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49章 49

  祝双衣闲着没事就对院子里那棵小桃枝念叨:快点长大、快点长大、快点长大……

  不到一月,枝干便有小碗口粗了。

  他拧着眉头对准蹲在院子里的小鱼,暗暗在心里思索:怎么对他念叨就没用?

  祝双衣一边思索,一边忙着做手里的针线活。

  针线是他上个月现找奶奶学的,因为想缝补贺兰破送给他的那个香囊,然而醉雕的牙口实在厉害,祝双衣埋头苦学了几日,回来对着一堆破布仍旧无力回天。

  他转头给小鱼做起了百家衣。

  小鱼身上穿的还是之前在南边那栋屋子里捡的两件单衣,日日洗,日日换着穿,本来这孩子穿着那样不合身的衣服就是大麻袋套小旗杆,如今入秋,行动便有秋风往衣服里灌。

  祝双衣听人说小孩子穿百家衣能辟邪化凶,便厚着脸皮挨家挨户敲门讨要碎布片子,连镇上的大夫家也没放过。虽没真的讨到上百户人家,不过缝缝补补织两件衣裳是够用了。

  他针线手艺粗糙,想着是小鱼要穿的衣裳,便做得很慢,一个袖子缝上三五天也不是问题。眼见着第一件快要成型了,小鱼跑到他旁边问:“祝双衣,你在缝什么七颜八色的?”

  “七颜八色?”祝双衣放下针,把小鱼搂到腿上,“你从哪儿学的‘七颜八色’?”

  小鱼说:“比五颜六色还花,就是七颜八色。”

  祝双衣想,小鱼真该找个学堂上了。

  乡里夫子不收外来的学生,怕惹上不清不楚的麻烦。

  这倒是好解决,脸皮厚一点就可以。祝双衣琢磨着,不好想的是得送些什么打点一下。

  上次卖青蒿丸得了不小的一笔钱,他可以去镇上看些体面货送到夫子家里。

  可天意如此,一个人越要什么就越不能念着什么,第二天他放在柜子里的钱就被偷了。

  整整五十两,不翼而飞。

  祝双衣屋里屋外跑遍,翻箱倒柜地找,急得吃不下饭喝不进水,就差把醉雕的喉咙眼抠了看能不能吐出点银钱来。他哪里知道银子早被戚长敛沉到了河底去。

  兴许他就是天生没钱的命。

  那晚祝双衣抱着小鱼在床上睡去,因为心里担着事,睡得便不安稳。模糊中感到有人在很轻地抚摸他的脸,祝双衣睁眼,看见床边坐着个陌生男人。

  尽管一次也没见过正面,但他在那一瞬直觉般地认出这就是在林子里的人。

  他一把攥住对方放在他脸上的手,先回头看了一眼小鱼,确认无事后,冲男人使了个眼色。

  戚长敛目光紧紧盯在祝双衣抓着他的那只手上,待祝双衣不耐烦了,一骨碌起身把他牵出去。

  直到二人站在屋后草垛,祝双衣放手,戚长敛才意犹未尽地把手收回去。

  “有事?”祝双衣面对他,总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身体微微向后侧着,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一般,是一种提防的姿态。

  戚长敛仍旧笑吟吟的:“八月十三,望香楼,天字一号房的林员外。”

  祝双衣冷眼不语。

  戚长敛说:“他的命,黄金三两。”

  -

  祝双衣感觉自己似乎一条路走到黑了。

  杀人这事,有了一,好像就注定会有二。

  戚长敛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好处,而他自己,为了牟利挣钱,已经万劫不复。

  什么时候能收手呢,祝双衣在八月十三踏入望香楼的那一刻还在想,从现在起,他真的不能再怪戚长敛半分,除了第一次杀人,对方可再也没逼迫过他。

  彼时他正作员外家中小厮打扮,伶俐地潜入二楼,正要想法子溜进天字一号房,迎面却撞上四处巡视的妈妈。

  这望香楼乃是本地最大的妓院,就在离祝双衣所居不远的另一处繁华都城中。他见了妈妈本打算低着脑袋恭谨让行,等人走了再抓紧时间办事,可祝双衣一时抽风,不知怎么就抬头看了她一眼,看也不要紧,他还怔了怔——祝双衣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怔一怔,但就是这一怔引起了妈妈的注意。

