刘仁轨语带急切,看他脸上那抹关切,苏大为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向他郑重抱拳道:“刘都督,我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此事,我自有分寸。”
“若陛下问起来……”
“我自会给陛下交代。”
“罢罢。”
刘仁轨无语摇头:“我并非关心那两个百济叛臣,而是担心你,苏都督前途远大,不可为了小事而恶了圣眷。”
“多谢刘都督提点。”
苏大为向刘仁轨再次郑重抱拳:“此事我会向陛下说明,刘都督放心……”
停了停,他接着道:“百济现在最紧要是民生和钱粮,只要民有所食,有所衣,就不会掀起大的乱子。”
听苏大为提起百济之事,身为熊津代都督的刘仁轨叹了口气,向苏大为抱拳道:“苏都督不光善于用兵,对民生政务,处理也极妥当,本将也是佩服。
只要百济环境不变,我当萧归曹随,令熊津都督府安抚四方,保住来之不易的基业。”
“至于倭国之事,我已单独奏于陛下,暂且由熊津都督府遥控,安文生、黑齿常之这些人,都是能力出众之将,倭国又隔着大海,应该出不了乱子。
若那边局面安定,我意令倭国钱粮税赋,抽调押解朝廷,其中再支取一部份,反哺熊津都督府。”
听到苏大为如此说,刘仁轨不由动容。
“若真能如此,熊津都督府的兵卒就不会再为钱粮所困,末将在此,替都督府众将士先行谢过苏都督。”
“此乃我份内之事。”
苏大为摆摆手道:“还得等陛下应允后,才敢放手施为,这段时间,若是倭国那边有事,还望刘都督帮衬一二。”
“一定。”
“我走后,东面之事都托付给刘都督了,我那几位故友,还望刘都督多多看顾。”
刘仁轨一抚长须,爽朗大笑道:“他们几个都颇有才能,就算苏都督不提,我也会善待,苏都督放心。”
“好,时间不早,我这便启程,希望它日能在长安,与刘都督共求一醉。”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拜别了刘仁轨,又与苏庆节、高大龙、周良、娄师德、王孝杰、薛仁贵等将领一一叮嘱。
待诸事完毕,苏大为才在船工的催促下,与众人挥手作别。
船帆扬起,江风鼓荡。
数艘大船连成一线,顺着熊津江,驶向出海口。
到了港口,将换上水师大船,跨过大洋,登陆莱州。
即后世山东蓬莱。
然后再走陆路,顺利的话,四五个月后,就能回到长安。
船行一半,忽然见到岸边旌旗招展。
号角声起,隆隆的马蹄声,迅速由远及近。
船上诸人放眼看去,只见一面大旗,随着江风飒飒舞动。
辽东道大总管,李。
“是英国公!”
苏大为身边的亲兵们发出惊呼。
“大总管亲自来送都督了!”
苏大为心中一动,站在船头向着岸边远眺。
但见战马军阵中,挥写着李字大旗下,年过七旬的英国公李勣勒马岸边,向着这边眺望。
距离遥远,双方谁也没说话。
只是隔着江水,遥遥挥手。
苏大为远望着李勣苍老的容颜,心绪一时激荡,向着他抱拳拱手致谢。
双方的目光划过江面,虽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虽然李勣以谋身为重,但毫无疑问,他是自太宗朝到李治朝,最重要的大唐名将之一。
若是少了他,大唐的武德,也会少上一抹色彩。
就算他是为了身后之事,特别礼遇善待苏大为。
但这份用心,仍让人无法不记在心里。
苏大为也清楚,征高句丽时,李勣特意征召自己为副大总管,其实是卖了个人情给自己。
令自己的从军履历上,再添上极光彩的一笔。
说句实话,用不用苏大为,对他李勣用兵并无影响。
但他起用苏大为做副大总管,这便是主动帮苏大为送梯子,帮苏大为镀金。
有了这次的履历,下次若朝廷中用兵,苏大为的起步,至少也得是个总管。
当然,因为苏大为出色的送出助攻,也间接帮了李勣,在军事生涯最后一仗中,画上完美句号。
两人可以说是互相成就。
这是一种默契。
“李勣这老头,其实也挺可爱的,他狡猾,但却不会令人讨厌。”
“阿兄,你说什么?”
聂苏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苏大为一伸手,轻轻在聂苏的鬓发间揉了揉:“没什么,我们要回长安了,要见阿娘了,你高兴吗?”
“高兴……”
聂苏的脸上突然涌起红晕,不知想起了什么,跺了跺脚,逃也似的跑开。
留下苏大为独自在船舷边,吹着江风,一时茫然。
……
初晨的光芒,照在干涸的土地上,雾气升腾。
此时已是大唐龙朔三年深秋。
长安城外郊区,草木尽黄,秋风萧萧,却也阻不住车马辘辘。
作为大唐帝国的中心,人口百万的长安城。
尽管离城还有数十里远,各种道路却已拥堵不堪。
从南到北的商人,信使,来往的军士,旅者,从塞外归来的胡商。
还有各处赶着回京叙职的官员。
各国来朝见天子的使节。
其繁华忙碌景象,丝毫不亚于后世节假日的交通要道。
“敢问将军,可是从辽东来的?”
骑在马上的苏大为,处在人流队伍中,正自苦笑。
突然听到一旁有人向自己打着招呼。
转头看去,看到一驾马车,正停在身侧。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一位中年官员的脸庞。
看着此人倒是有些面生,应该未曾见过。
不过在苏大为身边的亲兵,却有人隐约发出惊呼声。
“太原王家!”
苏大为向身旁扫了一眼:“王家?”
马车内那人向苏大为正正衣冠,抱拳道:“在下太原王氏,王茂叔,现为谏议大夫,因见将军旗号,像是一位朋友提到过的熊津都督,故而发问,还请见谅。”
“原来是谏议大夫。”
苏大为忙向对方抱拳见礼。
脑子里搜肠刮肚的思索着,这个太原王家,都有哪些名人。
好在亲兵中有人小声提醒:“太原王氏可追到秦国名将王翦,第四十九任家主王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第五十世家主王劭,拜博士官,即谏议大夫之父。”
“王福畤,王劭,王茂叔……”
苏大为仔细一想,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人,忙向马车中的王茂叔抱拳道:“谏议大夫说的朋友,可是太原王勃?”
太原王家,那不就是初唐四杰里王勃的家族吗?
初唐四杰里,骆宾王、卢照邻都和自己打过交道,现在就是杨炯和王勃还未曾见过。
不过这些文人都有自己的圈子,没准就是骆宾王那个大嘴巴,说给王勃,王勃又在王茂叔那里提起过自己。
就在苏大为如此想时,只见马车中的王茂叔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王勃是在下族叔,年方十三,敢问苏都督从何处得知他的名字?”
啊?
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十月令
还是历史学得不够好啊。
没想到王勃还这么年轻。
十三……
闹乌龙了。
好在王茂叔自己给苏大为解了围了。
“吾叔年齿虽幼,不过他自幼例是里间有名的神童,十岁便熟读六经,现下正随曹元在长安学医,苏都督据说也是长安人氏?或许此前听说过吾叔。”
“哈哈,可能是,以前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忘记了。”
苏大为尴尬一笑,冲王茂叔抱拳道:“不知谏议大夫此次是?”
“我回长安叙职。”
王茂叔才说了一句,忽见队伍松动,马车再次开动起来。
他忙向苏大为抱拳道:“在下先行一步,若有机会,到长安再请苏都督饮酒。”
“客气了。”
苏大为在马上抱拳,看着王家的马车远去。
忽然想起,他还没说是从何处听说自己的名字。
这个王茂叔……
摇摇头,轻轻一提马缰,扭头向方才出言提醒自己的亲兵看去:“你到王家倒是熟悉。”
“嘿嘿,都督,我这是家学渊源。”
那名亲兵生得身高臂长,眉目俊朗。
嘴角微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见苏大为看过来,他颇有些自得的挺起胸膛。
坐在马车里的聂苏看到这一幕,不禁忍俊不禁。
这位亲兵,说来也是颇有来头之人。
乃是高侃之子。
高侃之前在李勣麾下,同征高句丽。
最近听说已经因功封为安东都护。
至于为何他的儿子高崇文会在苏大为的身边。
这是唐军武将圈子里一个不成文的惯例。
嗯,说人话,就是我们这些老将老了,看苏大为最近上升的势头不错,而且又年轻。
你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到你那里锻炼锻炼如何?
就是这么回事。
俗称人情关系里的关系户。
武将间,互相把亲人送对方军中去历练,今后有个进身之阶,都是常态。
放到自己面前,不好调教,难以下狠手去锤炼。
而且以后有功,也不便保举。
送亲朋故旧那里,就方便多了。
苏大为现在这里,高崇文绝不是第一个。
像折冲都尉,有个叫李谨行的,还有个李辩的,都是李勣送来的人。
尽管苏大为表示回长安,自己就要兵马入库,马放南山。
但是李勣和高侃这帮老头,一个个鬼精鬼灵的,异口同声说不打仗不要紧,就他们跟着你,你看着教训就行了。
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手软。
放手施为。
开玩笑,在大唐还愁没仗打?
就你苏大为的本事,你在长安能闲下来,才是咄咄怪事。
“高舍鸡,高舍鸡人呢?死哪去了,没点眼力劲的,还不帮都督牵马。”
高崇文转头大声喊。
高崇文出自渤海高氏,身上难免有些世家大族的习气。
苏大为队伍中,一个衣衫褴褛,却难掩身形健硕的少年人走出来,一声不吭的替苏大为牵马。
却又被高崇文喝骂忘了行礼。
苏大为见这少年虽不言语,但眼神却透着坚韧之色,话不多,做事从不偷奸耍滑,倒有些欣赏。
唐军出征,除了财货,最大的收获,来自奴隶。
大战之后,总会抓到不少逃人,运回长安,送入牙人行发卖,又是一笔收入。
这些奴隶,要么流入大族之中,充任底层劳力。
要么被送入矿井和匠坊,充做苦工。
还有略有姿色的女子,流入各家,或烟花之地。
苏大为此次,倒也带了些人。
也没想卖,就收在身边,充做下人做些打杂的活。
之前柳娘子一直不肯去牙人行买些下人,但她现在年纪大了,家里宅子那么大,总归需要人手的。
“好了,崇文也别说他了,家国不幸,人又何辜……让他牵马即可。”
苏大为喝止了高崇文,向高舍鸡道:“安心做好你的工作,本将不会亏待。”
“多谢……谢,将军。”
高舍鸡用不太熟练的唐语,向苏大为感激的道。
……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尼婆罗国王使者,向天可汗敬奉礼物,祝天可汗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礼呈,本国特产菜蔬,波棱、酢菜、浑提葱……”
坐在犀座之上,面前隔着纱帘的大唐皇帝李治,略微皱了皱眉,看着殿中跪下的那蕃邦小国敬奉的礼物,看上去,花花绿绿,皆是不知名的野菜。
他的目光看向一旁。
坐在他身侧的大唐皇后武媚娘。
武后神态端庄,妆容在雍容华贵中,不失优雅妩媚。
特别是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剪水双眸。
睫毛微颤,双眉斜飞入鬓。
眉心贴着长安时下最流行的飞花妆,如盛放的红梅。
头上鬓发斜堆如云。
上插金钗步摇。
又以金梳抓头。
身穿抹胸华裙,露出胸前大片丰腴雪白。
精致锁骨间,一枚玉佛点缀。
身披半透明的纱笼,双袖在腕间,以臂环束起。
指涂豆蔻,殷红艳丽。
尾指戴以金环。
腰间有一枚如意香囊。
唐时的香囊不比后世的布香囊,乃是一枚银丸。
银丸中另有机关,盛以燃烧的香料,无论怎么戴,香料都是正中,火星绝不外泄。
佩戴的贵人,终日香气氲氤,如花中仙子。
武媚娘双眸宛如烟波浩淼的湖水,似雾非雾。
她向着李治微微一笑,微露雪白的贝齿。
“陛下,我记得太宗朝时,这尼婆罗也曾进献过他们那里的特产菜色,其中就有这波棱菜,红蓝如蒺藜,火熟之。
方士隐名为波斯草。”
波棱菜,即后世波菜,在唐时,最早却是尼婆罗,即尼泊尔向李世民敬奉上的贡品。
李治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外番小国,哪里有什么好物。”
说着,向身旁示意了一下。
伴侍的太监捏起嗓子道:“陛下收下尼婆罗使者礼物,并赐回礼……”
在太监的传唱声中,李治皱了皱眉,突然扶住额头,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声。
武媚娘一惊,忙伸手把住李治的手臂:“陛下,你怎么了?”
“头……头痛,眼睛也痛。”
“来人,送陛下回宫休息。”
武媚娘忙向身边宫人下令。
同时又皱眉向李治苦口婆心的道:“陛下,太极殿阴湿,为了你的龙体,不如先在洛阳多住些时,等大明宫完工,再搬回来……”
“国事……国事……”
李治喘了口粗气,在武媚娘的搀扶下,扶着额头站起,又被宫女和太监们抬上暖轿。
“对了……媚娘,苏,苏大为,快回了吧?”
