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赵牧已经这样睡了我几天了,您说我做赵太太是不是指日可待了?”秦折天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时,沈致彰正走出电梯,前面几句话因为电梯里信号不好,模模糊糊也没有听到秦折说了什么。
沈致彰怀里抱着花,眉间牵扯出得逞的笑,语气很是公式化:“那恭喜你了,赵太太,以后就别再和我联系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
秦折在那边听着,笑得灿烂如同春花:“明白,我当然明白,我是要做赵太太的人。”
“那就好,这是我们最后一通电话,挂了。”沈致彰淡淡收了线,删了和秦折的通话记录和短信,嘴角一撩又扬起温柔杀人的笑。
沈致彰一连几天都来病房看望赵二,把护士姑娘们都看得眼里冒粉红泡泡了,他虽然五官不算特别俊美,但气质一绝,举手投足都是要命的魅力。
沈致彰推门进去,赵二正支着画架在露台发呆。
轻车熟路地把花换成新买的几枝睡莲,沈致彰笑眯眯地捧着花瓶摆到露台的小桌上,天气阴,蟹壳青的云散散堆了大半边天,看起来是要下暴雨的样子。
沈致彰见赵二愣愣地望着天空,停在他身后,弯腰靠向他,指了指画面上的一块深蓝色嶙峋的利石,一句话就拉他回人间:“赵先生怎么没有画那只小猫?”
赵二飞快回神,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了一下,不动声色地侧开一点身子和他拉开距离。
沈致彰察觉到了,神色自若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听见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配。”
沈致彰咂摸着这两个字的味道,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到不配,我倒觉得赵先生的名字和赵先生本人有些不配,太轻飘了。”
赵二没料他突然提起这一茬来,转头看他。
“我之前好像说过,我和赵先生十几年前就见过,那个时候你只有这么高。”沈致彰拿手在空中比了比,说:“好像才九岁,名字也很好听,像诗一样。”
赵二一听到他提改名字,就知道他确实是故人,但赵二完全记不起,十几年前在哪里见过他。
“今天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方才在家里收到了请柬,赵先生十几年都没有举办生日宴会了,今年居然破例要举办一场宴会,不知道,是不是要为大家介绍新人。”
沈致彰一面留意赵二寡淡的神色,一面用平常语气陈述,额角突然被砸了一颗豆大的湿润——
他抬头看,要下,雨了。
夏天暴雨来得急且猛,刷刷地就在耳边穿起密线来,赵二坐着没有动,沈致彰想扶他进屋,被他一句“先帮我把画拿进去”拦住了触碰。
沈致彰没敢耽误,依言把他的宝贝赶紧搬进屋,回头去看赵二,大雨已至瓢泼,他还呆呆坐着,数天上云,如何变作瓶中水。
雨水密集地堆在眼皮上,让赵二睁不开眼睛,哗哗哗地像在涨山洪。
他想到了一些事情,心底有些难过。
赵牧在自己和母亲进入赵家以后,十四年都没有点头应付生日宴会了,因为秦折,他破了例。
赵牧本身也很不喜欢孩子,因此从小就看不惯赵嘉柏,赵二早先瞒着他和周家偷偷签合约,就是怕他不同意,但是苦到头来,功劳一分没有还落了个不配的玩物名头。大概他只是他盘剥财产的工具,他不配,秦折是配的。
离婚一事,不能再拖了。
晕倒之前,赵二听到沈致彰逾越身份喊了他一声:“苍苍!”
