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江觉得今天的陈述像水鬼一样。

  没开玩笑。

  对方先是摔了个杯子,然后满手水的走过来,滴滴嗒嗒的撒了一路不说,他还低着头,脸色比阴雨天还暗沉,像是随时要进行一场狂风骤雨。

  他站在床头看迟江,活像个来讨债的。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

  迟江莫名有点紧张,他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重复:“把我的脑花炸了更好看……?”

  陈述:“上一句。”

  “啊。”迟江明白了什么,“我明天要去相亲?”

  陈述语气危险:“相、亲?”

  “啊。”迟江挠挠头,“怎么了吗?”

  怎么了?

  陈述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渣的人。

  他不仅渣,他还理直气壮。

  陈述从前对感情嗤之以鼻,后来到迟江这里跌了跟头,硬生生给自己掰弯,他对这方面没有任何了解,网上搜索出来的结果似乎都不够准确。

  至于那些打着相似标签的帖子,描述的事情就更加千奇百怪了,什么恋爱十年,一方到了年纪却娶妻生子,要么就是各种XX装X,骗取钱财。

  陈述对这些都不大信,也从来不觉得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现在他有点信了。

  迟江甚至都不骗一骗他。

  陈述试图替他找理由,艰涩开口:“阿姨让你去的?”

  “嗯啊。”说起这个,迟江一百个不乐意,把自己往软乎乎的床垫上一砸,说:“她就爱牵桥搭线。”

  “所以……你要去?”陈述咬住嘴里的肉,无声磨了磨牙。

  “去啊。”迟江叹气,“我还能造反不成。”

  “迟江!”

  “在呢!”迟江纳闷了,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发脾气,“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陈述觉得自己再跟他呆在一块就要气死了。

  他跑去吧台收拾摔碎的杯子,打算冷静一下。

  迟江望着他背影,更纳闷了,这怎么还说一半跑了?

  迟江跟过去,在他屁股后面念叨:“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别吞吞吐吐的,让我猜我也猜不出来啊。”

  “这还需要猜?”陈述彻底崩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怒目而视:“迟江,你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很……”

  他把“恶心”两个字吞下去。

  私心里他还是觉得这个词语过于恶毒,不能用在迟江身上。

  可他真的好过分。

  陈述抿唇,换了个词:“很不要脸。”

  迟江:“?”

  迟江差点气乐了:“我干什么了?”

  “有对象了还去相亲,你觉得很好吗?”

  迟江:“???”

  迟江:“我有对象了???我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的脸色真的很懵逼,不是装的。

  这一点很容易区分。

  陈述手里还捏着刚捡起来的瓷片,他怔在那里,突然在这一晚的闹剧中想起了什么——

  迟江从来没说过喜欢他。

  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现在看来,他眼中的“关系”可能也并不存在。

  这场闹剧似乎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今晚才是高潮。

  陈述下意识攥紧手指,又被刺痛惊醒。

  他为什么会犯这种幼稚的错误呢?

  而且很荒唐。

  陈述慢慢觉得可怕起来,他想起早年看到的一则新闻。

  说是为什么孤儿院附近的人贩子更多呢。

  因为没吃过糖的孩子更容易被吸引。

  但其实他们的成功率不高,童年跌宕的孩子们往往警惕性更强。

  他还不如小孩。

  “迟江。”他终于平静下来,像是被扎破了气的气球,整个人的疲惫都显而易见,他把手里的东西丢进垃圾桶,然后打开水龙头,冲洗掉手上的零星血迹。

  做完这一切,陈述转过身,背靠吧台。

  并不刺眼的光芒中,他像迟江今晚做过无数次那样,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问迟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呢?”

  这真是个让人深思的问题。

  迟江眉头就没松开过,闻言他思考几秒,回答:“很好的朋友,家人,兄弟。怎么了?”

  实际上,他更多是把陈述当小朋友看待的。

  但陈述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迟江只能挑中规中矩的答案来说。

  “没了吗?”

