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赫尔墨斯>第15章 假信徒

应允一个死人的去向,江怀元此生怕是没做过这档子事,但他也怀疑过,若是安默维萨有法子让穆加伦斯起死回生,是不是也会减轻他的罪恶——即使这罪孽的背负者并不是他。

如此看来,雇佣兵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江怀元更新了对他们的认知,也许有时候,兄弟情义在道貌岸然的人眼里,是完全没必要珍惜的,例如他的父亲,可这情谊,在经历许多生离死别,或是命运多舛的人眼中,就显得尤为珍贵。

他们一生都在颠沛流离地生活,稍微不注意,便会命丧黄泉,因为总有所谓的正义者打着“除暴安良”的名义对他们实施驱逐,他们大多惬意和闲适只有寥寥几个时刻,且过命的交情在他们人生中占比极大。

安默维萨感恩江怀元父亲的救命之恩,此恩莫大于天,大到哪怕他的爱人死在了江怀元手上,他也不能以仇报恩。

穆加伦斯的营帐被火烧了个干脆,好不容易扑灭了,许多物理典籍也没保存下来,有几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我们只找到一些拓本,穆加伦斯先生之前也烧过一些,怎么办?”

安默维萨让他们把穆加伦斯的尸体收好,意味深长说了一句:“Lester,有一天,你会懊悔今天你所做的所有事情,它将毁了你所有的一切,你的厄运只是尚未到来。”

江怀元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受惠于他父亲的人情:“……抱歉,等我的罪债找上我,愿你在我身侧见证。”

安默维萨嗤笑一声,对这人微言轻的嘲讽没什么意见,反倒是江怀元回到帐篷,看到里头的人一个个舌桥不下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

他现在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不同的是,穆加伦斯已经死去,他成了唯一一个说话有实权的人,方才的那股颓靡之劲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打掉了陈桥的新能源枪,掉落物登时四分五裂,接下来他让其余人都出去,去搭建两个全新的营帐,待周围没有了人,他忽然走到陈桥身边,与其附耳道:“你应该想的是,穆加伦斯的死去,会让我身处险境,你想看我挣扎,看我污秽满身,无助又绝望,就像当年我漠视你,你也与此一样。”

陈桥想打他,可抡拳到半空就被挡住,他怒视眼前这个拆穿他的人:“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也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又为何当年欺我?”

江怀元见不得他发红的眼睛,这会使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总会互相隐忍着苦痛,将其凝聚在这一双眼睛里,这委屈和饮恨在那时实在如日头似的酸涩难耐,更使人在彼此眼中熠耀。

然后他们会亲吻对方,起先是江怀元开头,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那蕴藏奥秘的、弥漫懵懂稚气的氛围就在他们轻触嘴唇之后铺展开,如月光笼罩大地那般广阔,那般恬静。

但现在江怀元的目的并不单纯:“你愿意听吗,即使它枯燥,老套,你也愿意听?”

“是,你明知道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回到当初。”陈桥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答案,这样他才能为自己任性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缘由。

然而江怀元此时诙谐地说:“你先跟我接个吻,吻完我再跟你说啊。”

陈桥清楚,江怀元开玩笑就意味着他将要说谎,所以他没答应,并且不再想知道,他给过机会了,只是那人没有珍惜。

过往青春时的懵懂无知,让这两个早熟的男孩提前步入一个属于依恋情节的暧昧时期,一个固执坚毅却又温柔娇气,一个曾自由不羁,如今却骄傲笨拙,不同的人生道路也让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自然的腐败,他们再遇,竟是如同星光交汇,从而迸发出了炫目的光芒,蒙蔽了世间所有的污浊。

宿命之说或许莫过于此。

陈桥没再说什么,只是别过头,他再一次在江怀元身上读到了无奈,他独自的释然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他们还是渐行渐远。

“我得离开了,我们只得到这,等你们破解完那迷一样的鬼打墙,或许我们会再见。”陈桥蹲下去收拾新能源枪,轻柔的动作让江怀元有些恍惚——明明先前此人身上还弥漫着生杀予夺的气势,现在却那么瘦弱执拗。

诸如此类的错觉经常在陈桥身上叠现,总让江怀元分不清他到底是活在过去,还是活在现在,他也蹲下来,抓住陈桥的手:“为什么,就因为我不告诉你吗,你不能离开,至少现在不能离开。”

他扯过陈桥,让对方被自己圈在怀里,任人如何挣扎都毫无用处。

“放开我啊,”陈桥说,“为什么我应该顺从你,为什么从前是这样,现在的你也这样!”

