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留仙客栈听完戏回去已是深夜, 江横躺了一宿,满脑子都是小白龙和许慕的事。
他是万万没想到,穿着女子锦霞云裳的小白龙居然是上面那个。
真……真人不露相。
翌日, 黑日凄迷,凉风携雨。
江横在鬼市找寻断云玉下落时, 脑子里还想着许慕和小白龙现在如何了。
谢辞看出他在走神。
“你在想什么?”
江横抬眼一看是谢辞, 下意识摇了摇头, “没什么。”
说完, 他又情不自禁地补了句,“我在想华阳十一城, 一千万众百姓。”
“很难理解吗, ”谢辞静了片刻,见江横手持玉扇不语, 他道。
“纵然许慕背负天道,但天道并不是不能舍弃的存在, 当许慕不愿再做天下之人的道,他就会成就自己的道, 往后种种只凭心证, 无所谓苍生, 无所谓道义。”
“成就自己的道?”江横眸光一转, 玉扇在腕骨之上翻了个漂亮的花式, “你是这样想的?”
谢辞望向窗外景色, 冷清的音色透着霜雪的质感,很淡,淡的没有人情味。
“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只是不再爱苍生罢了。”
江横闻言怔愣片刻,许久后才反应过来。
按照原著辞宝善恶分明的性格, 本以为他会对许慕在封龙山的行为颇有微词,毕竟是以一千万人的性命去成就一个人的道。
却不曾想谢辞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
谢辞所言,又恰好与江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为江横,也不认为许慕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
除非,华阳十一城能屠尽天下最后一条龙。否则,被北瞿海吞没城郭百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许慕放出小白龙毁了华阳城的地脉,北瞿海吞没一千万众性命是真,又如何不能说,正是有许慕此举,才挽救了千年之后龙气消尽之时的数千万众。
也许会存在更委婉的做法,只是许慕对十一城的百姓失去了耐心。
他不再爱苍生罢了。
—
是夜。
华灯初上,无星无月,是鬼市惯有的昏暗景象,楼宇亭台隐在云烟薄雾中,绰约可见,风雅精妙。
江横又到了留仙客栈用膳。
今日台上点的戏是《太子出行,尸山血海》,说的是神都太子的故事,每每出征都是因为修仙界和魔界发生了战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毁天灭地……而他便以神谕下凡尘,是一位特地前来打扫尸山血海的神君,弥平灾祸,降福人间。
江横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神庭于一个寿命不过两日的人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就算他没有断云玉的诅咒在身,他也无处飞升。
神梯都断了。
倒是桌对面的谢辞,指尖的茶杯许久没有动一下了。他面朝戏台,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出戏,眸光深沉似墨。
也是,谢辞不是早说过他想飞升么。
江横思忖,谢师弟飞升的几率有多大……至少剑仙装逼录全文追完,他都没看见谢辞飞升。
台上的戏刚演完,外面便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炸响。
江横以为是打雷了,却见楼里的人都朝外跑去。他亦撩袍起身,与谢辞一同到了外面。
是烟花。
鬼市浮灯,烟花弥空。
仙术点成了繁华星河,风月交相辉映,映照昏暗凄迷的长夜,盛景如歌。
江横眺望远方,河面升起一排排花灯,半空中用术法炸开的烟花,桃花眸被一片光彩扫去了将死的晦朔阴霾。
他弯弯唇角,靠在雕花朱阑上,望向长街四面。
人来人往,市井勾栏,锣鼓齐鸣,是灯火如昼的热闹景致,与人间的街市更加拥堵繁盛。
江横眉眼带着几分轻快意,他手中玉扇指向一处,“他们在做什么?”
谢辞淡眸扫去,看见一群穿着花纹繁复的神都仙袍的鬼修们,按阵法排列。他们在来到弥河鬼市之前,都是飞升神庭的大修士,模样与气质是千里挑一的貌美。
这群鬼修手持华光溢彩的法器,仙袍流云,头戴神冠仙簪,次第从路中间穿过,道路两旁挤满围观者。
谢辞回答江横,“弥河鬼市的规矩。”
“什么规矩?”江横问。
“游城。”
顾名思义,就是弥河鬼市的一个传统节日罢了。这样的节日在修仙界不少,星云观里都有过类似的,各宗挑选三名这一届最优秀的弟子,然后声势浩大地组在一起游山,其他弟子观其风采,心生向往。
江横目光敏锐地从这群人手持的法器中扫过,未见断云玉的形状。
“断云玉真的在这里吗?”他已经不确定了,至今没找到线索,毫无头绪。
谢辞未多迟疑,点头轻应,“嗯。”
江横唇角拉扯出一点笑意,玉扇迎风打开,摇了摇也未能纾解内心的苦闷。
他扭头看向谢辞,“那我会死吗?”
