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陈厌青搭了桥,但先锋队的人也没有立刻过来。共感的能量场还没有消除,他们还是不敢在秦招刚结束作战后靠近他。

  陈厌青只是把九里他们三个人接了过来,然后遥遥地望着秦招,等待秦招的指示。

  可过了好一会儿,秦招也只是在悬崖那头揽着雁风浔,沉默得好像入定。

  “怎么回事?他没看见我们?”陈厌青疑惑,顺便开了个短距离的空间传送,“我过去瞧一眼。”

  宗恕拦下了他,看了一眼缩得像鸡崽的九里,瑟瑟发抖的明骄,以及脸上写着“我正在努力打腹稿”的伊斯亚,对陈厌青说:“先审他们。”

  “不管秦队?”陈厌青总觉得放心不下。

  虽然他们的距离并不远,但那道悬崖终究还是将这里分成了两个地界。秦招和雁风浔在那头,始终不是个安全的区域。

  彭呸呸也说:“我看秦队伤得也不轻,两眼无神精神恍惚,他该不会睁着眼睛昏过去了吧。要是待会儿有敌人靠近就危险了。”

  宗恕却不急:“以秦招现在的情况,没有人能靠近他们。我更好奇,谁能伤了秦招。”

  他们还不知道邢谶思的事,几个人听了宗恕的话,就把目光都转向了三个偷渡客。

  伊斯亚很自觉地开口:“警官,我会把我知道的情况一一交代,绝不隐瞒。”

  秦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在某个瞬间,他连人带思想都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折叠空间变成了别处,身边没了雁风浔,没有偷渡客,没有了先锋队赶来救援的同伴。他独自一人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栋主楼只有两层高的老宅,虽然建筑风格古旧,但能看出来住在里面的人将它打理得很好,院子里的花草精心修剪过,水池养着金鱼和一只喜欢晒太阳的乌龟。房子的墙壁爬满了结花的藤,打开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露出小孩儿的脑袋,一蹦一跳的,看起来还没有长到窗台那么高。

  忽然有另一个孩子走近了窗户旁边,看起来比蹦蹦跳跳的那个年纪要大一些,也长得高很多。

  他把费劲扒窗台的小家伙抱起来,稍显吃力,分明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左右,说话却老成,还故意学大人压着嗓子:“给你扔下去信吗。”

  小的那个就有些没心没肺了,虽然惨遭威胁,反以为荣,嘿嘿一笑说:“哥哥!”

  这两个小孩儿岁数都不大,也不知道这家宅子的主人是谁,敢不封窗就让他们在楼上玩。

  秦招正这么想着,就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小浔,别把你弟弟往窗口抱,他掉下来怎么办!”

  秦招顺着声音望过去,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院子,这会儿多了两个人。他愣住了。

  竟然是辛霍和邢谶思。

  如果刚才秦招还觉得迷茫,那么现在他就该清楚了。这不是真实的画面。

  秦招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和脚,他甚至掐了自己一下。随即他又反应过来,用这种方法测试真假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因为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幻境,他都不会痛。

  但他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他现在大概率,和雁风浔建立了共感,并置身于雁风浔的记忆深处。可是秦招此前从来没有如此“身临其境”过。

  这种形式的共感,太奇怪了。

  秦招从十一二岁势元成长期,就已经显露了共感的异能,这么多年,他共感过很多人,抓取他人意识的方法有无数种。

  最简单的,是在触碰对方时释放势元,通过皮肤的接触,快速建立共感。

  秦招通过这种办法,可以了解到对方的喜怒哀乐,以及他们当下在想着什么。

  但这种思维是不具体的,而且情绪总是稍纵即逝,有些人意志力坚定或者戒备心很强的话,秦招碰再多次都很难共感。

  另一种比较强而有效的方法,就是铺开异能的能量场,让置身于有效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被他共感,然后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压制对方。这是在作战中最常用到的方式。

  虽然近来秦招的共感总是失败——那些吃了兽魄比他势元高的人,或者不是人的尸偶——除去这些存在,秦招以前的共感从未失手。他可以与对方的思维同步,通常是在一个瞬间就可以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

