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祭奠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庄父先行,前方带路,庄继北则跟在后方,看着蜿蜒的山路,蹙了蹙眉,低声道:“这地方确实容易有雪崩,之前我走过一次,差点把我也埋在里面了。”


温从轻声:“好好的你走这条路干什么?”


庄继北道:“没办法,从邺城去渝州赴任,时间紧,害怕跟不上了京中怪罪,就挑了一条小路。就在这路上,我想想,就是前方,再有千丈,前方千丈外有个矮崖,我在那边还遇见了之前的那批刺客,被包围的时候,我躲在了矮崖下面的矮洞里藏了起来,之后又雪崩了,我才保住了命。”


温从沉声道:“看来他们是真的盯你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得罪过什么人?”


“我?”庄继北摇摇头,“我寻思我也没招惹过谁啊。”


温从心沉了沉。


本意从庄继北这边下手,说不定顺藤摸瓜还能知道那批刺客到底是谁的人,可庄继北身世当真清白,平日里胡闹也都是跟那些富家子弟,之后又去邺城,若是邺城那边的人想要杀他,肯定就在邺城想方设法动手了,怎么会拖拖拉拉专门挑在赴任路上呢。


温从又想到自己父亲,他父亲得罪的人太多了,若是真让他想,能列出一排排的名字。


不过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对方的势力不容小觑,是有预谋有计划的,之后有可能还要动手。


温从眼眸如刀,淡淡的杀意在心中徘徊,趁庄继北他们前行,自己稍稍落队,一声叫,猎鹰嘶鸣,稳稳落在他手腕上,纸条塞入小竹筒内,绑在猎鹰的爪子上。


他顺了顺羽翼,猎鹰温顺的蹭了蹭他,再一抬手,猎鹰展翅高飞,隐于云端,顺而飞远。


正要前行,庄继北却疑神疑鬼地溜了过来,意味深长地问:“你给谁传消息呢?你要干什么?”


温从眼也不抬:“找人刺杀你。”


庄继北一噎:“你好好说话啊。”


“你管的那么宽干什么。”说完,上下扫了眼庄继北,“注意我们之间的距离,私下尚可,于公,我是东宫之人,你不要插手,我与你之间派系不同你也小心些。”


庄继北反问:“你刚才是给太子殿下寄信?”


“……”


温从懒得听庄继北啰唆,骑马朝前踱步,庄继北赶忙追上,嬉笑道:“别生气啊,我就是随便问问。”


两人一同朝前走,庄继北侧首,静静看着温从,也不说话,只是那么看着,看得温从头皮发麻,恼怒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庄继北话一顿,“我不该置喙你的处世,只是感觉这样对你好可惜。”


“可惜?”


“是啊,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最聪明的那个人,屈居于东宫,只做个门客……当然,我没有瞧不起谁的意思,这点你信我,我只是感觉,以你的天赋,何不科考?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多管闲事了,可你信我,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温从手微微握紧,“没那么简单的。”


“有什么难的啊,不就是……”


“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说了!我能考吗?我家世清白吗?!”


庄继北一愣,抓了抓头。


科举和家世清白有什么关系?


难道温从的意思是,他的家族是罪臣之后,所以无法科考?


庄继北从小到大就没想过走科考那条路,自然也没上心过,这会儿恍然大悟,顿悟了:“我懂了,意思就是需要恩典,比如皇上大赦天下,你才能恢复旧籍去科考?”


温从沉默不语,良久,“大赦天下,大梁朝总共才有过两次,如今战乱频频,又怎会再大赦。”


庄继北静了下,像是突然有了一股动力,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有什么不能的,我说能就能!”


温从嘲笑:“口出狂言。”


庄继北笑了笑:“行,你就当我是口出狂言,你给我几年,我若是立了极大的军功,也未必不能求圣上给个这样的恩典。”


“极大,能有多大?”


“这你别管。只要你答应我,我若是做到了,你就肯定去科考就行。”


“呸,谁答应你呢,说不定你让我等一辈子呢,我闲得慌?”


“哎你这个人好没良心啊,真让你等一辈子你亏了不成?我那个时候都白发苍苍步履维艰了还在战场上给你拼战功呢,你凭什么不等我?”


温从哧的笑出声来,“鬼才等你!”


“啊?什么!你竟然愿意变成鬼了还等着我?!这么好吗!!”庄继北感动到哭,“那你可别忘了你的承诺啊,咱俩要是下来阎王殿,你可得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奈何桥。”


“呸呸呸,你也不怕不吉利!”


“有你陪,我不怕。”


“快呸呸呸几声!”


“我不!”


“庄继北!”


“哎呀你怎么跟我祖母一样那么讲究呢!”


温从急了。


此刻他就是和庄继北的祖母一样担忧,庄继北是个出生就丧母的命格,听庄府的人说,小时候还容易沾染上晦气,这会儿他们本身就是要去祭奠亡灵,这条路又是个如此狭窄的小道,经常雪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阴气重,生怕庄继北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温从飞速下马,牵住庄继北的手,急忙道:“你背过佛经吗?”


庄继北:?


温从抓住庄继北的手,翻身一同骑在了庄继北的那匹骏马上,他在前方,庄继北从后面拢住他的腰。


温从道:“快快快,你现在就在心里念佛经,破煞气。”


“……”庄继北应付一声:“好嘞。”


走了一截子,温从皱眉问:“你念了吗?”


“念了啊。”


“我怎么没感觉到?”


“老天啊,我心里默念,你还能感觉到?你成神仙啦?”


“你肯定是在糊弄我。”


“天地良心冤枉啊。”


“庄继北!”


“在!”


“你念出声来!”