“嗯。”
武媚娘心中一动,抬眼向李治看去,见他满脸痛苦,不似伪装。
……
长安东西二市,人头撺动。
东西南北的商人云集于长安,花市、药市、蚕市、灯市、夜市、七宝市,日日不同。
为了刺激商贸,朝廷还开发出十二月令集市。
即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新主题。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各种美食佳肴、良驹、盐铁、吴盐、香料、海货、奇装异服、百工巧物,应有尽有。
时值十月,正是酒市主题。
苏大为等一行,刚刚走入长安,便闻到飘动在空气里的酒香。
身边众人,皆不由自主连连鼻嗅,咽喉蠕动,想是勾起肚中馋虫。
军中虽然也有饮酒,但极为克制。
怎比回到长安,可以开怀畅饮。
此时此地,便是天下第一等销金窟,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怎能忍得住。
苏大为扫了一眼身边的亲兵,还有同行的将领,扬了扬马鞭道:“好了,到了这里,各自散去,明日在家等我消息,有事会通知你们。”
“多谢都督。”
高崇文等人大喜,纷纷抱拳离去。
苏大为身边的队伍一时冷清下来。
不过再怎么冷清,也有数十人之多,和当日离去时,不可同日而语。
那牵马的高舍鸡,第一次见到长安这样的雄城和都市,看着人流如潮,还有热闹鼎沸的集市,各闾各坊,一时呆如木鸡。
“都督,我们,我们现在去……”
“去永安坊,先向前,沿朱雀大道……别太惊讶,这才是入城的小道,一会见到朱雀大道,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大。”
朱雀大道是穿过太极宫中轴线的大道,将长安分为“长安”和“万年”这东西两县。
而中轴线的建筑模式,将一直贯穿到后世。
朱雀大道作为中轴线,其宽约一百七十余米。
甚至超过了后世天安门的长安街。
“回来了,还是熟悉的长安味道。”
苏大为忍不住感慨一声。
身后马车中,聂苏掀起车帘,向苏大为略有些羞涩的问:“一会要见阿娘了,阿兄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苏大为诧异回望。
却见聂苏红着脸啐了一口,用力将车帘拉上:“阿兄又欺负人家!”
“我哪有……”
“我要告诉阿娘!”
“还没到家就要告我的状啊!”
苏大为大笑,扬了扬马鞭,冲牵马的高舍鸡道:“走吧,我们先回家。”
“是。”
话音刚落,陡然见到人群里钻出一人,一溜小跑到马队前,刚要近身,却被高舍鸡奋身拦住。
“寺……在下苏南,见过不良帅。”
说话的人,腰身佝偻,身上衣衫破旧,看上去畏首畏尾,不像是好人。
不过苏大为一眼看到他身上隐秘的标记,扬声道:“放他过来。”
高舍鸡这才把人放过来。
苏大为翻身下马:“你是哪个营?”
“回寺卿……”
苏南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是北……”
话音未落,一抹刀光,自他袖中抽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什么?苏大为居然拒绝见朕?”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治正因头风发作,躺在武媚娘的怀里,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轻揉慢捻着太阳穴。
纱帘外,有宫人轻轻打着扇子,帮助殿内空气流通。
殿角,从波斯引入的上好香料,正通过香炉缓缓吐着香氛。
整个殿内香气馥郁,令人忘忧。
这样宁静的气氛,却被匆匆进宫回报的太监给打破了。
李治一惊之下,连头风都不顾了,从武媚怀里一下子坐起。
然后剧烈喘息着,两眼瞪大,隔着纱帘看向太监:“苏大为,他敢不遵朕的旨意?”
这一怒非同小可。
自从永徽年后,他手掌大权,朝中已经少有人敢与之杵逆了。
这苏大为,他怎么敢!
愤怒令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
感觉喉咙里仿佛卡住了痰,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般沙哑的声响。
“陛下,陛下先请息怒,先问问清楚。”
武媚娘一边担心的用手掌在他背后顺气,一边向纱帘外,吓得跪下瑟瑟发抖的太监问:“苏大为到底怎么说的?为何拒绝入宫见陛下。”
“回……回陛下,回皇后,苏……苏大为他遇刺……”
“什么?!”
这一次,是武媚娘的声音突然一下高了八度。
李治反而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
一个皇帝,一个皇后,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阿弥的伤势如何?”
很好,既然他是遇刺,那说明不是真心不尊皇命,那便还是自己人。
一切敌意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太监跪在地上,感觉到刺骨的杀意如潮水般的退去,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壮起胆子道:“奴婢不清楚苏大为的伤,但是听说他发了火,冲到衙门里,正找各衙门追索凶手。”
“都去了哪些衙门?”
“去了长安县、万年县,还去了大理寺。”
好嘛,长安管案子几个衙门都被他跑遍了,看来这是真生气了。
“陛下,阿弥他这……他这个不吃亏的脾气,既然能各处跑,想必无大碍,只是……”
武媚娘想到苏大为气急败坏的,冲到各衙门里查案的形像,不知怎地,忍俊不禁的笑出声。
李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感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总算渐渐平复下去。
说也奇怪,这么一气,头风好像不疼了。
他看了一眼武媚娘,无奈摇头:“这是你的弟弟,怎么他遇刺了,你还笑起来了。”
“人没事就好,倒是……”
武媚娘眼波微转:“他这性子上来,跟犟驴似的,居然连陛下的旨意都敢回,好大的胆子。”
说完,向着外面跪着的太监道:“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多晚,把苏大为带进宫,若是不然,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不敢,小的不敢,皇后娘娘息怒,小的这就去!”
太监吓得一哆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武媚娘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堵住李治的嘴。
是爱护苏大为的另一种方式。
“陛下莫气坏了龙体,等阿弥来了,我会好好教训他。”
李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深思之色:“这些都是小事,朕奇怪的是……”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诡笑:“究竟是什么人,在阿弥刚回长安,便安排一场刺杀?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杀苏大为,还是指向朕?”
“陛下……”
武媚娘眼角微微一跳。
以她对李治的熟悉,知道这位看起来和善的天可汗,心中已动了真怒。
……
永安渠旁,辅兴坊。
夜色笼罩下的宅院,一片灯火通明。
苏大为在书房里,提笔似正要书写什么。
聂苏陪在他身边,替他小心的磨墨。
不过想起白天那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关心的道:“阿兄,你回绝了宫里的太监,真的不要紧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真的是皱紧眉梢,一脸担心,忍不住伸手在聂苏小巧精致的琼鼻上刮了一下:“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你阿兄怎么说也是做过熊津府都督,又任过辽东道副大总管,做事自有章法。”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咳嗽。
聂苏和苏大为两人,同时脸颊一红。
原来是柳娘子不放心儿子,居然在门外徘徊。
苏大为苦笑道:“阿娘,你先去歇息吧,我把公务处理一下,你放心,宫里有媚娘阿姊,不会有人拿我怎样的。”
柳娘子听了,这才小声咕哝着,一步三回头的远去。
就算是小声嘀咕,也是在数落着苏大为,什么翅膀硬了,有事也不和阿娘商量云云。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
刀子嘴,豆腐心。
苏大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握住聂苏冰凉的小手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嗯。”
从聂苏鼻子里发出蚊纳般的哼声。
“那……我们的事,什么时候……”
“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告诉……告诉阿娘。”
聂苏仰起脸来,脸上一片红霞,眼里却又闪动着希冀的光芒。
她在灯下异常妩媚,有一种苏大为极少见到的柔情。
这一幕,将苏大为看呆了。
“阿兄,阿兄?”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
“阿兄,你说什么?”
“我说……咳咳……先处理公务。”
苏大为老脸一红,把话岔过。
便在这时,庭院外隐隐听到脚步声传来,接着是柳娘子的声音,和高舍鸡的声音。
过不多时,有人在门外道:“阿弥在屋里?”
“这一别三年,总算是回来了。”
苏大为和聂苏抬头看去,鲸油灯的光芒,隐约照出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身影。
却是高大虎。
在他身边,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高大虎在门前探头,一眼看到苏大为,不由大喜叫道:“阿弥,你总算回了!”
跟在他身边的李客吐了吐舌头:“我跟高叔说师父回了,他还不信,现在知道我没诳人吧。”
李博在他身后,抚了抚李客的脑袋,眼中闪过一抹喜气。
显庆二年时,李博一家跟着苏大为来到长安。
那时的李客,年方七岁,还是个小屁孩儿。
一转眼六年过去,如今的李客,已经十三岁,身高长得极快。
眼看着头顶已经到李博的鼻尖了。
按后世算,已接近一米七,再长几年,估计都要超过李博了。
三人进了房里,与苏大为自有一番亲热,自不须提。
柳娘子招呼了一下高舍鸡,拖着他下去准备酒菜。
她虽一直不要苏大为给家里找下人,但苏大为把高舍鸡和黑齿常平等一帮人带回家,老太太也没说不高兴,相处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阿弥,我可想死你了!”
高大虎先是犹豫了一下,待看到苏大为主动张开双臂,他脸上涌起笑容,上前几步,与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他与苏大为的交情不同寻常。
从当年一起做长安不良帅,至如今,都快十个年头了。
如今自己得苏大为举荐任职,大兄高大龙,也与苏大为做左膀右臂。
连他自己的媳妇儿,也是苏大为给介绍的媒人。
可以说是与苏大为结下不解的缘份。
李博站在一旁,手按着李客的肩膀,笑吟吟的看向苏大为,没有急着上去。
待苏大为与高大虎寒喧完,方才拉着李客,向苏大为抱拳道:“白天忙着差使,都没回家,我也是才听客儿说他师父回来了,这才忙着赶回来相见,恰好与大虎在巷口遇上。”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李博。
这几年没见,李博也有些变化。
原本略微卷曲的头发,按唐人的发式梳得一丝不乱。
头束子午冠,以金簪穿过。
身上的袍子是一件道袍,丝帛制成,宽松而潇洒。
看面相,红光满面,比之当日颠沛流离,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一双眼睛精芒闪动,显得极具野心和魄力。
不过相应的,他的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岁月催人老。
除了似苏大为和聂苏这样的异人,这些年面容几乎没太改变,身边如柳娘子和高大虎等人,则越见风霜之色。
“无妨。”
苏大为向他摆摆手,自家人,不用多说,自能领会。
李博一家一直住在苏大为的家里,李客又是苏大为唯一的弟子。
他们的关系,既类似客卿,又有师徒半子的亲情在,不比寻常。
苏大为的目光投到李客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觉李客虎头虎脑,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不由欣喜道:“客儿这几年有没有好好练功夫?”
“师父,你传我的破锋八刀早已熟练,就是那个太极剑,我练得不太好,阿爹老说我太急躁了,失了神韵,我还是喜欢快剑!”
“你这孩子。”
苏大为笑着伸手过去,搭上李客的肩膀,手掌轻轻一按,感受着少年人肩上健壮的肌肉,点点头:“看来没少下功夫。”
练功勤不勤,身体会说话。
李博在一旁苦笑摇头:“客儿这性子,怕是学不了大为这般沉稳。”
这话说得,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阿兄沉稳?那是你们没看到他跳脱的时候。”
一句话,勾起高大虎的回忆,想起当年来宅子里,看苏大为光着膀子挥舞着杠铃。
硬是把那数百斤的大石墩子,舞得虎虎生风。
“咳咳,谈正事,谈正事。”
苏大为咳嗽两声,板起一张脸,向李客道:“客儿,你先回去歇息,明早我要考你功课,要是练得不错,为师会传你一套快剑。”
“真的?”
李客一听,眼中一亮,一蹦三尺高。
看着他火急火撩的跑出去,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等人都是摇头失笑。
待柳娘子带着下人把酒菜上来,李博轻轻掩上房门,房里的人四面相对,忽然安静下来。
是时候,说一些重要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应对
酒菜满桌,热气蒸腾,食物香气扑鼻,还有烈酒的滋味,勾人馋虫。
然而高大虎和李博、苏大为等人,却都没急着动筷箸。
聂苏在一旁,替三人倒上酒,又分别布好菜,然后乖巧的坐在苏大为身侧。
她这姿态,已经颇有些女主人的味道。
不再是当年跟着苏大为的小阿妹。
这一幕,看得高大虎眼神微动,不过他忍住了没问。
李博则是目光一扫,微微一笑,旋即收起。
他向苏大为正色道:“大为,你入城便遭人行刺,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高大虎在一旁道:“你准备如何做?”
他们俩前后两句,看似随意,但其实透出的信息不少。
首先是消息灵通。
偌大的长安,每天发生的事成千上万,但之前李博说,不清楚苏大为回来了。
现在却又说知道他被刺杀之事。
这番话,看似矛盾,其实不然。
前一句,是指不知苏大为已经回到自家宅子里。
后一句,则表示他对长安城内的风吹草动,突发事件,了如指掌。
早在三年前,苏大为抽调都察寺精兵强将,随他一起出征百济之时,便已暗中将高大虎和李博等人,纳入都察寺。
这三年历练下来,两人也皆能独挡一面。
在高大龙和苏大为不在的时候,二人为都察寺出力甚多。
高大虎问苏大为“准备如何做”,透露出他是以苏大为马首是瞻,接下来的计划和反应,皆要看苏大为的安排。
至于李博,对这件事的思考要更多一些。
他二人,一个是谋略型,一个是行动力较强。
刚好互补。
苏大为摆了摆手,没急着说话,而是举起酒杯,在手里晃了晃:“白天宫里有个太监王伏胜,传旨说陛下要我入宫,我给回了。”
这话,令高大虎和李博皆是一愣。
“为何?”
苏大为轻轻举杯示意。
三人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苏大为道:“若无刺杀之事,我回长安,恐怕连家都不及回,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但是出了这桩事,我就不能立即进宫了。”
“这又是为何?”高大虎一脸懵逼。
李博则是举着酒杯,面露沉思状。
苏大为轻轻放下酒杯,吐出四个字:“投石问路。”
杯中的酒,轻轻晃动,层层涟漪浮现。
李博眼中光芒一闪,立即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高大虎则是稍慢了半拍,但随即也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头脑并不差,只是相较于李博,他更擅长大开大阖。
这一瞬间,两人都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看起来是小小的刺杀,苏大为皮毛不伤。
但这背后透出的讯息,非同小可。
堂堂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前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刚回长安,便遭人刺杀。
不管苏大为有没有事,都是大案。
按理来说,此事与朝廷最高层,大唐皇帝李治无关。
皇上要除掉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
何况苏大为本就是武后的人。
那此次刺杀,究竟是有人嫌苏大为挡了道,想除掉苏大为。
还是项庄舞剑,剑指武媚娘?
又或者是暗中针对李治?
这一切,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少,还不足以判断。
但是就苏大为本身,堂堂熊津都督,战功彪柄,立下灭高句丽,灭倭国,定百济之不世之功。
堪称李治朝如今年青一辈,最光芒闪耀的将星。
苏定方的兵法传人。
被英国公李勣所看中。
又是武皇后视为亲弟之人。
这样的人物被刺杀,如果不做出点反应,才是咄咄怪事。
苏大为被刺杀,他受了暗算,受了不公的对待,受了委屈!
