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沾洲叹>第2章 2

  是几时沦为笼中雀的?

  事情还得从数月前说起。

  那是卯元329年一个秋天的傍晚,天高气爽,檐下残雨不断,十六声河一条街的铺子,有生意的忙得热火朝天,没生意的便自顾搬了长凳临街坐着,与三两邻舍一起摇摇蒲扇话话家常,听雨声中一片悠然。

  过了饭点,喜荣华大堂只剩几个听曲看戏的散客,跑堂伙计十三幺得了闲,肩上搭着干抹布,手里提着茶壶,有人招呼就提脚上去添茶,没人招呼,就自个儿靠着柱子,同茶客们一起眯眼看戏。

  喜荣华的戏可遇不可求。

  掌柜的多数时候是请说书先生镇场,只偶尔——一个月也碰不着两天——人少的时候,天气舒快,唱戏的角儿愿意登台献两嗓子。说是献,更像自己过过唱戏的瘾,顶多一出折子,角儿自己唱舒坦了,就走了,换其他人登台。

  最精绝不过一出《南乡子》,据说曲子是喜荣华二掌柜祝神所作,这会儿正唱到上片: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管弦交错,盖住了外头的动静。

  十三幺眼睛追随着台上风华万千的角儿,听得魂梦颠倒,好不恣意。

  正是停白的当儿,门口传来一声惨叫。坐在大堂的看客循声望去,还没看清状况,只见一人影从外头被踹飞进来,窝着后背撞向临门的饭桌。

  本就寥寥无几的客众如鸟雀惊起,忙不迭逃到边上,一半都溜出了门去,不敢招惹是非。

  十三幺急追道:“欸!还没结账!”

  一语未落,门口出现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这人一身蟒纹织银马面,玄色上衣配刺绣护腕,腿长肩阔,腰身窄瘦,脚踩一双麂皮六合流云靴,手拿一把五尺乌金苗刀,刀鞘嵌着十一颗指腹大小的宝石,颗颗稀世孤品。

  再往上看,不过一副十七八岁的面孔,世间一等俊俏模样,眉如飞剑,眸若点漆,头发一丝不苟束于头顶的墨冠,墨冠两侧分别一束黑蚕丝绞合而成的流苏,自耳后垂到肩前,尾端结一个穗子,满身的贵气。虽说年轻,却无半点可以亲和的少年朝气,神色疏漠,眉眼冷淡,浑然一个孤傲肃杀的世家公子。

  十三幺迎头撞见进门的人,蓦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生生止住话头,随来者跨槛进门的动作而步步倒退。

  他先回头望了眼台上的角儿。

  对方不紧不慢,朝胡琴手扬了扬折扇,示意曲子别停。

  吹拉弹唱的一应看呆了,经这么一点,又奏起乐来。

  十三幺摇头叹了口气,只能摆出姿态赔笑:“客官您——”

  贺兰破径直从他跟前走过,没给一个眼神。身后十几个随从亦是。

  十三幺讪讪收了嘴。

  早前被踹进来的那人卧在地上,捂着肚子,缓过气来,动了动,像是要爬起来。

  还没起,被踩着脸一脚干趴下去。

  贺兰破就着旁边长凳坐下,把刀放桌上,脚在那人脸上碾了碾。

  十六声河秋雨断断续续,一条街上石板都积着水,这双麂皮靴子硬是一点脏污都没沾。

  十三幺扯了扯嘴角,难受得像自己的脸也被这么碾了几下。

  那人滚了一身泥灰,估摸着是被追杀一路,又或是被贺兰破像猫玩耗子一样折磨了一路,总之一身臭气,血混着泥,头发乱如枯草,本就遮了脸,如今被贺兰破踩着,话也说不清了,只听他“呜呜”半天,才勉强喊出一声:“贺兰少爷……”

  贺兰破微微抬脚,他便一骨碌跪起来,连带着抱住贺兰破的脚脖子,跪端正了,方安安稳稳捧着贺兰破的靴子踩在自己肩上。抬起头时,一张脸早已是鼻青脸肿皮开肉绽,却还不忘对贺兰破谄媚笑道:“贺兰少爷。”

  容珲本在后院卸菜,听见动静便从穿堂出来,走到过道,先冲大堂喊:“十三幺,发生什么事儿了?”

