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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绝难得有闲, 两人逛逛停停、吃吃喝喝,玩得十分尽兴,直至半夜, 街上的地摊纷纷开始收工, 才牵着手往回走去。

  “买点糖水回去请大家喝。”崔绝提议。

  阴天子点头, 旁边就是一间“孟婆家”连锁糖水铺,两人一口气点了十几样, 老板送了两碗杏仁豆腐,请他们在店内边吃边等。

  风铃响了两声,阴天子下意识抬头, 看到平等王推门走进来。

  “……”

  半个小时前才看到夜后和小府君在一起, 转脸就遇平等王, 就算深知那两人之间没什么, 也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平等王也看到了他们,走过来打招呼:“听说判官病了,却一直没能去探望, 如今好些了么?”

  “多谢殿下挂念,已经好多了。”崔绝微笑,目光从她身上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 见她还穿着正装,妆容也十分得体, 知道这是刚刚结束工作。

  “别听他的,一点都没好, 还需要继续将养。”阴天子不客气地说, 为平等王点了一杯柠檬水, 问她:“你从哪里来?”

  平等王眼角略带疲惫:“我刚从彩鳞镇回来, 枯鬼死底那边的封印被破坏之后, 有不少螣毒飘散到了附近的村落。”

  崔绝认真起来:“彩鳞镇本来就各方面都落后,这样一来,居民的生活肯定会受到影响……”

  平等王:“判官放心,老五都已经安排好了。”

  “哦?”崔绝看向阴天子,“怎么安排的?”

  平等王:“疏散附近居民,派护阵师去加固封印,拦截剩余螣毒,令斩邪司全面搜捕阿迦奢,还取到了阿迦奢的毒素,让补魂司加紧研发解药。”

  “你别跟他讲这些,”阴天子打断她,“他知道了又要劳神。”

  崔绝低笑了一声。

  平等王赞道:“你们感情很好。”

  “对。”阴天子郑重点头。

  平等王点的杨枝甘露还要好久才能轮到,便在他们桌边坐下,边等边聊,店里放着空灵悠扬的歌曲,歌者嗓音清澈,如同雪原上潺潺流淌过的不冻溪水,直抵心底。

  “一般甜品店很少会放这种歌,”崔绝随口道,“还挺好听。”

  “这是灵歌。”平等王说。

  活死灵的歌谣。

  常言道艺术源于苦难,当初活死灵被天孙率领的亡魂大军驱逐到极北寒境,在雪原密林间艰难迁徙时,创造出了这种风格的曲调,不管是抒情还是叙事,都空灵幽远,带着独特的苦寒之气。

  崔绝笑道:“听说活死灵都能歌善舞,在心上人面前,会唱着歌求爱。”

  平等王失笑:“不过是刻板印象罢了。”

  “夜后没唱过?”阴天子问。

  崔绝在桌底轻轻踢了他一脚:这问的什么鬼问题,如果夜后唱过,那倒是美事一桩,少不得赞一句果然神仙眷侣,可万一夜后没唱过,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不是忒尴尬了么,这简直是挑拨人家感情。

  果然平等王脸上滑过一丝无奈:“她不擅音律。”

  崔绝意味深长地横了阴天子一眼。

  阴天子面无表情。

  “不过,”平等王似乎想起很久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我曾听过一个女子唱灵歌,在下着秋雨的夜里,歌声清澈,直抵心底。”

  崔绝打趣:“噫,莫非是殿下的艳遇?”

  “哈。”平等王笑了,“算是吧。”

  “哎?”

  平等王摆摆手:“当时我还没继位,出外游历,易容进入活死灵原,遇到一个同样四处游历的女子,我们同行了一路,一起惩恶扬善,很是投缘,分别的那天夜里,下起大雨,她唱了一首灵歌。”

  “你爱她?”阴天子突然问。

  崔绝在桌底又踢了他一脚,心道这个陛下的情商还有没有救了,平等王已经娶了夜后,那她跟那个唱灵歌的女子,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平等王摇着头道:“我不知道。”

  阴天子:“什么?”

  “我们只同行了半个多月,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非常跳脱,见面第一天就告诫我不要爱上她,影响她嫁入豪门,哈。”平等王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下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阴天子:“分别以后你没去找过她?”