  “没了。”

  陈述沉默良久,点了头:“我知道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半山腰,实际上他从未踏足过迟江心里那一亩三分地。

  也难为迟江了,跟他一块胡闹这些天,牛头不对马嘴的,竟然还没出岔子。

  他现在只庆幸,还没有跟迟江做过更亲密的事情,要不然……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陈述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肩膀塌下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他擦干净手,去门口拿外套,留下低低的一句:“我先回去了。”

  迟江那点瞌睡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他追上去:“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啊?”

  回答他的是门板被拍上的声音。

  迟江:“?”

  这小子是不是叛逆啊?

  城郊不好打车,迟江还是担心他,也套了个外套,再次追了上去。

  跑了好半天,他终于追上陈述笔直的、透着倔强的背影。

  年轻就是好啊,这是打算步行回去,还走的飞快。

  迟江好一会儿才跑到他跟前,大口喘气,实在走不动了。

  他喘的说不出话,按住陈述的手,结果被甩开。

  “你干什么?”陈述语气有点差。

  “……我还没问你要干什么呢。”迟江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问他:“你是要造反么?大半夜的跑出来,连个车都打不到。”

  “这是我的事。”陈述顿了顿,想起自己是在无理取闹,遂软下语气,“我想自己呆一会儿,可以吗?”

  都是借口。

  迟江曾经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对这一套熟悉的很。

  “迟家那么多空房间,哪个不够你自己待一会儿的,非要来大道上呆吗?”迟江眉头紧锁,能夹死蚊子那种,“你今晚到底怎么了?相亲是有点传统,但你也不至于这么不能接受吧?”

  陈述不说话,面色阴阴沉沉。

  “你有什么想法不能直说吗?要是不想我去那就不去了呗,又不是什么大事。”迟江道。

  在迟江这儿,肯定是朋友>爱情的,至于老妈,多哄哄就好了。

  “不是什么大事?”陈述冷嗤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迟江,只道:“我是你的谁呀,还能管你相不相亲了?”

  他是在不满自己的身份。

  迟江却听错了重点。

  “想管就管呗,想说就说啊,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几个回合下来,迟江也快没耐心了。

  他不明白陈述突如其来的翻脸,正如不理解上一次陈述莫名奇妙的发火和离家出走一样。

  上次是有原因的,这回呢?

  迟江不觉得陈述是会无理取闹的人。

  他正想仔细的再问几句,却见陈述伸手,替他拉好外套的拉链,低声道:“回去吧,别让阿姨着急,这几天咱们都冷静冷静……正好阿姨也想你多住几天。”

  迟江:“?”

  什么意思?

  这小子又想跑。

  “陈述。”迟江眉目发沉,“你最近真的很奇怪。”

  “是啊……”

  莹润的月光下,陈述微微仰头,闭目又睁开,他似乎终于在夜风中冷静了几分,起码不再满身刺。

  长长的眼睫投下一整片阴影,轻轻颤动。他望着迟江的目光有瞬间的凝固,其中的情绪寡淡无味,像是冲泡过无数次的茶,没了甘甜没了苦,只剩下涩意。

  他好像在说给自己听:“我也觉得我是疯了。”

  喜欢上一个男人。

  明知道自己的感情在变质,还赖在人家家不肯走。

  最后自我蒙骗,渐渐上了瘾,竟真觉得迟江这样的人会喜欢他。

  甚至真相大白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惭愧和自我反省,而是……不甘心。

  特别特别特别不甘心。

  陈述攥紧手指,吐出一句话:“让我冷静一下吧,就今晚,你明天再回来,行不行?”

  迟江凝视他良久,应了:“行。”

  迟江转身就走。

  说不生气是假的,就也就是陈述了,但凡换个人,在他质问迟江的时候就要被攻击了。

  迟江往回走,路上踢飞无数小石子儿,愤愤不平。

  小兔崽子!!!抽什么风!!!

  第二天。

  傍晚。

  迟江趴在云芙葙的美人榻上。

  呈安详状。

  云女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正在看迟家的账本,抬头瞥了儿子一眼,催他:“你还不去相亲?迟到了小心我抽你。”

  迟江翻了个面,思绪还沉浸在昨晚和陈述的争吵上,有气无力道:“我还有什么心情相亲。”

  云芙葙对两个孩子昨晚的事已经了解清楚了,闻言乐了:“你这气性还挺大啊,人家小陈又没说什么过分的,别找借口啊,赶紧去相。”

  也是喔。

  他为什么这么气?

