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继北骤然止步,像是被人一棒子敲到了脑袋上,身子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好久,茫然地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道绯色人影,好似明珠一般的璀璨,正和他对视上。


宋达礼还在道:“继北!是温从吗??”


庄继北张了张嘴,嗓子却像是哑住了,怎么都出不了声。


比起庄继北的猝不及防,温从可谓云淡风轻了,只是那么一眼,他就又在众人的簇拥下,以替祁王之身份,坐在席位主位上。


是喜是惊?


各参一半。


但非要比对,恐怕也是惊大于喜。


他根本无法将小时候那个乖巧甜软的温从和如今这个被人称为笑面阎王的温从融合在一起。


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他被赵煜宁失魂落魄地拉到了远处,赵煜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谨慎道:“你们……认识?”


庄继北沉默不语。


郭允和宋达礼也面如死灰,叹气一声,实在开不了口。


赵煜宁急得抓耳挠腮,“不是,你们谁说句话啊?”他来回踱步,“反正不管认不认识,好的坏的,也全当忘记了,以后不主动招惹就行。”


庄继北低了低头。


如果说八年前的他会为了温从的离开要死要活,那么八年后的今天,不会了。


八年,再感情的炙热,也在时间的推移下淡了一些。他还是很喜欢温从,只是……没那么疯狂了。


那边的司徒惟喊道:“继北!煜宁!来呀!”


庄继北耸耸肩,半笑不笑,“见过而已。”


最后的最后,只是用了一句见过而已,一笔带过。


没有童年想象中久别重逢后的喜极而泣,更没有眷恋的那份感情。


他们的相见,一点多余色彩都没有,清淡的一个眼神,悄然而过,为童年的友谊画上了结束的符号。


锣鼓喧天,鞭炮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见新娘子出来,众人连酒水都过了三盏有余,庄继北手托腮,坐在桌前,看着一桌的饭菜,听着耳边其他人哗啦啦地笑声,头昏脑胀。


这边的宴会结束,新娘还没出来,主家不说,自然也没人问。


没一会儿,袁家将众人又迎到了离此处三百步的曲水流觞,按座席,自然是长辈们在上,晚辈们在下,不过晚辈们也分个高低,庄继北和赵煜宁,相对而坐,他们侧身下方才是其他家的公子哥。


那两人比起庄继北好不了多少,心神不宁,如坐针毡,一直看向温从那边,暗自心惊:“这人怎么成了祁王殿下身边的贵客??”


他们之前得罪过人家,会不会惨遭报复?


待他们思前想后,上方已经笑谈起来,有人道:“看看那些浑小子们,不好好在国子监念书学习,整日就知道瞎胡混,来参宴都坐不住!”


赵煜宁挤眉弄眼道:“说你呢。”


庄继北一个桃子扔过去,“我今晚可安宁着呢啊。”


司徒惟坐在赵煜宁身边,低声问:“你刚刚说继北和温氏认识?然后呢?”


赵煜宁压声道:“没然后了,反正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司徒惟用酒杯挡住唇,“看着像是有矛盾?”


赵煜宁寻思下:“不像,像是……挺痛心?”


司徒惟乐了,眉梢挑起,悄悄打量了下庄继北,又偏头去看了上方那边的温从,暗笑道:“啧啧啧,人家是青梅竹马再相遇,定有一段良缘,可惜了,咱们这个看起来更像是孽缘。”


那两人交头接耳,庄继北总觉得他们是在议论自己,不乐意了,“说什么呢?”


司徒惟哗一下挥扇扇风,笑道:“没说什么,就说这里的酒不错,像是从南方来的果子酒?”


庄继北嗤笑道:“难喝。真正的果子酒可不是这味道,这酒像是浸了雨水的果子发酵的,一股子霉味。也就骗骗你们了。”


席上,有几个大人没了约束,闲聊起来,说起了不久前的官场笑闻。


说是有个人姓孙,长相清秀,颇为勤恳,被破格升为持节使。本身是一件喜事儿,可偏这人刚一上位,便有不少人来敲鼓告他,又是品行不端又是私收贿赂,京兆尹立马彻查。查了一月,最后查到了孙氏旧友身上,那位旧友不愿惹事儿,只给了几点证据,稍稍帮了下,谁知孙氏却不乐意了,觉得这位旧友不用心待他,见自己要沦陷,便将旧友又反咬一口,如今案子搁在京兆尹那边还没个定论呢。


且不说这两人最后是什么结局,反正闹得这样难堪,官位必然受牵连。


一个大人评价道:“这孙氏是个稀奇的,他好友也并非没有维护于他,也帮了几把,他却非要去拉着友人一起受难。”


另一位道:“不过这友人若是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却不愿开口之人,岂算维护呢。”


还有大人道:“交友不慎啊。”


再有人道:“如今审理得怎样了?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上面谈论的热闹,他们下面也聊起来了,司徒惟道:“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是友。”


庄继北随口道:“我觉得他那个朋友已经是尽力了。”