谢辞低眉侧转身,灰绿色的眼眸比翡翠还要通透,似水似镜,凝视着江横脸上苍白的笑。
他摇了摇头,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不会。”
江横一乐,玉扇在阑干上敲了敲,朝谢辞露出一丝轻松从容的笑容,“我信你。”
谢辞对上江横那双对自己充满了信任的双眸,他微一点头,眉眼淡淡,眼中露出几分浅淡的温柔。
而更多的、更复杂情绪沉没在眼底最深处,晦暗不可说。
他知道断云玉在哪,也确定江横在最后一日能拿到,只是拿到断云玉的方法……
楼下长街越发的热闹,神都大修士的鬼体开道,烟花灯笼成串,银花金粉扑面,这群卓然绝世的鬼修之后,是一架由百人拥簇着的金色辇御,雕龙绘凤,金色珠帘随风而动,华美异常。
江横眼尖的发现,辇御之上坐着一位容貌俊逸的青年,月白里衣,蓝青色的锦袍,长发散披在身后却不显丝毫凌乱,他腰间别着一支青竹短笛。
紧接着,这青年朝随行在侧的人递出了青竹短笛。
江横顺着短笛朝着的方向看去——
离辇御最近的人竟是艾水月。
隔着一层琳琅剔透的金色琉璃串珠,他依旧是华丽绝艳的女子扮相,换了一把白色桐花伞撑在掌心。
突然,艾水月将手搭在了青竹短笛之上。
青年眼中含笑,指尖一用力,便将艾水月带上了辇御。
珠帘摇晃,叮铃声响,满城翘首喝彩。
旁边的人道出这青年的身份,弥河鬼市的城主大人。
江横思考着艾水月与他的关系,顺道扯一把谢辞的衣袖,“昨日与我点戏竞价之人,是不是他?”
谢辞没有否认,只说了句,“无关紧要之人。”
言外之意,断云玉并不在弥河鬼市的城主手中。
可江横敏锐地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他打开玉扇,转头将脸凑到谢辞耳边,“许兄这回怕是遇到对手了。”
谢辞侧目斜睨了他一眼,“这些事,与你何干?”
是与自己无关,但也不是全无关系啊。大家都是吃瓜乐子人,保不齐修仙界多的是蓝倾之流,吃自己跟谢辞瓜的也不在少数。
江横脑海中想起不久前在戏台上看到的面红耳赤的画面……小白龙是真的猛。
不是,他说想说,平白无故看了别人的小秘密,总该随个份子钱不是?做人不能太白嫖。
况且许慕曾经说过,若是此次飞升失败,他就留在鬼市陪水月。
这纠缠数千年的大三角,他可以预见到鬼市的热闹!
江横眼中带光,玉扇在掌心拍了拍,“许兄此番要是追不回小白龙,你我皆有责任不是?”
谢辞一脸漠然,不答。
江横左看右看,都没寻见许慕的身影,不禁疑惑,“今夜这般热闹,许兄人呢?”
谢辞淡声,“上面。”
江横抬头,左看右看都没看见。
谢辞懒懒地抬手,遥指一个方向。
江横这才望见,在很远处的一座楼宇之上站着一道光风霁月的颀长身影,衣袂如飞,乌发轻扬,发间玉带翻飞身后,整个人周身萦着一层明月清辉般的光彩,姿容清圣纯澈,风华绝代。
然后,他身如轻燕跃下楼顶,似一点流星,停在了辇御之前,长街开阔处。
江横定睛一看,许慕落地时的架势虽是不显山露水,但透着一股正室来找茬的强硬意味,是修罗场啊!
只是离得太远了些,他瞧不清楚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江横拉着谢辞下楼,朝热闹处快步走去,寻到了视野更开阔的地方,踮起脚看那远处是什么情况。
谢辞不喜人多挤来挤去,偏生江横喜欢。他皱眉沉声,“要不要我把你举起来,看得更清楚?”
江横乐了,揶揄了声,“你要是我爹,我就让你举了。”
旁边的鬼修瞥了眼说话的年轻人,朝江横啧了声,“如今中原修仙界的弟子都是你这样的?”
