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
西域最大的匪帮营寨里灯火通明。林立的火把一路绵延至营寨外的千里大漠,横跨过大顾与西夷的国界线。
苏岩就坐在营寨的正厅里,一下一下磨着他那把用了几十来年的剑,磋磨声令人莫名地不安。
何郡守有些惊惶,他扫了眼在一旁交椅上坐姿嚣张的西夷大将,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苏岩:“大人,咱们这……真的要反?”
“为什么不?”苏岩看着自己映在剑面上的脸,“他们逼着我反的。”
苏岩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贪心的人。
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西域这一亩三分地,这片地还贫瘠得很。
为什么就只是这点小小的心愿,还总是生出这样那样的枝节,搅得他不得安宁?
为什么??
苏岩磨着剑的手一时有些重,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顿住了动作,半晌搁下手中的磨剑石:“出军。”
沉沉的号角声嗡然鸣响,连砂砾雪粒也像是被无声的音浪扰乱。
大漠中能排的上号的匪帮倾巢出动,再加上西夷的最高将领亲自率军援驰,这支造反的队伍足足有六万人之多,举起的火把将雪原映成了无边火场。
顾长雪骑着骆驼跟在玄银卫大军后,遥望着那片火场与森寒的银甲军正面对上,夜色下就像是风雪与烽火纠缠成涡。
“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西夷疯了吗,调拨出这么多人马!”被迫跟在后面的老油条们都快哆嗦到雪地里去了,“王爷可就带了一万多人,这……能打过?”
西夷的大将同样不认为颜王能赢,他狞笑了一声架住颜王的剑:“早就听闻大顾的活阎王骁勇善战,将西南的琼琳大军打得在战场上弃帅奔逃。可如今我众你寡,不知道王爷还能威风得起来么?”
颜王还在嘴硬:“这就是你西夷的全部兵马?”
“全部论不上,但各个都是精兵良将。”西夷大将笑起来,“你们大顾的苏州牧可是跟我们国君立了盟约了,只要我们助他将你杀死,他便投奔我们西夷。今次一战,可是将来西夷挥军京都的起点,我们怎敢不重视?西夷各部的良将皆聚于此!顾颜,今日便是你命丧黄泉之时!”
颜王颔了下首,说:“好。”
——好?好什么?
这是西夷大将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白光。
这光随着颜王的长剑挥斩迸出,如一条雪原里翻卷的银龙,自战场的这一头霎时间游至另一头。
千层雪浪平地卷起,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横贯西东。
西域大漠存在了不知几千年,从未有人见过沙层下是何等景象,现在他们看见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表层的砂砾被未尽的剑气阻碍着,足足过了三息才顺着陡崖滚落进那道看不见底的天堑,沙海霎时涌动起来,江河入海般灌入裂开的断崖。
——操。
这是第一个蹦进苏岩脑海的词,不大文雅。
紧接着滚进他脑海的是另一条匪夷所思的疑问:——这是人???
已被劈成两半的西夷大将单知道敌寡我众,却从未想过世上有人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字面意义上的。
反军从军心振奋,到惶恐后退,不过短短一瞬。
原本在雪原上肆虐的火场霎时间四处溃散,西夷大军屁滚尿流地往国界线逃,下一秒就又当头迎来另一道无以匹敌的剑光。
司冰河坐在那块用以分界的黑石上,屈着一条腿:“这可是国界线。是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长剑共振,近似龙吟的剑气破空声一东一西贯穿整片大漠。
两条惊鸿游龙在雪原里翻卷肆虐,风雪合着白沙遮得不见天日。玄银卫大军借着剑光与风雪的遮掩不断斩下敌首,热血沾湿盔甲,又被雪与白沙磨砺干净。
远方有敌军后知后觉地推出红衣大炮,刚喊着点火,一大一小两条游龙便掠身而过,徒留下满地被冰封的炮膛残渣。
这还打什么?这还怎么打?
