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修过的公路被密密的高楼层层围住，遮住降落西边橘黄色的太阳。一束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穿过拥挤的城市，透过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灰尘颗粒，勾勒出光的形状。
一只鹬鸟经过混乱的漂泊，落在房屋低檐，细长的一只独腿撑起厚重的身子，尖长的嘴急切地汲取水管里的污水。
五月份的郢州，在多云的一个黄昏时候静谧如常。
一台银色的跑车从晦暗不明的城市阴影里疾速驶来。其车身流畅，装配低奢又强悍，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直冲破宁静，惊起鹬鸟。
副驾上扔着一只手机，响了将近十分钟，俨然一副火急火燎的架势。而车主懒洋洋地点击播放音乐，想到对方跳脚的样子简直要乐出声来。
穿过一片新开发区，前面的道路开始变得拥堵。下一个红绿灯处堵上了一溜车子，一眼也望不到头。
晾够了，肖搁盯着屏幕上的来电备注，是很久很久以前随意打上的一坨狗屎的符号，他兀自笑了笑，这是他爸打来的。
接通电话，手机里是肖阙云一贯的拿势腔调。
“你邵叔叔这么大的事，你倒也跑得快。”
肖搁应付似的“嗯”一声。
“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你爷爷早说了要给你介绍人的，转眼就没你人影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年轻莽撞，不稳重，不顾全大局。”
肖搁心不在焉地答：“是，您说得对。”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肖阙云加重语气，“你不服气是不是？你爷爷给你交接人脉，给你铺路，你就一门心思想着出去野，运气好混上个大学，瞒着我们选个垃圾专业和一群低人一等的东西一起混也就算了……”
低人一等的东西。
又是这一句。
肖阙云仍然喋喋不休：“你小姑现在还在给爷爷顺气，你不回来这事跟你没完，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回来给爷爷认个错……”
认错啊，肖搁真是要被他爸笑死。
肖搁点点头，道：“那你天天喝得烂醉，是和老爷子磕头认错了吗？”
肖阙云一愣，怒道：“你少来打断我，二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没长进，就会惹事生非！”
是，他爸四十多岁了可长进，一个酒疯子，十天抽不出一天清醒的，醒着就要来教训自己。
肖搁扯了扯嘴角，盯着远处闪烁起绿灯，起步发车。
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个蠢货，虽然是他爸，但还是个蠢货。
这样的对白实在让人窒息。
他拿起手机，刚想挂掉。
那边短暂地一阵窸窣细语后，换了一个人，一道温柔而十分有力量的声音：“小搁，我是小姑。”
肖搁收回手指，愣愣地道：“小姑。”
肖莺雪说:“刚刚听你爸说你半天了，别放心上了啊，我和挽青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事走了就走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边我看着就好。”
肖搁：“嗯。”
“好，小姑先帮你挂了啊，哎你爸怎么又跑去喝酒了……”
肖搁从肖家大宅回来，今日本是小姑一家的大事，“邵叔叔”是小姑的丈夫邵挽青，今天是邵挽青上任东郢政府总统的第一天，在肖家大宅大办宴席。
天色彻底昏暗，比红绿灯更磨人的东西就在前方。
肖搁抬眼看见一个临时搭建的站口，顶上贴着风扇头一样的核辐射标志，下面是密密麻麻排满的人群，他们朝前挤，甚至要把人堵到大马路上，嘈杂如斯，混乱至极。
肖搁开着车在大街上显眼得厉害，没出几秒就来了人喝止。
“喂！你——下来！”
握着大喇叭，一身蓝色警服的警署人员挥着警棍，喇叭在人群里无限放大他的声音：“先下去排队做检测！”
肖搁回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爆满的停车场。
思考一阵，肖搁摇下车窗，甚不想妥协，故意挤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轻蔑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那个人也是个倔的，喇叭对着他车窗嗡嗡响，吵吵得脑仁疼：“老子他妈管你是谁，少啰嗦，快下来！”
敢和警署大队呛声的人可不多，排队等候的人站久了无聊，见得热闹，便纷纷探头去看。
车停在路边，前窗大敞着。
肖搁剪的寸头，五官几乎挑不出错处，只眉尾添了一道难看的疤痕，顿生戾气。
此时正挑眉和人僵持着。
“怎么个事儿？”另一个棕红发色，粗发浓眉的警署人员从人群里吊儿郎当地，迈着八字步走过来，很熟练地开口，“又有人不服管？”
肖搁抬脸戏谑地瞧他。
“……”
来人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帅哥还真有点眼熟，他还没来得及想起在哪里见过他，喇叭哥已经直接上手拉门了:“这里可没人敢讲特权！”
肖搁自认倒霉，早不想为难他们了，心里骂他们几个没眼力见，推门下来，让检测人员摘了他的手表，拿计数器从头到脚测了一遍。
