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越不明白七情阵如此安排有什么深意,也想不到他们会走向怎么样的结局,他跟在了顾从渊身后。

  若非要往好的地方想,起码他还能看到他,陪着他。

  顾从渊将尸体放入红木棺材中保存着,随之他离开洞府,朝着某个方向走去,到了地方连越才知道目的地是千幻宗的藏书阁。

  千幻宗中全是死人,藏书阁处也不例外,原本巍峨高耸的建筑物被破坏了个七七八八,里面的藏书也七零八落,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取走。

  连越沉默地看着顾从渊进入其中,从第一层开始翻阅,一直到最后一层,留给顾从渊的时间并不多,那些人随时会找上来,他看得快极了。

  连越便也凑近了去看,字字句句在眼前浮现出又转瞬幻化不见,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转世轮回之说……”

  “用以修复尸身的魔药……”

  “召回死去之人散去的神魂的阵法……”

  ……

  太多了。

  他本该记不住这些内容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胸腔处生出,酸涩的,沉重的,都揉杂到了一起。

  最后他盯着顾从渊漠然的侧脸出了神,时间好似在此刻止息,金色日光透过窗柩照到眼前人身上,从哪一个角度去琢磨都是说不出的好看。

  恰巧对方在此时抬了眼,另一种意义上也算是四目相对了——连越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个空。

  似乎记性变差了,他又把这事忘记了。

  “顾从渊……”

  下意识就开口说话,尽管身前人听不见。

  但在此刻,一切都是不合时宜的,窗外又汇聚起了浓重的魔气,又有一批人因为魔尊的悬赏前来。

  顾从渊将未看完的书收入储物戒中,长剑再次在他手中幻化而出,他走了出去。

  ……

  到最后,连越已经不记得这是来的第几批人。

  刀刃交接,血肉翻飞,有人恐惧逃跑,有人悍不畏死地迎上来,但都在顾从渊手起剑落之间头颅落地。最开始连越还觉得那些血腥味令人作呕,后来已经麻木了。

  魔域,本就是这样一个的地方。

  魔尊给出的诱饵太大,尽管来一批死一批,但还是源源不断有人前来。

  再强大的人也经受不起这种车轮战的消耗,顾从渊也不例外,他眼底的疲惫之色越发浓重,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在真正的过去之中,顾从渊一定也曾因所谓的魔骨被魔尊悬赏,当时他……又是怎么渡过的呢?

  连越不敢再细想下去。

  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办不到。

  ……

  那一天终归还是到来了。

  这回来的是魔尊苍麟本人,青年身材高大面色阴冷,领着一众魔将将顾从渊团团围住。

  “你比我想象中的命要硬,我以为第三日那些人就会将你献上来,没想到拖到了第九日,久得让人失去耐心,竟还是由我亲自出手。”

  “他们都说你是个疯子,为了解开蛊虫屠尽千幻宗上下,我却知你只是为了区区一个炉鼎,真令人意外,生有魔骨之人竟是你这么一个情种。”

  “林十一死了也是可惜,他体内生出的魔骨虽不如你,但也勉强可以用用,若不是他被你杀死,我也不愿与你为敌。”

  “后悔吗?是否会后悔为了一个炉鼎沦落到如此地步。”

  顾从渊抬手挥剑,神色漠然:“林十一该死。”

  “还有,是道侣而并非炉鼎。”

  这一战无法避免。

  魔将都是来自魔族皇城中的精锐魔族,默契的配合之下阵法成形,将顾从渊牢牢困在其中。

  顾从渊本就在先前不间断的打斗之中疲惫无比,伤势又未愈合,拼尽全力抵挡后终是出现了败势。

  在那充斥着魔气的铁链悍然落下之际,连越挡在了顾从渊面前——他又何尝不知道知道这只是徒劳无功。

  僵着身体,他看见顾从渊喷涌的血水穿过自己虚幻的身体溅到了地面上,在身后,铁链入肉声和痛苦的轻声闷哼声混杂在一起。

  他不敢回头。

  只是胸口徒然涌起的感觉那么清晰,宛如被千万只虫子啃食着,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顾从渊一定很疼。

  ……

  顾从渊被关在魔族皇城的地牢之中。

  禁制化成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丝毫动弹不得,少年的躯体遍布伤口。

  魔尊苍麟向来善于玩弄人心,这会又对顾从渊道:“不过是要奉上魔骨,我又未必要你性命,何必呢。”

  “若是当初你顺从些,干干脆脆将东西给了我,也不必闹成如此难堪的模样,你根本不会死。”

  “你若不死,你那小炉鼎……哦不说错了,你那小道侣说不定还真有一日能被你复活呢。”

  “魔骨不好融合吧?”顾从渊不为所动,“你说这些不过是要坏我的道心,我又怎么会如你的意。”

  被道出目地后魔尊苍麟也不恼,似笑非笑地取出一物:“确实想要坏你道心……但如果是这个呢。”

  是那口装了连越尸身的棺材。

  被囚在地牢中后,顾从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搜刮了个干净,包括这口棺材。

  顾从渊沉默一瞬。

  少年面上血污点点,眼中尚有疲惫之色残留,但这无损他昳丽无双的面容,而这一瞬后他突然眼睫颤了颤,声线依旧是平

  静的:“死物而已,又不是他。”

  “哦,是吗?”