  秦招最不喜欢的就是通过血液强制共感,因为这不是他能主动操控的。对方一碰到他的血,就会被迫把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献给秦招,战斗力大幅度降低,一切思维都被秦招掌控。碰到的血多,共感就更强烈,但秦招经常会被对方脑子里求饶的声音吵到。

  以上种种共感方式,无论秦招主动还是被动,他常常用到。

  但唯独没有像现在这样,他竟然能直接进入雁风浔记忆的画面中,但又无法对这些意识进行任何操纵。只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

  “外公!”

  窗台上的雁飞霄咧着嘴,用力挥舞他嫩藕似的手臂,“外公,哥哥抱我!”

  正抱着他的雁风浔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直接松了手,以表明自己并不打算抱着个熊玩意儿。

  但因为雁飞霄一直在动,小小的身体有一大半搭在窗台,眼下猛地被雁风浔松了手,失去保护的他眼看就要往下栽去。

  “小心!”邢谶思在下面脸色一白,冲过去要接他们。

  倒是辛霍看着很淡定,呷着茶,笑眯眯望着二楼。

  雁风浔反应及时,接住了弟弟。

  小不点又一次挂在哥哥身上,开开心心仰着脑袋,好像抓住了雁风浔的小辫子,用稚气的声音说:“哥哥没抱稳,但我不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哥哥就不挨骂。”

  “你最好告诉他们。”

  雁风浔把人往地上一扔,自己拽拽地走出房间。

  手心里全是汗。

  他想,刚才那一下他要是没接住怎么办?要是雁飞霄掉下去死了怎么办?

  死了最好。

  死了就没有人在他耳边念经,逢年过节他不必遭人同情。

  ——是不是你爸把所有的好基因都留给了你弟弟,一点没分给你,所以你们两个的势元差异才那么极端,一个顶顶好,一个干脆什么都没有。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是两兄弟,区别这么大?

  ——可怜的孩子,都八岁了,还是没有一点势元分化的迹象吗?可是霄儿才六岁,上次体检已经可以确定异能属性……

  雁风浔又一次想,这家伙死了最好,自己不该手快去接他。

  但随即又想到,二楼不高,摔下去顶多磕破皮。而且下面有外公,有外公的手下。他们不会让雁飞霄死掉。

  “哥哥,你去哪儿?你要出去玩吗?”

  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抓着他的裤腿,粉白的一张脸冲着他笑,“哥哥,我生日的小蛋糕你吃了吗?哥哥没有送我礼物,但是吃了蛋糕我就不生气。”

  雁风浔烦得要死,丢开他的手就下了楼。

  院子里的辛霍正在喂金鱼,邢谶思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边。看到雁风浔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邢谶思向辛霍请示了一下:“辛老,要派人跟着吗?”

  辛霍看了一眼,正好小短腿雁飞霄也冲下了楼,期间摔了一跤,满鼻子灰,支棱起来冲他挥手:“外公外公,我跟哥哥去玩!”

  辛霍笑眯眯地冲他点头:“好,去吧。”

  他对邢谶思道:“你也跟着。”

  邢谶思点头,转身快步追了上去。

  邢谶思带了好几个高手,寸步不离地跟着两兄弟。

  秦招也走在一旁,眼神一直放在小小的雁风浔身上。

  他看到那张年幼的脸上露出阴鸷冷厉的表情,和他所认识的二十岁的雁风浔相去甚远。秦招忍不住想去确认这到底是不是雁风浔,便走到小孩跟前。

  但最终一行人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没有碰到任何人。

  他只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

  “壳洲最有名的就是萤火夜,这几天很多外地的人跑来凑热闹,你们想去看吗?”

  邢谶思牵着雁飞霄的手,又想去拉雁风浔。

  然而雁风浔很难和人亲近,他也讨厌别人把他当幼童,总是淡漠地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邢谶思知道这孩子性情如此,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但不再勉强和雁风浔搭话,而是问小的那个:“霄儿想不想去?”

