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晕过去吧……


别醒!


千万别醒!


只要装晕,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乱七八糟的一切。


以及那个让他无比纠结矛盾的人。


已晕,勿扰。


“起来。”温从凉嗖嗖的说了句。


庄继北抓抓头,赔笑几声,坐起了身子,山谷内,阴恻恻的寒风,让人骨髓都是凉的,庄继北忙道:“你冷不冷?!你肯定冷,我有火折子,我去找点柴火来。”


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心想,能躲一刻是一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温从。


一个心机颇深,本不该接触的危险人物。


他爹都对温从有几分忌惮,平日里警告他,别没事去招惹这个人,可他不听劝,还偏偏执着认为温从这人……也还行。


直到司徒家大哥哥出了这样的事。


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也会因为司徒大哥的伤痛而心痛。


也会有一瞬的憎恨,暗骂一声心狠手辣。


心累。


无比心累。


像是有千斤巨鼎压在心头,像是有一团燥气堵在胸口,挥之不去。


暴雨,来得快去得快,这会儿已经雨停了。


外面的树枝自然不能捡拾,全都湿了,他专门去各个有遮挡物的地方寻了些还算干燥的枯枝回来,放到他们的洞里,拿出自己那个已经被水浸湿了的火折子,万幸,还能用,勉强生了一簇矮小的火苗。


有了光亮,他也能看清了,温从的伤很严重,只怕已经伤到了骨头,庄继北蹲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忍着点。”


温从漫不经心:“为什么救我?”


庄继北不答。


温从又轻笑:“就当是为了你的司徒大哥报仇,我废了他,如今他弟弟又废了我,也挺好。”


庄继北原计划不要开口说话,他说话永远得罪人,可听温从那么无所谓的态度,又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紧随其后就跟了一句:“能比吗?你只是一只脚,司徒大哥却被你害成了残废!”


温从眸色渐渐冷了,笑意却愈发深了。


他身子前倾,好似庄继北手下的动作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疼痛,嘴角噙笑,像只亲人的狐狸,白皙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刮过庄继北的鬓边,随后一把捏住庄继北的下颚,语气阴凉:“既然如此,你就千万要抓住这个机会,别等我出去了,我要是出去了,他们都得死。”


那话说得不容置疑,笑意森然,毫不作假。


庄继北手颤了下,咔哒一声,扑兽夹开了,温从的左脚鲜血汪汪,流了一地。


庄继北劝自己冷静冷静,不要冲动,还在埋头给人弄伤口,可温从却受不了了,猛地一把推开庄继北,“滚。现在就滚。”


滚?


长这么大,还没人给他说过这词呢。


庄继北从来不是能压住气性的人,小时候能把他爹气晕厥,长大了也毫不逊色。


如今被温从接二连三的言语挑衅,很快就暴躁了,指着温从就骂道:“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啊,老子救了你,你一声谢谢不说,你跟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什么呢?谁滚?我滚?你怎么不滚!?”


温从眼眸一沉,冷笑一声,竟真的能忍住剧痛站起身朝前走,庄继北惊呆了,瞪大眼睛,“喂!”


他跟在后面,看着那一地的血,倒吸口凉气,“你小子是不是人啊……”


他小时候被同样的扑兽夹夹过,那滋味儿,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了,就跟有人生生用慢刀子磨你的筋骨,一点点撕扯断开的那种痛差不多。


庄继北追在后面,想拉住人,却被温从一把甩开,“我滚。劳烦庄公子松手。”


庄继北更暴躁了:“温从!你站住!”


温从好笑道:“一会儿让我滚,一会儿让我站住,您未免也太霸道了些。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灭了司徒家满门,你大可一试我能不能做得到。”


庄继北一愣,“我、我试、试什么啊。”


温从这么阴沉的模样属实把庄继北这个不经世事略显单纯的人吓到了,他一把抱住温从,也不顾对方的谩骂,求饶道:“你怎么跟个疯子一样啊,你冷静你先消消气,我错了,我不该骂你……”


温从讥笑道:“说什么为了我才来,你是为了我吗?”