他虽然表情不善，但又十分配合，棕红发色的警署人员还狐疑着，这时听见人群里有人说“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像肖家那个……”
检测人员检测完毕，说：“正常。”
喇叭哥背手叉腰，在一边点点头，然后对着喇叭往肖搁脑门上使劲怼，狂吐唾沫：“算你小子运气好，今儿个让你插队了，快滚吧！”
红棕发的警署人员苦苦思索一阵，终于在最后一刻想起来这人是哪路神仙了！
寸头、眉尾一道疤、不可一世的神态，这可不就是肖家的太子爷肖搁！
他瞪大眼睛看过去，但已经来不及阻止可怜的同事了。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原本“温顺”的肖搁骤然爆发出一阵大力，掐住喇叭哥的脖子把人往地上砸！
喇叭哥被掐得满脸通红，砸得晕头转向，一边咳一边被砸出一脑瓜子血。
人群嚯地一下让出一片场地，一瞬间让所有人注意到这里。
“喂！喂！那边的！这是在干嘛！！”随行的医护人员冲过来，瘦得跟竹竿子似的，没两下被红棕发的拽住了。
“闫忠？？你拽我干嘛？那个你差不多行了啊！！再打要出人命了！！”
闫忠一手摁住医护人员，一边偷偷按下对讲机的紧急求助：“别喊了，他不是我们动得了的。”
人群早已炸开了锅：
“那就是肖搁吧，我刚刚还在电视直播上看见他了，穿的一模一样的。”
另一人问：“肖搁是谁？”
“这你不知道？肖必安你总知道吧，币安国际的创始人。呐，肖搁就是他孙子，肖家正经太子爷。”
“啊？？我说呢，是肖家那个顶有名的纨绔啊，果然跋扈得厉害！”
“嘘，小点声，小心一会儿来揍你的。”
肖搁面无表情地把喇叭哥砸了一脸血，将滚落一边的喇叭捡起来，再往他脸上用力挤出一个圆圆的印子，恶趣味十足。旁人惊恐万状，但无人敢上前阻止。
而万众瞩目下的肖搁低下头，凑在喇叭哥耳边轻声道：“——警署养出来的狗。其实我想揍你们好久了，感谢你给的机会。”
“呃……咳咳。”喇叭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血丝混在白沫里，从嘴角慢慢留下来。
肖搁旁若无人地蹲在他头顶观赏一阵，然后想起什么，转头扫视他们一圈人，语气轻快道：“看什么？你们也想试试？”
众人以最快的速度收回视线，而肖搁笑了笑，走到红棕发的警署人员身旁，抽出他别在衣领上一直闪红光的对讲机，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在手里摁了一下。
里面有人急切地问：“闫忠，十三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派人过来吗？”
闫忠：“……”
肖搁哼笑。
闫忠眼瞧着这位大少爷终于出完了气，去车上嫌弃地扯出纸巾擦干净手。
检测员害怕地把肖搁的手表推到闫忠手里，闫忠踌躇地走过来，从前窗里递给他。
“肖少爷，给。”
肖搁乜斜一双狭长的瑞凤眼，对他说：“后会有期了，警官大人。”
跑车重新发动，窗沿用力擦过闫忠的手臂，手无力地松开，手表落进车底，被轮胎摩擦碾碎。
今天是东元1023年5月15日，距离境内东郢政府成立刚好过去一百年。
百年之前，海星上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南北战争，人们曾以为南北之间的对立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直到有人在议会上提出以核爆手段完成统一。
这或许是当时所有人噩梦的开端，精确核打击落在海滨发达地区与军事基地，化学工厂泄露，核电站爆裂，往日辉煌的城市沦为一片废墟。
广大密集群众全身溃烂而死，侥幸活着的人要忍受癌症的痛苦。
在此背景下，多数生物包括人体内放射性物质超标，变异生物成倍数增长。为了延续人类优良基因，幸存者人为隔绝核污染地区，从此有了“境内”，“境外”两个概念。
战争终于东元923年，两方签署和平协定，统一销毁了大量作战用核弹，南北合并，境内由领导人和幸存者人群建立起来的东郢政府成立。
此间，南北矛盾转化成境内外矛盾，境外人即被隔离在外的“核污染人群”。
境内每一个地方都会设立一个放射性检测站口，为的就是抓出从境外偷渡过来的人，东郢政府对这方面的管控一向十分严格。
夜晚的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没清净多久，手机又开始响起来。是一个陌生来电，肖搁划开接听，那边沉默异常。
奇怪。
肖搁不耐烦地道：“喂？谁啊？”
“嘟——”
居然直接给他挂了。
肖搁莫名其妙。
两分钟以后，手机再次震动。就那么几秒钟，甚至没等他接通就又挂了。
屏幕上冒出一条短信。
——人间马戏团火爆开演！新人出场，魔幻之夜！精彩马戏，激情来袭！狂欢地址：郢州市十七路币安大厦对面。
搞什么？二叔的广告打到他这里来了？
肖搁难以理解。
那边紧接着发来一句。
——肖搁。
——有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
肖搁蹙起眉，发去一句：你谁？
那边再无回应，他回拨电话过去也是一样的，和他搞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
他才懒得搭理这种无聊的东西。
五分钟后，他调转方向。
……倒要看看能有我想要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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