苏岩挥剑击退冲来的玄银卫士兵,望着雪原中那两道纵横的游龙,心中升起逼上绝路的无望,可转瞬又滋生出更为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
当年先帝在位时,他拼了命在战场上厮杀,却死都比不过那颗大顾的将星。
后来廖子辰病故京都,他接了西域州牧之位。本畅快于再夺目的将星也会英年早逝,而他却得到了功名利禄,结果不出数年大漠里就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死城。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他生来就没廖子辰那般天赋,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官衔还要被这莫名其妙的死城毁掉?!
他不服!!
苏岩眼红得滴血,猛然扫向远方骑在骆驼上的小皇帝。
他恨极了,也酸极了,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算计良久,好不容易聚集了这六万大军,却抵不上颜王和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的两柄长剑,可是小皇帝——他凭哪般将这两柄剑收归己用?!
是皇权?亦或是功名利禄?
——亦或是床笫之欢?
他心里正想得畅快,一道高挑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颜王垂着眼:“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苏岩冷笑了一声,正想当着众多兵将敌军的面,将小皇帝与颜王的苟且揭个底朝天,颜王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了他的下颌。
苏岩的舌根被内力冻得生疼,如遭刀割。他愤怒又不甘地瞠大双目,视线的余光越过颜王的肩头,突然在那群被战场的厮杀吓成一团的老油条中看到一道身影。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道身影他很熟悉,正是西夷大将身边的副将。
他记得……这位副将的名字叫做扎木,和西夷国那位最年轻的皇子就差一个字,年龄也完全一样。在照面的第一眼,他就确认那就是西夷国的小皇子,多半是被大将带来刷军功的。
“……”苏岩的心脏狂跳起来。
扎木不知何时褪掉了身上的盔甲,换了套中原人的衣物,混杂在那些抱着头哆嗦的老油条们中并不显眼,无比顺畅便走到了顾长雪身后。
他的袖中无声地滑出一柄匕首。
这一仗已经败了。五万精锐倾巢而出,能回去的恐怕只有亡魂。
这损失对西夷国来说岂止是伤筋动骨,简直是剜心挖骨,将来二十来年都未必能振作的起来。
而大顾却有两柄如此骇人的利刃。
他必须要想办法让大顾乱起来,才能给自己的国度争取到休养生息、东山再次的机会。
扎木想着,手上猛然发力,一把将顾长雪从骆驼上拖了下来:“不准动!都不准动!”
“啊!!”
“陛下!!有刺客——”
“救驾!!快救驾!”
那些老油条们乱成一团,在场的玄银卫们也慌了一下,可很快就发觉老对手们的不对劲。
九天们真正想救人时有多疯,他们当初在密林是亲身体验过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单是喊喊威胁,脚下动都不动。
刀抵着喉咙怎么了?九天个个都是暗杀的高手,能怕这点威胁?
再一看小皇帝,他们顿时更木了。
小皇帝吓得腿软到直往地上瘫,手里攥着那柄总挂在腰间的匕首直抖:“你……你给朕把刀放下!不、不然朕就拿这刀弄死你!”
扎木原本紧绷的神经都被顾朝的小皇帝给哆嗦放松了,当即嗤笑了一声:“拿这刀弄死我?且不论你那手能不能拿得稳刀吧,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刀是假的,根本杀不死人。”
扎木甚至有了闲心饶有兴致地把小皇帝掉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陛下不知道吗?送您这刀的大臣,跟咱们西夷关系亲密得很,这刀就是从我们西夷这儿讨的。”
小皇帝慌得眼睫泛湿:“什、什么?你们在京都也安插了人手!那、那难道西域的死城也是你们的阴谋?”