如果这个时候入宫了,你要陛下怎么办?
陛下能立刻交出凶徒吗?
那势必不可能。
所以苏大为暂缓入宫,看似是浑不吝,倔脾气上来。
实则是给了各方缓冲的时间。
乃是一种极高明的策略。
有这个时间做缓冲,陛下想必能想好该怎么应对,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补偿苏大为。
毕竟,大唐的熊津都督,在此事中,是“受害者”。
这是第一层意思。
此外还有第二层用意。
苏大为如今已迈入唐军高层将领,身份贵不可言。
若被刺杀都不做出反应,那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踩一脚了?
他势必要做出激烈反应。
既让人看到他不好惹,释放出强烈的“讨凶”信号,同时也要极度克制,不至于太逼迫李治和武媚娘。
如此,才有了他先后大闹长安、万年两县,向两县县尊讨凶。
又冲入大理寺,向大理寺卿讨要凶手的惊人之举。
看上去,确实是气焰嚣张,蛮横无礼。
可是考虑到苏大为此时的身份背景,以及他所遭遇的事,便又会觉得,此事他做得极为稳当。
至少陛下和武皇后,是松了一口气。
只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追讨凶手,以及补偿苏大为之事上。
如此,苏大为便将被刺杀之事,转化为一箭双雕之策。
除了这两层用意,他还有另一件事。
“大理寺那边我下午去时,顺便去了都察寺衙门,当时大虎和李郎都不在。”
“那时我们已经收到消息,全长安都闹得鸡飞狗跳,各大衙门都为了你的事在奔忙,在追索可疑之人,都察寺也没闲着,我们两人分别带人去找线索去了。”
李博回道。
就刺杀事件本身,并不是多大的事。
规模不大,只是单人事件。
没伤到苏大为一根毫毛。
但这事件背后……足以令苏大为,令整个都察寺都警惕。
当时刺杀他的人,自称都察寺秘探。
都察寺从诞生开始,就是大唐最隐秘的衙门。
知道它的人,两手数得过来。
必是朝廷中高层中的高层,核心中的核心。
但此次刺杀之人,不但知道都察寺,还知道用这层身份来接近苏大为。
显然已经洞悉都察寺的内情。
这是第一个值得警惕之处。
还有第二件令苏大为苦思难解之事。
如果真是想杀自己,连都察寺这么隐秘都探听到了,没理由不知道,自己是异人,实力高强。
按常理推,要杀自己,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必杀之局。
但白天那刺杀,那一个人,一把刀,跟个笑话一样。
苏大为都不用自己出手,光是身边的亲兵,已经将那人擒住。
只可惜,对方是个死士,被擒住的瞬间,已经咬破牙中毒囊,毒发而死。
从这些信息判断。
对方只是有了刺杀苏大为的举动,却并没有真的杀死苏大为的准备和决心。
这就引发另一个问题。
藏在幕后之人,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刺杀,又不全力以赴,有何意义?
这一切,令这桩刺杀,变得扑朔迷离。
总之简单的一件刺杀,背后牵扯的各种可能,层层疑云,如迷雾一般,并不简单。
苏大为的反应,既是向李治和武媚表达自己的“委屈”。
多讨要感情加分。
也是借着李治和各衙门之手,试探各方反应。
既然水浑,看不清敌人的路数。
何妨再加一把力,让水更浑,让暗流更急?
相信,最后沉不住气的,一定不会是自己。
李博和高大虎把这些一一想明白。
高大虎忍不住向苏大为举杯:“想想当年咱们在长安县任不良帅时,那时是多简单快活,哪像现在,做事要费这么多心力算计。”
“大虎,你该不会是说我变得奸猾了吧?”
“呸,那自然不是。”
高大虎咳嗽了一声,脸庞一红:“谁要说你不是,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他!”
开玩笑,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这是屁股问题。
他们高家兄弟俩,跟苏大为早已是一条草绳上的蜢蚱,谁要对付苏大为,就等于对付他俩一样。
“哦,这样啊,大龙在百济时,经常说我用兵狡猾,越来越猾头。”
“咳咳,我大兄……他不知……咳,是我不知兵,我也没参过军,兵法之事,我不知道,哈哈哈。”
高大虎眼珠一转,举杯示意一下,自己先干了一杯。
李博在此时道:“大为怎么不问我们发现了什么?”
苏大为目光转向他:“如果有发现,大虎一定会忍不住说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高大虎被他一说,本来在喝酒,结果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李博于是笑道:“这回你可猜错了,我们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哦?是什么?”
苏大为诧异问。
“就是……”
李博刚要说,忽听外面有下人通传道:“郎君,外面有宫里太监名王伏胜者,求见郎君,说是有陛下和皇后的口谕。”
苏大为刚刚拿起筷箸,闻言手停了一下。
抬头看向李博和高大虎:“看来今晚这番酒饮不完了。”
“也该入宫了,不好让陛下那里太过着急。”
“宫里比我想得更急切。”
苏大为长身而起,伸手按住聂苏瘦削的肩头,向聂苏仰起的如花玉靥柔声道:“我去了便回,安心在家等我。”
报时的更鼓声响起。
巷外传来马车门开合的声音,还有人匆匆的脚步声。
间夹着一个太监阴柔讨好的声音。
“苏郎君,哎呦,你总算出来了,宫里陛下和皇后都急了,您请上车,小的给您掌灯,当心着脚下……”
随着王伏胜略带谄媚的声音,车轮辘辘,马车四脚悬挂的气死风灯摇曳着。
向着宫里的方向,转瞬远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紫宸问对(上)
大唐显庆二年,在皇后武媚娘的主张下,洛阳被提升为大唐帝国的东都。
朝廷在洛阳设有各部门的分支机构。
将东都渐渐建设为大唐的陪都。
这个过程,在后来的武周时期,达到顶。
洛阳也被武媚娘封为“神都”。
当然,这些暂且都是后话。
其实这一次苏大为返回长安前,在路上还有所担心,担心需要去洛阳朝见李治与武媚娘。
据说前两年苏定方征服百济,带回的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太子隆等五十八人,便是于东都洛阳紫微城正南门——则天门进入,进行献俘仪式。
好在半路上就听说,二月份李治和武媚娘已经从洛阳回转长安。
这也让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免了跑完洛阳还得跑回长安才能得见家人。
只不过,他没料到的是,此次入宫的路径,与往常大不相同。
经过比往日多出一倍的时间,最终,苏大为经由玄武门,穿过西内苑,含光殿,经过龙首原,来到了大明宫。
这一下,真的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他在外作战三年,长安居然有这番变化。
实际上,因为李治头风眩晕之症,武媚数次提出想让李治在洛阳长住,但最后都被李治以政事为由,只是小住,便回转长安。
最终,饱受病痛折磨的李治,在龙朔二年下令重修大明宫。
“遣司稼少卿梁孝仁监造”,“命征盘石之匠,下荆扬之材,操斧执斤者万人,涉债砾而登崔鬼;择一干于千木,规大壮于乔枚”。
由于皇帝的紧急需要,工程开展十分迅速。
龙朔二年六月七日,制蓬莱宫诸门殿亭等名,至三年二月二日,税十五州率口钱,修蓬莱宫(咸亨元年改名含元宫,长安元年复名大明宫),减京官一月傣,助修蓬莱宫。
龙朔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移仗就蓬莱宫新作含元殿,二十五日,始御紫宸殿听政,百僚奉贺,新宫成也”,新宫的修建仅用了十个半月的时间,可谓神速。
同时在大明宫丹凤门南面,辟丹凤门大街。
“置宫后,分诩善、永昌各为二坊”,“街广一百三十步,南北尽二坊之地,南抵永兴坊北门之东”。
所以此次苏大为参见李治,是被车驾接往大明宫。
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太极宫甘露点。
李治和武媚娘自四月搬入大明宫,入住已经半年时间。
自李治起,大唐将会有十七位皇帝在此处理朝政,历时达二百余年。
可以说,大明宫,是大唐帝国,真正的王气所在,龙脉之所钟。
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唐长安城大明宫中的第三大殿,是内朝殿堂,群臣在这里朝见皇帝,称为“入阁”。
地位次于其南的外朝正衙含元殿和常朝宣政殿,其北是蓬莱殿。
宣政殿北三十余米处为紫宸门,紫宸门北六十米处为紫宸殿。
苏大为在太监王伏胜的带领下,跟着几名内侍,沿着宽阔巍峨的台阶,拾级而上。
眼角余光所见,在台阶两旁,每隔十余步,便有执仪刀昂首挺胸侍于殿下的千牛卫。
一身明晃晃的衣甲,在亮如白昼的鲸油灯照耀下,威风凛凛。
整个大明宫,比过去的太极宫更要恢弘大气。
大唐以大为美。
宫殿要大气,人要大气,行事气派也要大。
站在紫宸殿外,耳中听到王伏胜在殿外小心翼翼的叩首,请求朝见天子。
殿内太监的通传声,渐渐离远。
等待片刻后,方才听到殿内有人窃窃私语,然后有妙龄宫女自殿内出,向王伏胜说了几句。
王伏胜才敢站起身,侧立于道旁,伸手示意:“苏郎君请随我来。”
苏大为点点头。
到了这里,方才领路的太监和宫女们四散散开,不得再进入。
只有王伏胜拿起一柄拂尘,拂了拂,好像要拂去两人身上的尘土。
做了这番,方才躬身领路。
带着苏大为跨过高高的门槛,迈入紫宸殿。
进入殿中,感觉又是不同。
不同于前朝的含元殿,和中朝的宣政殿。
紫宸殿属内廷,一般只有心腹要员,才得以在这里受到天子的接待。
但是话说回来,紫宸殿毕竟属于内朝议事之所,比之过去苏大为在太极宫的甘露殿,受到李治和武媚娘的接待,似乎又有些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苏大为一时也说不上来。
只是眼角余光看到殿里的装饰富丽堂皇,极具奢华。
光是壁上那煌煌艳丽的唐彩描画,贴金饰银,镶嵌明珠,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殿顶,以大如拇指,小如豆粒般的珠玉宝石,构织成诸天星子,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更不提殿内的摆设,有来自两万里外萨珊、吐火罗、波斯等国的奇珍异宝,合香金器。
还有出自东海的鲛珠编贝,海底如红玉般的珊瑚树。
另有南方出的兽皮百珍,手工编织。
还有北方盛产的皮毛骨扇,稀世之精。
光是一个紫宸殿,其瑰丽珍奇,已远超苏大为的想像。
以致于他站在殿中,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直到听到殿上传来一个似熟悉,又似有几分陌生的声音。
“阿弥。”
苏大为回过神来,抬头向殿内看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白胖之人。
看上去,竟与安文生有几分神似。
待多看两眼,这才发现,这位坐在御座上的白脸胖子,赫然便是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这一长串谥号,是后来慢慢加上的。
现在的李治,刚刚给自己上谥号为天皇大帝。
与之对应的,武媚娘的谥号是,则天大圣皇后。
简称:天皇,天后。
这个时代,倭国国王,封号还仅是倭王。
要到后来,因白江之战大败于唐,于是全面山寨大唐后,倭王才偷偷改称天皇。
直至“万世一系”。
在大唐龙朔三年,倭国还没有万世一系的说法,要系,也是倭王一系。
不过因为苏大为跨海东征,倭国现在已属于大唐版图,未来还有没有倭王,还不一定。
苏大为看到李治,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唐的基因,果然是胖子基因。
这才几年没见,李治越发胖大了。
这最少得两百多斤吧。
看这肥胖程度,什么高血压、高血脂,心血管、脂肪肝之类,肯定没跑了。
难怪一直听说圣体欠安,一直头风眩晕什么的。
多半是高血压糖尿病给闹的。
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则老老实实的见礼:“微臣参见天皇天后,愿吾皇龙体安泰,福寿绵长。”
说完这句,低下头,表示出恰好好处的恭敬。
停了一会,隐约听到从李治喉咙里传来粗重的,略带一丝浑浊的喘息声:“抬起头,到近前来……媚娘,一直在朕,面前提起你,对你甚是,挂念。”
李治似乎真的是太胖了。
一句话说着,分成了几段。
中间夹以喘息之音。
苏大为心里略微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别的,是怕历史会不会又变了,李治这身体,能撑下去吗?
