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破落石观, 风雪寒凉。
冬至这夜,又来了两位谪仙般的人。
庭院里还没躲出去的乞丐有十来个,谦卑惶恐地看向二位, 只觉这二位身上笼罩着一层明华流光,气质让人心生敬畏。
更令人惊讶的是, 后面步入的那一位, 他一抬手便摘下了牡丹金面, 露出令人震惊的秀逸面孔。
乞丐们只敢瞧上一眼, 便齐齐地跪在地上朝他所站的方向磕头:“……拜见怀素神君。”
就在片刻工夫之前,他们亲眼所见牧云生为神像补上了一张脸, 而后将神像供入了这间‘怀素’二字的神祠中。
怀素神君禅璎是春山城第一代城主, 春山城的主人,试问天下谁人不知?
可才眨眼功夫, 这神君便出现在了这里。
就跟做梦一样。乞丐们心中忐忑,大抵是在冬夜里做了一场神仙美梦吧。
禅璎居高临下, 黑长的睫毛一扫,俯视跪在地上的乞丐。
他轻一挥手, 便撒了一把金银玉石在院子里。
面对乞丐们的道谢感激。
禅璎不言不语, 嘴角微勾, 溢出一丝笑容, 无悲无喜。
江横看得真切, 哪怕是堕神, 禅璎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神性。
可他也记得,当初禅璎一挥手便带走了城中数十万户人家,满地齑粉金尘, 飘散如屑。
打发走乞丐,庭院便空落下来。
回廊悬灯, 竹影寒雪,正对着神祠中那尊新供上的神像。
遥遥相望。
牧云生站在门外,清清跟在他身后。
清清抬手扯了扯牧云生的衣袖,紧抿的唇角嗫嚅启合。
风雪再大,清清也比不上江横与禅璎的修为,又如何会听不见她对牧云生的私语?
除非是牧云生不想。不想让第三个人听见清清对他说了什么。
江横若有所思,看了眼清清,在看禅璎,最后视线落在谢辞身上。
清清是白羽莲峰的人,谢辞是白羽莲峰要除之而后快的人,这?
他不动声色地朝谢辞靠近一步,广袖相牵,胳膊相碰,抿抿唇角。
谢辞抬手隔着衣袖捉住江横的手,手指剥开丝滑柔软的衣料与他再无隔阂的握在一起,指腹摸像江横腕骨上结契的花印。
江横羞赧地侧头看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慌,毕竟师兄在场,难为情地抽了抽手指却没挣脱。
谢辞眸光暗沉盯着他,很轻地笑了声。
音似打在鼻息间的气流,明明没有靠近江横的脖颈,却令他颈边的肌肤一麻,耳垂红得似一颗煮沸的玛瑙。
禅璎瞥了眼这二人,不禁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唯一的无曌印已经消失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晏西楼的傀儡真舍得将寒英送出镜花水月吗。
如果还是失败。
其实,也不差。
大家可以留在这个世界里,永远地相爱下去,连死亡都无法将彼此分开。
无休止地轮回,相爱。
廊道之下,清清也在打量着半路认的兄长,看兄长身边之人,哦!
可不就是谢辞,虽然身上没有魔气了。
她瞳孔一颤,仔细看竟发现这俩人还牵上了手!
所以,谢辞是她嫂嫂?
清清:……
她不喜禅璎,没由来的厌恶!看见禅璎便心情沉郁糟糕,再一看江横牵着谢辞美滋滋的神态,心情更微妙了。
清清又扯了下牧云生的袖袍,声音很小:“我与师兄皆修天地之气,清清虽不及师兄修为,但灵感向来敏锐精准,师兄你信我一回吧。”
牧云生侧头,朝她点了下脑袋,“不会的。”
清清叹了口气,松开手指。
她控制不住体内暴躁的灵气,汇聚成强烈的灵感——自看见禅璎的第一眼,牧师兄不能下山的命格,就彻底被定死了。
好像,真的会死。
清清紧缩的瞳孔猛地朝外一扩,映着屋檐大雪,一片死寂的白。
她,该离开了。
清清压不下去混乱的灵气,灵感不断暗示她牧云生的命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回到白羽莲峰。
禅璎视线在少女身上停顿了几瞬,掠过庭院中间的花树,终于对上了牧云生。
还有牧云生身后大开的门。
门后的神祠中有一尊光彩照人的神像,燃了他喜欢的天心烛。
牧云生先开口,尾音勾着清浅笑意,声线温柔,比雪落下之时还要温柔。
“你们来了。”
这晚。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一屋烛火,门外飞雪。
五个人围着一张小叶紫檀雕的八仙桌,吃着江横与清清做的饺子。
热气腾腾。
五个人各怀心事,江横吃的慢,才刚吃下两个,喝了口汤。
“还有吗?”禅璎敲着空碗,唇边沾了一层汤汁水色。
江横点头。
禅璎便去盛了一碗,还给自己撒上一层葱花。
江横:……
江横轻咳了声,看向牧云生,牧云生碗里撒着几根芫荽,没葱花。
牧云生朝江横弯弯嘴角,不说话。
江横:……
江横又看谢辞。
谢辞:“还有吗?”
