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快跑!别和偏执狂谈恋爱!>第84章 偏执狂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坐上出租车,王耀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当司机问他要去哪里时,王耀欲言又止。我该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他心里涌上悲戚。这时,司机转头又催促了一遍。“先往前开吧,我想想。”司机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但还是照做了。

他的头无力地倚在车窗边,身体随着车子颠簸而微微抖动,就像是被抛到了无垠的海面上,抓着一块浮木,随现实的海浪起起沉沉。我肯定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得离开,越快越好!王耀的脑袋迟钝地转动着,要多快呢?干脆就定明天下午,等亚瑟签完字,他完全自由之后,立刻飞离这个伤心之地,一刻都不多停留。

“先生,去X街10号吧。”王耀报出了家的地址,虽然他不愿意再回去,但自己的东西都还在那里,临行前总得收拾一下行李。

二十分钟后,王耀下了出租车。再度回到这幢复式的房子前,一股复杂的感情在胸口像热油一样翻滚,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扇被子弹射裂的窗户,四分五裂的丑态暴露在阳光下,异常狰狞——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更换它;而现在,也不用再换了。每当他向家门迈近一步,压在心底的急于作乱的狂躁就向肋骨下顶撞一次。他逼自己保持专注,顺着石板路向前,目不斜视,就像身边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瞧似的。

他隔绝着干扰,保持着冷漠,竭尽全力催眠自己要看起来无动于衷,即便此刻真的没人在看他,但他内心知道,自己在看着自己,通过蛛丝马迹,哪怕一点点心流,无情地审判着自己——你真的像你看上去那样坚定吗?

可当他走进家门,目睹着熟悉的场景,一幕幕往事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现——在厨房他为他们精心备餐,在餐厅他们其乐融融地一起用餐,在客厅他们制定圣诞去滑雪的计划——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心中盛满悲痛的铁桶摇晃了两下,溅出几滴泪水,他立刻双手捂住脸颊,将泪水从眼角擦干,继续强装镇静,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卧室走去。

王耀感觉自己这一刻不像走回卧室,倒是像被押赴刑场,他是个罪人,尽管罪恶并不因他而起,但令爱他的两个人为他而伤心,仍然令他满心愧疚,可他又没法不让他爱的两个人伤心。这是他们各自的选择,痛苦,是必要的。王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收进皮箱里,除了贵重的电子设备,其他的随身物品都没有拿。当目光无意间扫到床头上立着的圣诞节合照,他的眼睛像被阳光刺痛般,立刻转头叹了口气,可那照片仿佛有声音,会活动,在他眼前又放映了一遍当时欢乐的情景;含着苦涩,他伸手把相框也收进皮箱里,拉上拉链。一切都收拾妥当,当他正要拉着行李离开时,皮箱的轮子却忽然撞到了门框上,他的脚步遽然定住,脑海中再一次跳出那张三人合照,眼底流露出纠结与挣扎之色——最终,他带着全部行李离开了,而那张合照还在床头柜上摆着。


在和邻居约德尔太太拥抱道别后,他带着行李彻底斩断了和身后那幢房子的连结,住进了一家酒店里。在来的路上,他已经订好了回中国的飞机票,他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最后的一件事,但放下行李,躺在床上,仍然没有解脱的感觉,反而感到自己的心情正随着窗外一点点变暗的天色而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做对了吗?”他问自己。这个一直很坚定的念头,在独自一人、周遭万籁俱寂时,竟莫名变得软弱起来。特别是当他回想起今早亚瑟对自己的苦苦挽留,在自己无情转身时,他毫不怀疑地听到了对方心碎的声音;而阿尔弗雷德此刻一定也急得发疯,路上他的手机一直在振动,全部是阿尔弗雷德打来的,不得已,他只能拉黑了阿尔弗雷德的电话——也许对方真的有某种难言之隐,也许这个问题中存在某个误会,但欺骗是事实,自己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但他还是选择了欺骗。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前脚迈入美梦,后脚就踏进深渊”,身体经受着冰火两重天的锤炼,这虚幻的泡沫、玫瑰色的晚霞、抹着蜜的猎网,如梦似幻的表象下,是终将走向灭亡的现实。或许我就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他想着,即便冒着伤害我所爱的人的代价,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意志,沉沦在他们给的梦网里,做一只被捕获的鸟。

