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臻榆看着站在他咫尺之远的姚景,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他身上没有面对虞洐时的咄咄逼人,甚至显得有些温和,舒展的眉眼隐隐透露些无可奈何。
他俩距离挨得很近,白臻榆能感觉到姚景身体自从刚才开始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犹豫几秒,他还是伸出手搭在了姚景肩上,安抚似的地轻轻拍了拍,想让人能稍微放松些。
“......我......”,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衣衫分毫不减,侧脸泛起热意,姚景略显局促地扭头,仍闷闷说道,“臻榆,我不想再只是朋友了......”
互为好友,即使白臻榆再不喜欢身体接触,这么多年的关系,能列为亲密的举动也不可能局限于“搭肩”,他早已对这些足够坦然。但现在不一样。
那时的他会反复提醒自己界限在哪里,怎样会不逾矩。
他把自己和白臻榆死死摁在朋友的座位上,可如今他已经把话说出口,无疑打破了以迟钝包裹住的平衡,所有一举一动,都是不一样的意义。
对此,他做不到平静。
“我们不可能只是朋友了。”
仿佛下定决心般,姚景闭上眼睛,沉声重复了一遍。
早就没回头路可走。
没有再看姚景。白臻榆忽而短促地笑笑,意识到他似乎真的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
这些年,他只想过虞洐,也只面对过虞洐,结局就在刚才发生,以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方式尘埃落定。
他对姚景,不可能有除了拒绝之外的任何答案,明明他们俩人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们俩都是长途跋涉的旅人。
白臻榆最终哑然。
两人沉默不语,而寂静的环境有时候实在是杀人的利器,像是捂住了人的口鼻执行千刀万剐的酷刑。
姚景终于松开攥紧的手,他尝试着挤出抹笑,可就算是他闭着眼,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难看,只能放弃。
“臻榆,要是这样,你还不如直接拒绝我呢。”
故作轻松的语气,放在平常,他应该主动上前一步和人拥抱,就这样“一笑泯恩仇”。
人嘛,总是可以把一些事当做没发生过的。
他也伸出了手,只是白臻榆后退了一步。
“可以。”
姚景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白臻榆,却见对方垂下眼睑,不紧不慢地继续,就好像现在他所说的,都是深思熟虑后的字字斟酌。
“姚景,我们可以试试。”
白臻榆嗓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却很清晰。
“这不是一个好的答复,甚至不尊重你。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同他人发展感情,而我或许到最后仍旧给不出你想要的回应,你......”
“臻榆,这就是我最希望的回答!”
惊喜总是在意料之外,姚景急着打断白臻榆的担心,语气难掩激动,即使只是“试试”——而在大多数时候,它的含义与“死缓”没有任何区别。
却仍是足够他欣喜。
姚景揽住了白臻榆肩膀,用力拥抱住对方。
而白臻榆近乎无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是否正确。
但如果这是姚景的执念......
白臻榆眼睫微微颤动。
姚景也没失态太久,他很快垂手站到一边,眉目映满澄澄笑意,语气温柔:
“臻榆,我们循序渐进。”
白臻榆“嗯”了声,想了想,认真地表示道:“我会尽快调整状态的。”
——没有人会一生沉湎过去。
“我......”姚景闻言想说些什么,空荡的房间里突兀响起铃声,他稍一愣,便看见白臻榆皱起眉,好像是有人来了电话,他看对方表情瞬间凝重,止住话头,给白臻榆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先谈,自己出去等。
白臻榆把手机移到耳侧,点了点头。
“老师。”
白臻榆在看见这通来自大洋彼岸的来电时,就知道会是谁。
老师估计是听说他被辞退了,特意来关心他的情况。
可现在事情一团乱麻,简直是无从谈起。
他站在窗边,此时阳光正盛,丝缕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出游到他脸上,让他不由地眯起眼闪躲,却感觉心口无形的压力在这点暖色下被消融了些。
白臻榆敛眸,侧身肩抵住玻璃,换了个较为轻松的姿势,妄图以“外在形式”对抗“内在精神”,以至于不会让自己露出端倪,让老师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都好”。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老师啊?”
叶教授脾气是位古怪的主,和其他人相处只看眼缘。门下很多得意门生,他尚且要挑挑拣拣,偏生最喜欢的这位从头至尾都“独辟蹊径”,知道的说是“门风自由”,不知道的估计要说“师生反目成仇”。
思及此,叶教授又是爱又是恨地叹气,说话倒是没那么冲了,颇为惋惜道:“我之前就劝你别回去,跟着我,身边都是熟悉的人,你老师我也还算有几分面子,但你不听,就要一意孤行。”
叶教授顿了顿,轻声继续:
“小臻榆啊,是不是吃了苦栽跟头啦?”
