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中足足待了十日之久。


匪夷所思的长。


近乎离谱的等待。


庄继北都快费解,他爹是不是在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问了中护军,中护军面色沉稳,不见半点慌张,对他说:“别急。”


“……”


又是别急!


来来回回就是这两个字,不管他问什么,对方都用这两个字应付自己。


那边的温从和中护军一样,风轻云淡,完全不担忧,等庄继北再去问温从,为什么他爹还没攻打进来,温从也是两个字,不是不急,而是:“快了。”


“……”


庄继北一忍再忍,又忍了五日。


度日如年,直到第十六天,时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再也坐不住了,朝外冲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我爹不打进来,咱们就想办法冲出去!要是再不对济州城动手,济州城的守卫力量就真的要撑不住了!”


中护军意味深长地看他,说:“济州城的驻兵乃是三司统卫谭家掌管。”


庄继北点头:“对啊,我知道啊,谭家。可就算谭家再怎么厉害,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会被消耗殆尽的。”


中护军无奈地摇头笑了,随即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庄继北更茫然了。


他知道中护军给自己说的话有深意,可怎么想都察觉不出其意。


看向温从,温从快速收回视线,似乎也不愿回答他。


庄继北沉郁地低下头,心一横,心想,你们都不说,那就别说了,老子自己出去看看。于是等到了晚上,旁人都睡下了的时候,他悄悄起身,潜了出去,顺着溪流一路跑,跑着跑着,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宛若鬼似空灵的声音——“庄继北。”


他腿一软,怕鬼的心让他尖叫一声,温从扶额,慢悠悠走来,似笑非笑:“就你这胆量,还想出去?”


一见是温从,庄继北气恼道:“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装鬼来了?”


温从道:“那也比不上你,你想干什么去?”


庄继北顾左右而言他:“去……转转。”


温从哦一声,语调挑高,笑眯眯道:“出山转悠?”


庄继北撇撇嘴,“你管我呢,你们都不给我说,还不兴我自己出去看看了?”


温从牵住了他的手,想了又想,软糯糯地柔声:“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庄继北抽回手来,冷笑:“少来,少在小爷面前装无辜。我被人害死了你都死不了。”


“……”


他朝前走,温从朝前一挡,他朝右转,温从快速朝右堵来,庄继北心累了,他踢了踢地上的土,“我觉得你们真的很过分啊,既不告诉我外面怎样了,也不让我出去看。万一我爹出什么事儿了呢?!”


温从道:“我说了,庄大人很安全,你可以放心。”


庄继北问:“那他为什么不进攻?”


温从沉眸静默。


庄继北道:“若是他不进攻,任凭谭家军的实力多雄厚,也会被耗尽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又跟了一句:“你们这些文臣根本不懂战场险恶!”


也正是这一句,让温从抬眼盯着他,眼底幽深,不见光亮,温从轻轻嗤了下,“你自己都把不进攻的原因说出来了,却还要一直追问。文臣是不懂,你懂。”


庄继北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我……”陡然,声音哑住,一个让他不想承认的念头从心底钻出,他连退三步,倒吸一口凉气,怒吼道:“你胡说!!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温从懊恼地低下头,知道自己刚才过分了,失言了,不该说的。


庄继北这人,外强中干,内心脆弱极了,哪里经得起这么刺激。


幸而他刚刚话还没说得太绝对,还有回旋余地,便又道:“也可能是我猜错了。”


庄继北眼眶一红,朝外狂奔,一眼便看见了正前方的陈东将军,陈东对他非常客气,抬手止步,并道:“中郎将,慎行慎言。”


庄继北哪里怕他,冲过去,扣住他的肩膀,质问道:“我爹为什么不来!?你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现在就去亲眼看看!”


“中郎将,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坏了大事儿。”


庄继北怔住,恍然,大笑起来,“你们的大事儿就是置友军于不顾!?他们也是我们大梁的将士啊!”


“他是谭家的将士,是谭家的势力。”对方缓慢靠前,其实心中也挺讶异,跟在庄将军身边的,哪个不是人精,庄将军也颇有权衡手腕,怎么庄将军的儿子却如此天真,“谭家如今是庄大人最棘手的对手。并非是不解救济州城,只是……需要等一等。”


“等到济州城内的守卫力量难以支撑,使得济州城被攻占后,然后我们的兵马才会攻城支援?又能杀了叛军重新占领城池立一大功,又能削弱了谭家的势力,还能趁此机会在济州城留下我方人马?一箭三雕……”庄继北怒极反笑,“好歹毒啊。好深的计谋啊。”


陈东不欲再谈,这会儿庄继北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请回吧。”


温从从后方而来,拉住了庄继北,庄继北一动不动,盯着陈东,温从轻声道:“回来了。”


那晚温从将人带回去后,寸步不离,他知道庄继北心里受不了,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怎么劝,因为在他看来,庄大人的做法并无过错。


斗争斗争,你不斗我不争,谭家和庄家不和,那就会斗争,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下场。


但他也非常理解庄继北。


庄继北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朝堂立足需要哪些手段本领,也不知道他父亲遭遇过别人的什么陷害、阴谋和吃过哪些亏。


庄大人从未将这些阴谋诡计传授给庄继北,也可能是当初庄大人也没想过自己儿子会和自己一样上战场入朝堂。


从小的思维已经定性,如今突然让花房里长大的花儿面临暴风雨,接受这一切,挺残忍。


那几日,他们轮流看守着庄继北,担心他离开,可出乎意料,庄继北根本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沉寂着脸,坐在溪流旁,一动不动。


陈东担心道:“这孩子不会把自己逼疯了吧?”