“我没什么可后悔的。既然做了,就不要再想。”他又对自己说,动摇的念头再一次坚定起来。但随即又想起那笔五十万英镑的违约金。这是一件可笑的事,当他选择起身反叛,其他人便成了他的敌人,在他身上施加不公道的处罚,企图将他镇压,要他回到精雕细刻的金囚笼里,如若他不肯,就被宣判为罪人——事实就是如此荒谬,即便他和亚瑟·柯克兰明天解除婚约,之后还要再搭上十几年的时间,给他还债。命运给他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

这时,他又立马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了自己来英国的初衷,想起了临走前妈妈和妹妹期盼的眼神。他是被寄予着期望走的,妈妈的医药费、妹妹的学费,还有买房的钱,都寄托在这一趟英国之行上,她们都等着自己回家能为她们带来转机和希望,可自己非但没挣到钱,甚至回来时还背了一身债。“我该怎么面对她们?!”他一下子痛苦掩面,把自己缩成一团。此时窗外的夜幕已经降下。

黑色的洪水自房间的四角渗入,将他卷走。他明明在每个岔路口都作出了正确的决定,可是他的人生为什么却走到了最悲惨的境地?!——“不,我也没那么无辜。”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下午,自己因为签证马上到期,而主动找上了亚瑟·柯克兰。如果那一刻他没有贪心,如果那一刻他没有那么迫切地想留下来,如果那一刻他没有那么害怕失去阿尔弗雷德,一切就不会发生,说不定阿尔弗雷德也不会再一次走上这条不归路。他的身体一僵,“原来是我害了他!是我!”热泪从指缝间渗出,他小声啜泣起来,伤心得不能自已,身体剧烈颤动,陷入无尽的悔恨中。

这个世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坏人做一百件恶事,也不见得遭报应,但好人只用做一件亏心事,就会受到惩罚。

这个夜晚,王耀把自己的胸口剖开,像外科医生一样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不再避讳真实的想法,即便它有不堪的一面,心弦被一根根熔断,又一根根重新接了起来,最后在阵痛中沉沉睡去时,面容恬淡,眉目舒展,似乎重新找回了迷失的自己。

第二天清晨,没等闹钟响起,他已经率先睁开眼睛。世界的光彩再度映入眼帘,他感到心口产生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令他既兴奋又有一丝怅然。我要去面对一件残酷的事,但之后我就自由了。他心想,于是跳下床,但在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不慎把床上的手机也带了下来,手机朝上亮起,显示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王耀诧异,赶忙捡起来查看,发现打电话的人竟然是妈妈!与此同时,他还看见自己的微信上有十几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竟然也是妈妈发来的,而最后发来的一句“妈妈爱你,照顾好自己”,更是令他摸不着头脑。于是他向上翻聊天记录,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自己先发的第一条消息,内容是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然而他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猜测是自己昨晚伤心过度,忘记锁屏,无意间发送了消息)。不到十分钟,妈妈先打了一通语音电话,没有接通后,才打字发送消息——


“怎么哭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两分钟后。

“小耀,吃饭没?”

又隔了两分钟。

“还在生妈妈气呢?”

“你也好长时间没和我联系了,其实妈妈这一阵也想来着,是不是我做得不对,毕竟你也大了,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妈妈就是个家庭妇女,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怎么才能对你好,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你找一个好姑娘,希望你们互相扶持着,安安稳稳地过后半辈子。”

“妈妈什么都不求,就希望你和小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但后来妈妈也反思了,是我做得不对,没有提前问过你的意见。婚姻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自己喜欢也很重要,你要是喜欢那个外国人,妈妈也支持!大不了妈妈上外国去看你!回来之后还能和我那帮老姐妹说一句,我也是去过外国的人了!”

