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些悲戚。林云笙心底的刺隔了数年,既没有从泥土里拔除,也没能被泥土掩埋,直挺挺地立在过去,用灰烬重塑而成的自我,让他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
“我知道啊。”陆钧行答得不假思索,反应过来之后,他甚至还先委屈了起来,“林老师,我从来没有怀疑的过你的能力。”
林云笙身形一僵,脸上没有再多的情绪,他抬手把空杯子塞进陆钧行怀里:“我有些累了,先回房间休息,你自己洗漱完也早点去睡吧。”
“嗯,”陆钧行看着林云笙的背影,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我把房间门开着,有任何事喊我一声就行。”
晚上零点整,清姿工作室的官方微博通过认证,发布了第一条微博,视频配文:《暴力、高跟鞋与精神失常》。
七名女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以伪纪录片的形式,整合监控视频、聊天记录、当年的报案材料,还有留存的大量证据,拍出了这份长达十三分钟的视频短片。
她们有的人已经从公司离职、有的人选择大胆露面、有的人说起话来仍然泣不成声。
夏光说,这个社会对性的忌讳,实在太方便一些人作恶了。
性羞耻逼得受害者缄默、纵得加害者猖狂,一道道枷锁落在身上,让人们不得不认同,因为好像从来都如此,所以自己也无需反抗。
在视频的结尾,女生们依次摘掉了戴在脸上的口罩。
大家都清楚,不是所有的背水一战都能换来好的结果。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期待在落空,视频如果真按设想的那样,发布到各大平台,“受害者有罪论”一定会大行其道。
但她们还是要说。
要非常非常大声地说。
“我们在此,联合七名遭受性骚扰与性侵犯的女性们,实名状告锦华集团董事长的儿子陈海信。”
“你需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声讨视频一出,微博上下一片哗然,锦荣集团的官方主页迅速沦陷,股价暴跌,议论声铺天盖地。
林云笙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头痛欲裂,一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林云笙雷打不动的醒来、洗漱,掐好时间给自己和陆钧行做早餐。
但他没想到反倒是陆钧行比自己先掉了链子。
陆钧行用被子挡住半张脸,巴巴地盯着坐在床边的人,嗓音沙哑:“林老师,对不起。”
林云笙顿时没了脾气。
他伸手摸上对方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又疑心自己本就偏低体温影响了判断,于是索性附身贴了上去。
陆钧行也坦然地感受着林云笙的体温,打量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看上面的睫毛根根分明,瞳孔里映着的,全是自己。
林云笙碎发一缕缕垂下,点落在陆钧行的面颊,勾得他心痒痒。
“应该是着凉引发的低烧,我去给你找体温计再测一下,”林云笙心有余悸,“今天不上课,先好好休息一天。”
陆钧行一听就慌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挤压着他的胸腔:“林老师,我还可以继续上课。”
他知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但明确的目标与有限的时间都摆在那里,谁都没办法轻易承担擅自喊停的代价。
“不要急,我会把今天落下的内容恰当地再融进之后的课程里,”林云笙拨弄着陆钧行的刘海,只言片语间就把压力转嫁了一干二净,“相信我,可以吗?”
陆钧行皱起眉头,支支吾吾地说他没有不相信:“我只是害怕自己闲下来。”
距离中影的初试只剩两个月的时间了,他的影视文常虽然每天都在背,但总觉得还不够,更别提一次都没上过七十分的影评和故事写作了。
“林老师,那今天的小测可不可以不要停?”
陆钧行转起自己烧迷糊的脑袋,轻轻扯了扯林云笙的衣袖,见他一副不打算答应的样子,又连忙用两只手,包裹住了林云笙的指尖。
“林老师,我帮你暖手吧,我现在手很热的,你快问我问题。”
林云笙要被陆钧行的讨价还价给气笑了。
最终,他还是顺着陆钧行的意,妥协了自己的决定。
“我们国家第一代导演的电影特点。”
“将传统叙事艺术和舞台戏曲结合,重视社会的教化作用。”
“第四代导演提出了什么电影思想?”
