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90章 90

  祝神从贺兰府到喜荣华,近百里长路,先是驾马,从马背上摔下无数次后半路弃马而逃。

  积雪浸透了他的冬靴,祝神徒行数十里,跑回喜荣华唱了一出戏。

  贺兰破蹲在榻前卷起他的袖口时,祝神的胳膊上全是莫名其妙的擦伤。雪水消融于袖中,留下一些细小的石粒粘在伤口处。

  他给祝神擦拭伤口,怀里揣着祝神早已冻得冰冷的双脚,抬眼看向祝神时,对方却像犯了错被抓包似的躲开目光,前些日子伪装出的机灵圆滑倏忽消失不见,只望着一旁地面咕哝着解释:“我不知道……怎么就不会骑马了。”

  他记得自己分明是骑过马的,也可以奔袭很长的路去给小鱼找药,今晚莫名就不会骑了,那么长的路,险些把命颠掉一半。

  祝神脸上的妆其实画得并不太好,凑近了才能发现,两边眼角的飞线不齐整,油粉也抹不干净,白的白红的红,又掺杂着黑色,生硬地贴在脸上。可贺兰破刚才在台下看着,就觉得沾洲三百二十八座城池再无一处有颜色。

  “没关系。”贺兰破的掌心搭在他手背上,才拿过湿帕子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一点潮湿,似有若无地捏了捏祝神。

  祝神转回目光,看见贺兰破蹲在自己的膝前,仰着脸,对着他扬了扬嘴角,正一点一点擦干净他乌七八糟的脸:“没关系的,祝神。”

  祝神似乎松了口气。

  贺兰破把他的脚捂热了,才试着放进热水盆里,正低头给祝神脚背浇水,忽想起什么,轻轻握住祝神的脚腕问:“怎么找到回喜荣华的路了?”

  祝神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贺兰破若有所思:“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

  祝神左右的脚尖在水盆里互相蹭了蹭,没说话。

  第二天祝神搬回了喜荣华。

  开年贺兰府中事物依旧庞杂,贺兰破时常两头跑,总是傍晚在府中处理完要事便策马到十六声河陪着祝神施针,休息半夜到了凌晨,等祝神醒来又连夜回到飞绝城。有时运气好一些,赶到喜荣华时祝神清醒着,二人便能说一会儿话。大多数时候祝神看见了他便保持沉默,这时的祝神对贺兰破的感觉是陌生的,但又因为日日见面而被迫察觉到几分熟悉,他便用沉默来藏拙,以免被人发现异常。

  这天祝神独自坐在酒楼后院的小亭子里晒太阳,开年第一场积雪开始融化,他裹着厚厚的鹤氅,左右摆两个大炭炉,容晖不放心,又在他背后添置了一个,再把三面的帘子都放下来,烘得祝神浑身暖洋洋的。

  斜阳随日迁移,慢慢从他的脚底照到脸上,祝神如今一天只用一次针,但总犯困,这会儿懒洋洋闭着眼正要打盹,就见宵娘笑吟吟地拿着一把长剑朝他走过来。

  祝神揣着手,半睁开眼笑道:“三姐。”

  “祝小二,”宵娘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麻布衣裳,发髻依旧盘着一张方巾,眼角堆着三两细纹,笑起来依旧是风姿绰约。

  她把剑背在背后,步步悠闲地踏上亭子,凑到祝神面前,把剑拿到祝神眼前:“认得出这是什么不?”

  祝神看了看,说:“这是我的剑。”

  “欸,对啦。”宵娘伸出指尖在剑脊上弹了弹,“三姐听说,是有个什么法师,把阿拉祝小二害成这个样子的啦?”

  祝神对着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宵娘凑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告诉三姐是谁,三姐去杀了他!”

  祝神睫毛低垂下去遮住了眼珠子,还是抿着嘴笑。

  宵娘没听到回答,转过脸一看,见祝神只是微笑,便道:“怎么?不信你三姐的呀?”

  这次祝神开口了,他看一眼宵娘,笑里带了些茫然:“我不记得是谁了。”

  “那难办了呀。”宵娘一把直起身子,来回踱步走了两圈,忽然定住,侧过身问祝神,“三姐教你一套剑法,以后你要是想起来了,自己去杀了他!祝小二,要不要学呀?”

  祝神说;“三姐教,我就学。”

  院中一棵常青树的树顶,有一片树叶被雪压断,缓缓往下飘落。

  宵娘哈哈一笑,将剑举起,眨眼之间挽了一个剑花,翻身飞跃出亭子,眼风一横:“祝小二,看好了!”

  这是一套极快极轻的剑法,宵娘为了让祝神看明白,显然将速度放慢了两倍不止,然而手中动作依旧足以叫旁人眼花缭乱。她在三尺积雪之上身轻如燕,几步贯穿整个庭院,冷硬长剑在她手上恍若化铁为水,劈开阵阵寒风,破空之声更迭而起,只响彻在她挥舞俯仰之间。祝神记着每一个动作,脑海中好似百十个幻影连成一片,恍惚可见这天地之中的一人一剑,弹指已杀尽千军万马之师。

  宵娘收了剑,那片树叶正好落到地上。

  “这套剑法,叫凉宗七步剑。是武非武,是剑非剑。以剑为符,以武破道。天底下,没有能躲过它的法师!”宵娘站在雪中,寒剑红衣,像一团凛冽的火焰,“祝小二,记住没有?”

