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瑟的灵魂是由数字组成的系统, 他的身躯是冰冷的机械零件。
他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像人类那样拥有着独一无二的血肉身躯，因此也永远都不会产生牵动身心的情感。
但现在不同了。
他拥有了一颗人类的心脏。
百年前, 蓝瑟依照镌刻于系统的指令, 以机械心脏为代价，替薄曜挡下了来自虫后的致命一击。
机械心脏承载着系统与储存数据的芯片，是机械生命最宝贵的东西。
蓝瑟的心脏被虫后击穿，他残破不堪的身躯直坠身后的茫茫大海。
腥咸的海水滋味顺着口鼻源源不断地涌入, 蓝瑟以为自己将会就此沉入海底。
直到一双手拉住了他。
……
等到再次醒来时, 蓝瑟恢复成了出厂设置状态。他失去了几近全部的记忆。
过去的经历, 最终给蓝瑟留下了一场日夜反复的梦, 与一颗他到今日才知晓的、与他的身体无比契合的、人类的心脏。
心脏的主人不言而喻, 是薄曜。
薄家给薄曜订做伴生机器人时, 将薄曜的重要器官一比一仿制订做成机械器官, 放在了蓝瑟的身体里——以防薄曜出现意外没有合适的器官移植, 临时利用蓝瑟的机械器官顶替。
蓝瑟却没想到, 最终他的机械器官没有移植到薄曜的身体中，反而是薄曜将自己的心脏移植进入了他的身体中。
蓝瑟也明白了为什么, 他和薄曜百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机器人医院的XHG仪器前。
XHG仪器可以同时检测人类和机械的内部情况。
而且人类心脏珍贵且配型困难、难以移植。薄曜将心脏给了他后，一直使用的都是机械心脏。
记忆恢复, 存在于蓝瑟内心所有的疑团都拥有了答案, 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或许是因为蓝瑟拥有人类的心脏，他的心脏跳动亦会像人类那样起起伏伏，变得不再规律。
蓝瑟的心脏时而放松, 时而平稳跳动, 时而窒息般抽疼……他不是生病了，而是逐渐产生了近似人类的感情。
他会喜怒哀乐, 他也会……
昏沉的意识徘徊于清醒的边缘，蓝瑟听见耳畔传来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对话声。
“第三阶段前半段结束，立刻更换仪器，马上进行后半段！”
蓝瑟想起，自己正躺在实验床上。
等到实验结束，他的记忆将被又一次地彻底清空。
他将会忘记曾经，忘记薄曜，忘记自己……
手腕处骤然一送，又一个冰凉的手环贴上了蓝瑟手腕内侧的肌肤。
他已是刀俎鱼肉。
蓝瑟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加深过去的记忆。他寄希望于清洗记忆后，能残余一星半点有关过去的回忆……
可一想到过去与曾经，蓝瑟的大脑几乎不受控制地跳出薄曜的脸庞。
他从前不相信薄曜会爱他，也不相信薄曜会与他长久。
因为他们一个是年轻有成的少将，一个是被许多人类视为“玩物”的伴生机器人。
所以蓝瑟也从未相信过薄曜时常在他耳畔旁说的“情话”。
冰冷的机械身躯终究还是被不停跳动的人类心脏温暖，薄曜用一颗心脏证明了他的心意。
蓝瑟没有爱过别人，也说不准什么是爱。
可他可以忘记所有人、所有事，但他唯一不能忘的人，只有薄曜……
蓝瑟不知道自己在实验床上躺了多久。
当蓝瑟察觉到手腕上的手环被人摘下时，摆脱了待机模式的他几乎立刻睁开了双眼。
尘雾缭绕，一束阳光洒入化为废墟的实验室内，落在了身着黑金色军装的男人肩头。
男人黑绿色的眸倒映着蓝瑟的身影，他结实又炽热的右手攥紧了蓝瑟的手腕……
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
——
一百年前。
做换心手术前，研究员对薄曜说——
【这大概是世界上第一台给仿生机器人换心的手术，我无法保证手术的成功率。且根据以往文献经验，动完手术后，蓝先生的体内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甚至是副作用……】
【避免人类的情感和记忆困扰，也为了降低副作用发生的可能性，我会消除他有关您的一切记忆……以防意外发生，您需要保证自己未来不会再与他见面……】
