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那件事，裴自宁还没有告诉林煦。
但在那不久之后，有一天深夜，魏同舟突然敲响了裴自宁的家门。
开门看见魏同舟，裴自宁还吓了一跳。而魏同舟像躲避什么似的，缩着脖子低着头，迅速地钻进了裴自宁的客厅。
裴自宁从没见过魏同舟这副狼狈的样子，他的两颊消瘦，双眼都深深地凹陷下去了，像许久没睡过觉似的，下巴冒出一圈青色的胡渣，头发凌乱，衣衫上满是褶皱，最值得令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游移躲闪像只受惊的老鼠，神情不安又紧张，他的脸色很不自然，是因为极力压制脸颊肌肉抽搐的缘故。
裴自宁差点都认不出来这是他那个在人前风度翩翩的学长。
记得前段时间见面的时候，魏同舟说他的团队开发了一个新项目，他正在和梁氏高层接触，他那时踌躇满志，眼神发亮，笃定他的项目一定会被人青眼相看。
然而他却以这副颓废潦倒的模样出现在眼前，裴自宁不由得大惊失色。
裴自宁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魏同舟像根本没听见裴自宁说话，他像在恐惧什么，不肯坐下来，只是急切又焦躁地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裴自宁倒了杯水塞进魏同舟手里，试图让他镇定下来。
魏同舟被吓了一跳，水杯凑近嘴边，却一口水都没喝，又将杯子拿远了，仿佛觉得温水也烫水似的，最终把杯子放到了茶几上。
他深陷的眼睛盯着裴自宁，欲言又止。
裴自宁也跟着不安起来，催促道：“学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魏同舟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你记得我做给梁氏的那个项目吗？”
裴自宁点头。
“……他们没要。”
裴自宁有些惊讶，却还是心有疑虑，这固然是个不小的打击，但也不至于让魏同舟变了个人似的，他结结巴巴地劝：“除了梁氏，你还可以试着投别的公司，还有机会的……你那么用心，一定有人赏识……”
“问题不在这里！”魏同舟突然激动地打断了裴自宁的话。
裴自宁被他吼得愣住了。
魏同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这个项目是专门针对梁氏做的，就算要改，也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根本不值得……我现在已经没时间了！”
魏同舟无助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裴自宁看着他，心里也很着急，但又觉得很不对劲，魏同舟不是做事不留后路的人，为什么会把所有赌注都压在梁氏身上。
魏同舟接下来的话解开了裴自宁的疑惑。
“我之前花了不少功夫去打点关系，那边的负责人说他们都很看好这个项目，一定会拿下来的，我们的团队已经是内定的了，只是程序还是要走。”
魏同舟的声音低沉，充满恼恨和失望。
裴自宁多少有些理解魏同舟的轻率了，基于对方似乎给了承诺的假象，魏同舟难免头脑发热就不管不顾了。
魏同舟突然盯着他：“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裴自宁不解地看着他。
“这件事梁谳有决定权，只要他点头，我的项目就会死而复生。你跟林煦是好朋友，如果你肯为我说句话，我一定还有机会的。”
裴自宁惊讶了一瞬，很快变得迟疑起来：“学长，虽然我很想帮你……可是我跟林煦从来不说这些事情，我跟梁谳一点都不熟，我……帮不上你……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魏同舟再次粗暴地打断了裴自宁的话，“只是一句话的事，不会有损你的清高和自尊，我知道你不想走人情，可你跟林煦那么要好，他不会不帮你的。你去说的话，一定有用的。”
裴自宁为难地看着魏同舟，虽然他很担心魏同舟，也很想帮他解决麻烦，但他看不出在这件事上有他能够插手的余地。
“你救救我！”魏同舟突然崩溃了似的，喊出这句话。
裴自宁满脸愕然，突然意识到还有些事情是魏同舟没有说出口的。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之前为了做这个项目我借了一笔钱，前期开发、设备场地租金、团队每个人的工资，人情往来，哪样是不烧钱的？你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艰难，我实在是出于无奈，这个项目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孩子，我不能半途而废。”魏同舟颓然地说，用手掌狠狠地搓了搓脸。
裴自宁心里闪过不详的预感，脸色不禁凝重起来：“欠了多少？”
“……两百万。”
裴自宁一顿，震惊地看着魏同舟，原来这才是他如今这么憔悴的真正原因。
“我当时要钱要得急，根本没想清楚，一不留神就借了高利贷，本来拿下了梁氏就好，什么钱都能还上了。可谁知道梁谳会害我，这笔钱本来不多，可利滚利，我已经还不上了。”
魏同舟无助地辩解道，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的肌肉出现了一阵神经质的痉挛，像是猝然被什么恐怖的东西攫住了。
“这几天催债公司都找上门了，说我要是再不还钱，就要动用非常手段了。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求了。”
裴自宁脸色异常严肃，他快速地翻出了自己的银行卡，他把存着自己这么多年积蓄的卡往魏同舟手里一塞：“这些钱你先拿去用，我们再想办法，只要还钱就没事了，他们不至于真动手的。如果他们真的做了过分的事，我们就报警。”
“没用的……”银行卡从魏同舟的指间掉落在地上，他的目光呆滞，“你这些钱是杯水车薪，那帮人只认钱没有人性的，你不帮我，没准你下次见到的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了。”