江横拥着不合时宜的锦袍,面色病白,五官昳丽。
他抬手用玉扇朝谢辞一指,与那鬼修道,“现今修仙界里的弟子都是我师弟这样的。”
那鬼修藏在袖中的手随意探了把谢辞,而后脸色骤变——“这?果然,断了神梯的修仙界更是人才济济,修为至臻却无法飞升,可惜了!”
江横听着鬼修的惊讶慨叹,玉扇轻摇,撇嘴一笑。
这他妈是男主,能不强吗?
倏地,破空之声传来,一道至纯的道家正气扫过长街,将两旁围观的鬼修们击退数步,让出道来。
江横被后退的鬼修撞得朝后倒去,好在谢辞出手揽住他的腰身。
谢辞足尖点地,袖袍一甩,便揽着江横一跃飞上一旁酒肆的楼顶,占了个吃瓜看戏的好位置。
江横靠他怀里,怕掉下去还腾出一只手勾住了谢辞的脖子。反正他脸皮厚,大家都是师兄弟,互相帮助,做起这种占人便宜的事也不会羞耻脸红。
江横离谢辞极近,整个人都贴着他的身体,将所有重心和力量交在他身上。
谢辞鼻尖飘来一阵淡雅的寒英晚水花香。
他一个垂眼,便能看清江横越发清瘦的身骨,肤白若雪,脸颊清瘦,五官越发的柔美清秀,连呼吸都是经不起折腾的细微匀净。
谢辞皱眉移开目光,喉结上下滚动,音色暗哑了些许,“能不能好好站着?”
江横眺望远处,此时心思不在谢辞身上,自然没注意他情绪上的些微变化,只懒散的回道,“若是这屋檐瓦片不是倾斜着的话,我想我可以站得很好。”
屋顶上聚集的鬼修越来越多,毕竟他们离开神庭后便在弥河鬼市待了数千年,寂寞的不行。难得鬼市出了件热闹事——城主、许慕和艾水月的大瓜!
是人是鬼都想吃上一口热乎的。
弥河城主姿势慵懒,用青竹短笛拨开一串串琉璃珠帘,他的手极瘦,手背是骨头突出纤细,腕骨曲折。
珠帘轻动,落出一张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俊逸面孔。
城主缓缓起身,衣袍撩动,下了辇御。
艾水月一袭缀花云锦长裙,倾城之姿坐在辇御之上,隔着细雨成串的帘子,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此刻的神情。
不出意外,城主和许慕二话不说,直接在长街上打了起来。
屋顶上吃瓜的鬼修不少,有给弥河城主镇场子耀武扬威的,也有给许慕拍手称好的。
“天师此次是来飞升的,何故扰了一池清水,讨人嫌!”有鬼修面色不善地朝楼下长街喊道。
“就是,我们城主清霄不比那道貌岸然的狗天师好是一百倍?”
“清水就是最吊的!”
“告诉姓许的,在弥河鬼市就没一个不嗑清水的!”
“哦,没一个吗?”一红衣女子坐在红羽飞鸾之上,表情不屑地嗤笑,“老娘嗑的就是慕艾,嗑了两千多年怎么今日就被你们代表了?”
“我嗑慕艾!少年相逢,历经生离,破镜重圆!”
“慕艾!为爱平山海,区区十一城!”
“慕艾狗都不嗑,许天师只会拿你的龙魂去补地脉,清水却会千年如一日的照顾你守护你,在鬼市给你一个家!”
“清水毫无磕点,慕艾惊天动地!”
“那是,你们许天师一出手就是一千万条性命,青霄城主大善人,比不上!”
……
两方争论不休,楼下缠斗不止。
最后,红衣女子那一派中跳出来一人,朝远处长街打斗正盛的二人喊道——
“许天师,你一再留手难道就不想翻身了?还是说你想被小白龙压一辈子!”
“!!!”
江横:……我草姐姐,都是当面嗑CP,为什么你这么吊啊?
许慕闻言一愣,一抬眼,笑容中多了一丝羞赧之色。
他很客气地说道,“其实,上下都没关系,只要是水月就好。”
江横脚边蹲着一个小胖墩鬼修,沮丧懊恼道:“水月和清霄城主才是一对,嘤嘤嘤,清水CP,不逆不拆!”
江横低头看了眼瘪着嘴的小胖墩,骂了句搞不清楚状况的瓜友,突然计上心头,神采飞扬地得看向谢辞:“想不想回本?”
