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65章 65

  贺兰破在冰川下的最后一个月,只做了一件事。

  练刀。

  昼夜不息地练刀。

  凤辜千里迢迢把他引来这里,只为了将他练成全天下最快的一把刀。

  贺兰破挥舞着那把卷刃的兵器,不知疲倦,身如鸿雁,追风斗雪,凤辜就陪在一边。无论白天黑夜,两个人没有合眼的时候。

  空旷无边的冰原上,刀声彻夜鸣响。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凤辜在他无数次招数落地时摇头:“不够快。”

  “还不够快。”

  有时贺兰破感觉自己已经化作了冰原上的一片光,清晰地感知着每一阵刀刃带过去的风。他的刀很快,身体和眼睛比刀更快,刀尖出在空中,他的目光已经落到地上。可凤辜仍是摇着头说:“要打败戚长敛,还要再快。”

  最后陪他过招的是凤辜。

  偶尔刀身擦过凤辜的衣袖,贺兰破会想,为什么凤辜宁可花费如此长的时间来训练他也不直接亲自去救祝神?很快他又会在脑子里把这个想法否决。

  除了自己,贺兰破也不相信任何人。

  那天——他忘记了是多少次落败于凤辜手下,当那把破破烂烂的苗刀刺穿凤辜的身体时,贺兰破也有一瞬的愣怔:他战胜凤辜了。

  他的刀快过了凤辜,这意味着他早已快过了戚长敛。

  接着贺兰破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凤辜的身体是虚无的,从衣带到肉身,看得见摸不着,陪他练刀一月之久的人一直是一缕魂。

  他没有多想,脱口便问:“你的身体呢?”

  凤辜透过冰面看向那条盘踞的蟒蛇。

  蛇仍然是沉睡的,持续而规律的震动通过层层冰岩触及他们的脚下,相当微弱,是隔得太远的缘故。

  贺兰破总是被中间那一小片鲜红颜色吸引注意,随即又听凤辜说:“我会和你一起去,光凭这把刀,杀不死他。”

  “你去了就能杀死他?”

  “我也不能。”凤辜不爱笑,眉目间生就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无论面对谁都像有一种老师的姿态,贺兰破此时才发现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我寄一缕魂,镇他十二年。”

  “十二年后呢?”

  “有祝神。”

  贺兰破欲言又止,他不忍告诉凤辜十二年后的祝神是终日惫懒多病的模样,可又觉得自己不说,其实凤辜也都知道。

  否则凤辜不会将他引来梓泽,告诉他将祝神救出念境的办法,给他这一颗灵蛇心头血。

  山洞外天光稀薄,他生了火,将祝神托进自己怀里,从身上拿出一枚小小的血红色药丸。

  药丸极腥,是凤辜念力所化的灵蛇心血炼就,一来保住祝神周身念力不会因为戚长敛的封印而过多流失危及神魂;二来可以直接破了戚长敛的念境,让祝神尽快脱离禁锢,在喜荣华里醒过来。

  贺兰破叹了口气,对着掌心微微出神。

  他的身体感知逐渐强烈,是沾洲叹不断暗示他即将回去了。

  他将蛇心血送入祝神嘴中,并未喂水,这药需祝神含服。

  祝神昏沉沉的,被腥气冲醒了。

  他尚未睁眼,先是皱眉要吐,贺兰破安抚着顺了顺他的心口:“忍忍。”

  贺兰破一出声,祝神的眉尖顿住了,又慢慢展开。

  他挣扎着张开眼,目光仍是茫然混沌的,外头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却是青白一色地隐隐亮了。

  祝神迎着洞口的方向躺在贺兰破腿上,熹微晨光透进他的皮肤,显得他整个人的脸色苍白而脆弱。祝神的视线从贺兰破的脸上转移到了山外,他已经许久没遇见过青山白云了。

  舌尖上的药丸彻底化开,他忍着苦涩和血腥味咽下去,浅淡的瞳孔随着第一缕日光的升起而微微晃动,祝神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缓缓地收回视线,凝视着贺兰破,似乎是在辨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良久,贺兰破的脸终于与祝神的记忆有了交叠,他试试探探地开口:“……贺兰公子?”

  贺兰破先前犹自镇定,大约是还没从长达半年的忙碌与严寒中抽身,现在祝神望着他出了声,他一腔心肺后知后觉地绞碎了,低下头,挨近祝神的脸,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回应道:“是我。”

  祝神眨眨眼,脑袋里白茫茫的,过量的裂吻草把他的意识撕碎成一片一片,看着眼前,就想不起昨天。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从衣服里抽出手,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胳膊上满是青淤。

  祝神把手贴在贺兰破脸上,惊奇地发现对方的脸是无比冰凉。俄顷,他又分不清冰凉的是贺兰破的脸还是自己的手。

  至于他的手为何也这么凉,祝神没有深想,一思考下去,他就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并不担心,他早已习惯了这样,过个半天,自己又会想起来的——他似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他捧着贺兰破的脸,仔仔细细把人看了两遍,张了张嘴,问:“你……”

  祝神几乎是用尽全力去思索关于贺兰破的一切了。

  终于,他想起来了,生怕自己下一刻就忘记似的,用拇指擦了擦贺兰破的眼角,磕磕绊绊地说:“你找到……哥哥了?”

