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与406姐妹同行>第22章 须折东风第一枝

在刘梦桡心里,丹楼只是个存在于长辈们口中、于她而言很遥远的地方。她生在南京,因着山遥路远烽烟四起,从来无暇回看那个传说中养育了刘家根本的地方。


她起先预定了要去大学念书,但又因为局势紧张而没报到。家里人为她请了一位老师,是与她同校大她几届的学姐,叫她在家里对刘梦桡代讲学校的课程,算不上教习。


那位学姐叫唐蒄,成绩在学校里不算拔尖,只是刘家人想攀附支持唐蒄的金氏,于是才卖她这个人情。金氏没学过文,是当兵的,为其青睐的唐蒄不免沾了些市井粗鄙,她初次见刘梦桡时,带着笑说:“你们家房子好大。”


刘梦桡觉得这人奇怪,跟人说话第一句是夸对方家的房子。但或许是年龄相近,她和唐蒄不是无话可谈,有时听唐蒄说起金家的事情,也会真的开怀一笑。


她家教甚严,出门时也有老妈妈跟着,不像是当代女性,更像古时候的闺秀。唐蒄来家里给她讲课后,她偶尔会和唐蒄上街,外头的世界有趣,但也不至于为之留恋。


有段时间唐蒄迷上了填词猜韵的游戏,来讲课时手上常捎带着词谱。刘梦桡跟她照着书上的步骤学习几遍,在脑海里过些同音字词,是个打发晨光的好手段。


某天唐蒄又来见她,讲完课后母亲要留她吃饭,她就和刘梦桡坐在二楼描画。唐蒄手抖得不行,一下就不想玩了,蓦地从书袋里抽出几张信纸来,撇下刘梦桡看词。


“空对重扉盛景远,佳期负,衔春旧燕何年返。”唐蒄蹙着眉读出来,忽而转头对刘梦桡道,“写得怎么样?”


刘梦桡搁下笔,问:“谁写的?”


唐蒄嬉笑道:“当然是我写的啦。”


“你连平仄都合不上,哪能写这么长一句。”刘梦桡伸手,“拿过来给我瞧瞧。”


唐蒄把纸丢给她,刘梦桡接住了,将那信纸展开,寥寥几行蝇头小字:新岁金陵愁昼短,白梅碧柳须风挽。水畔峰重叠万巘,逐白鹭,石湖贪看游人满。昨夜愁眠朝起懒,暂劳素手鬟虚绾。空对重扉盛景远,佳期负,衔春旧燕何年返。


唐蒄又翻起剩余的纸张,说:“合上就合上呗,只想着伤春惜花,成日里只知道不高兴,哪还有心思玩呢?”


落在笔架上的笔被刘梦桡重新抬起来,她在描花纸上将那句空对重扉抄过一遍,说:“你还没告诉我谁写的。”


“我另一个学生。书店里碰上她,教她认了我的名字,她就算是我的学生了。”唐蒄将信纸翻得哗哗响,随口答道,“叫柳别霄。你们两个的姓念起来还有点像,真是缘分。”


刘梦桡想了想,问:“刘和柳是同个韵吗?”


“我不知道,柳别霄肯定知道。”唐蒄将那张信纸抽回来,跟旁的信纸一并折好,“她就喜欢写这些,改天我帮你问?”


看着那张薄纸混在别的信纸中,刘梦桡顿时失了兴趣,将刚捡起的笔撂下了:“不用。”


“好吧,那我不问,这两个字应该不好融入词里。”唐蒄看着纸上只描一半,另一半用来记词的花纸,“你们真挺像的,都喜欢写写画画,还喜欢对着花花草草感叹人生。”


刘梦桡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词?”


“我这几天没空见她,你想看就自己找她。”唐蒄在包里翻笔记本,想起她家里的情况,抬头问,“你家里人不介意吧?”


刘梦桡不以为意地说:“看个诗而已,有什么介意的?”


唐蒄点头哦一声,觉得自己着实有点小题大做,翻到笔记本里记着地址的那页,亲手拿笔抄在花纸上递给她:“来,今天咱们就做这个小春香,引你去花园里逛逛。”


刘梦桡伸手接过,隔了半月等唐蒄再来见她的时候,才让唐蒄陪她一并去。唐蒄那段时间似乎很忙,经她打电话传讯息催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挤出这么点时间。


有唐蒄陪她出门,家里就没叫人跟着。柳别霄的家在莫愁湖附近,很不起眼的巷子里头。一眼览尽的院子,看着很是简朴的陈设,唯一能与诗意搭边的就是院里的梅树。


刘家靠栽梅树发家,新插的梅枝还送到许多大人物眼前过。局势瞬息翻覆的如今,改换天日几乎是屡见不鲜的事,唯有根植的梅花不需解语,独立于俗流中不改颜色。


柳别霄是个行动迟缓而思想敏捷的人。她从门帘后现身时动作很慢,抬手掀了帘子刘梦桡才知道她手里端着茶。她对唐蒄很尊敬,唐蒄却拒绝喝她的茶,趴在桌上补觉。


刘梦桡只好隔着唐蒄和她说话。她只说看见柳别霄填的词很喜欢,柳别霄就取了很多拿给她看。都是草草写就的稿纸,有的还经过涂改,没有一张是附上名字的。


刘梦桡放下稿纸,悄声问:“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柳别霄示意她伸手,在她手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别、霄。


刘梦桡看一眼横在两人之间的熟睡的唐蒄,指着门外说:“有人睡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讲话。”


柳别霄点头应下,她的书堆放在隔壁,正好借此机会带刘梦桡去看。唐蒄说要给她介绍新朋友,是个和她一样喜欢吟赏花草的人。除了唐蒄以外,就没人给她写的东西提意见,眼下刘梦桡主动要看,她高兴还来不及。


两人坐在窗边拿着她剪下的书报看,刘梦桡一张张看过去,在字里行间寻到了有趣的东西,指给柳别霄看:“这句‘腻玉圆搓素颈*’,实在不像苏轼写的。”


柳别霄探过来看:“怎么不像?”