  接着妈妈也怔了怔。

  祝双衣暗叫不好,刚要低头,妈妈来到了他跟前。

  “你……”妈妈勾着脖子要看他的脸,“你抬头。”

  祝双衣稳住心神,抬起脸时笑嘻嘻道:“小的是李员外家……”

  话音未落,妈妈惊叫一声,跌坐在地,捏着绢帕的手颤颤巍巍扬起来指着他,面目苍白道:“还魂了……还魂了……”

  她乍然爬起来,纵是惊惶,还不忘抓住祝双衣胳膊:“你几岁……你今年几岁?”

  祝双衣可不想在这时候被人抓住任何一个部位,便陪着笑要从妈妈手里挣脱:“老爷说几岁,小的就几……”

  “是不是十七?”妈妈一双眼睛泛着锐光,越是惊恐,便将他抓得越紧,几乎整个身体颤抖起来,“十七是不是!”

  祝双衣神色微变:“你怎么知道我十七?”

  妈妈深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又将祝双衣来来回回地打量:“你怎么会……你怎么会跟着姓李的……你来寻仇了,你来寻仇了!”

  她力气忽变得出奇的大,攥紧祝双衣往房里拉拉扯扯:“我要问问……你是不是他……”

  祝双衣没有躲,更不会逃,先前他偷偷摸摸也要进到天字一号房里去,这会儿被人光明正大往里推着,他还记得自己的三两金子!

  两个人推推搡搡闹出不小动静,惊动了屋里的李员外。

  李员外左拥右抱地出来,身边是两个体量不足,形容幼态的孩子,脸上浓妆艳抹,难辨雌雄。他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祝双衣,虽不比妈妈反应那样强烈,却也停下脚步凝神端视道:“咦?”

  祝双衣微微把脸往上扬了些。

  李员外愕然:“你是……”

  祝双衣藏在袖中的匕首悄然滑落到他的掌心。

  他的手隐在袖口,紧紧握着刀柄,头往阴暗处偏了偏:“李员外要认故人,便上前一些吧。”

  那李员外见他被妈妈和两个小厮羁押着,自然不存警惕,当真就撒手放开那两个孩子自顾上前:“我说你……”

  一语未了,祝双衣从地上暴起,高举匕首,扑向李员外,一刀扎进了他的眼球。

  他知道这样扎不死人,于是在第一刀刺入后,趁众人还没从突变中回过神来,又飞快往李员外的心口和脖子各扎了几刀,几乎是个捅沙袋的架势。几处伤口喷出的鲜血溅了祝双衣满头满脸,这时一旁的小厮和妈妈终于反应过来,一面尖着嗓子叫人,一面上来要将他摁住。