  雁飞霄小小的个子,努力抬着下巴,嘟着嘴:“不去!”

  “怎么不去呢?”邢谶思很惊讶,他记得小的这个最贪玩。

  结果雁飞霄说:“哥哥不去。”

  邢谶思笑了,又望向雁风浔,可是那孩子完全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闷着头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对于雁风浔的性格,邢谶思早有所耳闻,得知他要来壳洲,也特地做了些功课。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自认为已经对这孩子有所了解。

  上将家的这位大公子,从小就不爱说话。据说学会说话后开口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妈”或者“爸”,而是“滚”。

  当然,因为发音不标准,起初大家以为他说的是“呱”。

  这也成了一桩笑谈,许多人当着雁江的面,说这孩子“机灵”“有趣”“与众不同”,实际上背地里都说:这孩子肯定有什么问题。

  雁风浔出生于全星际最有权有势有根基的家族之一,却天生没有势元,没有异能,又性格自闭阴沉。会有那种传言也是正常的。

  有段时间雁江真信了邪,请了好些心理治疗和精神科的医生去家里,给不到四岁的雁风浔检查,想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比如自闭症之类的。

  但最终的结果都表示,雁风浔从身体上来说非常健康,他可能真的只是话少。虽然与同年龄段其他孩子的闹腾比起来,他这样安静沉闷显得很古怪,但这世上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天生就不爱说话的。医生们觉得雁风浔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心理咨询师倒是给过雁江一个非病理上的结果,他说雁风浔不爱说话的原因可能是……他觉得周围的人都是傻子。

  雁风浔不和同龄人说话,尤其是那些熊孩子们流着鼻涕舔着冰淇淋,连衣服扣子都系不对,他看了就觉得很烦。

  在幼儿园的时候他就总在想,是不是哪里不对,周围的人是不是进化不完全。

  上了小学一年级,雁风浔甚至觉得老师们也有点痴呆,他们总是对他说叠词:“不做作业是不对的哦,要打手手。”

  年仅六七岁的雁风浔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变得更加沉默。

  雁风浔也不和大人说话,不是因为他觉得大人傻,而是他觉得大人们把他当傻子。他们总是很无礼,当着雁风浔的面聊天,说:“这孩子可怜啊,从小没妈,老爸又常年驻守军部。现在有了个弟弟,估计以后日子就难了。你想想啊,家里两个孩子,一个是超级神童,一个呢,势元残疾……你懂吧?哎哟,哎哟,可怜哦。”

  雁风浔总是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他们,他们却把雁风浔的冷漠当作小孩的悲伤,又开始感叹起来:“瞧瞧,他从来不笑,看了让人心痛得很,怎么会有孩子不爱笑?肯定是他后妈对他不好。也是,后妈哪有亲妈好?”

  雁风浔越来越不爱说话,他沉浸于做自己的事。

  很快,大家就发现雁风浔优秀的一面:他早熟,聪慧,又特别善于学习,课业上总是遥遥领先,业余爱好也全是费脑子的事儿。

  学机甲已经是之后的事了,最初的雁风浔主要还是在学习上面用功。

  他六岁就开始跳级,小学所有的知识看一遍就能懂,考试闭着眼拿满分,七岁开始捣腾课外爱好,倒背星际异能进化史和机械武装大全,八岁参加各种竞赛,奖状拿到手软,卧室里用来放奖状和奖杯的柜子装得满满当当。

  后来大概是课业已经太简单,于是他开始自学小型的武器制造。

  在别人苦于考试不及格回家被家长骂的时候,雁风浔的烦恼是,研制简易手.雷时不小心轰了家里的草坪,被雁江拎着脖领子丢到了卧室关禁闭写检讨。

  雁风浔的童年对很多人来说都相当传奇,如果没有他弟弟,那么他也应该是一个为人称道的鬼才神童,他所做的事情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

  但事实是,当雁风浔炸草坪的时候,他的弟弟正好被接到了联盟最大的医疗所,进行深度属性检测,一个出生的时候就因为势元太高,超过设备检测极限而被定位A+的孩子,在那天,又被检测出是优质的精神系双异能。

