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快跑!别和偏执狂谈恋爱!>第75章 不止一个答案

在招到实习生的第三天,辛迪和西蒙离开了弗朗西斯的小组,他们都为自己找好了出路,这也许这是一件好事,也许不是,谁也不得而知。但是对于弗朗西斯和王耀来说,他们的离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比如弗朗西斯要以一顶三照常完成本月规定的小组业绩,比如刚进入商务部半年时间的王耀,现在却要做其他三个实习生的老师了。

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至今为止,王耀也就只谈成了两单而已,还都或多或少有弗朗西斯的指导,所以论起传授经验,那纯粹瞎扯,王耀最多也就能给他们指指每个人的工位,告诉他们饮水机和卫生间在哪里,每天上下班时间是几点,仅此而已。然而奈何弗朗西斯身上担着全组业绩,分身乏术,所以王耀也只能硬着头皮带四个新崽子。

不过好在四个崽子都毕业于英国一流的商学院,专业对口,领悟能力也很强,基本上一点就通,倒是没让王耀太费心。听人事部门的说,这四名实习生最后会根据业绩淘汰最后一名,所以他们日常也都是铆足劲工作,毕竟谁都不想失去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虽然他们这个组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但在别人眼里就是处理一堆烂摊子而已,这个月的业绩冠军肯定与他们无缘了,现在所有人都关注着瓦尔和娜兹。他们中谁会成为下一任部长呢?这又是一件值得揣摩的事了,从业绩而言,瓦尔更占上风,但从资历来看,娜兹更了解部门架构。虽然外界盛传他们之间存在恋爱关系,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眼下也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人选。

虽然部长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是个未解之谜,但有一点大家却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他们真的把自己当下一任部长了。拿娜兹来说,王耀就曾亲眼看见她有一回从自己办公室里出来溜达,走到他们组的范围内,瞥了一眼实习生的电脑,然后毫不客气地批评他做的文件格式不正确,然后又问他是谁教他这么写的,那个实习生下意识看了王耀一眼——顿时让王耀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在他犹豫是该装作耳聋没听见,还是说点什么为自己挽尊,娜兹忽然脸色一变,严厉地对那个实习生说:“出了问题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做文件这么简单的事学校里没学吗?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难道还要成天手把手教你吗?”训完实习生,她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转而看向另一边的王耀:“带实习生就是这样,你也受累了,王耀。”

突然被点名,王耀有些错愕地回头,正好看见她正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看着自己。以前见面连头都不点的人,现在却用这副格外亲切、像是好朋友之间开玩笑的面孔朝着自己,王耀没想明白她这是唱哪出,最后只能慢半拍地扯出一个没底气的笑来回应。

虽然王耀没搞明白她突然亲近自己的意图是什么,但她竟然把手伸到了他们组来管事,这种举动无疑是僭越了,所以王耀并没有因为她刚才生硬刻意的示好而添几分好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接下来的戏剧性转变,让王耀措手不及。

那天早上他坐着公交,习惯性打开手机查看邮箱,惊讶地发现其中竟然有伊丽莎白·海德莉微发来的邮件,准确地说是抄送给他的邮件,其他抄送人还包括:瓦尔、娜兹和弗朗西斯。点开附件,屏幕里立刻跳出一张工作表格,其内容大致就是对下个月的任务分配,以及各个组的指标,通常来说伊丽莎白会在开下个月的小组长例会之前,把表格先发给他们几个过目,以便能更高效地进行会议。

但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也在抄送人里?王耀纳闷,会不会是一不小心添错了?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又发出一声振动,一封新的邮件来了。王耀点开一看,发件人依旧是伊丽莎白·海德莉微,抄送人也仍然是四个:王耀、瓦尔、娜兹和弗朗西斯(这次他甚至被排到了第一位)。内容很简短,通知四人下午开例会,除了日常汇报,还要把自己小组去年以来的各项具体情况都作出汇报,因为内容较多,王耀将作为会议记录员也参与到本次例会中。

会议记录员?读到这几个字,王耀脑子里的问号又等比放大了一倍,开个例会而已,什么时候还需要会议记录员了?那一刻他心里其实已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但他却始终不愿意正面去想它。