隔了五分钟后。

“小耀,知道你工作忙,但也别压力太大,家里一切都好,钱也够花,你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风大就多加一件衣服,别病了。”

“妈妈不打扰你了,早点睡觉。”

“妈妈爱你,照顾好自己。”


读到最后,王耀仰起头,已经热泪盈眶。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母亲对自己说这番话,于是他把电话打了回去,刚“嘟”了一声,那边立刻接起来,就像一直等在旁边一样。

“喂,小耀啊。”

“还没睡呢,妈。”

“没听到小耀的电话,睡不着,一直躺床上想事情呢。你那边是不是天亮了,吃早饭没?”

“还……还没呢。”

“早餐一定要吃,不吃容易得胃病,你别不听话。”

“好。”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老病,絮絮叨叨招人烦。

“吃完饭准备去干啥呀?”她又关心地问。

王耀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那份离婚协议书,眼泪唰一下又落了下来,抱着电话蹲到地上,起初只是捂着嘴小声啜泣,后来忍不住便大哭起来。

“……妈,妈对不起!我当初该听你的!”他哽咽着说。

“怎么了乖宝,别哭,你跟妈妈说说,别哭噢。”

王耀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小声对妈妈说:“我、我被骗婚了。”说完,眼泪又要忍不住往外冒,他紧紧攥住拳头,才逼迫自己保持平静:“不过妈你别担心,我过会儿要去和他签离婚协议书,飞机票也买好了,明天早上就回家了。”他不打算把事情讲得太详细,母亲知道得越多就越担心,但又帮不上忙,肯定又要整夜失眠,所以只要让她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让她安心,就足够了。

“好,回家好,今年过年都没回来,妈妈都想你了……”

王耀鼻头一酸:“对不起,妈。”

“没事!这不就回来了,你还年轻,碰上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早点犯错,早接受教训,以后才会越活越顺,老话不是说嘛,‘先苦后甜’,你这回栽了一跟头,肯定后面要享福,要乐观一点,勇敢一点,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

“想打拼,就去外面打拼,累了,就回来。妈妈永远支持你。”

“谢谢妈。”

“谢啥呀。欸对了,你行李都装好没有?身份证和护照再检查一下,别到机场了才发现没拿……”

妈妈又开始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关心起儿子回国的事。只不过这一回王耀再不觉得烦躁,反而心里有一股暖流,在心房中流淌。原来没有人一定对他抱有某种期待,一定要他承担某种责任,他们是你的亲人、朋友,所有真正爱你的人,他们从不把你架在高处让你下不来,反而在你最狼狈的时候,会张开双臂说,“累了就回家。”

挂了电话之后,早晨起来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已经消散,心里因为有了真正爱的力量,所以变得异常从容与踏实。洗漱过后,他按照母亲说的,按时吃了早饭,在酒店前台退了房间,然后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把自己的行李都放在后备箱里,只把那份离婚协议书和婚戒盒拿在手里。他打算一签完字,就直奔机场,尽快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身边去。


王耀坐在出租车上,看到对面半山腰的温斯顿公馆出现在视野中时,一时竟觉得有些熟悉,仔细一想,才记起来以前和阿尔弗雷德在灯塔附近眺望时,曾经看见过它。想起阿尔弗雷德,他的心头又是一紧,一只手下意识摸向了裤兜,那里装着他的手机,他的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似乎在踌躇某件事。

这时,出租车在临海公路上转弯,直线驶入了昏暗的隧道。

“白痴,在隧道里停车,不要命了。”司机忽然自言自语地吐槽。

王耀也跟着他的视线,看到靠右边的车道上竟然停着一辆黑色面包车,车子打着双闪,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司机鸣了一声笛,从他们旁边驶过。经过隧道之后,就离那个高大古朴的白色公馆越来越近了,王耀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

再恐惧的事,总有不得不面临的一刻。出租车在公馆前停了下来,王耀付钱之后,又嘱咐司机等一等他,他过会儿还要去机场——这里是郊区,想再打到一辆出租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他又多付了一笔钱,足够司机接完他这一单就可以提前收工的了。

王耀拿着离婚协议书,把婚戒盒装进衣兜,走到公馆门前,奇怪的是这里竟然一个迎宾的服务生都没有,王耀按响门铃后,过了有五分钟,才看到里面匆匆忙忙跑来一个穿着制服的男服务生。“您是王耀先生,对吗?”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之后,服务生才从里面按密码,打开了门。