“……”


“快啊。”


“我、不会佛经……”


……


前方,直至矮崖处,庄父才停下,顺着陡坡向下,一旁的几个副将赶忙扶住他,庄父看了几眼那个矮崖,默然,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抱走继北的。


下了矮崖,下方低谷,看似幽森,实则行百步后,穿过沙沙丛林,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那里被四周峡谷环绕,一池寂静泉水,雾气弥漫,过泉水,最前方,便是滋养着最肥沃的土地。


步行一炷香,在花草初生的草地上,矮小的鼓包露了出来,庄父跪了下来,缓缓道:“蕴容,我和继北来看你了。”


那也是庄继北头一次见他爹哭。


他爹要强,自诩男儿轻易不落泪,长这么大,他把他爹气得再狠,他爹都不曾哭,可在他娘面前却会落泪。


庄父回头看向庄继北,庄继北也不闹别扭了,走了过去,跪了下来,默默道:“娘,我是继北,我来了看您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我之前不是不来啊,是爹不让我来。”


“……”庄父一巴掌扇到庄继北后脑勺上,“不会说话你就别说话!”


庄继北吃痛得啊呜一声,摸了摸脑袋,不满道:“你这么打我小心我娘心疼了,晚上托梦骂你。”


庄父道:“她只会觉得我对你教导不严!”


庄继北道:“可别了吧您,祖母给我说过,说娘最不喜欢您刻板的样子了,像我这种,我娘指不定多喜爱了。”


庄父道:“你祖母是骗你的。”


庄继北:“啧啧……”


祭奠了大约一个时辰,在庄继北的一声喷嚏下,结束了。


庄继北在远处等着,坟墓附近则是父亲专门请来的大师以及阳气极重的男儿抬棺。


当年那个风水大师说,可等二十余年后,再将棺木送回祖籍下葬。


故而此次祭奠如此隆重也有这个原因。


墓土被一点点拨开,露出下方一口精致的棺材。


按理说这种地界虫蚁可松土,泥土多是湿润的,可此刻撬出来的土都结成了干块,发黑发沉,一点虫蚁也没有,这一块的土地像是被隔绝开了一般,而后,一股奇香扑鼻,竟像是从棺木中挥发出来的。


棺木被抬了上来,刚要一动,咔嗒一声,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凭空断裂,分割开来,抬棺的士兵惊恐下跪,庄父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声,走上前去,看见了那早已腐蚀的白骨,面色陡然一沉!


一旁的陈东也大惊失色。


哪里是白骨,骨头已经泛黑,酥酥烂烂,像是有人拿毒酒浸泡过似的,而刚刚的奇香也是从骨头上传来的。


没有虫蚁、奇香、醉骨。


无不证明这具尸首生前被人下过剧毒,死后才能如此惨烈。当年无法发现,等皮肉腐烂残留遗骨后,才可发觉。


庄父脸色阴沉得吓人,眼神中仿佛淬了寒冰,他握紧拳头,语气阴厉:“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若有违逆,杀。”随后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百倍,陈东扶住他,他紧紧扣住陈东的手,“查,彻查!”


陈东道:“是!”


庄继北并不知道抬棺那边发生了什么,反正他爹面色不怎么好,直到他又一次打了个喷嚏,擦了擦鼻子,他爹才回头看他:“身上可有哪里不痛快?”


庄继北道:“没啊。”


庄父不放心,沉声道:“来人,去找几个道士。”


庄继北一惊:“不用啊不用啊!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能那么脆弱,真有鬼找到我了,我也不怕。”


庄父没理他的话,回到军营,庄继北就被按着和那几个老道士坐在一起装神弄鬼了,老道士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念着什么,然后说让他休息几天就好,休息?你当你是大夫呢,在这儿开医嘱呢?庄继北压根不听,摆摆手,该干啥干啥。


那晚,庄父把他叫到军帐内,一张偌大的地图铺平在地面,庄父拿了把剑,正和几个副将指着地上的图商讨战略,见庄继北进来了,他当作没看见,继续和人说着话。


庄继北站在一边,自己看,当听到一个副将说:“崇州一带暂且安稳,我们将兵力放在济州一带,未尝不可,从而还可以保住渝州和兖州两个方位。”


庄继北想都没想就说:“崇州接壤了襄州和扬州,两边多山水,山水而上,就是渝州了,崇州的位置四通八达,不布置兵力,稍有差池,连渝州都要不安稳,反倒是济州,身处平地山区,就算闹事儿,也闹不了多大的事儿,能最快支援镇压。”


庄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又指向另一地,问道:“此处离京城最近,去年将水运河槽全部关闭,如今圣上有了恢复之意,你们觉得何如呢?”


刚刚那个副将笑了下:“若按我之前的想法,兵力守在济州一带,那边也就可以放心开河道了。”


庄父坐回椅子上,“有点才学就班门弄斧,觉得旁人都是傻子,自持清高,骄兵必败,最要不得。”


庄继北表情讪讪,低下了头。


他只懂战,却不懂战后的和。


旁人驻扎兵力,不仅仅是要维持战力,而是要将大梁朝懈怠了数年的商业回复如初,思虑周全,他的那点想法和对方一比,平白惹人笑话。


庄继北谨慎了许多,不再贸然开口,也忽然意识到,他爹手下的人真的是有能人志士在的,他爹最厉害的点也在于,能将这些能人志士笼络住。


了不得。


他钦佩的眼神过于直白,庄父看透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一旁的几个副将也笑了起来。


庄继北:他们在笑什么?


庄父道:“兵力就放在济州吧,中郎将?”


庄继北没反应,片刻后,才知道叫的是自己,立刻回了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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