  神童,奇才,千年不遇的优质异能者。弟弟举世瞩目,哥哥面壁思过。

  当天晚上,雁江左手拿着雁风浔的检讨,右手拿着雁飞霄的检查,内心五味杂陈。

  在弟弟的光环下,哥哥似乎怎么样都不可能更好了。他的形象逐渐被人们模糊掉,他们去刻画了一个他们以为的雁风浔,并在心里同情他又或者嘲笑他。

  这次,两兄弟被接到壳洲来,邢谶思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雁风浔。

  他心中也有一个雁风浔的模样,认为雁风浔气性大,脾气硬,性格冷,自尊心强,不易接近,要小心对待。

  那天,邢谶思给两兄弟买了很多零食,弟弟倒是吃得很欢,哥哥一点不碰。

  保镖们帮忙提着口袋,走在后面,有人问邢谶思:“这孩子真难伺候。”

  邢谶思心里其实也有相同感受,但他跟着辛霍的时间长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瞪了一眼那人:“他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说闲话。”

  “他的身份在壳洲也不管用啊,这儿又不是雁家,他也不是辛老的亲外孙。嘿,说真的,飞霄少爷看着讨人喜欢多了,又懂事又乖巧,还是超强的A+势元,怪不得人家都说——”

  “还说!”邢谶思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手动给他静音。

  走在前面的雁风浔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屁大点儿的孩子双手抱胸,一脸漠然地望着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按说他这么大点儿的岁数,谁也唬不住,但身上的气势还真有那么点雁江不怒自威时的影子,把这几个牛高马大的保镖都给震慑了一番。

  “小浔,别生气,回头我训他……”

  邢谶思自然上前说和,但雁风浔没管他,又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孩子点了名,也不太好意思,臊眉耷眼地笑了笑,说:“大少爷,您可以叫我老阳。”

  “记住了。”雁风浔抬了抬下巴,然后又转身继续走。

  后面几个人都相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虽然知道是老阳多嘴,惹了人家不高兴,但毕竟雁风浔只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这么个小家伙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其实是有一点可爱的。

  没人真把这事儿放心上,邢谶思也想,雁风浔可能就是回去跟新老爷子告一状。

  但大家都知道雁风浔的性格多少有些问题,所以辛霍肯定不会真罚老阳。但扣点奖金是难免的,可能还要给大少爷好好道个歉。

  这一天,雁风浔并没有带着他们在外面晃悠太久,他很快就回了辛霍的宅子,接着整整两天没出门,反倒是不断有快递送到宅子里,全都是雁风浔买的东西。他拿了快递,又继续关在房间里。

  雁飞霄每天抱着玩具在他房间外面守着,可是雁风浔除了吃饭都不出门,他只能跟着辛霍玩,偶尔让邢谶思带着他出去。但是雁飞霄去哪里的兴趣都不大,他其实主要就想跟着他哥。

  第三天,雁风浔突然推开门。门外的雁飞霄一喜,跳起来:“哥哥!出去玩!”

  雁风浔难得理会了他,把手里一个盒子递给雁飞霄,说:“帮我送个东西。”

  雁飞霄非常听话,扔掉自己的玩具,抱起哥哥的盒子:“送哪里?”

  “给保镖,说是礼物。里面有名字,一人一份。”

  “好!”

  没一会儿,雁飞霄就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说邢谶思帮他拿去分了,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

  邢谶思还挺期待地拆开看了一眼,他的礼物是一副护腕,雁风浔亲手做的。他拿到辛霍面前炫耀了一番,说自己和大少爷的关系,终于迈进了革命性的一步。

  然而几分钟后,宅子门外传来了“嘭”的一声。邢谶思沉着脸跑了出去,以为有人要袭击辛霍。

  结果他看见老阳被炸得整个人都懵了,满脸黢黑,牙齿缝里都是血。

  原来雁风浔送给老阳的是一只改装成打火机的手.雷。老阳兴冲冲地用大少爷的礼物点烟,啪的一下后,打火机直接在手中炸开,他要不是反应及时,说不定嘴都得开花。

  他怒不可遏地冲进宅子里,想要找雁风浔算账,然而一进去,就看见了正坐在花园里看报纸逗乌龟的辛霍,只能蔫了。

  辛霍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能多讲,毕竟一开始是他说错话得罪了雁风浔,所以哑巴吃黄连,沉默了下来。