“你们怎么门口都没有人啊?”王耀走进来,感到奇怪地问。

服务生微怔了一下,答道:“先生,这里是侧门,一般是工作人员出入,不用来迎宾。”

王耀尴尬地“啊”了一声,没想到这个司机竟然只开到侧门就停下来了,不过即便是侧门,那个装潢也很气派,认错倒是也情有可原。“抱歉啊,我不知道这是侧门。”他尬然地说。

“没关系,先生。这里比较大,请您跟我走吧。”男服务生扬起热情的笑脸,走在前面为他带路,还因为小路是用鹅卵石铺的,比较硌脚,而向王耀致歉。

不得不说高级酒店的服务生就是有涵养。王耀在心里一边感叹,一边跟上他的步伐,两个人一路顺着石子小道,绕到了前门。这一刻,即便是见过一些世面的王耀,也仍然为这一幢建筑而微微睁大了眼睛,这简直是一座壮丽的城堡,外表粉刷着雪白的漆,看上去优雅又威严。走进这座“城堡”里面,仿佛又从17世纪直接穿到了未来世界,一楼大厅里除了高悬着一盏庞大晶莹的古典枝形吊灯,清一色是极简风格,色彩几乎都采用了白与黑,但搭配得很高级,不会造成视觉疲劳,反而有种超现实的感觉。进来这里的人,或许都会误以为走进了哪个科幻片的拍摄现场。

这一回,他没有经过预约,就直接跟着那名服务生乘电梯上了楼,显然其他人都知道他和柯克兰先生有约。男服务生将他带走一扇大门前,告诉他柯克兰先生就在这里面,随后便完成了他的任务,微笑着离开了这一层。

“叩叩。”

门应声打开。来开门的是昨天见过的莱维,亚瑟·柯克兰的秘书。

“王先生。”他仍旧恭恭敬敬的模样,“抱歉,柯克兰先生还在和几个客人在里面开会,您可以先进来,稍等片刻。”

王耀皱起眉:“他什么时候开完会?”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他呢。

“快了,”莱维说,“最多不过半个小时。”

无奈,王耀只好跟着莱维走进房间里。从两面黑色大理石的玄关一走出来,视野立刻变得开阔起来,在巨型的透明玻璃外,视线可以直眺到海天一色的天际线,海面上还点缀着几艘白色帆船,景色壮丽绝伦。

“您如果喜欢看海,我们可以去露天阳台那里。”莱维贴心地说道。

王耀收回惊艳的目光,淡淡地回答:“都可以。”

莱维笑了一下,还是决定带他去露天阳台,一边走一边回头和王耀介绍:“先生嘱咐过,在他回来之前,要尽可能招待好您。这里的设备很齐全,有SPA间、游戏间、淋浴室、瑜伽室和三间卧室,厨房和客厅是连着的,前面就是露天阳台,它是下陷式设计,有躺椅和沙发可以休息,前方还有一个无边泳池,您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边游泳边看看风景。”

“不用了。”王耀跟在后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现在哪有心情游泳?他巴不得亚瑟·柯克兰快点出来签完字,他好赶去机场,“我就在这里等吧。谢谢你了。”

莱维自然是看出了对方不满意自己在场,于是按照柯克兰先生的吩咐,调了一杯合王耀口味的红茶,端到他坐的沙发前面的木质矮桌上后,便恭敬地退出了这里。

耳边海浪翻滚的巨响不绝于耳,尽管今天的天气依然不够明朗,但坐在这里观看海景依然别有趣味。他看到对面盘在山腰上的,就是他们来时经过的临海公路,正好能看到先前的那个隧道,隧道往前是一个被栏杆围起的急转弯,再向前就是陡峭的海崖,而海崖背后又能看见一半的灯塔,景色一层叠着一层,王耀深深吸了一口湿咸的海风,顿时感觉心情舒畅了一些。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边欣赏风景边等待着。桌上的红茶自始至终都没有伸手动过。