下午的例会他当然是按伊丽莎白的吩咐到场,手里提着自己的电脑,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尽量想以不引人注目的形态顺利过关。瓦尔和娜兹进门口坐在他身边,除了刚开始斜眼瞅了瞅他,谁也没有多余的表示;弗朗西斯稍后进来,看到会议室一侧已经坐了三个人,于是自觉坐在了他们对面,王耀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这令他感到自己前额突然变重,因为自己出现在这里实在突兀,所以不敢随意抬头,特别是在面对熟人的时候。然而这完全是多余的考虑,因为弗朗西斯从进来再到坐下看到他,从头到尾都面色如常。

等到伊丽莎白到场,会议正式开始。王耀作为记录员,勤勤恳恳,一边认认真真听着汇报,一边手下敲键盘敲得飞起。弗朗西斯和瓦尔汇报时语速适中,跟上没有问题,但到了娜兹汇报时,画风陡然一变,嘴叭叭叭地像开机关枪似的,王耀急得一头汗,还打错好几个字。这时,伊丽莎白好心打断了娜兹:“你这个语速恐怕王耀要多长出一双手才能跟上了。”

其他三个人顿时笑出来,纷纷回头看他。王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后来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伊丽莎白又让王耀把自己的会议记录再念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缺漏和错误后,例会就结束了。奇怪的是,伊丽莎白也没说要他把会议记录发给她,或者是上传到什么地方备份,不过保险起见,王耀还是把文件发给了伊丽莎白,顺便学着她的样子,给其他三个组长都抄送了一遍。


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但事实却远不止如此。

从那天之后,伊丽莎白每回向下派发的每个邮件,抄送人里都有王耀。这简直就是明示她对王耀有安排了,不仅王耀本人对此感到惊讶不已,就连其他三个人也都有了不同的琢磨,再看向王耀时,也都抹上一层打量的异样眼光——试问,如果王耀有职位变动,那最有可能威胁谁的位置?答案自然不言而喻。所以当王耀发现弗朗西斯言谈举止之间,开始有意无意疏远自己时,心里就像被什么堵住一样,非常不舒服,后来他曾私下和弗朗西斯解释过自己对此并不知情,但对方只是表面上听着,过后态度并没有好转。语言是误会的根源,往往越是解释就描得越黑。

他大概已经把我归为伊丽莎白一流了吧。王耀心里沮丧地想着,但却无力改变误会的现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如此,可以来得很快,也可以去得很快,时间一长,这股无处发泄的委屈自然而然转变成了对他的怨愤。

与此同时,娜兹和瓦尔则怀揣着完全不同的心情和想法。他们当然无比希望可以把弗朗西斯这块难啃的骨头扒下来,换成王耀他们也喜闻乐见,几次接触下来,他们一致认为王耀的攻击性不强,容易被掌控,以后他们一个做部长,一个做组长,再给王耀点儿好处,握在手心里,那整个商务部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们在行动上也没松懈,两个人开始有事没事往王耀的工位上凑,聊的尽是些没营养的话,就连中午吃饭也不放过他,每回都等着他一起去食堂,搞得像个拉帮结派的高中生似的,就算王耀拒绝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他们就以这样几乎无赖的方式软磨硬泡,令王耀不胜其烦,但为了每天能过得消停一点,最后不得不妥协了。

看到他被娜兹和瓦尔成功裹挟,弗朗西斯像是彻底失望了,从那时起,除了工作,两个人走廊上碰面连招呼也不打,直接错开,仿佛是两个陌生人。

而此时距离弗朗西斯被取消竞选资格,也仅仅只过了一周的时间而已。

伊丽莎白抄送的邮件还在持续不断发来,甚至连组里的三个实习生都知道自己要成为新组长了,只要上报给弗朗西斯的工作,也一定会回来告诉他一声。看到他们对自己满脸堆笑的模样,那一刻,王耀心里想的竟然是:会不会当年弗朗西斯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伊丽莎白?