他没控制好情绪,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有时他在读自由诗歌的时候总想象自己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鹰隼,从悬崖绝壁上起飞,坠落在如云如诗画般的广阔天际,翅膀划过云团,看壮丽的青山绿水,大海与山林,看无数生命闪耀成群星,淌过银河,其倒影化作人间的山水与人烟。

“我错了,阿桥,我错了,我错的彻底,我告诉你好吗?别哭了好不好,我看着好难受。”江怀元脱口而出的话语更让他甚觉委屈。

“……你放过我吧,我不应该再来见你,你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挽留我。”陈桥呜咽道,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想过应该如何自责,亦或是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找个理由顶替,他甚至有些希望,这个人能一直将自己囚在身边,给他一个归属之地,但似乎他不应该这么做,他这是在纵容着一种邪恶的意念生长。

他低估了江怀元藏在骨子里的强势,他还是像曾经那样强大,且有足够大的阴影能够遮挡住陈桥,他握住后者的手,从指缝中深入,掌心相贴的温度清晰到让他们心跳也开始升温。

陈桥蜷缩的身体在江怀元的怀抱中愈发收缩得紧,他曾向往苦行僧对自己的痛恨,也许那是痛恨,也许那是悲天悯人,他也曾虔诚地祈求上苍救赎自己,祈问祂为何让自己降生在这世上,作无尽苦海中浮沉的一叶扁舟,致他狂妄,致他迷惘,致他愚钝。

“阿桥,Anthony真的走了,你将他赶走了吗,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原来你也是可以原谅我的是吗?”江怀元如此迫切求证的情节还未过去,陈桥莫名的心悸随之到来,他感到一团巨大的压抑之云将使他窒息,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去汲取空气,但他无法呼吸了,他的胸腔正被一股幽怨和自责的情感无限膨胀而填充着。

很快,他晕了过去,脸颊因屏气而变得绯红,他双眉仍然紧锁,无形的痛苦糅合在他的血肉之中,世间真实和诚挚之火灼烧他,他看到许多扭曲的面庞,一如毕加索画作上那些抽象的脸孔,恍惚间他听见莫扎特创作的古老的音乐,然后他似乎又在一片虚无之中看到了垂死的阿多尼斯?。

江怀元见此情形,不免愣住,轻轻摇晃了一下他,没有任何动静,这样临近死亡的无助感让他想到那年寒冷的冬夜,将死之人依旧没变,绝望的阴影依然独独笼罩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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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吹拂过枯树上最后一片苍老的黄叶,北方的雪地上有鲜艳如血的梅花绽放,江怀元进入一个破陋的巷陌,还踏上古老的青石板,在寒冷的冬季,绿苔也收敛了它坚韧的生命力。

他在这儿或许走过四季。

这座屹立百年的学府曾经也教过他四书五经,教他知道许多做人的道理,他从这儿学到过极多至理名言,以及莎士比亚、普希金、雪莱、但丁的诗作,亦或是诸多苦诉的残酷的现实的骨感。

但也许它并非适合所有人之所学,赴美后返乡,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启蒙他思想的地方,看到的却不是原先一派和谐的景象,他看到苍白脸颊的陈桥就坐在榕树下,绚烂的梅花在他附近遍地开放。

哦,他记起来了。

他从十四区买回了陈桥,现在他的童年玩伴身上的鞭伤、烙痕、满身血污都来自他手下经营的罪恶街区。

他远远望向那奄奄一息的人啊,轻吐着求生的白雾,白雪落在那人的眉梢,鼻尖,轻轻颤动的睫毛,斑驳的血迹在那人脸上描摹着生之火焰,他庆幸那人还没离去,还凭借与世界的那一些微弱联系,吊着莫名的一口气。

此刻北风如利刃,刮得人脸颊生疼、干裂,他走到陈桥身边,想到自己走过十四区,他在那处听到过的鬼哭狼嚎比任何地方都要刺耳,为了驯服骄傲的人,他们会打断不屈者的双腿,使之无法站立,无法抗争,他们会折断流浪诗人的手臂,让其堕落在深渊中,无法再绘声绘色地描绘宏阔的虚无主义理想。

这里有火红的烙铁,被鲜血浸满的长鞭,以及他无法想象的,所有使人沉沦的刑具,这里有滚烫的热泪,有无望的朝圣者,有脊骨做成的台阶,有上位者授予的权杖。

江怀元呼吸这样一口堪比地狱的空气,转眼又回到陈桥面前,他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可怕的情绪,那是一种类似无神论者正在被恶魔同化的可怕力量,他却从中挖掘出畅快。

所以当他对上陈桥充满希冀的双眼时,一根绝弦被奏响,从他冷漠的表情中,陈桥读出了他理性分崩离析的片段,他的原则正在被摧残,被某些极具重量的东西往下压陷。

他追寻这些沉重的东西,于是又回到十四区,他发现许多第一次他没发现的东西,他看见清醒者不自控的沦陷罪恶,无知者对爱欲的渴求,甚至是高贵的氏族也有疯狂偏执的精神追求,他曾相近却捍卫的高位,如今近在咫尺,他明明触手可及。

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抚上陈桥的唇角,他蔑视的悲伤被后者记住了,与他说的话一致:“阿桥,你还愿意追随我吗?”

他现在成了可以翻云覆雨的一方人物,曾经他最忠诚的“信徒”兴许也会追随他的吧,让他再一次成为代表光明的英雄,备受瞩目。

但他失望了呢。

陈桥从唇角流出一些鲜血,这肮脏的鲜血让他一瞬之间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这足矣焚断陈桥对他所有仅剩的虚假的感情线了。

于是他放走了陈桥,放走了他所珍爱的金丝雀,任其在天空自由翱翔,只可惜这只可怜的鸟儿现在又飞回到了他手上,它的羽翼仍然柔软,纤细的喉管依旧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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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人物,春季植物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