  离开的时候,老阳莫名觉得有人在看他,他就抬头望了一眼。

  爬满花藤的窗台边,雁风浔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天真无邪,反而充满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忧郁。

  他无声地对老阳说了一个字:“滚。”

  老阳浑身一哆嗦,赶紧低下头,脚步加快,离开了宅子。

  邢谶思还想安慰他两句,让他找机会跟大少爷认个错,别把关系弄得这么僵,结果老阳却主动对邢谶思说:“你把我调走吧,我干不了这活儿。这孩子太邪性……他才八岁啊,谁家八岁的孩子跟他似的,记仇就不说,关键是他下得去狠手!要是下次我再说错什么话,他是不是要把我直接轰死?”

  邢谶思欲言又止,最终答应了老阳的请求,把他调去了别的护卫岗。

  雁风浔睚眦必报的性格,在那时候就初显端倪。偏偏他又是雁江的儿子,没人敢拿他怎么样。大家只能对他小心翼翼。

  但有一天出了件事。

  下午的时候,辛霍叫雁风浔陪他坐会儿,雁风浔就去了花园。他房间的门打开着,制作简易手.雷的材料堆在床底下,被雁飞霄当成玩具拖了出来。

  辛霍当时正在和雁风浔聊着兴趣班的事,问雁风浔想不想学点什么,比如画画或者乐器之类,雁风浔说想学打架,辛霍问他为什么,雁风浔道:“有仇可以当场报。”

  辛霍盯了他好一会儿,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急,你再想想。”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了雁飞霄的哭声,哇呀呀的,相当刺耳。

  辛霍循声望过去,刚要叫人去看看,旁边的雁风浔猛地跳下椅子,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已经窜上了二楼。

  好在雁飞霄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他只是被里面的一些粉末熏了眼睛。一看到雁风浔来了,直接抱住了他哥,哭得越发伤心欲绝。

  雁风浔抿着唇,鉴于弟弟是被自己的东西弄哭的,就没有推开他,但青涩的脸上露出十分老成的凝重,他知道,这下要出事。

  果不其然,雁风浔私自制作危险物品伤了保镖的事,很快就被雁江知道了。当然,雁江不是要追究他记仇的问题,而是认为他在外公的宅子里做这么危险的事,还伤到了弟弟,这个行为的性质十分恶劣。

  雁江从大老远的要塞星赶过来,就为了教训雁风浔。

  雁江质问他:“要是你弟弟被炸到怎么办?”

  雁风浔不冷不热地说:“随便做的,没那么大威力,炸不死。”

  “儿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做点你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儿呢?你要玩什么买什么,爸哪次没惯着你。但你放眼看看,满世界那么多小孩儿,就属你特别,小小年纪捣腾火药手.雷。我听说你还炸伤了你外公的一个护卫,这像什么样子?”

  “他活该。”雁风浔也反问他,道,“再说,谁让你把我送过来的?”

  “我看你放假了成天在家里,也没事儿干,让你跟你弟弟来壳洲过暑假,这不是给你找乐子?你倒还不乐意起来了。”

  “我一个人在家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一起过暑假?”

  “那是你弟弟,什么叫别人。霄儿最喜欢你,你看看平时你要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连他妈都拉不动。你小子怎么就跟捂不热的石头似的,跟弟弟亲近一点能要了你的命?”