如果万一跟泉盖苏文那样,提前走了。
只怕现在的武媚娘,还无法掌握大唐朝局。
心里想着,颇有几分真情实意的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一边说,一边移步上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得以偷偷瞥了武媚娘几眼。
方才叫“阿弥”的,正是武媚娘。
比之三年前,武媚娘的容颜愈发美艳。
岁月仿佛异常钟情于她。
她的皮肤光滑玉润,宛如新剥壳的鸡子,完美得令所有女人嫉妒。
而她展露出来雍容华贵的风情,在端庄中,透着一丝妩媚。
那种成熟的风韵,笔墨难描之万一。
待走近一点,苏大为更是嗅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异香。
虽然知道那是她香囊里的香料,但还是让人心潮起伏,有些魂不守舍。
“阿弥,你这回来,给朕出了好大的难题啊。”
李治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似乎没方才那么喘了。
苏大为的注意力从向自己微微带笑的武媚的眼下,移向李治。
“陛下……臣也不想如此。”
他抱拳苦笑道:“但是有人似乎看不得臣好,一见臣回长安,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算计臣,陛下,阿弥真的很惶恐。”
“惶恐……”
李治咀嚼着这两个字,上下打量苏大为,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从你脸上,朕可看不出任何惶恐。”
苏大为挺起胸膛,向李治抱拳道:“本来臣是很惶恐,但是来到陛下面前,想起阿弥是陛下的臣子,有陛下替我撑腰,一定会揪出凶徒,审之于法,于是臣便不惶恐了。”
“你啊你……”
李治伸出肥胖如肠的手指,向苏大为点了点,又是吃力,又是好笑的道:“几年,几年未见,阿弥这,张嘴,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武媚在一旁掩口轻笑:“那还不是亏了陛下把我这阿弟,派到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兵凶战危,活活把阿弥从一个愣小子,逼得伶牙利齿……”
她的眉梢微蹙,似乎想表现得悲切一点。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向武媚娘道:“阿姊,其实……也没那么惨啦,你想笑就笑吧,看你憋笑也很辛苦。”
紫宸殿内,忽然响起银铃般的笑音。
带着殿外屋檐下的风铃,也一起摇曳着,发出清越的声响。
殿下的千牛卫和太监宫女们心下好奇,却又不敢转头张望。
只能悄悄转动着眼珠,向殿内投以好奇的目光。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宸问对(中)
紫宸殿外,无数人猜测着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媚娘,在与苏大为说些什么。
紫宸殿贵为内殿,等闲人一般没资格进入。
除非是李治亲信重臣,又或者是武媚娘这边的重要亲族。
更何况今晚,是单独召见苏大为。
意义非比寻常。
跟殿外无数人猜测着内景不一样,殿内十分的安静。
殿角的香炉烟气袅袅,一种能宁神和舒缓疲劳的香气,在紫宸殿飘动。
淡淡的白烟如仙鹤,如异兽,又如传说中的仙家洞府一般,宁静而深邃。
李治没说话,苏大为也是恭敬站在阶下,静静等待着。
在礼数上,绝不会有任何不周道。
哪怕是真的亲戚,对面的是天子,做臣子的也不能有任何失礼。
何况自己只是武媚娘认的“弟弟”,并无血缘之亲。
李治眯着眼睛,透过香气打量着苏大为,似乎终于将呼吸调匀,不像方才那样喘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微微翘起:“阿弥,你闻这香如何?是吐谷浑的蕃使进贡给朕,据说出自大食,最能安神,朕用了感觉头痛都好了许多。”
武媚在一旁,伸手握住李治的手,关切的看向他:“陛下为国事操劳太多。”
苏大为不知道李治为什么要特地提到河西进来的香料,但他猜李治提起这个,必有他的深意。
果然,李治下一句就是:“去岁的时候,天山南疆又有外蕃叛乱,好在薛仁贵及时将其平定……多亏了大唐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朕才能不断开疆拓土。”
说着,他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替朕稳定百济的局面,阿弥你有功。”
“身为大唐子民,陛下的臣子,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全靠众将一心,阿弥不敢居功。”
苏大为忙抱拳道。
开什么玩笑,领导说你有功劳,你不能真沾沾自喜啊。
先谦虚一下看看风向。
究竟是真心实意夸奖,还是欲抑先扬,得看清楚了再说。
李治看了看他,继续说道:“你在百济待了快三年,熟知那边的情况,朕今天就是想问问你,对百济那边的看法。”
苏大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先是扫了一眼武媚娘,然后重新落回李治的身上。
这位大唐的天子,虽然身材胖大,有时候甚至连气都喘不匀了。
但苏大为绝不会对他有一丝的轻视。
李治的双眼依旧明亮锐利。
代表着就算这位大唐皇帝正被家族遗传的疾病所困扰,他的头脑依旧清醒。
苏大为知道自己不能犹豫太久,他略一思索,拱手道:“陛下既然问起,臣就斗胆了,但臣年纪常轻,眼光和见识定然比不上英国公和邢国公,仅为在下一点浅见,愿陛下察之。”
对不住了,李勣老狐狸,还有师父苏定方,只有抬出你们两尊大神,替我分担一下了。
苏大为暗自想。
他这番话,还是在做伏笔,哪怕一会话说得不合李治圣意,那也是他“年纪轻”,眼光见识不如李勣和苏定方。
李治可不能拿这话来治他的罪。
这话说出来,李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随即摇头,指着苏大为喘气道:“你……你这猾头,放开了说,不管,不管说了什么,朕都不会计较。”
“谢陛下。”
苏大为这才放下心来,稍微斟酌了一下道:“陛下问百济之事,那就得和高句丽、新罗一起说。”
李治没说话,扶手上的食指微动了一下,示意苏大为说下去。
“前年苏定方大总管虽然仅用不到一月时间,便攻下了百济,尽掳扶余王族回唐,并于洛阳则天门献俘,但是百济内的叛乱力量,却没有彻底消除,仅数月之后,百济扶余丰便在倭国的支持下,潜回百济,并打出扶余王的旗号。
当时天气甚寒,我军在百济仅有一万人,粮路又不畅,原本归降我们的各处城主皆反,情势危急。
后来臣与刘仁愿议定,收缩兵力,守住故百济都城泗沘。
其间大小数十战,幸赖陛下神威,我们守住了泗沘城。
待到来年,臣被陛下拔为代都督,命刘仁愿守住泗沘,臣依据情报,率兵奇袭高句丽买召忽城,夺得一批粮草,解了我军缺粮之急。
返回泗沘城时,适闻扶余丰的叛军正在攻打泗沘。
臣于是与新罗金仁泰、刘伯英将军的水师援军,及刘仁轨,合兵大破之。
其后一鼓作气,反攻叛军的周留城,并一举擒获扶余丰等人。
然倭国居心叵测,早已率领水师数万人,跨海而来,欲沿白江口登陆,偷袭我军。
最后臣与刘仁轨在白江大破倭军。”
一口气将整个百济用兵的过程,大略说了一遍,苏大为这才喘了口气道:“以臣观之,守百济,非止百济一处,高句丽、新罗这三韩之地,同气连枝,都需要上下看顾,稳住高句丽和新罗,则百济之事不足虑。”
李治听得入神。
食指随着苏大为的话,暗含节奏的一下接一下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等苏大为说完,停了片刻后,李治才开口突然问了一句:“听说你在百济十分重视民生?”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经过数次清剿,百济那些叛军首脑基本已被清除,纵有漏网之鱼,也不足为虑,臣唯一所虑者,便是经历过持续用兵,百济地方百姓难以维生。
一旦衣食不继,若被有心人煽动,只怕又重新燃起叛乱。
为此,臣在任熊津都督期间,除了平定叛军,也十分重视恢复农桑和耕作。”
李治听了,不置可否。
他沉吟着,食指在扶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停了片刻又问:“你对高句丽怎么看?”
苏大为本来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
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吸了口气,向李治拱手道:“不知陛下问的是哪方面?”
高句丽怎么看?
那要看大唐皇帝陛下,您想知道的是哪部份内容。
李治眉头微微一扬:“你来说说,如何减少高句丽叛乱。”
看来李治还是清醒的。
连百济这种一个月内就亡国的小国,都不断掀起叛乱,像高句丽这样雄霸东亚百年的霸主,又哪会那么容易屈服。
纵使高句丽王室和重臣,包括泉盖苏文的儿子都已一网成擒。
但是高句丽的百姓还在,那些贵族和地方势力都还在。
可以想像到,只要一有机会,高句丽的叛乱就会如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而大唐作为宗主国,皇帝作为天可汗,总不可能把高句丽那几百万人全部杀光吧。
那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也无法从高句丽人中甄别,谁会效忠大唐,谁会叛唐。
所以开疆拓土听起来很威风,但征服土地只是一个开始。
如何长久的保持大唐的存在,保持治理,并将新拓之土完全消化,成为大唐一体。
才一个更严峻和长久的课题。
苏大为与李治的谈话到现在,其实双方都很清楚,这并不是一场属于“家人”的闲谈。
而是属于“君臣问对”。
苏大为作为执掌百济熊津都督府的都督,这两年都在镇守百济,立下汗马功劳。
从某方面来说,他会比打下百济的苏定方,比打下高句丽的李勣更了解三韩之地。
毕竟论前两者只是在半岛作战,而苏大为有长达两年的治理经验。
李治也急需从苏大为这里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能帮助他牢牢握住这块飞向大海的半飞地。
减少半岛的叛乱,减少唐军的精力牵扯,以用到更多需要大唐投注精力的地方。
这两人之间,君臣的对话,绝非表面上那般平静。
看似祥和之下,也有暗流潜藏。
首先就是苏大为的话,表面上只是在说自己镇守百济发生的事,但实则已经提了许多意见。
比如唐军在百济只有一万人。
这点人,想镇住人口百万的百济,简直是一个玩笑。
再比如,就这一万兵马,居然还粮草不继。
这是打谁的脸?
最后逼得大唐熊津都督,不得不亲冒矢石,冲杀在第一线,亲自率军去偷袭高句丽的粮草重镇买召忽。
再比如,百济的百姓,衣食不继。
为何不继?
劫掠太重。
为何劫掠太重?
这又牵扯到唐军府兵的待遇问题。
朝廷对府兵的奖赏太薄……
可以说,苏大为虽然没有主动提一句朝廷的不是。
但他话有话,仔细一品,这里面处处都是问题。
而这些问题,既是指向朝廷,更是指向李治。
这些话,显然不是苏大为临时起意。
而是一直就在他腹中,不吐不快。
只不过借着这次机会,以隐晦的方式说出来。
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年纪,遇事沉稳了许多。
在说这些之前,也替自己埋了伏笔,李治纵然不满,也难迁怒于他。
现在苏大为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委婉转达了,就看李治反应。
李治会说些什么?
会如何反应?
苏大为现在还猜不到。
他不相信李治不知道自己提的那些事。
更不相信李治是昏聩之主。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李治在某些事上的做法。
他希望大唐在李治的手中,能一直进取,一直开拓下去。
希望大唐的武德,依旧光芒万丈。
大唐的府兵,能一直胜利下去。
但是我的陛下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向李治。
这位大唐的天可汗,脸庞隐没在香气烟幕里,若隐若现,晦暗难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紫宸问对(下)
李治在看苏大为,隔着紫宸殿中香料燃起的烟雾。
武媚娘的手握着李治一只手,眼波温柔。
殿内安静到极点。
苏大为不能让李治等待太久。
他不能只说些老生常谈。
因为这次入宫,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叙职报告”。
必须拿出点真东西来,才能让李治满意。
“回陛下,要想高句丽减少叛乱,乃至彻底融入大唐,臣倒是有些浅见。”
李治没有说话,但腰身好像略微挺直了一些。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首先一点,要将原本的势力铲除,若有叛逆则,须斩草除根。
第二条,是扶持亲唐之人,使高句丽之民不能凝聚一体,分而化之。
第三点,须用我大唐优势的文化,技艺,不断渗透,改造高句丽人的思想,令其慕我大唐文化,以加入大唐为荣。”
苏大为说的这些话,其实并不算新鲜,无论是大唐,还是后世,对这种手段都十分熟练。
打掉顽抗者,扶持投降派代理人。
最后是文化渗透,教育改造。
苏大为说的这些,李治虽然没出言反对,但明显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就在这时,苏大为又说出一番话。
“铲除叛逆,扶持亲唐之人,这些我相信大总管他们都已经在做。
这些能解除一时,却是治标不治本,真正有用的,还是文化渗透,虽然耗时较久,但却是治本之法。
臣以为,可以给高句丽及百济之人,一个向上的梯子。”
“梯子?”
“就是晋身之阶,我们打破了高句丽和百济原有的阶层,打乱了他们原本的秩序,有必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只靠杀,是杀不出稳定局面的。
必须要有晋升的阶梯,将高句丽和百济中的精英吸纳入我大唐。
以臣之见,可效仿大唐制度,以都督府在辖区设力选拔机构,以对大唐立功,或本地有才名,得推荐,可入都督府设立的机构,学习大唐先进文化制度,其中优秀者,可再送入大唐深造,甚至入国子监深入学习我们的文化。
通过考核,其中优异者,赐其入大唐为官的机会。
相信通过这些潜移默化的手段,可以令半岛的人才,为我大唐所用,同时扶立起亲大唐的阶层,稳固高句丽和百济。”
李治一直认真听着,直到苏大为说完,他细细思索了一番,点头说了一个字:“善。”
这代表他对苏大为说的这番话认可了。
其实大唐作为天下共主,一直有吸纳各蕃国人才为己用的习惯。
在唐廷一直有大量的蕃将,甚至是外国官员。
比如像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过去都是被大唐征服的部族,最后举族内附归降。
从此为大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但这种武力的吸纳,毕竟与半岛情况不同。
草原这些部落,对本民族和国家的概念还比较模糊,谁强大就跟谁,千百年来都习惯了。
反观高句丽和百济,都属扶余别种。
这两国都存在了数百年,其正统和民族观念,对当地人来说,是深入人心的。
想要同化,殊为不易。
但是苏大为所提的,确实给了李治一个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从打击顽抗的叛逆。
到扶持亲唐的代理人。
到文化教育,缓慢渗透,这些之前都有人提过,不足为奇。
但是苏大为最后将这些散招串了起来,提出建立新的秩序,培植和吸纳当地人才,进入大唐的内循环,加入大唐官僚机构。
由此,双方在精英层面,可以实现共融。
具体的执行,当然还需要无数的细节和章程,但至少听起来,确实是可行的。
有苏大为提出的这个框架,李治对治理和消化高句丽及百济,心里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仔细咀嚼一番,他的脸上终于多了丝笑容:“阿弥你不错,这几年,熊津都督任上历练得不错。”
听了李治的话,苏大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的“叙职报告”算是通过了大半。
就在这时,李治突然开口道:“倭国那边,是怎么回事?”
咯噔!
