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78章 78

  贺兰明棋此刻在车里紧皱眉头。

  柳藏春实在是太烦人了。

  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他顶着她救命恩人的头衔招摇过市,不动声色地名满全城;进了府也不安生,恨不得像个猴一样人人都来看他一眼。等到贺兰明棋知道时,他已经四两拨千斤地成为了贺兰府的贵客。

  如今全城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认得那位“眉间有颗朱砂痣的公子”就是贺兰明棋的救命恩人柳先生,府里众人念在贺兰明棋的份上对他更是毕恭毕敬,而他一来便轻轻松松把自己架在了如此高的地位,贺兰明棋就是想做点什么也为时已晚,为了不落下口舌,只能顺着情势礼待于他。

  柳藏春,说着是跑来贺兰府给祝神看病,然而祝神上个月连夜跑了,他却一直赖着不走。来的那晚,贺兰明棋还在琢磨与祝神的谈话,得知此人已进了园子,只不耐烦招呼疏桐:“随便给他找个厢房就是。”

  结果柳藏春走了一圈,就近在离贺兰明棋那院子最近的一处屋子站定:“我看这间房子就不错嘛。”

  说着他转头温声问道:“疏桐姑娘,这屋子有人吗?”

  疏桐本因他救了贺兰明棋一事而对其十分敬重,又因柳藏春待人处事如春风和煦,听他这么一问,当即笑着给他安排了。

  而柳藏春住在贺兰府,虽秉着如此大的名头,却丝毫没有仗势欺人的做派,住得越久,越是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因此他时不时的不合规矩——譬如在贺兰明棋闲静练字时,柳藏春探头探脑想要进去:“贺兰姑娘,在练字呀?”又比如到了饭点,贺兰明棋还没用膳,柳藏春跑进来笑吟吟问:“贺兰姑娘,一起吃饭吗?”诸般事迹,在许多人眼里竟也无伤大雅。就连疏桐也曾几度包庇,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不觉,柳藏春竟成了贺兰明棋这里的常客。

  只是他每次都极有分寸,贺兰明棋练刀,他就在她休息时递水;贺兰明棋写字,他就笑眯眯研墨;贺兰明棋吃饭,他就盛汤夹菜。虽常叨扰,却叨扰得并不讨厌,贺兰明棋烦他的心眼做派,又懒得计较。

  日子长了,贺兰明棋琢磨出味儿来:柳藏春看似是拿捏了府里的人,实则是把她给拿捏了!

  如今他在这儿,表面进退有度,其实早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呼百应了。她要是想对他做什么,还拉不下这个脸来——传出去就成了她贺兰明棋恩将仇报,不讲情义了。

  说起来柳藏春并没有要求她做什么,可贺兰明棋还是感觉自己在被人威胁着。

  而她不喜欢被威胁。

  所以贺兰明棋决定在围猎的路上把柳藏春解决了。

  柳藏春在她府里出不得事,可山中多豺狼,柳藏春死在外头,谁敢说一句是她贺兰明棋杀的?

  那边柳藏春得知自己也受邀前去冬猎,自是答应下来,欢欢喜喜地带上了自己的小猫。

  上次马车里剩的山空燃完了,停驻的当儿,疏桐正躬身进来添香,听见车下动静,忽侧身一看:“柳先生?”

  “疏桐姑娘好啊。”柳藏春左手抱着猫,右手端着碗,满面春风地对着疏桐笑。

  疏桐赶紧让开。

  柳藏春一溜烟钻进车厢,贺兰明棋正支颐靠在小几上,撩起眼皮扫了他怀里一眼,心想:“小黑猫。”

  “贺兰姑娘,”柳藏春挤到贺兰明棋身边,腰侧的白月玉佩与矮榻相撞,发出叮咚声响,他放下猫,改双手捧碗,“燃香再好,也忌讳多闻呢。”

  车外疏桐看看自己手上还没拿进去的山空,暂时地静止了。

  贺兰明棋沉默一瞬:“不点香,头疼。”

  “头疼,是贺兰姑娘健想多思的缘故。心不静,则气性大,肝火旺,神思烦忧,自然颅内受感——”