  “他不是我弟弟。我没妈,谁给我生的弟弟。”

  雁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没妈,哪儿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已经落在脸上。

  雁江打完也有些慌了,收回手,看着雁风浔脸上很快显出的红印,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声气。

  雁风浔倒是冷静,站直了身子说:“你说过,不能对家人使用暴力。这一巴掌算谁的。”

  “算我的,对不起,爸冲动了。”雁江走过去抱着他,又连叹好几声,“但是儿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

  这么冷漠,这么没感情。连血亲的家人,也得不到他的一点亲昵依赖。

  “哥哥,爸爸。”

  被医生检查了一番的雁飞霄已经不哭了,辛霍把他抱了过来。

  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脸蛋现在还留有痕迹。他在辛霍的怀里,却朝他们伸出手。

  雁江一想到小儿子差点被火药炸伤,心疼得不行,赶紧就要去抱,结果雁飞霄绕过了他,说:“哥哥抱……”

  雁江顿了半晌,一口气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最后只能看着辛霍,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喜欢他哥。”

  都被讨厌了,还不知道,还要哥哥抱。

  “哥哥喜欢我。”雁飞霄很坚信。

  “……”

  雁江无言以对,觉得自己的小儿子笨的令人发指,以后长大了肯定要被别人欺负。首先就要被他哥欺负死。

  但辛霍却笑起来,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雁飞霄浑身都跟着他抖:“霄儿说得对,哥哥也喜欢你。”

  雁风浔忽然抬头,看向雁飞霄朝他伸出的手。

  他在辛霍的笑声和雁江的忧心忡忡下,朝弟弟走了过去。

  弟弟傻呵呵地冲他笑。

  他看着雁飞霄良久,也和雁江一样不理解,为什么他已经把讨厌表现得这么明显,雁飞霄还是老在他面前晃悠。

  六岁的人了,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吗?

  果然,身边的人都没有开化。雁风浔讨厌笨蛋。

  他这么想着,却又莫名抓住了雁飞霄的手,逮着小爪子捏了捏,像软乎乎的棉花糖。

  雁飞霄被熏红的眼睛像兔子,可怜地蓄着眼泪,但脸上却没有难过的样子,嘿嘿地笑着:“哥哥,哥哥抱我!”

  “吵死了。”雁风浔烦不胜烦地从辛霍手里接过他。

  小孩儿抱着小小孩儿,这个画面让刚才房间里的沉重都被暖化了。

  虽然雁风浔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沉闷,但他小心翼翼托着弟弟的背的样子,看着很有几分认真。

  雁江觉得气氛很好,想说点什么趁机缓和兄弟感情,但辛霍拍拍他的肩,笑着朝他摇摇头。

  雁风浔抱了一会儿就烦了,把他还给辛霍。

  雁江在旁边说:“你还没跟你弟弟道歉。”

  辛霍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雁江却很执着:“当哥哥的没有照顾好弟弟,就应该道歉。”

  雁风浔冷漠地瞪着雁江,没说话。

  又不是他让雁飞霄进他房间的,也不是他要来壳洲的。

  他不道歉。

  “不道歉!”

  房间里响起一道洪亮激昂的声音。

  所有人看向雁飞霄,小傻子还在笑,对他哥哥说:“哥哥不道歉,哥哥没有错!”

  雁江气笑了:“这傻小子,哪天被他哥揍一顿可能还觉得他哥对他好。”

  雁风浔看着雁飞霄,也在心里想,这傻小子,是不是出生的时候把智力都兑换成了势元,异能这么厉害,但脑子却不好使。

  可是看着弟弟一脸真诚天真的样子,雁风浔又觉得他没那么讨厌。

  虽然雁风浔的所有痛苦,似乎都是从雁飞霄出生开始——

  雁风浔明明从来都是雁风浔,但只要他站在雁飞霄身边,他就成了那个“可怜而平凡的哥哥”。

  身边的人总会控制不住脸上同情或讽刺的表情,努力地说着一碗水端平的话,其实字里行间都在透露着,他们觉得雁风浔这一辈子都完了,而雁飞霄是如此完美地弥补了雁风浔对雁家造成的缺憾。