忽然,他依稀听到房间里面传来人讲话的声音,于是扭过头,发现一群穿着西装的男人从过道里鱼贯而出,他们有的头发花白,有的蓄着胡子,最年轻的应该也要中年以上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打扮得都非常得体,有的人注意到阳台有人,也朝他望了一眼,随即收回好奇的目光,三三两两聊着天往玄关的方向走去,到了最后,有三位边聊着天边缓步走出来。王耀一眼认出最年轻的那个是亚瑟·柯克兰,他的神态自然从容,看来病好得差不多了,而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则很陌生,一个皮肤棕黑,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另一个也和他差不多的岁数,但关系更亲近一些,因为下一刻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阳台外的自己,亚瑟的目光和自己稍稍一碰,随即回头和那个男人讲了几句,似乎是在介绍自己的身份,随后便和两人分别握手,让秘书将人送出去。

他走过来了。王耀赶忙收回视线,转正身体,一手紧紧握着离婚协议书,心脏怦怦直跳。他现在越发害怕面对亚瑟·柯克兰,他身上独特的压迫性的气息,总令自己喘不上气。

“你来了。”身后传来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即便对方在努力伪装得自然,但王耀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就和自己一样。“抱歉,刚才临时加了一项比较紧急的议题,开得时间长了一点,让你久等了。”亚瑟在自己面前的沙发上落座,嘴角依然噙着温柔的笑容。

“没关系,”王耀回答,“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亚瑟微微一愣,随即笑容扩大了一些:“恢复得很好了,谢谢你的关心,耀。”

他刻意加重的尾音,让王耀心尖一颤,立刻垂下眼睛,生怕他从中读出自己的什么心事。

“我把离婚协议书带来了。”王耀直奔正题,把手边的文件从木质矮桌上推到他面前,“你让你的律师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吧。最好快一点,我还赶时间。”

亚瑟并没有第一时间拿起来,而是用他那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先看了一眼王耀,又低头看了一眼文件,并在标题的那几个大字上停留了片刻。“为什么着急要走?”他微微倾身,拿起离婚协议书,一边翻阅一边问,“我还想最后请你吃一顿饭。”

“我订了飞机票,下午就走了。”

亚瑟的眼睛猛地抬了一下,又垂眸继续低头看文件:“几点?”

“这和你无关。”王耀不耐烦地回应,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看文件,“你不是要让律师看吗?你的律师呢?”

“我看也一样。”亚瑟回答。没几下便翻完了协议书,然后用桌上的笔在其中一点上划了一道,把文件推回到王耀面前,“我划掉了一条,其他都没有什么问题。”

王耀打开文件,发现他竟然划掉了要求自己承担违约金的一条,不由惊讶得抬头:“你、你为什么……”

亚瑟平静地回答:“这本来就是我的错,不应该由你承担犯错的代价,”顿了顿,他眼中又交织着苦涩与柔情,低声说:“而且即便是你的错,我也不舍得让你受苦。”

王耀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他紧咬牙关,才没有让自己被这股激烈汹涌的情绪吞没。“谢谢你,亚蒂。”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感激地冲他点点头。直到此刻,他心中对亚瑟已经没有了半点恨意,有的只是在远行前,与老朋友道别的心情。

后来,亚瑟拿着重新打印的文件回来,率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接着把笔递给王耀,让他也在文件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一式两份,一签即散。

“结束了……”王耀盯着手里生效的文件,小声地感叹了一句,引来了亚瑟极速又怪异的一瞥。

“那现在我可以请你吃饭了吗?就当为你践行。”亚瑟走到他身边,盛情邀请道。

“不了,我真的要赶飞机。”

“没关系,我可以让我的司机送你去。”

“不用了,出租车就在外面等我,我现在就得走了。”

亚瑟还想挽留,但奈何王耀已经一个箭步冲到阳台门前——“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王耀又跑回到他面前,把衣兜里一直装着的婚戒盒交到亚瑟手里。

亚瑟抿了抿薄唇,有一丝不悦:“这是我送给你的,为什么退还给我?”

“因为我们离婚了啊,”王耀理所应当地回答,“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而且也挺贵重的,你把它交给更适合的人吧。祝你幸福,再见!”