  “死物你却藏得这么紧,还特意伪装出另一模一样的,我差点没找到呢。”

  四溢的魔气下,幽蓝的火焰很快将整口棺材点燃,那具可怖的尸骸一点一点在火中扭曲,变形,直至化为灰烬。

  魔尊苍麟一脸玩味地欣赏着顾从渊的表情,可注定会让他感到失望——少年漂亮的墨色眸瞳中映出跳跃不断的火光,从始至终,他都那么平静。

  而连越也在注视着他。

  恍惚之中,他好似看到顾从渊嘴唇翕动,轻轻的说了一句什么。

  是什么?

  “那就一起死吧。”

  好。

  **

  连越不记得自己的意识什么时候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切过得很快又很慢,时间便是这么奇怪,一眨眼,就觉得好似过去了很久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最后一个画面里,魔尊苍麟失了最后的耐心,五指长出兽类狰狞的利爪,终于伸手要去取顾从渊的魔骨,地牢里真暗啊,根本看不清顾从渊是怎样的表情,他又下意识欺身去拦,什么都碰不到。

  意识再次回笼,他睁眼,就看到了一片全然黑暗的空间。

  没有顾从渊,没有魔尊苍麟,他甚至不确定这里是不是阵法世界,四周安静而又漫长,他不明白七情阵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直至此时,他都不知道要如何解开阵法,真真正正无计可施。

  心里反倒更惦记起顾从渊的结局来,后来如何了?他曾经被取了魔骨吗,然后呢,再次面临当初的痛苦,或是比过去更多的痛苦……他还好吗?

  【宿主,此刻听得到了吧?】

  这时,竟是063的声音响了起来,话语中附加了一声叹息,似乎十分感慨。

  连越“嗯”了一声,心中的疑虑又多了一层。

  七情阵的诡异让他心神俱疲,在此刻,他甚至开始怀疑063也是假的,是七情阵为迷惑他造出的幻象。

  正如顾从渊说的那句“若所谓的阵法能抹去我们的记忆,同样也能加诸一段不存在的记忆,你又如何分辨所谓的虚与实”。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事,见过了魔域的复杂残酷,他理解了顾从渊的敏感多疑,连带着自己也都变得敏感多疑。

  063的声音还在继续:【后面发生的一切我都看了个明白,稍后便细细说给你听,不过宿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所说的一切绝无半点虚言。】

  连越点点头:“你说。”

  063的话让他起了些不祥的预感。

  【那就从头说起……】

  【宿主在阵法世界中死掉之后,成为了其中鬼魂一样的存在,而当时063也是存在的,可不知道是受阵法影响还是为什么,宿主并不能听到063的声音……】

  【宿主与顾从渊所经历的一切,063都看在了眼中,后面到了魔尊苍麟取骨的部分,你因为承受不住阵法的影响而陷入了昏迷,但我还在,因此我看到了之后的所有部分……】

  【魔尊苍麟取顾从渊魔骨这本就是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过去的顾从渊没死,这个衍生世界里的顾从渊自然也会没事,后来……他杀死了苍麟,夺取了被种下魔印的机会,成为了新的魔尊。】

  【宿主,他根本不是什么顾从渊,或者说跟本就不存在什么‘顾从渊’,他是……魔尊纪萧。】

  【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顾从渊身为魔族,如此无所不能,又特意进入落山宗接近宿主,而魔尊纪萧恰巧需要无根花压制身上的魔印反噬……这一切完全能对的上,阵法世界中宿主你也是亲眼所见,纪家第十七子,不就是纪萧。】

  【虽然之后……我也不知道纪萧为何没有伤害宿主,但这些都是事实。】

  纪萧?

  连越愣住了。

  他的记忆还不全,但也从063口中得知,魔尊纪萧需要他身上的无根花做为药引,曾在他身上取血,可以说算得上是他仇人,是他避之不及的存在。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种愕然的念头并没有维持多久,眉心就开始胀痛起来,许多驳杂的画面和声音源源不断地涌入连越脑中。

  原来恢复记忆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他被迫着一股脑将一切想起,眼前迷雾好像一下子散了个干净,但随之而来的还是迷惘——对啊,顾从渊怎么会是纪萧?

  脑子里有数不清的线条在缠绕不断,无形的,有形的,全混杂在了一起,耳边也是杂音不断,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吵,在叫,反反复复。

  “他就是纪萧。”

  “他为了解除魔印反噬才会接近你。”

  “他对你别有用心,他装作一无所知,他最终会杀了你。”

  “他又怎么会喜欢你。”

  又有一个声音在反驳。

  “他帮你,护着你,他想与你结为道侣。”

  “阵法世界中,他差不多失去了所有与你有关的记忆,他也不是什么魔尊,却依然喜欢着你。”

  “他亦不愿意成为什么魔尊,也曾不想被种下魔印,正如阵法世界中你所见到的,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逼不得已。”

  “若没有成为魔尊,他早已死去。”

  “你该承认的。”

  “你想要他活着,想要在他身侧……不管他是纪萧还是顾从渊。”

  突然间,连越笑了笑。

  他感受着此刻自己的情绪,茫然,不知所措,再到恍然大悟,以及某些细碎的恐惧害怕,全都杂糅在了一处。

  “七情阵……送了我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