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宫的膳房,更像是民间的大食堂,一条长桌两面依次能坐下十几个人,人与人之间更是没有什么距离感,因此用餐时的礼仪自然也没那么重视。什么说话声、碗筷碰撞声,甚至吧唧嘴的咀嚼声,不绝于耳。

  周君之想着,若不是他今天在这里,这些外门弟子用餐的模样,可能会更加豪放不羁。

  有内门弟子来找沈毓真的事情,不过午膳,便已经在外门弟子中传开了。周君之不张扬,沈毓真也觉得没什么必要给这些外门弟子们徒增压力,便只是说这是“周师兄”——左右周是民间大姓,外门弟子也不会探究到底是哪位“周师兄”。

  不过,虽然外门弟子们对“周师兄”的真实身份并不那么感兴趣,但对于内门弟子的好奇还是有的,尤其是那些年纪稍小的外门弟子,用膳的时候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经常两口饭便要忍不住问一句。

  “周师兄,内门弟子也要烧水砍柴吗?”

  “周师兄,藏书楼里有多少书啊?”

  “周师兄,观主先生年轻的时候到底受了什么伤啊?”

  “周师兄……”

  周君之倒是好性子,每每被问到,都会礼貌地放下碗筷来回答。倒是沈毓真最后急了眼,给了其中一个问题最多的小孩一个爆栗子,这才算安静了下来。不过即便是这样,周君之用膳的速度依旧慢得很。他细嚼慢咽,动作又优雅规矩,等着膳房里的人基本都用罢离去了,周君之还差最后一口饭没有吃。

  沈毓真便在旁边等着他,他已经早早吃干净了,便只是坐在一边等着,还给周君之泡了一杯粗茶。等他看着周君之将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这才开口道:“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很多都不懂规矩,你也知道,他们有些人资质不行,很多人练个两三年,遭不住了或者家里不准了,还要回家种地去。有些人大字也不认识两个,经书都背不下半本。用膳时多有冒犯,我在这替他们赔个不是。”

  沈毓真倒是知道规矩的,周君之听着却心中又暖又觉得好笑。他细细咽下最后一口饭,捧过周君之递来的茶水漱了口,这才开口道:“沈师弟多礼了,师弟师妹们都是什么样的品性,某自然知道。人生而不同,某又怎么会怪罪呢。”

  他说得自然平和而包容,这反而显得沈毓真多虑了。他听着周君之这么说,也不免笑了笑,干脆翻过这篇,道:“既然如此,师兄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思过崖可是在乾元观最偏远险峻的地方,如今两人刚刚饱食,赶去思过崖恐怕不妥。

  倒是周君之并不在意,他摇了摇头便起身道:“不必了,咱们慢慢往那边走便是。”便也当时饭后消食遛弯了。

  沈毓真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没有反对,将用过的碗筷给膳房洗碗的师兄弟们送了过去,便跟着周君之离开了。此时大部分弟子们已经用完膳回到了房中休息,弟子宫中洒着一片午后慵懒的阳光。

  两人离开弟子宫,便往思过崖缓缓而去。初时经过宫殿区,路还算好走,可越往山林中去,路便越是坎坷,到了最后,便也没有路了。两人行至此处,消食也差不多了,便相继运了轻功赶路。

  周君之的轻功已是出神入化,如仙鹤又如仙人降世,灵动轻盈。沈毓真则不过是学了个基本功,加上他腿上的伤刚好,动作还略显笨拙。

  周君之怎会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跑得快,落在前面的树上,瞧着沈毓真追上来的身影。风吹着他的衣裳,阳光在莲花冠上斑驳,淡淡的雾气仿佛在他的身边萦绕,他的那一颦一笑,像是画中,又像是在仙境。

  沈毓真抬头望了那一眼,便觉得眸底颤颤,心田悸动,让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能压住心头的蓬勃。随后,他眯起深沉的眸子,运功提气,要追上周君之的身影。

  偏偏周君之却并不让他追上,似乎是每一次都会差一点,让沈毓真只能碰触他如云似雾一般的衣角。

  这非常令人上头。

  “降本流末,万物生息;物我两忘,御气六合;去若大鹏,云天垂翼。”

  远远树顶,传来周君之如同仙人垂音一般的声音,又犹如仙人指点,让沈毓真原本浮躁的心情渐渐平缓。他深吸了几口气,于山风之中闭目参悟。这让周君之也停下了脚步。他并不催促,而是静静看着沈毓真,看着这天地洪荒的气息,在沈毓真的身边流转。

