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着铁链的机械床上, 青年绷紧了清瘦的脊背。柔顺的黑色碎发下，他狭长的墨眸紧紧地盯着云柯, 像是一只戒备的小兽。
云柯温声道：“放轻松……”
云柯伸出的右手还没碰到蓝瑟的肩膀, 便被蓝瑟迅速拍到一旁。
蓝瑟没有收着力度，云柯的手背被拍红了。
面对蓝瑟的强烈抵触与警戒，云柯没有生气。
他举起双臂，依旧温和道：“别担心,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在帮助你恢复记忆。”
蓝瑟却不相信云柯的话。
如果云柯真的想帮助他, 为什么会偷偷摸摸地将他绑到这种地方？说不定他数据库中多出的记忆, 是云柯故意编造的……
一想到数据库中多出来的记忆, 蓝瑟规律跳动的心脏速率不由自主地加快。
记忆中, 他和薄曜拥有着过于亲密的关系。
这段记忆太真实太清晰, 以至于蓝瑟甚至能回想起薄曜犹如巨蟒的双臂紧揽住他的腰, 回想起薄曜宽厚的胸膛将他怀抱, 回想起薄曜身上犹如阳光干净炽热的荷尔蒙……
恍惚间, 蓝瑟心脏处的芯片有种快要被烈火焚烧的感觉。
蓝瑟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右手攥成拳头抵在胸膛处。
蓝瑟强迫着自己放松心神, 去想些除薄曜以外的事情。心脏灼烧难耐的感觉, 这才渐渐缓和。
蓝瑟慢慢呼出一口浊气。他抬头时，却发现云柯投向他的目光充满难以克制的兴奋。
云柯探出右手。他刚要碰碰蓝瑟, 想起方才被蓝瑟拍红的手背, 他又收回手，隔空比划了一下蓝瑟的耳朵。
“你的耳朵都变红了。”云柯期待地看着蓝瑟，“可以告诉我, 你刚才想到了什么吗？”
蓝瑟冷声道：“我数据库中新增的记忆不都是你们编造好、放置进去的吗？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些记忆吧？”
机器人的记忆一旦被抹去, 便几乎没有恢复的可能。
这段记忆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如果记忆不是云柯团队编造的，他又怎么会记不起来自己离开薄曜、失去记忆的过程？
“编造？不, 那些都是你的真实记忆。”云柯饶有兴致地道，“看来，你的记忆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趣。只可惜，你不愿意告诉我……”
“老师，我们可以强制采集数据。”
房间角落处的喇叭，传出蓝瑟在半梦半醒间听过的声音。
云柯摆摆手道：“没关系。反正这部分的记忆数据不重要……等到第三阶段实验结束，我就能随便采集数据了。”
蓝瑟眉毛紧蹙，朝着四周看去。他和云柯的对话，正被人时刻监听监视着。
他不可能独自逃出这间房间。
“蓝瑟，你好好在这里休息。”云柯唇瓣上扬，镜片忽闪了一瞬，“第三阶段的实验会很辛苦。你要是出了问题，我会心疼的……”
蓝瑟从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声线中，莫名地听出了难掩的疯狂。
接下来的两天，蓝瑟的房间内只有两个陌生的科研人员进出。
他们是云柯的学生，一男一女。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会进入房间采集蓝瑟身体数据、观察蓝瑟电量。
女科员采集动作与态度温柔，但她的嘴巴闭得紧紧的，时刻按照云柯的叮嘱不和蓝瑟多说一句话。
而另一个男科员性格有点急躁。蓝瑟在观察与旁敲侧击中，从他的口中套出了不少话，也弄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云柯也是柯世金人体机械生命研究团队的一员，是柯世金留在水蓝星的一枚暗棋。
云柯动用关系收纳了许多因柯世金研究团队遭受打击、而逃到水蓝星上的其他团队成员。
