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淙过去握住了黎教授的手,感觉到一把干骨头,老头子的手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虚虚地搭着她,说话犹如一盏破风箱:“你闻老师回光返照的时候,还问了你一句呢,说这姑娘最近怎么不来陪她插花了。”

  周淙眼眶发烫,赶紧撇过头转了转眼珠子把眼泪憋回去,黎教授喘着笑了一声:“我说老婆子你真是糊涂啦,小周隔三差五来看你,前两天还送你玫瑰花呢。”

  “过了那一会儿,她就走了。”黎教授摸出一张手帕按了按眼睛,周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低低地道了声“节哀”。

  黎教授不说话了,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继而用他苍老浑浊的嗓音低低地念起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

  吟诵的声音渐渐地低了,最后归于无声,周淙突然觉得握着的手往下一沉,继而垂落在黎教授身侧。

  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像是不敢惊醒沉睡的人那样轻叫了一声:“黎老师?”

  黎教授安详地阖眼靠在椅子上,丝毫没有回应。

  黎道恒颤抖着手指探了探黎教授的鼻息,登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爸,周淙的眼泪喷薄而出。

  叫爸的,叫爷爷的,哭成一片。

  医护人员很快赶来,确认黎教授已无生命体征。

  *

  从兵荒马乱的一天脱身回家,周淙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打开静音了一天的手机才发现温且寒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精疲力尽地躺倒在沙发上回拨回去。

  电话通了,周淙张口就叫了一声:“小寒。”

  “哎,心姐,你今天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温且寒问。

  “我好难受啊,小寒,我难受。”周淙第一次在温且寒面前表露脆弱,却说不出第二句话,她活了三十年,自小就习惯了克制,不给别人添麻烦,撒娇、耍赖、卖惨统统都不会,说一句“我难受”就已经觉得给别人添了负担。

  温且寒在电话里急起来,一迭声地问周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周淙平复一阵后才少气无力地道:“黎教授夫妇,都走了。”

  “什么?”温且寒也被这消息惊到,“你上周不是还去看了老太太吗?”

  周淙没接她的话,只自顾自地继续说:“今天,在闻老师的追悼会上,黎老师就只是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去了。”

  “小寒,我特别难受。却又觉得这样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可生命如此珍贵,仔细想想又很矛盾。”周淙疲倦地蜷起身子,把脸埋进抱枕里,嗓子有些干疼发痒,头也痛。

  温且寒在电话里听着周淙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思绪,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咽回去,时机不对,她再说那些话根本就是雪上加霜,周淙恐怕要痛死。

  “心姐,不要伤心。老两口作伴走,来生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你要为他们高兴。”温且寒安慰道。

  周淙用抱枕捂着脸干咳一声,情绪已经恢复大半,说话语气也平稳许多:“我没事,就是一时间有些感慨。这几天太冷了,你上下班注意保暖,元旦我去看你,好不好?”

  “好什么啊!你干嘛提前告诉我,这样还叫惊喜吗?”

  周淙被逗笑,心情好了那么一点:“没办法,我没那些小心思,想去就是心里实实在在的想见你,不是为了制造惊喜去哄你。”

  温且寒鼻头酸涩,强忍着难过回一句:“我就知道心姐很爱我,我也很爱心姐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变心。”

  周淙莫名听出一点不对劲,这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表起衷心来了?

  “小寒,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你怎么这么问我?该不会是怀疑我变心了吧?”电话里的语气还带着几分调皮。

  周淙的眉头突然跳起来,跳得额角一道神经跟着疼,听温且寒这样说话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能当是自己多心了吧。

  “我像是那种对异地恋女友疑神疑鬼的人吗?”周淙从沙发上坐起来,对着电视屏幕照了照,“我这么有魅力的人,虽然三张了,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对你没吸引力了吧?”

  温且寒在电话里一顿笑,末了才说:“我迷你迷得要死,满意了吧。倒是心姐你这么馋人的优质姐姐,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你可不许变心哦。那个,你之前戴那个尾戒呢?找出来,还给我戴上!”

  周淙又躺回沙发上,随口答道:“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头吧,你又没变心,我怎么会变心?”