江横看见谢辞手边空碗,忍不住想他跟禅璎是怎么回事,自己包的饺子能好吃成这样?让不食人间烟火的两人回味无穷?
江横捧着空碗先离开。
屋中只剩下四人。
禅璎开口,“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叫牧云生?”
牧云生喝了一口热汤,却仍觉得有些冷,“你很想见我?”
“想,也不想。”禅璎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尊巴掌大小的玉像,没有脸。
他将玉像摆在了桌上。筷子夹了一只饺子喂给了无脸神像。
饺子在无脸神像前化作一缕烟,钻入神像之中。
牧云生此时并未吃饺子,口中却涌出沾染葱香气味的饺子,似烟似雾,顺着喉咙往胃里钻。
“喜欢吗?”禅璎余光掠过牧云生,垂眸平直地盯着无脸神像,刻意压低的声音又低又磁,说不出的柔软。
说完,他又夹了一只,喂给了神像。
牧云生下山,自步入西京石观这座神祠,看见神祠中墙上壁画,以及壁画上的灵力之时……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来了那些久远的前尘往事。
大概,也知晓了自己这一身三千年修为从何而来。
他的上一世,是禅璎的师尊离愫。
神祠壁画上的灵力与他身上的三千年修为同源同根。
上一世,禅璎飞升,离愫替禅璎雕了神像,供入神祠,借人间香火明烛,盼禅璎在神庭百般好。
他的记忆只停在这里,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牧云生无法从笔画中得知。
多半,不会是好事。所以上一世的自己不愿意想起。
清清看见禅璎手边的无脸神像,灵感再次暗示她,这只神像原本应是会雕上牧云生的容貌。
随后她觉得,还是不要雕牧师兄的好。
她厌神。
不希望牧云生飞升。
谢辞记忆重叠,加上窥探了晏西楼的记忆,清楚地知晓这一切,寡淡无波的眼神淡然地扫过这三人,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他与这三人显得格格不入,也不想掺和旧恩怨中,便安静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雪还在下,将台阶掩埋,看不出原本的痕迹。
风吹不开,是因为风太小。
这个世界崩塌结束时涌起的大风,会掀翻风雪台阶,撕裂一切。
江横很快就回来。
桌上的氛围再次变化,清清压下了暴躁的灵感,牧云生敛去了多余的回忆,禅璎不再喂无脸神像吃饺子。
“好吃吗?”江横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开心地看着谢辞吃东西。
谢辞点头,嗯了声。
江横瞥见桌上多了个物件,待看清是什么后,内心慌得一批。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
而且,无脸神像上被填补上的面容又不见了。
江横随手拿了一只干净的小碗,夹了几个饺子放到无脸神像前。
“今日过节,你也尝尝。”
牧云生想,江横还是跟过去一样有意思。
禅璎也弯弯眼睛,笑得像一轮月亮,眼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江横看见自己送出去的饺子化作烟被神像吸收,低眉一笑,“这尊神像,为什么没有相?”
牧云生没说话。
清清更不感兴趣。
谢辞数着窗台落雪,置若罔闻。
只有禅璎,他朝江横笑:“你还记得,你当初填补上的相吗?”
江横看了眼牧云生,还未来得及说话,禅璎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江横点头,交易达成,我不说。
禅璎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江横想说脏话。
首先,这句话出自《金刚经》,禅璎不是禅修,他是个会铸剑的剑修。
其次,江横并不觉得坐在自己的对面的堕神是真理解了这句话。
相的本质是空。
除非,禅璎来西京石观不是为了牧云生。
江横习惯性地抽出玉扇,刷的一声展开,回了一个笑,“你因何而来。”
“我是一个执着的年轻人,”禅璎狡黠一笑,“我是说,我不喜欢这句话。”
牧云生发出一声低笑,眼底情绪分明。
“……”一万句脏话,江横抿唇,笑而不语。
本质是空,最后成空。
换而言之,禅璎话中含义是他曾失去过牧云生。
但他执着于不想失去。
这踏马是来纠缠牧云生的?
江横不动声色地看向清清。
清清放下筷子,喝完汤,对上江横的目光。
少女起身,清甜一笑,“哥哥。”
喊完,她又看向江横身边俊美冷漠的青年,不自然地唤了声,“嫂嫂。”
“?”谢辞眉心一挑,眼神冷厉如刀看向清清,“嗯?”