迫于形势，研究团队只有抓紧时间做出令全星际人心服口服的实验成果，才能扭转所处的劣势。
云柯起初留在水蓝星时，他想要研究目标另有其人。但不知为何，他最近突然将目标换成了蓝瑟。
蓝瑟比云柯最初想要研究的对象容易接近，因此团队迅速开展了行动、绑走了蓝瑟。
实验一共分为三个阶段。蓝瑟已经度过了前两个阶段，现在就差最后一个阶段——
也正是云柯提过的，艰难的第三阶段。
在第三个阶段，蓝瑟将会恢复全部的记忆，并被团队一次性全都抹除。
最后，团队将会彻底利用他开展各种实验……
这两天，蓝瑟冷静分析。
男科员的话不像作假。蓝瑟数据库新增的记忆，也与他曾在莉丝那儿听到的“八卦”相吻合。
莉丝曾提过，很久以前，薄曜身边跟着一个黑发黑眸、长相恰似东方人的伴生机器人。
记忆中，他是薄曜的伴生机器人，和薄曜的关系匪浅。
而且之前在医院内，薄曜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向他的视线也莫名透着亲近。
难道这真的是他曾经的记忆？
可如果这段记忆是真的，为什么薄曜和薄夕从不提起他们曾经相识的经历，而是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看待？
为什么他会失去又恢复这段记忆？
……
另外，他的机械型号老旧，随时处于淘汰的边缘。他的可研究价值很低，为什么云柯会将研究目标突然放在他的身上？
疑问接踵而至。
唯有蓝瑟参与第三阶段实验、恢复全部记忆，才能从中寻找出答案。
但等到实验结束，他好不容易恢复的记忆又将会彻底变成空白。
他会忘记过去与现在，忘记在薄家发生的一切，忘记薄曜……
心脏猛地收缩。像是有一只大手紧攥着心脏，他像是缺氧般头晕目眩。
机器人怎么可能会缺氧？
侧躺在机械床上的蓝瑟下意识地弓起脊背，双手摁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随着沁凉的空气涌入喉咙，蓝瑟的心脏竟真的渐渐变得平稳。
蓝瑟放松身体平躺在床上。
好奇怪。刚才的他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与想法，身体随之牵动变化……
就好像，他拥有了情感一样。
不可能。
蓝瑟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
全身上下都由零件组成的机械，怎么会拥有人类般的情感？
或许是他在日常采集、模仿人类数据的过程中太过深入，不小心将人类细小的、因情感而引起的身体变化也一同模仿了。
问题不大。
——
第三阶段实验开始前，蓝瑟终于离开了那间密不透风的房间，被带到了另一间摆满实验器材的实验室。
今天开展最后一次实验，在学生们面前向来温和淡定的云柯也变得兴奋。
他的眉梢挂着难掩的笑容，看向蓝瑟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流露出狩猎般的狂热。
云柯边摆弄着实验器材，边温声询问：“休息得还好吗？”
蓝瑟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男科员道：“实验体目前身体情况良好，能源充裕……理论上，应该足够支撑第三阶段实验结束。”
云柯从女科员手中接过递来的数据报告，他翻阅了一会儿，点点头。
“行。现在开展第三阶段实验。”
“是。”
男科员刚要将实验手环套到蓝瑟的手腕上时，却被蓝瑟侧身避开。
男科员眉头一皱，他刚要说些什么，蓝瑟突然出声。
“我会老实配合你们的实验……但有一个前提。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不过是机械实验体，有什么资格提问题？”
男科员正要强制给蓝瑟戴上手环，云柯突然出声。
“让他说。”
云柯看向蓝瑟的目光中，意外地蕴着越发浓烈的勃勃兴致。
云柯既然开口，男科员也只能闭口不言。
蓝瑟对上云柯的视线：“你们为什么会选择我？”
