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6章 6

  小二和厨子这时端了几盘硬菜上来。

  没人说话的当儿,伙计给他们斟酒。楼上上房依旧鼾声如雷。

  祝神并不喝酒,容珲从贴身的瓷瓶里倒出药丸,捧了杯清茶伺候他服下。

  贺兰破端起酒杯:“祝老板吃的什么?”

  “自欺欺人的补药,没什么要紧。”

  客栈里不知几时灭了几盏灯,小二和厨子上了菜也不走,起先是在他们后头的方桌上挨靠着歇息,过了会儿便上前提醒:“这会子天凉,酒也冷得快,几位客官趁热喝几口,也好暖暖身子。”

  容珲念着祝神吃了药得上楼休息,便仰头先饮了。

  贺兰破杯子举到嘴边,垂眼看了酒杯一瞬,也饮了。

  辛不归正要喝,却嗅出些许不对劲。

  炼香大族,哪怕是手底下的人,随便拎一个机警的出来,凭多年在府里的浸淫,嗅觉也非同常人。

  他见贺兰破喝得果断,虽有些起疑,却没犹豫,跟着一口喝了下去。

  唯独祝神滴酒未沾。

  旁边的小二本想劝劝,又看看祝神一身病气的样儿,便不多舌。

  店里烛火又灭了几盏。

  一堂寂然,转眼已是入夜,道上灯火不见,行人无几。忽听客栈自柜台、门帘和房梁上一同传来几声暴喝,倏地滚出几个人影,连同厨子小二也从身后拿出小臂长的宰刀,一时青白刀光映着烛光,辗转在他们脸上。

  是黑店!

  辛不归和容珲立时便要拍案而起,却觉浑身酸软,倦意上涌,顷刻间头脑一白,就支撑不住睡倒桌上。

  只容珲还在昏迷前一刻强撑着看向祝神:“二爷,扇子……小心……”

  祝神一动未动,眼见一把弯刀就从他头顶劈下,贺兰破略一抬手,长刀出鞘,刀柄直直击中那恶徒肋中,即听一声惨叫,对方早已被打落到账台桌子后又弹到地上。

  再一眨眼,贺兰破已踏出一脚,上步旋身接了刀柄,单手自后撩出一圈花刀,收招时自祝神右侧而来的两人便已被割断了喉咙。再向左云刀,将左臂格挡,杀过来的人见奈何不了他,又把剑刺向了贺兰破身后的祝神。

  贺兰破后摆一脚,踢了那人手中长剑,将身一翻,提刀一刺,五尺的苗刀便从侧颈刺穿了那人喉咙。

  他挑着对方脖子,以这个姿势将那人往旁边掼出两尺,将刀旋了半圈再抽出,登时碗口大的伤口随刀刃喷出鲜血,却没半滴沾到祝神的衣摆上。

  祝神侧目看了看脚边尸体,把袖子往怀里收了收。

  身后刀光剑影,无数次刀刃朝他袭来又被打开,祝神只听刀枪相击,血肉割绽,堂中血气愈发浓郁,有谁又被打开一脚踹飞到柱子上,贺兰破踩着对方的头说:“难怪楼上睡得这么好。”

  原来是中了药。

  “老子……先杀了这个病秧子,再杀你,最后再去……啊!”

  话未说完,头身已不在一处。

  打斗声渐渐平息,最后店里只剩他们两个清醒的人。

  贺兰破杀意未歇,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提着刀,在祝神身后慢悠悠走了两圈才走向祝神身前另一张桌子边,走得很慢。他的刀拖在地上,刀刃和地板划出沙哑的摩擦声。

  以杀人的方式来浇灭心中的冲动和怒意也算一种以暴制暴,贺兰破手里尝了血,气场似乎沉静了些。

  二十岁的孩子体型已经十分高大修长,贺兰破挨着桌沿,需要微微弯曲一条腿,又把另一条支出去,才能找个舒服的姿势勉强靠坐在桌上。

  他的衣服鞋子仍然很干净,祝神看着他伸出来的鞋尖,到马面上的银纹,连上衣纯白的襟口都没沾染一点血色,如他一贯做事那样干净利落。

  只是杀人时未免过力,贺兰破的侧脸一直到眼下都被溅了血迹,显得他的眉眼更黑,面色更冷。

  他拿起桌上的白色方布慢慢擦刀,一边擦,一边开口道:“我以前,有个哥哥。”