  而且越想越气。

  怎么能被这小兔崽子耽误相亲呢,他还非要去了!

  迟江猛的坐起来,看了看手表,道:“那我要好好打扮一下。”

  半小时后。

  迟江西装革履,相当正式的坐上了迟家的车。

  市中心的高楼是烟花秀的最佳观赏位置,他们约在十八楼。

  迟江提前了十分钟,走进来才发现人家姑娘已经到了。

  迟江愣了半秒,然后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啊,堵车,来晚了。”

  “没有,是我提前。”女生说,“最近我就住在楼上,所以下来的很快。”

  好嘛,原来是这大楼老板的女儿。

  豪门啊。

  迟江清了清嗓子,已经准备好自己是假少爷,配不上对方的措辞,却听女生又道:“迟先生看起来,是通情达理的人。”

  这话一出来,迟江就知道稳了。

  这姑娘肯定也是被逼着来相亲的。

  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糊弄双方家长,愉快的吃了顿饭,烟花秀开始的时候各自掏出手机拍照。

  迟江很快和对方混成了好兄弟,从电梯出来时已经在讨论游戏新英雄强度如何了。

  两人道别,迟江回到车上。

  犹豫片刻,还是对司机说了原主房子的地址。

  总不能一直冷战下去。

  迟江自认是个大度的人!

  他可以给那小子一个台阶。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迟江特意先去糕点铺,排队买了得陈述欢心的一款小蛋糕。

  他开门进去时,陈述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的电脑亮着屏。

  发丝凌乱,睡衣穿的随意,看起来是一天都没出过门。

  房间没开灯,看不清他的表情。

  迟江一顿,啪一下把灯拍开。

  他明明说过很多次,关灯看电子屏幕对眼睛不好,这小崽子永远记不住。

  听到动静,陈述终于抬起头。

  男人正在弯腰找拖鞋,流畅的腰线被白色衬衫勾勒,起身时,胸前有亮色一晃而过。

  陈述定神一看,原来是银色的领针,雕花精致,是支含苞待放的玫瑰。

  从他进门开始,房间里便弥漫出一股木质香水的味道,大抵是种小众香,陈述从未闻到过。

  就连之前在迟江本人身上,也没有。

  真是,为了一场相亲打扮的如此精致,也亏的他平时连洗面奶都懒得用。

  他打量几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敲他的键盘,只不过力气稍微大了些,电脑被他敲的吱呀响。

  迟江走进来,放下蛋糕,看到陈述冷冰冰的表情,忍不住怼他:“你属愤怒的小鸟的吗?气性这么大。”

  陈述不理人。

  他哑巴了片刻,硬邦邦问:“相亲怎么样。”

  问完他想替自己找补一句他才没有很好奇,又觉得这样太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憋回去了。

  “挺好啊,大美女。”迟江幽幽叹气,说的像真的似的,“可惜没看上我。”

  陈述又不说话了。

  迟江走到他旁边,扫了眼他电脑上的内容,不出所料:“填志愿呢。”

  “嗯。”陈述没有跟他多聊的意思。

  “这鼠标跟你有仇吗?”都快按冒烟了。

  “……”陈述松了爪子。

  迟江有点轻微近视,很贴近屏幕才能看清上面的字,他凑近去看陈述的第一栏志愿。

  看清上面的大学名称后,他保持那个姿势三秒没动。

  陈述很听话,这次没选骆城本地的大学。

  迟江先是欣慰的点点头。

  随后想起这个大学位置在哪儿,脸色一变。

  他在认真看屏幕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也在认真观察他的表情。

  明明快到夏天,陈述的心脏却在一点点下沉,直坠冰窟。

  他看懂了迟江眼底的欣慰和开心。

  没有一点不舍或者别的情绪,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陈述垂下眼。

  “你……”

  迟江一巴掌呼过来,打断了他的emo。

  “你他妈打击报复我呢?”迟江没好气,“这么远,你怎么不干脆一杆子把自己支去南极跟企鹅抢食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