  说完,一进大堂就看见贺兰破大半个背影,被身后侍卫挡了个七七八八,脚下跪着那汉子倒能瞧得更清楚些。

  他大步流星过去,同时指着他们呵斥:“干什么呢!在喜荣华闹事,有没有规矩!”

  一面说着,一面走近了,恰同掀起眼皮的贺兰破对视。

  容珲认出人来先是一愣,随即和十三幺一样——扭头望向台上唱戏的角儿。

  贺兰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角儿还是视若无睹,抖着戏袍的广袖,露出手中折扇,举扇遮了面,侧首又唱: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

  指望不上。

  容珲在唱声里叹了口气,回过头冲贺兰破抱拳施礼:“这位公子——”

  贺兰破从角儿身上收回目光,同样没搭理容珲,只对着脚下这人的肩轻轻踩两下。

  这人还瑟瑟跪着,被这两下吓得一哆嗦,丢了魂般左右环顾,发现容珲在自己右侧,当即摆手解释:“没!没什么!”

  他抱住贺兰破的靴子,一时又想到自己手脏,赶忙放下手,在身上擦擦,冲容珲咧嘴笑道:“贺兰公子……贺兰公子拿鞋给我擦脸呢!”

  容珲不免愕然,一旁退到柱子边的十三幺更是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命都被人拿捏了,谁在乎这点儿尊严呢。

  贺兰破眼底竟有了点笑意,踩在这人肩上那只脚轻轻挪动,换了个姿势。

  谁知这人经不得风吹草动,登时又大喊:“不……不是!是我!我拿脸给贺兰公子擦鞋呢!”

  十三幺叹服。

  贺兰破凝视着他,放下脚,忽问:“秋沙人面前,你也这么见风使舵?”

  这人脸色唰地一白,嘴皮子颤抖着,还没思索出个对答,被贺兰破身后的侍从一脚往后踹去,生生撞上十三幺挨着的柱子,当即蜷缩在地,干呕不止。

  一口酸水没吐干净,对方又一脚踹起他脑袋,叫他翻过面来,剑鞘抵着他喉咙问:“说!你家左中将现在在哪?”

  这侍从打扮比贺兰破少些气派,但也是锦衣华服,宝剑玉冠,虽同仆众一起跟在贺兰破身边,二人默契却如兄弟一般。

  “小的……”那人口鼻流血,双手攥紧了他的剑,牙都被打落不知几颗,“小的真的不知道……”

  “打!”

  一干人等作势上前,十三幺求爷爷告奶奶拦着:“打不得呀!小本生意,见不得血!别冲撞了财神!”

  这些人哪里肯听他的,眼看着就要拦不住,容珲冲台上喊:“掌柜的!”

  十三幺也急得跳脚:“二爷!!”

  唱唱唱!熊孩子都快把你老窝掀了还唱!

  也不知是不是巧,台下乱到这步田地,台上刚好唱完:

  “……负你残春泪几行。”

  锣鼓休了,管弦停了,祝神取了头面,就着一身戏服信步下来。众人皆侧目而视,贺兰破却只注意到他的眼睛。

  上了妆的角儿都长一个样,红的白的一层油粉铺上去,拿笔勾了,是一张张复刻的面具,台上一站,台下的人只能凭脸谱分人。

  可眼珠子却是油粉扑不到的。

  那样一双浅棕色的眼珠子,贺兰破十二年前的许多个清晨,也曾一睁眼就能瞧见。

  十三幺搬了凳子。祝神在贺兰破对面坐下,搭起一只胳膊放桌上,缓缓开口:“贺兰小公子。”