“原来是这个问题啊。”云柯挑了挑眉，别有深意地道，“看来，你太不了解自己了。”
云柯说话时，视线似是无意地督了一眼蓝瑟的胸口。
蓝瑟立刻抓住云柯视线的异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与别的仿生机器人几乎毫无区别的胸膛，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我的心脏？”
一颗早已过时了的、经常出现故障的机械心脏，又能具有怎样的研究价值？
难道他的心脏，很特别吗？
……
云柯动作轻柔地将实验手环戴在蓝瑟的手腕上。
手腕处传来的麻痹感，令躺在实验床上的蓝瑟再次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正当蓝瑟即将陷入昏迷时，云柯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当然，你的心脏非常特别。因为……”
“它本该是人类的心脏。”
——
一百年前。
3023年，水蓝星联盟驻军部队。
水蓝星原本是被虫族占据的星球，但在联盟军队强势的火力攻击下，盘踞于水蓝星的虫族逐步撤退。
联盟军队正式入驻水蓝星，虫族的地盘也缩至水蓝星不远处的虫族母星上。
虫族势力锐减，但联盟军队并未因此掉以轻心，反而联盟军队自下而上的战士们神经越发紧绷。
只要攻破、摧毁虫族母星和虫后，与虫族一战联盟便会彻底迎来胜利。
然而虫族母星除去能力最强大的虫后外，还拥有着数不胜数的高级虫族。
联盟军队每消灭一个高级虫族，都需要付出诸多代价。
可联盟必须尽快攻破摧毁虫族母星，因为一旦等到虫后和虫族大部队偷偷转移到其它星球，那么他们便功亏一篑了。
几个月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薄曜身体恢复健康后，又重新回到了战场。
即使他迎战虫族越发地小心谨慎，他每次回军队时，身上总会多出几道伤痕。
幸好，这些伤痕并不致命。
因为薄曜的小心，他所带领的部队不仅是最快完成任务，还是人员伤亡最少的。
军队高层因此动了心思。
临近与虫族的最后一次大战，薄曜减少了外出作战的机会，经常待在军队中进行日常训练。
蓝瑟则负责给薄曜送一日三餐。
蓝瑟去的次数多了，薄曜还为他申请了一张黑色的ID卡，让他能够自由进出军部训练区域。
蓝瑟拎着刚做好的饭穿过训练区域时，周围早已对他熟悉无比的士兵们都会向他打招呼。
虽然他们看向蓝瑟的目光总带着莫名的热忱，但是他们的态度都很友善。蓝瑟找不到薄曜时，他们还会主动带路。
午休时分，薄曜还在和下属进行实战对练。
下属体格和薄曜差不多健壮，但他比不过薄曜实战经验丰富。两人练着练着，就变成了他单方面被薄曜摁在地上揍。
碍于薄曜的威严，下属只能乖乖挨揍苦不堪言——直到他发现站在一旁的蓝瑟。
下属像是见到了救星般，两眼放光地道：“将军！将军！蓝先生来了！”
听到蓝瑟来了，薄曜立刻松开揪着下属衣领的右手。
他拿起毛巾，边擦着浸透了黑色运动背心的汗水，边朝着门口走去。
蓝瑟正安静地站在门口。
“我去洗澡。”薄曜道，“到办公室等我。”
蓝年前，联盟名流都流行于养伴生机器人。伴生机器人不仅可以充当他们的得力助手，一旦遇到危急情况，伴生机器人的机械器官还能暂时移植到他们的身上，维持他们生体机能运转。
伴生机器人，相当于可移动的“第二条生命”。
薄曜作为薄家未来的继承人，财大气粗薄家人也给他安排了一个伴生机器人。
薄曜从小太多薄家冷清冷血的人情世故，拥有着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生。
高考选择军校或许是他这辈子以来，唯一一次的叛逆。
因此外界的一切，都不会扰动薄曜的心。
但是蓝瑟不同。
起初，薄曜对蓝瑟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有一丝丝对蓝瑟的怜悯。