想到这儿,王耀浑身不禁一阵恶寒。

像他们这样做销售的,为了谈生意而出席一些酒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而且有时候因为谈的单子比较重要,可能不止一个人参与,这也并不奇怪,但当伊丽莎白亲自找到王耀,告诉他明晚有一个商务宴会需要他陪同出席时,周围所有人都嗅到了隐藏在这句话背后不同寻常的气息。消息走漏得很快,伊丽莎白前脚刚走,娜兹后脚便赶过来,脸上洋溢着道喜的神采,叮嘱道:“明天好好表现啊。”然后又朝他抛了一个媚眼。

不论别人相不相信,王耀那一刻打心底感到恶心,接着便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可是怎么才叫作离开?走出这个办公室,或者走出这个公司叫作离开吗?但明天还得再回来,再走进这个令人生厌的地方。晚上王耀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放映,他像是陷进了那个办公室和那几个人围成的怪圈里。在他观察的视角里,那里每天有十几二十几颗大脑在高速运转,但没有一颗真心停留,他们正面对面交谈,却又没有说话,他们正对彼此笑着,听到的却是谩骂,每个人都长着一副甲虫壳,逐渐丧失建立感情的能力,每天充满着希望,也充满着失望,活得赤裸裸,像圈养在斗兽场里的野兽。他的心底蓦地长出一根尖刺,触动着敏感的神经末梢,思绪被搅得一团糟。


第二天下午,他从衣柜里找出之前陪亚瑟出席酒会时定制的西装,准时陪伊丽莎白出席了商务宴会。到达目的地后,他们根据服务生的引导,来到酒店的一楼的侧厅。比起之前陪亚瑟出席的宴会来说,这里的规格小了不止一点半点,所以虽然王耀有些紧张,但并不怯场,至少会场里每项布置他都熟悉。宴会过程中,一切也都按部就班,伊丽莎白热情的语调和时不时冒出的俏皮话,总能博得大家会心一笑,王耀甚至感觉自己完全没必要出现在这里,她一人就足以应付这些社交活动。也正因为如此,王耀才更好奇她找自己来到底是做什么。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宾客都有些疲倦了,伊丽莎白才从热烈的社交场上暂退下来,回头一看,王耀正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玩起手机,于是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伊丽莎白将他带到户外的空中花园里,这里面朝城市夜景,蓝色喷泉前摆着几张桌子和椅子,波浪形阶梯下还向外伸出一条悬空的玻璃走道,走道尽头是一个外形像极了鸟笼的圆形平台——伊丽莎白就径直走向了那里,王耀也跟了上去。

清爽的晚风拂面而来,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几分酒气。她看着不像醉了,但却突然回头问了一个让王耀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王耀,你害怕吗?”

“什么?”王耀疑惑。

“我是问你站这里害不害怕。你往脚下看,这里离地面少说二十米高,万一玻璃碎了,我们两个铁定粉身碎骨。我现在就怕得很,所以刚才走上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是向上看的。”

王耀跟着她说的,往脚下看了一眼,一眼便通到车水马龙的高架桥上,恰巧此时风一吹,脚下的玻璃轻轻抖了抖,王耀不由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靠在了栏杆上。

“你瞧,你也是怕的。”伊丽莎白一边笑着说,一边指了指天空,“没关系,你向上看,向上看就不怕了。”

王耀照做后,果然管用,然后对她说:“为什么不直接回去?”

伊丽莎白回答:“因为这里景色最好啊。”她指着远处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站在这里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潮汐拍打着悬崖,确实是绝佳的观景台,只是要冒着一些风险。

王耀收回远眺的目光,问:“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确实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但在我讲这件事之前,我觉得你还有很多话要问我,是不?你说吧,我尽量都回答你,或者我先起个头,弗朗西斯·波诺佛瓦。”

“是的,波诺佛瓦先生,为什么你要纵容其他人污蔑他?他是无辜的。”