  贺兰破一言不发盯着他。

  容珲和十三幺皆屏了息,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紧张得吞口唾沫费劲——十二年前祝神捡到尚且流浪在外的贺兰破,养了一段时间又把人送回贺兰家,自己一声不响地离开。孩子长大以后独自找了他多年,祝神静养在这十六声河,销声匿迹一般,一次也未曾与人联系。

  “你是掌柜?”贺兰破问。

  “是。”

  “把脸洗了再说话。”

  祝神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贺兰破话一出口,旁边即刻有人麻溜出去,不多时抱着装了清水的铜盆进来。在祝神跟前躬身捧着。

  “有没有规矩?”侍从里领头的锦衣少年扫一眼容珲,竟一脚朝捧水之人膝窝踹去,“该怎么服侍?”

  那人被踹得双膝跪地,盆里的水却一滴未洒。

  他将铜盆捧过头顶:“请掌柜的洗脸。”

  贺兰家向来以拳脚授规矩,能动手的绝不用说,“有没有规矩”这一声,是故意驳容珲先前喊的那句,要拂他的面子。

  容珲:“……”

  他暗暗翻了个白眼,把脸朝向另一边:熊孩子二号。

  懒得计较。

  祝神将扇子从虎口支出去,十三幺识趣地接过,随即祝神挽了袖子就着那铜盆将一脸粉面洗干净。

  抬起头时,面额鼻尖都滴着水。举盆的想提醒他沿上挂着锦帕用以擦脸,正仰起脖子,打缝儿里瞥见祝神真容,双手一颤,铜盆左右晃出水来,自个儿也连呼吸都忘了。

  不仅是他,后边一应仆从皆是如此。

  祝神是苍白的。

  并非粉面那样了无生气的死白,他的白有活人的生气,却没活人的血气。像他手背贴住青筋的皮肤一样,日光再暖,也是冷的。这是一种久病未愈的白。

  可他虽脸色苍白,五官却极其浓艳风流。正因如此,才使他眼角经年挂着的那点笑意带这些不清不楚的意味——太艳丽的人笑起来总是难分真假。

  祝神就是这样的人。

  他伸手去够帕子,挪动眼珠,与捧盆的小厮目光一瞬交接。

  小厮恍惚,待回神时才察觉祝神已擦毕了脸,不觉低下头去,佝住了脖子,耳面一片通红。

  待人捧盆退下,祝神便对贺兰破笑道:“贺兰家果真治家有方。”

  贺兰破仍看着他,亦有刹那出神。

  明明双目神似,怎么就和记忆中那张脸对不上?

  他也是痴心妄想,寻了十载无果的事,竟在刚才就寄希望于一瞬了。

  贺兰破错开视线,想起方才祝神管他叫“贺兰小公子”,便问:“你认得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刀。”祝神说,“贺兰双刀,一把惊霆,在长女贺兰明棋手上;一把雪掖,在二公子贺兰破手中。”

  贺兰破又问:“你是谁?”

  “我是祝神,喜荣华二掌柜。”祝神说,“贺兰公子不介意,可以同他们一样,叫我一声祝老板。”

  贺兰破沉默了会儿:“你也姓祝。”

  容珲和十三幺嗓子眼又是一紧。

  “是。”祝神从容笑道,“不出意外,家父与家祖父应该都姓祝。”

  “……”

  贺兰家的人大概都不怎么喜欢开玩笑,贺兰破眼色很快冷了下去。

  十三幺忙不迭打圆场,哈了哈腰:“喜荣华的规矩,只接生意,不揽恩仇!贺兰小公子,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对付熊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他们决策,只给他们选择。

  果不其然,他们选择了先吃饭,再住店。

  喜荣华最不缺美食美酒与客房,祝神打点完毕,由容珲扶着回四楼。

  拐上一楼半,离下头远了,祝神才低声吩咐:“待会儿把后院全部腾出来。”

  容珲不明:“腾出来做什么?”