他知道，薄家人会让蓝瑟跟着他，也只是将蓝瑟当成一个任他随意使唤的工具而已。
薄曜的性格独立，他做事喜欢亲力亲为。也因为他对蓝瑟的这一丝怜悯，他并不怎么使唤蓝瑟。
但蓝瑟好像不太了解他的想法。
薄曜不让蓝瑟做事情时，蓝瑟便会乖乖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然后薄曜起身倒水，蓝瑟看着他。
薄曜整理书桌，蓝瑟看着他。
薄曜收拾床铺，蓝瑟看着他……
莫名地，薄曜竟从蓝瑟的墨眸中看出几分想要干活的渴望与期待。
薄曜只好给蓝瑟安排了整理宿舍、做饭这种简单的任务。
蓝瑟有事可做，便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盯着他看。
蓝瑟是个安静又勤快的机器人。他将薄曜的宿舍打理得井井有条，做的饭菜也都很合薄曜的口味。
相处的时间久了，薄曜也了解到蓝瑟的一些事情。
比如，蓝瑟似乎很喜欢喝草莓味的机油。因为蓝瑟每次喝草莓味的机油时，眼尾都会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仿生机器人拥有喜好，仿生机器人会笑……明明是不可能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
但暗中观察、了解身边的机器人青年，揣摩对方做出举动的原因，已经成为了薄曜休息时的消遣。
观察得越久，他竟觉得蓝瑟还有一点点可爱。
蓝瑟每天几乎24小时都跟在他的身边，性子安静又清冷。
薄曜常想。如果蓝瑟拥有“灵魂”，那么他的灵魂一定比拥有着无数欲望的人类干净得多。
人类喜欢上机器人，听上去是有点可笑的事情。
但薄曜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喜欢上了蓝瑟。
他喜欢蓝瑟的安静，喜欢蓝瑟的清冷，喜欢蓝瑟纯粹的干净……
喜欢，是一种藏不住的情感。
每天见到蓝瑟，只会不断加深薄曜的喜欢。
然而薄曜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他绝无可能和蓝瑟在一起。
是等到军校毕业后，踏上薄家继承人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人生，还是选择一条与薄家抗衡的荆棘路？
这样的选择，对即将大学毕业的他而言过于艰难。
但无法抑制的、被爱充盈的内心，给予了他答案。
那晚，当蓝瑟生涩地吻上薄曜的喉结时，薄曜猜到了一切。
蓝瑟会主动吻他，肯定是受到了薄家施予的压力。
如果薄曜未来按部就班地当薄家继承人，他必定将与不爱的人结婚、生子。
他虽是薄家继承人，他也深受薄家的禁锢。
而开辟一条新的、与薄家对抗的路固然艰难，但也并非不可行……
于是薄曜第二天离开了薄家，成为了联盟军队的一员。
军队的生活艰苦，他豁出性命后换来的回报也很丰厚。
十年生死边缘，薄曜成为了军部最闪耀的少将新星。有了军部的撑腰，他也拥有了与薄家对抗的资本，也拥有了“爱”与“选择”权力。
或许身下的机器人青年永远都不会理解他的爱，永远都不会喜欢上、爱上他……那也没关系。
他的人生能够无拘无束地拥有着蓝瑟，爱着蓝瑟，这就足够了。
情至深处，无法自拔。
……
薄曜吃着凉掉的午饭，蓝瑟则靠在一旁待机充电。
薄曜的体力实在强悍。一次酣畅淋漓，蓝瑟的电量便会消耗掉大半。
看着优雅又快速地吃饭的薄曜，蓝瑟的心中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薄曜刚才说“累”，是真话吗？
薄曜吃完饭，蓝瑟的电量也充得差不多了。他正要起身收拾茶几，便听见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响起剧烈奔跑的声音。
下一秒，刺耳的警示铃声响遍了整个水蓝星军区。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