  周君之看得出来,可或许沈毓真自己都不知道,沈毓真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周君之说不清这种“不一样”是怎么不一样,这与他见过的许多乾元观的弟子,包括他自己,都非常不同。沈毓真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气”,这种“气”或许能让他对武学的参悟更加透彻,也更能让他掌握新的武学技巧。

  或者简单的说,只要他的基础功足够扎实,任何上乘武学他都可以学习——或许,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

  可如今这位“一代宗师”,要先把本门轻功参悟透彻。

  不过几个须臾之间,真气已在沈毓真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等他再度睁眼的时候,已是觉得身体轻盈,脚下宛若生风,不过又是几个深呼吸间,再运起轻功时,便只觉得风声呼啸,身轻如燕,一跃百尺,眼前景观也与此前大不相同了。

  瞧着不过片刻便掌握要领的沈毓真,看着他如初次飞翔的雏鸟运起轻功,周君之不免还是有些小小惊讶。但转而他又欣喜起来,对于这位资质不俗的外门弟子,除了欣赏,心中还有一种莫名的自豪。

  只不过沈毓真对于乾元观轻功也是刚刚认识和起步阶段,纵使明白了口诀要领,也总有失误的时候。

  沈毓真还正在林间穿梭,对于新掌握的轻功,他还带着初学者一般的好奇。这份好奇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让他一时间也大意了起来,直到落脚的树枝忽然发出一声崩溃的脆响,沈毓真才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一夕之间,他的气息顿时紊乱。本来身轻如燕的身体,此刻却像是忽然灌入了千斤的铜铁,连着四肢百骸都忽然僵硬了。坠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到来,而在视线急速坠落的瞬间,一片仙人衣角垂入眼帘。

  沈毓真当即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一拽,彻底从下落的失重感中挣脱出来。等他终于双脚平稳落地,还来不及平复自己的呼吸时,便见到周君之飘然落在自己身边。

  他当即明白过来,在危难时刻,正是周君之出手相救。沈毓真顿时有些惭愧,又有些慌张起来。他赶忙向周君之行礼,道:“多谢师兄出手相救……”说话间,底气还带着一丝慌乱的不稳。

  周君之嘴角带着些浅笑,看着沈毓真有些泄气的身影,道:“沈师弟悟得很快,初学者能有如此掌握已是不易。日后多加练习便是,你不必太过自责。”

  这般安慰的话,让沈毓真终于不再觉得尴尬,心中反而欣喜,忙应了一声“是”,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此刻他们已经落在了林子边缘,眼前山势更加陡峭,怪石嶙峋,更是寸草不生。山风呼啸如同利刃,吹过乱石间更是发出如同鬼魅一般的哭嚎声。冷风入怀,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偏偏就在这陡峭的山巅,却立着一座小屋。这小屋看起来并不结实,在风中更是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山风吹碎了一般。可即便它如此单薄,却依旧顽强且坚挺地屹立着。

  这便是思过崖了。

  沈毓真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他早就听闻思过崖环境恶劣,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恶劣。就在他还很是震惊地打量四周的时候,周君之却已泰然地向那座小木屋走去。

  或许是感知到了外面有人来,又或许是屋里的人确实要出来做事。待两人快要走到木屋前的时候,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声,随后木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

  他的一只手还吊着,身上虽然穿着内门弟子的衣裳,但显然没有很好的打理,不仅有些褶皱和陈旧,甚至衣角上还沾了一些污渍。约莫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本应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露出一副贫寒疾苦的模样,倒是眸子里的光还是亮的,这一开门,当面瞧着了周君之与沈毓真,屋内的人更是吃了一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来找的崔知明。

  “……大,大师兄?!”崔知明颇为惊喜和感动,像是见到了什么天降救星一般,激动的甚至当即眼角发红了起来。可他很快便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在看到周君之身后的沈毓真时,崔知明露出了迷茫又有些戒备的表情。

  “大师兄……这是谁?”他像是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兮兮的往周君之身后靠了靠。

  周君之瞧着他这模样更是心疼,他走上去两步,任由崔知明拉着他的衣角,自己则给崔知明理了理有些杂乱的碎发。崔知明抽了抽鼻子,抬眼却瞧见周君之头上的莲花冠,眸子里的光彩顿时更加明亮。

  “别怕,我们就是来看看你,顺便有些事情要跟你说一下。”周君之安抚着崔知明的情绪。崔知明似有些不解,他又看了看沈毓真,见沈毓真行礼自我介绍还喊他崔师兄,但也终究没理。

  倒还是周君之道了一声“进屋说吧”,几个人才走进了这件吱呀作响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