温从向前逼近,庄继北心虚地朝后退,是,但也不全是,还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担心司徒惟。


庄继北低头道:“就算也有其他的原因在,那你也不能磨灭我真的担心过你的事实啊……”


庄继北头更低了,眼睫垂下,微微发酸的眼眶凝了一团雾水,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只知道平常只要他难过了就会有很多人来安慰自己,可这次没有,温从只是在冷眼旁观,那冰冷疏离的态度,让他心如刀绞。


庄继北擦了把眼泪,一声不吭,默默地蹲了下去,用力扶起温从的脚,还在给对方包扎,弱声道:“会疼,我轻点。”


温从笑意收敛,卸下了伪装的面具,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他自己都忘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了,他自己都快模糊了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是何如。


应该是刻薄、冷淡、不近人情的。


可笑。


人们就是如此讽刺。


戴上面具叫虚伪,不戴面具叫傲慢。


左右都是错。


只有像庄继北这种不可一世的二世祖,才从无担忧吧,嚣张猖狂叫做性情直率,冷漠傲慢叫做恃才傲物,哪怕做了错事恶事坏事,也有人给收拾烂摊子,用一句他年纪还小,一笑了之。


有些人,不用努力,就能轻而易举获得旁人得不到的一切。


温从死死盯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庄继北,心头百转千回。


有恨,无尽的恨,恨自己为什么是罪臣后代,是这样的出身。


有怨,怨父亲的冷漠,怨庄继北的玩弄,怨自己的矛盾,还有一阵酸楚。


温从咬紧下唇,唇间鲜血好似能止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让他不再去想,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关心自己,会在意自己疼不疼……


按压止血,庄继北坐在地上,索性直接抱住了温从的脚在怀里紧紧捂着,然后也不敢抬头看,就那么默默地低着头,等温从稍稍动了一下,他才身子一震,悄悄抬眼。


温从深呼吸,屏气,坐了下来,庄继北一手按住他的脚背,另一手给矮小的火堆添了点柴火。


两人从始至终,不再交流一句话。


直到巡卫队找到了他们,温从才打破寂静,对人道:“送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天蒙蒙亮,庄继北有赵煜宁在京中家里给他打掩护,自己私下跑出来也不会被发现。


一身狼狈回到家中,躲回房中时,赵煜宁一晚没睡,一听声音立马快步到了门口,看见庄继北后,四目相对,庄继北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煜宁失神,立刻上前抱住庄继北,拍背安慰道:“别哭了没事儿我在我在。”


为什么哭,不知道,可能是被温从吓哭的,也可能是太委屈了憋不住了哭的,还可能是昨晚摔摔打打疼哭了。


总之宛若泄洪,庄继北一哭就没停住了,赵煜宁欲哭无泪:“大哥啊,你再哭下去我也想哭了。”


庄继北哽咽中讲述了昨晚的惊险,赵煜宁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听得万分惊惧,又忧又喜地抱着庄继北一起哭了起来。


直到天大亮,外面伺候的丫鬟来里面叫人,才发现,这两人竟然就这么坐在地上互相抱着睡着了。


春猎当日,整装待发的队伍从宫门驶出,各家早已齐聚在宫门外,待前面的金黄色车队先行后,才按照品级依次而行,前往猎场。


庄继北去了前面那辆丞相府的马车上,和赵煜宁同行,两人一晚没睡,困得直打哈气还不敢被人发现。


庄继北问:“司徒不会再发疯去杀人了吧?”


赵煜宁摆摆手:“安心,昨晚我就派人给司徒大哥说了,司徒家的人会压着他不再出差错的。你没看见他今天早上身边跟了四五个精壮的奴仆,那就是看守他的。”


庄继北呼口气:“那就好,早上我都没敢看他的脸,黑得吓人,像是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赵煜宁忽然坐起,皱紧眉头,“我突然想起来,你说你从司徒眼皮子底下救了温氏……继北,司徒该不会因此要记恨你了吧。”


庄继北嘲弄道:“随便,我还能想的了那些?”


“那……温氏会不会报复司徒家啊?”


庄继北摆了摆手,“安心吧,以温从的性子,要想报复,司徒家连夜就得逃命了,这会儿都还好好的,应当没多大事儿了。”


这也算是他救了温从得到的最大好处了,庄继北心底对温从道了声谢,话声一顿,庄继北叹道:“至于温从会不会与司徒家树敌,日后争锋相对,那这就是司徒家自己要处理的了,我们有心无力,管不动的。”


“反正当初不管怎样,温氏该救还得救,否则人死在圣上钦定的草场那边,那就是谋逆刺杀的大罪了,祁王就算放过了,皇上也要彻查。”赵煜宁想了想,疲倦地重新躺下,“好累啊,做人好累,为人处世也好累,都好累。”


庄继北也躺着,顺手撩起了车帘,仰望帘外的天空,若有所思,“那你说那些日日要八面玲珑与人打交道的人,不累吗?”


“不知道,说不定他们怡然自乐?”


“那温从呢?”


“他?那种毒蛇,不提也罢。”


庄继北抿了抿唇,不再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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