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32章 32

  好不容易回到床上,祝神今夜却难得精神,纵使已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也还是莫名地难以入眠,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这具身体在避免进入梦境做出的反应。

  贺兰破睡在他身侧,忽侧过身将额头抵在他肩头,抱着他低低地说:“家里的桃树被砍了。”

  他如今是有了支杖,想起一件委屈就要诉一件了。

  祝神轻轻拍打他的手背:“我知道。”

  贺兰破小时候喜欢桃树,祝神听乡里说,院子插桃枝,取意一个“逃”字,象征主人家能逃脱疾病瘟疫,躲避灾难,贺兰破身体又不好,他便便想法子去集市搞了一株桃树苗子回来养在院里。

  后来他送走贺兰破,又过几年风波,再回去时,满院萧瑟,才长得不到一人高的小桃树也不知被谁砍了去。

  祝神不愿去动,只让那院子长长久久地荒废下去。自己却挨着十六声河建了个一模一样的。

  他知道,有一天贺兰破长大,一定会回来这里。届时若发现这里有一丝一毫动过的痕迹,只会又让贺兰破多一条不依不饶的线索。

  贺兰破伏在他肩上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也知道我每年都在那儿等你?”

  祝神当然知道。

  十四岁起,贺兰破和贺兰哀一样,一年有五天休息的时间: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和除夕。

  这五天他们可以什么也不用做,不受约束,无人看管,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贺兰破每一次都往那个老房子去,一去就是一天。

  辛不归陪着他就守在那一方小院里,贺兰破就对着那把竹椅,一动不动望着门前小路,第二天凌晨方归。

  祝神不说话,贺兰破蓦地垂下脸一口咬在他肩头。

  他一瞬吃痛,抬手去摸贺兰破的脸,无意间又触碰到贺兰破湿润的眼角。

  “小时候也没这么爱发脾气。”祝神摸着黑给他擦眼睛,一边擦一边嘀咕,“现在是连笑也不笑了,动不动咬人。”

  贺兰破松口,平躺回去,祝神正揉着自己被咬的地儿,听见旁边又在吸鼻子。

  他头都大了。

  桌上灯笼的火已灭去,祝神借着灰蒙蒙的月色翻身蹭起,胳膊支在下巴上,垂头道:“你到底要生几场气?”

  贺兰破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只一对紧抿的嘴唇和一侧鼻梁披露在月光下。

  祝神伸出指尖搭在贺兰破直挺挺的鼻锋上,说一句点一下:“十二年的事,总不能想起一件,便哭一场吧?”

  他听贺兰破语调还是冷冷淡淡的,声音却难免带点闷腔:“哭不得了?”

  祝神反问:“哄不好了?”

  贺兰破不吭声。

  祝神把脖子一垂,吊死鬼似的认命,叹一口气,又俯下身睡在贺兰破肩上,手指挨上贺兰破的唇,抵着嘴揉了又揉:“你咬我吧。咬死我,算我还你的债,省得整天哭得我心烦。”

  贺兰破一口把他的手指咬进嘴里。

  祝神又往里伸了伸,忽凑过去道:“我嘴里也是这样热、这样湿的?”

  贺兰破还是不说话。

  祝神的指尖轻轻碰着他的牙,眼珠子一转,抵在贺兰破一侧额头笑道:“我知道贺兰小公子何故不笑。”

  贺兰破并未含着他,只是用牙关咬住祝神的指节。故而他此时握住祝神掌心将手拿出来,也不过是指尖湿了一点,只摸到祝神指节处的两个牙印。

  祝神任凭他举着自己的手,一味偏头凑到贺兰破耳边,小声道:“因为你……有两颗虎牙。”

  贺兰破正借着月光看祝神指上牙印,听见这话,便不动了。

  祝神鼻尖擦过他的脸,促狭道:“我说得对?”

  贺兰破放下手,闭眼睡起觉来。

  “怕人看见,就去磨平。”祝神捏住他两腮,像捏泥人似的往中间挤。

  贺兰破脸上不比小时候,小时候还有点腮边肉,如今只能捏着牙和骨头。

  祝神道:“我不说出去。”

  贺兰破突然抓住他:“给你留的气,还是多了。”

  祝神嘴角一僵,正要默默躺回去,可为时已晚。

  “小鱼——”祝神被推着肩,转眼便与贺兰破上下颠倒,忙道,“其实虎牙,也很威武……唔——”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唇舌中。

  下半夜又折腾过去,临近天亮时祝神几乎没了意识,只记得自己一遍遍在心里感慨小孩子精力实在旺盛,他翻来覆去被搓圆揉遍,耳边呼吸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好在贺兰破大发慈悲,真真只在外头鸡鸣时放过了他,留了口气给他吊命。

  这回祝神一挨枕头,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便是第二日午后。

  贺兰破不在房中,祝神一睁眼,身体虽四处酸痛,精神却还不错,大概是很久没有一觉睡得如此深熟的缘故。

  他贴身衣裳已被换过,手脚袖口都长了些,胸前领口也大,像贺兰破的尺寸,但叠在床尾的那套外衫却很合身。

  祝神将就着把袖口和裤脚卷了卷,才穿好衣服,外头一干人等约莫等了许久,叩门得到应许后便端着水盆和茶水吃食鱼贯进来,伺候了一通又麻利出去。

  最后容珲方从隔壁过来。

  一来便说:“沐得他们只剩两处园子没有盘问了。”

  祝神听了,暂顾不上其他,便与容珲朝沐得目前所在处去了。

  一夜连着大半日过去,疏桐与天听教两拨人皆是片刻没有歇息。盘问的教徒还强打着精神,已有几个上下眼皮打架的;沐得脸色要好些,只眼下略有青黑。唯疏桐不愧是贺兰明棋调教出来的人物,身后随从都轮了一班,独独她一路监随天听教,满府奔波,仍是精神抖擞,头发丝儿都没有一缕错位。

  见祝神来了,还有心思分出神来同他招呼:“祝老板安好,可睡得习惯?”