  岂料通话那端突然安静,温且寒似乎是被哽住了还是怎么的,足足隔了五秒才慢吞吞地笑了一声:“心心,你真的是我的心脏。”

  周淙头皮一麻,笑着骂了一句:“你又发什么疯,突然这么肉麻。”

  “是真的,心姐,”温且寒伸手摸了摸挂在床边的婚服,眼里满含热泪,心如刀割,“我好爱你。”

  周淙压抑不住地唇角上扬,轻轻地笑了几声后,温柔地对着她的小朋友表白道:“嗯,我爱你,我特别特别爱我的小朋友。”

  *

  黎老夫妇的葬礼安排在24号,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那天温度很低,泼水成冰,周淙穿着呢大衣差点冻死在外面,从葬礼上直接回了公司,一张脸以及两只手冻得乌青,在黑帽黑衣黑裤的衬托下,比死人都还要白几分。

  谭竞眉差点以为她在墓园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沾上了,问她要不要去算一算。

  “我说阿淙,你这印堂发黑啊,不然去看看吧,我认识一道长——”

  “谭总你赶紧刹住,我就让外面大刀片子风刮的,我要是去找个道长解疑,我爸就得棍棒教子了。老同志才退休,好像有点那个什么网上说的退休综合征,哪儿哪儿都不顺气呢,天天打视频电话给我上课。”

  周淙在办公桌前站了一会儿,直到身上暖和起来才把呢帽和大衣脱下来,谭竞眉拿着份稿子给她送过来:“这个是政法大学一位教授的法学解读个人专著,你亲自负责。马上要寒假了,教授有空,你们要是约见的话,带上小冯。”

  周淙接了稿子应下,难免想起五一那回本来要跟温且寒去逛一逛政法大学校园的,结果没去上,这回倒是补上了。

  家里少了麻烦精,周淙就把时间都放在工作上,把稿子带回家义务加班,直到十一点才睡。只是还没睡下多久,忽然听见大门响动,她猛地坐起身来,环看一周后拔掉床头的夹子灯握在手里。

  她拎着灯轻手轻脚地下床,刚走到卧室门口,门突然被推开,一道裹着寒气的风扑了她一身,温且寒身上的羽绒服还没脱,正光脚踩在地上微微喘着气跟她四目相对。

  “你——”

  “心姐。”

  两个人同时出声,温且寒“噗嗤”一声笑,拿走周淙手上的夹子灯夹回床头:“真有歹人进来的话,你拿这灯有什么用。”

  周淙还惊讶地愣在原地,听见她说话才恍若梦醒:“怎么没用,赖好是铁的,抽一下也够受的。”

  温且寒夹好灯,又光着脚跑出卧室进隔壁换了睡衣,什么话也不说,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漱。

  周淙站在卫生间门口问她:“怎么半夜回来了?我不是说了元旦去看你吗?”

  “想见你啊,一刻都等不了。”温且寒哗啦啦吐掉牙膏沫,脱了衣服去淋浴,突然冲着周淙勾勾手:“看什么看,要不要再洗个澡?”

  周淙好笑地把门给关上了:“洗你的吧。”

  她靠在门口的墙边站了一会儿,听里面水声哗哗,竟没来由地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来,仔细一算,她们已经八个月没有这样在一起过夜了。当然,上次温且寒跑回来求和那次不算。

  卫生间的门一开,热腾腾的水汽从里头扑出来,温且寒裹着浴巾探出身子,一眼对上门口的周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后立即勾起了唇角,“心姐,等我呢?”

  周淙往前靠近一步,伸出右手食指勾着温且寒围在胸前的浴巾的边沿,一点点地把人勾到身前,左手一把揽住了温且寒的腰,两具纤细的身体贴在一起,潮热的水汽沾湿了周淙的前胸,她微微躬腰,右手箍着温且寒的大腿发力一托,稳稳地把人抱了起来。

  温且寒提着一口气,紧张地扶着周淙的肩膀,差点叫出声来:“啊,姐姐,你的腰还行吗?”

  周淙就这样单臂托着人进了屋,脚往后一带踢上了门,到床边把温且寒一抛,跟着就俯下去拉开被子把人抱在了怀里。

  温且寒抬臂搂住周淙的脖颈,胸膛微微起伏,然后用力一勾,急切地吻住了那双朝思暮想的唇。

  她们吻得又急又凶,像是要弥补完这八个月以来的空缺和思念,又像是畏惧没有明天那般不管不顾……

  静寂的凌晨,声息渐歇,温且寒瘫了好半天都不动弹一下,感觉像被抽了浑身的筋一样,处处都是酸的、软的、空的,缓了一会儿才翻了个身趴在床边拿起保温杯喝水,周淙起身披上睡袍,抽走那条痕迹斑斑的浴巾拿到卫生间扔进了洗衣机。

  热水哗啦啦地冲在身上,温且寒一步三晃地挤进来,双臂一张就挂到了周淙身上。

  “心心,我站不住,下床差点跪地上。”温且寒哑着嗓子贴着周淙撒娇,搂着周淙脖子吊着,说一句话就亲人一下。

  周淙一边把花洒摘下来调了水流举着冲洗,一边拧住温且寒作乱的爪子:“别乱摸。”

  放纵半宿的确是累了,两个人冲过澡就倒进被子里互相靠着睡了,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周淙猛然惊醒,身旁已经空了。

  再一扭头,温且寒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面无表情道:“周淙,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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