  “不可能找到的,”平等王道,“她说她叫西窗烛,多么明显的化名,我甚至怀疑她也是易容的,两个戴着假面的人会产生真实的爱情吗?”

  阴天子不客气地说:“这就是你不爱夜后的原因?这对夜后不公平。”

  “你又怎知夜后爱我?”平等王十分平静地问。

  阴天子被问住。

  自从联姻制度建立以来,双方炮制出来无数怨偶,平等王和夜后相对而言已经是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恩爱”了。

  “她也有藏在心底的爱人,”平等王淡淡地说,“但我们的身份,注定这些爱只能藏在心底,不能言说。”

  活死灵的夜雨公主或许能够有爱人,但冥府的夜后不能。

  阴天子沉声道:“既然不爱,便不该结婚。”

  平等王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崔绝,对阴天子道:“老五,对冥王来说,爱只是一眨眼的事,但天命是永恒的。”

  “我不认同你的看法,”阴天子皱着眉头说,“天命是永恒的,爱也是。”

  崔绝无声地低笑起来。

  他的主君从不辜负他的期待。

  不过,也正是这份“不辜负”让众位冥王产生了清君侧的想法吧——他崔绝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阴天子对冥王天命的认同。

  冥王是为守护幽冥而生的,以强大的修为维持长夜九幽法阵,一旦冥王淬灭,到新王有足够的修为能够亲政,这中间会出现一段缺位时期,这段时间长夜九幽法阵将十分脆弱,导致整个冥界都不安稳。

  所以冥王必须尽可能延长寿命。

  所以阴天子不能娶崔绝,或者说,不能只娶崔绝。

  “老府君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平等王说。

  前任泰山府君修为深厚,文韬武略俱是众冥王之首,却在盛年就急转直下,早早淬灭。

  一王缺失,长夜九幽法阵不稳固,导致那段时间冥界状况频发,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平等王对阴天子道:“老府君料到那种局面,淬灭前破格提崔先生做判官,辅佐你稳住局面,可是下一次,还能靠崔判官吗?”

  “84号,您的饮品已经好了……”店员的声音响起来。

  崔绝:“是我们的。”

  阴天子站起来去取单。

  平等王看了看他的背影,对崔绝道:“抱歉,这番话可能会让老五不高兴。”

  崔绝:“忠言逆耳,不高兴是因为戳到了痛处。”

  “痛则思变,”平等王眼角带着一丝掩饰得很好的疲惫,淡淡地说,“我希望你们能够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阴天子果然不高兴了,回去的路上,拎着两大袋饮料一句话都不说。

  夜色深沉,道路两侧飘着几点鬼火,清寒的光线太过微弱,崔绝几乎目盲,抓着阴天子的衣角随他走着,慢悠悠道:“平等王嘴上说着不爱,身体却很诚实呢。”

  阴天子:“又在胡说什么?”

  “杨枝甘露是夜后喜欢的,平等王本人并不嗜甜,”崔绝道,“从彩鳞镇回平等殿也不会路过这里,她是特意绕路过来的。”

  阴天子哼道:“表面恩爱。”

  “起码是放在心上的。”崔绝道,“这种绕大半个城只为买一杯糖水的事,除了黑无常,我还没见别人做过。”

  阴天子皱眉:“我也可以!”

  “欸?”崔绝状似大吃一惊地看着他,“平等王和夜后是表面恩爱,黑白无常是同事而已,陛下为何要跟他们比?”

  阴天子心情莫名变好,笑起来:“你说得没错,他们确实不能跟我们比。”

  快要到阎罗殿的时候,阴天子手机震了一下,他两手都拎着东西,便没理,照常跟崔绝说说笑笑。

  崔绝作势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你手机。”

  “不用管。”阴天子避开他,“你别伸手,重。”

  “万一是重要内容呢。”

  “那也不用管,上车再说。”

  崔绝抿唇低笑。

  阴天子诧异地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崔绝抬起头,笑盈盈地看他:“我想,在你眼中,我是不是最重要的?”

  “……”阴天子顿了顿,耳朵没来由地热起来,哼了一声,扭头大步往前走。

  “哎!”崔绝踉跄着跟上,“干嘛不回答我?”