苏大为心里一震,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前面的部份,只是暖场。
李治真正在意的,只怕是苏大为征倭之事。
这事虽然后来给李治上过奏折,但却是先斩后奏。
以李治的精明,不可能不在意。
甚至他对大将掌兵上的风吹草动,异常敏感。
苏大为在入宫之前,就知道李治肯定会拿这个话来质问。
第一次李治召他入宫,他是借着被刺之事给回了。
说是给李治缓冲时间,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时间,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陛下,我为熊津都督,首要职责,便是守住百济。”
“守百济,便要征倭?这是何道理。”
李理的语气,透出几分冷意。
从他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这是天可汗,在质疑领兵大将,是否有了不臣之心。
苏大为额头上隐隐渗出冷汗。
他知道这是此次入宫,最关键的考验。
李治用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他有怀疑,他便会弃而不用,甚至斩尽杀绝。
若是他能确定臣子的忠心,哪怕能力差一些,他还是会留任。
在李治这里,忠心才是第一位的。
他既非太宗李治民那样的马上皇帝,开国君主,自然不能凭借军功和威望统领天下。
李治驾驭大唐,凭的是他的眼光、智慧、隐忍,以及高明的帝王权术。
正如他废掉王皇后和萧贵妃,扶武媚娘为皇后。
借着废后之事,同时打击了关陇和山东门阀,打压了长孙无忌。
再将武媚娘推到台前,与那些老臣和门阀打对台。
他则在幕后,平衡内外。
终李治一朝,军事、财权、人事任免,这些最关键的东西,一直牢牢把握在皇帝手里。
武媚娘手里唯一亲近一些的官员,一个李义府,一个许敬宗。
这两人,一个因罪被流放,一个辞去相位。
几乎没有提供武媚娘任何可靠的助力。
至于娘家亲人,至今引入宫的也只有其姐武顺,其母杨氏。
武媚娘真正掌握大权,要在李治驾崩之后。
李治是一个非常擅常玩平衡之术、借力打力,隐身幕后,并且牢牢抓住权柄的“天可汗”。
大唐的疆域在他手里,达到巅峰。
而这样在一位雄主,后世居然会落个“懦弱”之名。
苏大为亲眼见到李治的成长,自然不会有任何侥幸心理。
整个大唐,最信任武媚娘,最防备武媚娘之人,只有李治。
对于武媚娘,他既信且用。
但对武媚娘身边之人,他非常警惕和防备。
苏大为被武媚娘视为亲弟,又是年轻一代将星,实在是武媚关系网中的“异类”。
其身份,位置,在李治眼中,万分敏感。
苏大为心如明镜一般。
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拿出腹中已经想了无数次的答案,向李治抱拳道:“陛下,臣自跟邢国公习兵法以来,常记在心里一句话,叫做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百济虽已被我军征服,但百济王室与倭王乃血脉之亲,世代交好。
否则倭国也不会以倾国之力,率师远征白江。
若非有赖陛下神明,臣与刘仁轨适逢其会,在白江一举击破倭军,若被数万倭军登陆,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我们在泗沘城只有一万唐军,再加上数千新罗仆从。
若倭军与百济叛军相为奥援,再加一个高句丽,百济局势必然翻天覆地!”
这番话,绝非危言悚听,而是极有可能之事。
几万倭军,在海面上受限于战船和战术不如唐军,被苏大为和刘仁轨再加刘伯英,打得大败。
但这几万倭军若是登陆上百济,那战斗必将是另一个局面。
前有倭军,后有百济叛军。
再加上心怀鬼胎的新罗人。
还有高句丽在一旁虎视眈眈,这是必死之局。
全赖苏大为当时的反应快,而且连战皆胜,在高句丽、新罗、百济叛军和倭军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前,先袭取高句丽买召唤,劫去高句丽人的粮草。
再返身打崩了扶余丰这些百济叛军。
接着再在白江口大破倭军。
最后挟着大胜,又用分化之策,裹挟了新罗世子金仁泰,使其与金法敏争夺新罗王之位。
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镇守百济泗沘城的唐军,都将万劫不复。
但苏大为硬是凭着强悍的智谋和执行力,在不可能中,打出一个时间差,打出一个大胜之局。
如今的百济能有这样有利的局面,那是苏大为带着众将士,拿命拚出来的。
这番话,即便是心有犹疑的李治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李治声音放缓道:“以朕留在百济的兵力,能有现在的局面,殊为不易。”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既在白江打破倭国,何须再跨海远征?”
“陛下,倭国野心勃勃,陛下不在前线,不知倭人狂妄,若不重挫其野心,打掉他们的根基,只怕百济永无宁日。”
见李治面上不以为然,苏大为急道:“陛下,倭国看似遥远,但其国对大唐野心一直不小,一直向长安派驻细作,刺探大唐和陛下的隐私,并且倭国中大兄扬言,大唐不过尔尔,要派兵打败唐军,马踏中国。”
第一百二十章
呯!
以李治的城府,在这一瞬间,也觉脑仁一炸。
伸手重重一掌击在扶手上:“简直狗胆包天!”
苏大为在心中暗自道:对不住了中大兄,谁叫你曾经狂妄的对着鬼室福信说过这些鬼话呢,不用你顶锅实在说不过去。
中大兄确实说过这种话,但那时唐军还没打下百济,百济正不断攻打新罗。
鬼室福信秘通倭国,打算百济与倭国联合出兵,共同吞并新罗。
“倭人确实是狗胆包天,毫无对大唐敬畏之心,白江之败,他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以臣对倭人的了解,他们必然会卷土重来。
臣身为熊津都督,必须思虑长远。
打掉倭国,除掉隐患,实乃不得不为。
并且……”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的神色,放轻语调道:“将倭国纳入大唐治下,新罗也能安定。”
这话出口,紫宸殿内突然安静了一瞬。
李治,似乎颇有些意外的看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神情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想到了这一层。
人的思维,是分层级的。
真正有智慧的人,所看之事,往往比普通人看得更远,想得更多。
李治的目中隐隐有一丝复杂之色。
这种神色,转瞬即逝。
苏大为也来不及看懂,这位大唐帝王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一点,以李治的智慧,此时一定明白了苏大为的第二层用意。
第一层,是为了稳定百济的局面,防止倭国持续用兵侵扰。
第二层,是为了看住新罗。
这个小弟,虽然之前表现驯服,但并不意味着新罗人就会一直乖乖听话。
随着大唐在半岛占有绝对的强势,新罗人也开始生出别的心思。
担心被大唐像对百济和高句丽那样吞并,国策必然从亲唐,到拒唐。
但苏大为现在打下了倭国,就如同下围棋,将新罗周边最后一处“活眼”堵上了。
除了乖乖做大唐的小弟,别无它法。
苏大为没有再说话,再等着李治的进一步反应。
武媚娘的眼眸抬起,扫了一眼抱拳立在阶下的苏大为,又看了一眼李治。
低下头,唇角微微翘起。
自己这个阿弟,现在越来越沉稳了。
李治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的敲击着,又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倭国现在局势如何?”
“回陛下,倭国是由几处岛屿串联而成,最近的对马岛,距离新罗只有数十海里,旦夕可至。
过了对马岛,便是倭国的九州,然后是四国、本州、北海道、库页岛。
目前我军已经控制了对马、九州、四国、本州,只剩下北海道与库页岛。”
安文生率着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之前一直进兵顺利。
除了中途因为神道教叛乱的事回军平叛耽搁了一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敌人。
不过,在征服本州之后,在北海道那边,遇到当地土人,名为虾夷族的黑矮生番的袭扰。
再加上占领土地变大后,后续内部的派系和治理问题,以及粮草等问题。
对北海岛和库页岛的攻掠,反而放缓下来。
不过以安文生和黑齿常之计算,占领全部列岛,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倭国我军兵力几何?”
李治问了一个十分关心的问题。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道:“之前臣率两个折冲府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人征倭,如今他们大部已经撤回了百济熊津都督府。”
“那倭国?”
“臣吸纳倭国当地流民,以他们为兵,以少量我军将领为将,统御大军。”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这不是先前那种安静,而是李治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天可汗的眼眸,透过炉香雾气落在苏大为身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也行?!
如果说李治担心苏大为擅自用兵,难以掌握,可当他听说苏大为只用了两千余人后,忽然觉得,这心里怎么觉得有点踏实了。
两千多人,对战时的都督来说,并不算很大的事。
唯一说不过去的就是跨海远征。
但苏大为方才说了,倭国对马岛距离新罗才数十海里。
李治略一思索,便知道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
好像,这倭国确有征服的必要。
何况才动用两千余人。
打仗哪里不要两千人?
这点人够干啥的。
李治微微沉吟着,又问出一个关心的问题:“倭国之地,有多大?”
有多大?
这个问题,还真把苏大为给问住了。
他毕竟不是地理专业,又或者考据党,也没有清丈过倭国的土地,只能模糊的道:“以臣所知,倭国当有数倍百济大小。”
李治吃了一惊。
“数倍?那是不小了。”
数倍的地盘,那至少是有高句丽的体量大小。
若稍有不慎,没准还真能出个区域一霸来。
手指在扶手敲了敲:“现在倭国你那……那些仆从军有多少?”
“此前统计过一次,现在加入唐军仆从建制的倭军有十万左右。”
“这么多?”
李治眉头微皱,想到了什么。
“陛下,看似多,但倭国比百济大得多,这些兵力要分驻地方,防止地方反叛,也很吃紧。”
李治不置可否。
在他脑海里,想的是制衡之道。
那些倭人仆从,是苏大为征倭一手拉起来的。
不可避免的打下了苏大为的铬印。
作为权谋手腕高明的帝王,是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大唐府兵都是作战临时征召,与统兵大将平时并无太多交集,不用担心形成私兵派系。
但这倭国上的仆从,有十万人的规模,不可不防。
李治敲击扶手的食指停下来,开口道:“倭国如此之大,光靠少量将领,恐难以理事,朕欲在倭国设立平倭都督府,你觉得如何?”
苏大为抱拳,躬身,眼观鼻,鼻观心道:“凡日月所照,皆为陛下之土,臣唯陛下旨意马首是瞻。”
这个态度,李治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点点头道:“甚好。”
具体的安排,便略过不提了。
但之后一定会有一系列的人事安排,空降官员,以执掌倭国,架空苏大为在倭国的势力。
征倭之事,到此告一段落。
李治虽然还有些疑虑,但比较满意苏大为的态度,暂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追究苏大为的责任。
他只是用手按了按一旁桌案上的一堆奏折:“阿弥,你可知道,在你征倭这段时间,朝中有多少折子弹劾你,都被朕压下来了。”
苏大为单膝跪地,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阿弥谢陛下信任,若非陛下许我便宜行事,阿弥也无法打下倭国。”
这番话,既是提醒李治,他当初给过放权的密旨。
又是表达忠心,表达感恩。
李治的目地便达到了。
或抬,或打,都是帝王权谋。
他脸上挂起笑容,抬手亲热的道:“站起来吧,你看你,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
说着,又扭头向武媚娘道:“你看阿弥紧张的,你这做阿姊的,也不知给阿弥看座。”
“啊,我一直看着陛下,倒疏忽了。”
武媚娘忙起身,向李治歉意一笑,亲自从一旁端起一张胡凳,给苏大为送过去。
苏大为忙起身接过。
感觉武媚娘向自己深深看了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阿姊。”
“阿弥,这几年你在外面辛苦了,看你这又黑又瘦的。”
武媚娘扭头向李治道:“陛下,明日我想留阿弥一起用膳。”
“应该的。”
李治点点头。
武媚娘又冲苏大为嫣然一笑,轻提裙角,款款回到李治身边。
李治便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天。
她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李治身上。
满眼都是宠溺与爱意。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抗武媚娘这种温柔的眼神。
“阿弥坐下,坐下说话。”
李治向苏大为挥了挥手。
就在苏大为小心落下半个屁股,摆出诚惶诚恐模样,刚刚落座时,李治突然开口道:“朕还有一事不解,百济的扶余丰,还有倭国中大兄,倭王你都派人送回长安。
为何不见道琛和鬼室福信?”
来了!
苏大为心头一跳。
这件事,终究躲不过去。
就像是离开百济前,刘仁轨问他的一样。
别的事都做得滴水不漏,为何却要在献俘之事上,利用手中权力,瞒下道琛和鬼室福信。
这事,根本就瞒不过。
李治乃一代雄主,目光如炬。
怎么可能漏掉这种事。
紫宸殿内的空气,为之凝结。
从李治的眼里,身上,散发出森寒之气。
苏大为知道,李治并非异人。
所以这种气息,也不是真实的,而纯粹是帝王威仪,强大的气场、精神,所营造出来的威压。
这个问题,跟方才征倭一样。
是苏大为必须回答的“考题”。
噼啪!
殿内的鲸油灯,突然爆了一响。
而苏大为,在这一瞬,脑中仿佛闪过千百个念头。
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终究,不能在李治这样的雄主眼皮下,玩任何花样。
瞒不过的。
唯一的机会,便是示之以诚。
苏大为起身,再次向李治单膝跪下,垂首道:“陛下,臣有罪……臣当初愿往百济,是因为李大勇之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二圣临朝
“李大勇?”
李治眉头微皱,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李大勇是丹阳郡公之子,对我有知遇之恩,臣去百济,于公,为了替陛下分忧,于私,便是想报大勇阿兄对我的恩情。
所以……”
苏大为似乎犹豫了一下:“道琛和鬼室扶信,正是杀李大勇的幕后之手,臣担心,将他们送回长安,陛下会因为仁慈而赦免他们的罪过。
所以臣因私废公,对此二人设了私刑,以报李大勇之仇。
臣有罪,愿受陛下责罚!”
这番话,直接把李治和武媚娘都说得呆住了。
要说无罪吧,苏大为这种行为,算是重罪。
居然因为私怨,把两个战俘给喀嚓了。
往大里说,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若说有罪吧。
他这种行为说实话,李治并不反感。
至少说明苏大为是重情义之人。
而且主动把一个把柄递到李治手里了。
李治喜欢这种臣子。
有能力,会办事,对自己坦诚,而且重情义。
这个把柄在手里,他想收拾时,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不想收拾时,李治完全可以市之以恩,展现君王的宽宏。
略一思忖后,李治挥袖抬手:“阿弥你先起来吧。”
伸手轻轻拍了拍扶手,看着苏大为顺势起身,李治又问了一句:“道琛和鬼室福信真的被你杀了?”