刘梦桡像是想不通,指着那句说:“我以为苏轼喜欢写景写旅,就是写人也只写‘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柳别霄道:“他还写过‘寒玉细凝肤*’。”


刘梦桡摇头:“比‘腻玉圆搓素颈’不够。”


柳别霄说:“这句原出在柳永的《昼夜乐》。”


“这才对嘛,这句太不像苏轼了。”刘梦桡翻过这页,又忍不住问,“可他不是不喜欢柳永吗?”


“我也不喜欢柳永,但我一样化用过‘重湖叠巘清嘉*’。”柳别霄说得恳切,“世上统共就这么几个用法,他写得巧妙,不能因为我不喜欢他就不用。”


刘梦桡说:“谢灵运早就用过叠巘,柳永也要排在后头。”


柳别霄跟她一起笑。唐蒄醒来时这两人又在玩描画,刘梦桡就喜欢弄这个,笔迹就像火车稳稳当当地贴在铁道上,落笔时十分果断,不会有丝毫不合轨迹的纰漏。


唐蒄兜着手在旁边看着,说:“画的什么?”


刘梦桡刚好描完一笔,指了指桌上稿纸折的梅花。唐蒄说:“院里就有棵现成的梅树,你们反倒画纸花。”


柳别霄抬头看向窗外:“院里的还没开呢。”


“折纸花多不吉利。”唐蒄道,“来,在我手上画一朵。”


刘梦桡把她的手搁在书桌上,照着旁边的纸花勾画。柳别霄见她运笔行云流水,便说:“刘小姐很会绘图吗?”


“刘小姐在家里常玩这个,一画就是一整天。”唐蒄撑着下巴等她画完,顿了顿又说,“你想出来玩可以来找我们,改天一起到鸡鸣寺进香去。”


刘梦桡揶揄道:“你是大忙人,哪有时间陪我们逛?”


“你知道我忙还叫我抽空带你来这里?”唐蒄佯装不满地嗤她一声,转头跟柳别霄告状,“她早就知道你住哪,不敢一个人来找你,拖了大半个月才让我陪她来。”


刘梦桡停笔道:“再说我就不帮你画了。”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不帮我画我就继续说。”唐蒄捻起散在手边的纸花,拿在手里细看几眼,问,“这花是谁折的?用的还是别霄的纸,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就当废纸用啊?”


柳别霄看上去玩得挺高兴,不怎么在意这些:“我们抄过几遍,选出最好那张,剩下的都拿来折花。”


唐蒄挠头道:“我睡了多久,你们无聊成这样。”


“画好了,收回去吧。”刘梦桡推开唐蒄,向着柳别霄伸手道,“来,我在你手上画一个。”


柳别霄将手伸过来,刘梦桡将她蜷起的手指展平,顺便收回唐蒄拿走的纸花。她先对柳别霄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动笔,笔锋划过皮肤时,像一道风停留在掌心上。


笔迹如同追随流水的游鱼,是极其飘逸的弧线。流畅的线条或交融或交错,墨水随掌纹晕开,却更与梅蕊中浓淡相宜的红色相似。直到唐蒄开口,她如梦初醒地抬头。


唐蒄说:“天都要黑了,再不带你回去你妈要骂我了。”


“她才不敢骂你。”刘梦桡说,“等我替别霄画完再走。”


她勾完最后一笔,线条末端略微上翘,像被她拢在耳后的卷曲的鬓发。然后,她在那朵梅花旁提了个细小的柳字。


唐蒄好奇地问:“怎么写的是柳字?”


刘梦桡含笑回答:“不在梅边在柳边*。”


“什么梅边柳边,我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唐蒄嘀咕几句,挥手说,“走啦,送你回去之后我还急着回家睡觉。”


刘梦桡起身告别,柳别霄收拾着桌上散落的稿纸,对她道:“等我写了新的词,还能再给你看吗?”


刘梦桡笑着应了,柳别霄送她和唐蒄出巷子。两人一路沉默,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古人说佳句只能妙手偶得。那瓣墨水勾勒的梅花静静绽在手中,是重门深锁高墙密瓦中罕得一见的春光,天地无垠人声鼎沸里无处窥探的秘密。


巷道尽头是晚灯初上的南京,柳别霄看着她的身影融入川流的人群中,仿若一颗石子落入浩荡汪洋。这样的心绪堆砌多少词句也无法说尽,下笔时的动作也不如她那般熟谙。


柳别霄写完最后一封给刘梦桡的信后,恰好有只黄鹂停在窗前。那时她就感觉到这样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春季即将结束,原本约去栖霞山也因刘梦桡家里预备搬家的事情搁置,虽然收到了更多信件,但她没能再见到刘梦桡。


刘梦桡搬回丹楼,唐蒄依旧与她保持来往,有时也到柳别霄家里说些她的近况。再过几年,寄来的书信逐渐少了,最后干脆没有。唐蒄收信应邀前往丹楼一趟,柳别霄借此再次听到刘梦桡的消息——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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腻玉圆搓素颈:出自宋·柳永《昼夜乐》,后被宋·苏轼化用于《满庭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出自宋·苏轼《菩萨蛮》。

寒玉细凝肤:出自宋·苏轼《南乡子》。

重湖叠巘清嘉:出自宋·柳永《望海潮》。

不在梅边在柳边:出自明·汤显祖《牡丹亭》。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在这个故事里谈诗词歌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