  贺兰明棋做了个打住的姿势:“别念经,头更疼了。”

  柳藏春收了话,把碗递过去,笑眼弯弯地说:“喝点安神汤吧。疏肝健脾,解表散热。食疗总比闻香好。”

  贺兰明棋睁眼凝视着那碗乌黑的汤药,心里估量着自己不接药柳藏春继续念经的可能性,未几,还是接了过去。

  疏桐听着个中动静,默默抱着香退下了车。

  柳藏春送完药便很自觉地离开了,临走时像是故意把猫遗忘在车里,依旧是一副很和气的模样:“那我就不打扰贺兰姑娘休息了。”

  说完便只身下了马车,留下贺兰明棋和那只半个小臂大的黑猫面面相觑。

  贺兰明棋看着它身型不大点,毛发却是是油光水滑的样儿,便知贪名赫赫的柳藏春把平日里赚的大把银子都用在了谁身上。

  果不其然,那黑猫在马车里跑了一圈,眨眼功夫便将桌子食盒里的鱼肉点心还有水果搜刮得一滴不剩,最后试试探探地趴在贺兰明棋旁边,怯生生扒拉着她的袖子,见她没反应,便大着胆子钻到她怀中蜷缩着打起盹来。

  贺兰明棋垂眼看着这只猫,心想:“小醉雕。”

  于是她更烦柳藏春了。

  这个人的烦,是不动声色、暗度陈仓的烦。烦得润物无声、无孔不入。烦在细枝末节,烦出了一种和贺兰明棋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感。

  柳藏春下了马车之后又去寻找祝神。

  祝神眼尖,老远瞧见他朝这边过来,当即拉着容晖回了车厢,等柳藏春来打招呼时,只叫刘云托辞:“舟车劳顿,二爷身体不适,现在正睡着,柳先生到了行宫再行诊断吧。”

  柳藏春低头一笑,对方这伎俩拙劣,可见祝神是故意敷衍,摆明了就是不愿意让他看病。他不点破,也不硬闯,只从身上掏出一个香囊:“这药囊是我自己配的,先前粗浅看了看祝老板的表征,便抓了些养神益气的药材。贴身带着,总归无害。”

  他仁至义尽如此,祝神自然不好推辞。刘云拿了药囊进来,祝神便也安安分分地贴身放了。

  北方冬夜严寒,不适合驻扎,他们一路抵达行宫,各自入住后,天也快黑了。

  行宫之内终夜灯火通明,贺兰军很快整肃,或巡防或驻守,以免山中虎豹潜行进宫。

  行军在外,贺兰破与祝神同宿不合规矩,还是如常与贺兰明棋的寝宫挨在一处,祝神则被安排到外苑。

  因是外出第一天,军中许多事物需要整顿统筹,贺兰破傍晚吃毕了饭,来看过祝神一回,期间发现祝神手上缠绕着一圈白色绷带,便问是怎么回事。

  祝神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马车上不小心划伤了,不碍事。”

  划伤是真的,不小心却是假的。

  当时容晖正拿了新鲜的橙子打算削给祝神吃,转头擦个手的功夫,回来一看,祝神就拿着刀在自己掌心划了长长一条口子。那伤从虎口划到小指下方,如同裂谷一般,正汩汩流着血。

  很快祝神的脚下凝聚出了一块小血泊,而他只是望着险些割断了筋的掌心发呆,好似流血的感觉很爽快。

  容晖想,这便是大掌柜说的,药吃久了,麻痹感官,迟早伤到脑子——祝神早有嗜痛的苗头了。这大半个月来,容晖替他换衣服时,总在身上看到或深或浅的淤青,问祝神,祝神就说不记得,或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绊到,后来渐渐他的衣服上开始出现乱七八糟的血迹,容晖趁他白天补觉时卷起袖子一看,就见祝神胳膊上多了几道新旧不一的伤疤。有些结了痂,又被祝神抠下来,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一圈沉积的颜色。

  祝神嗜痛,又怕痛。容晖偶尔没有及时送裂吻草时,便能听见祝神额头撞到地板上的声音,想来是刀口割伤的痛不及药瘾发作起来时的万分之一,祝神的承受有极限,他正在自己的极限内不停探索着对痛觉的感知程度。

