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雪球三岁才明白, 父皇其实是父后，父后其实是父皇。
好吧。普通人听起来还是会被绕晕。
但霍雪球不一样。他刚出生六个月就会说话, 一岁行走稳当, 三岁出口成章……是个实打实的天才儿童。
逢年过节，皇宫设宴。朝中大臣们总会说霍雪球颇像当今帝王霍飞寒般聪明神武，颇有帝王之相诸如此类的夸赞。
霍雪球每每听到，总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巴。
相比长得丑丑的、每天早上下巴都长一截胡茬的父皇, 霍雪球更希望自己长得更像大美人父后些。
用父皇的话说, 他的父后性子冷冷清清, 像是盛开于高山峭壁间的雪莲花, 是个不折不扣的冷美人。
霍雪球却不这么觉得, 因为他仔细观察过父后。
父后的性子虽冷, 可每每看向自己时, 父后漂亮的凤眸眸尾总会微微上翘几分。
霍雪球想。父后应该是欢喜自己的。
从小到大, 父后对他的投怀送抱总是来者不拒。父后身体不如父皇健壮, 然而父后的怀抱软软暖暖的，比父皇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舒服多了。
父后身上还有着很好闻的香气。香气轻轻淡淡的, 霍雪球必须挨得极近才能闻到。
但霍雪球每次没能多闻两下, 就被烦人的父皇提起，塞到奶嬷嬷的怀中。
平时经常绷着小脸模样严肃的霍雪球被奶嬷嬷抱走前, 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对父皇做了几个丑丑的鬼脸。
哼！父皇真是瓶老醋精, 一下朝就知道缠着父后！
……
自新朝开辟以来，皇上皇后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不过, 总有小人在背后看不得中宫和睦。
霍雪球近日在宫中偶有听闻。数位朝堂大臣上书, 希望往后宫多塞几位娘娘。
父皇很生气。当即把劝“广纳后宫”的折子全都丢到地上，又贬斥了好几位大臣以儆效尤, 不准他们再提及此事。
可没多久，宫里宫外又出现了有关霍雪球父后的流言——
流言说，霍雪球父后是前朝不详的双｜性孽帝妖后，而霍雪球是那位孽帝所怀的孽子。他们二人如若不除，必定霍乱朝纲……
霍雪球被人扣上“妖孽”的名头，他自己倒无所谓。但听到宫中两个宫人偷偷摸摸地议论他的父后，霍雪球差点握不住小粉拳。
他的父后明明是最出众、最温柔的人！才不是妖后！
霍雪球迈着小短腿，还没来得及冲到那两名宫人面前，他的衣领被人揪起。
下一秒，父后犹如云墨晕染的凤眸映入了他圆滚滚的眸中。
霍雪球眨巴了一下葡萄般的黑亮圆眸，肥嘟嘟的面颊被蓝瑟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
霍雪球回过神来，他脸庞浮现两抹淡淡的红晕。
无论看过多少次，他还是会惊艳于父后举世无双的相貌。
父后可真好看呀！
霍飞寒沉冷的声音响起：“来人！将这两个乱嚼舌根的宫人拖出去……”
霍雪球皱皱小眉毛。
父皇怎么也在这里呀？
霍雪球捏紧的小粉拳松了松，严肃地看着那两名跪在地上对着霍飞寒不停磕头的宫人。
也好。父皇重重地处置了这两名宫人杀鸡儆猴，以后宫中不会再有人敢乱嚼父后的舌根了！
想到这，霍雪球抬起脑袋看向蓝瑟。
蓝瑟淡淡地注视着哭喊求饶的宫人们，没有说话。
他的清冷性子人尽皆知，地上的宫人们知道向他求饶无用，只能心如死灰地被侍卫们拖走了。
霍飞寒伸出手，再次将蓝瑟怀中的霍雪球“摘”出来放到地上。
紧接着，霍飞寒像是宣誓主权般地伸出右臂揽住了蓝瑟的腰。
“今天天冷，我们还是快回宫去吧。我饿了，想吃你宫里的小点心……”
霍雪球面无表情地看着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父皇，靠在清瘦白嫩的父后颈窝间堂而皇之地撒娇。
他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周遭还有其他的宫人，霍雪球原以为父后将怀中的父皇推到一旁。
但蓝瑟没有这么做，他任由霍飞寒靠着，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
只是他稍稍微冷着脸，加快了步速。
留在原地的霍雪球懵懵地望着父皇父后离开的背影，他的小手摸摸后脑勺。
父皇总说父后冷情不近人情，总是不喜欢与自己亲近，像是不喜欢自己似的。
可他怎么觉得，父后没有那么排斥父皇呢？