说完,他就像一阵风似的,快步离开阳台,继而隔着一层玻璃,从亚瑟眼前消失;没有注意到后者用力攥着婚戒盒,手指指节泛白。

在王耀乘电梯下到一楼,慌慌张张顺着来时的石子路往前小跑时,亚瑟就站在酒店三层的露天走廊上,注视着他的身影。

出于一种难以与外人解释的心灵感应,他明确地知道,此刻王耀一定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楼上默默注视着他——他正心绪不宁,如芒在背,惶惶不安,硌脚的石子道一定非常漫长。亚瑟沉默无言的注视恰与内心强烈的渴望相悖,即便知道事已成定局,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但在他的内心的最深处,还在期盼着某一个奇迹出现。

——回头,回头再看我一次。

他在心底大声地朝他的拯救者呼唤,一声,又一声……眼神逐渐浸染悲伤。

然而直到走在石子道上的人坐上出租车消失,他也没等来最后的回眸。亚瑟缓缓闭上眼睛,微微低垂着头,像一支湿漉漉又光秃秃的树枝,绝望在他身上凝聚出可以被肉眼看到的黑色。美好的梦境消散,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他被他最深爱的人,嗤之以鼻,弃之如敝履。

人们都说创造光的人是上帝,所以当点亮第一束光的人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自己就误把他当作上帝来崇拜了。但现在,光被夺走了,他的世界重归黑暗,只有一个鬼魂在世间飘荡——他的上帝没有施与他怜悯与慈悲。


当出租车启动后不久,他们和一辆飞驰而来的跑车擦身而过,那时王耀正盯着躺在掌心里的手机,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那是他与阿尔弗雷德离得最近的一次。

昨天“被分手”的阿尔弗雷德在和亚瑟打电话大吵了一通后,就一直在给王耀打电话,直到后来电话再也无法接通,他在酒店的房间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打转。当他听到王耀说要和亚瑟·柯克兰离婚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大感不妙,尤其是又听到亚瑟竟然答应了他!——这不可能!他太了解亚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见过他为王耀发疯的样子,那狰狞到五官扭曲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后怕,他为了和斯科特争权都可以不择手段,又怎么会对王耀轻易放手?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在他心头,这个邪恶的疯子一定是要做什么!所以他当即赶往机场要飞回英国,但没想到最近一趟航班的票竟然已经都卖完了,而下一趟有票的飞机要再等十八个小时,即便他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英吉利海峡,但还是只能在机场里焦心地的等待,其间他不断不断给王耀打电话,但一直没打通。

等到终于飞回A市后,阿尔弗雷德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开着自己停在机场附近的酒店停车场里的跑车,闯了无数个红灯,一路狂飙到A.K.集团公司,但上楼时又被告知今天亚瑟·柯克兰没有来,但是他哥哥给他留了口信,说如果他来了,就去温斯顿公馆,先生会在三楼的套间等他。于是阿尔弗雷德又开车飙上临海公路,一直到温斯顿公馆门口停下,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一路冲上三楼,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不顾迎上来的莱维的劝阻,一边向里面大步走一边搜寻着爱人的身影,嘴里还高声喊着:“王耀?王耀?”——忽然,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透过玻璃,他看到亚瑟·柯克兰正坐在露天阳台上休息,身后还站着三个孔武有力的黑衣保镖。

阿尔弗雷德立刻冲过去,没等玻璃门自动开启,就一把将它推开,轰然出现在亚瑟面前,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人呢?王耀他人呢?”

靠坐在沙发里的亚瑟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说:“刚走。你来的时候没看到有辆出租车吗?”

经他提醒,阿尔弗雷德想起来了,刚才他确实和一辆正要下山的出租车交错而过,于是他转身又要往外面冲——

“不用去了,”亚瑟说道,然后抬起一条胳膊,指着远处的临海公路,说道,“你站这里也能看得见。”

阿尔弗雷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公路上跑着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就是他刚刚遇见的那辆。几秒后,车子驶入隧道里——这时,阿尔弗雷德的手机响了,是王耀打来的!他心脏一跳,欣喜地按下接听键。

“喂,喂王耀,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阿尔弗雷德,我——轰隆——!”

阿尔弗雷德听到一声巨响,只是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响声是来自电话里的,还是公路的隧道里的。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王耀!王耀!你说话王耀!快说话!!”