  祝神颔首笑了笑,算是应答。

  疏桐原以为他只是路过,点了头便要走的。岂知祝神就由容珲扶着定在那里,意态悠然看着前方几个教徒端了托盘挨个询问院中下人。

  疏桐审度着局势,心道这人婚礼那日也是在府中的,不过贺兰哀闹事时他早已回了自家酒楼,就算沐得盘问也问不出个名堂,况且他也不在贺兰府给天听教的作客名单中,天听教总不能在这个病秧子嘴中审出朵花来。

  一时又思及多一个局外人便多一分风险,祝神虽没吃酒席,却难保之前没遇见过贺兰哀,若是遇见,又难保不曾见过贺兰哀身上这两样证物。

  正当她打算开口找个由头把人支走,便听祝神对那托盘里两样东西“咦”了一声。

  音量不大不小,正好使不远处的沐得听见。

  疏桐眸光一暗,虽心叫不好,面上仍客气道:“深秋寒重,这儿又不干净,晦气东西指定冲撞了祝老板。我打发两个人领祝老板到别的地儿休息。”

  说着便朝身后的二层丫头使眼色。

  岂知他这边人还没过去,那头祝神却像被什么吸引了,缓缓走到几个托着匕首与佛珠的天听教徒旁,指着盘子里道:“这两样我见过。”

  疏桐按桌而起,紧紧盯着祝神。

  祝神却似浑然不知局势,拿起那枚佛珠问道:“这不是我送给贺兰哀大少爷的?怎么在这儿?”

  疏桐神色阴下来,顾不得体面,陡然喊道:“祝老板!”

  沐得大步流星走到祝神跟前,沉着脸道:“可有证据?”

  祝神将那佛珠转到另一面。午后刺目的阳光下,上头清晰可见刻着一个“祝”字。

  祝神道:“那日花园偶遇,贺兰大公子救我一命,为表谢意,我便将这佛珠刻了字,亲手送给他。”

  说到这儿,他转头指着那把匕首:“正是借他这把小刀刻的。”

  疏桐笑意全无,也不再与人客套,一步一步走向祝神,且行且道:“祝老板莫不是与我贺兰家的仇敌串通一气,今夜得了消息,特地跑来污蔑一番?这是要拿我们的大公子的命!他们给你多少金?贺兰府加倍——只要你一番真话。”

  祝神笑容歉然,正要摆手解释,沐得却好似一刻也等不得,接连问:“可有证人?”

  他看看疏桐,又看看沐得,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迟疑半刻,实话实说道:“那日与我同行之人,正是贵府二公子贺兰破。我今夜所言,一字不漏地转述问他,孰真孰假,他断不会撒谎。”

  疏桐目光如芒,比刀剑更冷上几倍。

  这是碰上硬钉子了。

  纵使府中千百人听从调派,可贺兰破却是软硬不吃。天听教问不到他面前便罢了,一旦找上他,他绝不会说半句假话。

  贺兰明棋孤注一掷,赌天听教碍于他们姐弟血缘,又对贺兰破的性子毫不知情,便在天听教面前做出一番姐弟亲热的表象,以断绝沐得去贺兰破那里求证的念头。

  她不亲不要紧,贺兰破不热也不要紧,府里下人你一嘴我一句,在沐得耳边说得他们亲热就可以了。

  谁知半路杀出个祝神,沐得再是对他们姐弟二人之间深信不疑,也要非走一趟不可。

  立时沐得便问:“贺兰破何处?”

  疏桐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沐得袍袖一甩,带领一众教徒浩浩荡荡往外走去。

  天边一抹浮云遮住了太阳,照到院子里的光忽地阴了一层。

  沐得带走了院中呼号的秋风,此时疏桐与祝神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树荫底,双双目送那一队灰白色的不速之客走远,周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疏桐缓缓转过目光,对祝神道:“祝老板这是何意?”

  祝神两手交握着放在身前,拢在碧蓝的广袖中,敛眉含笑道:“疏桐姑娘,就按吩咐,带我去枕霄阁一趟吧。”

  ——这是前几日贺兰明棋给她的话:若遇上祝神,对方开口,不论如何,带他来见。

  疏桐纵被插手,却也还牢记着贺兰明棋的话。

  一行人便又去了枕霄阁。

  路上容珲低头沉默。

  祝神察觉他今早反常,闲来无事,便问:“谁又往你脑子里塞棉花了?”

  容珲竟连恼也不恼,一个劲儿摇头:“没谁。”

  祝神心下怪异,按捺着走了半晌,直觉似的问:“小鱼呢?”

  容珲果真道:“屠究法师一早就找他去演武场,说是不服气,要再比比。”

  祝神:“你怎么知道?”

  容珲:“我今早来碰见他了。”

  祝神:“在哪碰见的?”

  容珲:“门口。”

  祝神看了看前方疏桐的背影,确定对方留够了距离,便小了声儿装作随口问道:“谁告诉你我在他那儿?”

  “没人告诉。”容珲声音闷闷的,“我四处找了,找到他那儿的。”

  “这样啊。”

  祝神又走了几步,看似没话找话地说:“他还说什么?”

  容珲:“他还说您是昨夜去的。”

  “没说我去做什么?”

  “说了。”

  容珲顿了顿:“说您去找他……”

  祝神屏息听着。

  “比武。”

  “……唔。”

  祝神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两句,还是闭上了。

  过了会儿又道:“其实听起来挺合理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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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神:我还能倒拔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