赵二的原名,叫厉苍梧,他改名换姓变成赵二,是因为一九九三年七月,赵牧十七岁生日宴上的一些事情。
那些事情对他影响深远,深远到几十年后的墓碑上都有摆不脱的痕迹。
岁月漾成波点一样的蓝白红,突然错落地回到十四年前,阳光和雨水层层荡开,像诗或者电影,束花归砚,纯白中藏了一簇纸醉金迷,赵二在梦里,迷迷糊糊一帧一帧地铺开记忆的胶片。
赵牧十七岁,赵家办了盛大的宴会,请交好的世家前来参加,那是喜欢清静的赵大少爷在断层的时间带里,最后一次点头应付热闹的场面。
宴会布置的风格延续了赵家在美国西海岸的宁静雅致,钢琴声水波荡漾,晚香玉还沾着黄昏时的粉金。
当作陪衬的客人们来来往往,生日宴会的主角却只懒懒窝在沙发上,长腿/交叠捧着本书看,操着局外人的姿态。
客人们从小是看着他长大的,清楚这少爷,脾气冷,不喜别人轻易接近和打扰,一场生日宴不过是走家族的社交形式,他本人并不放在心上,往年还有他从头到尾窝在书房不露面的情况,这一年,算好的。
陈管家身后跟着几个抱着礼物的底下人,在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低眉,声音恭敬:“少爷,都放在之前的那个房间吗?”
少年头也不抬,专心看书,哗一声翻了页后:“嗯。”
陈管家于是微微鞠躬,带着抱了大小礼物的人上二楼,在楼梯的拐角处遇到一身旗袍打扮的新夫人陈晚,停下来弯腰问好。
陈晚点头亲和回应,笑容无懈可击。
大厅这边的赵湛平抬头见爱妻换了身衣裳下楼,身姿款款,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好看的,简直迷得一魂两跳,把和正他聊着商业计划的伙伴撂在一旁,侧身抱住她就是一个啄吻。
陈晚不好意思,嗔地瞥他一眼,赵湛平这就受不了了,靠着她求饶,却被她轻轻一躲,挽上了手臂。
这么大庭广众的一顿腻,场上人都明白了,陈晚这个女人,是赵湛平的心头肉,不会因为是续弦,就低前妻一等。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其实谁也没过想会是陈晚在赵湛平身边站稳脚跟,她在那个圈子里是小门小户出身,几乎没有背景可言,只除了长年作画修炼出的好气质,没什么拿得出手。在香港刚搭上赵湛平那会儿,赵家和阮家两边,多的是瞧不上她的人,但是偏偏,赵湛平就对她起了心,被迷得七荤八素好像老房子失火,认识刚半年就娶回家里宠着了。
就算被宠得再厉害,陈晚也不会忘形,她明白赵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举一动都是讲究。
挽着赵湛平去给刚刚被冷在一边的客人赔不是,对方是赵湛平前妻娘家——阮家的重要合伙人,和赵湛平关系挺近,瞧她落落大方的女主人作风,玩笑:“多谢赵夫人大度,还肯把赵先生送回来。不过您怕是白送了,中国话里不是有一句说——”对了玩味看了一眼赵湛平搭在她腰间的手,因为刚从海外归来,并传统文化不熟悉,想了一想,才继续,“身在曹营心在汉?”
陈晚听着这玩笑,温柔地笑,并没有接话,只握了握赵湛平搭在她腰上的手,轻轻一句:“你们聊。”
说话少有说话少的好,陈晚知道,她的心整个来应对赵湛平都是不够的。
赵湛平回味着她腕上玉镯摩擦着他手指的滑腻,回头看她并没有走进女客中,而是朝钢琴那边一不起眼的男孩子走去了。
场面上的人,虽则是在和人你来我往地聊天,但是都注意着陈晚这边的举动,赵湛平把陈晚藏得好,能够了解她一二的机会倒不多。
有稍微好奇一点的客人注意到动静,拿起一杯酒时问年轻的侍者:“哎,那一位是谁?”