  阴天子心道你在问废话。

  “唉哟!”崔绝踩到一颗石子趔趄了一下。

  阴天子忽地闪过来,腾出一只手扶住他:“小心脚下。”

  崔绝攥住他的手,仰脸,眼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说呀,我是不是最重要的?”

  阴天子忍不住低笑起来,却不肯正面回答,板着脸道:“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答案?”

  崔绝笑眯眯:“知道是一回事,听你亲口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哈。”阴天子心底软得如同刚才吃下去的那碗杏仁豆腐,从舌尖到脏腑都是酥软的香甜。

  他低头吻了吻崔绝的帽檐,轻声道:“你自然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崔绝突然把帽子一掀,扑上去要吻他。

  阴天子反应极快地往后一撤,躲过他这一吻。

  崔绝:“哎!”

  阴天子又笑又气,把帽子扣回他的头上,还用力往下按了按:“就知道你不老实。”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了车上,马面娘娘正仰躺在座椅里玩手机,一条腿担在方向盘,另一条腿伸到车窗外,跟凶杀现场一样。

  崔绝站在旁边,看着她笔直修长到触目惊心的大长腿,啧道:“幸亏没让牛头公看到这姿势,不然恐怕要帮你买网课,《淑女的品格——雅观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嘿!”马面娘娘一拍大腿,遗憾道,“怎么没让他看见呢?”

  崔绝:“嗯?”

  马面娘娘:“辣在他眼,爽在我心啊哈哈哈。”

  “……”阴天子满脸一言难尽——阎罗殿的同事爱总是很令他费解,那边黑白无常见面就怼,这边牛头马面相看两生厌,一个比一个刻薄,只有他的子珏,典雅端正、温文纯良,是整座冥殿唯一的月光。

  回去的路上,崔绝闭着眼睛补眠,阴天子扶着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才拿出手机,查看刚才进来的一则消息,眼眸沉了沉。

  ——暗卫回报,在五劫城发现了阿迦奢的踪迹。

  他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崔绝不知梦到什么,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睡颜恬静而脆弱,令人心尖无比柔软。

  车缓缓停在阎罗殿门口,崔绝半睡半醒,眯着眼睛哼哼:“这么快就到了吗?”

  “回去接着睡。”阴天子将人抱出。

  崔绝打了个哈欠,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陛下陪我睡?”

  “这个不行。”阴天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抱着崔绝穿过高大幽深的冥殿,将他放在寝室床上。

  崔绝抓着他的衣角,坏笑:“真不陪我睡?或者我陪陛下也行。”

  阴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低声笑道:“胡扯。”

  哄崔绝睡着后,阴天子走出判官院,对正在张罗值班鬼卒分饮料的马面娘娘道:“照顾好判官,他似乎睡眠不好。”

  马面娘娘吸溜着小珍珠:“害,孤枕难眠。”

  “你也想调去敬事房?”阴天子没好气,吩咐,“后面几天我可能不在,判官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马面娘娘:“我不知道呀。”

  阴天子:“你!”

  马面娘娘摊手:“不可能瞒住他的,怎么说都瞒不住,信与不信完全看他想不想信,那就随便说呗。”

  阴天子:“……”这居然是句实话,就很气。

  “我不是要瞒他,”阴天子道,“多思伤神,我只是不希望他瞎担心。”

  寝室中,本该睡着的崔绝睁开眼睛,眸中毫无睡意,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里,一只亡鸦落在窗台。

  窗子上有阴天子设下的阵法,阻止他与外界联系,亡鸦寻不到入口,只得站在窗台,木然地望向窗内。

  崔绝无声地坐起来,抬手拿下眼镜,惯于隐藏在镜片后的眸子黑白分明、无悲无喜,如同雪月寒霜,冷冽带杀。

  他和亡鸦对视,刹那间,大量信息涌入眼眸。

  片刻之后,崔绝收回视线,亡鸦扑棱两下翅膀,飞离窗台,两秒钟后骤然崩解,魂体化作齑粉,消散在夜风中。

  崔绝身体虚弱地晃了晃,狼狈地一把抓住床柱,勉强稳住身形。

  房门突然打开,阴天子皱着眉头看过来,见他坐在床上,微讶:“怎么醒了?我说话吵到你了?”

  崔绝戴上眼镜,捂嘴打了个哈欠,软绵绵道:“想陛下想得睡不着。”

  阴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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