  祝神没说话,便听下头那锦衣公子叫住十三幺问:“你们这儿有没有马厩?或养别的牲口的也行,要空的,大的。”

  “马厩是有,牛棚也有,狗窝也有。”十三幺为难,看向他脚边被打得半死不活那个人,“就是都养着牲口呢,没空的……要不委屈这位挤挤?”

  “我们不是要放他……”

  容珲听到这儿也算反应过来了,忙朝下头招呼十三幺:“一会儿我来找地儿,你先安排人把饭菜上了。”

  ——贺兰破有只黑豹子,叫醉雕。

  当年祝神陪他一起捡的。本以为是只猫,养了十年,越养越大,祝神离开后的第二年贺兰破才知道它是只豹子。如今长得威武雄壮,随贺兰破四海奔忙,形影不离。

  锦衣少年与贺兰破同坐一桌,听容珲安排好才向十三幺道:“有些什么菜?”

  “天南海北,应有尽有!现杀的烤全羊和小乳猪、牛油鸡丝儿、松鼠鳜鱼、松茸山珍、佛跳墙……”

  十三幺报了一堆菜名儿,嘴里口水都快说干,容珲在上头听着,一边扶祝神上楼梯,一边笑道:“可显着他了。”

  祝神亦是笑了笑。

  忽然,听贺兰破问:“招牌是什么?”

  祝神步子一顿,带着些许玩味侧首,瞥向一楼——虽看不到,但他就像洞悉那般隔着层板望着贺兰破的方位。

  容珲道:“……二爷?”

  他不做声,只停在梯前最后一步,好奇着下方的动静。

  十三幺接着说:“您来得不巧了。这节下啊,咱们的招牌做不出来。”

  旁边的少年冷笑:“什么招牌,竟这般稀奇,倒显得我们没口福了?”

  “叫‘颜色好’。”十三幺颇得意。

  “颜色好?”

  十三幺像是就等这句:“这‘颜色好’啊,是我们二掌柜的独门招牌。取春分那天掌柜小院里开的桃花,每日清晨的朝露,兑上我们店里的名酒破红尘,再——”

  “十三幺。”

  祝神的声音从阁楼上不咸不淡地传下来。

  十三幺抬头,看到层上梯口处一截若隐若现的戏服衣摆。

  “既拿不出,就别浪费客人的时间。”

  十三幺一听,把话憋了回去,只老实站着不吭声。

  堂内一众见此,也没多言。

  只锦衣少年不以为然:“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贺兰破不置可否,竟不知几时从腰间拿出一枚铜钱在手里把玩。

  他摩挲着指间铜币,喃喃道:“颜色好……”又抬眼扫向楼上。

  半晌,方道:“那就温两壶破红尘尝尝。”

  十三幺正应了要去,贺兰破又不安生:“祝老板。”

  祝神只含笑站着,并不应声,像是好奇贺兰破还能把他们为难出什么花来。

  十三幺刹住脚,闭眼咬了咬牙根:臭小子没完了。

  贺兰破朝楼上喊:“一起喝一杯。”

  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楼梯口。

  十三幺擦擦汗,转回去抢白道:“我们老板不喝酒。”

  “卖酒的不喝酒?”

  “算命的也不自算呐。”十三幺打哈哈,“我们二掌柜啊,滴酒不沾。”

  贺兰破眼都不挪一下,直勾勾望着遮住祝神的层板,像要穿透过去,看清藏在背后的人。良久才道:“这样啊。”

  “是这样。”十三幺呲着个大牙接道,“我们老板身子不好,贺兰小公子见谅。”

  忽地就没人说话了。

  贺兰家的人一向很会给人难堪。

  喜荣华占地四亩,光楼梯自一层中庭就建了八处,堂里戏台、绿植,假山水错落有致,千百号人的热闹是日日有的。

  平常有多宽阔,此时就有多空寂。贺兰破不说话,没一个人敢说话。一点儿动静也是极抓耳的。

  客栈里停了会儿白,才又有上楼的声音。突兀而沉缓。是祝神和容珲接着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