“你不要胡说。”裴自宁拔高声音打断魏同舟令人不安的话。
裴自宁犹豫了一下：“……就算我去跟林煦说，梁谳也不一定会答应。”
他跟梁谳向来不对付，他在这件事上完全看不到希望。
魏同舟却因为他的松口，骤然两眼放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了裴自宁的双手：“现在能救我的人只有你了！”
裴自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脸上激动又笃定的神色。
“我来之前已经把一切内幕都打听清楚了。本来我的项目是一路顺利的，最后是卡在了梁谳那里。我听人说，当时梁谳根本连计划书都没看两页，看见负责人是我，直接就把项目毙了。”
“为什么？”裴自宁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魏同舟凝视着裴自宁沉默了几秒，只问：“自宁，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梁谳？”
先前裴自宁听魏同舟说是梁谳害他，并没有多心，以为他只是发泄愤怒而已。但他不太相信梁谳会因为他们之间的龃龉开罪魏同舟，难道真的是他连累了魏同舟吗？
裴自宁愣怔着，只想起了前段时间酒店那件事，脑袋嗡地一声，像被棍子猛敲了一下。
魏同舟见裴自宁长久地发着呆，便压低了声音，放弃了似的：“自宁，如果你实在有难处，就算了吧，是我强人所难了。那帮纨绔子弟，仗着自己有钱就胡作非为，如果是他故意欺负人，我们也没必要向他低头，这件事我自己另外想办法吧，反正他们总不敢闹出人命。”
裴自宁看着魏同舟脸上的苦笑愈发不忍，魏同舟在这种时候都还在为他考虑，感动之余，心中的愧疚也越发强烈，毕竟是自己害了他。
与此同时，裴自宁越发觉得梁谳蛮不讲理卑鄙无耻，梁谳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拿魏同舟开刀，可这件事跟魏同舟一点关系都没有。
裴自宁怒火中烧，一脸愤慨和坚决，说道：“我会去找他的。”
第二天裴自宁直接去了梁氏大楼，跟前台说要找梁谳，前台打过几个电话之后，就告诉了他梁谳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裴自宁一路坐电梯上去，抵达楼层之后，就有人引他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让裴自宁自己进去了。
偌大的办公室是简单又冷淡的黑白色调，入目都是笔直生硬的线条，一尘不染，空旷中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裴自宁一时有些发愣，他从没在工作场合见过梁谳，他穿一身灰色的高定西装，系着领带，着装笔挺整洁，平滑的布料上不见一丝褶皱，低调中又透出一丝贵气来，随便一眼就如同杂志上那些精心装扮过的名模硬照。但存在感明显的是他浑身散发着身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气息，无形之中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就像丛林中称王的猛兽，即使蛰伏着，但其他动物一旦进入他的地盘，都会被他的气场压制住。
梁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眼睛审视着裴自宁，他的神情比平时更佳严肃稳重，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疏离感明显。
“找我有事？”梁谳的声音冷淡，不带任何感情，比平时听起来更遥远。
裴自宁回过神来，从眼前这明显不掺杂任何私人因素的场景中觉出了一丝讽刺，唇角翘起：“我还以为你是公私分明的人。”
梁谳像听见了什么新鲜事情：“大老远来指责我的工作态度？”
但梁谳只是觉得可笑，显然没把这个当一回事，裴自宁索性直接说出了来意：“我找你是为了魏同舟的事。”
梁谳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却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哦，你那个学长，见过一两次。”
梁谳的记忆里一向很好，裴自宁可不相信他会不记得魏同舟，皱了皱眉：“少惺惺作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看你不顺眼，如果不是你这次实在太过分了，我也不会来找你的。我们不对付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犯不着牵扯到其他人，希望我们都有这个共识。如果你是想用这件事来敲打我的话，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别为难别人了。”
梁谳向后靠坐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裴自宁把一席话说完，从始至终都是一脸漠然，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他的神情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就像一池平静的湖水，连波纹都欠奉，高深莫测的样子叫人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敲打你？”良久，梁谳才发出一个疑问，像是根本不知道裴自宁在说什么。
要不是裴自宁对梁谳的性格有所了解，说不定也被他这副无辜的样子骗过去了。
“如果你担心的上次我们在酒店遇见的事，我并没有告诉林煦。”
听到这里，梁谳嘴角终于出现了裴自宁熟悉的那种带着嘲弄和傲慢的冷笑，他说：“裴自宁，你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