“他们提倡‘丢掉戏剧的拐杖’,追求质朴自然的风格和开放式的结构,喜欢从小事里挖掘社会和人生的哲理。”
陆钧行一下就听出来,林云笙并没有真的想考自己的意思。这些问题太容易了,跟年长者之前出的考题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的。
“林老师,问个难的吧。”陆钧行兢兢业业地给林云笙暖着手,企图贿赂考官。
林云笙不吃陆钧行这套,只是伸手抚平他的眉心,“你昨晚几点睡下的?”
“凌晨三点多吧。”陆钧行如实答。
原本按照原本的课程规划,林云笙今天要带他拉片的电影叫《色戒》,陆钧行便按要求提前去把原著小说读了一遍。
可他看完之后,却躺在床上失神了很久,满脑子都是行文里的悲怆。
作者的笔触就像是一把手术刀,把女主在大我与小我之间痛苦的挣扎,直白到近乎残忍的,刨开来给读者看:
——她的友情是虚伪的、她的亲情是荒芜的、国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
她生活在一片废墟里,独独性|事的快乐是真实的,但这唯一的真实里,偏偏又夹杂着万分的欺瞒。
陆钧行静静地看了林云笙好一会儿:“林老师,你可以跟我讲讲‘爱’是什么吗?”
林云笙被他这副认真地口吻晃了神:“你是在问《色戒》这部电影里体现的爱,还是它原著小说里的?”
“都不是,”陆钧行摇着头,抿了抿嘴,“我想问的是现实生活里的爱。”
面对这样庞大的命题,饶是林云笙也一时失了言。
他垂下眼帘,捏了捏小孩的脸:“现实里我把自己的感情都经营得很糟糕,所以很抱歉,关于爱,我也没有什么好的解释能够给到你。”
林云笙的话语里,有足以破开陆钧行血管的无奈。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入侵了,疼得咿呀乱叫,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轰”的一声,在白昼里断了线,见不到光亮,只是下坠。
陆钧行也说不出来什么是爱。
可他能想明白一件事——林老师被叶影骗了。
叶影对林老师所谓的爱,根本就只是看向橱窗里精致的奢侈品,借由多巴胺贷款的渴求,集独占欲、□□为一体的冲动。
他当时甚至没有去了解过,林老师性格的成因、落在过去的伤疤、面向未来的规划。
叶影明明什么都不懂,就只是捏着林老师无意间露出的七寸,不计后果也不负责任的,提出了“我会教你如何爱人”的承诺。
陆钧行也曾在心底涌起过想要把这一切全部说给林云笙听得冲动。
他希望林老师不要因为叶影错怪了自己爱人的能力,可又害怕是自己的高傲自大与一厢情愿,轻易断言了林云笙与叶影的过去。
更害怕当他自顾自地说完一切之后,被林云笙警惕地叩问:“那你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在跟我说这些话呢?”
陆钧行答不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林云笙来说究竟算什么。
是朋友、是师生、还是因为没达到年龄,所以可以安全相处的小孩?
陆钧行不知道,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大概被低烧的并发症给扰的。
林云笙拿食指轻点上陆钧行的额头:“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钧行回过神来,他伸手,再次拢住林云笙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林老师,等我弄明白什么是爱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林云笙愣了愣,只觉得好笑:“那万一是我比你先弄懂了呢?”
“啊?”林云笙的话宛若当头一棒,砸得陆钧行瞬间晕头转向。
“啊什么啊,难道更大的可能,不应该是我比你先弄懂吗?”林云笙说得理所当然,“虽然现在回过头去看的确很失败,但我好歹也比你多谈过几次恋爱吧。”
陆钧行眨了眨眼睛,四分的心烦意乱添上六分的不知所措,让他徒然懊恼起来。
是了,林老师那么好,喜欢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万一其中有一个人真的非常爱他、万一有人又向他承诺了什么,万一有谁真的教会了林老师什么是爱,那、那……
陆钧行的脑袋荡然一空,呆呆地感受着林云笙把他的手,从自己的掌心里抽走。
陆钧行想,那到时候他一定会很难过。
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