  祝双衣哪里是引颈受戮的人,抢先一步扔了刀破窗而逃。

  天字一号房在望香楼第三层,窗户外是一棵百年梧桐。前几日城中刮大风,吹断不少末梢,留下许多半截长短的残枝在空中光秃秃支着。

  祝双衣从楼上跳下,清晰地感受到有被风削尖的树枝如刺刀扎进他的小腿,接着从小腿一路划过他的膝盖,在他腿上开了条血淋淋的口子。

  李员外的家丁很快追出来,祝双衣冒着寒风在夜里狂奔,可腿上血流量过大,他很快便慢下来。

  身后叫嚣声渐次近了,祝双衣拖着条废腿靠在路边,意识渐渐模糊。

  帮我最后一次吧。他在心中默念,送我去一趟医馆。

  -

  祝双衣凭空消失了。

  这是李员外的家丁那晚亲眼所见。

  据望香楼妈妈的说法,是李员外八年前害死的孩子变成厉鬼找他报仇来了。报完仇,自然就去投胎了。

  别人问他是怎么害死那孩子的,妈妈就一脸晦暗,缄口不言。

  而消失的祝双衣则是出现在了老大夫家里。

  他在晕倒过后失去了知觉,再度睁眼已是深夜。祝双衣被腿上剧烈的疼痛逼醒,老大夫就坐在他旁边,给他的伤腿缝针。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因为他出现得毫无预兆,浑身是血倒在医馆,大夫发现时身边没有足够的麻沸散,便往他嘴里塞了块巨大的干巾。

  祝双衣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咬着干巾仰天哀嚎了几声。还好堵着嘴,那声音不大,只是额头不停冒着冷汗,转眼一个枕头被汗水洇湿了大半。

  他死死抓着被褥,两个眼睛痛得攀满血丝,额上也是青筋暴现,脸色却苍白得如同死人。

  偏他生来便很能忍痛,如此医治,手段不亚于酷刑,愣是没把祝双衣疼晕过去。

  大夫见他这样也只叹气:“还不如晕了呢,醒着多受罪。再忍忍啊!”

  祝双衣腿上缝了三十来针。

  丈夫收线的时候,他连喊的力气都没了,嘴里含着干巾,直挺挺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地发神,浑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全被汗打个湿透。

  痛觉麻痹了,他的听觉便敏锐起来。

  祝双衣察觉到第三个人的呼吸,扭头往外看去,发现门外有个四五岁的娃娃正啃着指甲往门缝里看他。

  对上祝双衣的眼睛,孩子也没害怕,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走到大夫旁边,用袖子擦擦祝双衣的眼睛:“漂亮哥哥,不哭啊。”

  祝双衣虚得发不出声音:“我才没哭,这是汗。”

  “哥哥不汗。”

  祝双衣想笑,可没力气笑,扯了扯嘴唇,问道:“您孙子?”

  大夫一瞪眼:“我儿子!”

  祝双衣身子瘫了,脑子却还活泛,当即接话道:“怪道是您儿子,说话比我弟弟好听多了。”

  “你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大夫哼了一声,在旁边盆里洗过了手,摸摸自己儿子后脑勺,“快五岁啦。”

  大夫顿了顿,语气缓和起来:“也不知道哪天我死了,他怎么办。”

  他说到这儿,自顾低头笑了笑,颇有点笑自己故寻烦恼的意味。

  “算啦,”他站起来,拎着儿子走出去,“人各有命!我去给你煎药,你再睡会儿吧。”

  祝双衣迷迷糊糊睡了半宿,中途大夫往他嘴里灌了碗汤药,窗外鸡鸣时,他蓦地惊醒,床边守着他的娃娃立时跑出去:“阿爹啊!漂亮哥哥醒啦!”

  大夫又端着药进来。祝双衣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啦。”

  祝双衣掀开被子:“我得回去。”

  “急什么!”大夫把药递给他。

  祝双衣捧着药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拿袖子胡乱擦擦嘴:“我弟弟还在家里。”

  “我知道!”大夫帮着他穿了鞋,从外头拿进来两个药包,“这药拿去吃,有外用的,有内服的。外头有辆牛车,你上去,会有人把你拉回家。”

  祝双衣犹犹豫豫不肯接药:“我……”

  “不要钱!”大夫把药塞他怀里,“走吧走吧!”

  祝双衣上了牛车,回头瞧见大夫的小儿子扒在门框上,一边啃指头一边冲他招手:“漂亮哥哥再见!”

  祝双衣这回有力气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想,要是大夫死了,小朋友没地方去,他就把他接过来,跟小鱼打伴。

  也不知道小鱼对这个弟弟会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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