哈哈。江横脸上一热,轻咳了一声压住了笑意。
清清扁扁唇角,被吓得往牧云生身后躲,又喊了声,“牧师兄,清清想起来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今夜便先行离去啦。”
牧云生淡看夜色,晦暗不明,音色温柔,“不差这几天,留下来过完年再走吧。”
过年?若不是禅璎来此,清清倒真是想过留下与哥哥,牧师兄一起过年的。她还没有在尘世过过年,心中难免向往。
可禅璎带来了不好的预感。
清清摇头,笑着说道:“不行啦,你跟哥哥嫂嫂,多保重。”
她执意要走,就如同那日撇下师门众友来寻牧云生之时一样,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牧云生送她出去,招出法器无相,化作一盏鸿影灯。
飞鸿乘仙,灯影相随。
护她这一路,夜雪风霜不染尘。
清清乘上飞鸿,回头看向石观前眉目清晰俊朗的男子,忍不住再道了一句。
“牧师兄,你要保重。”
她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体内混乱的灵感会爆发。
从她看见禅璎的神像开始,到见到禅璎的堕神,越来越混乱和厌恶。
几乎要压不住了。
—
深夜。
江横与谢辞躺在一张床上。
刚结束,江横浑身酸软地不想动弹,手指勾着谢辞的头发把玩。
他其实很困,而且□□的很累,骨头都要散架了。
江横仔细回味刚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很不明白,凡人之躯为何还能把自己干成这样?
但他不好意思问谢辞。
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阿辞,你是在约定之日从封魔关口出来的吗?”江横问。
“嗯。”谢辞将他拉进怀里,拢着江横光洁如玉的后背,手指在他的蝴蝶骨上仔细摩挲。
“你没遇见掌门师兄和师姐吗?”江横记得,闻修白与萧翠寒同去封魔关口等候谢辞。
谢辞道,“没有。”
他的手有些凉,贴在江横温热的后背上掠起一阵战栗的酥麻。谢辞指尖描绘着脆弱的蝴蝶骨,沿着他的椎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去。
“奇怪。”江横被撩起一身火,噪音早已沙哑,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诱惑。
通灵法阵中,江横听闻修白说,他与萧翠寒在约定的日子过去,只看见满地残骸,而且那些血洒在冰原之上还留有余温,显然是刚死的。
江横按住他作乱的手,喘着细细的气流,“你出来时,可有遇到其他人阻拦?”
谢辞本就失去了灵力,又失去了魔力,肉体凡胎要如何通过被仙门世家团团围住的关口?
“呵。”谢辞将人抵在床上,翻身覆在他身上,低头看他。
与江横四目相对,谢辞的唇角很轻地勾起,漾出漂亮的弧度。
他对江横说,“没有。”
因为阻拦的人,都被他杀了。
江横眉心紧蹙——
“我出来时,地上有很多尸体,看上去死了有三四个时辰了。”谢辞说道。
“你留信约定的出关之日是午时,我有事耽搁了。”
他面不改色,清冷低沉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起动听的谎话。
“原来如此。”江横这样想着,也觉得不对。
那为什么,有人说是谢辞把封魔关口的人全杀了!
可,江横确实没有从谢辞身上感受到一丝超脱凡人的力量。
牧云生也没有。
“他们是不是说,封魔关口的修士都是我杀的?”谢辞问。
江横沙哑的喉咙涩痛,听谢辞自嘲般冷漠的语气,心头一紧。
“随他们吧,我并不在意天下世人将如何看待我。”谢辞嗓音冷漠低沉,不以为意道。
“我相信你。”江横望向那双深邃的眼底,被一片苍色汪洋吞没裹挟住,心狠狠地跳动。
在谢辞炽热的目光之中,江横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边,似无声的安抚,想缓解谢辞这一刻所泄露去的狠戾情绪。
江横亲完,与他许诺,“我说过我会护着你,所以阿辞不要怕。”
谢辞眼神越发幽暗,呼吸微紧。
“不管是谁,想找你麻烦都先得踏过我的尸体!”江横正色道。
傻瓜。面对江横的赤诚,谢辞内心一片荒凉,面上却只是轻笑。
想到之后会与江横决裂,谢辞心如刀绞,猛地翻身将未着.寸.缕的人再次压在身下,低头埋在江横颈边。
江横触不及防地被束缚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但谢辞未又更多动作。
他紧绷着身体,好像很悲伤。江横好似能感觉到谢辞的情绪。
透着一丝难言的痛苦。
江横抬手环抱住谢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主动说起谢辞没有过问之事,“阿辞,你是不是在怪我,离开的这一年半?”
“不曾怪过你。”谢辞字眼温柔,手上却更用力,只想将江横按进自己怀中。
江横胳膊被勒得发红,却远比不上他颈上被泪水灼伤的疼。
他能清晰地感觉胸腔似乎被一把钝器狠狠地戳出来窟窿,鲜血流出,说不出话来。
任凭谢辞的眼泪打湿了肩膀,江横才找回声音,哽咽而哑,“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离开阿辞了。”
“不会再让阿辞受委屈。”
“不会再丢下阿辞一个人。”
……
“所以,阿辞。”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难过?”江横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住,眼眶开了一场雨。
谢辞在无法言说的苦难中等待溺亡之日,却贪恋照在汪洋之上的月光。
渡月。
他眨去泪意,抬起头,泛红的双眼温柔地看向江横,低声笑了笑。
江横眼中有水光闪烁,情意上头,他推倒浑身悲伤的谢辞,捧住谢辞的脸直接吻了上去。
亲吻他的双眼。
舔舐泪水。
沉迷,不可自拔。
唇瓣相贴,鼻息纠缠。谢辞的大手穿过垂落的青丝,扣住江横的脑后。
一室温香缱绻,夜雪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