  “好剑法。”祝神点头,轻声称赞,“三姐再舞一次给我看。”

  “行!”

  宵娘说舞便舞,起势飞身,一套剑法连贯成招竟是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待这次结束了,祝神又说:“三姐再舞。”

  “哈!好你个祝小二!”宵娘几步上前,抬脚踩在祝神腿边的椅子上,胳膊靠在膝上,倾身过去指着祝神笑骂,“敢耍你三姐!”

  祝神低头吃吃一笑,便听宵娘玩笑着恐吓:“知不知道宵娘的宵字怎么写?”

  祝神歪着头,故作好奇地配合她:“哦?”

  宵娘比出三根手指头,逗小孩儿似的:“一个宵,上中下三个字,你怕不怕呀?”

  祝神正要作答,陆穿原从大堂过来:“吹多久风了?该回来了!”

  祝神不情不愿地拖长声音:“哦——”

  宵娘拍拍他的脸,把剑放在祝神怀里:“嘛……回吧,少吹风,总得报了仇再死的呀!”

  祝神回到屋子打了会儿瞌睡,瞧着下午还有太阳,夕阳正好,又揣着手炉溜到喜荣华大门口坐着。

  十六声河一条青石板路铺成的长街上还堆着冰雪,像条银白色的大蛇,两端蜿蜒着,不见尽头。

  道路前方一个身穿素色棉袍的小姑娘正挨家挨户地敲门,每走进一处,不过多久就被店家骂骂咧咧地赶出来。

  可她似乎对此并不羞恼,仍不卑不亢地去到每一个人跟前,有人漠视着走开,有人对她挥手斥责,十六声河一向热闹,纵使过客很多,却没一个肯搭理她。

  容晖拿来一个炭炉与两层兽皮垫子,祝神让他铺在扫干净的栏杆上后,就这么靠着柱子坐在了屋檐下。

  他瞧着这小姑娘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多时对方来到他跟前,对着他举起手,静静等待他的回应。

  十六声河熙熙攘攘行人匆匆,祝神是第一个对她俯下额头的人。

  顾龙机一如在贺兰府门前那次一样,将指尖点在祝神眉心,念念有词说着天听教的教词。

  ——“人心如河,深浅莫测。”

  她说完,施了一礼,毫不留恋地继续前行。

  祝神在心里奇怪自己竟然能听懂这教派的语言,又同容晖笑道:“出世之人,教词竟是如此入世的话。”

  容晖说:“就是这句教词,让您笃定天听教只是道貌岸然的帮派而已。”

  祝神自然是记不得了:“我?”

  二人正说着,贺兰破来了。

  祝神指尖在怀里的手炉上打了两个圈,接着对下马而来的贺兰破先声喊道:“小鱼。”

  贺兰破听见他主动叫这个名字,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在暗里开心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握住拳,按捺住神色,只取下披风递给门口的十三幺,怕一身寒气影响祝神。

  他递走披风,连屋檐也没进,径直跑到栏杆外边蹲下,隔着袖子把手搭在祝神胳膊上:“今天还好?”

  祝神只是含笑不说话。

  祝神如今越来越不爱在贺兰破面前开口,怕的是说多错多,总以为自己还能藏着记忆错乱的秘密,不愿叫人看出端倪。

  他把揣在袖子里的手炉转出来,小心翼翼抓过贺兰破的手放在手炉上,自己则将手掌覆盖在贺兰破的手背,言简意赅地道:“暖暖。”

  贺兰破的皮革手套是冰凉的,冒了一路寒风,更是冷得沁人。

  他摘下戒指,又把手套取下,露出翻卷着狰狞伤疤的双手,隔着祝神的手掌重新抱包住手炉,把头枕在祝神膝上:“我很想你。”

  祝神就坐在栏杆上,看见黄灿灿的夕阳映照着贺兰破衣衫上的勾金花纹,悄悄抽出手,摸了摸贺兰破的头发。

  街面积雪半消,对面小院探出一枝腊梅,炉子里的银霜碳发出小小的爆破声。他们静默在黄昏的屋檐下,像一副褪色的古画。

  入夜陆穿原代柳藏春给祝神施了针,贺兰破守在床边,等着取完针后把人叫醒,突然瞥见祝神靠近床内的那只手臂向上屈折着放在枕下。

  他料想这个姿势必定不会让祝神舒服,一来是枕久了手麻,二来是半只胳膊露在外头总要着凉,于是便伸手试图将祝神的胳膊从枕头下放回被子里。

  刚抓住祝神的手腕抽出来,贺兰破就看见对方手心攥着一张字条,握得很紧,只从指缝露出若隐若现的一角。

  贺兰破掰开祝神的手指,取出纸条打开一看,那上头写着短短几行小字:

  “床边的人是贺兰破,贺兰破就是小鱼。

  今年是卯元329年,小鱼已满20了。”

  贺兰破对着字条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道:“330年了,祝神。我找到你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