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随是回来喊他前去府邸前厅的宴会,他自同盛栩舟分开就被李德辉传了去陛下身边作陪,最后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发觉了钟随沾上脏污的衣角,连皇帝都不禁笑了几句。

  正好有下人来禀明秋知府,宴已备好,只请陛下和知府上座,陛下便特许他寻个厢房换身衣裳,没想到钟随换好了衣服想着来了趟扶云院,不等府上下人挨个儿地喊官员们去赴宴,而是亲自来了。

  知晓了是钟随亲自来带他去前厅,盛栩舟有些受宠若惊,本来因为钟随迟迟不归自己一个人呆着已经无聊到快要长草而产生的怨气也散尽在了适时吹来的一阵清爽微风中,跟在他身后傻笑。

  “我不过是为了提前看眼扶云院,总是要同住一月的地方,再者才是怕府里今日忙碌,下人们要是欺软怕硬忘了来喊你,才顺路来喊你同去前厅,怎就这么高兴?”钟随慢下脚步,和盛栩舟并肩,许是见了盛栩舟傻乐心情也跟着不错,扫了他一眼说道。

  扶云院都快是府中角落了,陛下哪怕要逛也不会逛到这犄角旮瘩,盛栩舟才不傻,哪里来的顺路一说,嘴硬!

  “哼,”他挤出一个轻快的音节,也不正面回答,但显然对钟随话里给出的解释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心里暗想:钟随其人,真是嘴硬心软,自己今日早些时候还冤枉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没生气还好声好气解释了,晚上不等知府中的下人来又主动来领自己,这定是向自己求和的表现。

  嘿嘿,想着心里还怪高兴的。

  盛栩舟不说话,但是心快要飞扬到高处去。钟随向他看过来,一个眼神却让他一下子扭捏了,嘴角向上扯出一个笑,钟随就很快把头扭开了。

  只因盛栩舟这长相真是占尽便宜了,热切的眼神里里闪动这点点的碎光,尽管黑暗中两颊的梨涡看得不太真切,但只是看着这幅相貌,又或是看着盛栩舟时就容易想到盛翊曾经交代过让他对这个弟弟多关照写,钟随就忍不住心软,光是说话语气都不那么冷了。

  江南知府府上面积本就大,加之没走多久天就黑透了,最终两人还是叫了经过的提灯侍女指路。

  盛栩舟的位置在众臣之中中段靠后,而钟随就坐在陛下下首第二桌,进了前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盛栩舟向陛下行过礼之后就只得对钟随点了点头,然后便与他分开落座。

  这是他第一回独自参加宫中宴会——虽然地点成了江南知府的府中。进宫赴宴这件事,多是幼时随母亲同去,先去后宫拜见了他当贵妃的姨母,而后宴会时也少与群臣同坐;近些年他年纪已不适于再进后宫拜见,官阶又不尴不尬的,依旧少有机会参与到这种场合中去。

  “朕南下江南,为安定地方,为抚恤民心!而今在这儿,与知府,与大家共饮同乐,便是民心安定的最好体现,各位切莫拘着自己,尽兴才好!”中央皇帝突然举杯,盛栩舟不知他是否在自己未至前已然饮过了酒,面颊飞着红晕,堂上烛火通明似日间,他离得远也看得分外明显。

  秋知府忙跪在中央行礼,堂下朝臣你一句我一句又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闹得盛栩舟头疼,皇帝手一挥就下旨赏了什么东西下去他也未曾听清。

  宦海浮沉,深不可测。盛栩舟深知今晚没他一个小鱼小虾说话的机会,也知说多错多怕被有心之人套了话的道理,加上身边坐着的,差不多官阶的同僚们都只是混个面熟,除开有眼神交汇时盛栩舟作讨好地笑笑,其余时间都选择了乖乖闭嘴。

  说来扶云院真只是个府邸中偏僻的小院,盛栩舟已感叹院中装潢精致,来了这用来设宴的前厅才只何为这府上真正奢靡之处。

  连众多朝臣桌上用的都是越窑瓷,更不必说抬眼便可望见的头顶雕花镶金梁,苏绣插屏将中堂分成两半,一半设了筵席,另一半是乐师们演奏者江南小调,娉娉袅袅,余音不绝。

  哪怕先前陛下说了“尽兴”,盛栩舟依旧是肚子里先放着心眼,吃东西也只是浅尝辄止,怕自己糊涂,白瓷盅里盛的江南新酿更是只沾了沾嘴唇。

  偶有邻近的同僚来搭话,他靠别人口中一声“盛三少爷”,辨得出喊的是自己,就无心听说的究竟是什么了,点头应和便是。台上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歌姬和舞姬他也不去瞧,瞥了一眼那穿得像是荷花活了成了精的舞姬,盛栩舟只觉得她开得未免早了些,这时日即使是江南也未有荷花开放。

  他目光在厅中绕了一圈又落到钟随身上。不知是陛下出行带的宫妃们品阶都不高,女眷们便另设了筵席,免得和外臣们一起,无了后妃们,钟随便坐在了陛下左侧第二桌这样前的位置,与陛下之间仅仅隔了一个八皇子。

  他时常被陛下念到名字,便举杯浅酌一口,也抽不出空挡同盛栩舟心有灵犀一下来个遥遥对视,盛栩舟还得分心想着钟随酒量如何,这一口一口喝下去,至宴会结束之后他还得和一个醉鬼一同回扶云院。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渐渐身边人也看得出盛栩舟兴致缺缺无心社交,只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强撑至宴会结束。不过他这儿不似钟随那样坐在前头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大家在皇帝面前露不上脸,有忙着结交不亦乐乎的,自然也有像盛栩舟一般无心结交得不到积极回应的,换了别人就当面飞个白眼过去——大家都是平级,谁看着假清高的样儿,唯盛栩舟,背后的定国公府只得让想要攀上他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暗地里啐他一口。

  盛栩舟尽是不知晓一场宴会里坐得如此靠后的官员们之间也有着上位者一般的弯弯绕绕,他放空着脑子,视线不自觉定在钟随的方向,恍惚间他好似听见秋知府谄媚的声音,说把那位莲花精舞姬今晚便可送至皇帝院中,又有皇帝好似慈爱地叫了赵昔说话。

  他长久未移开视线,久到仿佛已经习惯了以这个姿势远远地望着前头的动静,却突然有了回应。

  钟随回头,深邃的眼眸里看不清楚其中究竟蕴含了什么情绪,他一下就撞进了盛栩舟的目光,随后像曾经很多次发生过的那般冲他笑了笑。

  盛栩舟有点想闷下一大口酒来压一压自己加速的心跳,端起白瓷盏放至嘴边,又想着喝酒误事,是一口也别喝的好。

  最终那皇帝都青睐的江南新酿,只浅浅触碰了盛栩舟的嘴唇,没能掩盖住那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