“是,臣已将他们首级取下,并已硝制,准备到时送给丹阳君公,以祭奠李大勇在天之灵……如果陛下要验看,臣便呈上来。”
“不必了。”
李治摆摆手。
这话都到这个份上,定然是真的。
只要这两人不是苏大为藏下来就好。
否则李治要担心苏大为的用心了。
为报仇杀了,那也便杀了。
“此事朕暂且不追究,你亦不可声张。”
“是。”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
熟悉他的武媚娘立刻知道,这是李治表示乏了,打算休息。
作为皇后,剩下的事该由她来料理。
武媚娘起身,唤来宫中侍女和太监,让他们用暖轿将身材胖大的李治抬到后殿去歇息。
“阿弥,今天晚了,你就留在宫中暖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苏大为本来想说回家,家里还有高大虎和李博在等着自己。
但看眼下这情况,自然走不了了。
当下先向上暖轿的李治和武媚娘行礼,然后跟着太监,向外面走去。
马上立冬,夜里寒气迫人。
苏大为跟着太监走出来时,远望着宫外起伏的山峦,想起在这龙首原上,当初经历的那些事。
与道琛等人的争斗。
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亲手取下道琛的首级。
若当初知道李大勇会折在道琛等人的手上,就算拚了命,他也要将道琛斩杀。
可惜,人生哪有那么多提前知道。
摇了摇头,他随着太监,进入偏殿供大臣歇息的暖阁。
自有宫中侍女和小太监服侍不提。
这一夜,苏大为休息得不太安稳。
心事重重。
最后索性起身盘坐吐纳。
心里着实牵挂着家里的事。
除了李博和高大虎,出门前,还让聂苏等着自己。
谁料到居然会被武媚娘留宿。
……
一夜无话。
第二天直至天亮,也不见武媚娘来找自己。
苏大为心中未免疑惑。
昨晚还以为武媚娘留自己在大明宫中,可能会在夜里找自己谈话。
结果并没有。
有宫女送上洗漱用口,待洗漱过后,又有人送来早膳。
一直等到辰时将过,终于听到暖阁外有太监传声:“皇后娘娘驾到。”
守在门边的两名宫女蹲下行礼。
苏大为迎出门外,一眼看到属于皇后的仪仗队伍,缓缓而来。
武媚娘出门的排场,比过去大不相同。
“阿弥,等急了吧?”
武媚娘被宫女搀扶着,从车驾上下来。
又有盛装使女,在后面替她牵起长长的裙摆。
大唐宫中女子,平日里穿的也是长短合宜的衣裙,只有宫中某些特定的仪式时,才会穿长到夸张的长裙,裙摆一直拖在身后,需要有宫女帮着托起裙角。
武媚娘今日的装扮,也与昨晚不同。
除了雍容华贵的妆容,颇具仪式感的盛妆长裙,半透明的纱衣,华丽的抹胸。
发如堆鸦。
头上插满了各式发簪和步摇。
如云的发髻上,用雕刻精美的抓梳嵌住。
两耳明珠下垂。
面敷珠粉,盈盈有光。
眉如远黛,眼如西湖。
殷红花瓣绘于眉间,甚是醒目。
她的双臂戴状玉臂环,腰间还饰以珠玉环佩,行走时,发出如风铃般好听的声音。
这是一个盛妆的武皇后。
与苏大为记忆中的武媚娘,大相径庭。
耳中听得武媚娘道:“我陪陛下早朝,处理完手头的事才得空过来。”
在公元663年,大唐龙朔三年底,李治已经因为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甚至是高血压、糖尿病等一系列的问题,使得经常头晕目眩,无法保证健康的状态上早朝。
于是在给自己和武媚娘上谥号,一个是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一个是则天大圣皇后。
并且让武媚娘与自己一同上朝。
在自己精力不济,或者头风发作时,由武媚娘代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
自己则在一旁旁听。
就算是病重中,李治依旧牢牢抓着朝堂权柄。
但终究是,开了一道小口子。
让自己的老婆来帮自己一起经营大唐的事务。
到第二年,公元664年,亦即大唐麟德元年,这一模式将确定下来。
大唐的历史,也将进入“二圣临朝”时期。
当然,在另一时空,因为李治的发明,倭国山寨了一下,才有从倭王到“天皇”的华丽转身。
话说武媚娘已经有了则天大圣皇后的封号,似乎可以称她为“武则天”了。
武则天这个称呼,则天本就是谥号,而非姓名。
武媚娘后来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字作为名字,“曌”,改武媚娘为武曌。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这些念头在苏大为的脑海一闪而过。
随即,他的注意力回到当下,对着迎面走来的武媚娘身上,向着武媚娘叉手行礼。
“阿姊。”
“不必多礼。”
武媚娘伸手虚扶,似有嗔意。
“几年没见,你在阿姊面前,倒是越来越讲礼数了。”
听上去,似是怪苏大为太过拘谨,和自己生分了。
苏大为脸上笑着,也不说话,只是拿眼左右一瞥。
阿姊,原来什么情况,现在什么情况?
您现在这么大排场,我要是不按规矩来,只怕就会有人跟陛下打小报告,做弟弟的也难做啊。
武媚娘何等聪明,莞尔一笑,伸手牵起苏大为,一边拉着他向殿里走去,一边向左右道:“我与自家兄弟说几句话,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诺!”
一帮太监宫女,慌忙答应。
苏大为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武媚娘现在身上也有一种“气场”。
那是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气场。
过去的明空法师,那个温柔的阿姊形像,似乎越来越模糊。
在苏大为面前的,是大唐的皇后,一代女皇。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苏大为心里略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武媚娘却像是没看出他有心事,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上下打量一番,笑吟吟的道:“阿弥,你跟聂苏……”
她在尾音,似有意拖长了音调,却又没有把话说完。
其中调侃的意味十足。
苏大为则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有些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待看到武媚娘那双含笑的双眸,心里顿时雪亮。
武媚娘已经知道自己与聂苏的事了。
自己离开三年,最近才与聂苏确定关系。
而在回长安后,与武媚娘直到昨晚才见面,但是她对自己的事,却清清楚楚。
苏大为心里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李治与武媚娘,不愧是天皇天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武媚娘,现在也是耳目遍天下了。
没错,在明面上,她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但苏大为知道未来的走向,一点也不会轻视这位未来的女皇陛下。
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变质了。
而且回不去了。
当初那个说入宫亦修行,好像佛法精深,可以超脱世俗的明空法师,已经不在了。
“阿弥,阿弥。”
武媚娘向苏大为挥了挥手。
苏大为回过神来,向她歉意的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你是我弟弟,我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
武媚娘淡淡一笑,似乎没听出苏大为话里的意思。
“其实你跟聂苏也很般配,若是哪天你们的日子定了,阿姊我会为参加你们的婚礼。”
“阿姊,我,我和聂苏毕竟有着兄妹之称,这个……怕别人会说。”
提起聂苏的事,苏大为的脸皮有点薄,微微泛红。
不过下一刻,他发现武媚娘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和聂苏没有血缘关系,如果都怕人说。
那武媚娘曾经侍奉过太宗皇帝,现在又做了李治的皇后,才更容易遭人非议。
苏大为挠了挠头,忙改口道:“不过我与小苏是真心相待,如果有那一天,一定请阿姊为我证婚,喝我的喜酒。”
“阿姊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武媚娘伸手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背:“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给苏家续上香火。”
“咳咳~”
被武媚娘这么说,苏大为一时有些尴尬,只能连声咳嗽。
“对了,这几年你在外面,弘儿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一会带你去见见他。”
提起自己的长子李弘,武媚娘的眼里尽是温柔之色。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提起武媚娘与李治的长子李弘。
苏大为恍然记起来,那个少年郎的脸庞。
李弘现在应该有十一岁了吧。
苏大为这些年虽然在外东征西讨,但长安的事情,他执掌都察寺自然是清楚的。
据闻李弘勤敏而好学,对学问十分重视。
龙朔元年,也就是前年,他曾以太子身份命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杨思俭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得到李治的赞赏,赐其绢帛三万段,以资鼓励。
李治曾对身边侍臣称赞李弘:“十分仁孝,接待大臣符合礼节,从不曾有过失。”
只不过,李弘后来还是早早离世,成为李治和武媚娘十分痛惜之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李弘后来离世,对于一心想将他培养成继任者的李治来说,无疑是巨大挫折。
苏大为收起思绪,想起此事,终究有些不放心。
“对了阿姊,前几年我离京时,听说太子身体有些抱恙,如今可大好了?”
提起李弘的身体状况,武媚娘的眼中浮起一层阴霾。
她缓缓摇头:“弘儿自幼染肺疾,请了宫里太医诊治,但始终不能断根,这些年断断续续,严重的时候,我恨不能替他受苦。”
“阿姊……”
苏大为吃了一惊,原本知道李弘的身体不大好,但听着武媚娘这么一说,好像比自己想像的还严重。
后世好像说李弘得的是肺痨一类的病。
若是真的,那可就麻烦了。
“阿姊,若宫里太医不能调理好太子身体,何不请民间的名医看看,我听说孙思邈人称活神仙,医术出神入化。”
武媚娘点头道:“此人我也有听说,我和陛下早有召贤令,征集各地名医和名道高士,如今有些已经到了长安,有位道长炼制的丹药不错,弘儿吃了以后,身体恢复了许多。”
“那就好。”
苏大为点点头,心中想起昨天与李治的对话。
在心中想了又想,向武媚娘低声道:“媚娘姐,昨天我跟陛下说的事……百济那边驻军太少,实在不足以稳定局势,现在朝廷对将士的赏赐……”
“阿弥。”
武媚娘的神色突然一变。
眉头微锁,面带威严道:“这等国事,非我所能妄议,阿弥,你若有意见可直接问陛下。”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颇有些诧异的看向武媚娘。
装,你就装。
连上朝李治现在都带着你一起,国事你还不能议论了?
再说现在又没外人。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反应过来。
武媚娘现在十分在意李治的看法,并不想谈论这些敏感话题。
“阿姊你现在……”
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内侍通传道:“皇后,陛下召苏大为觐见。”
苏大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昨夜与李治的谈话,其实并未有谈完。
只谈了李治最关心的几点问题,然而还有更多的问题不及深谈。
比如苏大为想谈一下府兵的赏格问题。
在军中这么久,亲眼见到基层兵卒的情状,苏大为实在想不通,现在府兵制为什么会这样。
若常此以往,只怕唐军无法保持住战力。
苏大为并不想,亲眼见到那一天到来。
此外,还有一些诸如后勤问题,战马的问题,以及对战领之地的民生和维稳问题。
作为前熊津都督,苏大为认为,这些事,是有必要与李治谈一谈的。
还有一点,作为战功赫赫的大唐都督,初回长安就遇刺,这件事,李治昨夜也没有提及处理办法。
显然这场君臣的谈话,并没有谈完。
只是苏大为没想到会这么急,自己和武媚娘还没聊上几句,刚下朝的李治便追着召自己议事。
“阿弥,既是陛下相召,你快去吧,待会正好与陛下,弘儿一起用膳。”
“是。”
……
大明宫,紫宸殿。
苏大为在内侍的引路下,重回到内廷议事之所。
还没走进去,便隐隐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心中立时有了猜测。
待太监通传,李治令其入殿后。
走进去,首先看到坐在上首位置的李治。
在台阶下,隐隐按着方位,还置放着四张胡凳,坐了四人,另外在殿中一侧还站了一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发现坐着的,是四位老者。
看起来年纪不轻,而那唯一站着的,却是自己的熟人。
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当初苏大为任不良帅查新罗使者被杀案时,与李思文有过交往。
现在想来,英国公李勣之所以对自己另眼相待,说不定就有李思文在他面前提到过。
李思文此人,外表冷峻,给人一种冰冷之感。
他虽看着不近人情,但做事严谨,断案清醒,苏大为私底下也比较佩服。
当初高大虎到大理寺当差,也是通过李思文的介绍。
对了,以李勣那种老狐狸的性格,居然会教出这么“方正”的儿子,也算是一桩异事。
心中想着这些,苏大为大步上前,先向李治行礼,然后微向李思文点头,打过招呼。
看坐上的四位老者,定是朝中大臣。
都是大佬级的人物,否则李治也不会赐座。
苏大为自觉的向四位老臣拱手,微微鞠躬,然后站到李思文一侧,垂手而立。
殿上四位老臣,再加李治、李思文的目光,此时都落在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这四位皆为我的左膀右臂,你应该还是第一次见。”
李治指了指左手边,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者:“这位是尚书右仆射,许敬宗。”
苏大为心中一动。
许敬宗,他是闻名已久了,可是从未见过。
这次算是见到了。
许敬宗看起来身体富态,皓首白须,看起来神色慈祥,像是个富家翁一样。
他的脸色红润,脸上皮肤依旧十分光润。
一双微眯起来的细长双眼都似带着笑意。
从外表来看,实在无法将他和历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许敬宗联系在一起。
他看起来完全是和善的,好似人畜无害。
但苏大为心中却暗自警惕。
越是这种人,往往城府越深,不可小视。
当年追查倭人间谍案,查蛇头之死时,最后有些线就隐隐指向李敬宗。
而且贺兰敏之的新宅,就在许敬宗的宅子旁边。
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联系。
苏大为心中虽然思绪电转,面上却依旧带着恭敬,向已经年逾七旬的许敬宗行礼道:“见过右仆射。”
大唐承隋制,将宰相的职权一分为三,分别为中书省掌决策,尚书省掌执行,下辖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
门下省掌审议。
此三部的首领大臣每部都有两人,所以这六部首领皆为宰相。
许敬宗此时为尚书右仆射。
也就是俗称的右相。
同时,他还被加封光禄大夫衔,拜太子少师、同平章事。
荣宠至极。
李治再向另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道:“这位是东台侍郎,郝处俊。”
此人的名字在后世并不显赫。
但苏大为却是心中一动,恭敬向郝处俊行礼:“见过东台侍郎。”
东台侍郎,即门下侍郎。
龙逆二年,也就是去岁,李治改门下省为东台。
不过后来又改回去了。
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
郝处俊其人,苏大为并不陌生。
之前李勣征高句丽时,在唐廷内,是由郝处俊来协调后勤事宜。
那时郝处俊还是吏部侍郎。
在不久前李勣平定高句丽,战报传回长安,郝处俊也因功被升为东台侍郎。
苏大为暗自观察郝处俊。
见此人面色坚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精神健旺,看似强硬刚直之人。
与许敬宗恰似两个极端。
李治继续介绍剩下两位大臣。
“这位是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
这句话听在苏大为耳中,却像是一记响雷。
令苏大为的精神瞬间集中。
上官仪?