  他其实还有许多想说:他等了贺兰破好久,奈何贺兰破总是不来,他很想他,一直在想,时常都会去屋后的草垛上看看,后来被关起来,他哪也去不了,便只能在心里想,想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贺兰破和小鱼的面目。可是一句话问完,祝神便忘了自己要说的其余的话了。

  他看见贺兰破的眼白有些发红,眼中神情好似肝肠寸断,说话时语气很僵硬,只告诉他:“找到了。”

  祝神心想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理应笑笑表达祝贺,结果他试着提起唇角,发觉自己连笑也不知该怎么笑了。

  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脑袋不太灵光了,并且这回可能会长久地不灵光下去,因此他蜻蜓点水地担忧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把这点担忧抛掷脑后,不愿冷落了贺兰破,又转动脑经搭话道:“他……过得好吗?”

  贺兰破忽然把脸埋进了祝神的怀里。

  祝神无措地把手放在贺兰破后脑上,感觉贺兰破在他胸前衣领上长长地吸气。

  “不好。”贺兰破的声音隔着衣裳传出来,像小孩子那样哽咽着,“我把他弄丢了。”

  祝神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望向山洞口,指尖伸进贺兰破的头发里轻轻揉着:“那要快点找回来啊。”

  他说了一些话,实则灵魂轻飘飘地神游着,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只是很快便累了,便停下嘴来,慢慢地想念着小鱼。

  贺兰破伏在他身上,再抬头时两个眼睛湿漉漉的发红,一言不发地拿起粽叶给他喂水,祝神慢吞吞地喝,想到小鱼,自然而然的记忆就复苏了,又想起了戚长敛。

  这时他瞥见天际处露出一点头脚的朝阳,在朝阳的光晕里把这些日子里每一个白天夜晚都想了一遭,大多数时光思索着依旧是浑浑噩噩——戚长敛给他吃了太多药了,只要是吃药的时间,在他的记忆就是空白的。不过他清晰地记得,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忘记一切了。

  干巴巴地咽下最后一口水,祝神看了看贺兰破,说:“你要走了吗?”

  贺兰破确实要走了。

  沾洲叹时间将至,而他在这个时空还有别的事没做。

  祝神见他沉默,倒是垂眼笑了一下。

  贺兰破为了让他舒服,屈起了一条腿,祝神就靠在他的腿上,是一个半躺半坐的姿势。眼下祝神将身体往他怀里靠了靠,蜷缩着窝在他胸前,昏昏欲睡:“看了日出,再走吧。”

  “好。”

  他们没有一起等到日出。

  祝神说完那句话,便闭上眼,身体涌上了困意。他感觉到自己被人平稳地放在地上,贺兰破出去了小片刻,从外头提了只野兔进来,然后就蹲在火堆前处理起兔子。

  兔子被扒了皮,开膛破肚地掏干净,又架在火上烤得流油,最后被贺兰破剔出每一根骨头变成一包兔肉干放在了祝神身边。

  临走前贺兰破蹲下来,第一次用手触碰了祝神的脸——他的身体太冰冷了,碰也只敢用手指摸摸祝神的眉眼。

  “贺兰公子。”

  祝神抬手,掌心覆在贺兰破的手背,半睁开眼,阳光使他的琥珀眼珠覆盖了一层金色,只是太疲惫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清楚结局,反倒是哀而不伤了,只打起精神与贺兰破告别,知此一去,便是天涯万里。

  祝神阖上眼,乏然道:“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在贺兰破的注视下,他彻底沉睡过去。

  山洞里洒满了细碎的朝晖,太阳升起来了。

  -

  贺兰破离开山洞,朝飞绝城策马奔驰。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小鱼正式认祖归宗,同贺兰明棋和贺兰哀一起,接手封印三支沾洲叹。

  高山上的祭坛上,祈福香烟雾冲天,正兴旺地燃烧着。

  山腰上行进着六辆马车,队伍前后的护卫如一条神龙,浩浩荡荡摆尾下山——封印仪式已经完成,小鱼就坐在六辆马车中的一辆,随众人打道回府。

  贺兰破绕过祭坛,进入山门阵,过了守山神兽的查验,取出了自己那支沾洲叹。

  他纵马飞快地离去,因为知道贺兰氏很快会察觉到沾洲叹的遗失,回来进行一番搜捕。

  这场搜捕长达数年,而小鱼也因此在府中上下受了多年议论:他一回府便使家传宝物失窃,被暗地视作不祥的征兆。直到贺兰明棋掌控实权,认为沾洲叹这东西不甚重要,也不值得浪费过多人力物力去搜寻追回,统治者如此,府中上下有关小雨的风言风语才就渐渐偃息。