温从惊讶侧目:“孩子?你见过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


陈东笑:“多大了都是孩子,他满月酒我还喝过呢。”


温从再次惊讶:“保养挺好,长得真年轻。”温从垂眸,轻轻道,“他不会把自己逼疯,他只是需要时间缓缓。”


“何意?”


“从小被教导仁义道德,长大后却接受的只有世俗的恶意。是个人都会崩溃。”


“你就没有。”


“……”温从揉揉太阳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从小学的是仁义道德了。”


陈东惊愕:“哪个小孩子小时候学的不是这些呢?”


温从笑而不语。


他就是。


他的好父亲可从来不屑于给他教正直善良仁义诚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词,他爹说:“谁信了,谁就要被人踩在脚底下。”所以从小给他教的都是勾心斗角权谋制衡。


他和庄继北仿佛是两个极端。


一个单纯灿烂,近乎不谙世事。另一个涉世已深,颇具城府心机。


前者的庄继北如今正痛苦着,可后者的他也同样痛苦。


肮脏。


他就像是一滴墨水,落在了庄继北那张白纸上。


他更想将庄继北的那份赤子之心守护住,而非让其改变。


陈东道:“你怎么了?”他退了一步,“眼神看着要杀人。”


温从阴阳怪气道:“确实想杀人,你这么一个多余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出现在这里。”要是没有你出现,庄继北还会被蒙在鼓里,继续快乐,偏偏你来了,打破了一切。


温从走了,陈东站在原地,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啊?!”


三天后,庄父所带领的军队正式对济州城发起猛烈攻击,一眼望去,好似伏尸百万血溅千里,重重的鼓声轰隆隆地传入耳中,伴着将士们的嘶吼声,很快城门大破,攻入城内!


叛军的头颅被一刀挥下滚落在地,叛军的心脏被一矛刺穿,滚下马来!


铁骑所踏之处,遍地尸骨残骸,杀戮所及之处,再无圣心怜悯。


攻城那日,憋坏了的陈东恨不能立马冲出去也上战场,可庄父当初给他的命令是,守好庄继北,庄继北在哪里,他在哪里。


陈东蹲在庄继北身边,笑眯眯:“中郎将?小庄将军?小公子?咱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庄继北嘴唇干涩,他看了眼,默不作声,又重新低下头来。


陈东不理解,怎么之前闹着要出去,如今可以出去了反而不出去了。


温从看了看,心中隐隐作沉,“有的折腾了。”


仅需五天时间,荡平济州,杀尽叛军,圣上大喜,拨了银粮犒赏三军,庄父借机对京中提议,济州不稳,还望暂时驻扎数日,京中允了。


故而此刻庄父的兵马就在济州停留。


大胜之后,庄继北等人也被接出了山。


回济州的路上,看着再熟悉不过的战后残骸,早已对战场麻木的庄继北却有了惧意,不是惧生死,而是惧人心。


和他所想一样,一战,一箭三雕。


庄继北走得很慢,进军帐的时候,呼吸都停了,外面的太阳格外灿烂,照耀在头顶,可他的头皮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温从站在外面,没跟着,只是远远望了眼,喃喃:“要下大雨了啊。”


那天,庄继北和庄父针锋相对,吵得极其厉害。


温从坐在小石坡上,望着天空,无视了那边军帐里传来的阵阵怒吼,陈东被那边的声音吓到了,哆嗦几下,咋舌道:“这哪是父子俩,比仇敌还凶啊。”他胳膊肘戳了戳温从,温从纳闷看来,陈东道:“温公子啊,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他们要吵架的,你既然早知道,怎么不拦着点呢?


温从道:“为什么要拦?”


陈东:“避免争端啊。”


温从淡笑:“人不会因为一时的隐忍而淡化情绪,但会因为日积月累的压抑再度爆发,那样的爆发更猛烈,伤害更大。所以……吵吧吵吧。”


陈东:“……”文人的话果然高深莫测。


临了,是里面的庄继北踹开军帐的帘子,对后面怒吼了一声:“不用你不认我!是我不认你这个老子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吵得这么过激,几个副将还想劝拦,庄继北上了马,甩开手就道:“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没他这个爹,我照样能在军中自立天地!”说完,骑着烈马就狂奔走了。


温从骑一匹快马紧随其后,见庄继北再跑就出了安全范围了,喊了一声:“庄继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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