好像是上官婉儿的老爹?
记得历史上好像此人想整武则天,但最后被武则天给扳倒了。
苏大为向上官仪过去。
这位西台侍郎看上去年约五旬上下,身材不像之前几位胖大,而像是典型的文臣,比较削瘦。
他的颔下三缕长须显然经过精心梳理,显得光洁润泽一丝不乱。
身上的官服也是异常平直,细节处十分考就。
上官仪的脸颊瘦长,鼻梁高挺。
在一双花白的眉梢下,细长的双眼炯炯有神。
显然属于那种精明强干之臣。
苏大为藏下满腹心事,向他见礼道:“见过西台侍郎。”
虽然西台侍郎,听起来不是门下省一把手。
但加了同东西台三品,那又不一样了。
等于虽无宰相之名,但有了宰相实权。
并且还加了银青光禄大夫,仍兼弘文馆学士,及太子中舍人。
当之无愧的大佬。
“最后这位……”
李治的目光看向坐在最西省,面带微笑的一位老臣。
“这位是中书令,李义府。”
果然是他!
李治为东宫太子时,李义府为太子舍人。
在“废王立武”事件中,积极支持李治和武媚娘。
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成为李治和武媚娘心腹大臣,进爵广平县侯。
任相期间,广结朋党,卖官鬻爵,权势熏天。
龙朔二年,李治更改官制,李义府改任司列太常伯、同东西台三品。
司列太常伯,也就是吏部尚书。
不过今年,李治已经升李义府为中书令,也即俗称的“右相”。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义府
苏大为仔细打量这位右相。
李义府啊。
也算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了。
后世提起武媚娘,必会提起李义府和许敬宗这两位功臣。
若无他们在“废王立武”事件上的支持,武媚娘想当上皇后,只怕要等很久。
李义府年纪在五十上下,是四位大臣中看起来年纪最轻的。
他的头发乌黑有光,鬓角十分齐整。
若不是额头上有深刻的皱纹,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颔下胡须不甚长,也是齐整的乌色。
五官精致,高鼻深目,双眼隐带褐色。
苏大为向李义府拱手行礼:“见过中书令。”
李义府向他抚须微笑。
脸上虽在笑,但是眼里却似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审视味道。
似乎是属于“笑面虎”那类型。
好在苏大为眼下是武媚娘的人,与李义府也没什么利益冲突。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来,这家伙好像和刘仁轨、刘仁愿都有仇怨。
想起来了,显庆四年,刘仁轨查“毕正义案”,恶了李义府。
毕正义案的案情并不复杂。
显庆元年,李义府兼任太子右庶子,进爵广平县侯。
当时,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被关入大理寺监狱。
李义府听闻淳于氏貌美,便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然后纳为妾室。
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唐高宗便命给事中刘仁轨、侍御史张伦审理。
李义府担心事情败露,竟逼令毕正义在狱中自缢,以断绝实证。
李治虽知实情,但事后并没有追究李义府的罪责。
此事之后,李义府处心积虑要除掉刘仁轨。
之前苏定方征百济时,刘仁轨奉命督海运,输运粮草。
李义府在明知时机不当的情况下,强行催促他出海。
结果,船队在途中遇风沉没,死伤严重。
朝廷派监察御史袁异式审讯。
结案后,李义府对李治说:“不斩刘仁轨,无法向百姓谢罪。”
舍人源直心则替刘仁轨辩白:“海风暴起,这不是凭借人力所能预料的。”
李治于是只将刘仁轨免职,以白衣身份随军。
到百济后,李义府又秘令刘仁愿寻机将刘仁轨除掉。
但是刘仁愿没听李义府的。
这之后,李义府将刘仁愿也恨上了。
苏大为想起这一切,心中警惕之心大起。
李义府这人,睚眦必报。
须得小心提防。
介绍了殿内几位重臣,李治却并没有提起李思文。
也不知是知道李思文和苏大为认识,还是李思文的官职不如那几位。
李思文目前已经升为兵部侍郎,也属于重臣。
但和殿上这四位一比,那就差得远了。
苏大为也是暗自称奇,李治让自己过来,但却召了几位宰相一起议事,自己这身份,在这几人面前,似乎也不太好开口,只有旁听的份。
正想着,座上的李治向他看过来:“苏大为,你且在一旁旁听,如果有需要,朕在找你问话。”
“是。”
苏大为应了一声,心里暗想,李治让自己过来旁听,是何目地。
他的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李思文。
四十余岁的短髯官吏,站在紫宸殿上,看着大唐皇帝与几位宰相议事,眼观鼻,鼻观心,显得非常沉得住气。
苏大为只扫了一下,便收回目光,学着李思文的样子站在一旁。
耳朵却是支愣起来,听着李治与许敬宗他们都谈些什么。
听了半天,大致是说何人可以任用,何人需要罢免。
另外又谈到何处需要赈灾,何处发生了疫病,需要朝廷调拨医生及草药。
隐隐又听到了关于养马之事。
苏大为记得尉迟宝琳曾说过,太宗朝时,鼓励民间养马。
若遇战时需要,朝廷可以向民间购买,或征调。
但是现在听到几位宰相与李治的商议,好像是取消民间养马之策,今后要限制养马。
苏大为的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想法,却又不好在这种场合插话。
他倒是想忍住,却不料那边李义府忽然开口:“陛下,我看苏都督似乎有话想说,他久在军中,或许对养马之事,有独到见解。”
被李义府一提,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集中到苏大为的身上。
这些目光里,有惊奇,有疑惑,有不屑,也有审视。
李治轻用手里的玉如意,轻敲了一下扶手,沉吟道:“苏大为,你对这养马之策,有何看法?”
苏大为这时终于反应过来。
李义府真是老阴逼!
自己与他之前根本没交集,最多是跟刘仁愿和刘仁轨关系还不错。
这货居然在这里给自己挖坑。
先把眼前的坑跳过去,回头再想着怎么报复这老阴逼一下。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皱,大脑飞速思考着。
这事,他真的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此时李治已开口了,不能不说。
“陛下,关于战马之事,臣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不过此次征百济,相比当年征西突厥时,臣感觉战马少了许多。
征西突厥时,一人可配三马,甚至有时能配四马。
但在百济,好些时候连两马都配不齐。
臣听说太宗时朝廷设有马场,规模颇大。
而且鼓励百姓养马,朝廷若是有需要时,可再从民间购马。
方才听陛下和几位大臣说要禁民间养马,臣不知缘由,但觉得马多一些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
他虽然在军中履历丰富,但对战马蓄养之事,先前还真没了解过。
说多错多。
还是先看看风向再说。
李治听完,先是微微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抬起,遥指了一下李思文:“李侍郎,你来说罢。”
李思文于是正了正衣冠,迈步出来,先向李治行礼,再向几位宰相见礼,然后才扬声道:“战马虽好,但此物不比牛羊能反刍,需要不断进食草料,否则就会赢瘦。
上好的战马,饲养难度更大。
民间养的马,很难达到上好战马标准。
此外,马的粪便性酸,边吃边拉,对草场伤害颇大。
常常一片草地被马吃过后,遗下马粪,除了草,就再也长不出庄稼。
在草原上,那些胡人养马,也是把好的草场留给牛羊,把次一等的草地留给马。
如今我大唐人口近一千七百余万,还不算各家的奴隶。
人口多了,需要粮食也多了。
放任百姓养马,会毁坏田地,影响耕作,弊大于利。”
听李思文这么一说,苏大为额头微微渗汗,忙向李治抱拳道:“臣不知光是养马,其中有这么多门道,一时失言,徒惹人笑了。”
“不知者不罪。”
李治摆摆手,接着道:“不过你也是知兵的人,对于这军用之物,大到战马,小到铠甲箭矢,都应该有相当的了解,否则何以为将。”
“是,陛下教训的事,回去我一定好好补课,多了解这些。”
苏大为忙应声道。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李治倒也不会因此而责怪。
在场的数位大臣,上官仪和郝处俊看了一眼苏大为,目光又回到李治身上。
目不斜视。
许敬宗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而李义府,则是低头扶须,眸中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给苏大为的感觉,这家伙像是一条危险的毒蛇。
而现在,他正在亮出毒牙,向自己发出挑衅。
苏大为也早非过去那般冲动,胸中自有城府。
他站在李思文下手,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中心却飞快的思索起来。
光是养马一事,自己便给李治留下不知“军中备细”的印象。
短时间内,最好不要提府兵待遇的问题。
否则搞不好会被奸人利用。
多看,少说,才是王道。
至少也要把李义府给整下去再说。
苏大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也是做过一地都督,率军十万,夷平倭国的将星。
如果被李义府暗中使绊子,还能当没事一样,那就不是他的性子。
但是要报复,也要讲时机策略。
要么不做,要做一次就把毒蛇打死。
免遭反噬。
而以李义府睚眦必报的性格,既然已经向自己出手,后续想必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阴谋陷害。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心中思索着,终于听到李治与几位大臣议事完毕。
话题再一次落到苏大为的身上。
“之前苏大为回长安遇刺的事,现在查得如何了?”
李治用玉如意重重敲击了几下,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我大唐熊津都督,为国事征战沙场,浴血数年回来,便遇到这种事。
这让天下百姓如何看?
让各国使节如何看?
让满朝臣工如何看?
如果不抓住凶手,审之以法,如何肃我纲纪?”
李治略带威严的目光,扫过四位宰相,声音越发冰冷:“如今这案子到哪一部了,何部在查,何人主持?”
这一问,许敬宗和上官仪等人,似乎愣了一下。
众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许敬宗轻声咳嗽了一下:“陛下,此事是昨天发生的,然后到昨夜臣才听说此事,听说当时苏都督也去过长安、万年两县,令县君协助破案。
而且苏都督还去了大理寺……这个案子,目下是大理寺在管。
至于案情进行到哪一步,臣还没见到大理寺卿递上来的折子,是以不敢妄言。”
这番话,已经把事情大概说清楚了。
一是时间紧。
昨天发生的事,昨夜许敬宗才知道。
二是过了一夜,大理寺那边还没传新消息来,多半还没什么进展。
李治头微微一动,目光在几位大臣身上扫了一下,又落到苏大为身上。
刚要开口,忽见李义府起身抱拳道:“陛下,此案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封赏
李治目光落到李义府身上,玉如意虚抬,示意他说下去。
李义府微微一笑,向苏大为的方向抚须道:“我听说苏都督在从军前,为长安县不良帅,破大案无数,在京城和大理寺都颇有名望。
既然如此,何不让苏都督自己来查这件案子。
以苏都督的手段,必能查出真凶。”
这番话说得,许敬宗眼睛一眯。
而上官仪则是直接出言反对道:“此案他既是当事者,循例应该回避。”
“非也,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仇,苏都督本身就是神探,破此等案子,岂不易如反掌?难道西台侍郎你怀疑苏都督会徇私舞弊不成?”
李义府阴阴一笑,将上官仪的话给堵上。
郝处俊此时开口道:“令事主自行审案,我大唐从未有此例。”
“既然苏都督本身便断案如神,此事交由他来处理,又有何不可?”
叮~
一声清越的玉如意敲击声,打断了几人的争论。
李义府等人一齐向李治欠身,表示听从李治的安排。
李治的目光从李义府、上官仪和郝处俊等人的脸上幽幽的扫过,最后落到许敬宗的身上。
“右仆射不知如何看?”
许敬宗颤巍巍的站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令案中人来审自己的案子,此例确实未有过。”
这话一说,上官仪两眼微微一张,里面透出一抹精芒。
郝处俊则是眉头一皱,心知许敬宗绝不会这般好说话。
果然,下一刻,许敬宗话锋一转道:“中书令说的,亦有道理……然若苏都督确有破案之能力,令他来审理,也无不可。”
这话说了好像两不相帮,两边和稀泥。
上官仪的眼睛微眯,与郝处俊暗中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在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李义府则是在一旁双手合于腹前,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大有宠辱不惊之态。
许敬宗与他合作了这么久,看似两不相帮,实则是精妙无比的配合。
眼神扫处,只见头发雪白的许敬宗,颤巍巍的抖了抖大袖,双手合扣在一起,向李治拱手道:“老臣认为,中书令和西台侍郎都有道理,用或不用,皆凭圣裁。”
皮球又踢回到李治的身上。
李治为这事,也是颇为头痛。
大唐朝政千头万绪,不知多少要操心的事。
他也没那么精力一一去圣裁,只能抓大放小。
而苏大为的身份特殊,他被刺在大唐朝堂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但对李治的威信,还有军功贵族们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交给大理寺审理,也确实不放心。
心念转了几转,李治终于点头道:“此案特殊,朕意已决,就交由苏大为亲自去抓,可命大理寺和长安、万年两县全力配合,有不从者,可报与朕知。”
得了,自己的案子自己审吧。
苏大为颇为无奈的走出来,向李治抱拳道:“臣领命。”
“对了,限期破案。”
李治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需要多久时间?”
苏大为闻言,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向李治。
皇帝陛下,还能不能更无耻了。
我自己破自己被刺案,还得来个限期破案。
限期破案的意思是,如果超期没侦破,那是要受罚的。
还能不能讲理了。
苏大为一脸懵逼。
就见李义府抱拳道:“臣听说苏都督在任不良帅时,曾破过安定思公主的案子,并且数个时辰便破案,当真是断案如神,今次的案子,想必苏都督也不在话下。”
阴险!
简直阴险到极点。
你特么个老阴人!