  从有了雁飞霄开始,雁风浔就被动地陷入了一个拔不开腿的泥沼,他从一个单纯没有势元的孩子,变成了“废物”“残疾”“被弟弟抢走了最好的基因的可怜虫”。

  其实雁风浔很早就已经透彻领悟了没有势元这件事所给他带来的一切,他也接受了自己没有异能的事实。

  但人们还是不断地提醒他,他是如此凄惨,如此万劫不复。

  一切都是因为雁飞霄。

  弟弟的出生把哥哥推入了火坑,让明明只是不爱说话的雁风浔,变成了“因为没有异能所以变得沉默”“因为不如弟弟所以变得自闭”。

  好像雁风浔不管做什么,都是因为弟弟。雁风浔想解释,说自己没有。

  没有嫉妒,没有自卑,没有难过。

  但所有人都说:“那孩子挺坚强的。”

  如此种种,让雁风浔一看到弟弟就烦,好像看见了一群苍蝇正在朝他飞过来。他避之不及。

  可仔细想来,雁飞霄本人只是个脑子不好使的熊孩子,他很无辜。

  片刻后,雁风浔朝傻小子走了过去,对着弟弟冷漠但字正腔圆地说了句:“对不起。”

  雁江顿了一下,随即扬着眉要笑不笑,心里开心得很。

  他终于看到儿子软化的一面。

  但雁风浔很快补了一句:“但你未仅允许进我的房间,你也有错,道歉。”

  雁飞霄乖乖点点头,说:“对不起哥哥。”

  雁江捂着脸:“……这臭小子!”

  或许是因为差点伤了雁飞霄,从那以后,雁风浔对弟弟的态度稍微好了一点。

  在壳洲剩下的一个半月,雁风浔半推半就地和弟弟一起去了萤火夜,看漫山遍野屁股发光的虫,路过吵得让人心烦的人山人海,接受和弟弟吃一样口味的冰淇淋。

  暑假过半的时候,雁飞霄突然在某个晚餐上吐了血,周围的人手忙脚乱,雁风浔淡定地捏着他的嘴,用筷子夹出了一颗牙。

  弟弟换牙了,从此说话漏风。

  有一天,他在花园里又蹦又跳,跟辛霍和邢谶思手舞足蹈说了十几遍“轰针”“轰针”,邢谶思为难地蹲下来问他:“霄儿,什么针?我们不玩针,那个太危险了。”

  雁飞霄哇的一声就要哭,雁风浔走过去一把合上他的嘴,对邢谶思说:“他要放风筝。”

  那天是雁飞霄最开心的一天,比他过生日收到礼物还开心,因为哥哥陪他放风筝。

  虽然雁风浔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摇椅上看一本《武装机甲百科》,然后在弟弟摔倒时,遥远地朝鼓励道:“自己爬起来。”

  从八岁到十岁的那两年,雁风浔几乎没有怎么改变过他在人们心中难以接近的自闭小孩的形象。

  不过,他已经不再把雁飞霄关在门外。偶尔会吃雁飞霄递给他的糖,对雁飞霄翻白眼的次数减少,以及,对弟弟的称呼从“雁飞霄”变成了“飞霄”。

  有赖于雁飞霄足够厚脸皮,对哥哥极尽死缠烂打之讨好,家人喜爱榜让哥哥排在妈妈之前,等等的事情,慢慢让雁风浔接受了他是自己弟弟的事实。

  雁风浔依然不在学校里交朋友,视所有人为白痴,但他开始愿意带着雁飞霄出门。两兄弟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十一岁那年,雁风浔上了初中,他只花了一学期,就已经自学完了所有课程,并要求跳级,第二年参加中考。雁江答应了,结果学校给拦了下来。

  校长和班主任集体出面,他们劝雁江不要让雁风浔太早进入高中,因为雁风浔现在还不具备和同学正常相处的能力。

  雁风浔在学习上面有多一骑绝尘,他在人缘上面就有多故步自封。连同龄小孩都无法融入,要是跳级去了高中,面对比他大好几岁的少年人,雁风浔就更不可能和人交上朋友。

  雁江觉得老师们说得对,于是留雁风浔继续读初中,一级都不许跳,还给他下达了一纸命令:交朋友,交到好朋友就给他奖励。

  雁风浔看了一眼班上的同学,他决定不要雁江的奖励。于是依旧没有交任何朋友。

  而那一年,雁飞霄九岁,吵着闹着要和哥哥一起上学,要跳级去初中。他闹得雁江没办法,给他安排了一次摸底考试,老师认为雁飞霄虽然聪明,但暂时不具备跳级的资格,怕他的功课上面会吃力。