“什么死城。”扎木抬头冲着苏岩招呼了一声,“别傻站着了,你们大顾的皇帝在我手上,刀就顶着脖子,还怕他们动手么?你先说说死城怎么回事。”
他在营寨里也听那些落草为寇的官吏们谈及过,早就想闹清楚了。
苏岩皱了下眉头,并不敢轻易放松对颜王的警惕,只嘴上回道:“我怎么知道。那玩意儿是在我上任几年后出现的,如果不是那鬼东西,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他看向红衣大炮的残片,格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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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炮可都是他费尽心思讨来的。为了能得到它们,这些年他不断支使沙匪假扮魔教余孽四处肆虐,他再率军跑去围剿,兢兢业业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一台一台地问朝廷要,才攒下这么多。
小皇帝像是愣住了:“什、什么意思?这、这死城不是苏大人造成的?”
苏岩皱眉:“我有病?在自己的辖区搞这些东西?”
扎木觉得苏岩有点凶,万一把这个看起来废得不行的小皇帝给吓哭了呢?他可不想劫持着一个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回西夷:“你别——”
顾长雪:“啧。”
“??”扎木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可他转回视线再看小皇帝时,就发觉自己的确没听错,对方脸上那点怯弱已如融雪般眨眼间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烦躁不耐和一脸嫌恶。
烦躁不耐是因为顾长雪和颜王一直觉得——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直希望,能这么极力想掩盖死城、掩盖惊晓梦存在的人,就是排在吴攸之前的那位蛊书持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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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先前所说的那句“整个西域中最不希望死城的存在暴露的人”,也隐含着这个意思。
可戏演到这份上,苏岩都说自己跟惊晓梦无关,讲出来的理由还能说得通……那吴攸之前的持有者到底是谁??
这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顾长雪越想越烦,偏偏扎木身上刺鼻的气味还拼命往他鼻子里钻,刺得他泪腺犯酸。
鬼知道这些西夷人多久才洗一次澡,身上又熏着一大堆香料的味道,顾长雪能演到现在没吐都算他敬业。
他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其实完全可以当场就把扎木捅个对穿,毕竟这匕首他当初能戴上身,自然是早早就被改造过,能正常使用。
只是他想想颜王先前那一跪,突然又不想自己动手,捅得满身脏血了。
顾长雪垂下眼睫:“顾颜。”
霜银大氅裹挟着风雪与冷铁的气息,顷刻间覆上他的头,隔绝了扎木的闷哼与迸溅的热血。
颜王的手臂极其短暂地借着护卫的姿势轻轻碰了一下顾长雪的后腰,顾长雪忽而觉得腰间一重。
他垂眸看去,瞧见一只眼熟的药囊悄然挂上了他的腰带,与那枚来源相同的黑玉虎符贴在一起。
血腥味被清苦的药味覆盖,顾长雪抬了下眼,恰逢颜王抬手将覆在他头顶的大氅揭开。
仗着背对那些没用的老油条们,颜王冲他无声地弯了下眼,笑意清浅:【臣就说陛下会被熏哭。】
吴府夜探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小皇帝进地牢时垂了下眼睫,再抬起眼时眼角还微微泛着红。
所以他才特地叫方济之做了一堆他根本用不着的药囊,又叫同样用不上这玩意儿的玄银卫随时备上。
顾长雪抬指摸了一下腰间的药囊,而就在这短短几息内,颜王已毫无停顿地收回了大氅,向后退至一个合乎礼仪的距离。
玄银卫压着已无挣扎之力的苏岩走过来,群臣们满脸死里逃生的庆幸,一下将顾长雪围得水泄不通。
顾长雪蹙着眉被这群叽叽喳喳的人围在中间,眼神却越过这些老家伙的官帽,望向静静立在远处,仍恪守着臣子之道的颜王。
风雪之中,对方收敛了那些浅淡鲜活的神情,便显得满身疏离,淡漠得仿佛跟世间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也不愿产生关联。
四野的风雪声呼啸如旧,顾长雪抿了下唇。
他突然觉得这些老油条们有些碍事。
他有点怀念那个只有两人的小木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