侍者看过去,是安安静静站在帘子旁边看人弹钢琴的小男孩,注意分寸地回了几个字:“是我们二少爷。”
“二少爷?”来客显然没想到这一号人物会默不出声躲在角落里。
厉苍梧只有九岁的小小年纪,连身体也都是小小的,折叠地待在那里,好像透明一样,只让人以为是哪个底下人的孩子不懂规矩,跑到大厅来偷听钢琴了。
他听得很入神,陈晚都走到他身边了还没有察觉,陈晚于是摸摸他的头,他仿佛被惊了一下,小肩膀轻微地颤抖,抖得陈晚手疼。
陈晚对他温柔地笑,声音也软到人耳根子里:“给哥哥准备的生日礼物呢,快去送给哥哥了。”
二战回忆录第三册 英文原著《The Grand Alliance》(伟大的同盟),苏联和美国牵扯了进那场战争的浩劫,赵牧正看得投入,忽然被人软软地碰了一下手。
兴致被打扰到,他不悦地皱皱眉,偏头看去,看到一个手里捧着小盒子的男孩。
这男孩瘦小得有些可怜,赵牧想自己一只手都能把他提起来。
“没看见我在看书?”赵牧语气很冷,他知道厉苍梧已经有小半个月了,但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也并不在意他,反正赵家已经多了一个人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
厉苍梧汪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把手抬高了一点,到底有些怕他冷冰冰的模样,成了小结巴:“送,送你的礼物。”
赵牧看着他手上的盒子,没有动。
厉苍梧歪着头,为了母亲努力想讨好他:“哥哥,生日快乐。”
赵牧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他,好半晌,转过头去,低着头面无表情:“有什么好快乐的。”
厉苍梧被晾在那里,有点怔住,没看错的话,面前的少年刚才眼角居然眼角流露出了点失魂落魄。
那失魂落魄好像灼伤了他,小苍梧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跟厨房的叔叔学做的蛋糕,哥哥,甜的。”
这话让赵牧抬起了头,眼神从盒子滑到他脸上:“这是你做的?”
小苍梧赶紧点点头,脸红得像感冒了一样,他那时觉得赵牧凶得像要扒他的皮。
赵牧放下书,一只手拿起了盒子。
盒子非常小,落在他手掌上,显得精致,像厉苍梧整个人落在他手心里的样子。
厉苍梧看着他,忍不住嘴角弯弯地笑起来,显得有些傻气,他以为哥哥是收下他的蛋糕了,他以为赵牧可能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但是下一秒,面前骄傲的少年就歪着身子,手一弯,把盒子随手扔到了沙发旁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总是被清理得干净,所以发出了很明显的一声闷响。
场上客人们也都听见了。
九岁的厉苍梧僵在那里,周遭都是风雪,冻得他的牙齿打颤。
他的真心就这样被人随随便便丢进垃圾桶了。
而丢掉它的人一点不觉得歉意,继续低头看书,看了两行突然抬起眼来看他,漫不经心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厉苍梧听见了从自己骨头里发出的颤抖声音,他咬着牙没吭声。
“厉苍梧是吧?”骄傲的少年眉目如画,自问自答后言简意赅评价了一句,“这个名字不好,”顿了顿,手指敲了敲书封,随口道:“不然以后你就叫赵二吧,赵家的小二。反正你和你那个妈,缠都缠上我们赵家了。”
赵牧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清脆的“啪”干净利落地炸开在空旷的大厅里,钢琴声瞬间停住,空气静可聆针。
男孩捏紧左拳头,咬紧牙关,死死盯着眼前被他一个巴掌打懵掉的少年。
虽然赵牧回敬的眼神凉得他手脚发软,但因为心里还压着气,男孩又要伸手去打他,被一个严厉的女声斥住:“赵二!”
怔了足足两秒钟,男孩才反应过来——赵二?是在叫他吗?母亲同意他改名字了?
赵二晕晕乎乎,转头看着率先回神的陈晚拨开人群要训他。
下一秒,厉苍梧,不对,赵二身子一轻,被黑了脸的少年单手抄起来扛到肩上,力道之大,把他的小腰都要给勒断了,瞬间吓得哇哇乱叫,胡乱地哭起来。
赵湛平眼睁睁看着儿子把继子从他眼皮子底下裹卷上楼要教训,沉声警告:“赵牧!”
赵家父子的关系,一点不像是父子,更像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而合作伙伴之间,通常是势均力敌的。
被绑走的人质还在嘤嘤嘤地哭,无法无天的绑匪把他往下一拉,单手圈他的腰,被气笑了,低头凑到他耳边阎王一样冷森森地开口:“你敢打我?”
说着,捏了捏赵二红得滴血的耳朵。
赵二被捏得一个机灵,两腿不住乱踢,踢到了赵牧的肚子,让他又掐了一把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