研究员说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注意事项。
虫后的毒液正不断侵蚀着蓝瑟的机械心脏，赶在蓝瑟机械心脏的记忆芯片被侵蚀完前进行换心手术，是唯一能救蓝瑟的方式。
但换心手术成功率很低，一旦开始便没了回头的机会。
【薄先生。这其实是一项得不偿失的手术。】
手术结束。薄曜不仅将失去宝贵的心脏，还需要按照医嘱，永远不与蓝瑟见面、降低蓝瑟记忆恢复，以防蓝瑟的心脏起伏波动过大，增大排异反应产生概率。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薄曜选择了确定。
因为这是救蓝瑟唯一的机会。
……
病房门开了又关，护士推着推车走出病房，她对着站在病房门外的薄曜微微鞠躬。
“薄将军，病人已经醒了。”
蓝瑟被救出后，紧急送往军区医院进行全身检查的过程中能源耗尽，现在刚刚醒来。
薄曜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
他闷声回答：“我知道了。”看上去不准备进病房。
护士攥着推车手柄，她看看病房又看看敛着俊眉，气质沉冷的薄曜。
护士咬咬牙，小声说了一句：“里面的病人说……他，他想见你。”
话已带到，她推车连忙跑开。
薄曜听到了护士的话，微沉的目光一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病房门看去。
短短的几个小时，实验室那群人干的事情都吐得一干二净。
薄曜知道蓝瑟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又或许是担忧蓝瑟的心脏受到情绪与记忆影响，薄曜只想在医院等到蓝瑟醒来后，再像百年前那样离开、派人暗中照顾蓝瑟……
然而此刻，薄曜的脚步踌躇。
因为他的心不想离开。
未等薄曜彻底下定决心，病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青年澄亮狭长的墨眸直直地看着垂眸不语的薄曜，薄曜掩于身后的手悄悄地攥成拳头。
他正要抬脚朝后退，蓝瑟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恢复记忆了。”
薄曜动作一顿，唇瓣轻抿。
下一秒，蓝瑟上前一步。
他柔软温暖的手抓住薄曜放在身后，缩成拳头的右手。
喜欢一个人，目光就像是被磁铁吸引般地会落在对方的身上。
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丝气味都能牵动着心神。
仅是双手的那一小块接触，便足以令薄曜呼吸加促，体温升腾。
薄曜绷紧身体、竭力克制压抑生理与情感，可他的目光早已控制不住地看向了蓝瑟。
薄曜黑绿色的眼眸闪着犹如凝视星辰的光芒，涌动着无处藏匿的爱意。
蓝瑟这时才明白。
原来这就是人类常说的爱与不爱，可以用目光来确定。
“我们……聊聊。”
……
“换心”手术刚进行时，可能薄曜的心脏也残存着薄曜的一部分记忆。心脏刚刚植入蓝瑟身体时，因为记忆不符蓝瑟险些出现排异反应。
研究员紧急清洗了蓝瑟的记忆，排异反应逐渐消失，手术才顺利进行下去。
然而经历了一切的蓝瑟知道，承载于人类血肉的记忆并不会被机械轻易地洗去。
蓝瑟仅存的片刻记忆存于薄曜跳动的心脏，这些记忆碎片成为了唤醒他所有记忆的契机。
在百年间漫长的磨合中，每一次梦境都是机械身与血肉的融合。蓝瑟的机械身躯从一开始的排斥，进一步的微微抵触，到最终已与薄曜的心脏彻底融为一体……
蓝瑟道：“……而且，我大概也拥有了感情。”
感……情？
薄曜还没细想，蓝瑟将薄曜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他清澈的眸倒映着薄曜的身影。
他说。
“几个月前，它便被你牵动了。”
并非炽烈如火的情话，也非优雅高深的语句。
经历过生死边缘，薄曜从不希冀于自己的爱能够得到反馈。
但在这一刻，蓝瑟生涩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束直升高空的烟花。
“轰”地一声，在薄曜的大脑中绽开。
绚烂的色彩碎片照亮黑寂的夜空，它们似是化为无数充满爱意的繁星，装点着薄曜的眼眸。
所有温暖又真实的爱，都终将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