苏大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抱拳道:“陛下,臣久在百济,数年未回长安,如今查案,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入手,恳请陛下让中书令与臣配合,提供一切便利。
如有中书令相助,臣愿三日破案。”
这话说出来,李义府的微笑瞬时一僵。
而上官仪和郝处俊则是看向苏大为,眼睛一亮。
这位苏都督,是个妙人啊。
李义府目光看向许敬宗,再投向李治,忙抱拳道:“陛下,微臣……”
“朕准了!”
李治玉如意一抬,痛快答应。
作为一代雄主,他最喜欢的,便是看着下面的臣子相互挑刺。
看热闹不嫌事大。
维持斗而不破的平衡局面,皇帝君中平衡,方为上策。
若下面的官吏一团和气,李治便要开始犯嘀咕了。
李义府和苏大为都与武媚娘过从甚密。
他两人有点摩擦内斗,是李治所愿意看到的。
不等李义府开口,苏大为郑重抱拳:“臣领旨。”
把这事给锤实了。
李义府,你特么不是想阴老子吗?
很好,现在大家栓一根绳子上,限期破案,那就限期破案。
反正若案子没破,你特么也跑不了。
最多大家一起药丸。
苏大为笑吟吟的看向李义府。
却见这位中书令大人,脸色一黑。
再也笑不出来了。
苏大为的眼角余光看到李思文在一旁,居然罕见的嘴角挑了挑,像是忍住了笑。
“对了,关于苏大为在百济所立战功,封赏之事……”
李治玉如意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现在也一并定下来吧。”
这话说出来,许敬宗、李义府和上官仪、郝处俊谁也没有先开口。
都是官场老狐狸,这事还没摸准李治的意思,自然无人先出头。
就算李义府方才话里有给苏大为挖坑的意思,那也是摸准了李治的脾气,知道李治希望看到这些。
但是涉及军功封赏,那便有些敏感了。
究竟李治是想提拔苏大为,还是压一压?
苏大为算是武媚娘的人。
陛下一直对武皇后身边的人,可是看得很紧啊。
都是人精,不用说话,光是凭眼神和气息,都能猜到彼此心里想些什么。
殿内一时安静。
李治左右看了看,用玉如意轻轻敲击着案几:“怎么,对苏大为的军功和封赏,几位卿家没有章程吗?”
依旧是一片沉默。
李治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玉如意抬起,在四位臣子头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许敬宗身上:“右仆射,你说说吧。”
居然第一个就把城府最深的许敬宗给挑了出来。
这个人选也很有意思,如果挑李义府,那就明显是支持打压苏大为。
若是选上官仪或郝处俊发问,这两人都是直臣,至少不会抹了苏大为的功劳。
但是许敬宗……
看似许敬宗比较中立,但他其实也和武皇后走得比较近。
按理说他应该是希望苏大为升迁的。
但关键是,他与李义府,又同属一党。
原本是简单的问题,到这里,似乎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上官仪和郝处俊看向许敬宗时,眼里闪过一抹嘲讽。
明显这两人与许敬宗、李义府是敌对之势。
眼下看到这个难题被抛给了许敬宗,心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右仆射,如何,有章程了吗?”
李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问。
许敬宗颤巍巍的,双手抖了抖衣袖,遥向李治行礼道:“回陛下,恩出于上,这是天子的恩德,臣不敢言。”
老狐狸!
在场所有人,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声。
李治拂然不悦道:“右仆射,朕现在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并非是决断。”
许敬宗微眯的双眼撩开一线,里面精芒一闪,旋即又小心的收起,向李治越发恭敬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陛下问起,以老臣所见……”
他的视线忽然投到站立在一旁的李思文身上。
“苏都督既然是因军功封赏,何不问一下李侍郎,毕竟罚过赏功,皆为兵部之责。”
好嘛,这皮球,还是被他踢出去了。
就算是李治,一时也拿许敬宗没办法。
这个年逾七旬的老臣,早就把为官之道,锤炼得炉火纯青。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思文身上:“李侍郎,你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落在李思文的身上。
刚才还像是吃瓜群众一样看戏的李思文,不得不站出来,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兵部记录,苏大为在百济提供情报,此为一功。
代都督镇住熊津都督府,此为一功。
此后偷袭买召忽城,为我军抢到粮草,此为一功。
击败扶余丰的叛军,并擒获扶余丰等叛军首领,此为一功。
白江口与刘仁轨等大破倭军,此为一功。
在高句丽战场上,以水淹之计歼灭八万高句丽军,此为一功。”
听着苏大为这些功勋,李治微微点头。
就连上官仪和郝处俊、李义府、许敬宗等四臣,看苏大为的眼神里,也露出一丝敬意。
此时大唐立国四十余年。
仍然是以开拓,以军功至上。
苏大为所立军功,明明白白。
哪怕是对他有所嫉恨的人,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凭借这些功牢,就算是连升数级,也是理所应当。
殿角的香炉香气袅袅。
李治的眼神有些深远。
令下面的臣子,无法捉摸这位天可汗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李思文,你觉得,以苏大为这些功劳,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回陛下,按律,可擢升为忠武将军,赐爵,开国伯。”
此话出来,整个紫宸殿,忽然安静。
苏大为在去百济之前,最高的品级为为都察寺卿,乃是从四品下。
二为中府折冲府都尉,也是从四品下。
之后虽在百济任过熊津都督,正三品。
但那是战时紧急任命。
就如大总管一职一样,战毕即收回。
所以苏大为现在的官职,是从四品下,以此为起点。
忠武将军,是武将散官,品秩为正四品下。
封爵开国伯,也是正四品下。
若再加勋,正四品下的勋为上轻车都尉。
这也意味着,苏大为以从四品下,跨过从四品下,从四品上,一直来到正四品下。
连升三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太子
就算苏大为战功赫赫,但打得毕竟都是辅助之战,而不是统领全局的大总管。
所以一次跳三级,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李义府眉头微微一皱,正想要开口说话,只见李思文继续道:“回陛下,苏大为有功,但也有过。
不经陛下之命,擅自征倭,妄动刀兵,其罪一。
暗中鼓动金仁泰与金法敏争夺新罗王之位,没有提前告知陛下,其罪二。
擅自扣下百济叛军中的道琛和鬼室福信,没有送俘回朝,其罪三。
在倭国新征服之地,推行田制、税制、兵制,一切都是先斩后奏,事前没有对朝廷报备,其罪四。
臣以为,有此四罪,苏大为非但不能受赏,反而应该重罚。
愿陛下详察。”
李思文当真是铁面无私。
这些话说完,苏大为一个激灵,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他之前做了那么多事,交了那么漂亮的战绩,就是为了淡化自己征倭和扣下道琛、鬼室福信。
结果这一刻,全被李思文不留情面的扒出来。
这个结果,显然也出乎上官仪和郝处俊、许敬宗、李义府等四人的预料。
李义府脸上闪过愕然之色,随即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大为此时哪敢分辩,忙向李治单膝跪下,抱拳道:“臣行事多有鲁莽,愿受陛下处罚,下面将士皆是听我命令行事,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人承担,请陛下不要责罚他们。”
这是替娄师德、黑齿常之等人开脱。
若是为了自己的命令,连累他们的仕途,苏大为心中难安。
李治,笑了。
他的玉如意抬起,向苏大为指了指。
“苏大为,你觉得朕会迁怒与那些随你征倭的将士?你真这么认为?”
“呃,臣……臣胡言乱语,还请陛下……”
“够了。”
李治的面上笼着一层寒霜。
熟悉他的臣子都看出来,李治是有些动怒了。
对李治来说,苏大为之前犯的那些事,他愿意追究,才叫事。
他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未尝不可。
全看苏大为的态度。
这既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让立功的臣子明进退,不要因功自傲。
这也是帝王之术。
但苏大为方才说的那番话,却惹李治不高兴了。
这叫什么?
这叫“妄测圣意”。
朕何时说要扩大打击面,处罚其他人了?
朕有说过吗?
朕没说过,你为何要妄自揣测?
若是换别的臣子,李治的雷霆之怒,只怕已经降下了。
但是看了看苏大为,他终究压住了心头的情绪,以一种冷静的声音道:“你犯错四条,该罚,但立功六件,当赏,朕赏罚分明。
此次功过相抵,还应受赏。
你给朕听好了,本来以你的功劳当可连跃三级,升为忠武将军和开国伯,但你胆大妄为,犯下那些错事。
如今,便只升一级,特进为宣威将军,秩为从四品下。
你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忙用力抱拳,一脸感激道:“谢陛下宽宏,臣,心服口服。”
听到没有追责,他心里已是松了口气。
此时哪会计较自己在百济立下汗毛功劳,就只赏了一级。
能不追究罪责,就不错了。
至于李治之前秘旨许他“便宜行事”这个事,更是提都不能提。
提了那是作死。
“起来吧。”
李治喘了口气,拍了拍扶手:“朕要你记住,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休得自作主张,更不可妄自揣测朕意,明白吗?
若有再犯,朕可没这么轻易饶你。”
“是,臣明白,一定牢记在心!”
还能说什么。
除了站起身大声应诺,什么也不敢说。
此时苏大为才真的感受到,李治对权术驾驭的炉火纯青。
就算以自己的心境,在刚才的情况下,也是诚惶诚恐,以为必受李治重罚。
结果没有受罚,还升了一级。
这心中,居然还他妈有了一丝感激。
贼你妈,这就是帝王的手段,大棒加胡萝卜。
套路虽不新鲜,但真的有用。
苏大为心里明镜一般,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现在不比当年了。
当年的李治就算登上皇位,也是以仁孝著名。
大家都以为他软弱可欺。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连苏大为自己,都曾看走眼了。
但现在,谁敢再小瞧李治?
谁在他面前,能不诚惶诚恐?
就算是武则天,在李治面前,都是拿低做小,服服帖帖。
李治,确实很厉害。
处理完这些事,李治明显有些乏了,向身边的随侍太监低声说了几句。
太监扬声道:“陛下要歇息了,几位大臣暂且出宫,有事明日再议。”
“诺。”
殿中四位大臣,连带着李思文和苏大为,都抱拳恭送李治下去歇息。
然后在太监的引路下,依次走出紫宸殿。
苏大为暗自看了一眼,李治在宫人的搀扶下,往紫宸殿后面走了。
跟着太监走出紫宸殿,沿着台阶走下去。
苏大为略微加快几步,在李思文身旁小声道:“李侍郎,真是铁面无私。”
贼你妈的,咱们从永徽认识到现在,多少年了。
咱们是什么交情?
再说我和你老爹李勣还有一段香火情。
李勣在高句丽用兵,我特么也是拚了命的去成就。
你这在陛下面前拆我的台,挖这么大一坑,有点说不过去吧?
这是苏大为传递给李思文的信息。
李思文双目平视前方,仿佛没听到苏大为的话一样,继续向前走。
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一个字都没说。
苏大为颇有些无语。
他不怕李勣这种人,却有点怕了李思文。
李勣虽精明,但他有所求,还是有求于自己。
而李思文,和他老爹相反,走的是直臣的路子。
这种人,一心为公,无欲则刚。
如果在他手上犯了错,哪怕是亲朋,也难逃律法森严。
见李思文不理自己,苏大为也只能抱以苦笑。
“苏将军。”
李义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主动向苏大为打了声招呼。
苏大为如今都督一职已经撤了,刚封了宣威将军,虽只是武将散官,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从四品上。
故而可以将军相称。
“中书令有何见教?”
苏大为向李义府微笑道。
尽管,方才李义府有挖坑给他,而且引来苏大为反击。
但苏大为并不打算和对方翻脸。
面上和气,背后就各凭本事吧。
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想通,李义府方才为何要在李治面前针对自己。
照理说,大家都属于武则天这一党的。
李义府阴自己,这没道理啊。
难道李义府真的是为刘仁轨和刘仁愿的事,迁怒于自己?
真的心胸狭隘至此?
苏大为想不明白。
“苏将军,如果查案需要李某出力,只管到中书省找我,或者去我府上上也可。”
李义府向他春风满面的拱了拱手:“先贺苏将军高升,在下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中书令自便。”
苏大为微微欠身。
抬起头时,看着李义府那走路带风的模样,真不像是个五十岁的老头。
不过,他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看,好像是示好。
神经没错乱吗?
在李治面前给自己挖坑。
挖完了现在又好像刚才没事发生过一样。
李义府,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苏大为的眉头微微皱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对这朝堂中心的千丝万缕暗流,当真有些看不明白。
若是安文生在就好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当年他极力要避免的,想要逃避混入朝堂,混入权力纷争的漩涡。
结果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乖乖落到了帝国中心,来到了李治面前。
苏大为正站在阶下发呆,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抬头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太监,手里捧着一柄拂尘,向自己快步走来。
“苏将军安好。”
“王福来?”
“正是老奴。”
来的这位太监,正是一直在武媚娘身边服侍的王福来。
这几年没见,王福来似乎也苍老了一些。
身形也富态了许多。
一张脸上笑容可掬,来到苏大为面前欠了欠身道:“皇后娘娘让老奴来接苏将军,皇后娘娘说,一会请苏将军一起用午膳,老奴这就带苏将军过去。
皇后娘娘方才还提起将军,想必已等得急了。”
跟着王福来,在数名太监和宫女的领路下,穿过大殿,走过石桥,最后穿过花径,来到御花园。
这里,武媚娘早已设下酒宴。
除了一帮宫女太监在小心伺候,武媚娘坐于主位中,在她左右两边,还有数名年轻男女。
在她左手边最近的一位,年纪看上去十一二岁,眉眼间,颇有几分武媚娘的神彩。
但看他的脸庞,五官又像极了李治。
一个名字,立刻在苏大为的脑海中跳出。
太子李弘!
这一定是太子李弘。
武媚娘如今贵为皇后,能在她身边坐着的,除了李治,就只有血缘至亲。
就连李义府和许敬宗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而这少年郎,看年纪,看模样,分明就是李治加武媚娘的复刻版。
按史载,武媚娘与李治,一共有七个子女。
现在这个时间,除去太平公主和安定公主还没生出来。
还有五位。
分别是长子李弘。
次子,潞王李贤。
三子李显。
四子李旦。
以及长女安定思公主。
第七卷 二圣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