他抱着手机,焦急地吼起来,可电话那端却突然挂断了。

就在他还不明所以之时,远处隧道里又传来一阵极其凶猛的、发动机轰轰作响的声音,即便隔着上百米的距离,都能听得清——下一刻,那辆黑色出租车冲出隧道,并以至少180迈的速度直线冲刺,眨眼间,便已经抵达了悬崖前的围栏——这一刻,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阿尔弗雷德一边伸出一只手,大喊着:“不要!”,一边亲眼目睹车头撞破围栏,凭借惯性在空中平移了四五米后,接着就像断线的风筝,车头缓缓调转朝下,以极快的速度向崖底坠去——“哗”一声!车体接触到海面,溅起三四米高的白色水花,随后车尾也被下一道海浪淹没;海面咕噜噜地冒出几个气泡后,重归平静。

阿尔弗雷德完全呆滞了,缓缓放下手臂,足足有十秒没有动弹。他忽然急促地眨起眼睛,好像大脑还不能完全理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下意识地,一点点回头,把目光投向身后坐着的、与他一同看到这一幕的亚瑟·柯克兰。

他颤抖着用手指着刚才那处刚出事故的海崖,用毫无血色的嘴唇,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地说:“他……他……他刚刚……掉进……海里了……他掉进……海里了……”

亚瑟依然坐在沙发里,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弟弟,没有开口。虽然嘴巴没有说话,但眼睛和思想却让对方听得一清二楚。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阿尔弗雷德的嘴唇依旧打战,望着亚瑟·柯克兰这个被关在攻不破的堡垒里的疯子,但目光已经和刚才有所不同,流露出黑色的愤恨,看上去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受伤的野兽,能清晰地听到他口腔里咬牙切齿的声音,两个鼻孔张开,额头上的青筋从额顶一直蔓延到眉间,赤红的血丝爬满他整个眼白。

“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疯子,我要你为他偿命!”他像疯牛般暴起,伸出两只铁手,扑向了他——然而没等靠近他两步,亚瑟身后的三个保镖也迅速行动,以熟练的动作,将愤怒到极致的阿尔弗雷德阻拦住,在一番凶猛的搏斗后,阿尔弗雷德最终寡不敌众,被其中一人绊倒在地,三人一同将他按倒,通红的脸庞被压在地板上,手脚被死死束缚着,不论怎样挣扎也挣脱不了分毫。

——上当了,我们都上亚瑟·柯克兰的当了,今天就是他为他们两个设下的圈套!

怒火和无力啃噬着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要被逼疯了——就在刚刚,他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惨遭谋杀的全过程,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连为爱人报仇都做不到!!——王耀!我的王耀!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凄厉地吼叫着爱人的名字,恨不得此刻与爱人一同化在水里,最后竟心生死念,拿头向地板上撞击,几下就撞得头破血流,白色的木板上沾染了一片鲜红骇人的血迹——他那样子,简直不像人,而像一头快被刀和矛杀死的野兽!

“给他注射一针镇定剂。”

此时此刻,阿尔弗雷德已经完全陷入疯狂的状态,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即便现在三个保镖松手,他也会机械性地继续撞击脑门,一心想要寻死,去陪自己的爱人。所以当镇定剂从手腕处注入他的血管时,他一无所察,依旧重复机械性的撞击动作,直到药效起作用,才慢慢停止了自虐的动作。

“带回去,找个医生。”

“是。”

满脸是血的阿尔弗雷德被左右两边架起来,从露天阳台上被抬走了,而留下来的大片血迹也淌进了旁边的泳池里,染得水体泛红。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海水的湿咸,扑面而来——

亚瑟仍然坐在沙发里,指腹摩擦着婚戒盒光滑的顶部,桌面上还有他刚才撕碎的离婚协议书,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海崖,脸上似乎有一丝隐秘的悲伤在流动,但仔细一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就这么坐了一阵,然后起身,对身后的秘书说:“去通知救援队吧。”撂下这句淡淡的话,他转身也离开了露天阳台。


崖底黑色的海浪,还在一重又一重地,拍打着青色的岩石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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