  大堂血气扑鼻,祝神蹙眉,喝了口茶水,压制心中不适。

  贺兰破说:“他不能吃花生。吃了就会喘不上气,严重一些就会死去。”

  “可是十七岁那年,他身无分文,要养我,就要赚钱。他不会赚钱。”贺兰破说这些话时不看祝神,只看自己的刀,“他什么都不会,比八岁的孩子还笨。有一次我生病,要钱买药,他满大街想办法找钱。他不知道去饭馆帮人洗盘子能找钱,去码头帮人扛沙袋也能找钱,他像从天而降的人,一睁眼就是十七岁,什么都不懂。然后他在街上看见有人耍杂技,耍得好,看杂技的人就把钱扔进锣里。于是他知道,耍杂技就能找钱。”

  祝神没有接话。他沉默听着,垂眼看贺兰破的流云靴,心想这孩子的腿长得这样长,脚也这样长,这么合脚的靴子,该是谁给他做的。

  贺兰破接着说:“你知道吗,其实人是很急功近利的,尤其是在娱乐自己的时候。时间越短越好,效果来得越快越好。那些复杂劳累的杂技虽然好看,但其实比不过一些眼见功到的杂耍来得叫座——比如吃花生。一个人站在这边抛,一个人站在那边吃,准确无误地吃进嘴里,就能听到一片叫好。”

  他的刀才擦到一半,刀身一半滴血一半锃亮,手里的方布一面是红一面是白。

  “那天他为了快点给我买药,得了十六枚铜钱,吃了十六颗花生。”

  祝神的目光从贺兰破的鞋面移到他的脸上,含笑赞赏道:“你哥哥真厉害。”

  “他兴许可以更厉害,”贺兰破说,“可是他吃到第十六颗就倒地不起,被人送去就医。倒叫杂耍的老板赔了他不少医药钱。”

  祝神又说:“你哥哥真聪明。”

  “是吗,也许吧。既赚了钱,还讹了一笔医药费。他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他觉得很值。”贺兰破放下抹布,把没擦干净的刀握在手里,垂向地面,“可是如果有一天,他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花生还故意吃的话,我会生气。”

  “那你当年生气了吗?”祝神问。

  “没来得及。”贺兰破摸了摸自己的刀,“他把我送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府邸宽得一眼看不到边。他告诉我,让我在那儿等他,好好长大,长高,长强壮了,他就来接我回家。我那时想,等他来接我回家以后再生他的气,也来得及。”

  “可是我现在长大了,长高了,也变得很强。我每一天都在等他。”他突然抬眼望向祝神的眼睛,“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家?”

  祝神平静地看着他:“贺兰府不是你的家吗?”

  贺兰破眸底的烛光晃了晃:“他也同你这般想吗?”

  祝神不言。

  贺兰破皱了皱眉,低声说:“那十二年前何苦骗我。”

  祝神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蜷动:“或许他以为你早就忘了。”

  “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忘?”贺兰破像一头横冲直撞过后终于平和下来的狮子,不再剑拔弩张地对着祝神说话,“因为我是小孩子吗?”

  “也许吧。小孩子总是善忘,他觉得你也不例外。”祝神说,“毕竟贺兰府是更好的地方,生病不用担心没钱买药。”

  “我不会生病了。”贺兰破顿了顿,声音小了些,“他还会来接我回家吗?”

  祝神问:“你很想他接你吗?”

  贺兰破第一次在祝神脸上移开了目光,他低下头,像真的在思考怎么回答。

  “……我只是想他。”

  祝神在摇曳的烛光下看见贺兰破额前的碎发,他记得贺兰破八岁时额前就有这些胎毛似的碎发,怎么现在长大了,头发却没跟着一起长大?

  连同眉毛、眼睛,嘴唇,好像还是和八岁时那样对着他,横不是横,撇不是撇,见了他就说烦,不见他又要找。

  祝神说:“你再等等看。”

  贺兰破把手撑着桌沿,听见祝神的话没什么反应。

  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抬头。

  祝神却听见他说:“那我再等等。”

  要等多久,他没有问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