“我只能同意你前半句,后半句还有待商榷。他私下是怎么和你解释的?是不是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拿出来讲了一遍,说我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确,他说得有道理,我不否认这些特质存在在我的身上,但在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因为任何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都会这么选择。”停顿了几秒,她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他之所以失去这个机会,是因为他本身不具备这个能力,他就像从中世纪穿越来的一样,曾经有一回我们引进了新系统,这个系统运行的逻辑是通过大数据获取潜在客户的个人信息,这在21世纪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却被他说成是‘不正当手段’,在例会上和我大吵一架,但事实证明,引进那个新系统是有远见的明智之举,客户们喜欢,我们也赚钱,一举两得,而类似的事还有很多,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其中之一。他顽固得像是个老教士,手里时刻抱本《圣经》,可这里不是狄更斯笔下的世界,坏人做坏事不会受到惩罚,更何况我们也不是坏人,同行业的公司谁不这么做?谁不这么做就会被淘汰,上帝都允许。弗朗西斯就不具备这种眼光,更没有魄力,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并不无辜,不懂得变通就是他最大的原罪。”她顺手把头发捋到耳后,说得很轻松,然后又冲他笑起来,眼睛随之流露出一道光:“但这其实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你。”

“我?”王耀皱起眉头。

“没错,因为我打算让你接任我的职位,成为商务部新部长。”

王耀瞪大眼睛,相比于惊喜,他感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我、我成为新部长?伊丽莎白,你到底是喝醉了,还是在逗我玩,这、这太荒谬了!”

“我没开玩笑,王耀,”伊丽莎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眼睛,“弗朗西斯不适合这个位置,原因我已经解释过了,瓦尔和娜兹是情侣关系,不论将来他们是否分手,都不利于部门发展,而从其他部门调人也容易出现混乱,所以我必须从部门的其他人里选一个,观察下来,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我才调到商务部半年。”

“我当年升任部长也只用了十个月。”伊丽莎白说道,“我们公司向来是能者居之。”

“但关键在于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优秀,单说我们组里,我的业绩也一直是倒数。”

伊丽莎白取笑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夸一夸你吗?好吧,其实你身上的优点有很多,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是个潜力股,比如说你性格温和,能团结整个部门,但光这样还不够,你还具备敏锐的观察力,能看出问题所在,还有——”

“你知道我和亚瑟·柯克兰认识对吗?”王耀忽然打断她,神色严肃地注视着对方。这些甜言蜜语或许七八年前他会信,但现在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了,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会再因为她随口夸几句便飘飘然,除了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后者她没可能知道),他自问没有那个价值可以让她力排众议,甚至不惜抹黑弗朗西斯这种为公司效劳近十年的老员工,就为推他上位。

“瞧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伊丽莎白微愣,没想到他竟一下子点破,但随即神情恢复常态,继续笑着说,“这也是你的优点之一啊,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优点,你知道有多少人,他们努力向上爬,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结识像柯克兰先生这样的人物,而你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机会,去过更好的生活。”在她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不由自主抬了起来,面朝着高耸的酒店华丽建筑,脸上浮现出一层向往的神色。

这就是问题所在,王耀心里想着,有些人向上看,而有些人停下来,看着自己。

“但如果这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是说,如果我不想过你说的那样的生活呢?”王耀反问。

伊丽莎白收回目光,一脸莫名地注视着他,随即就当是一句玩笑话,朝他摆了摆手:“别傻了,王耀,人往高处走,每个人都想过那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想成为那样的人。”

王耀却淡淡地说:“我是说真的,我不想接部长的位置,原因是我已经打算辞职了,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就算你今天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怎么,现在轮到你给我开玩笑了吗?”伊丽莎白先是讪讪地笑了两声,见对方的神色没有变化,仍然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自己,才意识到这不是笑话。她脸上的笑僵住了一秒,嘴巴颤抖了几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王耀,你是认真的?难道你觉得你辞职了就能帮弗朗西斯一把?人有欲望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算今天你没取代他的位置,娜兹、瓦尔甚至别的什么人也会取代他的位置。别试着做圣人,王耀,善良是要付出高额代价的奢侈品,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耀注视着一脸怒容的她,心里却一片平静,平静到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的每次呼吸声。伊丽莎白说错了吗?并没有,越是没有心肝,越是高升得快,现实如此。一个人想要脱离自己愚蠢的阶级,必须不留情地打压别人,叫别人害怕,把那些男男女女当作马一样骑,直到他们精疲力竭,再丢下找下一匹,直至攀上欲望的巅峰,现实如此,规则如此。经过社会的洗礼,他已经不再是愤怒的孩子了,懂得面对并接受现实本来的模样,也懂得宽容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被同化?也不尽然,因为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一切,仍然令他发自灵魂地痛苦,他的灵魂没有麻木,他的思想已经在社会的洗礼中转了一圈,思考的过程诚然痛苦,但今天的他仍然选择站在孩子那一边,并且比过去的二十七年的任何一天都坚定。