他是随口一句,没承想有人专门应和他的话,尽力而为四个字不经意间被人当成了话题中心,这时,坐在上位的温从却轻轻道:“尽力两字本就是不清不楚的。”


众人立刻一静,没人敢违逆对方的话。


只有庄继北,挑起尽力两字的庄继北反驳道:“怎会不清不楚,凡事都有度,做成做不成,尽力就好,再逼他也无用吧。”


温从垂眸,但笑不语。


诸位大人只当温从是不在乎庄继北的话,便立刻找了别的话题跟上。


一来二去,温从倒是问了句:“若说起没破的案子,那可太多了。前些日子我去往平阳城,那边有一渡口,查了一批私制火药,三个月了,还没结果,你们觉得呢。”


众人又一次噤声,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不解怎会突然引到这样要命的话题上。


但温从似乎并不是等他们回答,而是自顾自笑道:“随意聊聊,诸位别慌。”


众人擦了把汗,身子不禁都直了几分。


温从再道:“说起来,让我猜测,会不会是从渡口的船上来往运货?不错,那边是经常走些货船,比如押运瓜果沉粮的。”


话声刚落,庄继北身边的郭允和宋达礼同时掉了杯盏,脸色煞白!


众人看去,只见两人立马跪了出来,前后交替的说道:“回诸位大人、温公子,行经平阳城的运船都是登记在册的,我们两家虽涉及于此,家中父亲却也从未敢擅作主张去做那等违逆之事啊!”“求大人明鉴!”


温从侧首,轻轻一笑:“是么。不过自证清白不能仅凭一口空话,若真是如此,搜查一二才可呢。”


众人倏然变色,惊恐万分,无一人敢替这两人开口。


他们不明白,这位温氏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就算有话说,也是和那些命官们谈笑针锋,像是这种子弟们,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更别提这么赤.裸裸的挑事儿了。


当然,还有人猜,这搜查二字,究竟是开玩笑的还是果真要如此。


搜查。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


郭家和宋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其父也都是朝廷命官,一旦搜查,必然门庭受损,大有变动。况且哪家没有点隐事儿,只要搜了,肯定能搜出些什么不好的,而这些不好的,就是要了一家人命的!


郭允和宋达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煜宁做了个口型:“活阎王发作了!”


庄继北却突然出声:“火药味道刺鼻,又极具分量,水路的商船压货下货,起码也能落下百箩筐,如何再能装下火药这样的东西呢?”


众人一愣,没想到庄继北会开口,有相识之人,忙惊恐地给庄继北使眼色,庄继北却全然当做没看见,起身,侧身站了出来,掀起衣袍,规矩地跪下,“何况从平阳城通行的商船,大多都是瓜果,瓜果极易腐烂,真要与火药相触碰,会立马变了味道坏了品质。可从平阳城一路运来的瓜果特供于各家之间,可从未见过有问题。”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只剩下骁勇二字。


胆子大。


胆子真大。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与庄大人交好的同僚,见庄大人今日不在,担心其子插话闯祸,立刻扯笑跟声:“小儿直言,哪里能听,自有官家定夺。”

“是啊是啊,继北,快坐回去,别说话了。”

“让你父亲知道你又不懂装懂,回去又要挨打了!”


赵煜宁也跪了出来,忙道:“他今日喝多了酒,这会儿说胡话呢……”


“是的是的,我们现在就带他离席!”司徒惟忙过来,抓住庄继北胳膊,低吼道:“走啊!”


庄继北无动于衷,死死盯着上方的温从。


那双眼,明明是在笑的,嘴角也是微微挑起的笑意,可那笑却深不见底,像是穿过黑雾后方便是一条毒蛇,只待扑杀来。


温从斜斜靠着,随手玩弄着茶盏,似笑非笑,像是在等待庄继北的反应,是继续跪着,还是和人离开。


庄继北选择了后者。


他握紧拳头,眼眶逐渐变红,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的意味。


也是这一刻,他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当年他们故意诬陷温从偷窃金锁是多么令人恶心的行为。


当年的温从,被下人扒了衣服,也没承认,也没认错。


温从是在报当年之‘恩’啊。


虽说当初是郭允和宋达礼挑起的头,可终究事件的主人公是他,如果不是他非要让温从给自己认错,郭允他们也不会去那么做的。


当别人在猜温从说的搜查二字是真是假,是开玩笑还是已成定局。


庄继北却已知晓,今日他一旦走了,明日的搜查令就会火速飞往郭宋两家。


庄继北再度开口:“还望……您……明察!”说完,叩首。


前方席位上的温从轻笑一声,这声音在满堂寂静中,格外明显,他起身,一身浅绯色华服缓缓垂下,随步伐而拂动,走到庄继北面前后,微微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你看,这才叫尽力维护。”


将自身性命于不顾,也要去维护相助另一人。


今日的他对郭允他们这么做了,曾经的他却没有对当年的温从那么做……


当年的他觉得自己在郭允他们欺辱温从时,顺手给对方搭上一件衣服,就已经叫做维护,如今想来,实在可笑。


温从离席,留下淡淡尾音:“酒后玩笑,诸位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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