谢辞眉心一紧,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
还来不及制止他,谢辞就看见江横出手了。
江横抖袖,翩翩然立于屋顶之上,优雅开口,声音不大不小,清朗雅正——且慢!
台下打的正热闹,没人理他。
江横无奈,侧头问谢辞:“谢师弟,借我点灵力?”
谢辞剑指一出,背后暗蓝绣金的剑袋中青锋挣脱飞出,铮然如玉的金石击节之音,令周遭一静。
长剑插在青霄与许慕斗法的长街正中间,剑尖没入地板,剑穗飘摇,剑气沛然,最坚固的墨玉石铺就的长街应声裂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细缝。
青霄眉心狠狠地皱了一下,是哪个不长眼的碎了他今年刚铺好的地板!
他看了眼这把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神力。
仔细一看,明御征圣。
禅璎所铸的七把圣剑的最后一把,难怪有神力。
青霄和许慕默契地停手,视线皆望向出剑之人。
谢辞被众人注视,面若冰霜,波澜不惊地道,“我师兄,有话说。”
“诶?”江横拿玉扇点了点额头,怪不好意思的,但好在自己脸皮厚,而且谢辞愿意出手,说明他想回本。
为了师弟回本,江横豁出去了。
一改局促神态,他落落大方地打开玉扇,笑眯眯地朝两人施礼一拜。
青霄没回礼,不耐烦地打量着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子。
许慕则是面带笑意,理了理打斗中垂在胸前的长发,而后双手交叠,回了江横一个礼。
江横道,“两位斗法虽是精彩,但总归是少了些趣味,日后编排成戏本子也不好看,不如这样,今日由江某设局,围观众人皆可在江某这里选出你们心中觉得谁能赢下这场斗法之人,如此一来少了戾气多了分和气,又能让鬼市更多人参与进来了,提高鬼市居民的积极性。”
提高积极性?江横打住,再说下去就离谱了。
青霄捏着青竹短笛,似笑非笑,“算盘打到本座头上了,你胆子不小?”
昨天在留仙客栈就是你拿着一截青竹短笛使劲地抬价,别以为我不知道!江横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青霄,而后轻摇折扇望向许慕。
谁知,许慕直接取出钱袋子朝江横甩了过去。
谢辞扬手一接。
许慕眼神明亮似一把揉碎的星光,笑看眼前这一幕情景,心中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感。
他与江横道,“五百万槐币,压我自己。”
末了,许慕又朝江横意味深远地说了一句,“江宗主的胆识总是能让许某想起一位故人,罢了,和气生财。”
许慕看似感慨的说到这里,也只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言。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也都明白,这小子浑水摸鱼拿城主开赌,家里祖坟冒青烟了吧!
不料青霄反手甩来一个更为饱满的乾坤袋,“一千万槐币,压本座胜。”
江横揣着两个鼓鼓的钱袋子,笑眯眯的记账,“那江某预祝城主大人武运昌隆,许天师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许慕薄薄的脸皮浮起一层红晕,后退了两步。
青霄手中竹笛直指江横:“小子倒是有点意思,不怕出不了鬼市吗?”
“是江某说的不对?”江横毫不在意这句威胁,坦然朝对方一笑,“那祝您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谢辞嘴角微微扬起,偏头跟他说,“别闹了。”
“我闹了?”江横兴致盎然地反问,顺便应付着一群掷下千金豪赌的鬼修们。
谢辞抬手召回明御,长街风波再起。
规则很简单,1000槐币起。
他给出了三个选项。
城主青霄胜,天师许慕胜,小白龙水月胜。
众所周知,水月对鬼市忠心耿耿,不可能对青霄出手,那战局还是青霄对许慕、或者青霄水月联手暴揍许慕。
从留仙客栈排的戏来看,许慕不一定是水月的对手,然!许慕毕竟是登过三次神梯而自愿不飞升的天之骄子,实力到底如何,大家都很期待。
江横让谢辞装路人,所有钱都用来押水月。
目前来看。
许慕:4797万槐币,零头不计。
青霄:5198万槐币,零头不计。
水月:789万槐币,其中谢辞投了680万家当。
看着满地堆积的青白色的槐币,铺满楼宇屋顶,撒满长街,数不尽的风光秀丽。
江横感受到了弥河鬼市的十九层大都市,居民购买力远超其他两个鬼市。
毕竟,这可是积累了几千年几万年的财富。
抱歉,这些槐币今夜我全要统统拿下!江横藏在袖子里的手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心里小算盘打得美滋滋,露出春风拂面的笑容,静心俯瞰长街壮观的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