  雁飞霄哭了一整晚,雁江让哥哥去安慰弟弟,雁风浔不情不愿地去了。

  他对弟弟安慰道:“虽然你的智力不够读初中,但已经比同龄人强。只要不和我比就还好。”

  雁飞霄哭得更大声了:“为什么哥哥那么聪明我那么笨啊!”

  雁风浔看着他,没说话。弟弟又哭:“哥哥什么都比我厉害,我好糟糕。”

  “……你傻的吧?”哥哥无语地撑着脑袋。

  弟弟相当认真地点点头:“哥长得又高,成绩又好,运动天赋也很强。外公说哥现在在学什么什么功夫,都可以撂倒大人,还跟着阿思叔他们练枪,我……我连玩弹弓都会把自己的手绷到!”

  雁风浔一时有点噎住,他心想,对啊,这傻小子什么都不如自己。所以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这个当哥哥的很惨。

  那些自认为了不起的大人,却没有雁飞霄这么一个小孩儿看得明白。

  “飞霄,不要和我比,也不要和任何人比。”雁风浔一改往日的冷漠,对弟弟谆谆教诲,“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本事,比来比去的是傻子。”

  雁飞霄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我是傻子吗?”

  雁风浔笑起来:“你能这么问,说明还没傻透。”

  “哥笑起来真帅!”弟弟崇拜地看着哥哥,“我也能像哥这么帅吗?”

  “过两年看看。”

  “那我真的不能跳级和你一起读书吗,我想和你一起上学。”

  “为什么非要和我一起。”

  “因为你是我哥啊。”

  雁风浔靠着床头,看着雁飞霄的脸,试图从弟弟的五官里找出和自己相似的部分。但都没有。

  雁飞霄长得像辛息多一点,清秀文气,发育得也慢,整个人瘦瘦小小,吃再多也不胖。

  毕竟不是一个妈,终究不可能像到哪去。雁风浔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两兄弟的关系这几年还不错,雁风浔已经不会对他有一个弟弟这件事产生什么抗拒。

  他笑着说:“那你好好学习,明年再考一次看看。”

  “好耶!”雁飞霄钻进哥哥怀里,开心得打滚,“那你等我明年去初中找你!”

  弟弟对哥哥的崇拜和依赖,似乎有随着年纪越发增长的趋势。雁风浔也觉得,如果雁飞霄一直这样,他其实可以对弟弟更好一点,他可以不在乎外界的声音,因为飞霄是乖的,这一点让雁风浔卸下防备。

  雁飞霄终究没有跳级成功。

  但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了。

  弟弟十一岁的那年,在哥哥的生日上送了一个礼物,一只被他剁成两半的死耗子。

  雁风浔是笑着打开礼物盒子的,当里面的鲜血渗透包装,流到他的手上,他嘴角的笑容只是稍稍一颤,但表情还是很冷静,盖上了盒子,当着大人们的面说了句:“谢谢。”

  没有人知道他收到了什么样的礼物。

  雁江还向所有来宾敬酒,大笑着说:“你们不知道,霄儿从小就喜欢他哥哥,老是念着要跳级去初中和哥哥一块儿上学,现在好了,他哥都要上高中了,他还在读六年级,哈哈哈。霄儿,去跟哥哥一起拍张照!”

  雁飞霄穿着辛息给他定制的燕尾服,本是稚嫩的少年平白多了一些沉稳的气息。他走到雁风浔身边,抿着唇,没有笑。

  雁风浔伸手揽过弟弟的肩,笑得体面,在相机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他在弟弟耳边说了一句:“念在兄弟一场,这次我不记仇。再敢有一次,我把它塞你嘴里。”

  雁飞霄浑身僵硬,最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