答案已经敲定了。尽管这些他都知道,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些话,会直接改变自己的一生,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会被别人当作傻瓜,但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心,那么就去他妈的别人吧!

“我作出这个决定和任何人无关,只不过弗朗西斯的事让我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接受不了你们定的规则,我宁愿平凡勤恳地过完我的一生,也不愿蒙蔽自己的心,踩着别人上位。不过幸好这不是唯一的规则,我不喜欢这种,那么就选择另外一种。辞职信我会尽快写好,送到你的办公室,今晚就先失陪了。”

转头离开的瞬间,他不禁联想到弗朗西斯每次头也不回的模样——真是奇怪,自己此刻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弗朗西斯了——走出酒店的那一刻,他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深深地吸入夜晚独有的濡湿新鲜的空气,感受到自己血液再度亢奋起来,他扬起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横在心底的刺已经消失了,五彩斑斓的街景,人声鼎沸的街道,一步一步踩在石砖上那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感觉……这些都是站在二十多米的观景台上感受不到的,美丽的夜色不再是虚像,他切实地融入了进来,听着车鸣,听着鸟叫,听着风吹过耳边的声音,听着嘈杂的人声,听着商店门口的喧哗的广播,生命变得鲜活起来,走在自己身边的,以及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男女老少都与他没有区别,他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轻松,就像回到了莽撞的学生时代,整个人轻盈得都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没有人能告诉他,作出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但他却能告诉自己,这一刻他获得了真正的快乐。


回到家后,阿尔弗雷德恰巧也从海上回来,他立刻扑进他怀里,把自己要辞职的事分享给爱人,听到这个消息,阿尔弗雷德有些惊讶,倒不是说他对王耀这份一个月的工资还抵不上自己闲坐一分钟赚得多的工作有什么执念,只是他知道王耀有多么珍惜这份工作,每次发工资他都会掏出计算器,一边算还有几年能买房,一边傻呵呵地笑着。现在他突然辞掉工作,阿尔弗雷德当然感到疑惑,本想问问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但王耀脸上洋溢着的兴奋,又令他欲言又止。

同款疑惑后来也出现在他哥亚瑟脸上,只不过他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你想好要找一份什么样的新工作了吗?也许我能帮帮忙。”惊讶之后,亚瑟放下碗筷,主动问道。

王耀这边还在想,阿尔弗雷德那边就不乐意了,发起冷嘲热讽的攻势:“你还是省省吧,这份工作就是你给他换的,这才多久他都要辞职了,肯定是你们内部管理有问题。”

“我怎么记得你现在也是高管之一。”

阿尔弗雷德一拍桌子,辩驳道:“我才来多久,再说了,工作又不是我介绍的……”

“好了好了,”只要他们俩同处在一个空间,耳边想要清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王耀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们,“我辞职和亚瑟无关,也和其他人无关,就是突然感觉累了,想躺平做个米虫,暂时还不想找工作。”

说完,王耀冲他们嘿嘿一笑,把两个爱慕他的男人看得心神一晃。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同样的话阿尔弗雷德也想到了,只是被亚瑟抢先了一步,于是不得不咽回肚子里。不过他不气馁,转念又想起之前自己和王耀提起去纽约的事,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他便滔滔不绝地描绘起他们那个八字没一撇的纽约之旅,只是时不时要被煞风景的老哥泼冷水,不过一想这冷水发酸,他的心情又变得好起来了。