有关蓝瑟和霍雪球的流言传了半旬，霍飞寒便揪出了幕后操纵流言的罪犯，绝薪止火。
好巧不巧，这几个散播流言的“源头”，正是旧蓝朝出逃京城的那些旧皇室贵族们。
他们出逃时带走的财富已消耗了大半，又见新朝安定，因此生出意欲反新（朝）复蓝（朝）的贪婪想法。
可惜，流言尚未在新朝引起波澜，他们就被霍飞寒逮了个正着。
……
冬去春来，霍雪球眨眼已经抽长成了一名翩翩少年。他自幼聪慧，长大后精明能干，举手投足间隐有皇家风范，俨然是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东宫太子。
正如霍雪球从小到大心中的期待那般，他长得和漂亮父后越来越像，唯有一身健壮的体格和略暗的肤色和父皇有点相近。
可霍雪球却高兴不起来。
父后身体羸弱，近些年时常缠绵病榻，身体一天天地衰败下去。即使父皇派人快马加鞭叫来了温神医，温神医也回天乏术。
蓝瑟幼年亏空了身体。经过多年的精心调养，他能活到近四十的年纪，已是老天保佑。
再昂贵的药材也无法弥补蓝瑟身体早些年的亏空，温宁只能保守治疗，尽量延续蓝瑟的生命。
霍飞寒渐渐将朝政事务放手给霍雪球处理，他留在养心殿陪伴蓝瑟的时间越来越长。
霍飞寒在蓝瑟面前，始终是喜笑颜开、眉飞色舞的模样。
然而霍雪球知道。霍飞寒离开养心殿时，他的棕眸便会瞬间暗下，漾着化不开的阴沉。
……
离别常常来得猝不及防。
又是一年中宫庆生。考虑到蓝瑟身体，霍飞寒和霍雪球没有为蓝瑟大肆操办生辰，几人在养心殿内小小地庆祝了一下。
蓝瑟那日突然来了兴致，想亲手做个糕点吃。许久未下塌的蓝瑟，头次离开养心殿、来到小厨房。
在霍飞寒和霍雪球紧张的观察与厨娘的协助下，蓝瑟不疾不徐地做完了名唤“蛋糕”的糕点。
“蛋糕”呈圆形，外层涂着白白软软的、据说是“奶油”的东西。
霍雪球尝了尝。蛋糕的味道松软甜美，奶油味道有点咸咸的、像海水一样新奇，但达不到“好吃”的地步。
每个人的口味各不相同。霍飞寒觉得蛋糕味道一般，而霍飞寒很喜欢蓝瑟做的蛋糕，将剩余的蛋糕吃了个精光。
饭后，他们三人坐在养心殿后院的石椅上，边闲谈边赏月。
霍雪球望着圆润如玉盘的月亮，想到了方才吃到的蛋糕。
自古以来，中秋圆月与阖家团圆密不可分。
他想。父后做这个蛋糕，大概是希望他们能够一直团圆吧。
可霍雪球忘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也正是那夜，他的父后没了。
……
人生总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稚嫩青年一步步地推向成熟。
皇后去世，国丧三年。旧帝退位，新帝登基。
又是一年秋，淫雨霏霏。浩浩汤汤的龙辇轿辇停于皇家陵园。
在蓝瑟的陵墓前，霍蓝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皇霍飞寒。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他们坐在一方石桌前，闷声喝酒。
许久不见，霍飞寒似是老了许多。他头发苍白，皱纹横生，精锐的虎目变得浑浊，时而不舒坦地动动肩膀。
阴雨天，霍飞寒肩颈处的旧伤犯了，正隐隐作痛。
直至夜幕降临，明亮的圆月攀上枝梢。
霍飞寒忽然苦笑，絮絮叨叨：“我如今这幅模样去下面见他……他肯定认不出我吧？”
“他那么好，喜欢他的人遍地都是……”
“他一直都对我冷冷清清，大抵是不喜欢我的。我一直对他死缠烂打，他好不容易摆脱了我四年，说不定都忘了我……”
霍飞寒口中的“他”，霍蓝心照不宣。
“父皇，我想父后应该是不讨厌您的。”看着霍飞寒微微发亮的虎眸，霍蓝道，“我三岁那年，您在御花园处置了两名乱嚼舌根的宫人……”
“我五岁那年，您惹父后生气，父后好几天都没见您。实际上父后……”
“我十岁时……”
第二日，天光大亮。
霍蓝说了一夜陈年旧事。酒劲上头，他趴在石桌上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昨夜他喝了太多酒，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醒来时，石桌旁只剩下他一人。
……
秋风飒飒，偏偏红枫好似血染，漫天飘落。
蓝瑟的墓旁，多了一座崭新的墓。
霍蓝站在两座紧挨着的墓旁，微垂的眼帘遮掩凤眸深处涌动的、不知名的情绪。
从今往后，他头顶的明月不再是圆的。
霍蓝转身。
他身旁的掌事太监掐着尖嗓喊：“起轿，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