  容晖想不明白,分明这大半个月祝神吃药的频率有所下降,可为何吃完药的反应一天大过一天,有时一颗药下去,他的目光便长久地涣散着,过了那个劲头又好似精力无比充沛,满屋子找刀,找不到就去后院看厨子杀鸡,仿佛要见够了血才能得到满足,几乎到了魔怔的地步。

  他当然不明白。祝神吃药的频率只是在他眼前下降了。

  容晖看不到的地方,祝神在刘云身边一天两颗地服用着裂吻草。有时刘云也想阻止,尚未启齿,话便被祝神堵了回去:祝神告诉他,要么沉默,要么走。刘云无法把祝神一个人留下,怕的是一个不经意对方就几十颗药一起倒进嘴里。

  夜半时分,祝神不见了。

  起先是柳藏春从内苑过来,找到守在外面的容晖,告诉容晖贺兰破有东西要拿给祝神,但因手上事务繁杂,没个可以打发的人,得麻烦容晖跑一趟。容晖不疑,当即往贺兰破的寝宫去。

  接着柳藏春敲开了祝神的门,邀请祝神外出散步,共同赏月。虽然这两天的天气不好,无月可赏,但祝神还是欣然答应——也许是才吃过药,精神很足的原因,祝神觉得屋子里闷透了,正好出去走走。

  走到行宫边缘处,祝神的脚步渐渐放慢,目光也流转在栅栏外那一片幽深的林子里。

  正当此时,柳藏春说天色已晚,月赏够了,便要告辞,好像他的任务就只是带着祝神走到这一片无人看管的栅栏边来似的。

  祝神当即道:“刘云。”

  刘云这才从暗处上前来。

  祝神说:“柳先生的住处远,你沿路护送一下。”

  刘云迟疑着不语。

  他的首要任务是看护祝神,此时容晖不在,自己是半步都不能离开祝神的。但看柳藏春,对方竟也是笑吟吟等着,并不开口拒绝。

  刘云无法,只得应道:“是。”

  前脚二人刚走,后脚祝神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行李夹层,取走了那柄藤剑。

  刘云送完柳藏春再原路返回,丝毫不见祝神踪影。

  那边容晖去到贺兰破房中,方觉察出不对劲来。

  贺兰破从满桌卷轴和地形图中抬起头来:“东西?什么东西?”

  容晖一头雾水:“柳先生说,小公子有东西要我来取走拿给二爷啊。”

  贺兰破隐隐皱了眉头:“我今天没有见过柳先生。”

  两个人四目相对,贺兰破率先站起来往屋外走:“你去找柳先生问清楚,我去看看祝神。”

  容晖隐约察觉出了事,心内困惑的同时便有些乱了阵脚。好在贺兰破还算镇定,安排了容晖,又自顾往祝神那边去。只是还没到祝神那儿,他便撞见了慌不择路的刘云。

  “小公子,”刘云后退一步,先行了礼,“小公子可曾看见二爷?”

  “祝神不见了?”贺兰破问,“不在寝宫?”

  他见刘云神色,方知自己猜对了。

  “你最后一次见祝神是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和谁一起?”

  “在行宫后方栅栏处。”刘云顿了顿,“和柳先生一起。”

  贺兰破思索了一瞬,大步流星往行宫后方去,转身时道:“你去把柳藏春抓起来,一个人不够,就叫上辛不归。”

  乌云散开,月上中天,贺兰破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走到一半,忽然抬手吹了一个响哨,不出片刻,脚边窜来一个矫健雄壮的黑影。

  行宫边的栅栏看起来完好无损,贺兰破走近一推,栅栏中部早已被利刃劈开,只是被人合上后伪装成了没被动过的模样。

  贺兰破从袖中拿出一颗裂吻草放到醉雕湿润的鼻下:“记住这个味道,跟着我一起找。”

  偌大行宫,前方是辉煌闪烁的篝火,随军的部将围着火堆饮酒作乐;后方是一望无际的密林,贺兰破只身潜入黑暗,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