  此时贺兰破拿着这支香,却在发落一事上犯了难。

  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会儿把它攥在手里,回去之后这东西会不会凭空消失?毕竟不在一个时空。

  他需要想一个完全的法子,让这支沾洲叹安稳地存放十二年。

  万事皆有因果,既然这只沾洲叹失窃的起因是他,那日后于他必然会有用,至于什么用,时机到了才会知晓。

  天上下起了今年的最后一场春雨,贺兰破撑着伞,回到和祝神一起住过的那间小屋。

  在屋里走完一圈,他去到院子,砍下了那颗幼嫩的桃树。

  桃树长了几个月,祝神在的时候,它日益茁壮;祝神离开了,它的生长似乎也停在了那天。

  树干细细瘦瘦的,削来做兵器差点意思,做伞柄却刚刚好。

  贺兰破把它打磨成一根圆圆的木棍,棍子中心凿出一个长条条的洞,将沾洲叹放进去,封在了里面。他把它接在伞柄上,握在手心试了试,没有任何异常。

  接下来要找一个能替他把伞送到十二年后的自己手上的人。

  贺兰破谁也信不过。

  一把伞,能叫谁替他小心呵护十二年?除了祝神,没人会这样爱护他的东西。

  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祝神也做不到。

  祝神……真的做不到吗?

  贺兰破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回了自己盘下的那间酒楼,他重新戴上了帷帽,走到客栈的招牌前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个当儿,里面传出咋咋呼呼的争吵声。

  贺兰破进去,瞧见是酒楼的两个伙计正围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呼喝斥责,推推搡搡的像要动手,叫人滚出去。

  乞丐瘦瘦小小的,衣衫褴褛,像个小猴子,看着邋里邋遢,实则身手灵活,动作机敏,看着是在听骂挨打,然而左躲右闪着,伙计拳脚没一下落在他身上,反倒掩护着他伸手摸走帐台上的两块碎银。

  贺兰破隔着帷帽静静目睹了小乞丐的伶俐身姿,觉得很眼熟。

  他上前把伙计拦了下来,伙计认出这是楼上几个月不露一面的真掌柜,便也没吭声,让贺兰破把小乞丐带走。

  贺兰破在店里取了一大笔银子,几乎就是当初盘下店面和人手的本钱。他打发伙计告诉前掌柜,这店所有的一切都物归原主,包括这一年的营收。

  随后他带着小乞丐,请人在路边吃了一顿饱饭,盘问了一下小乞丐的来历。

  乞丐十岁,又或者十一岁,打小就是孤儿,常年吃不饱饭,瞧着比同龄人弱小许多,但是人很有良心,滴水之恩懂得涌泉相报,把这把伞交给他,贺兰破可以很放心。

  贺兰破当然不是用这一顿饭的功夫看出来的,贺兰破是从小乞丐的名字里得知的——小乞丐叫十三幺。

  十三幺的十,十三幺的三,十三幺的幺。

  因为喜荣华是至少四年后才在沾洲声名鹊起,所以贺兰破把身上所有的银钱给了十三幺,足够保证对方靠这笔钱过几年安稳日子,再走到十六声河。

  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让几年后成为祝老板的祝神心甘情愿留下这把伞,保留很多年的理由。

  贺兰破思忖着,他告诉十三幺:“四年后你拿着这把伞,去十六声河找到喜荣华的祝老板,告诉他这伞是贺兰府的小公子当天下午外出时不慎遗落的,问问祝老板,能不能拿这把伞,在他那儿换一顿好饭。”

  十三幺看不见贺兰破的脸,只能对着黑漆漆的帷帽笑道:“爷给我那么多钱,我哪里还需要去讨饭?”

  “你不需要那顿饭,”贺兰破带着帷帽,在梓泽的那些日子使他瘦了一圈,身型与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可你需要让祝老板留下这把伞。”

  因为知道是贺兰府的小公子遗失的物件,祝神才会当宝贝小心放在房内许多年。

  十三幺不明就里地应下,察觉他要走,便问:“只让祝老板留下伞就行?”

  贺兰破想了想:“兴许他还会留下你当个伙计。”

  十三幺还想开口问点什么,可下一瞬,贺兰破融入人群,不见了。

  他揉揉眼睛,再定睛看,确实不见了。

  十三幺低头看看手里的银钱和伞,确定了这不是幻觉。

  -

  卯元318年的春天,贺兰破在这个时空无端消失。

  329年的同一时刻,第一支沾洲叹在喜荣华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