等到周一上班,王耀便迫不及待地把周末写好的辞职信放到伊丽莎白的办公桌。恰好之前他们组招了四个实习生,他走之后四个人就都可以留下了,所以王耀也不用为了工作交接而在公司多耗一段时间。当天下午,他把U盘里存的所有文件和手头的客户信息转交给了其中一个接替他岗位的实习生,等回头打算收拾自己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偌大一个办公桌上,除了角落的一盆多肉,他竟然没有任何可带走的,这完全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离职员工手里捧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私人用品,当然,电视剧里离职的那种失意和留恋也不会出现在他脸上。

有不少人都好奇地过来问他为什么突然辞职,但王耀统统以“家里有事”为由,给搪塞过去,至于他们信不信,又与他何干?有趣的是,娜兹和瓦尔并没有来问他,他们突然火热的关系又再度回到最初冷淡的样子,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留下。不过王耀丝毫不介意,他唯一挂念的人是弗朗西斯,可惜他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人影,打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和弗朗西斯不告而别,彼此都留下遗憾的时候,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来电人竟然是弗朗西斯。惊喜之下,王耀立刻接通了电话,那边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嗨,我是弗朗西斯。”

“我知道。”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开场白有些蠢,那边又顿了几秒,才重新开口。

“我知道你今天离职,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我请你。”

“好,在‘第三空间’怎么样?”

“嗯,我半个小时后过去。”

半个小时后,王耀如愿在咖啡店见到了弗朗西斯,他冲门口的人笑着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位置所在。

点好咖啡之后,两个人一同陷入沉默,不过不是无话可说的沉默,相反,两个人此时都有太多想和对方说的话,以至于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伊丽莎白昨晚告诉了我,你辞职的事。”弗朗西斯低头一边说,一边不安地搓动手指,“我也知道她有意让你做部长,但你拒绝了,她说你是为我抱不平,是真的吗?”

王耀愣了一下,回忆起昨晚的事,他也说不好自己那么做是不是在为弗朗西斯鸣不平,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深深地同情着弗朗西斯的遭遇。

“弗朗吉,你是我来英国交到的第二个朋友,哦也不对,应该是第一个,我很感谢你曾经对我的帮助。”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看起来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王耀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很年轻,遇上这么好的机会,就应该抓住。你为什么要放弃呢?就为了证明你和她不一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真是太蠢了。”

“是啊,我很蠢,”王耀笑呵呵地回答,“就像你一样。”

弗朗西斯愣住了。

“弗朗吉,你说过不希望我成为你,所以我就该成为她吗?可是弗朗吉,那不是人生唯一的答案。”

弗朗西斯注视着那双笑盈盈的黑眼睛,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一时眼眶湿红了。

“对不起,我为我之前对你的误解道歉。”弗朗西斯愧疚地说道,“我实在是个扭曲的失败者,十足的两面派,一边和你说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但后来看到你和娜兹,瓦尔他们同流合污,一边心里又对你厌弃,我一边对自己说你做得是对的,一边又在否定自己,我的建议是真诚的,但反应却是虚伪的,到最后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我简直像个怪物一样!”

说到最后,他的情绪已经变得格外激动,王耀不得不伸手抓住他颤抖的手腕,才能令他不陷入长久以来的自厌自弃。

王耀笑着说:“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讨厌过你,那我就是在骗人,但现在我可以保证,我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这时服务生来送他们的咖啡,打断了片刻。喝了一口咖啡,弗朗西斯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于是王耀继续说道:“不用感到抱歉,我不后悔我的选择,而且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和你作出了一样的选择,你不是个傻瓜,或者说,至少世上不止你一个傻瓜。”

弗朗西斯一下子笑了出来,窗外的夕阳的余晖恰巧映在他脸上,抚平了他平日严厉的棱角,令他这一刻看起来格外温柔。

“所以呢,你下一步打算是什么?”他问道。

王耀摇头,表示自己只想做个躺平的米虫。

“那你呢,还打算继续待在公司里吗?”

提起这件事,弗朗西斯的神色变得复杂,他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也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件事。”

“是什么?”

“放下。”弗朗西斯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不过这是我修过的最难的一门课,或许还要等上很久才能毕业。”

“那我祝福你,还有你的家人,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临别前,他们在咖啡店前拥抱了一次,随后便在路口各自转头,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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