猝不及防听见这句隔了时日的亲切昵称,白臻榆有些恍神。
老师业余爱好起外号,他师兄师姐叫“竹子”、“猴猴”的大有人在,唯独喊他“小臻榆”里带了姓名的大半。
似乎饱含了这位长者对他所有的期许和看重,也是白臻榆少有体会过的来自长辈的亲昵。
在他跟在老师身后的年月里,一声声“小臻榆”几乎是令他最为安心的存在。
仿佛默许他可以犯错,可以因害怕胆怯而退后,可以委屈。
掩饰般,白臻榆低笑着用掌心盖住眼睛,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唇角用力地向上扬起:“嗯。这跟头还栽的有点大,给您丢人了。”
“嘿,给我丢什么人?失去你是他们的损失!小臻榆是不是很想你老师我啊,那就快点回来!老师等你,或者去机场接你?”
出了这样的事,叶教授知道白臻榆心里不可能好受。他有意语气轻松,又把事情说得不值一提到仿佛随手可弾去的尘埃。
从老同学那听了事情原委,他怒不可遏,差点把桌子掀了。
白臻榆怎么可能会学术造假?这简直荒唐!不仅是在侮辱白臻榆,也是在侮辱他。
于是他立刻动用关系,要彻底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弄清楚——绝不可能让白臻榆受这委屈!
叶教授想着又起了火气,只想快点让白臻榆回到他身边,笑话!就算澄清道歉,也必然不可能再让白臻榆待在那!
“......不好意思,老师......”,白臻榆为难地抿起唇,手垂在身侧,“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您放心,解决完这边的事,我一定回去。”
“什么?!是又发生什么事了么?小臻榆,你要知道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叶教授罕见如此严肃,他语重心长地劝道:“那些人无稽之谈造谣抹黑,根本就经不起推敲,而且现在也已经澄清了,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身为你的老师,难道我不知道你的能力么?”
“不止是这件事......”,白臻榆听得出老师话语中的关切,碍于他实在不愿白钧之流的名字污染叶教授的耳朵,索性就不提,“我知道肯定是老师您帮忙,才会让这件事如此之快地解决,还隔着时差,您辛苦了。”
“不止是......”
不自觉地默念重复,叶教授听到白臻榆道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孩子真是客气......
不过,他隐约也觉察出什么——他判定“无稽之谈”的假话却让白臻榆在等待调查中离职,哪里会这么简单?
听小臻榆的意思,似乎是知道使袢子的人是谁?叶教授顺着这方向想了想,抿紧嘴把所有疑问都吞回肚里,不再追问。
“知道老师辛苦就好!也不用你道谢,快点把事情解决,来老师这帮忙就好!”,叶教授熟稔地开始调侃,“对了,这回你可得保证‘小王子不会去找他的玫瑰花’,留老师孤孤单单。”
“......好。”
白臻榆离开之前,曾陪老师喝酒。
在二楼的小露台上,夜里的玫瑰香气似乎更馥郁,他同老师碰杯共饮。叶教授是真心舍不得,嘘寒问暖的话就多问了些,“能不能留下”也问了多遍。
终于见白臻榆目露眷恋地吐露出一星半点来。
“老师,即使这里的玫瑰很好看,但都不及我曾经所见的那一朵。”
没头没脑的话,但到底要说的是什么,叶教授哪里会不明白?
于是老师笑骂他“傻不傻”,还戏称了句“小王子的玫瑰花”,却再也没提让他留下来的事。
白臻榆想,的确是不会再提了。
没有玫瑰了,玫瑰花已经枯死,小王子也是。
“答应这么得这么快?”
叶教授有些嘀咕,他本是想让人放松点,看来效果恰恰相反——想来白臻榆近来遭遇不少,“意识到不值得了?”
“嗯,但是也不是。”,白臻榆敛眸轻轻笑道,“不是您好,是您最好,最值得。”
叶教授一愣,喊道:“......小臻榆?”
“嗯?”
“别太难过......”
白臻榆指尖撩起窗帘,身影打在澄明的玻璃上,他半阖着眼,答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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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虞老爷子的对峙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在虞洐放下手机的那刻,仍有瞬间感觉到脱力。
他这样,从也不止是在帮白臻榆。
冷眼点开既发在公司又贴在网上的公告,虞洐特意把证据仔细地一一放在上面,以至于让人连“掩耳盗铃”都没机会。
大概是这件事让大多数人都意外,所以舆论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即使现在虞老爷子动用各种手段删了,也会有无数的人提及这件事——没有转圜余地。
他本身也不想留下任何余地。
虞老爷子刚刚歇斯底里,非常大声地质问他,怎么能因为一个白臻榆干出这件事?
他的回答是,不过是做了正常的人该做的事罢了。
气得虞老爷子暴跳如雷,险些撅过去。
可事实便是如此。
人至少不能“是非不分”,他要还想算个人,这污水就不能平白无故地栽陷到白臻榆身上。
只是一点微末到根本看不见的良心。
“应尽之责”——甚至没理由从白臻榆那讨要到声感谢。
虞洐好久不见的烟瘾在心肺处肆意逃窜,他借口表示被烟雾呛到,直到把
烟嘴塞进唇边,叼着半晌什么也没瞧见什么火光,他才反应过来,烟一直在他手上——
还没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